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黑袍怪物松开手,宛如一条遭到严重威胁的毒蛇,高昂头颅,猩红蛇信自喉咙深处发出嘶嘶低吼,向敌方虚张声势。
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一蹿几步开外,拉开安全距离,抱肘用防御性姿态面对一脸无辜的弱小人类。
“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黑公爵警惕地提出拒绝,“绝无可能!”
担心对方不以为意,他还特意在关键字眼上咬了重音,以表达强烈的抗拒情绪。
过于剧烈的应激反应,引得留在原地的晏明灼十分困惑,他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终于对刚才“无意”造成的话语歧异恍然大悟:“公爵大人是否误会了什么?”
“我只是想为你画一幅足够举世闻名的传神肖像。”晏明灼走近一步,“我是个正经画师,除非碰到美妙的灵感,否则从不轻易提出邀约。”
“从不轻易?……这个,你作何解释?”
黑公爵差点被晏明灼睁眼说瞎话给气笑,他一巴掌重重拍在身侧布满画布碎片的木质书桌。
“这不算艺术,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地下工作,毕竟,没有灵感才是生活常态。”
一瞅见被震得纷扬四散,如天女散花般跌落柔软地毯的“红粉骷髅图”,画家仍旧十分惋惜。
但他意识到黑公爵的气恼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濒临爆发边缘,不愿刺激眼前亟待复苏的活火山,便转移话题。
“我只是个四处旅行的贫穷画师。”
“长途跋涉的一路旅行,总要建立在聊以糊口的基础上。”晏明灼一副不解对方大惊小怪缘由的语气,耸耸肩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习惯性收集些有趣素材,匿名画些能令世界感到幸福与和谐的小图册,无伤大雅的同时,还能顺便赚点生活费,何乐而不为呢?”
凭劳动吃饭,画家并不为此感到羞耻。
“……”
无论是属于正常人的少时,亦或是不似常人的现在,几乎从未为金钱或衣食住行忧愁过的贵族,骤然对上属于人类接地气的小小烦忧,没有发言权的他陷入一阵沉思。
“我确定,我能养得起你。”黑公爵干巴巴道,“以后不需要再做这种事。”
发觉自己思想似乎出了岔子,他生怕晏明灼重提乌龙旧事,询问与误会有关的联想详情,赶紧一锤定音:“无论你想要怎样的金银财宝,亦或是悠久的古董、珍贵的典籍、强大的武器,宝库里应有尽有。”
不假思索的许诺,似乎来得太过轻快,一点也不符合他往日守财如命的习性。
天平的一端是无可计数的庞大财富,另一端则是足以攫取怪物神魂、举轻若重拨动铁石心肠的任性美人。
他一定是中了魅惑,理智掉光发了疯。
黑公爵如是想着,为自己心血来潮的行为下了决判。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选择踏着疯狂,欣然步入深渊:“当你拥有我的足够信任时,晏明灼,只要你愿意留下,庄园内所有的一切,终将为你打开大门,任君挑选。”
怀揣着小小心机,怪物并没有为这个获得信任的前提条件,附加上一个具体期限。
也许,这个期限只是几年几月,短短数天,起于某次意外艳遇,终结于他的兴趣消逝、或是人类谎言的暴露。
又也许,这个期限包括人类短暂而绚烂的一生,直至脆弱生命垂垂老矣,行至终结。
无论如何,极少有人可以凭借理智抗拒如此诱惑,即便是言语上婉拒,急促呼吸也会暴露出他们对无尽财富心绪不宁的渴望。
按常理来说本该如此——
然而,晏明灼从来不属于上述常理范畴以内,相比正常人,他本就是披着伪装外壳,习惯性隐藏自我的人皮异类。
“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我打破规矩。”注视着黑公爵,银眸青年仿若看破他的心思般,轻声道,“亲爱的公爵大人,外物纵然珍贵,对我来说却非必要。”
“金钱只要够一段时间花销,用完了,再慢慢赚即可。”
画家这一角色里,投注着属于晏明灼本人的金钱观——有钱外出旅游采风,没钱写书换取稿酬。
他对花钱没有太多概念,也不在乎是否要过苦日子,只要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其他附加价值尽可随性而为。
“即便拥有的金钱不多,贫穷亦或是富贵,这些都无关紧要。”
从理性上,晏明灼知晓财富在人类社会运转中的重要地位。
在感性上,他却无法生出人类本该拥有的野心与追求欲。
不仅仅是金钱,除去最基础的生存欲,脱离扮演状态的晏明灼对几乎一切事物都保持同样的漠然态度,哪怕手持能够开启宝藏的唯一秘钥,对他而言,并不比思考今日的晚餐内容更重要。
“能够留下我的,从来不是什么庄园宝库里的金银财宝。”
晏明灼说:“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倘若我决定结束旅途,原因只在于我寻觅到了梦寐以求的‘灵感’。”
说着,他推开画架,让空白画布转向楞然的黑公爵,微笑道:“我不喜欢享用无功之禄。”
“在从古至今的众多传闻中,夜郁金香庄园的不死领主常常戴着银面具,难以窥见真容,外界揣测纷纷……难道,你不想留下什么作为纪念,改变后人的误解吗?”
“不。”
黑公爵终于从思绪中抽离出神,眯起狭长的蛇瞳,掩藏起讥讽——当然,这抹嘲意并非冲着晏明灼:“我无需其他人的了解。”
“无论是将我当成怪物,亦或是因恐惧而有意远离。”贵族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回忆,嗤笑一声,微抬下颌,露出傲慢神色,“只能彰显出他们的愚蠢至极。”
强硬的回绝,令空气一时陷入寂静。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晏明灼并不气恼,他不再多言,开始俯身收拾摊开的颜料与画具。
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晏明灼失却笑容后,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容,黑公爵突然有些后悔,他的态度是否太过惹人不喜。
没有人会喜欢上一个暴躁易怒的阴暗怪物。
指尖捻起桌上飘零的画布碎片,黑公爵想,也许他应该要为自己的冲动举止道歉,他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便毁坏晏明灼的作品。
一想起画面内容,与晏明灼作画时偶尔看向骷髅的专注眼神,内心深处肆意涌动的烦闷,又令他抹不开主动低头的面子。
不是为了财富,也不是为了追求力量,仅仅因为追求灵感而选择留下。
他开始按照晏明灼那荒谬却又充满感染力的异常逻辑去思考,越是思索,越是不安。
“你的确是个极其特殊的人类,至少在我于漫长时光见过的人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黑公爵忍住脑内的胡思乱想,抛开画布碎屑,尽量心平气和地提出试探:“然而,对你而言,我只是你在旅途中遇见的‘灵感’之一,是么?”
从雨之国到夜之国,中间遥远的距离里,究竟还发生过多少次类似的浪漫邂逅与对话?
闻言,晏明灼在纯银水壶中洗刷画笔的举动为之一顿,他那悦耳的嗓音,与出乎意料的坦然,第一次让黑公爵觉得,也许谎言会比真话更令他感到开心。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弯腰的晏明灼甩干笔刷上沾染的水滴,按住微屈双膝,直起身。
他转过身面向黑公爵,银色眸光里映照着波动的倒影。
一句话,从无间地狱拉回光明的天堂:“但是呀,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这点毋庸置疑。”
该死的。
——“我同意了!”
脱口而出的声音令黑公爵飞速侧过脸,掩藏起莫名发热的脸颊,不肯丢脸地暴露在人前,毁坏属于贵族的端方形象。
喃喃声飘逸在静默升温的空气里,若不可闻:“你想怎样画……都随你好了。”操控意志的主人已然丢盔卸甲。
此刻,黑公爵再想不起这两天给自己关禁闭的冷静思索结果。
想进一步了解晏明灼,又害怕越了解越沉溺。
岂止如此。
单单是被那纯净的亮银色月光拢在瞳孔里,他便很难再想起多余疑虑——全副心神,分明系于一体,无法逃离漩涡般的可怖吸引力。
“不着急。”画家像是被黑公爵从无比抗拒到迫不及待的态度突转给逗笑了,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要画肖像画,我得先和你培养起足够的了解,包括生平经历,这样才能准确捕捉到人物神韵,起码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一听见生平经历,黑公爵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幸好已经提前背过脸,未被晏明灼发觉。
好在最后一句话,令他凝滞的神情松懈许多。
黑公爵扭转回来,闷闷道:“的确,我们之间太过缺乏了解。”
——以至于晏明灼时不时就会给他一个要么心脏骤停,要么心跳爆燃的“突然惊喜”!
“我答应你,从今日开始,你可以离开地牢,在古堡内行走了。”黑公爵做出决定,“我每天都会陪伴你用餐,以及聊天。”
他补充道:“只要是你想了解的事,我尽量不会回避。”
怪物过于诚实的坦白回应,未免显得太过有趣。
他像是不懂什么叫点到即止,最后一句话明明藏住不要直言更令人心里舒坦,他偏偏要打破常理,一如性格般冷硬直率,全然不理会人类才擅长的圆滑语言魅力。
就像是黑公爵的喜欢与讨厌,心事与情感藏也藏不住,直来直往,比人类小孩儿要更不懂含蓄。
“还有一件事。”晏明灼指了指不远处的白骨堆,“它们还能复原么?”
“不能!”
回应突变暴跳如雷!
“……你还是先和这堆该死的骨头继续待在这吧!”怪物气哼哼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旋身回转,趴在栏杆外,跟探监似的紧张兮兮扔下一句,“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出去。”
——好吧,也比人类小孩儿要更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知道何时就踩爆了黑公爵的逆鳞。
晏明灼也乖乖趴在栏杆内,修长手指伸出金属栅栏握住黑公爵的手,个头相似的两人隔着一墙之距,近乎面贴面四目相对。
他安抚地露出弯弯笑眼:“我会等你的,不要忘记哦。”
或许是入戏太深的影响,晏明灼越来越觉得难以揣测的怪物很有意思了。
想起明早的约定,他恒定如常的心跳无意识乱了几拍。
紧接着,恢复了无痕迹。
*
但在第二天早晨来临之前,便出现了新的变故。
深夜,栏杆外的敲击声唤醒了始终保持浅眠状态的晏明灼,他倏地睁开双眼,清醒得仿佛从未陷入睡眠。
“是谁?”
栏杆外,没有声带的骨头里,传出嘶哑共鸣,穿透金属头盔:“人类,请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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