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邢安星洗漱完走下楼时便见赫连澜等在大堂。
“澜大哥。”不等走下最末一节楼梯,邢安星已经迫不及待地笑着与对方打了招呼,可话音落下他才注意到,赫连澜身后跟着的除了葛盱与储诚,还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站着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他们在湖边遇到的出灯谜的男子,而坐着的则是一位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中年人。
不待他发问,男子便已主动拱手道:“在下姓梁名嘉和,表字思博,这位是家父,名唤梁雨信。我二人在药铺买药时偶遇连公子,未想到连公子仁心仁术,一眼就看出了家父病情症结所在,还邀我二人来此处拜见公子。”
梁雨信也扶着桌子站起身:“多有打扰,还望这位小公子见谅。”
“不敢不敢。昨日一别,没想到还能再见梁公子。相逢既是有缘,二位不必挂怀,先坐吧。”
几人相继落座,刑安星接着说:“昨日匆忙,未曾见礼。在下姓卓,名安星,舞象之年,未曾取字。”
因着“邢”乃国姓,邢安星在外行走便都言自己姓“卓”,而“赫连”是苍川的国姓,自然也不可随意暴露,因此赫连澜对外便称自己姓连,单名一个澜字。
但赫连澜与邢安星皆注意到,刚刚梁雨信在听闻邢安星说自己姓“卓”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若是在銮城,“卓”这个姓氏的确十分容易让人联想到当朝皇后,可卓在冉郢也算是大姓,也并非所有卓姓都与卓影有关,梁雨信这等反应便有些让人生疑。
邢安星不敢说自己多了解赫连澜,但至少对他的为人处世有信心,知晓他不会随意将无关之人带到自己面前。
何况赫连澜并不精通医术,他若能一眼看出症结所在,那只能说明此人并非得病而是中毒。
赫连澜像是明白邢安星心中所想,在此时开口道:“梁公子来自永肃城,我料想或许与我们要办之事相关。”
邢安星包下客栈时用的身份是富商家的小公子,带着众多护院南下,要替父亲做一笔买卖。但此时身处客栈大堂,周遭除了他们自己的人便还有店小二与掌柜,赫连澜仍十分谨慎,并未说更多。
邢安星一愣,永肃城正是距沈兴发等人遇害地最近的一个府城,卓影派去的影卫亦是在永肃城的黑市之中发现了“雾白殒”。
赫连澜又转而对那两人道:“所以此次请梁公子与令尊过来,是想与二位商议,若我们能安顿好令尊,梁公子可愿与我们一道前往永肃城?”
“这……”梁嘉和显然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许久后才道,“抱歉,在下此行是为带家父求医,连公子您是知晓的,家父这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在下虽不清楚二位公子到永肃城所谓何事,但在下人微言轻,恐帮不上什么忙。”
“正是因为我知晓令尊所中之毒,所以才有此提议。”赫连澜淡淡道,“你们只知祁连山上有人能解此毒,却不知銮城内亦有人有此能,此处到祁连山路途遥远,就算令尊的身体能撑到那时,你难道还打算带着他爬上祁连山?若你愿意随我们去永肃城,我们会派人送他到銮城,也能找到人替他解毒。”
“可——”
“嘉和。”梁嘉和显然对此还有疑议,梁雨信却在这时出声打断他,“我们一道与两位公子回去。”
说罢,他又看向赫连澜与邢安星:“承蒙连公子挂心,梁某的身体自己知晓,必是撑不到祁连山的,也不需再去銮城,无论二位想办何事,若有能用上我们父子的,尽管说便是。”
听到梁雨信不想治疗,梁嘉和立刻急了,也顾不上身旁的两人,厉声喊:“父亲!”
“听我的!我们回去,待我走了你也不必伤怀,留在家中好好准备来年的乡试。”梁雨信顾自替儿子做了决定,说完再未看他,只是低头呢喃:“上苍垂怜,愿意给梁某这将死之人一个赎罪的机会,若此次能帮上二位公子,那梁某此生便无憾了……”
邢安星皱眉,梁雨信这话实在怪异,再加上刚刚对方听闻他姓氏后的神色,就仿佛——知道他的身份一般,可就算知道他的身份,所谓“赎罪”又从何说起?
梁嘉和闻言更是猛地站起身:“父亲!您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不都打听到了吗?无论是患疾还是中毒,找到祁连山上的那位神医您便能痊愈,何况您不是一直最反对我考取功名的吗?如今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以前是以前,日后我不在了,你便安心赴考吧。”
“抱歉二位公子,父亲恐怕是病糊涂了,我二人并无回永肃城的打算,便在此别过吧。”梁嘉和言罢,扶着梁雨信要走,但此时大堂内全是影卫,没有邢安星的吩咐,他们自然出不了客栈。
才走出几步便被拦下,梁嘉和脸上已有了愠色:“二位公子这是何意?”
“梁公子别误会,我并无恶意,也绝不会耽误令尊的病情。”看完了他们父子之间的争论,邢安星心中有许多疑惑,稍一停顿后便问梁雨信:“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与梁嘉和不同,梁雨信似乎对两人十分信任,当即点了头。
邢安星示意严舒扶着对方先上楼,自己落后半步,对想要拦住父亲的梁嘉和道:“请梁公子在此处稍事休息,待我们将事情始末了解清楚,你若不愿与我们同行,我们也决不勉强。届时无论你想带令尊去祁连山寻华神医与华老夫人,还是听从澜大哥的建议直接到銮城,我们都愿出一份力。”
“卓公子,您……您认得华神医?”梁嘉和闻言十分诧异。
邢安星看了眼赫连澜,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己道:“家中长辈与华神医有些交情。”
梁嘉和犹豫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家父身子弱,劳烦二位公子照顾。”
见他总算没有再阻拦,邢安星这才与赫连澜一道往楼上去,只是快走到二楼时,赫连澜停下脚步,又回过头冲掌柜道:“准备一份早点送上来。”
赫连澜已在自己落脚的客栈用过饭,但他想起邢安星刚起,怕是还没来得及用早点。
小二见了刚刚那些护卫的行径有些被吓着,知道这几位客人得罪不起,赶紧道:“好嘞,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
此时严舒已经带着梁雨信进了一间空厢房,二楼走廊里又全是邢安星的人,赫连澜便也不避讳,对邢安星解释了会带二人来的缘由。
因着今日要出发继续赶路,他一早退房后便到药店,打算买些寻常制作解药所需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谁知恰巧在药店偶遇了带着父亲去买药的梁嘉和。
梁嘉和要买的是治疗胃疾的药材,梁雨信如今那干瘦的模样,看起来也的确十分像患了胃疾,他本也没有觉得有异,谁知梁雨信本人在听闻药材的价格后,便开始拦着儿子,说自己是中了毒,哪怕梁嘉和将这次仲秋节所挣的银子都花了,也治不好他的病。
赫连澜闻言立刻想起,毒门中便有这样一种毒,中毒者不会立刻丧命,而是会丧失胃口,食不下咽,最终日渐衰弱而亡,因其症状与胃疾及其相似,所以很难被察觉。
因昨晚已与梁嘉和有过一面之缘,赫连澜便直接上前询问了一些症状,梁雨信的回答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想,再查看对方的脉象及状态后,他便完全能肯定对方的确是中毒而非胃疾。
毒门的毒丨药,又是来自永肃城,赫连澜推断梁雨信所中之毒与之前他们得到的“雾白殒”皆出自一人之手。
梁嘉和熟悉永肃城,有他在或许行事更为方便,加之如此一来,若“雾白殒”的相关调查没有进展,他们还能通过梁雨信中毒一事入手调查,因此他才将二人带了过来。
“所以师娘想得没有错,那人既然能制出‘雾白殒’,必然也能制出其他毒,这些毒流入黑市,会给永肃城甚至整个冉郢带来许多麻烦。”邢安星叹了口气,觉得此事愈发棘手,同时他又十分庆幸赫连澜愿意与他一同调查此事,“他既然说自己中毒,是否也知晓是谁给他下的毒?”
赫连澜想了想:“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不愿意说,或许是怕梁嘉和知道后将来会去寻仇。”
“那正好,我们再问问。”两人此时已经到了梁雨信所在厢房的门口。
“等等。”赫连澜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他欲推门而入的手,低了声道,“他刚刚的神色很不对劲,像是认出了你,你小心些。”
虽说梁雨信看起来并不像有功夫底子,但毕竟还能使毒,不能不防。
“我……咳,我知道。”许是怕里头的人听见,赫连澜说话时凑得有些近,邢安星隐约能感觉到热意洒在他的耳侧,扰得他几乎要忘了怎么说话。
赫连澜点头,拉着他后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影卫上前开门。
好在门打开后并无异样,梁雨信坐在桌边,而严舒还好好地站在他身前。
邢安星稳了稳心神,开口道:“严舒,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是。”
严舒走出厢房,可门合上后还不待邢安星开口,就见梁雨信已经直挺挺地跪到地上。
“草民梁雨信,参见殿下。”
“你……”邢安星想问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又想起他如今的身体,轻叹了口气,“先起来吧。”
梁雨信也知邢安星想问什么,起身后便主动道:“扶禄二十年,圣上微服出宫,草民曾有幸得见圣颜,那时圣上用的便是‘卓’这个姓氏,那段经历,草民此生不敢忘。何况殿下的眉眼生得与圣上略有几分相像,又带着众多影卫。”
“这位连公子说草民去銮城亦能解毒。身在銮城,又擅解毒,说的恐怕是周太傅之妻,当朝常乐公主。公子说得轻巧,必是与公主殿下十分熟悉,公子看着像是有苍川血脉,单名一个澜字,若我没有猜错,公子该是苍川国大皇子赫连澜。”
他话音落下,赫连澜与邢安星一时都没有开口,实在是有些被这番精准的推论震撼到。
“昨日我们见识了令郎的才学,十分惊叹,今日才知,原来是因有您这样睿智的父亲。”邢安星眼中多了几分惊艳之色,示意他坐下后又问,“可刚听闻您并不支持令郎考取功名,您见过父皇,却为何也未入仕?”
扶禄二十年,该是朝中最缺贤士之时,邢辰牧又素来惜才,怎会不起招揽之心。
“草民当不起殿下一个‘您’字,实在是折煞草民了。”梁雨信说完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草民并非不支持犬子考取功名,而是草民无颜面对圣上,也不愿让他空欢喜一场。他只当他父亲是会试落榜备受打击,才回到家乡做县衙师爷的懦夫,不会想到,草民当初会试中第,却在殿试前因一念之差,被圣上取消了贡士身份,且永不能入仕。让他怪草民不通情理,好过让他因草民之失断送前程。”
此时有人敲门,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公子,小二将您的早点送来了。”门外传来了严舒的声音。
赫连澜直接走到门边,开门接过了托盘,又将门合上。
客栈准备的早点相对简单,不过是寻常的清粥小菜加上两个包子,梁雨信已经知晓两人身份,赫连澜也不避讳,将东西放到桌上后便从怀中掏出银针一一试过。
邢安星本想说严舒既然端上来,必然是已经试过毒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赫连澜替他认真查看餐点的模样,只觉心中满是暖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将视线移回梁雨信身上:“你……与太傅是同窗?”
梁雨信点头:“是。这些年,草民一直在懊悔与自责中度过,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或许也是天意,圣上当时的一句话草民一直记得,圣上说‘朝廷选拔官员,学识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品德与修养。’”
当初,梁雨信与周祺佑二人学识相当,会试时周祺佑发挥更佳,夺得会元,梁雨信心有不甘,殿试前便约周祺佑到一处山庄赏桂。
那时的梁雨信一心追求功名利禄,自认有些才学便恃才放旷,见那位萍水相逢的公子将画好的“状元红”直接赠给了周祺佑,更是被妒意蒙了眼,之后见那公子与庄主起了争执,生怕受牵连耽误之后的殿试,便迫不及待撇清关系,甚至让对方陷入危险。
后来他才知那位卓公子实则便是当今圣上,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他也终是为了自己的狭隘自私付出了代价。
邢安星已经记起,他曾从周祺佑口中听到过此人,周祺佑知晓梁雨信的才学,也十分惋惜。
听闻当初梁雨信被夺贡士身份后,岳丈嫌他丢人,便逼着女儿与他和离,他不愿妻子为难,在儿子两岁时写下了和离书,带着年幼的孩子离开了銮城。
离开前他曾见过周祺佑一面,那时他身上已不见丝毫昔日的自负,他向周祺佑剖白了曾经的心思,是道歉亦是辞行。
周祺佑曾想过替他向圣上求情,可那日之后便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殿下,让草民陪您去永肃城吧,若您有能用上草民之处,那草民便是死也能安息了。”见邢安星垂眸不语,似在思考,梁雨信又跪地道。
“你不必如此,当年之事我并未亲历,也无法评判,但事情已过去多年,父皇也不可能因你之过,而责难于你的儿子,这点你大可放心。”邢安星将他扶了起来,“至于是否需要你与我们同行……我想先了解你中毒的始末后再做判断。”
梁雨信问:“二位殿下此次可是为了粮草被劫一案而来?”
“是。”邢安星已经不奇怪对方为何知晓,与赫连澜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直接开口问,“难道你中毒也与此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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