第141章 迟到补更七次,朕做不到!……

    静王府,春盛苑

    毛发雪白、尾巴漆黑的猫儿在园子里扑来扑去,一不小心就一脚蹬在了假山的积雪上,它吓了一跳,两腿多蹬了几下,似乎觉得好玩,雪白的胡须抖动两下,身子灵巧地在假山上站定,用爪子将假山上的积雪一块块扫了下去,扑簌簌,雪屑掉落,砸了安墨满头满脑,砸得她头顶一片冰凉,她生气地一抬眼,当看见阳光下白猫油光发亮的毛发,看见它雪白的长毛微微闪动光泽……再看看白猫无辜的眼神时,安墨瞬间原谅了它。

    “来,过来啊喵喵。”安墨冲它招手,用手里的小鱼干诱惑它。

    雪儿脑袋凑近嗅了嗅,很快就嫌弃地扭开头,自顾自舔了几下扫雪的那只爪子后,就跳下了假山往屋子里跑去。

    安墨傻眼了,这个小鱼干不是以前雪儿最爱吃的吗?出去一两个月而已就这么挑食了?她疑惑地皱皱鼻子,顺手将一篮子小鱼干放在假山上晒太阳,然后就转身走了。

    此时春盛苑荣恩堂内,已经被册封为静王妃的何秀秀正温柔地与花宜姝说话。

    “锦元说了,初九是个好日子,等初九那天正式举办大礼,他说过绝不会亏待我。”何秀秀说起这话,面上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话毕她又问,“你呢?陛下何时与你完婚?”

    提起这个,花宜姝便摇头,“太后她老人家嫌弃我出身太低,她自然想要让她的侄女崔小姐为后,后来实在拗不过陛下,便提出要三位文武大臣上奏才能允我为后。”

    何秀秀吃惊,秀美的眉毛竖起,“这个人,委实太过分了。”

    当初刚刚来到京城,丈夫又不在身边,何秀秀只得带着孩子处处小心,纵使一开始不明白太后有意轻慢她,后来也懂了,之后陛下提前让她住入静王府,花宜姝又送来了宫中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嬷嬷帮她治理这么大一座府邸,何秀秀日日学着,此时今非昔比,再加上丈夫已经回来,何秀秀如今底气十足,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太后了。

    她道:“不行,我得找我男人多劝劝陛下,你跟着陛下风里来雨里去,如何能委屈了你?”

    何秀秀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花宜姝按下,“其实我觉着,这样也好。”在何秀秀不解的目光中,花宜姝道:“哪家大臣不想女儿入宫为后,不想沾上这份荣华富贵?我的出身的确不高,陛下若是一意孤行,那些人必定心怀不满,何必如此?太后说了,只要这事儿能成,她今后就真心待我,她与陛下毕竟母子,我也不想让陛下为了我与太后生分,更何况,陛下希望大婚时有更多人真心祝福我们,这也是我所期盼的。我相信,我和陛下的一片真心,一定能打动他们。倘若他们执意不肯……”

    花宜姝微微一笑,面上并无苦意,“那也是我和陛下命该如此,不应苛责他人。只要我们过得开心,名分并不重要。”

    朝阳透过隔扇洒在花宜姝面颊上,连那脸上浅浅的绒毛都映出了一层金光,何秀秀大受震撼,觉得花宜姝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胳膊肘上能行马的人物,这样宽容、温厚、大度、善良又貌美无双,谁能比得过?谁能比她更堪国母之位?

    想起花夫人这一路以来对她的帮助和提携,再想想自家男人透露他即将成为京兆尹的事情,何秀秀便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京兆尹是三品官,也算是高官了,符合“大臣”这一条件,等自家男人回来,等赶紧让他跟陛下商量看看何时上奏立后。

    何秀秀在盘算,花宜姝心里也在盘算。

    静王勉强算是一个人选,但就怕太后到时候不认,只能先作为备选。剩下的文武大臣里,户部尚书的女儿蒋携芳单方面跟她不对付,剔除;吏部尚书是崔家主,他巴不得把自己女儿拱上后位,剔除;工部尚书张鉴文是张达先的祖父,同时身上还有一个镇国公的世袭爵位,这人也算是文臣了吧?张家没有适龄女儿入宫,可以考虑……武将那边,凤晴云她爹辅国大将军这一票应当能争取过来,还能有哪个武将能顶上?忠武将军?但这人只是个四品官,不太够资格。

    而其他文臣武将方面,要么官职太低,要么自家也有女儿要入宫,巴不得她花宜姝落水身亡好给他们女儿腾位置,不太可能真心上奏,她更不可能让李瑜去逼迫他们,没必要,更没意思。

    而她聚拢到身边的人,如今只有萧青、杨靖可以谋个官职,但他们算新生力量,等他们爬到三品大员的位置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暂且不做考虑。

    对了,还有孙太傅,这人也是文武双全,虽说各方面都不算拔尖,但胜在脸皮厚能豁得出去,也不知李瑜会给他安排个什么位置,最好把蒋携芳他爹踢下去,然后让孙太傅顶上,以他曾经的资历,提拔个三品官也不算难事。

    花宜姝数了一圈,发现三位文武大臣这个条件其实并不难,她这么随便一凑,就凑出三位了。她再细想太后的条件,说是让三位大臣真心上奏请花宜姝为后,可是真心不真心,这玩意儿哪怕真将心脏剖出来,也是看不出来的。哪怕李瑜用皇帝的权势诱导威逼,太后也未必能知道。哪怕李瑜不顾一切提拔了三个自己人顶上去,太后也无法阻止,所以太后……其实心里已经同意,提出这个条件,只是碍于面子?只是不想让李瑜看出她被他两滴眼泪就降服了?

    花宜姝想起李瑜那副表里不一的样子,总算知道他的性子随了谁了。

    不过,三个怎么够呢?这么简简单单就达到?怎么有意思呢?

    花宜姝贪心地想,三个凑够了,我就要四个,四个凑够了,我就要五个六个……

    这些人今天真心实意请我花宜姝为后,将来哪一天我身份败露,这些人就会为了维护体面拼命帮我遮掩,全力为我张目。

    我手里已经有了一张免死圣旨,他们要是够聪明,就该明白,好好保我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不但能挽回名声,还能得到我花宜姝的感激;他们要是犯蠢反倒将我往下踩,不但声名扫地,还要鸡飞蛋打一场空。

    不过我自己的人也要培养起来,事事指望别人就像是指望雪儿做饭给你吃,不提它能不能做到,就算做到了,傻子才敢吃进去。

    心里想着雪儿,雪儿就跑进屋里来了,它一身干净的白毛、圆滚滚的身子,奔过来时就像是一团云滚了过来,看得人心都化了,看着雪儿一进来就往炭盆旁贴,何秀秀真心夸赞,“这猫养得可真好,油光水滑的,眼睛又圆又亮。”

    花宜姝颔首。孙太傅是帮她养得很好,连吃饭都挑剔了。

    她真心感激孙太傅,孙太傅要是今后能一心一意站在她这边,她倒不介意让雪儿认他做个干爹,只看雪儿自己乐不乐意了。

    “雪儿,叫两声。”

    正在烤火取暖的小猫闻声回头,喵喵叫着看向她。

    花宜姝:“叫声爹。”

    雪儿:……

    雪儿舔舔爪子,憋了半天,憋出个“嗲~~”

    另一边,李瑜亲眼看着幼年时颇为崇拜的孙太傅变成如今这副有些畏缩、还对着他奉承巴结的中年男子,再回想记忆中风华正茂气宇轩昂的孙太傅,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憋闷。

    孙太傅还在讲,他不知第几次讲起他救了小猫,要不然小猫为了取暖躲在灶膛里早就被烧死了,他就曾经见过不少在灶膛里烧死的猫儿,那小模样怎么怎么凄惨……

    李瑜问:“当时归州城中有寻猫告示,你怎么不将它送回来?”

    孙某人真心实意道:“我当初捡到时,雪儿是只土黄色的猫,跟告示上的猫全然不沾边,谁知后来越养越白……小人不敢欺瞒陛下,林公子他们寻过来时,小人心中有气,觉得他们苛待小猫,既抛下它在归州,又何必再要回去?小人实在见多了那种养了猫后又抛弃于荒野的人,小人以为雪儿也是被抛弃的野猫,小人知错了。”

    李瑜有些心累,他道:“当年是刘贵妃害了你,如今你可还想入朝为官?”当年刘贵妃还期盼着能和先帝再有一个儿子,不想他身边有助力,设计逼走了孙太傅,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孙太傅不至变成今天这样。

    孙某人自然是愿意,连忙叩首谢恩,谢完恩又道:“陛下,能否容臣去看看雪儿,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给雪儿送些吃食,另,将来雪儿生了崽子,臣能不能聘一只回去?”

    李瑜:“日后再说吧!”

    这事儿他得和心肝商量商量。

    孙某人立刻道:“那臣从今日就开始给孙子攒聘礼。”

    李瑜:……

    不久后,他起身离开了园子,往春盛苑而去。昨夜他们没有回宫,就在静王府的春盛苑住下了。

    穿过一道游廊,再往前几步,就能到了。忽而他脚下一顿,目光透过冬日已经凋零的盆栽树木,看见对面木廊里一对璧人正在说话。

    正是杨靖和赵慕仪。

    杨靖回京后,两人不方便见面,还是静王妃下了帖子请赵慕仪赴宴,两人才能在王府上相见。

    李瑜想走,但脚下跟生了根似的,爱听八卦的心蠢蠢欲动。

    不成,不成,这不是君子所为。

    他往前快走两步,然而过分敏锐的耳力还是听见了。

    杨靖:“这一回我立了功,兵部那边已经报上去了,想必很快就会给我官职了,我还得了不少赏赐,等看过了日子,就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赵慕仪:“我也已经去信归州,爹娘此时应当已经看见了。”

    杨靖:“等官职下来,我就带着你,我们一起回去见你爹娘。”

    李瑜已经走远,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不过能看见一对璧人终成眷侣,他心中也是高兴。

    之前那一次做媒失败,这一次怎么说也得当个证婚人!

    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过来,笑道:“陛下,安墨姑娘的书出了,这时印出的第一版。”

    李瑜颔首,随手拿过,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倒是内侍心里感叹,陛下与夫人当真恩爱,就连夫人的义妹安墨姑娘,他也爱屋及乌,亲自关心安墨姑娘出书进度。

    等那内侍退下,李瑜回到春盛苑,见花宜姝与静王妃在说话,他不便过去,就转入了书房,见四下没人,立刻翻起了书。

    入目第 一 章,就是男主一夜七次将女主做晕了过去,然后女主带球逃跑。

    李瑜很震惊。

    七次,朕做不到啊!

    第142章 出书,给人当爹太棒了……

    安墨这书已经写了有些时日,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李瑜时不时就会偷偷去翻她的存稿箱。

    直到有一日,他在安墨的存稿箱里看见了别的东西,他才发现,安墨写的这书,除了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外,还有别的东西,比方地震逃生、火场救灾、洪涝应对、瘟疫防治等不少小知识,李瑜大为惊异,他这些年看过许许多多的书,哪怕有些场景他没有机会亲临,但也能从臣子那里或多或少了解一些,而安墨写的那些,一看就不是瞎编乱造的。

    李瑜心下凛然,记下内容后又默写了出来,然后分门别类交给太医院和工部的人查看,有些被证实有用,有些令人觉得荒谬,但经过反复验证后又能证明行之有效,比方将污水倒入沙子棉絮木炭等东西混合作为漉水囊,当真能过滤出清水,而且成本低,寻常百姓也可以用这法子漉水使用。

    李瑜虽然时常自嘲脑子愚笨不通文墨,但他看过的书多,因此一眼就看出安墨这书是披着爱情话本的皮,实则是为了教导百姓遇到危险时的应对法子,比方这漉水法子,其中就有写到女主怀孕逃跑路上遇到洪涝水灾,许多百姓和她同样被困,但有人取用不到干净水源,又不通其中学问,口渴了捞起洪水就喝,因此染了水中污物不治而亡,许多人就是因此死于洪涝灾害之中,而女主却教导身旁人用这法子漉水后烧开食用,因此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女主也因此备受尊重,所以哪怕她是一个来历不明身怀有孕的妇人,村民也真心接纳她,帮她过日子,让女主能平安生下孩子。

    看明白了这点,李瑜再看书中多灾多难的女主,心态就变了。

    在他眼里,这位女主不再是走到哪里,哪里就灾祸横生的倒霉蛋了,而是哪里发生灾祸,女主就走到哪里传播知识治病救人的活菩萨,其中还有些眼熟的医理,一看就是安墨从张太医哪里学来的。她将自己所学过的,一一赋予了书中女主,让她代替她教化百姓,这本书要是能传播开来,不知能活人多少!

    直到此时此刻,李瑜依旧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太医院和工部验证结果时的心情。

    从前他不明白安墨为何能得花宜姝喜爱,为何能在林侍卫等一群人中间混得风生水起人人喜爱,可那时候,他明白了。

    原来一个人真正的好,表面是看不出的,果真是要去亲近对方,才能细细体会。倘若不是他偷偷看安墨的存稿箱,也许他一辈子都不明白安墨的好处。

    李瑜心中对安墨肃然起敬,安墨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啊!

    自那以后,李瑜就不再偷看安墨的存稿箱了,不仅如此,还让礼部的人与安墨接触,助她将此书推广出去。

    以前他只当安墨写的只是情情爱爱的小话本,天子看这种东西,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光明正大,但安墨写的不止是那点东西,她的书就能正大光明地推广,他也能……咳咳,正大光明地看了。

    但是如今,李瑜的心跟窗上结出的霜花一样冰凉。

    在他心里,安墨已经是在某一方面颇有才华的先生了,太医院和工部的人证明,安墨先生写的东西,虽然有些不明白其中原理,但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所以这书里男主一夜七次,应该也是……合理的?

    李瑜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锁原地踱步。

    当初偷看安墨先生的书时,他并未看见男主一夜七次的篇目,也没有如此香艳却不显媚俗的描写,要是当初他就看到了……

    不不不,哪怕当初看见了,他也不可能向太医院询问“一夜七次”,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向太医询问,他更不可能去偷窥别人的房事。但是安墨既然写出来了,那应当也是真的。因此他只能将这件事憋在心里,自己发愁地思考。

    先帝子嗣少,那是因为他从来只宠爱刘贵妃,而甚少去其他妃嫔宫里,他的母后,如若不是因为身为皇后,先帝每月初一十五必须过去,也许也根本无法怀孕。

    但是李瑜自认自己不同,他觉得自个儿还是很勤奋的,而且他的心肝也乐在其中,他认定几个月、半年之内,他们一定会有孩子的。花宜姝迟迟没有怀孕的迹象,原先还以为是子嗣缘分未到,但是如今看到了这本书,李瑜不免心惊胆战……

    书中男主一夜七次,女主一夜过后就怀上了。

    花宜姝迟迟没怀上,难道是因为朕没有一夜七次。

    李瑜感到惶恐,一口气灌完了一壶水。

    ……

    今个儿天气好,太阳晒得浑身暖融融的,寻常人只觉得舒服,安墨却紧张得浑身冒汗。

    她时不时深吸一口冬日的冷风,对身旁的林侍卫道:“怎么办?我好慌啊!”

    林侍卫安慰道:“别怕,他们虽然人多,但咱们势众,不怕的。”

    安墨紧张得手心冒汗,“我不是怕他们人多,我第一次出书,我担心卖不出去。”

    林侍卫立刻道:“怎么会卖不出去?我跟北衙的兄弟们说了,人人买一本,几千本是肯定有的。”

    安墨:……

    这跟刷票作弊有甚区别?

    林侍卫看她紧张的面色绯红的模样,有些愣了一愣,很快就回神,他想了个法子,“如此,你买一顶幂篱戴上,旁人看不清你,你会不会好点?”

    安墨眼睛一亮,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幂篱对社恐人来说简直就是福利啊!

    换做现代社会,去跟出版社的人接洽,你至多只能带个口罩,要是遮得严严实实,人家还会嫌你没有诚意,但在这个时代,她戴上幂篱是理所应当的,戴上厚厚的幂篱,人家看不见她,这不就跟网络对线差不多了么?

    安墨一拳头砸在林侍卫肩上,“好兄弟,这法子太棒了。”

    安墨就这么带着林侍卫以及两个花宜姝配给她的宫人去了帮她印书出售那家商铺。

    这其中有礼部牵线,礼部负责的东西可多了,科举都归礼部管,既然管了科举,那么图书方面当然也归礼部管,安墨想要出书,没有礼部开绿灯批书号是不可能的。

    安墨原本还想着,古代对言论书籍管控比较严格,她这本书披着狗血古早爱情的壳子,可能很难过审,而自己偷偷印发出去,肯定会被官府查抄,花宜姝当初看过初稿后就道:“你怕什么怕,你姐夫是皇帝,那礼部要怎么办事,还不是你姐夫一句话的事儿?”

    上头有人好办事,安墨自此安心写书,她整理好稿子本来准备让花宜姝帮她走后门了,谁知收在存稿箱里的稿子被内侍瞧见,内侍传着传着就传到了礼部尚书那里,礼部尚书亲口对她的狗血爱情话本表示了极高的赞誉,叫安墨受宠若惊,自信心一下爆棚,就这么成功出书了。

    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李瑜的手笔,还真以为是机缘巧合被礼部尚书看见,有了礼部尚书亲自帮忙润笔,安墨这本狗血爱情故事瞬间有了文学作品的逼格,之后王玉燕又帮忙筛选靠谱的书商,又有无数人连夜赶工雕刻,不到七日,安墨的书就顺利印出来了!

    她在林侍卫等人的陪同下看完了成品,诚意满满地夸了封面和字体,然后签了契约拿了钱,流程就走完了,亲眼看着自己的书被摆上货架,还有小童沿街宣传,安墨一整日都飘飘忽忽,觉得自己牛叉坏了!

    安墨将自己赚来的钱分出大半,请平日里对她多加照顾的十几名龙武卫上最好的酒楼大吃了一顿,收获大家热情地赞扬和林侍卫不赞同的眼神。

    之后安墨就开开心心回静王府去了,途中遇到萧青。

    萧青告诉她:“那骗钱的贼子身份查出了,他曾经是归州晋刺史的小公子,却不是亲生,而是从旁支中抱养的,另外他骗来的钱也没有用于享乐,而是花在了城南兴安巷那家宝幼堂中,那里收容的孤儿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大半是他的功劳。”

    安墨惊异,“莫非这人是个劫富济贫的好人?”

    想起自己那天晚上打了他好多拳,安墨有些愧疚。

    萧青却摇头,“不,他并不爱劫富济贫,他也从来不接济穷苦的成人,他只是爱养孩子。”她说着面色越发古怪,“他说他喜欢给人当爹,从前在归州看不惯晋刺史,却还要喊他做爹受他管教,他心中不服,设法脱离后来到京城发现了宝幼堂,他说他供那些孤儿吃喝,那些孤儿个个都要喊他做爹,他给人当爹很快活,还说要继续骗钱养更多儿女。”

    安墨:……

    她目瞪口呆,“那人,几岁了?”

    萧青:“十四了吧!”

    第143章 迟到补更萧青,做个奇女子有什么不好……

    当真是活久了什么新鲜事都能看见,安墨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这个晋元江当初在归州时就是个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奇葩,放着好好的刺史府小公子不做,整日偷鸡摸狗,偷了被抓,还要嫌弃刺史夫妇给人家的赔的钱太少,妥妥就是个拖累家族名声的废物。

    奈何归州刺史生不出儿子,夫妇俩对这个抱养来的孩子十分舍不得,哪怕他有惯偷的癖好也一直将他留在家中,还一直对外压着晋元江的丑事。但是当归州刺史被陛下贬做县令后,这夫妻俩就变了嘴脸,他们不认为是晋刺史治理归州无能,而是认为晋元江惯偷的名声被陛下发现,带累了他们,所以也不再寻找“失踪”的晋元江了,而是直接将其从家谱中除名,后续据说是又抱养了一个小男孩。

    当时安墨还为这事跟王玉燕与赵慕仪讨论过,一致认为晋元江会有惯偷癖好,应当是父母教养不当。没想到啊没想到,晋元江压根不是惯偷,他只是为了搞臭名声好脱离家族,离开了家族后他连姓氏都不要了,直接说自己叫元江,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姓元。

    离开晋家之前,他偷东西的都是那种有些声名的老店,而且每次必定被抓,离开晋家之后,他又偷又骗,每一次都能称心如意,衙门那里不知堆了多少桩偷窃行骗案,都是跟他有关,这一次要不是遇到了李瑜,估摸他也不会被抓。

    安墨寻思左右无事,就去看了元江。

    这人如今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她过去时,正好瞧见元江第三次撬开门锁,又第三次被守门的狱卒关回去。

    哐当一声,一把手腕粗的铁锁链挂在了牢门上,这回还有六个狱卒三轮一般看守他,谅他插翅难逃。但元江好似并不在意,坐在稻草席上编草蚱蜢。

    安墨见他编得像模像样,就问他,“你明明挺聪明,为什么不正经赚钱养孩子,为什么要骗人呀?”

    元江头也不抬,“无奸不商,正经做生意赚不了钱。”

    安墨不信,她看王玉燕就赚得挺好。

    安墨:“那你既然要养孩子,继续做刺史府的小公子不就一直有钱,也不会被抓啊!”

    “我那养父早就不是刺史了,更何况就他那只出不进的样儿,还没等我继承,就被他挥霍光了。他赚钱不行、做官不行、武艺不行、人品也不行,样样不如我,一个不如我的人,不配做我爹。”元江十分自信,“况且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被抓。”

    明明只是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为什么能这样猖狂?安墨开口吓他:“你知道你这回骗的是谁吗?那是天子,你犯了欺君之罪,你在宝幼堂的那些儿女,统统都要受牵连,也许砍脑袋,也许流放。”

    元江这回终于抬眼看向安墨,他双手颤抖,满脸恐惧,“你……你骗人。”他声音都发抖了,那可怜样儿像被雪儿挖出来玩弄的老鼠。

    安墨哼了一声,站起身把自己的出版作品扔给他,“多看看书吧,在你上断头台之前好歹不那么寂寞。”

    说完她就走了,没有理会少年在身后的求饶。

    ……

    春盛苑

    静王妃刚刚离开,萧青就到了。

    她又长高了一些,冬日里又穿得厚,当她逆着光从屋外走进来时,花宜姝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李瑜。

    “主子,我回来了。”萧青一拂衣摆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她仪态极佳,哪怕是半跪着,脊背也是笔直着,如松如柏。

    花宜姝自然高兴,起身迎上前将她扶起,“萧青姐姐,我早就说过,没有旁人在,不需这繁文缛节。”

    萧青搭着她的手站起身,面庞因为激动而隐隐发颤。

    花宜姝摸着她比从前更加粗糙的手指,低头看了眼,惊了一跳,从前萧青的手也只是和男人一般粗糙罢了,但是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双女人的手了,骨节粗大,指腹粗粝得像是石头,甚至有两个指甲盖已经劈裂断掉,新的还未生出,指尖上粉色的肉暴露了出来,又在冷风里冻得微微发硬,看得令人心惊。

    “你这手怎么回事?”

    萧青低头一看,见自己的手被夫人正被夫人托着,两相对比触目惊心,她连忙要往回缩,却被花宜姝紧紧握住,她又不敢用力挣脱,忙道:“夫人,是不是吓到您了?”

    花宜姝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我只是心疼萧青姐姐,为了打败越不凡,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萧青默然。越不凡是个很棘手的对手,自打收到夫人的那封信后,她就时时刻刻想要打败越不凡逃出来,因此那些天,她发了疯一样苦练剑术,为的就是能逃脱越不凡的掌控。

    跟她相比,夫人的手嫩白如羊脂白玉,可夫人不但没有嫌弃,反而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在受到过越不凡那样的人一段时日的操控后,再对比夫人给予的温情,萧青心底就涌上了一股热流,她摇头说不苦,这一切都是武者必须经历的。她道:“自打开始习武,我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这些,正如夫人信中所说,尊严是自己挣来的,每一个武者都有在习武时误伤自己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是苦。”

    花宜姝心里正在唾骂越不凡那傻货,萧青是她的人,她身上少一根毛她都要翻十倍嚯嚯到越不凡身上,听说是萧青自己弄的,花宜姝就更恼了,要不是越不凡这厮想要对萧青强取豪夺,萧青犯得着如此拼命?果然这世上的脏黄瓜都不是好东西!话说越不凡的尸体如今在哪里,挫骨扬灰不知来不来得及?

    花宜姝一边思量一边喊人取来玉容膏,耐心帮萧青涂抹,“你看你,手都冻起皮了,要是冻坏了今后怎么拿剑?哪怕没有人爱惜你,你也要自个儿爱惜自个儿。”花宜姝就是这样的人。想当初青楼里那么多可怜女人,都在祈求别人的怜惜和爱护,可那种东西是求不到的,她们面临的只有恩客表面温柔实则残忍的行径,有的甚至连装出来的温情也无。那么多年过去,花宜姝要是不晓得自己珍惜自己、自己爱护自己,早就和其他女子一块沦落了,又怎么能走到今天?

    “夫人,我还能进宫跟在您身边吗?”萧青看着她道。

    “自然可以。”花宜姝随意答完,抬眼一瞧,却忽的怔住,因为萧青看过来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在她和李瑜抵达沔州之前,李瑜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目光一动,手上继续给萧青涂抹玉容膏,动作却比之前快了许多。

    萧青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将那小贼的身份说完,又说了一些进京时发生的趣事,花宜姝从未见萧青如此多话,安墨描述中的女主也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可她此刻就是很有谈话的兴致,仿佛只要花宜姝不叫停,她就能天荒地老地说下去。

    不多时,花宜姝流露出困倦之色,萧青见状便止住了话头,问道:“主子,我扶您去休息?”

    花宜姝忙摇头,“陛下还没回来,我等等他,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家看过了吗?家中父母如何了?”

    花宜姝这么一说,萧青才想起从她昨日回京到现在,她一直没有回家看过,不由有些愧疚起来。

    花宜姝便笑着给她放了七天假,又道:“等朝廷的褒奖下来你再回来。”

    萧青懂她意思,很快便带着花宜姝送她的玉容膏起身告退了。

    瞅见萧青的身影消失,花宜姝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紫云奇怪道:“夫人怎么了?”

    花宜姝摇头,“没,就是有些憋闷。”

    紫云还以为是屋内炭盆烧得太热,忙殷勤地去清理炭盆。

    须臾,李瑜回来了,两人一块用了午饭,便离开静王府回了宫。

    一路上花宜姝都没有和李瑜多说话,因为她亏心啊!虽说她当初信誓旦旦要女主爱上她,还想过帮女主爽一把,但那时她手里没什么可用的人,又贪图萧青的女主光环,自然恨不得使出所有手段霸占这份好处,还在安墨的眼皮底下暗搓搓勾引女主好几回,可是当时萧青并未对她有特殊的情谊,后来萧青被劫走了,两人唯一一次联系就是那封信了,花宜姝万万没想到萧青这都能喜欢上她,离大谱。

    可她如今已经没必要用那种手段来控制萧青了啊!

    有了免死圣旨,安墨的未来她也在慢慢筹划,这种卑鄙的手段她已经不需要了。

    幸好萧青如今的情状就跟当初的李瑜一样,都是喜欢而不自知。

    还有掰正过来的机会。

    还好还好,不算特别糟。

    花宜姝不是个好人,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她什么脏手段都使得出来,但如今……唉,就当是被日日烧香拜佛的李瑜传染了吧,她真做不出这种故意带歪萧青的事情,尤其萧青对她还挺真心的,就更问心有愧了。

    不过花宜姝也不会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当时的她哪里能想到今天?那个时候,她自然要用尽一切手段尽力为自己争取利益。

    得想个法子慢慢灭了萧青心里那股绮念,万一等萧青明白过来,她或许会感到痛苦。萧青是个英雄,她拼命挣扎才摆脱越不凡那个恶臭的旋涡,花宜姝不想要她跌进另一个坑里,永远做个风流潇洒的奇女子有什么不好?

    不过没等花宜姝解决萧青的事,她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李瑜这两日怎么神神秘秘的,背对着她偷偷吃什么东西?

    第144章 算计,花宜姝遭到算计……

    又是一个大好晴天,花宜姝一碗腊八粥下腹,由内而外暖得熨帖。

    她望着窗外白雪红梅,心想去年此时,自己还在花楼里纠结是选老头子还是年轻人,如今再想想,那时候她的眼光何其短浅。

    身边侍女正在给香炉添香,见状忙问,“夫人,可要再添一碗?”

    花宜姝摇头,她坐在屋子里,能隐约听见院墙外的动静,眯着眼细听了一会儿,似乎有“太后”两个字。须臾,曹顺子从外头进来,眉开眼笑的,“夫人夫人,大喜事啊!”

    花宜姝看向他,就听曹顺子道:“那些贵女,都叫太后娘娘送回去了,说今日是腊八,不好再留人宫中,让她们回家与亲人团圆。”

    花宜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那太后何时再将这些贵女们接回来?”

    曹顺子道:“不接了不接了,我找沁芳姐姐打听过了,说是太后那边透了口风,叫她们回去后相看人家,年纪不小不能再拖了。”

    “嗯?”花宜姝有些惊讶地坐直身,“太后真这么说?”

    曹顺子喜笑颜开,“这是自然,小的可不敢撒谎。”

    花宜姝道:“那崔思玉和蒋携芳呢?”

    提起这两位,曹顺子就呆了一下,“这两位,小的没打听到,应该还在仁寿宫里。”

    花宜姝就笑了一下,没一会儿,凤晴云来了永华殿。

    如今她可算得上永华殿的常客了,与花宜姝关系又好,她一来,底下人都笑脸相迎。

    凤晴云一来就跟花宜姝说了件新鲜事,“前些日子陛下去仁寿宫与太后吵了一通,就是你去请安却迟到的那日。此后太后对她们的态度就不如以前亲热了。”凤晴云口中的“她们”自然是那群太后召进来的贵女,“今早太后忽然将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仁寿宫主殿,说是她耽误我们良久,让我们回去后尽早相看人家,若是有中意的可与她说,由她亲自赐婚。”

    她说着就露出个不屑的笑来,“崔思玉也就罢了,她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女,继续留在宫中陪伴太后也说得过去,蒋携芳就有些不要脸面了,太后娘娘都明着赶人了,她还舔着脸想要留下。说什么想要陪伴太后,打量谁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思呢!”

    花宜姝点点头,别的不说,其实她还挺欣赏蒋携芳,生得不错,脸皮又比寻常贵女厚,她要是也能为她所用……

    “不过蒋携芳应当也是没办法了。”凤晴云继续道:“她母亲是郡主,她父亲是开国侯,可实则家里没一个能挑大梁的,蒋家说是在文武百官中都有声望,实则全是仰仗她那位桃李满天下的祖父,她爹没什么才干,她弟弟也扶不上墙,当年要不是老侯爷一心站在陛下这边,蒋家也没有今日风光,不过老侯爷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所以蒋携芳才一心想要入宫,以她的身份,入了后宫少说能封个四妃之一,将来哪怕生个公主,也能为蒋家再续几十年的荣华。

    可惜皇室人丁单薄,要不然蒋携芳或许能将目标放在其他王爵身上,也不必死赖在宫中不走。

    花宜姝心中一叹,哎,原来蒋携芳是非跟她争这块肉不可啊,可惜了,看来这个人是不能拉拢到她这边了。

    凤晴云说着说着便面露郁色,“离了宫,再找不到花姐姐这样好的姐妹。”

    花宜姝就道:“你家中难道没有兄弟姐妹?”

    凤晴云便面露苦涩,“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兄皆宠爱我,却从来只将我当小孩儿哄,我幼时想要像哥哥们一样习武,父亲却找来一个不通武艺的女师傅教我鞭法,我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这一手鞭子耍得极好,见到姐姐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井底之蛙。”

    花宜姝见她抚着腰间的鞭子一脸怅然,却笑了一声,“你说得对,你的确是井底之蛙。”

    凤晴云面露愕然,还有点委屈与气恼,她这么说只是自嘲,但真的被这样附和了,她心里又不舒服了,换做旁人,她早就一鞭子甩过去了,哪怕软绵绵没什么力道,也能出一口郁气,但面前这人是花宜姝,是她自认入宫后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因此凤晴云只疑惑看着她。

    花宜姝:“你要不是井底之蛙,你就应当知道这地有多宽天有多高,你要不是井底之蛙,你就知道,这天底下能与你交往之人多不胜数,分别了虽则可惜,倒也不必难过,出了宫,天地广阔,你这样好的姑娘,想要多少个朋友没有?”

    凤晴云被她说得心动,但想起自己几次交朋友的经历,又不禁踌蹴起来,那些贵女跟她压根聊不到一块去,这时却听花宜姝道:“话说起来,我还有几个好友也在宫外,我早就同她们提起过你,你得了闲找她们玩去。她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凤晴云嘴上说着不稀罕别人喜欢,但等花宜姝说话时,又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一个是荆州赵刺史之女赵慕仪,你也许早就听说过,一个是平民出身,名唤王玉燕,她在经商上颇有些才华,也许明年就能被选座皇商,你若是不嫌弃她出身,或许能与她谈得来;一位是刚刚回京的静王妃,虽然辈分上要唤她一声婶婶,可却是一位温柔敦厚的女子,小郡主珠珠也聪慧可爱。最后一个,你可听仔细了,她是军器监主簿的妹妹,名唤萧青,虽是女子,可武艺高强,连御前龙武卫副统领都不是她的对手,更是协助静王灭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江湖邪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善使长剑,鞭子其次,你要是见过她的鞭法,就知道我耍的那几下,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假把式。”

    花宜姝一开始说时,凤晴云还在思量该怎么和这些人交往,万一性子合不来又该如何,等花宜姝说到萧青时,她双眼一下亮了,心口砰砰作响,像是有把小锤子在胸膛内不停敲着。

    她有些不敢置信,“姐姐可莫诓我,当真有这样女子?”

    花宜姝笑着点了点她,“我要是诓你,就叫我胖个三十斤,胖得男人见了就害怕。”

    花宜姝一笑起来,就比不笑时更增五分光彩,看得凤晴云微微发愣,她嘀咕道:“你这容貌,哪怕胖个三十斤,也有男子抢着爱。”

    花宜姝心里啧了一声,瞧瞧瞧瞧,我花宜姝的眼光就是好,选的人一个赛一个嘴甜。

    有了与花宜姝的这一番谈心,凤晴云心里畅快不少,高高兴兴回了家。

    父母兄嫂早早就在家门口相迎,见她瘦了一些很是心疼。

    “早知清减这么多,就不该让你进宫去。”辅国大将军这样说。

    大嫂道:“听说今个儿有几个姑娘哭着回来,小姑看着精神头倒是很好。”

    凤晴云道:“我又不想入宫为妃。”

    辅国大将军笑道:“也好也好,你性子单纯,还是回家好。”

    凤家大哥笑骂一句:“她这泼皮性子,哪怕真想入宫,陛下也瞧不上她。”

    凤晴云瞪了他一眼,手按在鞭子上,大哥这才忙求饶。

    在家与亲人呆了半日,凤晴云又想起了花姐姐说过的那几人,她想立刻去找萧青,但又觉得唐突,思来想去,就送了拜帖往静王府上,静王妃似乎早就知道她,立刻让人请她进去。不多时,静王妃又发了几封帖子,请了赵慕仪、萧青等人一块前来,说是又要开赏梅宴。

    借这个机会,凤晴云终于见到了萧青,比她所想更有气概,更英姿飒爽,凤晴云乐不思蜀,玩到天黑都不想回家。

    相比起凤晴云的快乐,蒋携芳那边就愁云惨淡了,她在仁寿宫缠了太后半日,还是被赶出了宫,气得在宫门口踹了一脚柱子,也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脚下太滑,蒋携芳这一脚没踹到柱子上,反倒滑倒在地摔着了腿,虽然没有骨折,但膝盖肿起老高一块,估摸要休养上一个月才能出门了。

    蒋携芳心里怨崔太后无情,然而崔太后其实也为难。当年她是皇后时,对那些分享她丈夫的后宫妃嫔一个赛一个厌恶,但如今她做了太后,皇帝是她儿子,她的心境就变了,看这些小姑娘,一个赛一个喜欢,恨不得儿子全纳进来,早早开枝散叶,静王妃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而皇帝却仍然没有子嗣,这叫太后十分不安。

    但儿子不肯,她还能强逼着他?正如李瑜所说,拖得久了,人家不会怨皇帝,只会怨她这个太后耽误了姑娘家的好前程,崔太后可不愿担这个恶名,趁着腊八节,赶紧将这些姑娘都送出去,只留下崔思玉这个侄女。

    好歹皇帝如今愿意碰女人了,也不算是太糟。崔太后只得如此苦中作乐。

    她问身边宫女,“陛下今日做了什么?”

    大宫女道:“陛下辰时就离开了永华殿,一整日都在前朝,方才听说花夫人往紫宸殿去了,说是给陛下送腊八粥。”

    崔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儿子那么钟爱花宜姝,白日里却极少留在永华殿,花宜姝也从来不到紫宸殿去,只今日是腊八才破了例,看来花宜姝私底下没少劝诫皇帝。她的眼光没有错,花宜姝的确是个规矩识大体的。

    与此同时,懂规矩识大体的花宜姝让人把腊八粥端去御书房给李瑜,自己则撸起袖子,在空无一人的紫宸殿翻箱倒柜。

    她就不信她翻不出李瑜藏着偷吃的那玩意儿。

    紫宸殿虽大,倒也不必搜查得太细,免得叫人看出来拿住把柄,花宜姝依照自己对李瑜的了解,先搜了床榻附近的箱笼,没有收获后,就脱鞋上了龙床,踮起脚尖伸手探床顶那个暗格。

    上一次她在这床上滚了许多圈,自然发现了李瑜的小秘密,但上一次这暗格里什么也没有,这一次却翻出来三样东西,一本被李瑜画上了衣服的春宫画册,遮得严严实实啥趣味也没有,花宜姝嫌弃地丢开,一本安墨出版的《爱情宝典》,花宜姝咦了一声放在一边,最后是许多药瓶,上面写着疗效,有的治内伤有的治外伤,花宜姝一一打开嗅了嗅,发现还真不是那种药,不禁有些失望。

    最后一瓶药,上面贴了个小条,写着今晚再试。花宜姝闻习惯了,打开来深深嗅了一口,起先没什么反应,待了一会儿便脸颊晕红浑身发热,花宜姝心里一惊,糟糕,她遭了小处子的算计!

    第145章 迟到补更安墨,书刚刚上架就抢空了……

    李瑜人在前朝,但后宫中有什么动向,都会有人前来禀报。

    听说太后送走那些贵女,身边只留下一个崔思玉,李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动容。总归,他那日对母后说的话起了作用,总归,母后还是心疼他的,所以才没有一味逼迫他让步。

    李瑜年幼时曾经不止一次怨过母亲。

    那时候他亲眼见过刘贵妃对儿子如何疼惜宠爱,亲眼见过刘贵妃母子如何其乐融融……而他的母亲对他却很少有温情,她表面吃斋念佛,其实常常忘了上香,还是他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帮她把该给菩萨的孝敬点上。

    她在外温柔贤淑,可独自面对他时,却总皱着眉头神情厌烦,他想要亲近她,却屡屡被她推开。她说,或是名、或是利、或是貌,你总得有一件招我喜欢,可你什么也没有,凭什么要我爱你?

    年幼的他茫然,可她是他的母亲,她本应该无条件地爱他……就像刘贵妃对二皇子那样。

    那时候,刘贵妃并非没有笼络过他。他时常躲在暗处偷偷观看那对母子的相处,他有时甚至会想,假如他的母亲是刘贵妃,假如……

    可等刘贵妃发现他,亲热地与他说话时,这种感觉却变了。明明她也笑着,明明她也会一声又一声地说心疼他,可年幼的他就是知道,不一样。

    那种隐晦的恶意就像是藏在衣服里的针,你见它温暖绵软,可等穿在身上,能扎得你头破血流。

    再后来,也许是发现他难以笼络,也许是再也等待不住,刘贵妃对他下手了,那时候他攥着从母亲小佛堂里拿出的平安符,幻想那是母亲的手,帮他抵御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陛下,这是夫人送来的粥。”

    内侍的声音忽然响起,李瑜骤然从回忆中脱身。他微微蹙眉,盯着面前一堆奏折,心道难道是他太累了,否则怎么会忽然想起往事?也许是窗外又下起了雪吧!

    美美地吃着花宜姝让人送来的腊八粥,李瑜心里想,他已经长大了,他早就不再怨母亲,也早就什么也不怕了,他坚不可摧!

    将满满一碗粥吃完,李瑜道:“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入夜会过去。”

    、

    虽然已经入了宫,但李瑜并不是每一晚都会去找花宜姝,有时候他会克制两日再过去。但自从初五那日,花宜姝在城东兴安巷说过那句话后,李瑜就丢了那些矜持和克制,他不想再让花宜姝念着他离去的背影了!

    谁料内侍这一次却没有如往常般退下,而是笑道:“陛下,何须等到入夜,夫人如今正在紫宸殿,陛下案牍劳累,不妨去紫宸殿歇一会儿。”

    紫宸殿是天子在前朝的寝殿,有时也会在那里接见朝臣,因此并不是寻常后妃可以踏足的地方,但花夫人是什么人?她第一晚入宫就住进了紫宸殿,天子对她的宠爱非比寻常,花夫人偶尔在紫宸殿中歇歇,这些内侍自然不会拦着。

    李瑜的面色却是微微变了,他想起了床顶的暗格,想起了藏在暗格里的东西。

    春宫图——无妨,他已经给它们都穿上了衣裳,想必她看不懂的。李瑜十分自信。

    药瓶——大部分都是寻常伤药,练武总有损伤,他备着伤药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其中有一瓶那方面助兴的药,是当年太后为了让他宠幸女子,才命人送到他这里来的,他从来没用过,只是最近忍不住拿了出来。那上面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标志,哪怕花宜姝看见了,也是无妨的。

    最最棘手的,是安墨出的那本书,他支持安墨的事业,花宜姝也是高兴的,所以,收一本安墨的书在房中,也是理所当然……不,不对,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将那本书藏入暗格中,这解释不清啊!

    李瑜心头沉沉,但又不免安慰自己,无妨,也许花宜姝没有找到那处暗格呢?他不必杞人忧天。

    心中这样想,李瑜脚下却是忍不住动了,他起身直往紫宸殿而去,紫宸殿和御书房也就间隔十来步。李瑜推门而入,一摆手,身后侍从识趣地将门关上,他脚步匆匆绕到内间,见床上多了一些药瓶和两本书,心头就是一凛。

    还是被她发现了!

    再仔细一看,见安墨的那本书已经被翻开,好巧不巧停在书中男主一夜七次女主的那一页上,李瑜忽觉头皮发麻。

    他心里有鬼,他不会觉得这是花宜姝随便翻开的,他只觉得花宜姝是故意翻开来提醒他。

    可他都已经开始偷偷吃药了,他不是不想尽力,他已经尽力在调理身子了,但此事得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再调理两个月,他相信一定可以。李瑜认定他不比别人差,一定是因为过去遭遇过刺杀伤了底子,只要他补回来就可以了。

    只是花宜姝去了哪里,难道已经走了?李瑜既松了口气,又暗暗有些失落。

    却在这时,一双手从身后揽住了他,李瑜微微一僵,待那股熟悉的体香飘散过来,他才放松下来。然而身后人却不许他回身,她身上似乎极热,在他耳边吐出的气息几乎要将他烫伤。

    “陛下……”她声音微微沙哑,透着往日里少有的倦怠和媚意。

    李瑜觉出异样,“你怎么了?病了?”

    他回身去看她,落入眼前的一幕却叫他怔在原地一瞬失语。

    花宜姝不知何时脱去了外袍,她光着脚,只着两件红色纱衣,那纱衣极薄,衬得她肌肤更白更艳,她双颊潮红、眸光潋滟,眼中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风情。一瞬间他头脑空白,蓦然想起了雪中开到极艳的红梅,想到山尖上那一捧雪,想到行舟江上,两岸春回,满眼芳菲……

    这无边姝色,或许不该属于人间……

    李瑜满脑子风花雪月,花宜姝却已经被药效折磨得满心满眼都是黄色。

    不容李瑜抗拒,她抬手就将李瑜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李瑜脑袋磕在地面绒毯上。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如盐如絮,没完没了。

    有的落在红梅上,一瞬沾湿了花瓣,风雪中呜呜簌簌,也许是花落时的泣音……

    天上明月隐没,几点星子仿佛也受不住这风急雪骤,闪闪烁烁,挣扎不休……

    待到风雪停歇,已经是次日清晨。

    花宜姝睡得正香,哪怕是睡颜也没有半分疲惫,反倒容光焕发,像是吸饱了水的芙蓉。

    李瑜:……

    李瑜站起来时,腿都是发颤的,他身上红红紫紫一片,眼下有些青黑,面色十分憔悴,拒绝了宫人的服侍,他自己将衣裳穿好,看见镜中的倒影时,他面庞又开始发热,红着耳根移开了视线。

    好在,七次、七次他达到了!花宜姝这回总该满意了。

    他……果然做到了一个称职的丈夫应该做的。

    就是有点虚。

    其实不止有点。

    李瑜面色不变,脚步不乱,没有人看出衣袍掩盖下,他双腿微微打着颤。

    ……

    宫内风停雪收,宫外却掀起了另一场风雪。

    一本名为《爱情宝典》的书在各大书局上架了。

    这书名是抓耳挠腮想不出文名的安墨借用古人书籍的,勉强算是符合内容。为了下沉市场,安墨尽可能地泼洒狗血,这本书堪称霸总强取豪夺、倔强女主带球跑、真假千金归来复仇等等狗血桥段的古代版,这个世界的人哪里见过这个?一波又一波狗血看着就带劲,压根停不下来,哪怕看不懂,也能听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讲解啊!于是安墨的书刚刚上架就被抢空了。

    第146章 蒋家,抢先怀上龙嗣……

    腊月初九。

    蒋携芳昨日在宫门口摔伤了腿,如今只能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闲极无聊之下,便使人买了新上的话本来看,下人听说《爱情宝典》卖得正火,就给整了一本。

    蒋携芳翻开来看到第一页,就红着脸骂了一句,“这写的什么东西,淫秽不堪,这种书也能摆在面上卖?”

    旁边侍女吓了一跳,忙道:“小姐,那买书的小童不识字,我去说他一顿。”说着正要将这淫秽不堪的书拿下去,却见蒋携芳坐在榻上,眼睛仍盯着那本书,看似没有丢掉的意思。

    侍女只得在旁边继续守着。

    众所周知,看这种话本可比看正经书快多了,蒋携芳一页页翻过,却是一边看一边骂,“这女子,失了贞洁竟然就跑,她一个女子能跑哪里去?就该留下来让那男子负责!”

    “她竟然还跑,明知怀孕还跑?那男子身份尊贵还生不出孩子,她回去就是母凭子贵……呵,这蠢货!”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不带着孩子去找父亲,偏要孩子跟着她一块在乡野地间吃苦,乡野丫头就是目光短浅,她一辈子也就做个农妇了!”

    “明知前方地动她还要去,呵,我看她是嫌命长了……”

    蒋携芳看得都要气坏了,但因为还有父子相认的戏码吊着她,她仍是骂骂咧咧地看了下去。好不容易看见女主那长得和王爷一模一样的孩子被认了回去,眼看女主就要苦尽甘来,忽然冒出老太妃这样一个反派,以女主身份卑贱不堪王妃为由,要男主迎娶侯府的女儿为妻。

    “本该如此,这女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她不过一个农户出身的贱民,如若不是生了儿子,有什么资格做王府的贵妾?将儿子记到王妃名下,好好伺候王妃和世子才是要紧,她有什么可争的?委实矫情!”

    几名侍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忽然,蒋携芳惊叫一声,叫她们吓了一跳。

    “什么!她才是真正的侯府嫡女?那个王妃才是农户出身,是那黑心的奶娘将两个孩子偷偷换了!岂有此理!”

    在得知书中女主的真实身份后,蒋携芳一下换了立场,她开始骂原本的出身“高贵”的王妃以及黑心奶娘,至于书中那带球跑的可怜女主,在她口中,则从贱民变作了苦命的真千金。

    侍女们对她这反复无常倒也见怪不怪,毕竟蒋家大小姐蒋携芳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恃出身高贵,也最看重门第出身,连四品官的女儿都不配与她交朋友,又怎么会看得起农户呢?

    在侍女们的腹诽中,蒋携芳将最后一页翻完,看见女主终于狠下心肠狠狠报复了顶替她身份的假千金,蒋携芳终于心满意足,“不错,这故事算是有头有尾。”

    不过半日功夫,蒋携芳就将这话本翻完了,旁边侍女连忙捧上市面上其他新鲜话本子,然而在看过那样一个新奇的故事后,再看那些才子佳人、书生女妖的故事,蒋携芳便觉得老套无趣了。

    她复又拿起了那本《爱情宝典》,竟想要再翻一遍。

    门外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我的女儿,今日可有好些。”

    蒋携芳立刻放下话本,规矩地给父亲请安,蒋尚书忙快步过去将她扶起,“你如今腿伤了,好好歇着,还行这些虚礼作甚?”

    蒋携芳觉得父亲疼爱关怀她,面上便露了感激的笑。

    同蒋尚书一并过来的还有蒋家独子,蒋携芳的弟弟蒋携宝,跟相貌美丽的嫡姐不同,跟脸长清瘦的蒋尚书也不同,蒋携宝身材敦实满脸横肉,胖得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他看起来有二十岁,可其实他今年才十四岁。

    一家三口说了会子话,蒋尚书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蒋携芳忙问,“父亲,何事烦恼?”

    不同于在其他贵女跟前的飞扬跋扈,蒋携芳在父亲面前温柔乖巧得很。

    蒋尚书忙摇头,“无事无事,你别多想。”

    蒋携芳面露疑窦,就听蒋携宝道:“爹啊,您还要瞒着阿姐到何时?今日朝堂上,陛下可是当着百官的面训了您一顿。”

    蒋尚书面色难堪,让儿子不要再说,却拦不住蒋携宝嘴快。

    原来昨日崔太后将召进宫的一众贵女又送了回去,独独只留下她的侄女崔思玉,叫一帮大臣很是不满,崔家人没有吱声,蒋尚书便联合其他臣子上奏请天子选秀充盈后宫。

    天子当即爽快地答应了,然后蒋尚书便提议将选秀的日期定在元宵,还请天子在除夕前册立皇后。天子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众人微微感到奇怪,但也是松了一口气,正暗自欣喜时,忽然听上头天子道:“朕今年元宵没有兴致,改年吧!”

    众人懵了,从前一提起选秀立后,天子就面露不悦沉默不语,好不容易以为天子转了心思,谁知竟换成拖延术了!

    女儿还在宫中的崔尚书老神在在站着不动,蒋尚书只得站出来带头反对。

    然后他就被天子训斥了一顿,说他身为户部尚书不想着如何充盈国库,整日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操心别人的家事。当然,天子没有将话说得这样粗俗直白,但那意思也是大差不差了。

    蒋携宝道:“爹您也是两朝老臣了,您只是关心陛下,陛下却当着百官的面叫您下不来台,儿子为您叫屈啊!”

    蒋尚书叹息到:“快别这么说,陛下毕竟年少,等过两年,陛下长大了,也许就能懂我的一片苦心了,更何况咱们身为臣子,怎么能非议君主呢?”

    蒋携宝道:“可我听说陛下想要让花家女为后,正是为了她才不肯选秀!”

    蒋尚书惊道:“你如何知道?”

    蒋携宝:“阿娘自小在宫中长大,后宫中留了几个旧人,这些消息,自然是阿娘告诉我的。”

    蒋尚书叹道:“陛下糊涂啊,那花夫人出身平凡,如何堪当国母呢?”

    父子俩一唱一和,生生将旁边的蒋携芳说急了,她忍不住一拍身旁案几,“定是那女子蛊惑了陛下。”

    她道:“我这腿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走动了,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让陛下青睐我的。”

    蒋尚书眼里顿时见了泪,“女儿啊,你入宫一趟吃了不少苦,连腿都伤了,为父实在不忍心……”

    蒋携芳心中动容,忙道:“父亲放心,女儿没有吃苦,为家族争光本就该是我的职责。”

    蒋尚书又是叹气,“若是咱家有崔家那样的权势,何须叫你去争?”

    蒋携芳道:“父亲不必羡慕崔家,等女儿入了宫,一样能为咱们蒋家争光,到时候叫那些谄媚崔家的人统统后悔!”

    蒋尚书欣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蒋家能出你这样一个女儿,是蒋家的福气啊!”

    蒋携芳这才露出笑容。

    蒋尚书父子并未在蒋携芳屋子里久留,不多时,蒋尚书与蒋携宝就离开了蒋携芳的院子,等回到前院,蒋携宝就不满道:“爹,作甚这样日日哄着,横竖她也是蒋家的女儿,她敢不为蒋家尽心?我是她唯一的弟弟,她敢不为我着想”

    蒋尚书摇摇头,“你还是年轻,这被逼着去,和心甘情愿去,可大不相同。就像是崔家那女儿,从里到外的清高相,就那副样子还想当皇后,天子见着她都没胃口。你也别整日顽皮,多去和你姐姐说说话,将来她要真能入宫,哪怕做个贵妃,你将来也一辈子不愁了。”

    蒋尚书心里有句话不敢说出口,天子脑子有病,不是个正常男人,就崔家那瞻前顾后的行事作风,打动不了天子,想要真正入宫,就得像那花家女一样不要脸豁出去,京中哪家贵女有那花家女那胆敢众目睽睽之下轻薄天子的胆量?

    他自己的女儿他也清楚,向来自恃身份,要是不逼她一逼,光靠着他这个当爹的上奏谏言,一辈子也奈何不了皇帝,那是天子,他要真的不乐意,谁还能逼得了他?

    并不知父亲和弟弟背地里的算计,蒋携芳这会儿还在为了父亲和弟弟满心愧疚,她心想:不能这般下去了,自家只是看似风光,实则没个中流砥柱,哪一日祖父没了,这楼也就塌了。况且祖父年纪那般大,说不准哪一日真就去了,真要如此,她戴孝之身,更不可能入宫了,天子还能为她着想,主动在断七之前娶了她?蒋携芳想起天子那副冰冷的面容,摇摇头。

    父亲年纪已大,母亲向来不管事,弟弟又年幼笨拙,她身为家中长女,她理应撑起门楣,蒋携芳决不能坐视蒋家将来跌落到那二等勋贵去,更何况自家父亲的侯爵并非镇国公那种世袭罔替的爵位,要是她不能争气,蒋家可真要一代代没落下去了。她必须想个办法!

    这样想着,蒋携芳的目光不觉落到了身旁那本书上。

    如果,有什么法子,让她抢先怀上龙嗣……

    ……

    宫中。

    “阿嚏”,李瑜憋了好半晌,终于憋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偷偷瞧一眼旁边,见花宜姝正低头看书,似乎没有发觉,微微松口气。

    眼看又要入夜,李瑜想了想昨晚,再看看身边一日比一日美丽的花宜姝,终于决定今晚找个借口躲一躲,却听花宜姝道:“陛下,听说今夜宫外有灯会,可要去瞧瞧?”

    “好啊!”李瑜立刻答应。

    花宜姝狐疑看他一眼,李瑜也发觉自己答应得太像迫不及待了,找了个借口,“正好要去探望舅舅舅母。”

    花宜姝一笑,心道:巧了,我出去也是去看人。

    第147章 迟到补更星火,她不要夜明珠

    盛京城中的东市似乎是座不夜城,一进到这里,就仿佛永远有热闹可瞧。

    虽然还未到除夕,但卖灯的商户已经将模样精巧的灯笼提前挂了出来,花宜姝远远就瞧见一只巨大的凤凰吊在东市最热闹的街上,远远望去栩栩如生,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信是用纸扎成的。

    “我自小长大的岳州,并没有这样的热闹。”花宜姝仰头看着那只凤凰道。她心想,不,热闹还是有的,不过那都是达官贵人的热闹,低贱之人哪里有心思热闹呢?

    李瑜见她盯着那凤凰看,以为她等不及要当皇后了,握紧她,“你放心,这一天很快便能到来。”

    花宜姝:???他在说什么?

    李瑜自顾自道:“也许过了今晚,还能再快一些。”

    【虽然去探望舅舅只是借口,但如今想想,那件事也许可以提前去办了!】

    花宜姝:???

    她想听听李瑜的心音,无奈这街市实在太吵,连李瑜与她说话都要抬高声音,她自然也听不清更细微的心音,只隐约听见几个词,什么借口什么办了。

    接着李瑜就带着几个人去崔家了,留她和安墨继续游玩。眼看着李瑜的身影消失,花宜姝感到一阵失落。

    啊,李瑜这么快就走了,那她接下来吃的喝的玩的,不就都要自己掏钱了?

    唉!也不知道给她留个钱袋子,男人还是得调教。

    “哇!这个好香啊!”身后安墨的呼喊打断了花宜姝的思绪,花宜姝不禁回头,就看见安墨早就已经脱离队伍,站在一名摊贩前盯着烤肉瞧,花宜姝一个错眼的功夫,安墨就已经叫了十来窜烤肉,这胃口叫周围人纷纷侧目。

    花宜姝见她一口一口吃得满嘴是油,再看她近来越发圆润的脸蛋,有些心惊,她几步过去扯了扯安墨的袖口,“还吃呢,你看你,衣服都紧了。”

    然而如今的安墨再不是以前的安墨了,她现在卖书挣钱了,自己赚来的钱,花起来就特别香,她嘴里还含着肉,浑不在意道:“紧了就送人,我再买几身新衣裳。”

    花宜姝原本不是很赞同,但看她这副有钱万事足的样子,竟觉得十分有道理。“你说得对,有钱了就要花,不花白不花。”

    听到这句话的林侍卫:……

    他摇摇头,默默叹一口气。

    其实早在安墨赚到钱就花去大半宴请大家时,他心里就不赞同了。他觉得安墨要做自梳女,一生不嫁人,那她将来没有子嗣奉养,便少不得钱财傍身,如今年轻时不攒体己,将来年纪大了可怎么办?她连个侄子都没有,谁能给她养老?如今可劲儿花钱,将来可怎么办?

    但这到底是安墨自己的钱,虽然他心里不赞同,但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原指望夫人见了能叫她收敛,不想夫人也……

    林侍卫思来想去,忽见街上攒动的人头里不少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老婆子。他忽然双眼明亮,对了,大不了他给安墨养老,将来他们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还能慢吞吞出来走一走晒晒太阳,也是不错。

    这时,安墨将一串烤肉递给了花宜姝,花宜姝矜持地摇头,不成不成,当街吃烤串不美,就算要吃,也得找间屋子,一片片盛在托盘里,然后用筷子慢慢夹着吃,如此连油花都沾不到口脂上,她就能一直美美美。然后一直霸着李瑜不放。

    安墨如今对她也了解,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牙签,戳了一小块烤肉递到她唇边,“这样吃,就不怕了。”

    对于安墨的殷勤,花宜姝很是赏脸,她低头正要一口咬下,不远处忽然砰的一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被人从茶肆里一脚踢了出来,这天寒地冻的,老人身上衣裳却单薄,头上的帽子也是缝缝补补不成样子,似乎被这一脚踢狠了,老人缩在地上捂着肚子瑟瑟发抖,连呻吟都没了力气。

    这场面也太少见,街上行人纷纷哗然,斥责那茶肆欺凌老弱,然而等那踢人的从茶铺里走出来,那几个敢开口说话的却纷纷禁了声。

    只因那人一身锦衣,金玉满身,一看就是大富大贵出身。

    一个是没有后台的贫弱老人,一个是派头十足的富贵公子,没有人敢随便趟这浑水。

    “你这老东西,爷看得上那卖唱女是她的造化,轮得到你这瞎了眼的老东西置喙?”这富贵公子从茶楼大堂里迈出来,像是一头猪忽然披上了衣裳,摇着扇子在人群里耀武扬威,而那卖场女则抱着琵琶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身子纤弱得像一颗小草。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造化人家乐意接下也就罢了,可人家不乐意,你不能强逼啊!”老人看向那卖唱女,“小姑娘,你愿不愿意跟了这人?”

    众目睽睽之下,卖唱女慌忙摇头,“不愿,我不愿!他是蒋家的少爷,我会被他折腾死的!”

    嚯!眼熟的强抢民女的戏码,不过这戏码新鲜的是,一个自身难保的穷苦老头,竟然敢为素不相识的陌生姑娘出头。

    人群中便有人议论起来。

    “这蒋家公子可是名声在外啊,小小年纪就收了好几房外室,都养在一个宅子里,折腾得那些女子不成人样?”

    “这蒋家夫人不吃醋?”

    “害,这蒋家少爷还不到十五岁呢!尚未娶妻。”

    “不到十五?我看他比二十岁都老!”

    “大庭广众抢占民女,就没人管?”

    “以前京兆尹大人还是管的,可京兆尹大人都叫人给打伤了,至今不敢出门哩!”

    围观行人还没说几句,就被蒋家的仆从凶恶地驱散。

    唯独那老人还站着,用一把嘶哑破碎的嗓子,与那蒋家少爷叫板。

    可人心犹如檐上冰雪,没有人胆敢靠近相助,他们脸上都是惧怕,仿佛不会被权势一锤子砸碎,也会被那老人一副古道热肠烫坏。

    李瑜不在,花宜姝身边还有许多人保护,见到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种事,这些内廷禁军一个个皱着眉头,林侍卫也认出了那领头作恶的,正是蒋家独子蒋携宝,“实在可恶,他这样作恶肯定不是第一次,居然一直没有听见风声,那些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

    林侍卫立刻看向花宜姝,在他眼里,花夫人心地良善,必定不会坐视这种欺男霸女的恶事发生,他就等着花夫人发号施令,然后他们才好上前将这纨绔子弟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花夫人不言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她的面容被兜帽遮掩了大半,唯一能看清的嘴角,竟然微微勾着,仿佛很满意眼前看见的一幕。

    林侍卫呆了呆,不敢相信花夫人居然只是站着看热闹。

    他忙看向安墨,在他心里,安墨也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见到这一幕一定会忍不住拔刀相助,哪怕她不上前,也会劝花夫人派人的,可安墨竟然也只是干看着,林侍卫见她双拳攥着,分明有些紧张,却没有开口也没有冲上去,不知是什么缘故。

    若把他跟随保护的花夫人换做任何一位名门贵女或者后宫妃嫔,林侍卫定然以为这人要么是一个没有心肝冷漠无情之人,要么是畏惧于蒋家的权势不敢动手。但落在花夫人身上,林侍卫却绝没有这种想法。

    身为一个常常跟着安墨一块磕糖的cp粉(从安墨那里学来的词儿),林侍卫对花夫人的观察仅次于陛下,他心里明白花夫人和陛下一样,都是表面看似冷淡实则心地善良之人,更何况花夫人从不贪恋钱财,该给的从来不少,天冷了天热了更是会嘱咐身边侍女帮他们添衣加冰,这样心细温柔的花夫人,怎么会眼见一位老人被权贵欺压却无动于衷呢?

    于是林侍卫决定静观其变,他也暗暗用眼神示意身后同僚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从夫人命令。

    就在这时,老人抬手指着蒋携宝的鼻子,骂道:“你这……披着一张人皮的畜生,大地竟生养了你这种人,真也该自惭形秽!”

    “没有人替这姑娘做主,我替她做主!我不信天子脚下没有天理了!”

    “我要到京兆府衙门去告你!”

    听到这番话,蒋携宝半点不惧,还哈哈大笑起来,捧腹道:“你去啊!衙门是对着我家开!还能叫你这贱民翻出风浪不成?”

    他嘴上说着不惧京兆府衙门,却是朝着身边恶奴使了个眼色,看他眼中的阴狠,显见是想要将这人提前弄死。

    老人却毫无惧色,只是他身躯微微佝偻,声音也嘶哑,像一盏微弱的灯火,只剩下一丁点火光在风中强撑着不灭。

    花宜姝心想:一丁点星火,也是火。

    哪怕只能照亮毫厘方寸,那也是光明。

    她只要能引燃万物的星火,她不要光芒冰冷的夜明珠。

    下颌微微一昂,花宜姝轻声开口,“动手吧!”

    身后随侍眼睛一亮,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

    “陛下,夫人在闹市救了个人。”

    李瑜眼神一暗:“是男是女?”

    第148章 冒充,狠狠地打

    崔家主宅内,曲水流觞、宾主尽欢。

    大人物们自顾热闹欢饮,看不见小人物藏在血肉之躯里砰砰乱跳的心脏。

    小内侍一句又一句地应付着天子的问话,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只因他发现,他越是答话,陛下面色越是冷沉。

    李瑜:“是男是女?”

    内侍:“是男子。”

    李瑜:“年长年幼?”

    内侍:“年长。”

    李瑜眉心微聚:“是美是丑?”

    内侍赶忙回忆了一番,“据说那人路见不平,为了一介卖唱女与勋贵子弟当众叫板,哪怕被踢飞出去也站起来指着那勋贵子弟的鼻子骂,想来是美的。”

    李瑜沉默一瞬,谁也不知他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只听他道:“是哪家子弟?”

    内侍立刻回答了。

    李瑜微蹙的眉头松开,赞了一句:“是个仁义之士。”

    内侍见天子面色和缓,忙接着道:“后来夫人使人将蒋世子送到了京兆府衙门,便找了间客栈,亲自看着下仆照顾那人。”

    内侍说完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因为天子松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好在这会儿一只酒盏顺着流水涌到了陛下面前,陛下顾着去拾取,侧过身去,不用再直面天子威压的内侍默默松了口气。

    一番宴饮结束,崔家几个儿郎相继退下,只有崔家家主、卫国公崔降陪着天子到暖阁说话。

    卫国公环视了一圈这暖阁内的陈设,正要说话,却听天子道:“朕听说,这里是母后出阁前长待的地方,她当时还年少,却能坐在这里对着绣棚琢磨一天。”

    卫国公颔首,“的确如此。”

    暖阁内的一应陈设还维持着太后出嫁前的样子,摆件家具哪怕保养极佳,看上去也十分陈旧了,李瑜在床边的榻上发现一只白瓷小猫,他手指点了点那白猫的鼻子。

    卫国公正要介绍,却再一次被天子抢先开口,“这应当就是母后入宫前的存钱罐了?”他举起白瓷小猫晃了晃,面色没有变化,眉目却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温和,“母后曾经与朕说起过。”

    卫国公只得点头,心下有些感动,他是太后的嫡亲弟弟,家姐是什么性子他也了解,太后不是个会揪着天子絮絮叨叨说上一通的人,想必只偶尔提过那么一两次,天子就记住了。天子虽然冷淡,但心里还是念着崔家的。

    “说起来,舅舅可知京兆尹近来遭遇?”

    京兆尹的事情,卫国公自然也知晓,有一回京兆尹被人从小巷里抬出去时,他碰巧骑马路过,正正看见了,那凄凉的,真是不忍细看,也是那些武者下手有分寸,不敢真将人打死打残,只专挑那吃痛却不致伤残的地方打,要不然隔三差五挨这么一下,京兆尹早被人打死了,但哪怕如此,京兆尹也恨不得举家搬迁逃离盛京了,虽然挨打不残不死,可是疼啊!

    天子突然提起,卫国公又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含糊说了一句,“那些武者实在嚣张,依臣看,这尚武之风是否应当压一压?”

    李瑜却道:“武者本无错,端看背后指使的是什么人。舅舅也该知晓,京兆尹这个位置原本就难做。好比今夜,蒋尚书的独子被人提到了京兆府衙门,告他在众目睽睽下强抢民女。”

    卫国公一下明白了。现任京兆尹是陛下去年登基时亲自提上来的,此人出身寒门,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却硬是扛着京中各大世家的压力,真做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这一年来犯到他手里的纨绔子弟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妄图拿钱拿关系摆平,京兆尹这样做官是迎来了百姓的感激不错,却也招来了那些人的怨恨,这几个月来京兆尹吃的苦,就是那些人暗地里的报复。

    偏生他们找的都是一些常年不见光的江湖人士,这些人就是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你看家里吃食被老鼠啃过,你看藏钱的箱笼边角有牙印,你知道家里进了老鼠,可手下没有好猫,还有那披着忠犬皮的狐狸暗度陈仓,以致于连几只老鼠都抓不到。

    今夜蒋尚书之子被人拿入京兆府衙门,京兆尹今日依法办了他,也许几个月后,一年后,等世人都淡忘此事了,又会有人冲出来将京兆尹套麻袋打一顿。

    不过……卫国公道:“听说再过几日,静王殿下就要接下京兆尹的位置了,静王文武全才,就算有宵小胆敢冒犯也是有来无回。”

    然而静王与寒门出身的现任京兆尹可不同,哪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也没有人胆敢对着静王套麻袋。

    李瑜摇头,“不是再过几日,而是今日。”

    卫国公有些讶异,这么快吗?他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说?

    ……

    京兆府衙门。

    刚刚跟上任京兆尹交接完毕的静王殿下正要休息了,忽然听见长史来报,说是有人告状,请他去开堂。

    李锦元有些稀奇,“怎的不去寻少尹?”

    见长史面露苦意,李锦元当即明白了。

    京兆尹手下还有两名少尹,少尹下边还有若干官吏,平日里一些小事甚至轮不到两位少尹去处置,更送不到府尹跟前,能让下边亲自过来请的,除了涉及权贵不好定夺,也没别的可能了。

    想起李瑜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目的。李锦元当即道:“开堂。”

    不久后,坐在高堂上的李锦元看见了一头猪一边嚎叫一边被人抬了进来,他震惊地揉了揉眼睛,让人拔亮灯火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头猪长得像个人。

    少尹立刻将事情缘由给他讲了,“殿下,这头猪,哦不,这个人是蒋尚书的独子蒋携宝,今日在街上意欲抢占民女被那位夫人瞧见了,几名御前侍卫将他押了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卖唱女和几个目睹全程的路人。”

    此时蒋携宝终于气喘吁吁地抬起了脸,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青了一块,身上被五花大绑,肥肉被麻绳勒得一圈圈垂着,他认得原本的京兆尹,原以为要被这寒门出身的古板京兆尹打一顿,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眼,见上边换了张没见过的新面孔,蒋携宝吃了一惊,心中的畏惧立刻没了,张口就道,“大人,这其中有误会,我爹是户部尚书,我怎么会强抢民女呢?”

    他还倒打一耙,觑着跪在旁边那卖唱女道:“是这贱人和那老头陷害我,他们使了仙人跳,讹诈钱财不成反倒诬蔑我抢占民女,大人,只要您能做主还我清白,我蒋家一定会对您感激涕零啊大人。”

    静王刚刚回京没多久,在京城中又没露面过几次,蒋携宝并不认得他,他只听说今日京兆尹换了一个,说这样一番话,正是在暗示这新官按他说的判。

    听他这样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衙门的卖唱女和几个路人自然不肯,忙磕头将事实说出来。

    这卖唱女也是个有良心的,她含着泪将那老人如何为她撑腰,又是如何被这纨绔子弟欺凌的场面一一说了,字字委屈,声声泣泪,看得其中一位少尹也面露不忍之色。

    他和另一位少尹一直忠心跟着前任京兆尹做事,那位大人虽然被逼得不得不离任,但他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清正廉洁,这两人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新任长官是什么性情他们并不了解,如今看这堂下少女可怜,便忍不住看向静王。

    静王李锦元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他看看堂下那卖唱女,忽然问,“你卖唱一次能赚几个钱?”

    众人皆是一愣,那卖唱女也被问得哭声一停,她流着泪道:“大人,一次就赚个十几二十文,但我每个月都有上税,求大人做主呜呜呜……”

    这女子不愧是卖唱的,哭起来也惹人怜惜,李锦元却是不耐烦,“让你陈述事实,没叫你哭,再不收声就滚出去。”

    卖唱女被吓了一跳,当即不敢再言语。

    蒋携宝见这贱人吃瘪,心中得意,越发觉得这位新任京兆尹是自己人,果然就听新任京兆尹对着他道:“原来是蒋尚书的儿子啊,说起来,十年前我还见过,小小的一团,还胡乱喊我伯伯呢!”

    蒋携宝闻言大喜,两名少尹却是心里一沉,听这位新长官的意思,他是准备包庇这纨绔子弟了。可这卖唱女和那几名百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堂来,若是就这么放过蒋携宝,他们回去后岂不是要被蒋家报复,这些小百姓,怎么能斗得过蒋家呢?

    左边那位少尹小声道:“大人,这人是那位夫人派人送来,特意交代过要秉公处置的。”

    新任长官的声音却很不耐烦,“我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难道我连这一件小小案子都不会判?”

    这名少尹当即闭上了嘴,他和另一名同僚对视一眼,双方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苦涩。看来新长官是打算卖蒋家这个面子了,可他们又能怎么做呢?前任京兆尹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呢!

    堂上一时静默,蒋携宝得意洋洋地站起身,等着人给他松开绳索,却听堂上人一身厉喝犹如惊雷,“谁让你站起来的!”

    蒋携宝吓了一跳,隐约觉得不对劲,却还是道:“伯伯,我是被冤枉的,快使人给我松松绑。”

    堂上那一脸胡子相貌威严的男子厉声道:“来人,把这个欺男霸女并冒充蒋尚书独子的贼人按下去,先打他个二十大板!”

    蒋携宝懵了,堂上衙役却是浑身一震,不由分说便将蒋携宝按了下去。

    砰的一声棍棒落下,蒋携宝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没等第二棍落下,他就已经哭得鼻涕横流,“大人,大人,我爹是宁安侯,我娘是郡主!我爹还是户部尚书,你不能……啊!”

    李锦元:“咆哮公堂,堵住他的嘴!”

    蒋携宝:“呜呜呜呜……”

    李锦元往后一靠,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悠悠道:“蒋家公子当年玉雪可爱,怎么会长成你这肥猪样,你一定是冒充的,狠狠打,不必姑息!”

    蒋携宝一开始还奋力挣扎企图爬起来,然而他一个肥胖的酒肉废物,哪里有力气反抗孔武有力的衙役?见他居然还敢反抗,施刑的人将棍棒落得更狠,没多一会儿蒋携宝身下便蔓延开一片湿漉漉的东西,众人起先还以为是血迹,顷刻才发现这人竟是被吓尿了,顿时露出鄙夷之色。

    那卖唱女和作证的路人则是一脸兴奋,朝着堂上大人磕了个头……

    第149章 迟到补更实话,绝不可能让你做皇后……

    蒋携宝和那几个跟着他为非作歹的恶奴一并被堵住嘴压在堂下打了板子,一时间呜呜痛吟声一片,吵得人耳朵疼。

    李锦元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原本以为蒋携宝会是第一个晕过去的,没想到这厮肉厚,愣是扛到了最后一棍,而他身后那些恶奴,则大多打到中途就晕了过去。

    眼见最后一棍落下,蒋携宝终于晕过去,李锦元摸了摸胡子,正要让人将之押到牢里,这时候,蒋家人终于听到风声赶了过来,这回是蒋尚书亲自来了,看见被打得十分凄惨的独子,蒋尚书的面色一下难看至极,眼见他要开口,李锦元立刻出声打断,“宁安侯,你怎么来了?”蒋尚书身上还有一个宁安侯的爵位,是当初他和郡主成婚后被赐封的。

    静王扬声道:“难道是听闻有人冒充令郎所以前来辟谣?哎呀,宁安侯不必担心,幸好本王火眼金睛,一下就看穿了这个贼子的把戏,你蒋家名声毫发无损,本王职责所在,宁安侯不必感激。”

    蒋尚书还未出口的一通质问被他这番话给堵住,一时出不来又下不去,堵得心口发闷,他当然希望一切就是像静王说得那样,他当然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欺男霸女被当场抓住,可蒋携宝是他唯一的子嗣,若是他真放任不管,静王还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他的儿子呢!

    蒋尚书自认没有得罪静王,一时不明白静王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真没认出来这是他儿子,只得道:“殿下,堂下这人的确是小儿,不过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几个字还没出口,李锦元就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只见他瞪大眼满面震惊,“什么,他竟然真是你的儿子!本王十年前见他,还是个好孩子,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一定是被他身边那些恶奴给教坏了!”

    蒋尚书一下被噎住,他这下看明白了,静王是非得跟他过不去了,他当然不能放任静王将这屎盆子往他儿子头上扣,带来的医者已经在给儿子看伤了,蒋尚书当即道:“殿下,犬子才十四岁,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会干出强占民女的事呢?一定是受人诬陷。”一句话,把蒋携宝头上的锅甩到了别人身上。

    静王竟点头赞同,“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干得出强占民女之事?他一定是无辜的,一定是被身边恶奴挑唆的,一定是那些恶奴狐假虎威,借着主子的名头干坏事!”

    蒋尚书又是噎住,静王这句话,不还是将锅甩了回来?他要是承认了,岂不是要被满京笑话家风不正,竟然纵容奴仆为非作歹?可对方是天子亲自迎回来的皇叔,他只得委婉道:“殿下,我蒋家的下人也是决做不出这种事的,一定是……”

    他又想说受人诬陷,然而李锦元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拍了拍惊堂木,叹息道:“宁安侯,念在你我也算有些沾亲带故的份上,我才一再提醒,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老老实实认下,如此,令郎的名声能保全,我也好有个交代,你知不知道,将令郎押送过来的,是御前侍卫。”

    蒋尚书一下瞪大眼睛,也就是说,此事是陛下亲眼……看见的?

    蒋尚书再不敢多话,也不敢计较自家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漓晕过去了,赶紧将那些个“恶奴”交出去,又老老实实赔了那卖唱女和老人一些钱财,然后带着儿子就赶紧离开了。

    看着蒋尚书离开,李锦元这才看向堂下跪着的人,“卖唱的姑娘,蒋家补偿你纹银二十两,此事就此了结,你可愿意?”

    二十两!省吃俭用够两年花销了!卖唱女当即感激地磕了个头,“民女愿意。”

    李锦元又看向那几个作证的路人,“你们不惧权贵,敢于站出来作证,奖赏你们一人一两,可还满意?”

    不用被蒋家记恨上,还能有钱拿?这几人还有什么不满的,自然磕头连喊青天大老爷。

    李锦元略一颔首,起身离开,又吩咐身边少尹,“蒋家赔偿了百两银子,剩下的送到那仗义执言的老人手中,有什么事,也多关照几分。”

    两名少尹自然称是。

    亲眼见到这位静王殿下与前任长官一样是个愿意为民做主的,两名少尹对他不由亲近许多,便问道:“殿下,这蒋携宝欺男霸女证据确凿,又是御前侍卫押来的,为何要将他放回去,为何又要将罪名落到那些奴仆头上?”

    静王虽然赶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但还是耐心解释了几句,“毕竟没有闹出人命,强占民女未遂,就算将这罪名落到蒋携宝头上,他又会受什么刑罚?”

    一名少尹道:“按律法,仗责十五,关押半月……”他说着说着,忽然明悟过来,“殿下已经罚过他了。”仗责十五跟仗责二十,看来只差了五下,结果却大不相同。仗责十五,人还能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仗责二十,皮开肉绽,接下来半个月别想下床。

    李锦元又道:“本王也不是不能将罪名落到蒋携宝头上,但……”他摇头,“得不偿失。相反,将恶名按在那些奴仆头上,一来蒋家为了维护名声,必不会再去为难那几个百姓;二来,蒋家奴仆见那些帮着蒋携宝仗势欺人的却被推出去顶锅,将来不说劝阻蒋携宝,做事也必定不会再尽心尽力。”

    他笑了一下,“这些个高门勋贵,以为仗着权钱身份,底下奴仆就会忠心耿耿,笑话!”

    京兆尹手底下可不止两名少尹,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吏,管着的也远不止一些纨绔子弟寻衅滋事欺男霸女的恶事,还有盛京城连同附近好几座县城的大小事宜。

    前任京兆尹屡次被人套麻袋,并非仅仅因为他秉公判案得罪了权贵,还因为有不少人想逼着他从这个位置上离开,除非新任京兆尹万事不管高高挂起,否则无论换多少任京兆尹,只要这个人还肯做事,就会有无数人逼着他从这个位置上离开。

    因为一旦长官是个不能久留的,底下小吏就不会尽心做事,反正再兢兢业业勤恳能干,没等升迁上去长官就换了人,一切还要从头开始,谁又受得了一次次希望破灭呢?

    底下真正做事的敷衍应付,那些权贵不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花个几两银子就能便宜行事,谁舍得花大价钱去贿赂上头人?而百姓见京兆尹来来去去地换,肯为他们做事的又屡次被套麻袋,渐渐地也不敢上公堂了,那还不是任那些权贵为所欲为?

    李锦元自己就是最大的权贵之一,要是没有那十年的流亡生活,他也考虑不到这方方面面。从前他吟诗作赋,自诩风流,最不屑沾染庶务,如今……他只想要许许多多像他妻儿那般的妇人小孩,能过得再好一些。

    ……

    崔家。

    阴云散去,月色渐明,看来明日又是一个没有风雪的好天。

    李瑜忽然就想起花宜姝说过的一番话。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佯做看书,实则用余光偷偷看花宜姝。

    花宜姝当时正对着镜子梳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厚厚的一大捧,要梳上许久。李瑜手指蠢蠢欲动,等着花宜姝撒娇要他帮忙梳发,可是花宜姝始终没有动静。

    他正暗自遗憾,却听花宜姝道:“陛下,你今日怎么愁眉不展的?”

    李瑜有些吃惊,她怎么知道?却听花宜姝接着道:“自从见过孙太傅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既然都被花宜姝看出来了,李瑜自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道:“朕觉得,孙太傅变了太多。他从前,并非这样一副畏缩之态,可是如今,也与那些阿谀奉承之辈无异了。”

    花宜姝:“人总是会变的,陛下不也变了许多?我还记得,初见时,陛下对妾身爱答不理。”

    明明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李瑜却好像失了忆,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当初对花宜姝爱答不理,并恬不知耻地心中给这段感情安了一个“彼此一见钟情”的名目。

    花宜姝当即笑了,李瑜那时不明白花宜姝笑什么,却听她道:“变了也好,我喜欢如今的陛下。我知道,陛下是因为爱我才改变的。”

    李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不好意思承认。

    花宜姝接着道:“可并非所有人都如陛下一般。孙太傅被迫辞官在外多年,也许受了许多冷眼嘲弄,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总归他还是好的;可有些人的改变,却是受了权力财色的侵蚀,这种人,往往会变得面目可憎……”

    ……

    “陛下……”

    李瑜回神,就对上卫国公和蔼的双目,他忽而开口道:“舅舅,朕有句心里话与你说。”

    卫国公忙洗耳恭听。

    李瑜:“朕绝不可能迎崔氏女为后,入宫也不能。”

    卫国公:……

    他被李瑜的实话实说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50章 娇羞,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寒月冷,一室寂静。

    卫国公正值壮年,又在宦海中沉浮许多年,见惯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同僚,此时被天子这一番直白至极的话怼到脸上,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一面想,天子过了年才满十九、虚二十,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也是寻常,更何况他过去就不是个肯依着规矩办事的;另一面又忍不住想,天子这些年愈发深沉,谁又能猜得准他心中真正在想什么呢?

    “陛下……”卫国公忍不住道:“还请陛下明示。”

    烛光之下,年轻的天子微微蹙起了眉心,一张过于锋锐的面孔在此时更加显得冰冷难以接近。

    然而他心里充满了迷惑。

    舅舅要他明示?他不是已经明示了?难道还要他把拒绝崔思玉等崔家女子的原因一一说个清楚明白?倒也并非不能。

    李瑜开始在心里细数:首先,他不喜欢崔思玉,崔思玉也不喜欢他,为何要将两个互相不喜的人凑在一起呢?道家讲顺其自然,倘若不是这层身份紧固,崔思玉自然而然不会有接近他的念头;其次,他的时间是有限的,每日除去睡觉那三分之一,除去处置政务那三分之一,能陪伴花宜姝的时间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其实细算下来,连三分之一也不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小小的时间,他自己都不够用,怎么舍得让新人来分走?

    其三,菩萨说一切皆空,可凡人生在浊世中,怎么可能两眼空空呢?卫国公是他的亲舅舅,当年没有他帮着太后多方筹谋,也许李瑜活不到今日,李瑜真不希望权力财色迷了舅舅的眼。他自己都做不到,他也不敢肯定别人能做到。他不希望舅舅在他心中变得面目可憎。

    李瑜动了动唇,想要解释,然而他的心里话足有二百八十个字,如此啰啰嗦嗦地解释,似乎有损威严。况且舅舅是个聪明人,他提点一句,舅舅应当能明悟。

    于是李瑜想了想,开口吐出几个字:“崔家的权势已经足够了。”

    闻言,卫国公瞳孔骤然一颤,面皮也微微抖动了一下,片刻后他抬手深深一揖,“微臣明白了。”

    他声音微沉,掩去了喉头的一声叹息。太后娘娘总想着亲上加亲,看不上崔家之外的其他女子,可是天子已经长大了啊,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依靠母族的孩子了,崔家如今的如日中天,终究是令天子忌惮了。

    李瑜忙双手扶起他,不让卫国公这个礼行下去,“此处不是朝堂,舅舅不必多礼。”

    李瑜心中欣慰:我佛不度人,有心者自度,果然不错,舅舅立刻就自己悟到了!

    省却了一番口舌的李瑜心情愉悦,想起来花宜姝夸过他笑起来好看,便试着朝自家聪明的舅舅露出一个笑来。

    卫国公:……

    见天子朝他露出冷笑,卫国公心肝一颤,得亏此时站在平地上,否则他就摔了。

    发觉舅舅的那目光不似赞赏,李瑜慢慢收回了笑容,开始怀疑自己几天没练习微笑,是否发挥失常。

    他沉思时习惯表情冰冷,于是在卫国公看来,这皇帝外甥是又在暗示他,可他都已经放弃让女儿入宫了,陛下能暗示他什么?莫非……

    卫国公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李瑜颔首,“你说。”

    卫国公开口,“微臣年事已高,近来渐渐力不从心,恳请辞去吏部尚书一职。”

    这话说出口,卫国公只觉浑身一轻,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皇帝都表明了对崔家权势的忌惮,他此时不辞官,难道还要等着被天子找由头发落吗?

    李瑜:……

    他看了看卫国公红润的肤色,又看了看卫国公乌黑的头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嘀咕起来:舅舅今年才三十八岁,正是壮年,这就想要辞官养老了?莫非不想帮朕了?朕可是他的亲外甥啊!

    他想要假装没听见,奈何身边人似乎总误解他的意思,李瑜不用想也能预见,假如他今晚不说个清楚,明日舅舅就能上折子辞官。他摇头驳回了卫国公辞官的请求,见卫国公面露迷茫,忽然换了个话头,“表妹也是适龄的年纪,既然不入宫,也该配个好人家了。”

    李瑜做媒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没等卫国公细细思量这里头有多少算计防备,他就接着道:“朕看张达先就很不错。”张达先如今是龙武卫的统领,之前还有些走后门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但是自从他在巫州打鬼楼立了功后,这个统领的位置就坐稳了,李瑜打算将他抬做羽林军的指挥,让副统领升任正统领,再将林侍卫抬做副统领。

    虽然张达先喜欢萧青,但萧青又不喜欢他,李瑜看得明白,喜欢萧青的人那么多,可她对张达先却是最冷淡的,既然如此,何不跟崔思玉相看相看,也许他们能看对眼呢?

    卫国公惊讶,张达先是镇国公最疼爱的孙子,将来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天子不是忌惮崔家的地位?怎么竟肯让他的女儿与张家联姻?他都打算让女儿低嫁了。

    不等卫国公开口,李瑜又继续道:“朕看元宵那天,宫里好好办个宴,再把张家、郑家、凤家……的适龄男子都叫来,让表妹好好看看,她相中哪个,朕就为他们赐婚,舅舅觉得可好?”

    陛下数出的这几家,可都是与崔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卫国公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是自己误会了,陛下没有兔死狗烹的意思?只是找借口拒绝他的女儿?

    一直到天子离开,卫国公都捉摸不透这年轻人的想法。他将一切想得太深了,殊不知李瑜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想要有第三个人来浪费他的三分之一。

    ……

    拜访舅家的目的达成,李瑜马不停蹄就赶去了花宜姝下榻的那家客栈。

    这客栈地处稍偏,但地方宽敞,从大门进去后有数不清的屋舍,还有单独隔开的几个小院子,供那些有要求的客人居住。

    花宜姝包下了邻近的两个院子,一个让那老人和一些侍卫居住,另一个她和安墨以及几名侍女居住。

    李瑜还没靠近,先有内侍往前传话,守在院子门口的林侍卫正想入内通报,却见那内侍连连摆手,是一个不必声张的手势,接着天子就过去了,脚步极轻,悄无声息,步伐却略快。

    林侍卫微微迷惑,陛下为何要静悄悄的?这架势,瞧着怎么像丈夫捉奸?

    不,一定是他想多了。

    月上中天,呵气成雾。

    客栈院子里只有两盏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李瑜抬脚跨进去,心脏紧张得不住加快。他一路都在担心,然他不是担心花宜姝,他是担心花宜姝救下的那个男人。

    民间骗术中有一种手段,骗子一伙会在半道上故意做出见义勇为却遭打压的惨状,引得人钦佩同情并出手相救,人往往不会警惕自己救下的人,更何况先入为主,认定自己救下的是一个好人,更加不会去防备,就这么被骗得人财两空的例子多不胜数。

    花宜姝原本就是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的,当初她能冒险救下他,如今见了一个落难的好人怎么可能不救?虽说蒋携宝的确是个混账,可没准这人就是利用了蒋携宝好色这个弱点呢?更何况他的心肝是个大美人,多的是人觊觎,他不信那么巧,她难得出宫一趟就遇上了这种事!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来替她防着!

    院子正中的那间屋子正亮着灯,李瑜刚要靠近,屋门开了,花宜姝满脸通红、状似娇羞地走了出来。

    李瑜:……

    第151章 九千营养液加更中意,君心似我心……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李瑜目光落在她面颊上,这红通通的样子,非常可疑。

    李瑜的眼神一下锐利,恨不得将目光变作两把刀,将眼前那扇木门劈开,好瞧瞧里头那是个什么狐狸精!

    花宜姝见李瑜来了,倒有些诧异,她还以为他会在崔家再多呆一会儿,毕竟他拢共离开了半个多时辰,“陛下这么快就来了?”

    李瑜:“怎么,你嫌朕来得太早?”

    花宜姝:……

    她目光一动,当即明白了李瑜什么意思。也不多话,将手指竖在唇边提醒道:“陛下,小声些,他在里边休息。”

    李瑜皱起了眉头。什么,他堂堂天子,还要小心翼翼顾念一个不知是什么来路的人?

    虽然如此,院子里还有下人看着,他到底没有出声驳她面子,只由着她将他拉走,走出院子前却还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还亮着灯火的屋子,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么晚了,自然不愿再折腾着回宫,李瑜跟着花宜姝进了隔壁那座小院。

    虽然已经有侍女收拾过,但到底是客栈,比不上永华殿舒服,但花宜姝连荒野都睡过,自然也不介意住客栈,原本还担心李瑜睡不惯,不过如今一看,花宜姝觉得自己白担心了。

    李瑜正坐在榻上盯着她,从她摘去头上钗环就开始盯着,一直盯着她拆去发髻开始梳发。花宜姝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感觉那两道灼人的目光,简直像是两团火钉在她背上。

    花宜姝心里暗笑,面上却还是一副正经模样,“陛下看我作甚?”

    李瑜思来想去,还是很介意花宜姝从那屋子里出来时红通通不胜娇羞的模样。于是他明知故问,“听说你救了个人,还是名男子。”

    花宜姝头也不回,嗯了一声。

    【嗯?她看起来似乎不在意那人,难道是朕想多了?】

    李瑜盯着花宜姝的侧脸。

    却见花宜姝一边梳头一边道:“这人没白救,是个好人。”她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眉眼弯弯似新月,“陛下要是见了他,一定也会这样想。”

    李瑜原本已经放下,但见她这模样,之前的怀疑又涌了上来,他冷哼了一声,道:“人心隔肚皮,一面之缘就能认定他是好人?”

    【心肝你仔细想想,也许他是骗你的呢?】

    李瑜目光紧紧盯着她,却见花宜姝放下梳子喟叹一声,“陛下说得对,但萍水相逢即是缘,我原本也只是路见不平帮他一把,谁知方才与那人一番谈话,叫我豁然开朗,让我觉得,这人一定是个世间少有的好人。”

    最后一句话花宜姝加了重音,果然看到李瑜神态变了。

    他面色其实变化不大,但是坐姿忍不住换了一下,花宜姝余光瞟见,索性转身面对着他,继续道:“蒋携宝仗着家世,妄图在茶楼里强占民女,那茶楼居于闹市之中,在场七尺男儿不少,也有佩刀佩剑的武者,却无一个敢与蒋携宝对抗,只有他站了出来,他衣衫褴褛,分明穷困潦倒,却能不惧权贵慷慨直言,哪怕拼着被打死打残也要护着那陌生姑娘,是个义士。”

    将那人好好夸了一番,花宜姝瞥见李瑜唇角微动,却一动不动的模样,笑问道:“陛下,怎么不说话?”

    李瑜眉眼沉静,口不对心,“朕在想如何嘉奖这样一位义士。”

    【完了完了完了,心肝已经被那个人蛊惑了!】

    【原来还有可能真是个好人,如今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那人既然不会武功,又没有权钱,他拿什么对抗蒋携宝?他既然明知斗不过蒋携宝这样的纨绔子弟,为何还要冲出去?】

    【他什么都没有,难道不知自己不断救不了那姑娘,还可能会被蒋携宝偷偷弄死?他这样将自己一条命堵上去,能有什么用?这样的道理,难道这人会不懂?】

    李瑜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就听花宜姝道:“那陛下可一定要好好嘉奖他!不能叫好人寒了心啊!”

    李瑜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花宜姝,他克制着抓住那人马脚的激动,声音低缓道:“可朕怎么觉得,这人是故意做出来别人看的?”

    他以为花宜姝知道后会猜到那人别有用心,不想花宜姝竟眼睛一亮,笑盈盈道:“他就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陛下英明神武,竟然一下就猜到了。”

    李瑜:……

    他感到不妙,花宜姝的表现跟他预料的完全相反。

    花宜姝不管李瑜的惊愕,她将自己与那人的谈话娓娓道来。

    “先生身子羸弱,也许那蒋携宝再来一脚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与那卖唱的姑娘又不相识,何必如此呢?”

    那人当时神色平淡,说道:“我不出面,他不出面,人人都不出面,那小姑娘就要被糟蹋了。”

    花宜姝:“倘若我今日没有路过,也许最后的结果是你被活活打死,而那姑娘依旧难逃魔掌。”

    那人便道:“那我也做了我该做的,死了也不后悔。”他在屋内烛火下用佝偻的身子朝花宜姝轻轻一拜,“这位夫人,您是好人,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见了,今后当谨慎,以免遭那蒋家报复。”

    花宜姝:“你呢?你不怕被报复?”

    那人说道:“可人生在世,不能总畏首畏尾,我年轻时是个软弱性子,要换做那时候,我必定是怕的。可如今我都这个年纪了,再不为心中正道去拼一拼,下了阴曹地府都要有遗憾。更何况,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假如我今日一死,能唤起那姑娘的反抗之心,能唤起围观行人的慈悲之心,能唤起这乾坤下郎朗正道,那我也是死得其所。”

    “不过,也许我高看了自己,也许没人在意我是死是活,没人在意我是因何而死,也许还会有人嘲笑我螳臂当车愚蠢至极。但我也不后悔,那被逼迫的姑娘太可怜了……这世道的可怜人何其多,许多人由生到死,一辈子也无人珍视爱重……假若我这一死,能让那小姑娘记住她的性命并非草芥,也是有人看重她珍惜她愿意为她而牺牲的,那她余生或许会有所安慰,或许将来能生出勇气逃离魔窟,那么我也死而无憾了。”

    “本就是将归黄土的残破之躯,能在最后做点好事,已经足矣。”

    烛光溶溶。

    连花宜姝自己也不知,当她说起这段时面上神色有多温和,“陛下,我以前一直以为书上那些愿为生民请命、愿往盛世开太平的圣贤之事乃是传说,如今真的遇着了这么个人,才知传说不是编出来的,而是当真有这么一些舍己为人、无私牺牲的义士。”

    她握住李瑜的手兴奋道:“你知道吗?这人名叫洪义,曾经被人陷害滑落山崖,在那没有人烟的崖底生活了十几年,当年他落崖时只有一包稻谷种子,为了能活下来,他将那包种子洒落种下,头几年都靠打猎为生,并不敢吃下那包种子种出的粮食,只将种出的稻谷全都留下作为来年的种子,那山谷不通外界,山壁又陡峭不能爬上来,崖底的野物没几年就吃完了,他竟靠着自己最初那一包粮种活了十年!”

    花宜姝越说越兴奋,在她心里,粮食就是天底下顶顶珍贵的东西,那些黄金美玉之所以人人趋之若鹜,不就是因其能换来更多粮食么?“十年来,他竟在崖底种出了一整片的粮食,后来大雨冲垮崖底与外界的阻隔,他才带着粮种从中出来。他培育多年的粮种产量更高,颗粒更饱满,得知外头还有人吃不饱,他便来到京城,想将这粮种献给工部,谁知十几年前陷害过他的人担心他发达后会被报复,竟偷偷将他的粮种掉了包,让他被赶出工部官署。”

    花宜姝感叹,“遭了这样一番磨难,他竟然还能为了一个陌生姑娘挺身而出,果真是个好人。”

    花宜姝出宫要看的正是此人。她从安墨那里得知了洪义的命运脉络,早就让王玉燕找人盯着了,有名有姓有大概的年纪特征,想要找到这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毕竟入京要凭路引公验,姓名籍贯缺不了,那一纸公验上连这人进京是做什么来的都写全了。

    花宜姝没有在他进京时就去招揽他,也没有在他被陷害前提醒他,只因她吃过亏,担心这洪义又是一个尹无正,毕竟有些人在不涉及自身利益时瞧着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好人,可等牵涉到利益,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一直到确定这人大抵没什么问题,她才出宫来亲自看一眼。

    这本书的后期,按照安墨的说法,越不凡得到萧青后简直就跟开了挂一样,原本鬼楼一直是暗中发展,并不敢跟朝廷正面对上,可是在萧青跟了他的第二年,他先是得到了洪义这样一个种粮上的人才,囤积了大把粮食,第三年,南方各地遭受天灾,朝廷应对不及,接着又是瘟疫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惨绝人寰,无数人的命运在这天灾的洪流中跌宕沉浮,鬼楼也正是在这个异军突起,一面散播谣言,一面派发粮食,大大收拢了民心,最终才形成了和朝廷一南一北分庭抗礼的局面。

    而如今命运天翻地覆,鬼楼灭了,越不凡死了,萧青成了她的人,原书中描述的天灾却不会消失不见,花宜姝要做的,就是趁着天灾之前,将原书中能用得上的人才都搜罗过来,她要抢走越不凡的命格,成为那个让民心所向之人。

    哪怕最后她身份败露,也没有人敢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撵下去!

    烛火摇曳的影子投映在花宜姝眼中,像两簇不断燃烧的野心。

    “原来如此。”李瑜轻轻一声叹,他也握紧了花宜姝的手,他的掌心暖得像个手炉,叫花宜姝从刚刚的幻想中倏忽回神,她眨眨眼,看着李瑜。

    李瑜神色认真,一面思索一面道:“粮食是民之根本,只是这人口说无凭,得让人先将他的种子种出来试试。”

    花宜姝微笑,“这是自然。不过来年开春再试种就晚了,陛下可派人跟随他去那处山谷,那地方气候有所不同,成片成片的稻谷足够工部的匠人们验证了。”

    李瑜握了握拳,难得有了几分外露的激动,“这就好,明日一早,朕就去拜访他。”

    花宜姝歪头,“人心隔肚皮,陛下不怕他扯谎。”

    李瑜:“既然你信他,那我信你。”

    花宜姝立刻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找他多说说话,他被蒋携宝打伤,疼得睡不着呢!”

    李瑜眉心一跳,青筋都隐隐跳动起来,“不行!”

    【有医官又有侍女,三更半夜你去什么去,不许去!】

    花宜姝禁不住笑了,“陛下不许我去?”

    李瑜牢牢握紧她,“不许。”

    看他抿着唇强忍不悦的模样,花宜姝心里暗笑,面上却一副忧愁模样,“哎,这可怎么办?这位洪义爷爷年纪那般大,万一下人照料不周,老爷爷摔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李瑜微微睁大眼,“老……爷爷?”

    花宜姝一脸天真,“是呀,这位洪义先生今年都七十岁了,陛下难道以为他是个年轻人么?”

    李瑜顿时大为窘迫,再看自己紧紧抓着花宜姝不放的样子,更觉丢人。

    【啊啊啊啊怎么会是个老人家!】

    【内侍不是说他是个美男子吗!】

    【不对不对,也许内侍指的是一个老年美男子……】

    李瑜呆坐半晌,恨不得连夜离开此地。

    花宜姝看他垂着脑袋双眼耷拉的样子,简直要被他笑死了,她挤过去搂住他,“陛下怕甚?我永远只中意陛下这般年轻力壮的俊俏郎君。”

    李瑜闷闷道:“不年轻力壮就不中意了么?”

    花宜姝:“那陛下呢?将来我不再年轻貌美了呢?”

    两人默默对视。

    夜深露浓,月上天心。

    唯愿君心似我心。

    第152章 弹劾,蒋尚书要完了……

    洪义原本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日了。

    他被困崖底十几年,再出来时儿女已经不在,孙辈也不认他,只有仇家还对他念念不忘。他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原本想要回到那地方了此残生,但看见外头还是有人吃不饱饭,看见粮铺里的新米又小又瘪,洪义生出将那崖底的好粮种带出来的念头。他要带着粮种入京献给工部,让工部的大人们将这粮种推广出去,叫更多人能吃上稻米。

    如今百姓用于充饥的都是粟米、梁米、豆子等,稻米是贵人才能吃得上的,只因稻米产量低,同样一亩地出产的稻米远没有其他谷物的产量高,百姓为了填饱肚子,自然要种植产量更多、更能饱腹的作物,可是稻米吃起来更香啊!洪义想让更多人吃上大米。不说一日三餐,至少一个月要能吃上几次白米饭……

    于是洪义就这么带着自己的粮种入京了,他信不过老家的那位县令,担心自己献上去的粮种会被县官私吞,可他也并没有什么谋求荣华富贵的想法,终归他都这把年纪了,要那些财物又有什么用呢?只想为这世道做些事情,只想造福他人,谁成想十几年过去,仇家还不肯放过他,将他的粮种偷偷换了,让他被工部衙门赶了出来。

    有了这一次“上当受骗”,工部的大人们必然不肯再信他,洪义心里明白仇家是担心他发达之后报复回去,却也无可奈何,原想着回去后再托别人来献上粮种,路过茶楼时却目睹了纨绔子弟欺辱民女的行径,洪义想也不想就站了出来。

    他年轻时总畏首畏尾,担心被报复,担心牵连家人……如今一把年纪了,反倒有了几分快意恩仇的气概。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番际遇。

    温暖干净的房间内,年轻貌美的侍女微微弯腰,要给他擦洗身子,还要扶他去如厕,洪义连忙拒绝。

    这侍女的年纪都能当他孙女了,怎么好意思叫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伺候他一个老头子,洪义一再拒绝,那侍女才沉吟片刻,换了一名小童过来。

    这小童约莫十七八岁,声音听着却有些尖细,洪义没什么大见识,不晓得这就是太监,见他办事周到细心,不由对那位救下他的夫人更生出好奇。

    “这位小哥,老头子我斗胆询问一句,那位夫人是什么身份?”洪义其实心里有些担心,虽然花夫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甚至很有可能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但那蒋家公子权势也不小,花夫人好心救他,他也生怕花夫人担上麻烦。

    这小童就是曹顺子了。

    曹顺子笑道:“您不必担心,那蒋家公子遇上我们家夫人,只有挨打的份儿!”

    洪义心想那蒋家公子出身侯府,那花夫人一定是出身国公府吧!爵位比蒋家高一级,恐怕辈分也在蒋家公子之上,才能说拿人就拿人,毫不含糊。洪义虽然读书识字,但从来没有涉足过官场,在崖底困了十来年,如今对外界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凭着他浅薄的经验做出最大胆的猜测。

    听见曹顺子说那位夫人不会有事,洪义放心了下来。他想起他跟花夫人提过粮种一事,想来有了这位花夫人引荐,工部那些大人们总该信他了。

    这一次他得将这件事办好,不能再叫那些大人们失望了,更不能让花夫人白白为此担保,洪义想着自己该如何绕道回到那片山谷,又该如何证明他的粮种有用……渐渐入了梦境。

    在洪义的预料中,他得为这件事奔波上几个月才能有结果,谁知次日刚刚清醒,就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还提起了他的名字。

    洪义年纪虽大,但记性很好,立刻就凭声音听出了说话这人是昨日他上工部衙门是接待他的小吏。

    洪义不知怎么回事,还是立刻爬了起来,外边有人听到动静就敲起门来,“洪先生可是起了?”是昨夜照料他的那小童。

    洪义忙道:“起了起了,劳烦小哥扶我一把。”他昨日被那蒋携宝踢了一脚,虽然上了药,但如今动起来还似乎疼的,曹顺子闻言连忙开门进去,伺候着这位老先生梳洗完毕,才让外头人进来。

    洪义一看吓了一跳,见来的不但有工部衙门的两个小吏,还有一位有品阶的大人,是工部屯田司从六品上的员外郎。

    不过隔了一日,那两名小吏便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傲慢,相反他们毕恭毕敬,谄媚的模样像极了洪义从前家养的看门狗,就连那位身着官服通身气派的员外郎,看见他时也是抚着胡须面带笑容,被这几位如此重视,洪义这辈子还是头一遭。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昨夜那位花夫人带来的。她不但信了他所说的话,还立刻就将工部的大人请了过来,足可见对他有多重视!

    洪义一辈子生活在底层,大半辈子都遭人白眼,在还是头一回被大人物如此客气周到地对待,饶是他并未有攀附权贵、飞黄腾达的心思,此时也不免体会到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滋味,原来书上所言,竟没有半分是虚的。

    既然花夫人都为他考虑周到了,洪义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更何况他都七十岁了,说句实在的,没准什么时候磕碰一下,他就过身了,万一他们找不着地方,岂不是可惜了天赐的良种?

    事不宜迟,洪义立刻要求出发。

    既然老人家都这么说了,工部的人自然兴高采烈地准备起来,下午时就备好了人马出发,毕竟这可是加政绩的大好事儿,那粮种要真有这老先生说得那么好,粮食产量能翻两倍,届时国库充盈百姓富足,何愁国运不兴?

    顾虑到老先生的身子,工部屯田司的那两名小吏还自掏腰包请了位大夫一路随行,要说世事无常,他们才最有体会,谁能想到昨日赶出去的人今日就得了上头重视?他们如今只恨不得将这老先生当做祖宗伺候,唯恐这位注定要飞黄腾达的老先生将来给他们小鞋穿。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其实洪义心里半点不记恨他们,路上见他们照料得殷勤,不禁感叹,“二位辛苦,我自家儿孙都没有你们周到关切。”

    两名小吏立刻道:“那不如我们认您老人家做个干爹?”

    洪义:……

    洪义的老家距离京城并不算很远,马车行了十来日也就到了,再行个两日,就到了洪义呆了十多年的那片崖底。

    此处地貌特殊,明明是冬日,却还温暖如春,老先生也有些心眼,离开时弄来石头树木掩藏了入口,如今一行人按着他的说法拆掉了外边的伪装,走进去一瞧,入眼便是一片金黄。

    屯田郎中、屯田员外郎、两名主事以及一路护送的侍卫呼吸都重了,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唯恐惊醒了眼前这一场美梦。

    跟在队伍中收割稻谷好手上前去割了一把,入手的麦穗沉甸甸粒粒饱满,当真美极了。

    “这果真,太好了。”良久良久,屯田郎中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一众人扎入稻田中间,欣喜不已地围着这片稻田转悠,像是看见了满地黄金!看见了节节高升的仕途之路!

    洪义老先生由一名侍卫扶着走入其中,这里还有他居住十几年的痕迹,他眼望着这一切,看着稻谷被收割,稻苗被捆好装上车,他眼神微微湿润,仿佛看见了大地上稻苗随风涌动,家家户户吃饱穿暖的样子。

    辛苦这一切,没有白费啊!

    ……

    去时花费半个月功夫,来时来信使快马加鞭不过不过一个日夜,就带着最好的粮种回到了京城。赶在除夕之前,工部验证过了粮种的真伪,从中挑出了最饱满漂亮的稻穗,于早朝时呈上,天子看过后又让人传下去,供文武百官传看。

    “这稻穗真漂亮,从没见这么漂亮的。”

    “要真能让产量翻两倍,那可真是大大的好事啊!”

    “这粮种再好,种过几轮也会渐渐变差,还是要让屯田司择优选育才是。”

    “不错,农事也是国事,这样好的粮种,暂且不宜放出去,还是要多开试验田地,待产量提高后,再将种子发放给农民。”

    朝臣商议过几轮后,声音渐渐停歇,见众人已经没了交流的意思,工部尚书忽然出列,“陛下,臣有事要奏。”

    高座上的天子垂目望来,工部尚书接着道:“这良种一事,是花夫人极力促成,那选育粮种的人才,也是花夫人提拔举荐,应当为花夫人记上一功。”

    闻言,朝堂中不论文武,不论对花夫人有没有意见的,都轻轻吸了一口气,众人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花夫人的手中,她一个身在内宫的女眷,是如何跟粮种扯上关系的?工部尚书如此积极地为花夫人张目,是否有天子的授意?

    不等众人猜度个明白,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前太子太傅孙某人忽然站了出来,他一指户部尚书,忽然道:“臣也有本要奏,臣要弹劾蒋尚书,他教子无方,欺男霸女街市行凶,险些将选育粮种的洪先生当街打死!”

    嚯!这可是一位能让粮食翻倍的人才啊!这上好粮种真要推广开来,能为国库增收三五成!这人竟险些被蒋尚书的儿子打死!

    众人目光不由投向蒋尚书,众目睽睽之下,连天子也望了过来,蒋尚书额上冷汗刷刷掉了下来。

    第153章 迟到补更革职,回家好好带娃吧……

    不知何时,站在蒋尚书身边的人都默默挪开了半步,有一些小官原本就站在队伍末尾大殿边缘,这一挪动,几乎要被挤出大殿了。但此时没人注意这点,众人目光都状似不经意地落到了蒋尚书身上,直看得蒋尚书头大如牛。

    这蒋尚书既不是黄金,又不是粮食,自然没几个喜欢他,更何况他把儿子养成一副猪样,勋贵之中的年轻一辈更不愿与他家交往,以致如今朝他看过去的眼神,竟然是幸灾乐祸居多。

    但蒋尚书好歹为官多年,很快就镇定下来,面对孙御史的弹劾,他露出一副震惊神色,“孙御史,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犬子温良谦恭、秉性纯善,哪里做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他这话一出,当即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蒋尚书此时极为敏感,听见笑声就望了过去,然而这大殿宽敞,殿中挨挨挤挤站了不少官员,有人躲在其他人背后笑上一下,他又怎么能瞧得见,当即便有些焦躁起来,但当务之急是将儿子头上的屎盆子丢掉,于是又道:“孙御史刚刚上任没几天,或许是弄错了。”

    他这话说得温和,其实一方面是强调儿子没有做那种事,一方面是踩孙御史一脚,暗示孙御史没有查清楚就弹劾,指责孙御史业务能力不过关。

    孙某人哪里能听不明白?他重重哼了一声,撸起袖子就开怼,“有些人教子无方,偏听偏信,便以为别人也鲁莽无知,蒋大人,本官敢在朝堂上弹劾你,自然是已经调查清楚,你不妨将令郎带上来问个明白。”

    孙某人在天子面前唯唯诺诺畏畏缩缩,那是因为天子已经长大了,早不是曾经那个软糯懵懂的孩子,再者分隔七八年,哪怕曾经情分再深厚,如今也生疏了,孙某人只教过天子一年时间,这点情谊算起来比纸还薄,面对一个能一言决定他生死前程的人,他怎么敢放任自我?自然要夹起尾巴做人。

    但蒋尚书算个屁!昔年他做太子太傅时,蒋尚书还只是个在翰林院抄书的小吏呢,要不是靠着他爹有些本事,要不是靠着娶了郡主,他能有今天?孙某人怕他个吊!

    自打重新为官,他就打定主意要攒够家底养猫儿子猫孙子,天子让他做御史,必定是对前任御史那拈轻怕重的行事作风颇为不喜,而他当年能被选为太子太傅,自然不可能是个蠢人,既然天子让他坐在这个位置,那就是想要把这朝堂之风变上一变,正好他孙某人也看不上那种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的人,当然是处处都跟前任御史反着来。

    前任御史不敢得罪高官勋贵,专挑小官小吏的错处,他就偏找高官勋贵的麻烦,这些个钟鸣鼎食之家,家底丰厚人员复杂,鬼都不信他们从头到尾干干净净,孙某人是个文也可以,武也可以的人才,他若是不怕吃苦,真要想找出他们的疏漏,自然也不难。正巧花夫人跟蒋家小姐的恩怨慢慢传入了他耳朵里,听说那位蒋小姐好几次怂恿其他贵女与花夫人作对,孙某人就立刻盯上了蒋尚书一家,并暗中搜集证据。

    蒋家老太爷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好田地里生杂草,出了个蒋携宝这样的纨绔子弟,蒋携宝才十四岁,却是个好色好赌的淫棍,但蒋携宝既没有成家又没有入仕,单单这样只是私德有亏,还达不到让蒋家伤筋动骨的程度,孙御史就等啊等,可算是等到了今天。

    他非得把蒋尚书按下去不可!按下去一个,就有他的一个政绩,这都年底了,天子还不得多发他一些过年钱?

    而蒋尚书一听孙御史要拿他儿子上朝堂,眉头便高高隆起,他儿子被打了那二十棍,这两日才能稍稍下床走动,这大冷冬天叫他一路走过来,不是要他病情加重?这孙御史是不是成心要害他儿子?

    蒋尚书心里已经怒极,面上也是一副被冒犯的恼怒,“孙御史所说的那件事,本官想起来了,约莫半个月前,的确有人到京兆府告了犬子一状,说是犬子当街打伤一位老人,可实则是家中刁奴欺负我儿子脾气软,借着他的名头在外横行霸道,我已经将这些目无法纪的刁奴全都扭送见官,也对那位老先生做出了补偿,此事静王可以作证,不信大家问静王殿下。”

    众人又一起看向静王,众目睽睽之下,李锦元脑袋微微一点,说道:“确有此事。蒋尚书所言属实。”

    蒋尚书闻言眉头微微一松,心道自己在朝中为官多年,静王才刚刚回京没两个月,正是需要拉拢他的时候,静王自然会替他说话,至于某个离京多年,回来后也只能做个御史的小人,呵呵……

    蒋尚书正要朝孙御史投以不屑的眼神,谁知静王那一番话还没说完,只听他继续道:“陛下,诸位大人,你们有所不知,其实蒋尚书连同蒋家一家主子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善心软之人啊!”

    这是一句好话,却不知为何有些古怪。蒋尚书预感不妙,正要阻止,静王却语速极快地将接下来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当日蒋家公子的仆从不但在茶楼里当着蒋公子的面欺辱良家妇女,还当着蒋家公子的面打伤了一位路见不平的老人家,那天寒地冻的,老人家怎么能打得过,那些可恨的奴仆竟还不肯放过,还欺骗蒋家公子那老人是个淫贼,于是蒋家公子宛如天降正义,提起一脚就将那位老先生踢出了茶楼,引得街上不少路人围观,就连几个御前侍卫也瞧见了。”

    这话一出,众人看着蒋尚书的目光顿时变了,静王这阴阳怪气的话明显是对蒋家有意见啊!

    “难道蒋公子当真险些打死一位能选育良种的人才?”

    “听说还是一位老先生呢,莫说是踢上一脚,就是摔一跤都也许没命,那蒋家小子够狠啊,这是奔着将人弄死去的啊!”

    “不是说是蒋家奴仆借着主子名头行事?”

    “嘿嘿,静王殿下那话听不出来?什么刁奴敢这么大胆子?要说别人被刁奴蒙蔽还得琢磨琢磨,蒋尚书那儿子,怎么可能?”

    “我儿子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几个月前被他欺负了也不敢讲呢!”

    众人的每一句议论声音都极小,但汇聚起来就成了一片嗡嗡的巨大动静。蒋尚书简直不敢抬头去看上头天子的脸色了,只辩解道:“一派胡言!我儿子绝没有做这样事!”

    孙御史老神在在,“做没做,等洪先生回京,听他亲口说说不就成了?”

    李锦元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将蒋家公子提上来问话即可。”

    蒋尚书不可置信看向李锦元,“静王殿下,你怎么……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锦元立刻一脸惭愧,仗着一脸胡子,连这惭愧模样都装得十分敷衍,“蒋尚书,实在对不住,只是本王一没收你银子,二没与你沾亲带故,我这……实在不好为了令公子徇私枉法啊!更何况,这人不是没被令郎打死么?只要令郎悔过,陛下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蒋尚书:……

    他瞪大的双眼里不满血丝,几乎恨不得冲上前将静王和孙御史这两人掐死。然而这两人都会武,蒋尚书反倒是个文弱书生,他真要冲上去,只怕会被这两人一人一个巴掌扇飞出去。于是只能在心中祈祷自家儿子能争气些,然而蒋尚书的祈祷还是落空了,蒋携宝原本就是个只会仗势欺人的酒囊饭袋,伤好了些就迫不及待出去寻乐子了,羽林军将他找来时,他连裤子都没穿上,一路提到宫廷中不提多丢人现眼了,到了这大殿之上,面对着森严殿宇百官威压,更是被唬得鼻涕眼泪直冒,没多会儿就全交代了。

    偏偏蒋携宝还不觉得是件多大的事,毕竟他并不知道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如今已经成了功臣,只等着回京后就能封官进入工部了。

    因此他交代完还不知死活地说了一句,“陛下,我只是打了一个贱民,我……”

    碰的一声,天子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扶手上,那龙椅扶手都被这一掌砸得粉碎,面色更是阴沉无比,百官还从来没见过天子如此暴怒,当即噤若寒蝉,连头也不敢抬起。

    蒋尚书却是哆嗦了一下,他知道完了,自己完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蒋携宝还未入仕,要不是凭着家世,他的地位比农夫都不如,他怎么能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贱民”呢?要知道哪怕是高高在上如天子,也从来不至如此目中无人啊!

    蒋携宝一脸愚蠢地被拉了出去,天子亲口断了他未来的仕途,至于蒋尚书……天子垂目看他,开口道:“想必是户部的差事太忙了,令蒋大人无暇顾惜家事,不妨回家休息一年,好好教教儿子再回来。”

    噗通一声,蒋尚书一屁股瘫坐在地。回家休息一年……那户部的权柄岂不都要落在旁人头上,他这个尚书跟被革了职有什么分别?

    第154章 不好,花宜姝落水了……

    蒋尚书父子愁云惨淡地回了家,蒋家大门紧闭,谢绝任何来客,蒋携芳不明所以,连忙赶去探望。

    蒋尚书便将今日朝上之事说了,“你也知道半个月前你弟弟经历的那遭事,你弟弟还这么小,他怎么做得出欺男霸女的事呢?分明是家中刁奴败坏他的名声,当初明明已经跟静王说好了,明明已经调理完此事了,钱也赔了,他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蒋尚书在女儿面前掩面哭泣,“那孙御史今日在朝堂上颠倒黑白,陛下也偏听偏信,如今竟不许我去官署了,等一年后回去,我这尚书的权柄怕是早已被架空了,女儿啊,我看咱们蒋家,是要完了!”

    蒋携芳登时呆住,像是被雷霆劈了一般,委屈又愤恨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蒋携宝也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说都怪自己贪玩,要是自己不出去玩,就不会被诬陷,就不会牵连父亲。父子俩抱着痛哭,蒋携芳也难受得掉眼泪,屋子里的下人忙上去劝说,却被蒋携芳一巴掌打开,也就远远避开不再上前。

    蒋携芳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咱们与静王殿下无冤无仇,他为何出言诬蔑?还有孙御史,咱们家与他并无过节。”

    蒋尚书抹抹眼泪,说道:“你是不知,静王妃与宫里那位花夫人私交甚好,二人进京都是坐得同一艘船,至于那孙御史,据说时常寻花夫人身边一安姓侍女说话,说是看上了花夫人养着的狸奴,这谁能信呢?”

    蒋携芳闻言大怒,“原来这两人,都是站在了花宜姝那边!”

    蒋尚书忙道:“算了算了,别说了,咱家斗不过他们,往后还是安生些吧!”

    蒋携芳一口郁气憋在心口,闷得胸腔发疼,遇到这种事,她也毫无办法,只得咬唇强忍着眼泪,心里悲凉地想:难道自己要入宫去给花宜姝下跪求,她才肯放过自家吗?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她也配?

    可如果不这么做,万一那心狠手辣的女人又使出毒计戕害自家怎么办?

    蒋携芳听着父亲弟弟的哭声,心里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家族前程占了上风,“父亲,弟弟,我现在就进宫,我去跪在花夫人跟前求她。”她心想:罢了,为了家里,哪怕受那女人一顿侮辱又如何呢?

    闻言,蒋尚书目光微微一闪,他拍着腿叹道:“女儿你傻啊!那花夫人身份低微,却想要坐上后位,她能怎么做?还不是背地里耍些阴谋诡计除掉那些身份比她更高的名门淑女?就譬如你,你如此貌美年轻,咱家门第又高,她定然将你看做眼中钉肉中刺,你就算去求她,她也不会放过咱家的!”

    蒋携芳脑中轰然一响,霎时恍然,不错,以花宜姝的出身,压根也轮不到她做皇后,天子想要册封她,不单太后,朝臣也会不满,所以她只能费尽心机将其他名门淑女的身份拉下去,就譬如自己,虽然她父亲的爵位不是世袭的,但父亲有尚书官职,将来年迈致仕,天子说不准会看在父亲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再留爵一世,而她生母是堂堂郡主,她的身份也就比崔思玉差那么一线而已。

    可是如今父亲被停职,弟弟被训斥不准入仕途,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因为自打天子登基以来,鲜少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自家的爵位不能承袭下去,必然会一代代没落下去,如此,她的身份也不够格了。

    那个能将天子牢牢笼络住的女人,果真狠辣。今日那个女人把她拉下去,明日再使计把崔思玉拉下去,皇后之位不就是她花宜姝的了?

    蒋携芳正不安,就听父亲道:“罢了,你弟弟的名声已经坏了,想来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姑娘了。好在你还是好姑娘,让你祖父多往宫里求求陛下,再让你娘进宫去找太后娘娘求求情,好歹让我重新回到官场,爹不求别的,只求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体面出嫁。”

    蒋尚书双眼疲惫痛苦,“咱们不跟花夫人争了,咱们争不过她。便如此罢,趁我身上爵位还在,食邑俸禄也还能拿几年,家里省吃俭用,好给你和你弟弟留些家底。”

    听得此言,蒋携芳心头震动,泪水夺眶而出,她跪在蒋尚书面前含恨道:“爹,咱们是被害的,咱们为什么要退缩,我偏不让那个狠毒的女人如愿。我要入宫,我一定要争得陛下的宠爱,我一定会让咱们家重新光耀起来!”

    父子三人顿时哭做一团,片刻后,蒋尚书拍拍女儿肩膀,“既然你心意已决,为父自然要为你铺路。我在朝中多年,还是有些人脉可以走动,等到除夕宴前……”

    ……

    紫宸殿

    李瑜憋着一肚子气下了朝,然他面上不动声色,周围侍从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朝堂上的气性早就消了,不多时便有人求见。

    来的是已经升任羽林军指挥的张达先,他呈上来一只装着夜明珠的匣子,禀道:“陛下,这枚夜明珠的来历已经查清,乃是元江从一个番邦人手里骗来的,那番邦人不识货,被元江用一匣胡椒换了夜明珠,而那番邦人早已出关,想来是回国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来。”张达先最后加这一句,就是想要告知陛下,这夜明珠已经是无主的了,想用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用了。

    然而之前还为了夜明珠亲自去追小贼的天子,如今却看也不看那枚价值不菲的珠子,而是道:“归州那边如何?”

    张达先忙收起讶异,禀道:“归州前刺史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而他老家,晋家宗祠的老人听说元江被养父母舍弃,又听见说要交罚银,也连声说不认这个族人,将他从族谱中划去。”

    张达先本来挺讨厌那小子,但见他到处没人要,也是觉得可惜。他不由看向天子,原以为天子当初开口喝问了元江几次,应当也有几分惜才,谁知天子的面色还是毫无变化,君心果真深不可测啊!张达先正在感慨,却听天子问,“那人在牢里如何了?”

    张达先:“天天在里头看书,看的是安墨姑娘写的那本。”

    李瑜闻言一顿,他道:“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北衙缺人?”元江这小子虽然顽劣不堪,但念在他在武学上颇有天分,倒是可以让他去做个教头,北衙的新兵要练出来也不容易,让他教会一个就免除十两罚银,什么时候将他从前骗来的钱都交齐了,什么时候再赦免他,也算物尽其用了。

    张达先对上天子深沉的双目,瞬间福至心灵,道:“陛下,微臣明白了,这小子虽然扶养孤儿,但他的钱财统统来历不正,如今又交不出罚银,就罚他在北衙给新兵做人肉桩子……”

    李瑜:……

    张达先自以为这次终于猜中了天子的心思,越说越兴奋,“他坑蒙拐骗的银两四舍五入约莫一万两银,什么时候他挨够了一万顿打,他欠下的一万两罚银也就能还清了。”

    李瑜对上张达先兴奋的双目,默默在心里计算:北衙的新兵都是些十二三岁、刚刚开始习武的孩子,以元江的实力,躲开一群孩子的攻击不在话下,等这些孩子能打到元江,他们也就出师了。如此说来,也算是起到了“教头”的作用。

    于是李瑜点头。

    而得了天子首肯,张达先立刻将命令下发下去,在牢里关了半个月的元江总算是能见着太阳了。他一开始看不上北衙那些新兵,觉得就他们那些三脚猫功夫,想要躲开简直易如反掌,然而等真正到了北衙他才发现,竟然是车轮战!从早到晚都有新兵排着队等着试他这人肉桩子,人力总有穷尽时,渐渐地,元江力有不逮,被打了一拳,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

    一天下来鼻青脸肿,后悔当初骗了钱。

    为了不挨打,元江苦练武艺,北衙的新兵也发现这人肉桩子越来越强,原先排队打一天能打中他几拳,后来竟然只能勉强打中一两拳,都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谁也不服气谁,双方互相较劲,今年北衙新兵的训练成绩竟然比往年要好上一截。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李瑜送走了张达先,翻开了一本折子,而后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一封是杨靖写的,杨靖立了功后被封做了千牛卫统领,他如今是有生以来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整个人的面貌都与从前大为不同,李瑜之前见过一眼,印象深刻,此时他折子上洋洋洒洒写了一通,通俗点讲,就是已经征得荆州刺史的同意,婚约已定,请天子赐婚,还要请假带着妻子回荆州探亲。

    今日烦心事不少,可算有件喜事,李瑜终于稍稍高兴些,提笔就批了,想了想又在旁边提了句建议,让他将婚期定在明年开春,反正他岳父开春也会入京述职,省却一桩麻烦。

    他伏案工作了好一会儿,奏疏都批完一堆,然而时间过得太慢,瞅见外头天色还没黑下去,不由感到一阵寂寥。他想:花宜姝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要是她也在就好了,不须她做什么,他忙里偷闲看上一眼也足够了。

    却在这时,内侍匆匆从外头进来,焦急喊道:“陛下,您快回永华殿看看吧,大事不好了!花夫人和崔小姐落水了!”

    李瑜听见的:花宜姝落水了!

    他腾一下站了起来。

    第155章 增加一千字清醒,我孩子掉了?

    半个时辰前……

    花宜姝拥着狐裘、懒洋洋地靠在炭火边看账,自从回了宫,李瑜就将他的私库交给了她打理,那只归李瑜一人掌管的北衙,那数万军士的俸禄用度由国库出,但逢年过节的赏银节礼,却是由天子的私库出钱。接管了李瑜的私库,自然也就接管了这一部分权力,花宜姝乐意至极。

    因此接过李瑜私库的那晚,花宜姝喜滋滋地做了个美梦,醒来后神清气爽,然后就开始嘲笑李瑜不会管钱。李瑜算得上是个节俭的皇帝,他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由国库出,历朝历代皇帝都或多或少会给自己修座几座园子修几个新宫殿,但李瑜也不知是来不及,还是实在节俭,至今没动过多少钱,他这十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十分可观。

    可惜他就只是这么攒着,也不晓得钱生钱的道理,这么多银子放着不生钱,在花宜姝看来就是亏大发了啊!于是她联合给她管钱的王玉燕,决定把李瑜这笔钱好好利用,还有李瑜自己的园林田地,多多利用起来,不知能再赚多少钱。

    旁边炭盆源源不断送来暖意,身前香炉紫烟袅袅,身侧貌美侍女温柔殷勤,看账看累了就往摇椅上一躺,让侍女打开窗子看看外头红梅白雪,这样好的日子,仿佛连光阴都走得慢了。

    花宜姝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舒服的冬日。

    令她不禁想起去年冬天,那时她还在花楼里,数着日子筹划何时能离开那个地方。

    岳州的冬天不下雪,却冷得刺骨。那滋味好像一块又一块冰藏在你的后心处,藏在你的掌心里,藏在你的脚底板,由内而外不停地渗透寒意,无论穿多少衣裳,无论烧多少炭火,也总觉得手脚冰凉脊背发寒,有时候在睡梦中冷醒,恍惚以为自己置身冷天寒池里,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还会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其实花宜姝自己也很惊异,明明盖了好几层被子,明明屋子里烧着炭盆,为何还会冷得难以入眠呢?

    也许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个比地狱还要冰冷的地方。

    “夫人,崔小姐求见。”

    花宜姝几乎要睡着了,又被这声音唤醒过来,她心里有些古怪,崔思玉找她做什么?难道宫斗终于要来了?

    思及此,花宜姝那仅有的三分睡意统统拍飞了,她当即坐直身子道:“快请她进来!”不对,永华殿里都是她的人,真要宫斗起来崔思玉不占便宜,花宜姝正想着要不要到外边去,下边人却已经动作神速地将崔思玉请了进来。

    这位名满京城的国公府嫡女穿着一件月白色刺绣袄裙从外边进来,不论身段多么苗条的女人,穿上这么厚的裙子都要臃肿几分,然而因为崔思玉极为纤瘦,胳膊腿都细细的、一张白如敷粉的面容更是瘦得小小窄窄,尖尖下巴抵在雪白的毛领上,愈发显得整个人柔弱可怜。

    花宜姝有些吃惊,因为一个月前的崔思玉并不是这副模样,之前的崔思玉虽则也瘦,却是纤秾合度恰到好处的瘦,并非这副瘦到可怜的地步。

    “给夫人请安。”这位规矩礼仪都叫人挑不出错的千金小姐朝着花宜姝行了一礼,花宜姝看她觉得古怪,也不回礼,直截了当道:“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花宜姝从前在下九流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她能看不出来?一看崔思玉这可怜样,再看她眼神中沉郁之色,花宜姝就知道这人不是来和她搞宫斗的,她心里叹气,对崔思玉的兴致淡了不少,至于崔思玉为何短短时日瘦了这么多,花宜姝并没有兴趣了解。

    “我来此,的确是有话要与夫人说。”

    崔思玉话落,忽然当着满屋子侍从的面在花宜姝面前跪了下来。

    不单单是永华殿中的侍女,就是花宜姝本人也始料未及吓了一跳。

    “夫人,我真心想要入宫侍奉陛下,求夫人成全。”话毕她磕了个头,眼神恳求,神情坚毅。

    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大宫女统统静了,只有殿内香炉中发出香饼燃烧的细微轻响。

    须臾不见花宜姝开口,大宫女中的紫云不禁出声了,“崔小姐,您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何必到永华殿来做这不知羞耻的事?”

    虽说没有人不知崔思玉等贵女入宫陪伴太后的真正的目的,可这些人个个都把遮羞布拉得好好的,她们自认出身名门,自然不肯跟小门小户的女子一样明着争来抢去。尤其崔思玉还是名门中的名门,以她的门第出身,何须做这样的事?

    不止是紫云,其他人回过神也面露恼怒,这崔小姐当着大家的面做这种事,不是明摆着逼迫夫人吗?

    崔思玉仿佛没听见紫云刻薄的话语,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众人鄙夷的目光,她视线直直落在花宜姝身上,“夫人,我无意争皇后之位,我愿意唤您一声姐姐,只求在后宫中能有一席安身之地。”

    花宜姝没有说话,紫云却炸了,“崔小姐,您是打量我们夫人脾性柔软心底善良,所以专到这儿欺负我们夫人是吗?陛下纳不纳您,我们夫人如何做得了主?您这是存心要我们夫人难做!”

    听了这话,崔思玉还没怎么的,花宜姝却是微微吃惊,脾性柔软?心地善良?原来她在这些人心里,是这样一个人么?

    此时此刻,要不是有外人在场,花宜姝简直想站到台上高歌一曲,感谢这些人对她演技的肯定。

    她嘴角已经扬起了淡淡的笑,而此时,安墨从外头回来,她听见了紫云说的那些话,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崔思玉,脑子里瞬间闪过电视剧里装柔弱装可怜套路女主的绿茶女配,一想到有人要破坏她心中的头号cp,安墨可气坏了,当即跳了起来,“你不要想了,想都不要想!陛下只喜欢花花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喜欢你的!”

    崔思玉虽然仍脊背挺直地跪着,可是这些人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像是一柄冰冷的重锤砸落她身上,她面色煞白,眼神却愈发执拗,“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花宜姝一眼看穿她:“如果你要说的,是你必须要入后宫的理由,那你不必说了,我不想听,也不会答应。”

    毕竟在原书剧情里,崔思玉最终是当了皇后的。

    花宜姝曾经想过崔思玉嫁给李瑜的种种原因,要换做是其他皇帝,没准会因为崔家势大,坚决不肯让崔家的女儿为后,但李瑜不同,他这个人外冷内热,表面冷硬内心柔软,他对“情谊”看得颇重,他对崔家,或者说对他的舅父舅母还是有些感情的,所以在最后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他是真有可能娶了崔思玉。二是原书剧情中,李瑜是在萧青嫁给了越不凡之后过了两年正式立后的,算算时间节点,那会儿正式国内天灾频发、南地到处都是动乱的情形下,也许原书中的这场婚姻,也有安抚民心的作用……

    反正,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呢,花宜姝可以容忍其他女人进入后宫,却绝容忍不了崔思玉,谁知剧情中会有什么隐藏的坑在等着她,她已经被原书剧情坑过几次了,连安墨都险些出事,她是一分一毫都不愿去赌。

    崔思玉想嫁给李瑜?不行!做梦也不行!

    面对花宜姝斩钉截铁的话语,崔思玉连嘴唇都白了,此前遭受的屈辱与此时殿内宫人鄙夷不屑的目光一同压了下来,将她一直挺直的脊梁也压塌了下去,崔思玉眼睛一红,起身跑了出去。

    连披风都落在了室内没有带走。

    花宜姝咦了一声,正要让人将披风送还给她,一见寝殿内的人,好家伙,一个比一个幸灾乐祸,一个比一个激动快乐,尤其是安墨,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大胜仗,乐得辫子都要翘起来了。

    他们的快乐如此简单,我却无法轻易得到。

    花宜姝有些唏嘘,再想想负气跑走的崔思玉,想想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竟有几分不舍,可惜了我不是男儿身,可惜了我不是皇帝,我花宜姝要是皇帝,人家崔思玉都可怜巴巴求垂爱了,我一定不会狠心拒绝,可这件事能怪我吗?不能,那只能怪李瑜了,一定是李瑜不解风情,一定是李瑜拒绝得太生硬,才弄得崔思玉瘦成这副可怜样儿,没法子,李瑜是我的男人,自家男人犯的错,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帮忙填补了。

    希望崔思玉听完我的花言巧语,能够幡然醒悟,从此要么一切看开遁入空门,要么另寻良人好好出嫁,再不要入宫,也再不要出现在李瑜面前。

    打定主意,花宜姝带着崔思玉的披风就追出去了,后边跟了一溜的宫人侍从。

    只不过花宜姝怎么也没想到,崔思玉这倒霉催的竟然跑到结了冰的湖面上,她瞅了那脆薄冰面,“崔小姐,这湖面结冰不久,快上来吧!”

    崔思玉眼神凄然,细看竟有万念俱灰的决绝,“索性我的脸面都丢尽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花宜姝闻言一顿,面露讥诮,“那你就去死好了。”

    崔思玉张了张嘴,什么话都给忘了。花宜姝要是苦苦劝诫她不要做傻事,要是装模作样让她上去,崔思玉都不会奇怪,可花宜姝竟然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崔思玉一下呆住,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花宜姝:“你是不是以为你寻死觅活的,我就会对你心生怜惜,是不是以为你歇斯底里,我就会谅解你的难处?你想多了。”

    “你知道你为何得不到陛下的喜爱?因为你并不美,你嫉妒我,嫉妒的恶火让你变得丑陋无比,因为你连你自己都不在意,不珍爱,你更没有资格得到别人的怜爱。”

    “你要死就死,只是不要死在我永华殿门前,污了我这块地。”

    崔思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如同一万柄小锤同时震动,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花宜姝的目光下,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要嫁给表哥,她是名满京城的淑女,她从不屑与其他人争斗,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是最后那个胜利者。她设想过自己会被表哥冷厉的模样吓退,设想过自己对表哥的抗拒会惹怒他,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放弃。

    不但没有做成皇后,她连后宫竟也入不得,惶惶忧虑好些时日,豁出脸祈求花宜姝,却遭到这样的结果。

    是啊,男人爱她姿容貌美,家人爱她规矩守礼,太后爱她听话乖巧……有谁真正爱她这个人呢?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邪火来,反正她都已经没人要没人爱,花宜姝不是也觉得她装模作样吗?她就死给他们看,要他们统统后悔!

    有些人就是这么冲动任性,崔思玉一脚狠狠踩在冰面上,花宜姝吃了一惊!

    这一刻,她脑子里蓦然想到,崔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变化?莫非是前些日子李瑜上崔家说的那些话,打那之后,太后再没有让李瑜去仁寿宫看表妹。

    想起李瑜,花宜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崔思玉在她门前落水,必定会引起太后和崔家不满,李瑜也难做人,但如果她为救崔思玉也落了水,再结合崔思玉先前那般逼迫,理亏的只会是崔家和太后。

    他们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来弥补……

    花宜姝原本就是个狠人,她为了名留青史连自己性命也不顾惜,为了接近李瑜敢冒着掉脑袋的欺君之罪,如今为了得到崔家和太后的弥补,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就是跳个水?更何况她的人都在身后,她很快就能被捞起来,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刹那之间咔嚓一声冰面脆裂,花宜姝上前几步,在崔思玉震惊的目光中抢到她面前……

    冬日里湖水刺骨,花宜姝一落水,冻得浑身都僵了。周遭都是嘈杂惊呼之声,等被人捞上来,她很从容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听见太医的声音隔着帷幔响起,无比凝重,“夫人可醒了?有句话,希望夫人听了,不要太过伤心?”

    太医这凝重的神情叫花宜姝一下呆住,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怎么?我孩子掉了?”

    太医:……

    你哪来的孩子?

    “这倒没有。”太医迟疑道:“不过夫人,可能无法怀孕。”

    第156章 太医,会不会看出她的……

    可能无法怀孕……无法怀孕……

    无法……

    花宜姝一下怔住。

    隔着一层纱帐,太医并不能看清她的面色,见花宜姝久久不语,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

    前来看诊的是张太医,他全名是张之焕,年纪不大,过了年才二十八,平常人这个年纪,都能是个十岁孩子的爹了,然而作为一个大夫,他却显得太过年轻而不能叫人信服,哪怕他每一次考核都是头名,却迟迟不能拿到“太医”的头衔,只能屈居在一些医术不如他的太医之下做个小医官。

    师父曾经劝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让他打扮得老气一些,如此方能取信那些贵人,毕竟太医也要吃饭挣钱,你看上去年轻白嫩的,人家不信你。

    可张之焕天生相貌温润俊美,这副相貌是父母给的,父母辛苦养育他成人,要他为了功名利禄去损毁这样一副好相貌,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他又太想成为太医了,就在他犹豫彷徨之际,四年前年满十五的太子看中了他……

    就这么过了四年,太子登基成为天子,每一次外出都带着他,他也从小小医官升为堂堂太医,旁人暗中议论天子是看中了他的相貌,对他多有诋毁,但张之焕从来不屑理会,因为他清楚,他靠的是才华,他不靠脸!

    于张之焕而言,陛下是他的伯乐,陛下的事就是他的事,跟着陛下一路下江南又回来,张之焕很清楚这对璧人的感情有多好,这两位要是得知不能生育孩子,不知得有多伤心。

    换做其他宫妃,张太医必定是想也不想就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一是这事并不危机性命,二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真要卷入其中,倒霉的只会是他这个大夫。可是面对花夫人,张太医却犹豫了。

    这几个月来,花夫人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她待人大方、聪慧果断,跟随着陛下南下的人里头,没几个是不欢喜她的。况且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宫里,安墨都忙前忙后帮忙干活,学习劲头儿也足,花夫人对他更是礼遇有加,张太医实在不忍心瞒着她,况且,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情知花夫人不通医理,张太医便没有说那些复杂的话,只道:“夫人肾阳不足,血亏气虚……于子嗣上,恐怕十分艰难。”顿了顿又道:“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并不擅长此道,也许几位老太医会有法子调理。”

    张太医唯恐花夫人伤心哭泣,虽然他已经尽量说得十分委婉,但任何女子听见这样的事,无疑都是天大的打击,然而奇异的,帷帐内传出的声音十分平静。

    “张太医,我只有一问,我这症状,可是落水引起的?”

    张太医摇头,“陛下一直派遣暗卫守护在夫人身边,您当时并未完全落入湖中,刚刚淌入水中就被暗卫捞了上来。这样短的时间,还不至于坏了子嗣……比起您,崔小姐整个跌入水中浑身湿透,也并未昏厥过去……”说到后来,张太医声音渐弱,因为他意识到,这样说来,弄得好像花夫人故意晕过去一般。虽然他过来的时候也没诊出花夫人晕厥,比起晕厥,花夫人更像是睡过去了,但一切都有可能,没准花夫人是先晕后睡呢?

    这种事情,花夫人怎么会故意睡过去骗人呢?

    要换做是崔小姐还有可能,可是花夫人……花夫人如此端方良善,怎么会故意捉弄人呢?累得所有人担惊受怕,花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需与人争宠。

    因为花宜姝过去装得太好了,张太医开始怀疑起自己学艺不精。

    张太医没有想过,花宜姝还真是装的。

    李瑜那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总担心她会被宫斗害了性命,所以一直有安排人隐在暗处保护,那个曾经教导过安墨的太监秦焕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跟着崔思玉走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暗处的守卫怎么可能不警戒?

    这永华殿外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哪怕没有那些算计,她能眼睁睁看着崔思玉摔下湖里而无动于衷?只要做个样子,很快就会有人将她捞上去,还能避免因为崔思玉想不开而出现的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花宜姝也没有想到,因为这一遭落水,居然还会引出她孕育子嗣的问题。

    她摸了摸小腹,除了每次来癸水都会疼得恨不得将这东西挖出来之外,她也从来没有不适的症状……不,也不是没有,无论冬夏,她的手脚总是发凉,后心也总是发冷,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落水,格外严重罢了。

    太医说话总是留三分,既然张太医说子嗣格外艰难,那她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法怀上了。

    可如果不是落水,会是什么原因呢?

    花宜姝的思绪不由往前飞,一年年往后推,推到了八岁那年。

    在青楼里,大老板每个月都会给她们送一碗补药,据说那是养颜汤,喝完之后能出落得更加标志。肌肤更白皙细腻,身段更窈窕纤细。

    青楼里每个女子都会喝,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出落得更加漂亮,才能更值钱、才能活更久。

    八岁的她嫌苦不愿喝,还是被逼着哄着灌下去。她偷偷找地方吐掉,然后悄悄观察别人,她看见人人都会喝,彼时的花魁也会喝,她们喝完的确没什么异样,的确看起来也比从前漂亮了一些,她才懵懂地跟着喝。

    在那个地方,生得丑陋苦,生得漂亮也苦;可是丑陋的年纪小给女妓们做丫鬟,年纪大了随便卖出去给娶不上媳妇的癞汉,相比之下,还是生得漂亮有更多的机会。况且,只有她们变得越来越漂亮,才能为大老板挣更多的钱,大老板不至于弄毒药害她们。

    她稀里糊涂喝了两年,直到有一日,她打开楼上窗户,隔了一条巷子,恰巧县令的小姐坐着轿子从街上经过,她掀开车帘,一张又黑又胖的脸好奇地打量街市,那一定是个备受宠爱的姑娘,因为她的眼神里有光,出身贫寒之人所没有的光。

    花宜姝当时呆立了许久,她在想,假如那养颜补汤真是好东西,为何如此受宠的县令千金却不喝呢?难道这世上有人不爱美吗?那补汤里,是不是有什么妨害身子的东西?

    大老板……真的有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吗?

    她从前以为,只要她表现得足够乖巧,只要她足够讨人喜欢,大老板也许会对她生出情分,也许将来会舍不得祸害她。人非草木,总是多情,难道不是吗?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花宜姝明白了,有些人的心肝就是黑的,他利欲熏心,他不会有情,他已经成了被钱财俘虏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喝过补药,每一次都是人前殷勤,人后要么偷偷倒掉,要么抠着嗓子吐掉……此后过了好多年,她原本以为早就没事了,却不想到如今给了她重重一击。

    也是这几个月过得太舒服了,她沉溺在温暖之中,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今日这一遭,总算又提醒了她自己的出身。

    “花夫人?”张太医温和关切的声音响起。

    花宜姝猛然回神,外边响起了些许嘈杂,她明白,李瑜要进来了。

    张太医也一脸难色,他担心花宜姝要他隐瞒此事,此事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左右为难,好在花宜姝开口了:“此事我也会告知陛下。”

    张太医顿时松了口气,他明白花宜姝也是体谅他的难处,当即起身作了一揖。

    张太医出去,下一瞬李瑜就大步跨了进来。

    屋子里暖融融,瑞兽香炉上紫烟缭绕。

    花宜姝没有掀开帷帐,她眯着眼打量着李瑜悠远而近的朦胧身影。

    突然得知也许无法生育,她心里不可能高兴。

    虽说她没怎么想过生孩子这件事,甚至有些抗拒抵触,但自己不愿生,和被迫不能生,那是两回事。

    以前她是怎么想的呢?

    花宜姝慢慢想起来,她那时候对李瑜还没什么情分,一边在心内笑他痴,一边暗地里琢磨等李瑜后宫佳丽三千,哪个生了儿子她就抱过来当自己的孩子养,总归她将来是要当皇后当太后的。

    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难以忍受李瑜身边有别人,从前她一直等着看李瑜什么时候变心,可真有了这个可能,想到这个人可能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花宜姝就气得面庞狰狞。

    李瑜匆匆过来,一掀开帷帐就对上了花宜姝狰狞扭曲的脸,他吓了一跳,手一松,帷帐又落了下去。下一刻,李瑜又掀开帷帐,花宜姝的面色仍没有恢复,他担忧道:“你怎么了?”

    他温热的手贴上她脸颊,花宜姝终于慢慢缓过来,双眼冷淡地看着他。

    这眼神瞧着是生气了,李瑜有些发憷,但还是上上下下打量她,还在她手心上捏了捏,见不是冷冰冰一片,他正要松了口气,却听花宜姝道:“陛下,今日崔思玉为了能入后宫,不惜跪下求妾身,甚至以死明志,她许是真心爱慕您,您不如将她纳了吧!”

    李瑜面色一僵,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是么?”

    【无耻!卑鄙!可恶!朕与她都没见过几次面,她怎么可能为朕寻死觅活?一定是假!心肝一定是被她骗了!】

    李瑜在床沿坐下,他认定花宜姝生气是因为崔思玉,开口道:“你如此贤良大度,朕心里高兴,可惜朕已经与舅舅商议好,决定将表妹许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

    花宜姝盯着他看,“那蒋携芳呢?她也爱慕陛下,我看不如与她做个姐妹。”

    李瑜瞅她面色还是不对,赶紧又夸了她一句,然后才道:“可惜她家风不好,入了宫恐怕搅乱宫中安宁,还是不必了。”

    【啊啊啊心肝也太可爱了吧!她冷着脸呢!她一定是故意这样说的,她在试探朕呢!朕要稳住,朕不能笑出来,更不能得意忘形!】

    花宜姝看这个人一脸淡然地与她谈论哪个女子不能入宫,实际心里美得恨不得放鞭炮,她满腔的郁闷渐渐消解,转而变成无奈。

    “陛下,你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李瑜疑惑看着她。

    那句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被花宜姝慢慢吐了出来,“太医方才说,我也许不能怀孕。”

    李瑜眸子微微睁大,他愕然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瞳孔好似失了焦距,隔了好一会儿,又或许只有那么一瞬,在室内炭火燃烧的微响里,他轻轻点头,“朕知道了。”

    花宜姝握着他的手,她想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可李瑜什么也没想,他的心音一片寂静,好像当初在归州,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交心那样。

    于是她摇头,“陛下,你不知道。”

    李瑜眼睛微微有些发涩,开口道:“也许不能,不是一定不能。”

    【啊啊啊啊心肝不要灰心,只要我们多多努力!人定胜天!】

    花宜姝心中无言,这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么?

    她仍是摇头,“陛下,你不明白。”

    李瑜眼圈已经开始发红了,他忍着哽咽,声音低哑,“朕明白你的苦。”

    花宜姝陡然怔住,心口一阵紧缩的窒闷。

    她不信!她不信李瑜的话!

    没有了孩子,她将来怎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她将来怎么完成垂帘听政临朝称制的梦想!

    这份梦想破灭的痛苦,李瑜怎么可能明白呢?

    可是下一刻,李瑜开始哭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花宜姝不想去看,可那泪水啪嗒掉落的声音吵到她耳朵了!

    一想到她不能生育后李瑜就能心安理得地纳娶新人,花宜姝心头就猛地串上一团无名火,正要出口讽刺,李瑜忽然侧身抱紧了她。

    花宜姝一怔。

    【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吧!是不是花将军的妾室待你不好落下病根,所以你每次行经才会那么痛苦?】

    【朕来晚了,朕要是十年前就与你相识就好了。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朕一定会对你一见钟情然后接回来好好养。】

    【你一定也跟朕一样期待过孩子,朕好几次看见你抚摸肚子出神。】

    【没关系,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咱们可以抱养一个,比亲生的也不差,还能免去你生育的痛苦,细细想来还是一件好事。】

    【可是朕还是很心疼你,花花,你小时候过得太苦了。】

    他的心音冒了一堆,可实际上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别气。”

    花宜姝:……

    你这个撒谎精,说什么小时候会对我一见钟情,骗鬼去吧!还有,要不是为了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我才不想生孩子,我摸肚子是因为吃撑了,就你想太多!

    花宜姝心里哼哼两声,可满腔郁气已不知不觉消散。

    这种感觉,仿佛是她砸了一棵树,结果那棵树不但不生气,反而朝她开了一朵花。

    她心里没了芥蒂,也终于肯正经和他商量了,“陛下,怎么办,没有孩子,会不会有很多人阻挠我们在一起?我不要把你分给别人。”

    她心里不止一次这样想,但这还是头一回当着李瑜的面说出来,李瑜和她分开,见她扯着他的衣襟满脸烦恼,刚刚那些心疼难过瞬间飞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到眼睛不禁弯起,“别怕。不会的。你这样好,朕……”

    花宜姝盯着他看,李瑜微微垂下眼,慢吞吞地把接下来的几个字吐出来,“舍不得。”

    花宜姝看他脸红,不禁道:“我哪里好?”

    李瑜:“崔思玉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担心朕,你是为了朕才去涉险的。”

    【她跑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你那么聪明,本不应该去的,可你却过去了,一定是为了朕!她是朕的表妹,你担心朕难做对不对?】

    花宜姝一怔,默默看着他。

    那时候她心里用各种原因说服自己,她以为自己满心算计,可她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李瑜,她的确不想李瑜夹在她和崔家之间难做人。她也落一回水,这样哪怕崔思玉真有什么闪失,李瑜也不必左右为难。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心竟然已经变得那么柔软了吗?

    想想又有些气恼,都怪李瑜这厮,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因为不能生育这事儿她的心肠又硬起来,结果李瑜这一通搅合,又让她融化了。

    她正不知该气自己,还是该气李瑜,就听李瑜沉吟道:“宫中有一位善治妇人病的胡太医,早年先帝宫中有妃嫔难以受孕,便是找他调理。”其实之前看花宜姝行经那么痛苦,李瑜就隐约有所预感,可是当时胡太医回了老家奔丧,他命他提前回来已经很不厚道,不能让他连为家人守到断七都做不到。好在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年后初五,他就能回来。”

    花宜姝不太信任,“他既然如此厉害,那你为何没有兄弟?”她话落才知这话失了分寸,但李瑜并不介意,反而是有些羞惭的模样,慢慢将当年的事又吐露了一些出来。

    原来当年刘太妃势大,后宫其他妃嫔侍寝都会被她灌下避子汤,有一位妃子心中不服,便暗中找了胡太医,前脚刘太妃盯着她喝完避子汤,后脚那妃子就立刻吃下胡太医备好的药丸解了避子汤的药性。

    就这么来回几次,那妃子竟然怀上了,不过结果并没能保住孩子。

    为了增强花宜姝的信心,李瑜又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某某家夫人二十年无子,用胡太医的药调理好了,第二年双胞胎呱呱落地;又比如某某家后院,正房夫人被妾室暗算,伤了子宫,也是吃胡太医的药吃好的。

    李瑜这个爱八卦的,好多人家的小事他都知道,花宜姝听着那位胡太医的事迹,心里慢慢没了底,既然此人这么厉害,会不会看出她是吃了那种药伤了身子?他会不会……看穿她的出身?

    第157章 软弱,连个屁都不敢放……

    今日一整天,永华殿的气氛都怪怪的,因为永华殿的主人明显并不开心。

    永华殿的差事算是宫中上下最好办的,只要你不偷奸耍滑,是绝不会被主人为难的,哪怕偷偷玩笑一会儿,主人见了也不会不高兴,换做往日,宫人们该干的活儿干完,要么自去玩耍,要么凑一堆围着炭盆谈天说地,唯独今日,众人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觑一眼寝殿内。

    正巧曹顺子从外边回来,紫云忙将他捉住,问他如何了。

    曹顺子便将打探来的消息说了出来,“那位崔小姐,如今在仁寿宫歇着,听说太后娘娘训斥了她一通,崔小姐就跪在地上哭。”

    曹顺子用力灌了一大口茶,才接着道:“太后娘娘那边宣卫国公夫人进宫,说是要将崔小姐送出去。”

    紫云讶异道:“就这儿?崔小姐害得咱们夫人落水,就这么放过她?”

    曹顺子叹息一声,“那还能如何?人家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女。”

    紫云啐了一口,两人话没说完,安墨拎着食盒从外边进来了,她带来了刚刚熬好的汤药。

    几人见到安墨,连忙喊了几声安墨姑娘,又问太医怎么说的。

    安墨道:“太医说夫人受了寒,喝点姜汤去去寒气就好了。”

    她说完就忙不迭拎着姜汤进去了。

    寝殿门前厚厚的布帘打开一条缝,安墨快步走了进去,她身上穿得圆滚滚的,刚刚从外头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步子却迈得又稳又快又扎实,一路走过去那食盒连晃都不晃一下。

    花宜姝抬眼一瞧,见她圆圆一张小脸被北风刮得微红,终于露出个笑来,摇了摇扇子道:“看来你最近功夫又长进了。”

    安墨嘿嘿一笑,她年纪这么大,练出内劲的希望很渺茫,但是多学些招式锻炼身体增强力气还是很有好处的,她从食盒里取出姜汤放在花宜姝面前的案几上,就听见花宜姝悠悠道:“功夫练好了,跑得更快,这样当脏男人想要强嫖你的时候,他们就追不上你了。”

    安墨一愣,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

    花宜姝看圆圆眼睛痴得像只小猫,正好雪儿喵喵叫着往她身旁蹭,她索性抱起雪儿,一边揉着它柔软温暖的毛发,一边问,“看我作甚?”

    安墨有些迟疑地坐下来,她觉得花宜姝今天有些奇怪。“你怎么又一口一个嫖啊的?”她摸了摸碗,见只是微温,一边催促花宜姝喝下,一边道:“我记得,咱们刚刚离开岳州的时候,你也总一口一个嫖啊,脏男人的,可是后来你就不说了,我现在听你又这么说,就有种……”她思索了一下用词,终于肯定道:“恍若隔世的感觉。”

    花宜姝噗呲一声笑了,雪儿在旁边讨好地用脑袋不停地蹭她,她再次拿起扇子,一边轻轻摇着,一边缓声道:“我只是觉得,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卑贱的过去,没想到……”

    “没想到它的阴影还跟着你?”安墨接了一句。

    花宜姝思量了一下,“你这话,倒也不差。”

    安墨这次亲自拿勺子喂到她嘴边,“哎你别光摇扇子,赶紧喝了。”

    花宜姝本来想就“可能没法生孩子”这件事与安墨来一场悲愤中含着绝望的探讨,好叫安墨忘了这事儿,谁成想安墨还惦记着让她喝姜汤,她分外无言,在安墨紧盯的目光下,不得不一边抱怨这姜汤辣人一边不甘不愿地把姜汤喝了下去。“这玩意儿小处子让我喝一碗,你还让我喝一碗,今天谁要再叫我喝,我就叫他死!”

    花宜姝骂骂咧咧一口灌完后,被辣得面目狰狞。哪怕安墨很快就给了她解辣的东西,花宜姝还是不能满意。

    安墨道:“良药苦口,这还不算苦呢!你不喝怎么驱寒气?”

    花宜姝委屈扁嘴:“那病人的心情就不顾惜了吗?我吃了这么辣的汤,我就不能开怀,我不能开怀,我就会终日郁郁寡欢,大夫说了,人要是终日郁郁寡欢,是会得心病的!心病可没药治!”

    安墨震惊地张了张嘴,“你这是歪理?”

    花宜姝:“歪理也是理儿啊!就怕你没理儿。”

    两人就病人该不该乖乖吃药这件事争论了好半天,声音越来越大,吵得寝殿外的宫人都听见了。紫云几人蹲在窗下,却是颇有些羡慕妒忌。

    “夫人和安墨的情分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啊!”

    “是啊,换做是我们,可没有胆子对夫人这样说话。”

    “就是你有胆子,夫人也不稀得搭理你吧!”

    几人说着说着,忽然发觉周遭过分安静,不禁一抬眼,正正对上了李瑜的目光。

    几人呆住,陛下……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几人吓得腿都哆嗦了,紫云甚至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天子的目光从她们几人身上扫过,低声道:“噤声。”

    几人连忙捂住自己嘴巴,半点声儿都不敢发出。

    他们原本以为天子会进去,然而李瑜只是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屋子里头吵架的声音,就转身离开了,离开前还留下一句话,“不必告诉她。”

    几人慌忙点头,就见天子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一个拐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众人总算松了口气。陛下总是这样悄悄出现,他们心脏都快遭不住了。

    而屋子里,花宜姝和安墨并不知道李瑜来过,她们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默契地归于平静。

    花宜姝拉着安墨,低声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她把张太医的诊断给说了。

    安墨一开始听完没什么反应,等回过神来,她眼泪哗哗就开始往下掉,花宜姝吓了一跳,“你哭甚?”李瑜对着她哭,现今安墨也对着她哭,有甚好哭的,她又没有死。

    安墨像个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举起了手,“等会儿,你先让我哭一会儿。”

    然后安墨就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等发泄完情绪,她一抹眼泪,说道:“那以后你要怎么办?真要让陛下纳妾吗?陛下他肯过继别人的孩子吗?”

    花宜姝身旁放了把琵琶,琵琶音可以掩盖她们说话的声音,就算有些高手能听见她们说话,也只能听见语焉不详的细碎低语。她一边弹琵琶一边低声说话,声音狠厉无比,“他可以纳妾,但他敢让别人睡他,我就剁了他的黄瓜!”

    安墨嘶了一声,这一刻她确定,花宜姝虽然还是那个花宜姝,但她真的变了很多,要换做以前的花宜姝,她肯定会笑盈盈说会把别人的孩子抱过来养,反正妾室生的孩子都得管她叫娘。

    但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安墨小声道:“你要是真生不了孩子,那陛下还会让你当皇后吗?那些朝臣要是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反对?”

    花宜姝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小傻瓜,你以为皇权是什么?”在安墨懵懂的目光中,她悠悠道:“皇权就是他要你死,你不敢活,他要你飞升,谁也不敢让你落下。崔家出了两位皇后一位太后,卫国公身任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所有文官的任免升贬,他的儿子也在朝中地方为官,他的儿媳也都出自勋贵官宦世家,钟鸣鼎食,簪缨门第……这样赫赫权势,便如巍峨高山,寻常人做梦都不敢对上,可是李瑜说一句不肯让崔思玉入宫,崔家连个屁都不敢放,太后也毫无办法,崔思玉走投无路,竟然只能在我面前跪下求我……”

    安墨呆住,虽然她也跟其他人一样亲眼看着崔思玉跪在花宜姝面前,但她也只当崔思玉是个小说里用苦肉计骗人怜惜的绿茶黑莲花,她压根不会想到这么深的含义,她没有想到,仅仅是崔思玉这么一跪,就叫花宜姝察觉出了崔家在皇帝面前的卑微软弱。

    琵琶声铿锵有力,仿若刀戈齐鸣。

    “太后总在李瑜、甚至在我跟前说,倘若立我为后,群臣必定会反对,陛下也似乎被太后说动,慢慢提拔自己人帮我。当时我并未多想,可如今再看,朝臣若反对果真有用,李瑜做太子时为何能扛住一直不娶妻?朝臣反对若果真有用,李瑜为何登基后还能一直守着不立后,甚至亲自跑到江南岳州去?到底日子过得太舒服,我此前并未多想,还当那些朝臣有多神气,崔思玉来这么一招,却反倒叫我看了个明白。”

    安墨问:“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立你为后呢?难道他是个负心汉?难道他不想给你名分?”

    瞅见安墨越说越气,花宜姝嘴角微微弯起。

    “那是因为李瑜太心软、也太好面子了。”琵琶声没有断,却从之前的铿锵鸣金之声渐渐转为如泣如诉的缠绵。“他总想着求个让大家都满意的办法,他总想着要让他的母亲,要让群臣认可他的决定,为此不惜一再迂回费心费力。”他心里始终想着做个明君,一意孤行枉顾朝野议论这种事,他总想着法子避免。

    他的父亲是个宠妾灭妻穷奢极侈的烂人,他的父亲不但不会听老臣的话,反倒将不服他的人贬的贬杀的杀……因此他事事都要与他的父亲分割开,他最不愿意叫人说他与先帝相像。

    安墨:“这么说,只要陛下肯坚持,哪怕你终生无子,也能稳坐皇后宝座?”

    花宜姝点头,又遗憾地摇头。

    生育之苦,是个女人都怕。可她想要孩子是因为担心坐不稳皇后之位吗?那个位置只要捏紧李瑜的心就成了,不费吹灰之力!

    她怕的一直是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啊!千千万万男人做梦都想登临的权力巅峰,她此生要是不能体会一次,死了也不能瞑目!

    “实在不行的话……”花宜姝沉吟道:“就只能从宗室里抱养一个。”

    安墨担忧起来,“可是孩子知道你不是他母亲,他长大后不听话怎么办?他亲娘能答应吗?”

    花宜姝不以为然,“怎么不能答应?我又不是要杀了她,将来儿子登基,她就是天子的亲娘,哪怕没有太后的名分也一辈子荣华富贵,她疯了才不答应!”

    安墨啊了一声,是她想懵了,下意识以为这种抱养就跟代孕一样剥夺关系了。

    安墨忍不住杞人忧天,“那他要是长大后不认你了,非得把他亲娘奉为太后怎么办?”

    花宜姝翻白眼,“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早就借他的手握住权柄了,到时候不是他废我,而是我废了他!”

    安墨嘶了一声,她忍不住想起了慈禧太后,竟然觉得花宜姝大有可为。以李瑜对花宜姝的宠爱,花宜姝完全可以借着温柔乡一步步引诱李瑜放权给她,比如先批个奏折学学如何处置朝政事务等等……

    不过……安墨想了想,还是道:“我觉得,你也不必太担心,陛下不是说了有位好大夫吗?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能怀上的。”

    花宜姝睨她一眼,“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安墨认真道:“倒也不是对你有信心,而是对医学有信心,哪怕在我的那个世界,也没有哪一种药真正可以让女人绝育的。”想一想,要是真有药吃了能绝育,现代丁克女性能乐疯,天天带套吃避孕药是很难的,而那些生了一两胎之后不想再生的妈妈也不用去开刀结扎了,直接吃绝育药多好啊!

    而且张太医又不是妇科大夫,他的诊断也不一定全对啊,再厉害的大夫,也可能有误诊的时候呢!

    她摸摸花宜姝的肚子,对她充满信心。

    花宜姝:……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声音,曹顺子高喊道:“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来看望花宜姝,太后娘娘还带来了一碗特制姜汤,一脸慈爱地看着花宜姝。

    花宜姝:……

    第158章 算卦,李瑜大惊失色

    要说太后娘娘,如今对花宜姝算是不错,虽说太后偏心自家的侄女,可哪儿有人能一碗水端平?太后不对她存着坏心,不因为儿子过分钟爱她就对她生出嫉恨来,花宜姝已经心满意足。

    况且连当初为了哄太后开心而应承的每日请安,也因为李瑜的那一纸荒唐圣旨作废了,横看竖看,太后都没有让花宜姝觉得讨厌的地方,毕竟讨厌一个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宝贵的心情怎么能浪费在“讨厌”这种情绪上?

    然而此刻,花宜姝决定讨厌太后了,在她被太后哄着吃下了一碗姜汤之后。

    但再看一眼崔太后那张跟李瑜有些相似的脸孔,花宜姝决定暂且不和她计较。

    崔太后却是叹息一声,摸摸她微凉的手道:“是思玉那丫头对不住你,她不该牵连你的。”

    在崔太后的眼中,眼前这个因为落水而显得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红着眼看着她(被姜汤辣的),嘴唇微微抿着(被姜汤辣的),无限委屈又强忍着的模样,哪个人看了不心怜?

    她也恼恨过儿子对花宜姝的独宠,甚至想过是不是这小女子故意引诱,但是细细想来,又觉得此事与花宜姝干系不大。一来,她的儿子她自己清楚,从小就是个倔强脾气,谁也拗不过他;二来,花宜姝生得这样洁净可爱,她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怜爱,又遑论是男人呢?

    更何况花宜姝只是小小刺史之女,她怎么能左右得了陛下?男人犯的错,不该总怪到女人头上。

    这一瞬,崔太后蓦地想起当年她做皇后时的心酸,那日日夜夜殚精竭虑防备算计的苦楚,难道能是她的错?必然是男人的错。

    皇帝高高在上,要任性就任性,要撒野就撒野,除了史书评点和后世声名,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们?

    都怪她那不听话的儿子,要是他肯纳了思玉,要是他肯开了后宫,哪里有今日的糟心事!

    思及此,崔太后轻轻拍拍花宜姝的手背,“难为你了,你这孩子心地也太好了,思玉来挑衅你,你不但不计较,还想着要救她,那么多人,哪里就非得你去救?要哀家说,她不怜惜自个儿,死也叫她死去!”

    花宜姝心里翻白眼,你嘴上这么说,可我要真见死不救,那我在您心里那冰清玉洁天真无暇的形象也崩了。于是她一脸单纯又濡慕地抬头,将安墨每一次抬头看向她时的神态学的惟妙惟肖,甚至连说话语气,也带上了安墨懵懂时的软糯,“我……我没想到,我见她要掉下去了,就什么也忘了,等我回神时,已经在水里了。”

    崔太后闻言叹息一声,“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我让卫国公夫人入宫了,很快就能将思玉送出去。只是思玉也落了水正虚弱,你容她在宫里再住两天,等她病好,立刻送她离去,再不在你面前碍眼。”

    花宜姝忙摇头,“太后严重了,我没有嫌她碍眼,只是她突然跑来求我帮忙让陛下纳了她,陛下想要纳谁,想要什么时候纳妃?我怎么能干预,我不敢应承,谁知她听完就跑了出去,我也不知她会想不开。”

    崔太后闻言点点头,“那孩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此事不怪你,是她拖累了你。”

    花宜姝有些惊讶,崔思玉真这么说?还是太后为了消除她心中对崔思玉的不满,所以故意帮崔思玉说话?

    花宜姝不知,这点倒是她想多了,因为崔思玉的确在崔太后面前这么说,崔太后也的确是真心想要将这个侄女送回去。不送回去能怎么办?她倒是一心想要让自家侄女做皇后,但李瑜都跑去崔家明示崔家权势太大了,崔家要还上赶着让女儿入后宫,不是要逼着天子除掉崔家?谁也不能去赌这个可能。

    更何况崔思玉今天寻死觅活的,崔太后实在是怕了,她是瞧着这侄女长大的,发觉这孩子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还是识大体懂分寸的,更何况崔思玉一直以来也将名声经营得很好,不像蒋携芳那个愚蠢的锋芒毕露而不自知,所以崔太后一直是很放心崔思玉的,谁能想到她今日疯了一般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情。

    幸好宫中封锁了消息,要不然简直将崔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崔太后自认已经安抚好了如今唯一的儿媳妇,想来儿子那边也不会怨怪她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只是转身之后,莫名感觉身后凉飕飕,她自然看不到花宜姝盯着她背影的模样,只当是天气太冷。

    ……

    紫宸殿

    内侍们正抬着一只只箱子往外走,其中一只箱笼不慎落了地,砰一声摔开了盖子,露出其中一件又一件小小的衣裳。

    这些内侍本也不是多眼多舌的人,但箱笼摔开了不免要多看两眼,发现其中是一些婴孩的小衣裳,不免惊讶。但他们也不敢多嘴,利索地抬着箱子出去了。

    陛下吩咐他们将这些东西放回库房之中,想来短时间内是不会想着拿出来了。

    而此时紫宸殿偏殿内,供奉着神佛的地方烟气袅袅、梵香阵阵……

    天子恭恭敬敬地给供奉的神佛上了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寝殿内箱笼落地的动静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既舒展开眉宇,他没有去理会,只专心地拿起签筒开始摇签。

    “菩萨,神仙,不必误会,朕不是来求子的。你们也没有送子观音的本事。”

    神像:……

    佛像:……

    “虽然朕想要跟心肝一模一样的小娃娃,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娃娃,怎么能比得上活生生的眼前人呢?你们说对不对?”

    神佛无言看着他。

    “如今有一件要紧事,朕想问问你们,如果你们肯给朕一个满意答复,年后朕就去护国寺斋戒诵经一个月以示诚心,如何?”

    神佛依旧无言。

    李瑜摇签筒的动静越来越响。他一边摇一边道:“朕今日看见心肝和安墨吵架了,朕总觉得心肝对安墨很不同寻常,她对安墨可比对朕亲近多了。你们快告诉朕,朕能不能在一个月、不!一年之内取代安墨,成为心肝心目中的第一人?”

    李瑜心里想得极美,菩萨越来越不中用,想来这一次也不会给他满意答复,三清大帝就不同了,他一向很看重香火,一定会给他满意答复。

    如此,他能得到一个满意答复,也不必去护国寺隔离一个月,甚好甚好。

    签筒和筊杯同时震动,李瑜先看筊杯,大吉之兆!稳了!他心中大喜。

    再随意看一眼掉落的签子,上上签……嗯?上上签?

    他……他难道真要应誓前往护国寺斋戒一个月?!

    蓦地抬头看向那尊菩萨金像,李瑜大惊失色。

    第159章 放纵,为什么要听话懂……

    眨眼就到了腊月廿六,离除夕也没剩几日了。

    朝会今日已经停了,要歇到元宵过后才开始。

    安墨一觉睡到大天亮,起身时同屋的宫女早就已经整理好一切了,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被窝里爬起来,问道:“几点了?”

    宫女对此早已习惯,从容道:“姑娘,快巳时了。”

    安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也就是快十点了,还好还好,不算很晚,这么冷的天睡到十点起来她没有半点羞愧……好吧,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羞愧的。好在她知道自己贪睡,没有将时间定的太早,晌午之前能到就好。

    她打着哈欠从炕上爬起来,利索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头发,一回头,宫女已经帮她端来了洗漱用品,水温还是热的呢!

    安墨冲她道了声谢,宫女就在旁边盈盈地笑。

    说起这个宫女,是花宜姝派来伺候她的,其实并不只这一个,还有另外两个,安墨实在推拒不过,就留了这一个,一开始她老不习惯了,但是没多久,安墨就被这种有人伺候的腐朽生活腐蚀了。

    只是她不好意思让宫女白伺候她,又自掏腰包给她发了工资,就当自己雇了个生活管家。

    要换做是在老家,她哪里有钱雇得起生活管家啊?还是这么个温柔又漂亮的小姐姐。想起老家,安墨心情低落了一瞬,很快就抛开这些不去想了,她骨碌碌灌下两碗肉粥做早饭,然后就穿好外衣走了出去。

    要换做是往日,从她这个地方出发跑到内廷和前朝相接的宫门时,能隐约看见上朝的文武官员从大殿鱼贯而出的身影,但是如今朝会休沐了,一眼望去竟显得有些冷清。

    安墨持着令牌出了宫,宫门外停着辆马车,有个腰佩宝刀的青年人正站在马车旁等着,见她出来,他眼睛一亮,立刻挥手冲她喊,“在这儿!”

    安墨快步奔过去。她的书上架之后卖得很快,市场反响非常好,先后印刷的两批都已经卖完了,今日她得去出局重新签订契约,因为要开始印第三批了。

    林侍卫自然又揽下了陪她跑腿的事,“你今日起得挺早啊!”

    安墨点头,“今日有事要办,当然要早起。”两人这话说得,好像睡到巳时是很早的样子。“你等我多久了?”

    林侍卫:“没等多久,刚刚停好马车你就出来了。”

    安墨心里松了口气,她搭着林侍卫的手爬上马车,下一刻却是一愣,林侍卫的手好凉啊,像是在室外呆了很久的样子。

    见安墨怔愣,林侍卫问:“怎么了?”

    安墨摇头,心里觉得奇怪,林侍卫既然等了很久,为什么不说呢?难道他喜欢用双手感受寒风?

    安墨脑洞大开,但很快就把这事儿抛到一边去了,这是第三次签契约了,外边的人对她写的书毁誉参半,但更多的人是批评她写得垃圾不合逻辑,说什么女主带球跑不可能,说王府守卫森严不可能让女主随意进出。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安墨都十分无语,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女主体质特殊只有她能怀上男主孩子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都能接受,却不能接受女主带球跑呢?

    不过安墨听过就算,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买书的人是金主,金主说了算嘛,而且她写这本书原本就是奔着狗血去的,当然是争论越大越好,更有利于这本书传播出去,赚来的钱她可以请说书先生到各个茶馆说书,说书先生赚的钱又可以继续请下一个说书先生,相信不久之后就能传播到京城以外的地方了。

    不过令安墨有些郁闷的是,大多数百姓只对书中的狗血桥段感兴趣,他们并不怎么在意女主今天又使用了什么科学手段躲避天灾。

    任重而道远啊!

    安墨心中这样感叹。

    她很快签完了契约,高高兴兴走出书局时,还想要去坊市逛一逛,以往林侍卫都会和她一起的。但是这一次,林侍卫却告诉她,“我先回去了,以后就不陪你来了,你也该请夫人给你派个专门的侍卫。”

    安墨一愣,“你……不给家里人买东西了吗?”以往每次,林侍卫都会说他也要给家人买东西,然后和她逛好半天。

    闻言,林侍卫似乎有些局促,他摇摇头,“快要过年了,母亲说要给我议亲了,我……还有几日,那位小姐就要与我相看了。”

    安墨呆了呆,街市上繁荣的吆喝叫卖声一瞬间远去了。

    好半晌,她才眨眨眼,笑道:“那可恭喜你了!等你成婚那日,可一定要请我吃喜酒。”

    林侍卫笑容有些勉强,“那可不一定,也许人家看不上我呢!”

    安墨听不得他妄自菲薄,“你现在可算陛下身边的红人了,等交接过后,你就能升官当副统领了!前途无量,肯定多的是好姑娘喜欢你!”

    “是吗?”林侍卫道:“那你呢?母亲说三日后舅舅府上办赏梅宴,到时候会让我在宴上看那位小姐一眼,舅舅府上的梅花开得很好,你想去吗?”

    她听见他说,“如果你去,我就将最好的那支梅花剪下来,送你。”

    他目光紧紧盯着她,安墨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林侍卫的眼神很深很深,她蓦然心跳加快,像是站在高空,下一刻就要跌落下去。

    安墨脑袋空空,她还未来得及思考,拒绝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不去。”

    林侍卫似乎早有所觉,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犯人终于看见铡刀落了下来,于是总算不再提心吊胆,总算能……彻底死心了。

    两人在闹市口分开,彼此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林侍卫快要离开坊市时忽然回头,眼前人海茫茫,早不见了那辆马车的踪影,他不觉拢了拢衣襟,喃喃道:“要下雪了吗?突然好冷。”

    马车里,安墨有些沮丧地趴在小几上,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花花的寻芳春还有没有,我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呢!”

    ……

    永华殿

    张太医给花宜姝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虽然黑漆漆,但味道竟然没那么苦,多喝几次还有股奇特的风味,因此看见下人又端上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花宜姝没什么障碍地喝下了。

    她吃药时,崔思玉又一次来访。

    这一次,永华殿的人盯着她的目光相当不善,但出乎意料的,崔思玉的眼神却很平和,她直接对紫云道:“这里是永华殿,我只身一人,害不了花夫人,劳烦你去通报一声。”

    紫云被她这话噎住,眼中的恶意也停滞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位传闻中蕙质兰心、八面玲珑的崔小姐竟然如此直白,到底面前这人是太后的亲侄女,紫云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进入通报。

    她心里盼着夫人不要见这个害她落水的女人,但是夫人又一次接见了崔思玉,紫云心里不解,却不敢像安墨那样在夫人面前口无遮掩,只得憋屈地退下了。

    崔思玉进去时正看见花宜姝在吃药,她目光怔怔看着她。

    花宜姝这个女人,一出现就叫人嫉妒,她美得像人们的梦境,走到哪里都光彩耀目,陛下爱她,太后也对她另眼相待,只有她,只有她自己,路越走越窄,到如今,竟觉前路茫茫,不知该走向哪里。

    花宜姝让她坐下,她对崔思玉没好感也没厌恶,不过崔思玉到她面前搞的那一通,帮她看清了那些勋贵家族在皇权面前的弱势,所以花宜姝还愿意见她。

    崔思玉问:“你那日,为何救我?你不是盼着我死吗?你难道半点儿也不忌惮我?”

    永华殿里来了陌生人,雪儿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警惕,本来在床上睡觉的它睁开眼睛,一下跳到花宜姝身边趴下,它双目盯着崔思玉,黑色尾巴摇来摇去,这是个相当不友好的信号。

    然而在场两人谁也没在意一只猫。

    花宜姝只顺手撸了雪儿一把,道:“世人大多口是心非,崔小姐应当最懂的。”

    崔思玉一愣,本是一句寻常的话,却一下戳中了崔思玉的痛处,不同于凤晴云的心直口快,也不同于蒋携芳的锋芒毕露,崔思玉表面温婉大方、左右逢源,其实她最厌烦与人交际,最讨厌事事为别人着想。可她是卫国公府嫡女,她从小就被教导将来要入宫为后,太后也多次为她与天子制造相处机会,人人都说她未来身份贵重,所以她要处处表现得无可挑剔,处处都要压别人一头,方能不堕了卫国公嫡女的名头,方能配得上那九五之尊身旁的位置。

    于是她也一直为此努力,哪怕她心底并不喜欢皇帝,哪怕每次遇到那本该亲近的表哥,每次对上他冷冰冰的视线都吓得心里发憷,也不得不露出最完美的笑容去亲近他,去迎合他。

    她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也早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可是有一天,父亲忽然告诉她,她不可能入宫了,要为她相看别的勋贵子弟,太后姑母也告诉她,天子不可能迎她入主中宫,甚至连纳她为妃也不愿意,崔思玉脑中轰鸣一阵,如同一日日往上生长的花儿忽然被剪掉了根系,她惶惶不安,她痛苦难眠,不多半个月就瘦了一大圈。

    人人都觉得她会入宫,人人都认为她能当上皇后,可是结果呢?她要被从宫中赶出去,她会遭受所有人的耻笑。

    从前她高高在上地旁观那些贵女们为了能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明争暗斗,此后她也要遭受别人的冷眼和讥讽。崔思玉难以忍受,她苦苦哀求,可她身为权臣的父亲不敢违逆天子,她那身为天子生母的姑母也左右不了天子的决定,最后她只能孤注一掷来求花宜姝,她准备了一箩筐的好话和交易条件,却被狠狠泼了盆冷水。

    明明是你们说我能做皇后的,明明是你们一直在为我和天子牵线,我被套在未来贤后的模子里循规蹈矩多年,结果你们却告诉我,一切作废,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崔思玉怎么能接受?既然你们出尔反尔,那我何须为你们考虑,我就要死在宫中,我就要叫你们所有人后悔!

    可惜花宜姝竟然救了她,她万万没想过花宜姝会救她。看着面前这个即便身在病中依旧美得叫人难以嫉妒的女人,崔思玉的眼圈渐渐红了。

    “崔小姐。”在崔思玉模糊的视线中,“人人都是头一回做人,谁说父母尊长就是对,我们就一定是错呢?索性人活着就要一日日走向死亡,为何要苦苦压抑,为何不……放纵地过这一生呢?人人都爱规矩听话的人,可这种人,一辈子都在吃亏。”

    第160章 迟到补更陛下,良宵苦短

    “人人都爱规矩听话的人,可这种人,一辈子都在吃亏……”

    崔思玉喃喃念着这句话,眼中一时迷惘,一时怔忡。

    这一刻,她心中蓦地闪过了许多幕场景,她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的经历,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她记事的时候,正是前朝后宫争斗最激烈的时候。父亲那时还不是卫国公,那时整个崔家都在遭受刘太妃一脉的打压,父亲为了能够帮助姑母重掌宫权,为了能让表哥坐稳太子之位日夜殚精竭虑,母亲既要忙着操持庶务,又要与其他命妇交际应酬,父母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有闲暇功夫照应她,哪怕得了空闲,父亲也只会关心两个哥哥,因为他们是崔家的未来;母亲也只会关心她的妹妹,因为妹妹年纪最小,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

    只有她,夹在中间,又是个女子,不上不下,往往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于是为了博得父母的关心,她开始学着努力为他们分忧,哥哥读书写字好,她每日苦练到深夜,母亲劳神于宴会应酬,她便努力学着与那些命妇交际应酬的手段。渐渐地,父母终于看见了她,渐渐地,她的名声传扬了开去,人人都知道崔家嫡女有多温婉大方,小小年纪便别有一番风华气度。

    这么多年,她恪守规矩,她从来不多迈一步也从来不少走一步,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她以为自己理应当得到最好的奖赏——比如那所有女子都渴望的皇后之位。

    可事实呢?她落水后得来的不是怜惜,也不是愧疚,而是训斥,没有人关心她为何要跳入冰湖,没有人安抚她凄惶无主的内心,他们只嫌她惹是生非,只怪罪她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她做对了吗?没有。她真的比长辈口中刁蛮任性的妹妹更得宠爱吗?并没有。

    分明她十几年来尽力做到最好,可细细想来,比起得到的,她失去的更多。

    仿佛擦去了面前迷雾,崔思玉面色发白,眼神却渐渐有了光亮。

    花宜姝听见面前的崔思玉道:“谢谢你。”

    花宜姝挠了挠雪儿的下巴,“有什么可谢的?”

    崔思玉道:“因为你救了我,因为只有你对我说实话。”她苦笑道:“其实我并不大度,也并不体贴,真正的我心胸狭窄,小家子气,偏偏要做出通情达理、左右逢源的模样去博取他人的好感。我以为我将妹妹衬得任性讨厌,可其实比起我,家中更关心他们口中惯会胡闹的妹妹。倘若我真是那样好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我不是。”

    花宜姝:“那又如何?我觉得你这般也不差。”

    崔思玉一怔,就听花宜姝接着道:“世人夸赞女子贤良端庄为美,那是因为这样的女人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一旦女人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不能让他们享受到好处处,他们就会骂这女人不识大体不懂分寸……可见世人也多自私自利之徒,这种人立下的规矩礼仪,有什么可遵循的。人就要痛痛快快地活,你这样好的出身,作甚要委屈自己?那些只会嘴上夸夸,实际上半分好处都没落到你身上的,理会他们作甚?陛下就够任性的了,可你见过哪位大臣敢忤逆陛下?”

    崔思玉原本是这盛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高门淑女,所有贵女眼中公认最好相处的,可是自从这一日她从花宜姝的永华殿出去后,她就变了,变得完完全全像是换了个人,眼神不再如以往那般温柔、说话处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处处贴心,她变得不留余地,变得尖锐刻薄,哪个人敢得罪她,别指望像以前那样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得她温婉一笑说声不会计较。哪个人敢非议花宜姝叫她听见,她非得将人拉出来狠狠贬斥一顿,众人背地里免不了嘀咕,当着她的面却不敢多话,太后是她姑母,天子是她表哥,谁吃了撑的去得罪她。

    坊间开始传闻花宜姝此人有毒,凤晴云与她交好后变化颇大,如今竟连崔思玉也逃不过她的魔掌,这叫那些想要走花夫人这条路子进宫的人心下戚戚,暂时歇了心思。

    光阴飞逝,日子过得飞快,再有两天就到除夕了。

    李瑜最近大把空闲,不必上朝,更不必处理政务,就天天待在永华殿,隔三日才去太后那里请安,待不到半个时辰又再次回到永华殿。夜里更是精力旺盛分外缠人,花宜姝心里嘀咕,这小处子,怎么一副有今日没明日的紧迫样儿?

    这一晚,花宜姝刚刚沐浴完擦干头发,正要抹一抹护肤的膏脂,就从镜子里对上了李瑜深沉的目光。

    只要不听他的心音,这位陛下还是很唬人的。

    身量高大、眉眼锋锐,他坐在那里就像一把冰冷的剑,仿佛谁敢稍稍轻慢,就要承受被剑锋斩断的后果,要不是听到他的心音,有时候花宜姝对上他的脸也要心惊,李瑜真是生了一张一看就薄情寡义城府深沉的脸,当他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你时,你便会忍不住提心吊胆,他是不是要对我下手了?

    【心肝心肝心肝心肝……】

    花宜姝:……

    【今天也想要和心肝这样那样……】

    花宜姝:……

    夜夜笙歌好多天,她也有点吃不消了。装作没听见李瑜的心音,花宜姝起身一边往床榻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做出一副困倦至极想要立刻入睡的模样,换做往常,李瑜看见她困了,也就安安分分地歇息了,然而这一次,花宜姝只觉余光一闪,李瑜的身影就从桌前闪到了床上,她连他怎么动的都没看清。

    怎么这么急不可耐?

    花宜姝暗暗心惊,就见李瑜坐在床边抬眼看她,“我们今夜……”他没有说完,只是沉沉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

    花宜姝叹了口气,“陛下,我今日乏了,实在没有兴致。”

    李瑜动了动唇,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只留给她一个“你不要后悔”的眼神。

    花宜姝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岂料她这白眼一翻,李瑜反而兴奋了起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她。

    花宜姝只觉莫名其妙,躺下时碰到了李瑜的胳膊。

    【心肝朝朕翻白眼啦!她经常朝着安墨翻白眼,这意味着朕更近一步了!神仙菩萨果真灵验!】

    花宜姝:???

    身边忽然一声叹息,花宜姝侧头,就听见李瑜道:“年后,朕要前往护国寺斋戒祈福一个月。”

    花宜姝一愣,只听他接着道:“你就留在宫中,等朕回来。”

    花宜姝惊异,斋戒一个月?李瑜忽然如此虔诚,叫她刮目相看。

    【啊啊啊啊一个月啊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不能与心肝相见!】

    【这个月不勤奋点,万一心肝一个月后空虚寂寞了怎么办?】

    【心肝总是在这种时候不能明白朕的心意。】

    花宜姝:……

    这么说你天天搞天天搞,竟然还是为了我?

    李瑜:“年后,你要一个月都不能见朕了。”

    花宜姝:“那我可真是太开心了。”

    李瑜:!!!

    他目光惊愕,不敢置信。

    花宜姝微笑,“陛下,您去护国寺可一定要摒除杂念,要不然就是对菩萨不诚。菩萨可在天上看着您呢!”

    李瑜睁大眼看着她。

    【你怎么回事,我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久,你居然一点都没有不舍吗?】

    【朕对你的一片心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

    【你应该紧紧抱着朕,不许朕与你分开才是,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久违的几千只鸭子又来了,花宜姝无奈抓住李瑜的手,在对方刹那安静下来的心音中道:“陛下,良宵苦短,来吧!”

    次日一早,除夕的前一日,数名大臣被召到天子的紫宸殿。

    众人正猜测陛下将召集他们的用意,就听座上那位天子开口道:“眼见新年将至,朕中宫之位空虚久矣,诸位爱卿看,后宫中有哪位贤淑佳人可堪中宫之位?”

    众大臣:……

    你后宫就那么一个人,你问这句话你好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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