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锦绣堆

    颜华在方翠翠的世界是典型的先苦后甜,而且因为后半辈子过得自在,前几年的苦渐渐淡忘,那些困难日子反而成了脑海里珍贵的回忆。

    回到怨女部的时候,真正的方翠翠还没走,她神色清醒了,却又好像没有清醒,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嘴角带着笑,眼神仿佛陷在哪一段回忆里,神色充满了幸福与美好。

    颜华叹了一声,微微用了一些威势,喊一声:“方翠翠。”

    如钟声敲响在耳旁,方翠翠如梦初醒。

    “大……大人……”清醒回来的方翠翠又有几分瑟缩爬上脸庞。

    颜华对她温和地微笑,微微点头。

    方翠翠镇定下来,朝着她走来:“大人,我……我死而无憾了。”

    颜华一愣,发现方翠翠文化不高,但这一个词用得竟是非常妙。

    这里的魂魄哪个不是死了,但个个都死而有怨,只有死而无憾了才能脱身离开。

    “恭喜。”颜华祝贺她。

    方翠翠腼腆地笑。

    颜华轻轻拨动指尖,金色的光芒便从她身上朝着方翠翠涌去。

    “你前世勤恳辛苦,不曾损人作恶,身上本就有功德善果,如今我再将幻境的功德予你一半,来世――”颜华对上方翠翠充满了希冀的目光,浅笑,“来世你定会生在一个美满家庭,只是父母再好,也不要忘了自强上进。”

    方翠翠高兴笑开:“不会,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鼠目寸光了。”

    颜华欣慰地笑,挥手:“去吧。”

    方翠翠对她微微鞠躬,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直到她走了,颜青两人才出来。

    颜青:“她的改变可真大,大字不识的人,跟着你经历了一遍幻境,说话也能出口便是成语了。”

    颜华嘴角含笑,还没回答颜青的话,一个女声突兀地在她们耳边响起。

    “这幻境――竟然如此真实吗?”

    “哇啊――”颜修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跳到了颜青身上。

    颜青拖着他这个重负,还能身姿灵活地瞬移到颜华身边:“什么人!”

    一个清丽的身影渐渐从浓郁的怨气中凝结成型,缓步而出。

    颜华眼前一亮,好美的古装丽人。

    来者身份不明,她直接动用了自己的能力查看女子身份。

    “寄娘?赵愉乐?”

    女子听到寄娘二字面上尚无什么波动,听到赵愉乐三字,魂魄猛地一阵扭曲,先是悲后是怨,压抑的气息朝着颜华三人扑面而来,颜青颜修躲到颜华身后才感觉呼吸顺畅。

    “赵愉乐……”古装丽人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似哭似笑,沉浸在浓郁的情绪中大概五秒,出人意料地快速抽离,“大人果然法力不凡。”

    颜修被她的急速变脸弄得愣愣眨眼。

    颜华虽然惊讶,倒没露在面上,只暗想着,这位赵愉乐,自我控制情绪的能力真是前所未见,千年来第一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竟一直保持住了理智吗?”她问。

    赵愉乐呵呵笑了一声:“理智?要疯,我死前就疯啦,来了这地府还能怎么疯呢?”她扭身去看身后执念之魂纠缠形成的浓郁怨气,眼神很淡,“疯,是个解脱的好法子,可是疯了,怎么能细细记住所有的一切呢?”

    颜华看到她轻轻地整理着袖摆,仿佛那是一件真实存在的华服,头微垂,颈部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眼睑微微下合,弱不胜衣,嘴角噙着一抹楚楚动人却很冷、细看充满死气的笑。

    盯着看久了,竟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大人,”她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从前啊,我觉得这幻境自己不能去,别人替我去又有什么意思?不过,看那个方翠翠如临其境的模样,我倒是有些兴趣了。”

    颜华并没有被眼前这一切迷惑,对着如此危险又脆弱的美人,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并不留情:“你若是能做到,上辈子早就做了,又怎会寄希望于重生?重生一回,一事变事事变,你如此自信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赵愉乐整理袖摆的手顿在那里,樱口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重生一回,她能做到心中所想吗?

    赵愉乐闭上眼,所有的妖冶气质散去,扑簌簌落下泪来。

    颜青颜修缓缓从颜华身后走出,看着如此落泪的美人,心中闪过不忍。

    颜华缓步走到赵愉乐面前:“能做到在怨女部几百年仍保持理智,你看似柔弱,实则是个强大的姑娘。”

    “那又有什么用呢?生前可怜女子身,心有滔天之恨,却只能备受□□;死后日日夜夜记着那些人,但除了记着,我又能做什么呢?”

    “大人说得对,前世我做不到,再来一回我还是想不到如何破局,我只是恨啊!”

    赵愉乐哭得凄怨。

    颜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能做什么,便出一口气吧,前世不可追,幻境就随你心意过一回,如何?”

    赵愉乐擦眼泪的手一顿,看过来。

    正好对上颜华仿佛能看透一切又包容温和的目光,她轻轻捏了捏手心,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仿佛这句话,是颜华猜出了她的心才说的。

    “难得遇到一个如此清醒的执念之魂,不如你亲自与我讲讲你的故事?”颜华并没有在意,牵着她往大殿内走去。

    赵愉乐犹豫地跟着她坐到了大殿内的沙发上。

    “大人是个很好的人,”说故事前,赵愉乐看着颜华和善的笑容,想到她刚才那了然的目光,权衡利弊后选择坦然,“大人来到怨女部后的每个世界,我都在远远看着。”

    颜华脸上没有任何意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听着。

    “大人善恶分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同时心胸宽大,许多小算计都能从容不理,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大人走的是阳关大道,用的向来是正义凛然的阳谋,身正,气清,这是小女十分钦佩的品德。”

    颜华笑:“你无需给我戴高帽,显然,你是不认同这一点的,可对?”

    赵愉乐垂下眼:“有些人事,大人这样做小女能理解,但小女的事,”她直直看过来,“小女不希望大人因此放过他们任何一人!”

    她坦承:“小女今日的确有三分做戏,大人恐怕已经看穿了,也明白小女的愿望是什么了,小女想问大人,您,能答应吗?”

    颜华问:“若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愿意我去你的世界了?”

    赵愉乐点头,不曾犹豫:“是。”

    颜华确认:“你希望,亲手报复所有人,哪怕你已经胜利而他们落魄不堪。”

    赵愉乐眼神坚定,浸着浓烈的恨:“是,他们的落魄不堪,必须是我亲手促成!”

    颜华沉吟许久,缓缓起身。

    赵愉乐目光跟着她的身影而动,虽然眼神坚定神色倔强,但是她的心却高高提着。

    千百年了,她第一次选择一个人去试着托付信任……

    颜华侧身,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好,我答应你。”

    原本以为颜华不会答应,正要为美人难过的颜青颜修惊讶地看过来。

    尤其颜青,他的目光里明晃晃写着: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虽然赵愉乐看着楚楚可怜,但是她提出来的要求实在是过于苛刻。

    颜华对他轻轻点头表示安抚,她会答应赵愉乐看似“仇恨至偏执”的要求,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赵愉乐的一生。

    赵,在魏国是非常显赫的大姓。

    显赫到什么程度呢?

    魏国一共五位皇帝,两位皇后出自赵家,一位皇帝是赵家的外甥,赵氏一族,世代忠君爱国,每一朝代都有文臣武将报效国家。

    到了赵愉乐出生时,她们家里虽然没有女子进入宫中,但是她的祖父官拜一品,他的爹爹少年英才,京城闻名。

    赵愉乐取名“愉乐”,便是赵家人自觉得家中富贵名声一切不缺,只愿女儿愉快安乐一生。

    这和多少人家生女“秀、慧、贤、德”而不同。

    魏国是个繁盛的国家,地处中原,周边各有梁国、燕国、越国三个国家。

    燕国在北,经常侵略魏国的北边城市,抢夺魏国百姓的财物品、侵占魏国的土地,甚至杀烧掳掠。

    赵愉乐五岁那年,燕国换了新君,御驾亲征,武力似乎强盛几倍,连夺魏国北方两城,还出言不逊,向魏国君王约战;魏国繁荣昌盛,向来受到周边国家尊敬,许久不曾被如此挑衅,30岁的皇帝龙威大怒,决定御驾亲征。

    两军对垒,主帅都是一国之君,这一战――

    魏国丢尽脸面。

    魏国君王被北魏军队俘虏,十几万大军损失十之六七,魏国几乎是一夜之间,国运折断,眼看着衰落。

    君主被俘,国土被占,将士伤亡惨重,魏国只能一退再退,让出去北方大部分城池,这才换来两国暂时熄火休战。

    但即便如此,燕国对魏国依旧虎视眈眈,扣着皇帝坚决不还,似乎另有图谋。

    魏国没有办法,担心北燕会挟持皇帝逼迫魏国城门大开迎接来犯,这样一来,整个魏国都将不复存在,朝廷上的肱骨大臣联合后宫太后,决定另立皇帝。

    第542章 锦绣堆2

    魏国国姓司马,被俘的皇帝是第五任,名司马鸿。

    赵愉乐的父亲名赵建炎。

    赵建炎与司马鸿某种程度来说,是表亲。

    魏国开国皇帝司马景,娶赵家女为妻,魏国建立,赵家女成为魏国第一任皇后。赵皇后育有三子,长子随父征战,建国后被立为太子,并顺利登基成为第二任皇帝。

    第二任皇帝娶了武国公张氏为后,亲热地称呼赵家为舅家,与赵家同辈子弟从小一起长大甚至经历沙场同生共死。

    张皇后生下长子,皇长子八岁被立为太子,从小受大儒名将教导,其中一位老师便是赵家表舅,也因为赵家和皇家亲近,皇长子与赵家姑娘青梅竹马从小见面甚至玩耍,在他十五岁时,皇帝为他定下了赵家女为太子妃。

    这位太子妃后来成了小赵皇后,是魏国第三任国母。

    也就是皇帝司马鸿的嫡祖母。

    第三任皇帝和小赵皇后琴瑟相和,小赵皇后虽然只生下长公主一个孩子,但是无论得力的娘家还是皇帝的尊重都让她地位稳固,她年轻早逝,去世后皇帝再没立后。

    鉴于赵家短短三朝出了两位皇后,到未来的第四任皇帝定亲时,皇家挑选人选有意避开了赵家,甚至给了赵家恩典,允许赵家女三代不入宫。

    这的确是恩典,赵家显赫,家中女子跟着金贵,皇家有心不让赵家女再为后,那么不入后宫就不必成为庶妃,以后的皇帝都不能逼迫赵家。

    于是司马鸿的父亲定了左相孙女苏氏为后,司马鸿的皇后则是靖国公之女伍氏。

    从皇帝的血脉来算,司马鸿和赵建炎依旧是五服内的血亲;从赵家女的血脉来看,司马鸿和赵家已经没有关系了,长公主之子萧国公才是赵家的表亲。

    魏国重臣之间、皇帝和重臣之间联姻极多,若没有两任受皇帝尊重的皇后,赵家和皇家也没什么太特殊的关系。

    司马鸿20岁登基为帝,登基三年后,立五岁的长子司马炀为太子。

    连云山大败,司马鸿被燕军活捉,魏国一退再退失去北边九个州府,几乎是魏国三分之一的国土。魏国朝内大臣觉得不能再如此放任事态恶化,集体求见皇后、太后,请求让时年12岁的少年太子登基为帝。

    司马炀是当时的贵妃所出,皇后生了两个女儿,如今腹中正怀胎八月,眼看着就要生产,让贵妃之子直接登基?

    伍氏身后靖国公一脉并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无用,拖了这么久,眼看着一半的国土都要让之于人,再执着皇位又有什么意义?

    皇后捏着鼻子同意了。

    太后当然毫无意见,司马炀是她的亲孙子,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自然该由他登基。她更怕的是皇帝那些兄弟不安分,欺负司马炀年纪小,妄图造反篡位。

    赵建炎是当时求见太后要求另立新君的大臣之一。连云山大败,大臣们死伤很多,朝中很多重要岗位都没了主持大局的人,只能让原本代为主持事务的官员继续主持,赵建炎是当时代主持兵部的官员。

    连云山一战,赵家也有人战死,赵建炎的父亲也就是赵愉乐的祖父便是,还有赵建炎的大哥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魏国满朝恨燕国入骨,两国仇恨前所未有得深。

    赵建炎原本受父亲和大哥荫蔽,一直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虽然朝中为官却只跟着父兄节奏,办完事就回家和妻子儿女共享天伦之乐。

    连云山大败后,赵建炎一夜头发半白,整个人大为变样,从此仿佛赵大伯和赵老爷子上身,行事作风和父兄越来越像,开始显露出让众人意外的能力本事。

    也就是这时,曾经嫉妒赵家显赫的众人才不得不心服口服地承认:赵家的人果真个个都是肱骨之才。

    赵建炎先从代理兵部变为兵部尚书,接着成为辅助十二岁新帝的大臣之一,他们这些辅助大臣一边帮皇帝处理国事一边教导皇帝各方面知识,所有人团结一心,不去想被俘的皇帝、不去想丢失的九州,只一心平复国内乱相,稳定魏国经济民生。

    也许是因为新帝5岁便开始接受储君教育,12岁的新帝虽然年幼却非常聪慧,跟着辅政大臣学了3年,15岁生辰一过,便开始亲手批阅奏折,亲自参与国事决策。

    而这三年,赵建炎和几位辅政大臣齐心将魏国这匹失去控制朝着下坡奔去的马勒住了缰绳,并一点一点往回引,引到了战败前的正轨上,毕竟魏国有当年的丰厚积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库渐渐丰盈。

    燕国也看到了这一点,深觉不能再给魏国喘息机会,开始在边境蠢蠢欲动。

    父兄的血海深仇日夜不能忘,赵建炎联合几位主战的大臣集体上书,请求与燕国再战。

    连云山惨败,魏**队可以说是被打得吓破了胆,想要重塑军心非常之难。

    赵建炎坚定辞去兵部尚书之位,自请带兵征燕军。

    少年皇帝在大臣们的激烈争吵中,排除众议,准了。

    从此之后,北燕和魏国开始持续对战。

    一年、两年、三年……一州、两州、三州……九州。

    赵建炎亲自夺回了魏国全部失地,并且打到了北燕境内,直捣燕王营帐。

    失地收回,两国终于可以坐下来和谈。

    燕王说,他们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司马鸿,虽然当初两军对垒,你们混不在乎司马鸿的生死,但是既然两国和谈,从此成为友好之邦,那么你们的皇帝,还是要还给你们。

    于是,和谈之后,司马鸿跟着班师回朝的胜利之师回到了魏国京城。

    故国远去六载,归来物是人非。

    天下早已不是他的天下,而是他儿子的。

    他走的时候,天下昌盛,他回来时,天下越发昌盛。

    司马鸿看着身着玄色龙袍朝着自己走来的少年郎,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长子,直到他喊了一声:“父亲。”

    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崇拜仰慕,而是平静尊重。

    是的,尊重,但是这是平视下的尊重,而不是从前的仰视了。

    司马鸿沉默不语,低头去看抱着六岁小儿在他身边哭泣的皇后――不,如今成了太后了。

    “皇上,这是您的嫡子,他已经六岁了,终于见到了他的父皇!”皇后哭得肝肠寸断。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国不能有两君。

    司马炀虽然才18岁,但是他收复了皇父丢失的国土,洗雪了六年前的巨大国耻,他让百姓休养生息,让魏国重回昌隆。

    他没有主动提出退位。

    18岁的少年做了6年皇帝已经不是事事听父亲话的孩子了,他只给太上皇划了一片行宫,让太后和所有太妃住进去,未成年皇子也可跟着居住,成年后再搬出来。

    行宫就在后宫之中,非必要不得对宫外开放,大臣无皇帝旨意不得入内。

    司马鸿才36岁,被迫从北燕的监狱进入后宫,开始养老生活。

    四年后,22岁的青年天子急病,病情发展迅速,不过一个月便驾崩归天,膝下只有一个两岁的儿子。

    众位大臣重新来到后宫,请修养在行宫的太上皇司马鸿再次登基为帝。

    司马鸿登基后,一步步拔掉儿子留下的肱骨大臣,任用自己的亲信,司马炀为帝十年留下的政治遗产,两年内全部被改变。

    他最信任依仗、为魏国重回巅峰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一品国公的赵建炎,因欺君罔上、家藏军需禁物、贪污军饷、妄设私军、言行不忌、虚揽军工、欺压军民等数十条罪状,加上疑似私通邻国这条大罪,于西霞门前,五马分尸。

    赵家男子或论罪斩首、或流放边关、或充入掖庭;赵家女子俱贬入贱籍,送往教坊等处。

    赵家女子曾做了两任皇后,如今却要成为倚楼卖笑受尽凌辱永世不得赎身的最低等娼伶,赵氏一族中,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女子,在被送走前,彼此帮助自杀在狱中。

    那年,赵愉乐十五岁。

    灾祸来得极其突然,在那之前赵家人依旧过着正常的日子,那段时间,赵愉乐正好出痘,为了防止感染府中其他人,她被送往郊外山庵养病,身边是自小照顾她的丫鬟奶娘。

    赵愉乐自出生时便带着一股弱气,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她娘亲将她送过来,也是希望庵里的佛祖佛光可以护佑女儿,压住她的魂,保佑她平安出痘,康复回家。

    那天,她娘亲刚来庵里探望,虽然见不到隔离在厢房内的女儿,但依旧陪了她半天,眼看着天色不早回城路远,这才隔着门百般不放心地告辞离开。

    这一去,成了永别。

    赵府的人太多了,官府两天后才想起赵家还有个深居简出的小女儿,待审问出赵愉乐身在何处,一群人跨马持刀冲上山庵,尼姑庵的师太一脸遗憾地告诉他们,赵氏罪女本就病情严重,一听到家中出事,当夜就病重咽气了。

    她的贴身侍女跟着自尽而去,其余奴仆一见主子死了,主家出事,全都连夜仓皇出逃,再无踪影。

    衙门的人看着满脸出痘的尸体,年纪、病情、衣着、身形都和赵愉乐一致,边上的丫鬟**而死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仵作查验也证实是个年轻女子,于是挥挥手,让人盖上白布带回去。

    从此,辉煌了六代帝王的赵氏一族,烟消云散。

    赵愉乐自然是没死,她被护着换成了另一个身份。

    当时出痘的人的确是赵愉乐,但是她的贴身丫鬟云栀自始至终都贴身照顾她,没过多久就被传染了,出事的时候,赵愉乐其实快要康复,但云栀病情依旧很重。

    为了避免感染第三人,赵愉乐虽然是小姐身,却仍和云栀待在一个厢房,转而去照顾云栀了。

    赵家出事,消息传到山上,赵愉乐立刻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尤其听到控诉父亲的那数十条罪状,聪慧的她立刻明白,赵家彻底进了皇帝的死局。

    赵愉乐本想和家人共同赴死,门外的奶娘和奴仆,门内的云栀,一起跪下来求她不要前去送死。

    “赵家很可能只剩下姑娘一人了!”

    “您要为了赵家血脉保重自己啊!”

    “您死了,赵家的血海深仇、赵家的冤屈,就真的没人记得了!”

    最后,为了赵家血脉,为了赵家的冤屈,赵愉乐忍痛看着云栀与她调换一切后自绝。

    云栀决定自绝后,奶娘本想带着赵愉乐逃离,但都是在籍家奴,逃去哪里又成了问题?其他人可以回乡,赵愉乐容貌身段极其显眼,又体弱难以长途跋涉,走到哪都招人眼。

    山庵里一位面色蜡黄的带发居士站了出来。

    她与赵愉乐独自谈了许久,最后,赵愉乐换上了她的缁衣木钗,她走进赵愉乐的厢房,**而亡。

    赵愉乐从此成为寄娘,留在这尼姑庵,听到父亲被五马分尸,听到娘亲姐妹自绝于监,听到兄弟叔舅或死或发配,一日日听着自己的家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病愈的身子又有弱症复发,“寄娘”缠绵病榻,真正成了面色蜡黄的寄娘。

    师太念着“阿弥陀佛”,小心照料着她,庵里的小尼姑四处化缘,一年内偶尔会带来一句半句回乡奶娘的消息,只有这时,寄娘精神才好一些。

    佛旁清净地,山中岁月长,寄娘在这里修行3年,渐渐养回了身子,只是越发身影单薄,弱不胜衣。

    这一年,寄娘十八岁了。

    她的容貌随着年纪增长、常年念佛静心越发清丽出众、超凡脱俗。

    第543章 锦绣堆3

    十八岁那年,赵家和上一任帝王司马炀待遇相同,成了这个国家不能提起的禁忌,师太与寄娘商量要不要找奶娘帮忙,寻个借口脱去缁衣让寄娘“去世”,另寻身份去过平常人的日子。

    “若是一辈子青灯古佛,小姐又何必煎熬活了这些年?”出家人这么过日子是虔诚侍奉佛祖,寄娘这般却是违背了当日苟活的初衷。

    寄娘还没想好未来的路,阳春三月,内城的晔王带着朋友上山踏青借尼姑庵歇脚,不顾师太等人劝阻,嬉笑着游览尼姑庵,撞见了来不及躲进后厢房的寄娘。

    一个月后,尼姑庵风雨飘摇,恩人因己有难,寄娘仿佛一步踩着一把刀尖,走进了晔王府。

    晔王是司马鸿的次子,小司马炀两岁,司马炀驾崩后,晔王便成了老皇帝现存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个。

    司马炀是贵妃所出,晔王生母则是慧妃,两人因为年纪相差两岁,一个被立为太子,一个只是普通皇子;一个因缘际会登基为帝,一个看着皇兄脸色过日子,两宫皇妃本就不和,长期积累下来,晔王和司马炀也不怎么亲热。

    因为这份淡薄的兄弟情,晔王在老皇帝再次登基后获得了好待遇。老子做皇帝和兄弟做皇帝那必然是差别极大,晔王对父皇重新上位发自内心地开心,皇帝见了十分舒服,渐渐开始宠爱次子。

    几年过去,晔王风头无俩,成了朝廷内外最为突出的皇子,并被封为正一品亲王,食邑万户。

    不管外界对晔王的赞誉有多高,晔王的名声有多大,当寄娘被逼从尼姑庵入王府时,她就知道,司马烁和他爹一样,心中没有半点当权为君的仁义之心。

    人能遭遇几次毁灭性的摧毁呢?

    家破人亡,至亲惨死,冤屈冲天,祖祖辈辈效忠皇家的家族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后世唾骂的下场,茫茫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苟活,寄娘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了,除了恨,没有任何情绪。

    佛旁诵经三年,满身仇恨渐渐平静,如海上的风浪渐渐平息转为水下的汹涌,至少不会时时刻刻折磨人了。

    寄娘本打算下山去,找个地方或等待时机,或嫁人生子延续血脉,若自己身子不成等不到,就教养出下一代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晔王的强取豪夺,摧毁了她第二次。

    当时晔王23岁,府中已有王妃、侧妃及侍妾,还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带发居士被纳入王府,不报宗人府,不过内宫,只是与王妃通了气,安排一个侧院厢房给她住就行了。

    在王府众人看来,寄娘出身小户人家,又过惯了山里清苦日子,小小的厢房,对寄娘来说也是天大恩典,是个富丽堂皇的好屋子。

    寄娘是个先天不足的弱女子,一年到头能健健康康便已经“阿弥陀佛”,身体如此不济,权势也一无所有,她的家族早已烟消云散,连身边的丫鬟都没有一个,如今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空有美貌的带发修士。

    晔王以山庵师太等人相要挟,逼迫寄娘从此死心留在府中,面对这样晔王,她恨之入骨却无能为力。

    进府第一夜,被欺凌时,寄娘恨不得如同自缢的母亲姐妹那般直接死去,却又想起血仇未报,赵家名声未清,她是唯一的希望怎么能死?

    于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寄娘一忍再忍。

    既然进了王府,既然已经忍辱偷生,她想将晔王作为突破口,寻找为赵家翻案的机会。

    她压下厌恶,和后院其他女子一样,去争宠,去提升自己在晔王心中的地位,她想通过俘获晔王继而指挥晔王为自己所用。

    然而后院争斗水太深了,寄娘的教育里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赵家的教养让她恨晔王、防备晔王,她的聪慧也让她在后院站稳了脚跟。但她抛不掉本性里的良知与柔软,抛不掉为人的原则与底线,她就像一个剑客,可以对仇人义无反顾地出剑,但是看到围在边上的无辜人,使出来的剑招便犹豫了,剑客比武,慢一瞬,就可能失了性命。

    入府第三年,寄娘有了身孕。

    她对这个孩子的情绪太过复杂,恨、厌、爱、怜……她一边在晔王怀里憧憬未来的孩子,一边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生下这个意外。

    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寄娘百般纠结下不了决定,有一日,孩子自己掉了……

    当孩子从身上离开的那一刻,寄娘才体会到自己是舍不得的,那是她的骨肉!

    大夫都说是寄娘身子弱,保不住胎,晔王失望,但也安慰了她两回,不等她小产出月子,后院的侧妃爆出了喜讯,晔王顿时兴高采烈地去了侧妃那。

    寄娘在晔王府的遭遇,就像一个刚经历泥石流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人又被推进了泥潭。

    她知道这是个泥潭,可是她爬不出来,她想要绝地逢生,利用泥潭的微弱浮力慢慢自救,但是只要她轻轻动一下,潭里就有无数的力量把她往下拉。

    如果她就这样认命求死了,也许算一种解脱,但是她偏偏不能认命,不能死,她想活,越想活就越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直到最后,满腹怨恨不甘中,她彻底沉没在泥潭里。

    寄娘在晔王府待了七年,两次怀孕,两次落胎;她会一手好琴,不仅单独给晔王弹琴,还要在他摆宴时,出去给众人娱乐;她曲意逢迎,对着晔王,对着王妃、侧妃,一次又一次如草芥般下跪求饶;她……在这两千多个日子里,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就是倚楼卖笑的娼妓,仿佛全身骨头都已经被打碎,只麻木地为了“活着”而努力活着。

    她除了活着,留住自己这个唯一的希望,也想不出还能为赵家的未来做什么了。

    第七年,本就羸弱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此时寄娘因为生病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晔王,她想到云栀等人用命换回了她的活路,最后她却只活着被司马家再凌辱一遍,司马鸿灭赵家满门,他的儿子又毁了她的一生,寄娘恨得呕血。

    情绪一激,病情加重,身子骨垮得尤其快,转眼,寄娘病入膏肓。

    赵家的清白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寄娘不可能为家人洗刷冤屈为家人报仇了,在最后的时刻,她用尽所有生命力,想为自己、为那两个孩子报仇。

    寄娘派人给晔王送去一句话,准备了一壶下了药的茶水,静等晔王过来。

    她确信自己送去的话是晔王必然感兴趣的,但晔王来得不够快。

    寄娘就这么望着空空的房门,死不瞑目。

    ……

    颜华回忆完所有经过,沉沉叹气。

    寄娘进入晔王府后的日子,屈辱、痛苦、无力、悲愤,一个民女被强取豪夺进入王府香消玉殒就已经够惨了,偏偏这个民女还是被这家人害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司马家害了赵愉乐两次,真正是把她碾得粉碎。

    所以赵愉乐说自己要疯早就疯了。

    相比在晔王府的生活,对她来说可能在怨女部还轻松一些,毕竟只需要恨就可以了,不用压迫自己去逢迎仇人,不用时时刻刻感到屈辱。

    颜华看着王府七年的记忆其实挺心疼,一个人想死,不敢死,想活,活不下去,还要硬生生承受丧子、背叛种种世间极端的情感。

    她想说一句:“不如别勉强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赵愉乐若死了,赵家彻底没人了,那份冤屈就彻底没了希望,赵愉乐怎么会求死?

    人总是这样想:活着,活着就有一丝希望。

    颜华又叹了一口气。

    赵愉乐是怨女部第一个清醒提出要求的魂魄,她给颜华设定的时间也前所未有。

    “我的一生,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如你所说,凭我的能力的确不能为赵家翻案,我做不到,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尽力了。”

    “我只是恨,哪怕有些人后半辈子已经遭了报应,但是他们的报应不是我亲手给的,我心里的恨半点消不下去。”

    “所以大人,你去了以后,不必再走我走过的路,你就从我死后开始吧,我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你让我感受到手刃仇人的快感。”

    前面的一生,不用改变,也不后悔,目标只有一个:亲手报仇。

    颜华嘴角微勾:“赵姑娘,你真是个心理极其强大的人。”

    赵愉乐勾勾嘴角,带着自讽:“不然18岁就投胎去了。”

    半空中缓缓出现幻境的入口,颜华起身:“那就这样吧。”说完,飞身投入了幻境中。

    “等等,带上这个!”颜青一惊,连忙将一个东西抛进入口。

    ……

    难得一睁眼,竟是白天。

    重新活过来的寄娘缓慢地眨眨眼睛,发现这个身子沉重又僵硬。她指尖微微一动,想试试握拳,却握到了一颗药丸。

    耳边响起进入幻境后传来的声音,寄娘缓缓将药丸送到眼前――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她做得气力不济,呼吸急促。

    但鼻尖的药香让她精神微振。

    是颜青那个金手指仓库里的培元丹。

    寄娘虚弱地勾起嘴角笑了笑,将培元丹塞入口中。

    这次情况特殊,要是不让这个身子活过来,她才进来就要被弹出幻境了,颜青想得很周到,培元丹的药效比她用环境内减弱的灵力蕴养快速许多。

    少受了不少苦头。

    培元丹入口即化,寄娘闭上眼静静休息以便吸收所有药效,闭着闭着,因为四肢百骸太过舒服,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晔王依旧未来。

    她喊了几声,才有一个小丫鬟跑进来:“主子,您要什么?”小丫鬟年纪不大,长得十分稚嫩,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寄娘,眼里纯净没有半点杂念。

    寄娘的回忆里没有这个人,问:“你是?”

    小丫鬟忙说:“奴婢是院子里洒扫的,以前负责东厢房那边,昨天香叶姐姐病了,我就帮她把这边的活也干了。主子,您是要喝水吗?我看院子里其他姐姐都不在,奴婢给您倒一杯水来?就是……您别嫌弃。”

    寄娘笑笑,缓缓坐起身,小丫鬟想过来扶又不敢,只远远站着。

    “你给我倒水,我为何要嫌弃?”

    小丫鬟说:“奴婢是粗使丫头,一双手天天沾灰,怎么配伺候主子们呢。”

    寄娘招招手:“我的确渴了,你给我倒杯水――你干了活不洗手吗?”

    “洗!奴婢每次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奴婢不脏!”小丫鬟连忙说。

    “那沾不沾灰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看到小丫鬟闻言提起茶壶,又说,“算了,这壶茶水泡太久了,你帮我倒边上的盆栽里,出去洗洗,再给我送壶白开水来。”

    小丫鬟老老实实应了,照着她所说倒掉了茶水,洗了茶壶和自己的手好几遍,这才煮了开水送进来。

    过这么一会儿进门,莫名感觉这位主子的脸色似乎好一些了。

    第544章 锦绣堆4

    喝了水,脸色依旧苍白的寄娘躺回床上合上眼睛。

    小丫鬟以为主子要休息了,犹豫着想退出去。

    “外头一个人都没吗?”

    床上突然传来轻轻地问话。

    小丫鬟忙站住身子答话:“没……姐姐们可能……可能有事忙去了……”

    寄娘勾了勾嘴角,没再说什么,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忙说:“奴婢叫小绿。”

    寄娘嗯了一声。

    小绿等了很久,没等到任何声音,小心翼翼抬头往床里看去,隔着半落的床帐,她隐约看到寄夫人合上眼似乎睡着了。

    小绿连忙垂下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直到傍晚,晔王才走进这个西厢房。

    四散的奴仆还未回来,寄娘大概猜到那些人估计是看她马上要不行了,急着为自己找后路。原主在这里七年,曾经也有过忠心耿耿的侍女,但只要忠心的,这几年先后都折了。

    这也是原主的痛苦之一。

    从低等侍妾爬到被尊称一声“寄夫人”,然而回头看,她什么都没得到,所有血亲、对自己好的人,都一个个被害而亡。

    “你捎来的纸条,什么意思?”

    晔王皱着眉走进来,看到秀发散在胸前,抱着被子靠坐在床上的柔弱美人,不快的语气在最后几个字时减弱。

    寄娘眼神很平静,对他微微勾唇:“王爷坐吧。”

    晔王有些意外。

    认识寄娘以来,这个女人身上总有一股忧郁,她的眼中藏着浓郁复杂的情绪,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哀伤,望着她的眼睛时,就像看着一片深海,你知道里头暗潮涌动,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暗潮,于是忍不住一看再看,忍不住去探究她的里里外外。

    这是晔王第一次看到眼神如此平淡的寄娘,仿佛眼底那一片深海彻底换成了一潭风和日丽的浅湖。

    他关心了一句:“你的身子好些了?”

    寄娘无奈笑笑:“本已经去了阎罗殿了,还以为等不到王爷回来。”

    晔王:“胡说什么?”

    寄娘没有理会,说:“不是与你哭诉,你瞧,这满屋子的下人都出去找下家了,我的确是死了一遭的人了。”

    晔王往四周一看,伸手摸摸桌上的茶壶,发现果真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茶壶里的水冰凉。

    他顿时不悦:“这些狗奴才……贾林!”他喊了贴身随从进来,“这西厢房的下人既然想找下家,那就全不用回来了!”

    贾林应了喏,又犹豫看着这两位主子:“全都赶走的话……寄夫人还在病中,这人手……”

    寄娘说:“把院子里洒扫的小绿调过来就行了,今日只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要她一人便可。”

    晔王一拍桌子:“少了这些欺主的奴才,我晔王府找不到能用的下人了?犹豫什么?王妃怎么管理后宅的!”

    晔王最好排场面子,自己的侍妾被王府奴才欺负成这样,简直是在他脸上啪啪拍打,事实不当面被戳破,他混不放在心上,如今一切摆在他眼前,他自然感觉被下了脸,十分恼怒。

    贾林很懂晔王的心思,再不敢多说,连忙应诺退下。

    晔王依旧满肚子气,语气不善地回头来看寄娘。

    寄娘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笑了笑:“实话说,死前见不到王爷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没做,死不瞑目。”

    晔王感觉刚才好像晃了一下,耳朵出了问题,没听清寄娘在说什么。

    见不到他没什么?

    这话说的,完全不是他预期中的发展。

    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同时也好奇,什么事没做死不瞑目?

    “什么事?”好奇便问了。

    寄娘靠在床上,神色还算舒适自然,声音轻轻的,和以往耳鬓低语差不多:“孩子的死。”

    晔王恍然,也是,寄娘这几年好不容易怀了两胎,但两胎都没保住,他不觉得这是人为,更相信这是因为寄娘本身体质太弱了,生育艰难。

    寄娘自然能看出他的想法,但她并不在意,她只说能牵动他心神的话:“王妃成型的男胎也落了。王爷也信王妃身子骨不好?”

    晔王后背微微挺直,这才是他愿意来一个据说马上要咽气的侍妾屋内真正的原因。

    “你今日纸条上说,你知道谁是祸首?”

    寄娘张嘴,还未说话突然连连咳嗽。

    晔王急切,立刻提起茶壶倒水递过去,寄娘一边咳一边推开:“冷。”

    “贾林!贾林!滚进来倒茶!”

    茶水现烧不是眨眼就能办到的事,贾林提着茶壶跑出去找人烧水,寄娘终于止了咳却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微微侧头靠在床边,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灯下病西施,此情此景竟美得脱俗。

    晔王虽然十分急切想知道消息,但寄娘这模样,他便只能憋着等待,怕强迫不成把人先折腾死了。

    等着等着,目光瞥到她弱不胜衣的美人样,晃了晃神。

    寄娘知道晔王等得很难受,但她就是故意让他等着,这只是一个开始,人嘛,总是要习惯一些事的。

    直到温开水被送进来,寄娘喝了水滋润了喉咙,这才继续说前面的事。

    此时,距离赵家案件已经过去十年,皇后当年生下的儿子司马灿已经22岁,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他地位尊贵,母家得力,这几年极受皇帝宠爱,接手的差事越来越多,获得的封赏越来越多,影响力快要比上晔王。

    晔王对这个嫡子弟弟非常忌惮。

    皇帝老了,太子却迟迟不立,大家其实心知肚明,老皇帝经历过上一任太子在他被俘后直接登基为帝的事,对太子这个位置忌惮非常,曾经早早立长子为太子的他,如今52岁了也不肯再定下继承人。

    太子未定,皇子们都有机会。

    魏国以前的太子不是嫡子就是长子,如今长子司马炀已经死了,晔王照理就是顺位继承人,但是偏偏又有了一个成年的嫡子冒出头,这两方近年来明争暗斗各成一派。

    两年前,皇后一系提出来一条建议,要求正士族家风,家族继承都应该先嫡后长,嫡庶有别,不得僭越。

    所谓醉温之意不在酒,面上是整顿大臣,实际指代什么不言而喻。

    偏偏皇帝同意了。

    晔王意外之后就是伤心,觉得皇帝也偏心嫡子,但没过多久皇帝又在别的地方对晔王大加赏赐,不吝夸赞。

    虽然皇帝最终端平了一碗水,但嫡子这件事还是刺在晔王心头。尤其,皇帝突然开始重视嫡庶,对儿子没什么差别,但对孙子的态度就差别很大。

    晔王是正一品王爷,司马灿爵位比他低两级,结果过年时,司马灿府上还不会说话的嫡子收到的皇帝赏赐比他的庶长子还多。

    “王爷需要一个嫡子,”这是一个陈述句,没有半点猜测意味。

    晔王没说话。

    “府上现在已经有个皇孙了,但都是侧室所出,皇上如今看重嫡庶,上行下效,许多官员府上是不是嫡子都有更高的地位了?”

    晔王听到这个心里那根刺就狠狠往里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大魏从不看重嫡庶,前面几位先帝,也不是个个都是嫡子!”

    在他略微激动的语气下,寄娘还是平静如初,冷静地分析着:“但是,外头的风向如此,王爷就这么肯定,这风刮不进晔王府?就算王爷自己不为所动,你能保证府上所有女人都和王爷一样,对这‘重嫡轻庶’风气嗤之以鼻?”

    寄娘抬起眼皮看着他:“只要后院有一个信了嫡子继承家业,尤其有一个皇孙生母信了,王爷……”

    晔王神色渐渐凝重。

    “不可能,李侧妃秉性温柔,怎么可能残害嫡子?”但他依旧摇头不信。

    李侧妃正是王府长子的生母。

    寄娘:“是不是李侧妃且不说,王爷没见过容妃与其他宫娘娘争斗吗?王爷自己,对瑾郡王什么想法?”

    “放肆!”晔王拍案而起。

    寄娘还是那副表情,只淡淡地说:“厨房有个烧火的长工,姓孙,王爷抓了他一问便知。”

    “孙?”被说中心思心虚又恼怒的晔王重新被吸引了注意力,喃喃重复。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寄娘:“人快死了,总会被当成死人不得不听一些平常听不到的东西;人死了,更是能看到活着时看不到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大彻大悟吧。”

    晔王将信将疑。

    寄娘缓缓躺下,面朝床里侧:“王爷,我累了,你自去休息吧,别忘了让贾林把小绿送来。”

    除了刚进府时,寄娘从没这样冷淡过,晔王只觉得荒唐,不仅不喊尊称了,还随意地赶他走?

    想到刚进府的事,晔王突然心虚了一下。

    难道人快死时,回想起从前了?

    但不管如何,这西厢房要什么没什么,还有一个背对着他把他当空气的寄娘,他的确待不下去,一甩袖子,当真走了。

    他急着去抓那个姓孙的烧火长工。

    外头传来动静,又渐渐平静下去,寄娘侧回身看了看外面,平躺着合眼,继续休养生息。

    没一会儿,小绿来了,带着晚上的饭菜。

    “夫人,您吃点东西再睡吧。”小绿小声叫醒她。

    寄娘睁眼,眼中没有半点睡意:“你来了?”

    小绿兴高采烈地下跪磕头:“谢夫人恩典,贾总管刚才和奴婢说了,以后奴婢可以贴身伺候夫人了!”

    寄娘跟着笑,缓缓起身下床:“伺候花草、洒扫院子多简单,比伺候人安逸多了,你不怪我,还要谢我?”

    “怎么会呢?”小绿觉得寄娘的理论才奇怪得很,“洒扫都是苦差事,做主子身边的丫鬟,不仅月例多,事情还清闲,这是多少丫鬟盼不上的好事呢!”

    寄娘见她眼睛仿佛会发光,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任何话都不说了:“你刚进府吗?”

    小绿:“两年了,一直在做洒扫的活,天冷的时候,满手都是皲裂和脓血。”

    寄娘闻言,抓起她的手看了看,一握住便感觉到了她小手的粗糙,指关节微微粗大,是一双“干活的好手”。

    “在家也做活吗?以前叫什么名?”

    “做,以前没名字,家里所有姐妹都按排序叫,没有‘小绿’这名字好听。”

    寄娘扶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仰头看着她:“小绿这名字就好听了吗?我本还想着给你改个名。”

    小绿眼睛一亮,立刻跪下说:“请夫人赐名!奴婢想改名!”

    她知道,这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人才有的恩典赏赐。

    寄娘扶起她,想了想说:“既然你喜欢绿,又想改名,那以后就叫绿玉吧。”

    “绿……玉?”

    寄娘笑起来:“绕口是不是?”

    她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说:“绕口好,除了我,外人轻易叫不清你的名,少点麻烦。”

    绿玉摇头:“不绕口不绕口,听着就好好听,谢夫人!”

    寄娘一笑:“你的晚饭份例领来了吗?自己去吃吧,我用饭不用伺候。”

    这边安逸地吃着晚饭,晔王却连晚饭也吃不下。

    他派人悄无声息地把孙长工带了过来,逼问其关于王妃怀孕落胎的事,各种手段用了一半,这烧火工终于招了。

    然而得到真相的晔王更加吃不下饭了,连睡觉都睡不着。

    当年的证据早就被毁得七七八八,晔王如果自己去查,半点证据都不留存了,必然一无所获。但是这个烧火工留下了一点证据,一直掌握在手里。

    第二天,寄娘睡到自然醒。

    绿玉端着脸盆进来伺候洗漱,通知她:“贾总管重新派了两个婢女两个奴才过来,主子要见一见吗?”

    天还没彻底冷,寄娘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外套,她洗漱完,走到桌边准备吃早饭:“叫进来吧,我看看都什么样。”

    两女两男,共四个奴仆,都是王府刚采买来不久,调教了一年多的人,和绿玉资历差不多。

    寄娘一看便知,这是贾林见她喜欢绿玉,便知心知意地为她挑了四个和绿玉差不多情况、身家“干净”的人。

    见了人,给他们各自安排了活计,寄娘一边吃饭一边问绿玉:“昨晚到早上,府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绿玉下意识摇头,又立刻止住,说:“今天早上,王爷命二公子搬出后院,和大公子一起去外院独住了。”

    “是吗?”寄娘擦了擦嘴,放下棉帕,“今日外面的阳光真好,扶我去外面走走。”

    第545章 锦绣堆5

    寄娘住的小院名叫清滟院,不大,除了她,对面还有一位黎姬居住。

    黎姬是前两年刚进府的新人,颜色正好,颇受宠爱,只是晔王喜女色,后院女人很多,再受宠的妾室也都和别人挤在一起,待遇差的更是三四个人一个小院。

    小院的院子很小,几个花圃就占了大半空地,寄娘想要散步,其实也就在廊下、进出院子的小道上走一走。

    走了一圈半,太阳正暖和,她立在一朵开得正盛的菊花前赏花,几个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

    绿玉侧头看去,发现是住东边的黎姬回来了。

    寄娘依旧看着花没回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黎姬的脚步有些急促,面上表情也不大好,刚进院子就看到有人杵在她回房路上,心头越发恼火,待走进看清是谁后,神色诧异了一下。

    “寄姐姐?”

    她走到寄娘身边,稀奇地去看她脸色。

    昨天不是都说要死了吗?今天就能站在这晒太阳赏菊花了?

    这大太阳照着,她竟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寄娘抬头看过来,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不如健康人红润,身形也很瘦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但是她神色舒展,气息宁静,黎姬刚才仿佛见鬼的凉意一下子散了。

    “黎妹妹请安回来了?”寄娘对她微笑。

    说到请安,黎姬脸色再次暗沉,强扯起嘴角:“是啊,姐姐倒是省心,病了就能躺着了。”

    寄娘回头继续看着阳光下的花:“康泰人羡慕病人能省外头的心,病人羡慕康泰人能省病痛吃药的心,做人总归是难,这头不难那头难。”

    黎姬一怔,想想也是,病成寄娘这样,宠爱没了,人也差点没了,丫头奴才全跑光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唉”了一声。

    寄娘语调慢慢的,黎姬听完这番话心底地气恼浮躁散了一些,站在她边上看这普普通通的菊花。

    “尹次妃心情不好,妹妹不用往心里去,看看花,晒晒太阳,你看这天多好。”

    黎姬张嘴想抱怨,她心说,尹次妃儿子被送去外院关她什么事啊,孩子大了自然要出去,今年不去明年去,有什么差别?还有,就算尹次妃心中不高兴,凭什么把气出在她头上?

    但一想又不对:“你怎么知道?”

    寄娘笑着看她一眼:“好歹在这府里七年了,怎会不知大家的脾气,早上的事我听说了,看你心情低落回来,便知道你撞气口上了。”

    黎姬恍然,低声说:“就顺着施夫人的话夸了一句三公子。”

    寄娘摇摇头:“特殊时候,少说为妙。”

    黎姬虽然依旧愤愤不平,但也承认寄娘说的没错,听完忍不住自怜命苦,地位低下看人眼色过活。

    心底倒是没那么气了。

    也有空关心寄娘:“寄姐姐病好了?昨晚王爷来看姐姐,送了什么神丹妙药不成?”

    说着,捂唇揶揄状。

    寄娘没有半分羞涩,神色自然:“不过是下面人闹得太过,以为是最后一面罢了。”

    黎姬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她昨天也以为王爷是去看最后一面,没想到今天人还是好端端的呢,还有力气出来晒太阳。

    听说,王爷还亲自让贾林换了一遍屋里的人。

    她看着寄娘,手指掐着身边的枝叶:“你说……王爷为什么大清早突然让二公子搬到外院去?”

    寄娘:“我久病在床,外头的事听得少,这就不知了。”

    黎姬也不在意,继续聊着:“姐姐昨晚有见王爷有何不同吗?”

    寄娘扶住绿玉的手,露出疲态,但还是站在那和黎姬说话:“屋里奴才都跑了,他一进来便十分不愉,能有什么异样让我瞧见……与其――”

    黎姬追问:“与其什么?”

    寄娘对上她的视线,想了想说:“与其从王爷身上找线索,不如想想二公子临时换园子,谁看上去更心中早有数。”

    她转身缓缓往自己屋走:“如此突然的事情,哪个不惊讶呢?黎妹妹,我身子差,回去躺下了。”

    黎姬听了她的话凝眉思索,有口无心地应:“啊,好的,姐姐慢走。”

    谁最镇定仿佛事先便知晓呢?

    绿玉也好奇地问寄娘。

    寄娘看她仿佛听故事听住了神的模样,笑笑,对小姑娘来说,这可不就是个故事?

    “谁提前知晓这件事我不知道,但这后院啊,看上去最镇定有准备、操持此事有条不紊的人,肯定是我们王妃啊。”

    绿玉疑惑:“为什么?夫人您又怎么知道早上王妃有条不紊呢?万一王妃也是猛一听到消息,没预备,一切都急慌慌的呢?”

    寄娘缓缓在榻上躺下,听到这话笑了:“那是你不懂我们这位王妃。”

    她侧头看向窗外的枝叶,秋天深了,叶子都枯黄了,马上,寒冬来临,这满树的枝叶就要掉完了。

    看了一会儿,她才在绿玉的好奇目光下继续说:“我们这位王妃,做事向来有章程有先手,前头大公子搬院子做过一回,二公子最晚明年也要搬,她早就按照前头的规格有所准备了,如今不过提前而已。”

    ……

    “谁看上去最心中有数?”尹次妃皱眉,看了看黎姬,“早上我其实骂的是姓施的,借了你的名头,你不要放在心上。”

    黎姬垂脸,笑着说:“妹妹知道,如果真放在心上,妹妹也不会立刻来找姐姐说话了,二公子那边一切可好,姐姐派人去看过吗?”

    尹次妃冷哼:“好得很,半点不用我这个母妃插手!我――”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她一脸深思,慢慢抬眼去看黎姬。

    “次妃姐姐……?”黎姬吓得不敢说话。

    尹次妃:“王妃也是清早接到的消息吧?”

    黎姬点头。

    “那她……怎么就半点不慌乱,所有物件都能立刻拿出来,外院的院子又半天就收拾好了?”

    黎姬慢慢瞪大眼睛:“是……是……”

    尹次妃越想越觉得是,再回想早上请安,王妃那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心里百分百信了罪魁祸首就是这位好王妃!

    她眼神一下变了。

    黎姬无意瞟到,吓得连忙低头,这眼神仿佛要吃人,她就算是一条船上的人,看了也心中一慌。

    “黎姬。”尹次妃叫她。

    黎姬忙应:“次妃姐姐?”

    尹次妃吃人的眼神早已不见,现在满是温柔和善,脸上的笑也是十分真挚的:“多亏你提醒我,培儿搬出去了,我以后日子闲得很,妹妹要多来走动走动。”

    黎姬忙笑着应下,高兴不已:“姐姐说的哪里话,我知道姐姐为此事生气伤心,突然有了想法就直接告诉您了,您别怪我什么话都乱说就好。”

    “不怪不怪,我就爱听你们来我这闲聊。”尹次妃笑得和蔼可亲,仿佛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姐妹。

    黎姬也跟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一脸信赖荣幸的模样。

    绿玉领着两个丫鬟进来摆膳,寄娘手中的书正好看到一段落结束,索性放下书看着她们忙活。

    绿玉见了,便主动与她聊天:“黎姬下午出去,现在到了晚膳时候才回来,奴婢看她这回心情很不错。”

    寄娘轻轻一声:“是吗”

    绿玉是个很能自言自语的孩子,她应一句,绿玉能接着说好几句:“是啊,一去一下午,等主子您身子好了,也出去走走,后花园景色更好看,看看景散散步,身子也能好一半。”

    寄娘笑应:“好,都听我们小绿的。”

    绿玉灿烂笑起来。

    其他两个丫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对话,绿玉在主子面前有些过于烂漫,不过主子似乎很喜欢她这样,从不训斥,但新来这两位虽然看在眼里却不敢模仿,谁都知道,绿玉是主子钦点要到身边的。

    寄娘吃饭从不要人伺候,摆膳后,她单独用饭,其他人也能下去吃饭,有事她喊一声就是。

    吃到一半,晔王大步进来。

    主仆几人只能放下碗筷急匆匆出来请安。

    “在用膳?”晔王看着桌上的饭菜,多余问一句。

    寄娘应声,同样多余客气一句:“王爷吃过吗?要不要一起用一点。”

    晔王摆手:“那你先吃,本王坐一会儿。”

    这架势,一般人谁还能吃得下?

    寄娘让小绿留下银耳羹,旁的都撤了:“药喝多了,本就吃不出味道,我也正不想吃了。”

    她坐到晔王对面,缓缓舀一勺银耳羹送进嘴里,边吃边问:“王爷今晚来?”

    晔王看着她:“孙长工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寄娘咽下口中的糖水:“丫头奴才当我将死……”

    晔王打断:“孙长工这事无人知晓,若是你屋里的丫鬟都知道了,王妃会听不到风声?”

    寄娘笑笑:“王爷,你听我把话说完。”

    她推开吃了半碗的银耳羹:“这些下人当然不知道那事,他们在我床前闲聊,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晔王来了点兴趣:“聊了什么话?”

    寄娘说:“孙长工喜欢收药渣,据说是家中有常年病人,估摸着想捡了药渣挑出贵重的药给病人用,聊胜于无。”

    晔王点头:“不错,他家中老母卧床多年,他也说捡了药渣给老母用。这药早就煎过,还能有什么效用?”他嗤之以鼻。

    寄娘看他没有半点共情,知道在他眼里孙长工不过蝼蚁:“之前他们闲聊,说给我煎药时,孙长工欺负她们没权势,药汁还没端出门,药材都被他倒走了,几个丫头生气也没用。厨房的人不把他们当回事。”

    晔王看向寄娘的目光微有怜惜。

    “她们抱怨自己主子不行,连带她们在外头被欺负,又说前头王妃怀孕煎药,孙长工竟然保胎药都想要,偷偷拿了好几回,有一次被发现,直接被正院罚了月钱,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动正院的东西。”

    寄娘说完看向晔王。

    晔王诧异:“就这样?”

    第546章 锦绣堆6

    寄娘:“王妃怀孕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但是我的药渣,孙长工依旧在收,这说明这府里根本不管药渣被谁收走,既然不管,王妃的药渣被人收了,为何独独会被闹出来,还闹得惊动了王妃呢?”

    晔王敲击桌面的手停住。

    “有人在药中做了手脚,又发现孙长工收走这些证据,为了防止东窗事发,就将此事闹大了。”

    寄娘点头,拉开塌边叠着的薄被盖到了身上。

    晔王看过去,发现她依旧脸白如雪,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有些疲惫的模样。

    “天还没完全冷,你现在就要盖毯子了吗?”

    绿玉眼疾手快地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又将半冷的银耳羹端了下去。

    寄娘抱着茶杯暖手。

    “阎王爷不要我的命,却也没修补我这破身子……不用日日躺在床上,有力气走一走、坐一坐,我知足了。”

    晔王听着,很久没想起来病重寄娘的他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温声说:“既然有了好转,定能养好的,明日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寄娘摩挲着茶杯:“那先谢过王爷。”

    晔王笑,语气微带调笑:“同本王这般客气?”

    寄娘提了提嘴角,垂着眼看着茶水没说话,从晔王的角度看过去,倒像是内敛含羞的模样。

    “王爷今日突然让二公子搬出内院,是因为孙长工这事?”

    过了一会儿,她出声问。

    放在从前,晔王是不会和后院妾室讨论这种事情的,但寄娘是提醒他的人,和她聊最顺理成章,王妃反而是他暂时不想告诉的人。

    “嗯,孙二当年果然发现了保胎药的问题,还将药渣留了下来。这狗奴才第一天就发现了药不对,却隐瞒不报,只暗地里打听调查。别说还真被他收集到了不少消息,本王昨夜顺着他的线索一路查过去……”真的被孙二猜对了。

    晔王觉得很憋屈,嫡子没了,他一个堂堂王爷被闷在鼓里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结果王府里最低等的长工,甚至还不是王府家生的奴才,居然早就查出了真相!

    这个事实简直是他得知嫡子被害之后再受一击,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寄娘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孙长工为什么要说?他一个最低等的长工,想见王妃难如登天,告诉正院的丫鬟?这丫鬟真是王妃的人吗?王府的水那么深,不先查清楚状况,王妃可能是收到提醒了,但是他的命也可能提前稀里糊涂没了。

    而当时也许还没查清楚,他收药渣的事就被背后之人发现了,那人不确定他是否发现了异样,暂时没要他的命,却也把事情捅了出来,再不给他机会。

    任何一个有点警觉性的人,此时就知道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从前日复一日的生活,将保胎药的事情从此烂到肚子里。

    晔王听完她对孙长工的心理分析和行为猜测,惊讶不已:“竟都被你说准了。”他顿了顿,补充说,“他查线索不着痕迹,从不主动打听,所以一直没被发现,但时间也很长,据他招供,确认下药之人是尹次妃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

    寄娘点头:“他本可以告诉正院,但正院当初罚他月钱,他恐怕已经生了怨气,所以继续隐瞒下去,也许哪一天,他急需用钱,就会找上尹次妃。”

    晔王眼睛微亮,饶有兴趣地看着寄娘:“寄娘,从前怎不知你还是位女诸葛呢?”

    寄娘笑笑:“王爷天天面对满院子佳人,又有外面那么多大事忙碌,也何曾有空坐下来与我聊这些事呢?”

    晔王笑着敲敲桌面:“看来以后要多来和我们寄诸葛聊一聊。”

    寄娘:“王爷愿意来,寄娘扫榻相迎。”

    晔王哈哈笑起来,心情十分愉快。

    他觉得寄娘这一病,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又好像变好了很多,好在没以前那么阴郁了,与她待在一起,听她细细缓缓的说话声,烦闷心情莫名跟着舒缓下来。

    他看寄娘一脸疲惫,强撑着与他说话,他想说的也正说完了,便起身:“你身子还没好,早点歇了吧,我不打搅你了。”

    寄娘微微直起身子,晔王将她按下:“歇着吧,不用送了。”

    寄娘便不再客气,重新靠回垫子,目送他离开。

    之后几日,王府内外似乎一片平静。

    寄娘看到王妃浑然不知的模样便知道,晔王为了维持“后院稳定”,恐怕根本没有告诉她嫡子流产的真相。

    又过了几日,下了一场雨,天气越发冷了,寄娘虽然用培元丹恢复了身子大半机能,但这身子先天弱症,想要彻底康健,还得要一颗培元丹,进幻境时着急忙慌,颜青大概没想到原主体弱的事,只扔了一颗培元丹进来。

    一颗药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多一颗药反而引人怀疑,只不过平日里只能继续病恹恹,这不,秋雨一下,气温降得飞快,她轻易不敢出门了,怕出门回来又得躺几天。

    这样的寒秋,寄娘这种病秧子已经受不了,小孩子也容易得病,更何况还是掉到水塘里。

    王妃的长女静宁郡主落水了,救上来的速度很快,但又是惊吓又是寒气入体,天还没黑就开始高烧不退,到了第二天,人也烧迷糊了。

    王妃日日陪在床边亲手照料,晔王每日回府都要去探望,这是府上唯一的嫡女,还是个聪明伶俐十分受长辈喜欢的女孩。

    静宁郡主病了半个月,第一场雪落下后,这场大病终于去了大半,她能穿着厚厚的貂毛袄裙出来看丫鬟小子打雪仗了。

    王妃生生累瘦一圈,人都苍老了一些。

    偏偏年底将至,很多事情要提前一两个月安排起来,她想休息都不得闲。

    ;???晔王见她这么劳累,建议将年关的事情分一些给李侧妃,王妃自然不情愿,女儿落水的事情她还没腾出手查清楚,后院一个个都不安分,她哪愿意分权?

    只嘴里应着,心中暗自打算。

    这日,初雪终于融化,太阳又暖融融地高挂,寄娘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儿太阳,觉得身子不错,喊了绿玉:“去拿件斗篷,我们去正院看看郡主。”

    绿玉“哎”了一声,赶紧跑回屋挑了一条最保暖的斗篷,又急匆匆跑出来给寄娘穿戴上:“您再等一会会儿,我让暖玉准备手炉了,咱们换个新的再走,您手里这个不够热,回来就该冷了。”

    寄娘都听她安排,还笑说:“小绿越来越能干了。”

    绿玉开心地笑:“主子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照顾得越来越好。”

    寄娘倒是真的被她逗笑了,发自内心笑出来。

    接了暖玉送来的烫手手炉,主仆二人才缓缓走出小院往正院去。

    寄娘不着急,一切以自己的体力为先,慢慢走着,累了就歇一会儿看看景,不像去探病,倒像是出门看景顺路去看看病人。

    绿玉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不敢催促,想归想,还是什么都跟着主子的步调来,在她心里,主子厉害得很,肯定心里有数。

    寄娘心里自然有数,那些人,哪里值得她尊重巴结?她的确没什么正经探病的心。

    两人到了正院,时间是不上不下,王妃在忙,郡主在屋里看书,听到她来,王妃意外了一下,说了一句:“她怎么来了?”

    “一直病着,府里发生了许多事也没那个身子骨出来给王妃请安,今日天气好,总觉得身体也跟着好了一些,就想趁着天气暖和来看看王妃和郡主。”寄娘进门行礼,顺便解释了今天不请自来的原因。

    王妃听了不置可否,不过寄夫人能来也还算上心,她对寄夫人观感一般,一个动不动生病,性格手腕都偏柔的姬妾,不在她重点防备的名单上。

    一上午忙着府里的事,今日还没去看女儿,正好她也想过去,就起身陪着寄娘往郡主屋里走:“这几天好多了,一直嚷着要出去玩,只是头几天实在凶险,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我就拘着她呢。”

    寄娘理解地笑:“王妃一片慈母之心,郡主定能明白,外面天寒,的确要注意一些。”

    “是啊,没生病前也不能出去瞎玩,何况还病了一场,身子虚着呢。”王妃立刻觉得得到了认同,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寄娘继续表示理解:“旁的我不好说,这个我是切身体会,小时候也曾羡慕在外疯玩的孩子,但真要是出去一趟,回来定会大病一场,有时候忍一时憋闷,其实反而少了许多遭罪。”

    王妃听得拉住了寄娘的手:“可不是!我也这么说,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静宁郡主的确不太听话,她的性格是被王妃从小宠出来的,这个王府有三个皇孙,但是静宁郡主绝对可以算第四个男孩,身份地位非常高,性格也十分开朗好动,把她拘束在屋子里,必然是一件让她万分难受的事情。

    她们刚进门,就看到郡主一张充满了怨气的脸,尤其看到王妃时,女孩立刻重重哼了一声,把书一扔,扭头不理人。

    王妃微微尴尬,倒不觉得女儿对寄娘失礼,只是被寄娘看到女儿私底下埋怨她的一面,面上有些过不去,但心疼女儿的心还是靠了前,嗔怪地说:“见了人怎么不行礼?规矩呢?”语气没有半分威严。

    静宁郡主哼哼几声,敷衍地走过来问了一句好:“寄夫人。”

    寄娘温柔地对她笑:“郡主近日身子好些了吗?”

    “我早就好了!是母妃觉得我没好,一直不让我出去!”

    寄娘温声说:“郡主不知道,您前些日子大病,王妃日日夜夜守在您身边,您瞧,王妃累瘦了一圈,至今还身形单薄,我今天刚见到王妃还惊了一下,想着我久病未出门,许久未见,王妃怎么瘦得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静宁郡主闻言,还真仔细去看了王妃一眼,她日日见王妃,并没有这么大的感觉。

    王妃眼眶湿润,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抚着女儿后背:“母妃只要静宁好好的,母妃做什么都值得。”

    寄娘继续温柔劝郡主:“王妃是被吓到了,外头天气越来越冷,她怕郡主出门又受寒,这身子骨还没完全养回来,受了寒又是受罪。”

    静宁不甘心地嚷嚷:“我穿厚点就行嘛!”

    王妃皱眉:“冰天雪地的,穿再厚都没用……”

    静宁一听,脾气越发上来了,眼看着母女俩个又要吵起来。

    寄娘再次出声劝说:“郡主,衣服再厚也挡不住有心人,您忘了自己怎么落水的?”

    王妃和静宁郡主齐齐看过来。

    寄娘一愣:“是妾身说错话了吗……”

    静宁立刻说:“我知道是有人推我!”

    王妃脸色微变,按住女儿,看着寄娘:“你也觉得是有心人?”

    寄娘面色安然下来,说:“妾身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两人在郡主屋里呆了一会儿,终于劝住了小姑娘,王妃一脸疲惫地和寄娘走出来。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郡主还小,不太懂王妃的苦心。”寄娘安慰。

    王妃叹了一声气:“我也知道她憋得慌。”

    寄娘依旧只能安慰:“慢慢都会好的,人家说否极泰来,您瞧,嫡子的事水落石出,郡主也过了一劫,王妃以后就该有好运了。”

    王妃猛地停住脚步:“嫡子?什么嫡子?什么水落石出?”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消瘦的脸颊上显得格外面目狰狞。

    第547章 锦绣堆7

    寄娘一惊:“王妃?”

    王妃紧紧抓着寄娘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几乎抓进她的肉里:“你说什么水落石出?说啊!”

    寄娘扶住她的身子:“王妃你冷静些,有任何事,我们进屋慢慢说。”

    身边的侍女见情况不对纷纷过来劝说:“王妃……”

    王妃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盯着寄娘:“回正屋。”

    两人一路沉默回到正屋,寄娘让冗余的下人回避,这才在王妃的盯视下开口:“我以为王妃已经得知此事,所以随口便说了……”

    “到底什么事,还不快说!”王妃又急又怒,重重一拍桌子。

    寄娘被这声音刺得头疼,捂了捂耳朵,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王妃以为,二公子为何不到年纪就被突然移出内院?王妃掌管整个王府内务,府中人事调动应该一清二楚,最近有些人被撤换,王妃也不知情吗?”

    “那是王爷说――”王妃的话戛然而止。

    她已然明白,王爷说的话都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显然不是他说的那样。

    “你怎么会知道?”王妃狐疑地盯着寄娘,如今看着她,开始觉得她是不安好心。

    寄娘笑了一声:“我怎么会知道,因为……”她望向王妃,与她质疑的目光对视上,“是我发现了线索啊。”

    王妃猛地挺直了身子:“什么线索?是……是我的……我的孩儿?”

    寄娘指尖抚摸着温热的手炉,声音低低地:“嗯。”

    “你怎么会发现?”

    寄娘兴致寥寥,一脸倦怠:“该说的当时都和王爷说了,王妃想问什么去问王爷吧,结果便是这么一个结果,原本以为王妃知情所以我说漏了嘴,现在看来王爷原本另有安排,我倒是坏了他的事。”

    她叹了一声,仿佛从身体深处叹出无尽疲惫:“这后院年年岁岁不太平,各人什么心思我懒得猜,妾身倦了,先回去了。”

    倦了,也不知是今日倦了,还是对这后院倦了。

    寄娘走了,王妃愣愣出神。

    她的心腹侍女轻轻地喊她:“王妃……喝口热茶吧。”

    王妃猛地回神:“采春,你说,寄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采春迟疑:“这……涉及王爷,王妃稍一求证便能知道真假的事,她不敢撒谎吧……当年我们也曾怀疑过尹次妃等人,只是没有半分证据。”

    王妃缓缓捏紧手帕:“是啊,她不敢撒谎。而且,仔细想想,王爷自二公子搬出去后,是不是再没去过兰苑?”

    采春想了想说:“还真是,就连寄夫人的院子都去过一回,却一次都没去过兰苑。”

    王妃眼中几乎要溢出毒来:“尹氏!”

    采春同样气愤不已:“尹次妃实在太过歹毒,不仅谋害王妃害死小公子,这次郡主落水也有她的手笔,明明是她自己东窗事发被王爷冷落,难道还怪到了我们正院头上不成?”

    王妃听到侍女说的话,心头的恨意越来越浓,不仅恨尹次妃,也恨晔王:“那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心心念念的嫡子!他就这么轻飘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说着说着,她落下泪来:“我的儿子没了,我却傻傻给罪魁祸首的儿子收拾搬家,我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就是一个傻子!”

    越说越不忿,越说声音越大。

    采春吓得连忙出门去查看,确定没人才松了一口气,急匆匆跑回来安慰王妃:“主子,小心隔墙有耳。”

    王妃把脸埋在手帕中,呜呜呜地闷声哭,哭得肝肠寸断又不敢露出声响。

    采春在一旁站着,心酸得跟着掉眼泪。

    “王妃好可怜,王爷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绿玉也算是满府唯二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她很意外王妃居然不知道尹次妃害她流产的事。

    寄娘脱下斗篷和外面的棉袄,外头走了一圈,衣服都带着寒气,她身子弱,住的房子又不保暖,为防止寒气入体,进屋后要重新换一套干爽温暖的衣服。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绿玉的疑问:“王妃若是知道,你猜会有什么反应?”

    绿玉想了想,摇头:“不知道王妃会有什么反应,若是我……大概不能原谅吧,没的是我亲生孩儿呢!”

    寄娘:“是啊,凶手的孩子长大了,都能去外院独住了,她的孩子却没了,至今未能怀上,情绪极端时,恐怕连搬出去的二公子也碍眼。”

    扣上最后一个盘扣,她舒出一口气:“今日走的路有些长了,我倒是真累了,扶我去榻上躺一会儿。”

    绿玉一听连忙扶住她的身子。这丫头做粗活出身,力气很大,寄娘被她扶着,可以把大半身子靠在她身上。

    “虽然尹次妃狠毒害了王爷的嫡子,可二公子是王爷的亲子。”

    绿玉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主子,王爷是怕王妃报复到二公子身上?”

    寄娘点点头。

    绿玉一听,越发觉得王妃可怜了:“这样一来,那个尹次妃岂不是半点惩罚都没了?”

    寄娘半躺在榻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书,用目光指了指茶杯,示意绿玉倒茶。

    绿玉虽然沉浸在可怜王妃的情绪中,但干活还是十分利索,连忙忙活起来。

    “这人啊,痛到自己身上才觉得不公――你一个丫头,连自己的命都不能决定,还可怜起王妃了?”

    一句话点醒了小丫头,她想想也是,王妃要是知道自己可怜她,估计还会生气吧,干笑一声,又想起自家主子:“对了,您今天不小心把事情说漏嘴,王妃现在知道了,她要是……王爷会不会怪您啊?”

    寄娘注意力已经都在书中,闻声只说:“自然会怪的。”

    “啊……”绿玉一下子满脸愁云,刚才可怜王妃只是旁观者的可怜,现在担忧寄娘,那是真的满心担忧,连午饭都吃不下去了。

    王爷的责怪就像一把剑悬在绿玉的头上,她每天都担心这把剑掉下来,但是好几天过去,王爷都没来清滟院兴师问罪,外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奇怪,王妃不是知道真相了吗?最近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啊,还有王爷不来,是不是说明不怪我们啦?”

    寄娘每日睡觉、倒药、看书、写字、赏花、晒太阳……怡然自得,不理会这个丫头的嘀嘀咕咕。

    天气越来越冷,冬至过后,京城进入了最冷的时节。清晨早起,屋檐下开始出现冰柱,隔一段时间就会下一场大雪,雪化了,不及时清扫就会在地面结成薄冰,来往行人一不留神就摔倒,王府下人因此受伤的就有好几位。

    天气冷,但眼看着就要进入年关,王府内外忙得热火朝天,和这寒冷天气形成鲜明对比。

    王妃忙得分身乏术,尹次妃被王爷厌弃却还不消停,从入冬开始就频频给王妃制造麻烦。冬季分发冬衣,兰苑丫头爆出棉衣里的棉絮都是带血迹的脏棉花,为此,全府人谁也不敢再穿这一批棉衣,王府采买被撸了下去。

    王妃既然已经知道王爷为何厌弃尹次妃,面对尹次妃时,毫不掩饰自己的苛刻针对。宫里母妃喜佛,她借宫里母妃的名义,让尹次妃抄写佛经,一共十一卷,一个月抄写完,不许人代笔,不许有错字涂改。

    尹次妃上交一次就被她以细节错漏或者字迹马虎为由,打回去重新抄写。

    谁都知道王妃这是故意折磨人,但是尹次妃地位仅次于王妃,王妃针对,王爷不理会,谁也帮不了。

    没错,晔王听说过这些事,但是他一看对象是尹次妃,还觉得王妃做得好,根本不心疼尹次妃被磋磨。

    尹次妃却不是一般的小姬妾,王爷不给她撑腰,她有自己的势力能反击王妃,于是,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两位就斗得如火如荼,你死我活,仇恨越积越深。

    生育了长子的李次妃、养着三公子的慧夫人全都作壁上观,偶尔添油加火凑凑热闹。

    这天,难得雪后初晴,天气极好,绿玉从外头进来:“主子,今天外头可暖和,我们出去走走?”

    刚说完,目光触及屋里的松柏盆栽,“唉”了一声:“这棵松柏完全枯死了。”

    寄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她经常倒药的那盆松柏,当年还是原主小产时,尹次妃送过来的。

    “添的药多了,也该到枯死时候了。”

    绿玉有些可惜:“原本长得挺好的,要不要换一盆?”

    寄娘起身,走到盆栽边看了一眼:“换吧,就换窗下那盆金杏。”

    绿玉看过去,又觉得舍不得了:“要不还是留着这盆松柏吧,反正死了,继续倒药也没事。”

    寄娘醒过来后不再吃府里煎的药,对绿玉的解释就是“你瞧,我越不吃身子越好。”绿玉听到这句话,脑中自动补全所有信息,每日都为她掩护,亲手把药汁倒进盆栽里。

    寄娘摸了摸金杏的枝条:“不是什么好物,一个一个来,回头全换成新的,岂不更好?”

    绿玉凑过来看看:“我记得这盆金杏还结了果呢,真的要选它?”

    寄娘收回手:“是啊,结了满枝丫的果,那年我刚怀孕,李侧妃为讨好彩头,特意送给我的。”

    孩子没了,金杏还年年结。

    绿玉脸上的笑僵硬了,立刻说:“结出的果子好看不能吃,的确没什么用,那就选这盆!”

    寄娘被她逗笑,轻轻敲敲她的脑袋:“走,出去晒晒太阳。”

    虽然外面刚下过雪,但下人已经把道路清理出来,如今出门不仅不会不方便,还正是看景的好时候。

    所以冬日几乎没出院子的寄娘,这次走远了一些,去王府大花园赏梅。

    王府的梅花树在花园东北角,南边有个水上假山亭子,坐在亭子里赏雪中红梅是最佳选择。但是亭子在高处,又在水边,风大湿寒,不适合寄娘,她只披着斗篷晒着太阳,站在梅树下看看。

    “绿玉,折这几枝带回去插瓶。”她指了几个看中意的梅枝。

    “哎!”绿玉脆生生地应,挽起袖子去折梅。

    一共折了三枝,她抱在怀里兴冲冲跑过来问:“主子,您瞧这几枝行吗?”

    寄娘接过来看,笑着点头:“好看……”

    “啊――”

    “二公子!”

    “快来人呐!”

    “救命――”

    寄娘和绿玉一怔,对视一眼。

    “主子――”一看就是出事了,她们要不要去凑那个不知是福是祸的热闹?

    寄娘:“都在喊救命了,不能不去看。”她提起裙摆,快步朝着声响处走去。

    她体质差,脚程慢,走到喧闹处时,已经有很多下人围了过来,一群人围在池塘边手忙脚乱,不少人握着长杆往水里打捞什么。

    寄娘隔着一层人,从缝隙中看到结冰的池塘上破了一个大洞,洞口水面黑洞洞的没半个人影。

    她抬头,看到水上假山的亭子里摆着茶杯、点心……目光在亭子和池塘之间上下移动了几回,大概推测出,这个冰洞,是二公子从上面摔下来砸破的。

    她立刻吩咐绿玉:“去通知总管贾林!让他立刻请太医和王爷!”又拉了岸上围观的一个下人,“去通知尹次妃!”

    “去找绳索来,谁会水体质好?将绳索系在身上匍匐接近洞口,看看二公子是否在底下,你们这样用杆子乱打一气,二公子就算要冒头也被你们支远了!”

    寄娘好歹是个主子,她一发话,乱成一团的人终于有了点主心骨,纷纷找绳索按她说的办。

    尹次妃第一个赶到,疯了一样要跑冰面上去,寄娘此时已经登上假山亭子,居高临下指挥众人救人,见尹次妃如此没有理智,直接对着她身边的丫头喊话:“拦住她,这么跑上去,冰面塌了谁都要死!”

    第548章 锦绣堆8

    “培儿没了我拉着你们一块死!”尹次妃眼睛血红地嘶吼。

    “有这力气不如赶紧找个能冬泳的,这池塘是活水,接通了府外的闵河,水底下找人难度大,这几个下人都不会冬泳,下去没多久就撑不住。”

    “冬泳?对……谁会冬泳?赶紧下去救人,我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断有人站出来愿意试一试。

    寄娘让他们身上系上绳子,手中拿着另一条绳索,下水找到人就把绳索系到二公子身上。不管找没找到,想要上来的时候,拉一拉绳子,岸上的人就把他拉上来。

    人还没找到,晔王急匆匆回来了,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王妃。

    “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

    尹次妃看到他,哭叫着扑上去:“王爷――王爷救救培儿!救救培儿!”

    晔王被尹次妃扒拉住半边身子,被哭得脑仁突突地疼,抬头往假山一看,发现上头还站着一个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来的寄娘,又吓了一跳。

    “你站那干什么?”

    寄娘看他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救人现场,隔了一会儿突然出声:“绳子动了,拉绳!”

    她的声音一出,尹次妃都不哭了,松开晔王飞快跑到岸边:“培儿――培儿――”

    每一次底下有人拉绳子要求出来,尹次妃就会扑到岸边呼唤儿子,但每一次看到只出来一个下人,就会失望失望逐渐绝望,如今,她哭喊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

    但她依旧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是二公子!”突然,下人们欢呼起来。

    的确,二公子的身影渐渐从洞口被拉出来,晔王、尹次妃、王妃都快步冲到岸边。

    “太医!”

    “培儿――”

    欢呼之后是一片静默,尹次妃泣血一般的悲啼划破天际,这暖融融的日光也仿佛失去了温度。

    绿玉扶着寄娘下假山。

    “回吧。”

    绿玉扶着她的手微微抖着,但依旧牢牢扶着她回到了清滟院。

    黎姬正盯着院门,一看到她回来就冲出来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寄娘没有理她,微微合着眼被绿玉搀扶进屋子。

    黎姬见她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的确不大好的样子,想怨怪也怨怪不起来,一挥帕子,转身进屋了。

    绿玉被寄娘这模样吓到了,把二公子的死直接抛在了脑后,赶紧喊了暖玉二人过来帮忙,快速替主子换掉身上湿冷的衣裳,添加屋子里的炭火,又往被窝里塞了好几个汤捂子。

    “主子,好点了吗?要不要请太医?”

    寄娘摇摇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绿玉守在她床边,见她皱着眉似有郁结,以为她为二公子的死难过,小心劝说:“主子,您已经尽力了,若是没有您,也许……二公子现在还救不出来。”

    寄娘睁眼看她,虚弱地提了提嘴角。

    绿玉:“主子……”

    “绿玉,在你之前,我身边也曾有过一个和你一样喜欢叽叽喳喳说话的丫头。”

    绿玉摸摸嘴巴,原来我叽叽喳喳吗?

    略有些心虚。

    “她叫芸香。”

    “不是金桂几个姐姐吗?”绿玉来了清滟院,只知道主子身边有被赶走的金桂几个。

    寄娘摇头:“芸香是她们之前的丫头,心灵手巧还机敏知变,我第一次怀孕,肚子刚显怀,她就给孩子做了好几套小衣裳,件件精致又绵软舒适。”

    绿玉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她完全做不出王府里那么好的绣活,她的女工只能在村里摆上台面:“芸香姐姐怎么不在了?是放出府了吗?”

    寄娘望着床顶:“那年,也是这样寒冷的冬日,我胎位越来越不稳,一天夜里,突然大量出血,芸香上报王妃,但是尹次妃正好身子不适,府医去兰苑了,分身乏术;王妃答应请太医,但是太医一直不来,我出血越来越多,芸香害怕我出事,跑出清滟院去找王爷……”

    绿玉轻声问:“王爷……来了吗?”她知道,主子的孩子最终没了。

    寄娘的目光一动不动:“王爷第二天傍晚来的,芸香再也没回来。”

    绿玉吃了一惊:“啊……”

    “太医并没有来,府医从兰苑出来,到了清滟院时,我的孩子已经没了,第二天,下人在今天那个池塘,看到了芸香。”

    绿玉后背发寒。

    那个池塘……那是大花园的池塘啊,芸香姐姐去找我王爷为什么会经过后花园?最快不应该直接通过巷道找到前院吗?大花园的路径弯弯曲曲,不是去前院的必经之路,而且到了夜里几乎没有灯笼照明,不像巷道两边都有灯。

    “时间过得真快,二公子都这么大了,当年,我流产不久,尹次妃就爆出了有孕的好消息。若是我的孩子还在……”

    绿玉已经不为二公子的意外不忍了,她更心疼主子过去受的罪,甚至她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害了主子和芸香姐姐?”

    寄娘轻笑一声:“王妃都能喝下尹次妃准备的药,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夫人,怎么逃得过?不,当年我还只是一个姬妾呢,尹次妃才是夫人,她还不能给王妃下药,对付我已经绰绰有余。”

    绿玉瞪大了眼睛:“是她?为……为什么?”后来不还有三公子吗?总不能王爷的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生吧?

    寄娘想了想当年情景:“大概,是因为当时才两岁的大公子体弱多病吧,王爷都怕长子养不活,心心念念想再来一个儿子。”

    谁知道,最后大公子养住了,尹次妃算计那么多也没把李次妃的儿子算计到手,生下了儿子但只是次子,次子和三子根本没区别,可她为了一个长子的可能性,直接把原主的孩子害死了。

    那是原主宠爱最盛的时候,她冷若冰霜,晔王反而对她百般追求喜爱,宁愿看她的冷脸也不愿意去别的女人那。原主是真的厌恶晔王,经常不动声色地把晔王推给别人,其中便有观感不错、交往不错的尹夫人。

    哪知道平时姐妹来姐妹去,下手的时候,尹次妃比谁都狠毒。

    寄娘流产,尹次妃有孕。

    尹次妃忌讳她这里不太吉利,连探望都没来,送来一盆造型别致价值不菲的盆栽“聊表心意”。

    直到原主进了怨女部,颜华又带着颜修入驻,她趁着颜华做任务的时候,去颜修那看了往生录,才看到自己这七年遭遇的一切原委。

    第一次流产,药是尹次妃下的,府医也是她故意拖住的,王妃没有请太医,芸香是被尹次妃的人投进结冰的池塘,王妃知情,袖手旁观,顺理成章地有了不及时请太医的借口。

    她当时的说法便是:“已经通知府医从兰苑出来立刻去清滟院,后来夜深,清滟院再没消息传来,她便以为是小毛病且已经解决了。”随后认个错,表示自己还是大意了,此事就此了结。

    一切的救治不及时都归在了芸香半路失足的阴差阳错上。

    寄娘闭上眼,心底汹涌而来的怨愤哀痛让她的眼角渐渐湿润。

    绿玉看着主子苍白如纸的面庞,心疼不已,她忍不住说:“早知道……我就拉着主子回来了,为了救他,白费主子站在风口劳心费神,那都是尹次妃的报应。”

    寄娘闻言睁眼,有些意外绿玉完全调转念头:“不觉得二公子一个孩子是无辜的吗?”

    绿玉纠结了一下,摇头:“主子的孩子也是无辜的,再说二公子也不是我们害的呀。”

    寄娘微微出神。

    绿玉的心思倒是简单,简单到对外人并没有太多真切悲悯之心。只是寄娘自己知道,二公子的死,不是她下手,却是她造就了如今局面。

    这些曾经残害原主的人都是她的目标,要达成原主的目的,引起后院硝烟是必然,后院一乱,如二公子这样的无辜之人,只会不停卷进来。

    现在只是后院,她的目标还不止于此,到那时,卷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寄娘沉沉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重新回忆了一遍原主的遭遇和赵家诸人的悲惨。

    白日受寒,心绪烦乱,加上回忆那些刺激自己和原主情绪的记忆……是夜,寄娘有些发烧,第二日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外面正因为二公子夭折而乱哄哄,她病倒卧床正好躲开那些事,也没人过来打搅她。

    傍晚时,晔王在她意料之内过来了。

    二公子司徒培落水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这是必须要调查的事情,晔王王妃不查,尹次妃也不会善罢甘休。

    寄娘是当时唯一在场的主子,她的证词十分重要。

    不是王妃派人来,就是晔王派人来,若是晔王对她这个寄夫人还有一点点上心,大概还会亲自来。

    “妾身身子沉重,不能给王爷请安,还请见谅。”

    “躺着吧,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他在床边坐下,摸了摸寄娘的额头,“今日有退烧吗?怎么摸着还有些热?”

    “白天好些,现在天黑了,又开始烧了吧,习惯了,不妨事。”寄娘侧头避开他的手,“王爷离我远些,免得过了病气。”

    晔王没了儿子,心情沉郁,闻言从鼻间长出了一口气:“还怕什么病气……”隔着被子拍拍她的手背,“昨日难为你了,没想到是你主持救人。”

    寄娘扯扯嘴角:“那能怎么办呢?我遇上了,难道转身避走吗?”

    晔王无话,上次虽然查出来的是尹次妃谋害王妃,但顺藤摸瓜,后来一个月,他已经把尹次妃的人都控制了,这些人吐露出来的不只是王妃那一胎被害,往前推竟然有好几个受害人,而第一位被害的便是寄娘。

    拿着供词,他才发现寄娘说自己孩子被害这事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只能独自厌恶尹次妃入骨,却不能把这事揭开来,往事不可追,真相公之于众只会让后院动荡内斗,而且尹次妃兄长今年刚在南边立功,这门姻亲不能断。

    他打算找机会让尹次妃渐渐销声匿迹,最后“病逝”。

    因为知道这些真相,看到寄娘救尹次妃的孩子,他心情格外复杂,他怀疑寄娘是知道这些事的,毕竟最初就是寄娘告诉他线索。

    那么救人现场,寄娘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你当时也在后花园,有看到老二怎么掉进池子吗?”晔王看着她,问。

    寄娘:“没看到,我和绿玉在梅树边,摘了几枝花打算走了,突然听到喧闹声,隐约传来呼救喊叫,我就带着绿玉赶过去了。”

    她回视晔王审视的目光:“我到现场时,跑得快的下人早就围了一圈,我隔着人,只看到冰洞里空荡荡的,一群人不得其法地拿着竹竿在冰洞里划拉,有的还想敲击冰面打破冰层,但并不成功。”

    晔王收回视线,叹气:“老二的小厮说,他一掉下去就没影儿了。”

    寄娘皱眉:“这冰层很厚,下人敲打了很久都裂不开,假山上掉下去,这么容易就砸碎冰面掉进水里吗?”

    晔王:“你怎么知道他假山上掉下去的?”

    寄娘无视他再次审视的目光,直说:“我到现场时就看到亭子里有茶水点心,猜到二公子刚才大概在亭子里赏雪,而那个冰窟窿就在假山下,符合掉下去的位置。”

    “那也有可能是老二贪玩,在池塘中心滑冰。”

    寄娘扯扯嘴角:“但是我后来上去了,假山上都是积雪,只有一处被大面积蹭掉,边沿石缝里还有一片碎布料,应该是人摔落时衣服刮在了裸露石头的棱角上,撕裂后留下的。”

    晔王:“你当时就看到了?”

    寄娘:“看到了,但没有动那一片,我只是上去指挥救人,现场留给查案的人自去查。”

    晔王点头,他们事后上去检查,雪上足迹的确如寄娘所说,她的足迹停在现场半步远就不动了,他们原本以为寄娘怕高没往前走,现在看来,她是有意不破坏现场。

    第549章 锦绣堆9

    “你说的都有理,只是这府中,谁会对老一如此怨恨?若要下手,他在内院长大,一直无人针对,怎么偏偏我刚把他挪出去……”

    寄娘毫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王爷觉得是我,因为我怨恨尹次妃害了我的孩儿。”

    晔王盯着她,没说话。

    寄娘看一眼绿玉温着的茶壶:“说了这许久,累了,劳烦王爷倒杯水。”

    晔王瞪着眼睛看着她,如此理直气壮地让他倒水?现在是他在审问她!

    寄娘闭上眼咳嗽。

    晔王见状,忍了忍,起身倒了一杯水快步回来,他受不了这个不停咳嗽的声音,也急切想要知道寄娘的回答。

    寄娘接过水杯,慢慢喝着,喝得晔王耐心没了,这才把茶杯递过去,似笑非笑:“我救司徒培是看在王爷面上,为此这破命又丢了一小半,如今王爷却在这怀疑是我害他,让王爷给我端茶倒水一回,王爷还觉得委屈不成?”

    晔王原本还在自我安慰她是病人,听到这话知道她就是故意的,偏偏被她一顿说,竟然莫名觉得自己气短,只能没好气地说:“那你说,还有谁这么恨老一和尹氏?”

    寄娘重新躺下:“王妃。”

    “王妃?”

    晔王诧异地瞪眼。

    寄娘:“王妃被她害得没了嫡子,不该恨吗?”

    “她不知道。”晔王斩钉截铁说。

    寄娘又一声嗤笑:“她不知道,那为何这些日子处处为难尹次妃?仅仅因为尹次妃揭穿了冬衣的问题?”

    晔王:“不然呢?那个采买是王妃陪嫁,尹次妃如此下王妃的脸面――”

    寄娘打断他:“尹次妃下王妃脸面的时候不少,当初一公子出生不久,尹次妃在中秋夜将王爷从正院叫走,王妃的脸面不够被踩得彻底?再当初,尹次妃为了宫里的赏赐闹得王爷亲自分几匹贡缎,王妃的脸面还有留存?”

    “王妃有哪一次,像最近这样,毫无遮掩顾忌地、仿佛笃定王爷不会为尹次妃出头般,折腾尹次妃?”

    晔王张张嘴,又慢慢闭上,眼前豁然开朗。

    是啊,王妃最近的动作,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她依仗什么呢?

    寄娘:“尹次妃是失宠了,但是她有儿子,王妃怎么就确定,王爷是真的厌弃这个次子生母呢?”

    晔王喃喃:“除非她知道了那些事情,笃定我不会阻拦。”

    寄娘拉上被子合眼:“王爷想要大被一盖,平安无事,但当娘的人,孩子从自己身上流走的感觉,做梦都记得,一辈子忘不掉。王爷欺负我是软和人,查到了真相就避而不见,半丝音信不给,但这后院被害的不是我一个,王爷不知道瞒住了几个?”

    说着,侧身朝着床里,不再搭理他。

    晔王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本王……本王早就想好了对她的处罚……”

    寄娘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静。

    晔王受不得自己被这样冷待,伸手去拉她,指尖碰到她的面颊,却发觉温度烫手得很:“寄娘?”

    他一惊,才发觉她竟然如此高烧:“贾林!快去叫孙大夫!不,叫太医!”

    绿玉闻声跑进来:“主子……”

    晔王让开位置让她照顾寄娘。

    “呀……”绿玉摸了摸寄娘的额头,“怎么又烧起来了?”说着赶紧跑出去拧湿帕子,“暖玉、夏玉,快打盆温水来……”

    一边指挥两个丫头一边过来给寄娘降温。

    寄娘闭着眼睛由着她给自己敷额头,轻声说:“没事,夜间反复而已,死不了。”

    绿玉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您可别再胡说了,昨夜还没这么热呢。”

    寄娘闭着眼不说话了。

    晔王从床边一路被几个丫头“排挤”到角落,突然有种自己是罪魁祸首的感觉。

    王爷亲自指派,太医第一次来得那么快,搭脉看诊后,说是风寒加上心思郁结,郁气寒气凝在五脏六腑挥散不出去,所以病情只坏不好。

    晔王摸了摸鼻尖,心底生出几分愧疚。

    晔王怀揣审视猜忌而来,带着愧疚怜惜而去。

    这一夜后,再没人包括他自己,来询问寄娘关于落水事件的任何事情。

    绿玉被叫过去问了几次,偷偷背着她喊人过去的,还叮嘱绿玉不要告诉寄娘,但绿玉从不隐瞒寄娘任何事,回来就说了。

    寄娘笑笑,让她如实说如实做就行,权当她不知道这事。

    晔王回去后,仔细想着寄娘说的话,想到她说她当场就去了假山,并且保护现场不被破坏,而她站在那一直到老一被救上来,一切结束……

    也就是说,假山上若是有证据,元凶根本没机会去收拾!

    晔王立刻派人再次上山检查。

    这一查,果然又发现了线索。

    一公子脚滑的位置,清理掉所有积雪后,边沿石块有被撬动的痕迹。

    积雪盖着石块,老一没发现问题,像以往一样站上去时,脚下一松,身子不稳就掉下假山了,而湖面的冰块,那个位置大概早已被人动了手脚,人一砸,冰面轻易便碎。

    同时,细致清除那一块积雪时,还发现了埋在雪中的一粒珠子,檀木的,质地很普通,应该是一串珠串里散落的其中一颗。

    晔王看着贾林查出来的结果,几次不想往下看,又不得不继续,直到看完所有,紧紧闭上眼,怒火高炽。

    “毒妇!”

    尹次妃毒,王妃不遑多让!

    他卷起这些供词大步往正院而去,进门直接将纸张砸在王妃脸上:“那是本王的儿子!也叫你一声母亲!”

    王妃缓缓睁眼,看着散落的纸张,看到上面写的内容后,瞳孔微缩,但也并不太意外,她的人莫名被贾林带走时,她就知道事情大概不太好了。

    “那我们的儿子呢?他连睁眼看看爹娘都还不能!那也是王爷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他怎么没的,我不该知道吗?”王妃嘶吼。

    晔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王妃:“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怎么知道的?”

    王妃嗤笑:“王爷觉得自己瞒得很好?你就这么放不下尹氏那个贱人?当初你强纳寄娘一个居士时,那么心心念念,我以为你最上心的是她,没想到尹氏才是,为了尹氏,寄夫人都不算什么。”

    “你扯她干什么?”

    “当然是她告诉我的,她的孩子怎么没的?你不处置尹氏,她当然要借刀杀人,我知道她想法,但我愿意当这把刀!”

    晔王下意识说:“不可能。”

    王妃没想到他居然这个反应,诧异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不可能?在你眼里,你那些好姬妾都是什么圣洁无暇的仙子,就我是恶毒妇人是不是?”

    晔王想辩解,又找不出话,他脑子里有点乱,寄娘告诉王妃的?但是那天晚上她分析王妃知情的样子不像啊,她都敢直接摆脸色,直接说出怨恨他的话,还差这一点?

    但一想到若是寄娘真的给王妃通风报信……晔王的脸色阴沉下来,那这一切岂不是都是寄娘的步步算计?

    他已经觉得尹氏和王妃这一出出都万分恶毒,但如果一切都是寄娘布局,那么寄娘更加让人脊背发凉,她连他这个王爷也算了进去!

    王妃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她是恶毒害死了他的儿子,但是她亲子没了,她是被寄娘当刀使的,这后院阴谋诡计那么多,她堂堂王妃使这些手段也不过是被人逼迫以及合理反击而已。

    比我狠毒的人多得是!

    ――这一手,也叫做转移矛盾。王妃将自己和晔王的矛盾转为晔王和寄娘的矛盾,等到寄娘那边掰扯完,晔王再转向她这里时,怒火剩不下多少,而她是王妃,晔王还想要嫡子,他还能怎么样?

    寄娘又迎来了怒气冲冲的晔王。

    “你好手段,告诉王妃保胎药的事,让王妃替你报复尹氏,好一手借刀杀人!”

    寄娘这几天吃了太医的风寒药,退烧了,风寒也好了大半,此时有力气靠在榻上和小丫头们闲聊,看到他满身寒气面色阴沉地进来,就知道王妃说了些什么。

    她挥手让目露担忧的丫头们下去,神色不慌不忙:“王爷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晔王气极反笑,“尹氏下药的事,是不是你告诉王妃的?”

    寄娘了然:“王妃这么和你说的?”

    晔王盯着她:“怎么?你有什么辩解的?”

    寄娘笑,笑着摇头:“王爷,你不累吗?想必半个时辰前,你也是这样气冲冲地跑到正院去吧?等我说完,你又要气冲冲冲进哪个院子呢?”

    晔王走过来用力一拍桌面:“曹氏!”

    寄娘本姓曹,但常年在山庵,这个姓几乎不出现了,难为晔王居然记得她姓曹。

    寄娘倒了一杯水放到对面:“坐下歇歇吧。”

    晔王冷冷瞪着她:“你没话说了?”

    寄娘轻笑:“我这几个月,拢共就去了正院一回,去的时辰还不早不晚没第三人在场,王妃怎么说,王爷怎么信,我又能如何自证?”

    “你若是没做,见我过来怎会半点不意外?”

    “落水那天,是大雪初晴,这下雪天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出太阳,背后之人能及时根据清晨的天气布置现场,引了一公子上假山看初晴雪景,后院几个人能做到?上次夜里,我猜到是王妃出手,便也猜到王妃会扯上我了。”

    这不能说服晔王,寄娘一个常年病人,对王妃根本没有威胁,有什么好陷害的?

    寄娘问他:“王爷是哪天命令一公子搬到外院的,那天前一夜,您在哪里?最后歇在哪里?连夜调查了多少人?”

    自然是先在寄娘这,得知孙长工这事后他再回到前院书房,连夜把孙长工等人秘密带走调查,个别重要的人直接被他留下,对外编了合理的借口告假,这小小后院,他一个王爷出手,半点没引起疑窦。

    寄娘:“当时没人多心,但已知结果再往前看,王爷觉得这些动作瞒得过掌控全府的王妃?她猜不到是我捅出这件事的?”

    “你捅出来的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可以给一个栽赃我的理由罢了,这不,王爷因此便信了是我挑拨离间。”

    “你真的没做?”

    “没有。”

    “那本王问你,王妃为什么栽赃你?栽赃你对她有何好处?她的事情早就败露,辩无可辩,你帮她找到真凶,和她一样是受害者,临到最后她反而陷害你?”

    王妃这就类似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证据确凿之下,她没有撒谎的理由。

    寄娘抿了一口白开水,轻轻敲击桌面:“自然是为了现在。”

    “什么?”晔王莫名。

    寄娘摊手,指了指彼此:“王爷此时还觉得王妃罪大恶极吗?是不是觉得我才是罪魁祸首,王妃只是被我利用的人,是我这个布局缜密心机深重的女人利用了王妃的仇恨,达到了自己复仇的目的,王妃的错误,这么一想其实也能原谅,毕竟一个丧子的母亲,被人激发了仇恨,怎么可能不疯狂呢?可恨的是我这个激发仇恨的人啊。”

    她完全说中了晔王的内心,甚至他原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思路上了,听她说完,发觉竟果真如此,他原本怒气冲冲对准的是不慈不贤、对稚子下手的王妃,但现在,他更恨利用王妃的寄娘……

    晔王缓缓坐下。

    “本王今日才发现,你们这些女人,心深似海,本王从没看透过。”

    寄娘心道,你从前轻视后院女人的时候,又何曾把她们放在眼里研究她们在想什么?

    “当局者迷而已。”寄娘再次把茶杯递过去,这次晔王接了。

    寄娘这回和缓下语气,和他好好说话:“王爷第一次来清滟院时明明已知道真相,但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妃都平静无事,对尹次妃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反而是尹次妃几次针对王妃……那时我便知道王爷不打算将真相公之于众,甚至不打算告诉王妃。”

    晔王看着寄娘,他发现寄娘聪慧得过分了,什么事情她都看得明明白白,只区别于说还是不说。

    第550章 锦绣堆10

    “既然看出王爷不打算说,我自然当做不知道,王妃与我素无往来,我并不打算上前提醒,王妃也不信任我。我只想等王爷查完一切,确认害我的是不是尹次妃。尹次妃娘家兴盛,兄长能干,我知道王爷不会公然处置她,但我要一个结果,然而王爷过河拆桥了。冬至你赏了好几个早就在后院销声匿迹的老人,都是曾经落胎的人……我也有,但除了东西,一个口信也无。”

    晔王微微心虚,移开视线……

    寄娘哼笑:“虽然王爷过河拆桥,但我也明白了,凶手肯定是她。这时,她被王妃按着抄写佛经,我知道王妃也知情了。”她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此时已无需我再做任何事,我只需要好好养身子,看着王妃替我报仇就可以了。王爷,置身处地,你觉得我需要多此一举去挑拨离间吗?”

    说到这,她的笑容又消失:“只是没想到,王妃的最后一环我还是进去了,那天落水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会救,但救这个孩子,无论什么结果,我――”

    她深吸一口气,侧头看着窗外的枯枝不再说话。

    晔王难得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救老二,寄娘必然心情复杂,救活没救活,她都难以释怀。

    “寄娘……”他伸手去握她的手。

    寄娘避开。

    晔王不以为忤,只觉得心口酸涩。

    “我只是不想后院再起风波,我原本想好了,过了年就让尹氏病逝。”

    寄娘沉默不言。

    就当晔王以为她不会再松口时,听到她说:“王妃这招走得对还是错呢?二公子没了,王爷还舍得让尹次妃没吗?侧妃和子嗣都没了,王爷和尹家的姻亲关系,彻底断了。”

    她看着晔王:“若要我选,我宁要尹次妃得到该有的报应。”

    晔王抹了一把脸,咬牙:“你们一个两个算计得轻松,还二选一,死的是本王的儿子!不只是尹氏的!”

    寄娘无动于衷:“我的孩子没了时,王爷也这么想吗?”

    “当然!”晔王想也不想说,“本王也难过!”

    寄娘闻言,似有软化,神色缓和下来,想了想说:“如果王爷能给我们这些受害者一个公道,哪怕私底下给,尹家的姻亲关系,我帮王爷解决。”

    晔王根本不信:“你怎么解决?”

    “王爷先和我说一说尹家情况?还有尹次妃那位兄长为官如何,性格如何?对王爷什么态度?”

    晔王刚要否决,寄娘截断他的话:“王爷吃定我奈何不了尹次妃,但有自信防得住王妃吗?纵然所有人不出手,尹次妃丧子之痛如此深,她自己能坚持几年?”

    晔王:“本王自会打算,你自恃聪慧,但想解决前朝的事情还不够。”

    “姻亲关系,是前朝也是后院事,我心中已有想法,王爷真的不想听一听?”

    晔王犹豫了。

    寄娘给他续了茶水。

    晔王敲敲桌面,许久后――

    “尹氏父亲官位不显,有个同胞兄长进士及第能力不错……今年夏天南方水患,他的管辖之地治理得最好,伤亡损失最小,钦差回京对他赞誉有加,过了年,他大概会进京升官,左右是在六部之中挑一个了。”

    寄娘又问尹家几口人,都在做什么。

    晔王把知道的说了,问:“现在你有什么主意?尹家只有尹氏一个适龄的女子,尹亮这些年在南边,对本王说不上多亲近,若是在他回京的时候尹氏丧子又病逝,晔王府和他的关系必然有裂痕。”

    他手握成拳:“尹氏残害本王子女,本王难道不想处罚吗?但如今朝堂风云变幻,本王急需助力,小不忍则乱大谋。”

    寄娘心底嗤笑,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死去的孩子早已死去,他未来还会有很多孩子,哪里比得上一个有用的朝臣?

    她不疾不徐地沏茶:“姻亲自古以来都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但不是最可靠的方式,王爷觉得尹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尹亮?”

    “与其依靠后院女子维系关系,王爷为何不亲自收伏尹亮?”寄娘抿一口茶,“外地官员进京,上上下下要打点的地方想必很多,尹亮常年在外,对京城的局势可能并不十分清楚,王爷以礼贤下士之姿态主动与他相交,这份急人所急的情谊难道不比一个依靠侧室的姻亲关系更可靠?”

    晔王皱眉:“让本王主动去结交?”

    “王爷亲自出面当然最好,若是觉得他身份还不配王爷礼贤下士,可以先见一面,再派人帮他打点。只有一点,不能以姻亲关系出现,而应该以欣赏尹亮才能的态度做这些事。”

    晔王一听,觉得寄娘说得还真是在理,尹亮这种文人,最是清高,以欣赏有才之士的态度对待尹亮,既能避开尹次妃,还能获得尹亮的好感。

    他气冲冲地来,心情颇好地离开,除了清滟院就去前院找幕僚商议。

    见幕僚时,晔王没有说出寄娘的建议,只单纯和几个谋臣讨论如何对待尹亮,几人讨论下来,最后结论与寄娘不谋而合,几无偏差。

    王妃一直盯着清滟院的动静,得知晔王竟然心情颇好地从清滟院出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是小瞧了寄夫人。

    “不会叫的狗才是真的会咬人。”王妃生出几分后怕,意识到自己心甘情愿被寄娘利用,还扳不倒她。

    晔王一共三个儿子,王妃害死了老二,他纵然知道其中恩怨缘故却也容不下一个残害子嗣的王妃,正院被禁足了。

    尹次妃恨毒了王妃,但是她也做不了什么,一方面她病倒了,另一方面,她也被变相禁足在兰苑。

    王府后院的事务交到了李侧妃慧夫人以及寄娘手上。

    “交给我?”寄娘分到一部分对牌账簿疑惑,“我这身子能做什么?”

    贾林笑呵呵地弓着身子:“夫人掌管的都是各府往来的节礼等事,寻常时候事情不多,王爷说,这事情交给您他才放心。”

    寄娘看着这些东西,收是收了,不过不怎么上心:“我从没管过外府往来,若是让我来管,少不得要征询王爷和总管意见,你们到时候嫌我烦了,就把对牌都收回去。”

    贾林笑呵呵地表示一定全力配合夫人,却不说收回去的事。

    临近过年,王府却出了这么多大事,府内气氛十分低迷,原本后花园是后院之人常去的散心处、偶遇王爷佳地,现在都不来了。

    寄娘不在意,身子利索的时候就过来赏花晒太阳。王府美人多,后花园热闹的时候挺吵的,现今清清静静的,她更爱过来逛一逛。

    梅树下有一块大石,绿玉带了坐垫,寄娘坐在石头上,捧着手炉赏梅看景,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惬意。

    “姐姐真是会享受。”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斜对面传过来。

    寄娘闻声看去,梅树枝丫间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缓缓走过来。

    是府上的柔姬。

    “柔姬?倒是难得碰上你出门。”寄娘微笑,伸手拍拍边上的石头,“来坐?你好好的人,比我这个病人还足不出户。”

    柔姬笑,身边的丫头帮她铺了一块帕子,她在寄娘身边坐下:“正因为是病人才要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寄娘嗯了一声,笑她:“那你今日怎么出来了?”

    柔姬揉了揉帕子,看着眼前满枝的红梅,轻声说:“最近府里是多事之秋,总觉得有些不太安稳。”

    寄娘:“再乱,还能乱到我们身上吗?”

    “姐姐这话说的,你如今也是三权分立呢,和我们是不一样了。”

    寄娘随意一笑:“看来你今天是来找我这‘三权之一’有事说?”

    柔姬凝眉,似乎十分犹豫纠结。她容貌气质皆温婉柔弱,说话细声细气没什么脾气,自从四年前小产后失宠,整个人在王府仿佛销声匿迹,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如果这王府还有几个干净一些的人,柔姬大概算一个。她没有手段,娘家一般,最受宠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月多看到王爷两三回,孩子没了后,她身上的活气似乎也没了,没人针对她,她也没有争宠的心,活得像王府的一个影子。

    寄娘对这样的人,是想尽可能善意对待的。

    所以虽然柔姬犹犹豫豫有话又不说,但寄娘还是耐心等着。

    许久之后,柔姬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终于决定问寄娘:“王妃为什么对二公子出手?”

    寄娘抬眼看过来,不语。

    柔姬抿唇,揪着帕子说:“冬至送来的东西比往年多了一半,虽然说是体恤我们这些曾有过身孕的人,可多少年没声没响的,怎么偏偏这时候……”她用力捏着手里的锦帕,“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我们的孩子……王妃?……尹次妃?”

    寄娘看着眼睛发红的柔姬,心中暗自感慨:这后院,没有几个真正蠢笨的。只有晔王以为自己对她们足够照顾,又觉得她们如同木偶,一切都会顺着他的意向思考、行动。

    她低头摘掉落在裙摆上的鲜艳红梅,同样低声说:“若不然,王妃怎么会发作呢。”

    柔姬缓缓扭头,去看南边那个出了事的池塘,心中所有猜想渐渐穿成一条线,寒风吹过来,眼角倏然落下一行泪。

    她低头擦了,紧紧抓着丫头的手臂起身:“多谢姐姐解惑,我……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寄娘看着她不停颤抖的背影:“保重身子,日子还长着呢。”

    “还长着……”柔姬看着地面喃喃。

    寄娘跟着站起了身,走到她身边:“是啊,还长着。尹次妃正病着,有空可以去探望探望,心里头不舒快,也可以出来走动走动,别闷着,闷坏自己不值得。”

    柔姬垂着的眼神慢慢坚定起来,渗出几分恨意,轻声说:“谢谢姐姐……你,也保重自身。”

    寄娘心头微暖,应了一声。

    柔姬告辞,汹涌的心情让她死死抓着丫头的手才能勉强维持镇静,走出去几步路,又停了下来:“金杏最近日日去李次妃那儿,听说是帮李次妃分担事务,不知真假。她大概还是想把三公子要回身边。”

    寄娘嘴角温和的笑意不变:“想要抚养亲生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杏姬与李次妃感情深厚,是我们王爷的福气。”

    柔姬仔细看她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暗叹一声,说:“姐姐说的在理,杏姬和慧夫人的关系也不差。”

    说完,便带着丫头彻底走了。

    “主子,我们也回吗?”

    “回吧。”寄娘点头。

    第551章 锦绣堆11

    回到清滟院,正好遇上黎姬出门,两人在一个小道相遇,黎姬没有半分让路的意思,阴阳怪气开口:“哟,寄夫人回来了?夫人今日脸色挺不错啊,看来这病有王爷时时探望,很快就能好了。”

    寄娘眼皮都没抬一下。

    今日这路,她原本完全愿意让一让,她还没尖酸到走路先后都要争。但是这条路,曾经的原主让了太多次。

    黎姬是个张扬、踩高捧低的性子,她进府才两年,虽然不是最受宠的,但因为抱上尹次妃大腿,一直在晔王那里有名有姓有存在感。原主呢,病了很久,心如死灰,很多东西早就不争了,却也因此,和黎姬同住一个院子,每每被她阴阳怪气戳心窝子。

    今天,寄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黎姬又去兰苑?你与尹次妃的姐妹情深倒是让人感慨感动,可惜住在这清滟院太远了一些,不如住在兰苑方便。”

    黎姬脸色顿时变了,提高了嗓门:“谁说我要去兰苑!”

    “不是?”寄娘诧异。

    “我在自己院子走走不行?”说着,狠狠翻了个白眼,甩了帕子进屋。

    绿玉躲在寄娘身后闷笑。

    寄娘笑看那个急慌慌想撇清的背影,慢悠悠往自己的屋里走。

    绿玉跟着她进屋:“黎姬真是势利眼,以前嘴里挂着尹次妃八百遍,我在院子里扫地都能听到她一口一个尹次妃,现在倒好,连探望都不敢去。”

    寄娘没说话,只听着她吐槽。

    绿玉伺候她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又问:“主子,慧夫人不是和杏姬不和吗?为什么柔姬说她们关系好?”

    寄娘:“都是李侧妃身边的人,关系能差到哪里去?”

    “啊?”绿玉震惊。

    寄娘点点她写满感叹号的脸:“这么惊讶?慧夫人是李侧妃的表妹,金杏么――”她看向窗下那盆金杏。

    绿玉眼巴巴地看着寄娘,等她说下去。

    寄娘收回视线,在榻上坐下:“金杏以前是我的大丫鬟。”

    “哈?”绿玉倒吸一口冷气。

    寄娘看她一眼:“你这丫头消息太不灵便了,进府至少两年了吧,连这点消息都没听说?”

    绿玉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些主子、半主子的事情,她哪里敢随意打听,也没人同她说。

    “我小产后,王妃发落了我院里所有奴才,又送了一批新人过来。”寄娘叹了一口气,“那几年,大概王爷的确对我新鲜感太浓,我又是出身山庵,与这些官家小姐、王府侍女不同……细细想来,这后院的人大多想看我落魄。”

    绿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芸香没了,其他侍从都被王妃以伺候不周换掉,原主曾为自己的丫头求情,但王妃不理会,晔王支持王妃,将她小产的罪怪在了下人身上,还劝她不要心软。

    她还在小月子里,身边的人全成了陌生人。

    金杏便是那时候上来的。

    她性子温婉大方,做事很体贴,那时是原主最脆弱的时候,金杏这个刚来的大丫头伺候周到,做事稳重,无论原主怎么防备试探,她都表现得十分妥善,于是逐渐获得原主的信赖。

    过了一年多,原主又怀孕了。

    第一次小产让原主体验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一夜失去两个重要的人,自己也如随波浮萍不能自主,所以这一年多,她忍下所有情绪尽全力争宠,也的确有了显著效果。

    晔王得知她再次有孕,激动得不行,哪怕孕妇不能同房,他也经常过来看一看原主。

    原主身子骨差,又有过一次小产,第二次怀孕十分不容易,不是严重孕吐就是昏昏欲睡。

    常常,晔王和她说着话,说着说着,她就瞌睡过去。

    她睡着后,晔王就自行离开。

    ――原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有一天,她胎位稳了一些,突然就不那么渴睡了,但是她不想见到晔王,所以依旧还是装睡,希望这个男人赶紧离开。

    她刚闭眼没多久,晔王就有了动静,不是起身就走,而是和金杏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干什么,接着没多久,金杏喘息的声音便低低地想起来:“王爷……”

    原主心底惊涛骇浪,一阵恶心从胃里涌上来,又觉得心口麻木不堪,晔王干什么她都不以为奇,但另一个人是她委托了信任的人,这让她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

    原主隐忍不发,强压住恶心看他们要做到什么程度。

    两人弄了一会儿,果然出去了。

    原主跟了上去。

    当原主走出门的时候,外头的侍女奴才全都惊吓地看着她,而他们的表情也让原主知道,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知情,只有她被闷在鼓里。

    她看似是半个主子,实际是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赵愉乐的傲骨早就被折得粉碎,但作为一个王府姬妾的寄娘,她微如萤火的自尊在这一夜,也被这个认知击得粉碎。

    原主站在他们屋外,听着里面的嬉闹说笑。

    她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听到两人床第间讨论过明路的事,一个无耻妄为一个假装良善,还把她拿出来议论,直接推开了门。

    金杏尖叫着躲到晔王身后瑟瑟发抖,晔王衣衫不整被小妾捉奸,而且背后说人被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恼羞成怒,指着原主:“滚出去!”

    原主冷笑,转身离开。

    她很累,连争吵都没有力气,所有人都觉得她在乎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又怎么会有精力去争执呢?

    但是晔王金杏甚至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

    晔王想要先发制人,穿好衣服后冲进来指责寄娘善妒,金杏跪在寄娘面前哭得好不凄惨。

    原主非常冷静地说:“王爷想要金杏,直接说就是了,王府的女子不都是王爷的人吗?”

    晔王一愣,金杏也跟着顿了顿,然后哭声加大,冲过来抱着原主的腿又是拉扯又是磕头。

    原主只觉得恶心和被背叛,偏偏金杏还要来恶心她,两人避让拉扯中,不知怎么发生的,原主被金杏扑倒,半个身子嗑在榻边。

    当场见了红。

    晔王大惊失色,抱住了原主喊着叫太医,这时,金杏也抱着肚子喊疼……

    结局就是原主孩子又没了,金杏有孕一月多,好生保养后剩下了府上三公子。

    晔王对原主有愧,升她为夫人,但原主除了为家族冤屈撑着一口气,整个人已经没有生的意志了。

    寄娘回忆完,回神看向一直安静等着她的绿玉:“小绿想过自己容貌不差,也做一个半个主子吗?”

    绿玉惊吓得瞪大了眼睛,手摇得仿佛有虚影:“不不不――奴婢从没想过。”

    她故意逗她:“那现在想想,想做半个主子吗?”

    绿玉还是斩钉截铁摇头:“当然不想!奴婢这么笨,就算成了半个主子,也会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寄娘笑:“能说这话,你半点不笨。”

    绿玉嘿嘿地笑,望着寄娘:“主子那么聪明都吃了这么多亏,听起来还是当个丫头更好呢。”

    丫头怎么会好呢?丫头的命说没就没,芸香如今早就成了一g黄土。

    寄娘心底叹息,笑着揉揉绿玉的脑袋。

    王妃的权力分给了三人,这三项事情总有交集之处,于是李次妃、慧夫人、寄娘的交集变得空前多,三个院子的丫头经常来回走动传递消息,彼此见面时间越来越多。

    他们去慧夫人那儿,经常会看到正摇摇晃晃走路牙牙学语的三公子。

    慧夫人名“慧”,的确是个有才气的女子,她进府之后一直不曾怀孕,如今养了三公子便将他当成亲子教养。

    李次妃生下长子,又不曾谋害嫡子;表妹慧夫人好好养着三公子,为人和善。这一对姐妹花十分受晔王信任,尤其最近,对比尹次妃之后,他更觉得两人可贵可爱。

    “城儿,叫声姨,这个娃娃就给你。”寄娘举着一只圆滚滚刚好给小儿玩的布老虎,站在慧夫人院子廊下逗三公司司徒城。

    “姨!姨!”司徒城口齿伶俐,半点磕绊都不打,直接喊人,伸着手来够布老虎。

    慧夫人从室内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这温馨一幕。

    “她不是最见不得三公子么?怎么……”身边的老妇人低声说。

    慧夫人没说话,看着寄娘笑吟吟的面庞,看出她的确没有半点勉强,微微一皱眉。

    “姐姐来了?”她笑着出声。

    寄娘抬头看过来,因为司徒城过于可爱,她脸上笑容十分灿烂,闻声说:“嗯,户部尚书老母亲过寿,王爷让我准备寿礼,我拟了一张单子交王爷过目,有几样东西需从内库取,来和妹妹说一声。”

    慧夫人让身边的侍女去取钥匙:“这孩子精力旺盛,姐姐别陪他玩了,回头把你累着。”

    寄娘笑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将布老虎递给小孩,带着绿玉往屋内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么见过几回而有了眼缘,寄娘开始经常陪司徒城玩耍,闲着无事就过来找孩子,偏偏她手里总有各种新奇东西,引得司徒城日日亲热喊姨,见了她就小腿飞快倒腾跑过来,像只讨肉骨头的小狗。

    如此一幕,慧夫人是否扎眼睛不得而知,金杏的眼睛刺痛得充血。

    她亲生的儿子,对寄娘的态度甚至比对她这个生母亲密!

    第552章 锦绣堆12

    户部尚书老母过寿不久,晔王兴冲冲过来找寄娘,夸她备下的礼物非常好,户部尚书特意来道谢,说家中母亲十分喜欢那份寿礼,晔王有心了。因此还应下了晔王提出的一起喝茶的邀约。

    户部尚书是个中立派,目前还未投靠任何一方,晔王终于获得与他结交的机会,心中自然兴奋非常。

    “这件差事你办得非常好,说说看,想要什么赏?”晔王笑眯眯地看着寄娘,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模样。

    寄娘微微一笑,说:“不愁吃不愁穿,只愁这身子太差,但这是天数,非人力可为,我也不需什么赏了。”

    晔王笑容更深:“前几天下面的人送来几支上好的野山参,就赏你了吧,身子弱,多用好药养着,总会慢慢好的。”

    寄娘低头翻了一页书,不置可否:“那多谢王爷。”

    她这无欲无求的模样,总让晔王觉得不够有成就感,忍不住想要再表现一下,获得她欢喜的神色。他想了想说:“往年过年时,王妃都会给你们做首饰是吗?今年本王出钱,给你做一套翡翠首饰如何?”

    寄娘抬眼瞥他:“难为王爷还知道如今流行翡翠首饰?不用了,李次妃已经着手安排了,大概过几天香兰铺就会把首饰送过来了。”

    晔王挫败,恼怒状:“本王就是要送你东西,怎么还送不出去了!李次妃安排归安排,这是本王送你的!不许推辞!”

    寄娘惊讶看过来,噗嗤笑了:“王爷真是,既然要送我东西,又何必托辞年例,直接说送我一套首饰,我可舍不得推辞,又不傻。”

    终于获得美人一笑,晔王心满意足,嘴角上扬,嘴里却嘀咕:“我看你是挺傻。”

    “嗯?”寄娘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没听清他说什么。

    晔王立刻转移话题:“尹亮回京了,按脚程算一算,这两日就会到。他这次带着家眷一起进京,你看晔王府有什么能做的?”

    “兰苑那边我不太清楚,尹次妃病情如何?尹家进京后,我会派人上门帮忙,但尹家但凡知情知趣,女眷必定会上门拜访尹次妃……”

    晔王垂眼,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尹次妃的病,说有的确有一点,没了儿子大受打击,几天起不来身很正常;但说没有……其实也没有。这么久了,再病弱的人也会因为仇恨重新振作,可是晔王不会给她机会了,她只能病着。

    寄娘问他尹次妃病情如何,等的不是什么大夫判断,而是晔王的话。

    “培儿没了,她受到的打击太大,日日躺在床上精神恍惚,如今已经病体沉疴经常昏睡,尹家人想见,那就让她们进府看一眼。”晔王想了半天,说。

    寄娘明白了。

    “上次王爷不是说,尹亮有两个儿子,最大不过十三?”

    “是,怎么了?”

    “两个孩子应该都在上学吧,贸然进京,好学堂恐怕不易找,王爷既然想结交他,自然要急人所急,国子监每年招收学生都有时间门,但王爷亲自去说,大概能通融加两个学生吧。”

    晔王想也不想说:“加收两个学生有什么难?我让府上长史去找国子监祭酒!”

    寄娘笑,继续思考还有什么遗漏,细细安排:“户部尚书的母亲是个吃斋念佛的老人家,我在这方面略有心得,王爷若是愿意,我也可以出门去求佛静心,说不定――偶遇了老人家呢?”

    户部尚书非常孝顺,只要打通了户部尚书母亲这一关,拿下户部尚书并不难。

    晔王眼睛一亮:“好,这个法子好,再没有比你合适的人了!”他搓搓手,神色激动,“这老东西太难啃了,我送出去那么大一尊佛像,才换来一次喝茶的应允,还是走他亲娘这条路更便捷。你等着,有了消息本王便通知你。”

    寄娘笑。

    晔王高兴地来,高兴地走,回去和幕僚一说,几个书生纷纷表示这个法子非常合适,寄夫人居士出身,最精通佛教经义,晔王也说她聪慧温婉,必然招老人家喜欢。

    幕僚们纷纷赞同甚至褒扬,晔王越听越高兴,对寄娘的信任度无形中拔高。

    晔王走后,寄娘拿了一个新绣好的帕子给暖玉:“上次和柔姬遇见,她喜欢我手上的帕子,这块是我新得的,你送去稻香楼吧。亲手交到她手上,顺便再叮嘱一句,让她保重身子。听王爷说,尹次妃身子越发不好了,府上生病的人不少,柔姬身子骨也弱,要小心一些。”

    暖玉双手接过帕子,屈膝应是。

    绿玉在边上听着,感慨:“想不到尹次妃真的会因为二公子没了半条命,怪不得人家都说孩子是当娘的命呢。”

    寄娘笑,没有去纠正她的想法。

    柔姬显然不是绿玉这么单纯了,她听完暖玉的传话,心中已经有数,接了这块从不曾夸过的帕子道了谢。

    隔了两日,住在临水榭的钱夫人带着两个交好的姬妾一起去兰苑探望尹次妃。

    她们走后不久,柔姬也去了。

    寄娘在“尹次妃不好了”之后才踏进兰苑。

    她去的时候,尹次妃已经躺在床上说不出话,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表达情绪,但偏偏隔一段时间门,丫鬟就会伺候她吃药,吃了药她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寄娘去的时候,正是她醒着的时候。

    “尹次妃,好久不见。”

    尹次妃合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不理她。

    寄娘理解,这几天一波又一波的人过来奚落,可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之前她能说能动还能反击,现在反击都不能,只剩下冷漠抵抗了。

    若论本心,寄娘是最不喜欢落井下石回头去看仇人落魄的性子,因为她大步向前走,根本对身后的肮脏没兴趣。

    可是现在这个身子,她大步走不了,她就在这潭淤泥里,而且被这些人逼得活生生疯了,只有出了气,这痛苦又清醒的疯才能消减一些。

    “你的事是我告诉王爷的,百密一疏,你的人的确忠心,但是厨房的谢长工手里却有你的证据。”

    尹次妃豁然睁开眼。

    “你以为司徒培被挪出外院是因为王妃使坏,那是我利用黎姬误导你的。”

    “之所以误导你么――你害了王妃的孩子却还嚣张地与王妃作对,王妃会不会被你逼疯?”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你说,王妃会做到什么程度?”

    尹次妃狠狠地瞪着寄娘,眼睛充血,那眼神仿佛恨不得生吃了寄娘。

    是她!是她一步步造就现在这个局面!让我的培儿无辜被害!尹次妃心里无声呐喊。

    她越恨,寄娘越笑:“尹家要进京了,王爷很看重,不过你的存在太过于尴尬……好在你病得不轻,做不了什么,与尹家内眷交往的事情,王爷便交给我了。”

    尹次妃身子弹了一下,面部充血。

    “你急什么?”寄娘笑,“我的孩子从我身上一点一点流下的时候,我都没那么急。”

    尹次妃依旧恨恨瞪着她。

    “芸香被投进池塘的时候,比二公子还要冷吧,毕竟那时候又是深夜又是隆冬。”

    ;?尹次妃神色涣散了一下,芸香的事情,至今都没人查出是她做的,因为当时办事的奴才去年就意外死了,晔王只是查到了她下药的人证。

    寄娘怎么知道?

    她想狡辩,但是她说不出话了。

    寄娘仿佛看出了她所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和柔姬她们一道来,而是这个时候来吗?”

    她微微弯腰:“她们想要知道更多细节,想要听一听你这个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没有忏悔,或者听一听你的哀嚎……但是我什么都知道,我不需要听这些,我知道你的一切,我只要看你偿还所有胎儿和芸香的命,就好了。”

    寄娘盯着她的眼睛,很轻很轻地说:“你去过地府吗?我去过。十八层地狱的鬼魂我见过,这一世的一切我都重新看了一遍,所以我什么都知道,比如……你害我们的药方,是你娘毒害后院的秘方,从你外祖母手里传下来的。”

    尹次妃涨红的脸突然如退潮一般,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尹家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尹亮,是尹次妃的生母所出,尹次妃的爹娘还好好活着,这件事若是爆出来,尹家全家都要完。

    尹亮这个正步步高升的大臣也会因为恶毒的母亲而失去前途。

    寄娘缓缓直起身子:“努力活着吧,你不会想去体验十八层地狱的,你这样的人,死了都要下那里,投不了胎。”

    尹次妃出了一身冷汗,直愣愣地看着寄娘往外走的背影。

    “唔――唔――”她用尽全力想把她叫回来,发出的声音却小得连边上的丫头都听不见。

    寄娘走到门口,目光转向站在角落的侍女:“我记得你是尹次妃娘家送来的?”

    兰苑的侍女早就被晔王换了一波,尹家带来的奴才全都被拉走了,这位隐藏得如此之深,还从边缘人物努力进了这内室伺候,可见对尹次妃忠心得很。

    侍女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不是……”

    “不是吗?你不是尹次妃娘家通过贿赂孙管家送进来的么?”她笑笑,抬步走了出去。

    内室一片死寂。

    “主子……”侍女带着哭音往床上看去,“她……她怎么知道……”

    尹次妃两眼无神地瞪着床顶,精气神逐渐灰败。

    不到天黑,贾林就把这个侍女带走了,隔天,那位孙管家被撤了职。

    王府有好几位管家,贾林是一把手,其他人各有分管。这些管家,手里有点权力,人脉十分广阔,内院的几位管家大部分被王妃掌握,但也有私底下另有其主的。

    孙管家的主子便不是王妃,也不是尹次妃。

    当然,明面上大家觉得他是尹次妃的人,包括这次查出贿赂一事的晔王。

    黎姬在对面廊下对着新得的鸟儿阴阳怪气,嗓门很大,句句指向这边的寄娘,哪怕一尊菩萨,听上三分钟就能气得站起来。

    绿玉狠狠关上窗:“以前甘心做尹次妃的奴才,现在呢,尹次妃倒了,她看都不敢去看,倒有本事在这里骂我们!尹次妃那么恶毒,就算现在病重,身边留着丫头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害人,幸亏主子发现及时,我想起来都后怕。她那么心疼尹次妃,自己去照顾啊!对着我们指桑骂槐做什么?还指望我们被害后心疼心疼尹次妃?”

    寄娘看着被关上的窗,听着不绝于耳的阴阳怪气声,脑中想起红楼中王熙凤对付尤二姐的手段。黎姬原本不住在这,王府美人多,来得多无声无息死的也多,去年重新分配房舍,王妃把这位安排到了原主隔壁。

    原主最后一年的病入膏肓,黎姬凭借那张嘴占了一席之地。

    恶仆金杏,张扬又尖酸刻薄的黎姬,原主的待遇和尤二姐十分相似了。

    今日黎姬骂她,嘴里骂的是尹次妃的事,实际为的什么谁知道呢?晔王刚送了全套翡翠首饰进来,当时对面房门开开合合好几次,黎姬这么小肚鸡肠,今天的气可不只是尹次妃一件事。

    也可能不止这两件事呢。

    “你这丫头也就敢窝里横,这么生气,关自己的窗做什么?”

    绿玉惊讶地看过来:“啊?”

    寄娘轻语:“打回去啊。”

    绿玉又:“啊?”主子说话太温柔了,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主子说的怎么可能是打回去呢?

    寄娘重复:“几个月不做粗活,是不是不会打架了?”

    绿玉眼睛蹭地亮起来:“会!我村里打架从没输过!”

    寄娘笑起来:“去吧,把窗打开,我好亲眼看看。”

    绿玉兴奋极了,她刚才听得快要内伤吐血了,撸起袖子就往外走:“暖玉!夏玉!”

    寄娘叮嘱:“别打主子啊,打主子,你们吃亏。”

    绿玉脆声应:“奴婢知道了!”

    黎姬还在那挑逗鹦鹉大声骂人,对面的门砰的打开了,气势汹汹。

    她声音停顿了一瞬,下一秒变得更加尖酸:“小贱种,没出身的东西果然上不得台面。”

    绿玉一听,怒得眉头一竖,带着人就扑了过来――直扑那个鸟笼子。

    “听黎姬骂了这鸟儿一上午了,既然这鸟这么可恶,我们就帮你把它教训了!”

    黎姬没想到她们竟然直接上来使用暴力,吓得大声尖叫。

    绿玉可不管,哪个奴才丫头过来阻拦,她就带着人打谁,直接和黎姬的人干了起来。

    黎姬的侍女猝不及防,本就不多的武力值完全被压制,个个都是被压着打,打着打着,场面混乱中,黎姬也难免遭受池鱼之殃。

    不,应该说混乱中,黎姬挨了大半的打。

    黎姬抖着身子靠在柱子上:“反了……反了……”

    “妹妹怎么这么经不起玩笑,丫头们玩闹罢了,你可别被她们吓着了。”寄娘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她身后想起。

    “寄夫人!”黎姬气愤地豁然转身。

    寄娘笑着歪头:“哎,怎么了?黎姬莫不是经不起这样的小玩闹?还是骂了一上午鸟儿累了?”

    “你别以为掌了一点权力就无法无天!我告诉你,这后院真正管家的是李次妃!”

    说着,黎姬福至心灵,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去。

    跑了黎姬,绿玉几人没了目标,纷纷停下手来。她们打的就是黎姬,和她身边的侍女关系不大,都是奴才,没兴趣彼此折磨为难。

    寄娘点头:“回吧,都是姐妹,玩了也不能伤和气,把王爷送来的白乳膏给大家送一份来。”

    绿玉几人忙跟着她回到对面屋子,夏玉领了药膏送过去,把对面的人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寄夫人打一棍子又给一个甜枣,闹的是哪一出。

    她们主子的确骂得狠,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寄夫人地位水涨船高,要出气也能理解,但是又给她们送上好的药膏是怎么回事?怕了?认怂了?

    夏玉冷哼:“但凡你们谁亲口骂了寄夫人,今天我们才不会这样客气;既然你们没骂过,都是奴才,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好自为之!”

    第553章 锦绣堆13

    听了这么久的难听话,终于痛痛快快撕打一顿,屋里的丫头们都十分解气,别说,最痛快的回击永远都是最简单粗暴的直接动手,绿玉几个手臂上被挠了好几下,丫头们互相上药,但神色别提多快活。

    “黎姬就是欺负主子脾气好,一动手,半点花架子都没有。”绿玉得意不已。

    几个下人跟着嬉笑着应声。

    还别说,寄娘虽然没动手,看着这快活的气氛,心情也明媚不少。

    “闹归闹,你们打上黎姬门,如此冲动,我也要罚。”

    “啊?”众人的笑戛然而止,错愕地看着寄娘。

    “这个月的月钱都没了。”

    绿玉大大张着嘴,她想说,明明是主子你让我打上门去的啊!

    寄娘看过来:“傻愣着做什么?不服?”

    绿玉嘟嘴,憋屈地摇头,伤心极了,她没想到主子居然会骗她。

    寄娘忍笑:“罚月钱的事,绿玉你自己上报管家。不过你们也是为了我这个主子,我个人赏你们每人五两银子,绿玉管账,全都问绿玉去取,但这事,不许声张,免得让人觉得是我这个夫人坏了规矩。”

    众人顿时转悲为喜,五两银子都比他们两个月的月钱还多呢!半点没亏!

    “谢谢主子!我们保证不说!”绿玉明白过来,一下子笑开了花,“我们就是被罚了一个月月钱,好可怜的――”

    暖玉夏玉看她做戏的模样,纷纷低头捂嘴忍笑。

    众人正高兴着,李次妃派了贴身侍女红苏过来询问打架这事。

    寄娘点点绿玉:“把伤露出来,带着大家出去。我身子不好,病情加重起不来身,就不出去见人了。”

    人好端端坐在那,嘴里却说着自己病得不轻,还说得面不改色。

    绿玉眼睛亮亮地应下,撸起袖子往外走。

    寄娘又说:“被罚了一个月月钱,还这么高兴?”

    几个丫头的脸立刻垮下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没有问题了,这才又悲又愤地出门去。

    红苏正等在正屋,看到绿玉几个过来,眼睛不自禁被她们手上脖子上红红一片吸引。

    “这是……”她没想到,居然真的打得这么厉害,一个个姑娘家居然全都挂了彩。

    “红苏姐姐,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家夫人胸口疼,躺在床上起不来身,能否请府医过来看看?”

    “寄夫人病了?”红苏眉头一挑。

    绿玉气愤地说:“好人都能被气病,何况主子身子本就不好!”

    红苏为难,李次妃是让她过来请寄夫人的,但是这位寄夫人不管真病假病,显然不会去了。

    “纪大夫就在府上,请他过来倒是方便,妹妹不用着急,我这就回去禀报李次妃。我来还有一桩事,黎姬上我们那了,哭诉寄夫人携仆从上门……打人……”李次妃派她过来请人求证,但是眼前这一个个挂彩的样子,似乎不用求证了,但是是非对错还是要分辨,红苏提起一口气,“夫人现在还好吗,我去请个安……”

    绿玉哭丧着脸:“这是误会,我们是上门帮黎姬教训鸟儿,她骂了一上午了,难听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她们就过来拉扯撕打,我们没办法只好还手……但是我们主子说了,不管如何这事我们肯定有错,她气得又罚了我们一个月月钱,我正要去找管家呢……”说到这,真是说到了伤心处,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她一哭,两个丫头已经听到消息的几个奴才全都如丧考妣地哭起来。

    红苏头顿时大了:“这……”

    绿玉咬咬牙:“李次妃要想罚我们,我们愿意领罚,但只罚我们,我们不服!他们也打了我们了!而且都是一个院的邻居,明知道我们主子身子不好,黎姬站在院子里骂街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我们没什么好争辩的,但是要罚就得都罚!”

    暖玉:“是啊,我们已经被罚了一个月月钱,主子还给对面送了上好的白乳膏,我们自己都只涂了红花油呢!不能看我们脾气好就已在欺负人,李次妃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红苏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她只想见到寄夫人,最好完成任务把人请去侧院。

    但是不管她怎么说,回复只有一个,寄夫人病了,不见人。

    红苏只好空手而回,走出屋子穿过院子小径,她不甘心地回头看西厢房,隔着落败的枝叶,她发现厢房的门窗开着,窗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那,手中正捧着一本书。

    红苏一怔,心底的纠结散去,快步赶往侧院复命。

    侧院,红苏把绿玉等人的话说了一遍,黎姬气得尖声反驳。

    李次妃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皮肤白皙,唇红齿白,未语先笑,看着非常有亲和力。但此时,她也被黎姬的声音刺得皱眉。

    “好了,你刚才可没说你在院子里骂了一上午。寄夫人品级比你高,早你多年进府,于情于理你都要尊她为姐姐,她身子不好在养病,你这是存心膈应人,也别怪人家忠仆上门讨公道。”

    黎姬气势弱了三分,但仍旧控制不住尖酸之声:“我在院子里调教自己的鸟,碍了他什么事吗?难道她病着,我们这些住边上的人就不能玩闹不能笑?王妃都没有她霸道!”

    李次妃觉得黎姬蠢不可及,寄夫人早就趁着她告状时善后一切,就算追究下来,根本伤不到寄夫人本人利益,那大费周章地折腾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省点力气。

    “李次妃你有儿子有管家权,难道还怕了寄夫人一个病秧子不成?”黎姬见李次妃态度消极,越发口不择言。

    李次妃脸阴沉了一瞬:“噤声!黎姬你若是一直这么胡乱说话,那看来寄夫人对你的教训很有必要!回去吧,你这是咎由自取!”

    赶走了黎姬,李次妃气得揉额角:“扶不上墙的东西。”

    红苏过来给她按捏:“寄夫人是不是看出了黎姬无用?奴婢今日去清滟院,走的时候看到寄夫人就坐在窗下看书,窗户大大开着,没有半点遮掩。您说,她是不怕您,堂而皇之地敷衍我们,还是不在意黎姬,觉得她干不成事?”

    李次妃闭着眼睛享受侍女的按摩,一会儿后睁开眼说:“她有底气,也是不怕告诉我,小小一个黎姬,还不配她亲自上门来接受我的审问。”

    红苏:“寄夫人还有这种傲气?她的出身,又比黎姬强多少?”

    李次妃直起身子避开红苏的手,看着她:“那你看看,王爷愿意让黎姬摸一摸半分管家权吗?”

    她收回视线看向院子里的盆景:“寄夫人……这命可真是硬,一次又一次翻身。”

    晔王的姬妾长期稳定在二十多人,多的时候更多,少的时候也不会太少。这么多女人住在一起,互相争夺同一份资源,争吵撕打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黎姬和寄娘的矛盾在这个王府后院半点不出奇,能闹出一点水花才是例外。这大概是因为寄娘多少年来从来温婉好脾气,这一次反应过于特殊,也因为黎姬无脑往大了闹吧。

    当晚,晔王过来探望:“听说你身子又不好了?”

    寄娘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膝盖盖着厚被,屋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王爷听哪位说的?”

    晔王听成她含酸吃醋,笑:“李次妃过来上报年底各个田庄收成,顺便提醒本王一句,本王一办完事,就过来看你了。”

    寄娘专心打着棋谱,似乎半点不受影响:“不过日常小纷争而已,这后院哪几天不闹一回?王妃为此还定下几条规矩,不过也不是个个都受管教,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不必在意后院这些小事。”

    这句话说到了晔王心坎上,他今天听到寄娘和黎姬闹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心烦,过去十几年的后院都没有这几个月让他心烦。

    难道他在外费尽心机回家还要给姬妾们当判案老爷?

    寄娘这话真是让他大为舒心:“哎,李次妃毕竟不是王妃,只可惜……”

    寄娘收起棋谱:“前日隶王府上有一件白事,听说是隶王心爱的舞姬去了,为此王爷十分伤心,隶王妃也病了。”

    晔王:“这事我知道,这不是我让你准备厚礼过去慰问吗?你备礼了吗?”

    “自然备了,我想和王爷说的是,隶王此时心情不好,王爷何不邀他出门散散心?听说李次妃今年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春晖班进府准备过年唱戏,人都请来了,先给王爷唱几场不好?我听说隶王喜欢舞姬,也喜欢听戏,对吧?”

    晔王轻轻击掌:“你说得有理,隶王叔虽然闲散,但和父皇关系极好,宗室都以他为首……”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

    李次妃听到晔王要提前让春晖班唱戏的消息,打翻了茶碗。

    “主子,听说隶王爱舞姬戏子……我们备下的那人,要是被隶王看中了……”红苏连忙收拾茶碗,一边担忧地看着李次妃。

    李次妃捏紧手帕。

    宴请隶王的事还在准备中,寄娘收到了晔王的指令,命她两天后去京城郊外隐法寺上香。

    寄娘应下,心中却隐隐激动。

    多少年了,自从踏进这个王府大门,再也没呼吸过府外的空气。

    绿玉几个也很高兴,出行前一天,几个丫头收拾行李,什么都想带,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夏玉从外面进来:“主子,对面不知道得了什么好事,刚才奴才碰到她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的,自从上次我们打架后,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高兴呢。”

    寄娘“哦?”了一声,这倒是让她意外,黎姬这人情绪浅得很,装是装不出来的,想来的确遇上了什么自以为的好事。

    “你去打听打听,她最近做了些什么?”

    晚上入睡前,夏玉听来了一些传言。

    黎姬擅舞,但晔王对舞女的喜爱只有前两年那么一阵子,黎姬就是那时候进府的,等到晔王对舞蹈的兴趣淡了,她也跟着没了太多宠爱而泯为众人。

    这次晔王要在府中办宴会,李次妃协助,黎姬似乎争取到了在宴会上表演一曲的机会。

    夏玉问:“黎姬的舞蹈真那么美吗?好多人都在说,黎姬这回指不定就要复宠了,您瞧,她自己也自信得很,这两天心情好得不得了,眼睛都要长天上去了。”

    寄娘微微摇头,只说:“李次妃好手段。”

    “是她巴结了李次妃,李次妃帮她的?”绿玉问。

    寄娘摇头:“左右与我们无关,知道这事就好了,不必插手,明日一早要进香,都去睡吧。”

    第二天,寄娘主仆几人便坐着王府的车架,由晔王派来的人护送着,轻车简行去了隐法寺。

    第554章 锦绣堆14

    车架行走在小路上,车帘晃动间,早晨清新的空气悄悄钻进来,冲散车厢里暖暖的苏合香气。

    绿玉连忙伸手固定车帘,怕冻到了体弱的主子。

    “不用,外头的空气很好。”

    “很冷呢,您小心吹多了受寒。”

    寄娘挡住她的手:“新鲜的空气虽然凉但让人觉得自己活着,风一吹进来,灵台都清明了。”

    绿玉迟疑地松开了手,转身拿了一条毯子:“那您多盖一条。”

    寄娘接了。

    一行人到达隐法寺,迎客僧人引着寄娘入内:“早课马上要开始,夫人这边请。”

    寄娘双手合十微微行礼,跟着他进了大殿,仿佛的确只是来礼佛的。

    为了能和户部尚书的老母亲相遇,寄娘前来佛寺没做任何清理场地的行为,只天不亮就动身,要求参加寺庙的早课,早课后,隐法寺的香客便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主持早课的是隐法寺的一位师叔照古,是个眉目平静的老人,结束后与寄娘单独聊了几句。

    “夫人虔诚,少有人如此清早前来寺庙,只为了参加早课。”

    寄娘浅笑:“从前曾日日早经晚义,求佛静心,如今想来倒是十分怀念,得机会出门,便想来听一听师傅讲经。”

    照古念了一声佛,听她所说猜测她是心中有烦忧执念,便说起一些浅显的佛道开解她。

    不想,寄娘竟然深谙佛经教义,与他相谈句句接得上话。

    “后院备了厢房茶水,夫人不如移步再谈?”照古难得遇到这样谈经论道的香客,心中起了好感,邀请她换个地方细聊。

    寄娘欣然应允。

    佛寺大殿没有煤炭,僧侣都是苦行,寄娘的确冻得手脚僵硬,她先去客房喝水换衣裳,暖和以后才抱着手炉前往照古相约的庭院。

    这是一处依山而建的步道,自下而上好几处亭子,朝着亭外看去,便是居高临下的山间风景。

    魏国举国信佛,佛教十分兴盛,与僧人论道是一件非常高雅深奥的活动。隐法寺有不少高僧,许多名士文人与高僧方丈结交,坐在这里聊天地变换,佛教道义,哲学伦理。

    寄娘既然被邀请过来,便是被照古认可了。

    她披着斗篷在亭中坐下,对着外面跟随而来的晔王之人微微颔首,那人转身下山进了寺庙,去等户部尚书老夫人。

    “夫人身子抱恙?”照古见她穿得严严实实,身边下人小心翼翼,询问。

    寄娘看着眼前云雾缭绕的山川,眉目都舒展开了,闻言不在意地说:“自小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照古恍然:“贫僧这里有一个方子,曾是为老友所寻,正是用来调理先天体弱之症,夫人若不嫌弃,可带回去请府上名医看看是否可用。”

    “高僧的方子必然好用,先谢过照古师傅。听师傅这么说,这位老友也是先天体弱吗?他如今身子如何?”

    照古脸上露出一份怅然:“倒不是他本人,是他的女儿……”他看着远山出了神,低低叹了一声。

    寄娘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山景不再说话。

    “斗转星移,竟已经过了十年了……老友借贫僧四处云游之便,拜托贫僧为他女儿寻找民间治弱症的良方,贫僧将此托付放在心上,打听了几年得到这个方子,只是未曾交到所托之人手中……”

    寄娘耳边响起记忆里的声音:“你爹爹已经托了隐法寺的照古师叔,那是位四处云游的得道高僧,天下之大,必有治疗弱症的法子,等照古师傅找来了药方,咱们愉乐也能健健康康地成人出嫁,安逸和美地过一辈子。”

    眼角突然滴下泪来。

    她抬手擦了,笑:“一片慈父之心令人感动,后来呢……”

    照古摇摇头,不愿再说,只说:“这青山万古,从不为人所移,世人渺渺,贪嗔痴念生出无数故事,然在青山面前,一切如蜉蝣朝生夕死,皆为虚妄啊。”

    寄娘拢了拢斗篷,轻声说:“师傅不入世,看万般虚妄自然心静如水,然而红尘滚滚,纵然是蜉蝣也有一日的喜怒哀乐,身在其中,哪里能轻易挣脱。一人出世容易,人人出世难,所以小女觉得,大隐隐于市,入世沉浮百般锤炼,练就的出世之心才最为坚定可贵。”

    照古微讶:“没想到夫人会有此种见地,这般想法的人实在少见,夫人心志极强。”

    “佛家讲生死轮回,然而人死为鬼,鬼亦是人所生,人的执念,鬼没有吗?轮回之中,善恶如何分,鬼魂执念是否会影响它的转世?如果影响,那曾经蒙受沉重冤屈的魂魄,他们去了哪里?”

    照古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佛家论生死的话题自古以来从不曾终止,人生来何处,死往何地,是我们每次论道都难以避开的话题,夫人说执念冤屈之人死往何处……人死烟消散,焉知这执念不是魂魄所有而是活着的人自己执着呢?”

    寄娘摇头,还要说什么时,看到晔王派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也就是说,户部尚书家的老夫人已经来了。

    她垂眼思索,不曾开口,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

    “师叔,郑老夫人来了,想邀请您前去讲经。”

    照古颔首,看向寄娘:“郑老夫人几日前便约了今日讲经,是贫僧与夫人论道兴起,忘记了时间,夫人见谅。”

    寄娘不介意地笑笑:“早课听师傅讲经意犹未尽,不知是否介意小女一起前去?”

    照古犹豫了一下,说:“众生平等,讲经本就不限听者,只是郑老夫人许有一些规矩,夫人先随贫僧一起吧,若有不便,寺内风景尚可,夫人可以四处走走看看。”

    寄娘笑着说好,十分随和。

    两人慢慢下了山进了寺庙,郑老夫人听说照古和山上论经的客人一同前来便没多想答应了,等见到了才知道,这位客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还是晔王府的夫人。

    但许是有前面照古师傅的背书以及未见其人时留下的印象打底,她对寄娘的印象挺不错,并不曾因她妾室的身份而有什么不好观感。

    寄娘今日的目标就是她,自然又加倍哄她欢心,顿时,两人相处十分和谐,甚至越相处越愉悦欢快。

    照古讲经结束离开,郑老夫人还舍不得寄娘,邀她一起去前殿拜佛求签。

    老夫人运气不好,抽中了一支中等、一支下等签,寄娘拿了签文换个角度帮忙解读,让忧心忡忡的老太太顿时心情明朗,只觉得寄娘说得极对。这不祥的签文换个角度看就是上天预警,提醒她全家要小心避开麻烦,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了太多。

    虽然魏国举国信佛,但是像寄娘这样熟知经书,还能和老太太观念“契合”的年轻人实在太少,老太太见了寄娘就觉得遇到了知己。

    中午吃斋,老夫人又邀请寄娘一起用膳。

    直到午饭后,老人需要午睡休息,寄娘这才抽空离开。

    “主子,您也去歇歇吧,哄老太太累了这大半天。”

    寄娘朝着外头走:“在府上日日歇着,有的是时间。现在在外头的时间过一刻少一刻,哪里舍得睡过去呢?”

    她回到刚才论道的山路上,一边看景一边缓缓往上走。

    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几位高僧会邀请人上来,在这里可以肆意享受自由的空气又不会被人打扰。

    她身子的确弱,只能走到早上那个亭子就走不动了,勉强自己怕适得其反,她便依旧坐进了亭子。

    此时是冬日的午后,山上阳光正好,寄娘托腮半靠在石桌上,迎面晒着太阳,微微合眼,周身暖洋洋的,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一道不似凡间的清灵之乐在山间响起,箫声纯净空灵,如天边而来,清涤灵台,让所有的凡俗困扰一散而光。

    寄娘想醒来看看哪里来的箫声,但是又舍不得起身,就这么半睡着,听着这干净清透的乐声,仿佛世间污秽都涤荡一清。

    箫声徐徐而止。

    寄娘眼睫动了动,不舍地叹了一声。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探寻吹箫之人,只把这短暂的箫声当成一场美好邂逅,心中虽然遗憾乐曲戛然而止,但不做强求。

    她依旧靠在石桌上打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有说话声自上而下传来。

    同样打着瞌睡的绿玉醒过来,忙往外头看了一眼,快步走到寄娘身边:“主子,山上有人下来了。”

    “这是佛寺的后山,自然会有人来往,不必在意,我们只管自己就好。”

    绿玉点点头,陪侍身旁不再开小差。

    “施公子的箫声越发脱俗空灵,我等出家之人恐怕都比不上公子心境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山路上传过来。

    “方丈过誉,我一个散漫的闲人,腹内空空,无甚大志,万般不上心所以才曲音空涤,无甚感情。”

    “但凡懂点音律的人,都难以赞同公子这般自谦自贬。凡俗人世,有几个能如公子这般真正宁静淡泊?心念一杂,曲音就有了烟火气,七情六欲的乐曲也能有千古名曲,但空灵如梵音的曲子,百年难寻。”

    “简单一曲,能觅方丈这样的知音,很是值了,下一回有了新曲,晚辈再来寻方丈共赏。”

    老方丈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好……”

    寄娘回头,看到一个僧侣袈裟长袍和一个青衫灰色披风自上而下缓缓走下来。

    青衫人身材高瘦,仪范清泠,与方丈知音相谈甚欢,眉宇间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睛随意一扫山边风景,看见了亭子里的女眷。

    身形一顿。

    方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也对寄娘几人感到面生。

    寄娘拢了拢斗篷,起身走出去,对着方丈双手合十微微行礼:“方丈。”

    “女施主。”

    寄娘浅笑:“今日受照古师叔邀请上山赏景,被这冬日山景吸引得不舍离去,午后便又过来坐了一坐。”

    “原来是照古师弟的客人,我们打搅施主了。”方丈恍然,单手竖在身前对寄娘微微歉意地躬身。

    寄娘忙避开回礼:“方丈太过客气,是小女唐突才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刚才的箫声……小女听得意犹未尽,仿佛又上了一堂早课,受益匪浅。”

    方丈笑起来,看向身侧的青衫年轻人:“施公子的箫曲的确无人出其右。”

    施牧对寄娘微微颔首浅笑:“多谢夫人赞誉。”

    方丈讶异,仔细去看披着斗篷看不清发饰的寄娘,看了好几眼才发现眼前的女施主似乎的确是妇人束发,因她自称“小女”,他下意识以为这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两方人彼此寒暄结束,又客气了一番,就此别过。

    寄娘又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郑老夫人快要醒了,这才起身回去。

    郑老夫人午睡后要去赏寺中腊梅,寄娘借口自己也正想去看,与她结伴同行,两家人凑在一起赏梅观景,正好迎合了老人家爱热闹的性子,今日这礼佛,郑老夫人前所未有的愉快。

    回府之前,寄娘回厢房收拾东西,遇见一个小沙弥,随口打听了一句:“今日遇见方丈与一位公子在亭中吹箫,不知是哪家相公,技艺如此高超?”

    这位施公子果然在寺庙人人皆知,小沙弥不用细想就立刻说:“您遇见了施牧施公子吧?他是方丈的忘年交,擅长乐理,尤其是吹箫,他是鸿胪寺施大人府上六公子,不过素喜闲云野鹤,不为京城人所知。”

    鸿胪寺……主掌外事,当年夺回国土两国和谈,前往边线的鸿胪寺大夫铜唇铁舌,辩得燕国大使步步后退,与赵建炎一文一武,不让国家寸毫利益。

    如今的鸿胪寺大夫不知换了几任了……

    寄娘暗叹,给了小沙弥一块赏银。

    第555章 锦绣堆15

    上香归来,晔王来询问情况,寄娘回复一切顺利。

    晔王十分满意,说:“有什么需求只管提,郑老夫人就交给你了。”

    寄娘温顺应下。

    “后日本王在兰贵园宴请隶王,听李次妃说,最近春晖班排了新戏,你要不要听戏?可在后面的绣花楼给你们女眷安排席位。”

    寄娘拒绝了:“隶王失去爱妾正心中伤悲,王爷宴请他是为了让他散心,女眷在一旁,虽然只是后面的绣花楼里,到底拘束,若是隶王苦闷醉酒仪态有失,让太多女眷看到就尴尬了。”

    晔王一想也是,他本来不打算安排女眷一同看戏,只是刚才突然起了念头,想着寄娘一直生病,很少出门寻乐子,便随口说了哄人的话,说完听到寄娘的拒绝,这才理智归位知道自己的确思虑不周了。

    想到这,他看着寄娘的目光越发满意。

    “也是,那……等这回宴请结束,也不用等过年,本王让李次妃再安排一天唱戏,专给你们听。”

    寄娘点点头:“后院日子无聊,有大戏看,后院的姐妹必然欢喜,先谢过王爷了。”

    晔王见她高兴,心中满意,笑眯眯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和寄娘聊到夜深,天气寒冷,寄娘累了一天已经强撑不住,神色疲倦苍白,晔王好歹有几分良心,虽然对着这西施病美人心中痒痒,到底没强留下,略带可惜地起身走了。

    人正上火,出了门就看到一个妖娆美人……

    寄娘留在屋里,几个丫头出去恭送,回来指了指东厢房。

    “大冷的天,穿得薄薄一层纱就出来了,还说在练舞呢。”

    寄娘挑眉:“王爷去了?”

    绿玉撇嘴:“横竖她也是喝主子剩下的汤汁,没主子在,王爷才不会来这清滟院呢!”

    寄娘失笑,点点这丫头:“少瞎说这些有的没的,再胡说就罚你了。人家是喝汤还是吃肉,和你的主子全无关系。”

    她虽然笑着,眼神却很认真,向来闹惯了的绿玉这回没有辩驳,老实行礼应下:“奴婢知道了。”

    晔王和黎姬一夜合欢,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个被遗忘的舞姬的美好,第二天休沐,他直接将人叫到身边,带着她游园赏景,欣赏了她新编的舞蹈,晚上依旧和黎姬呆了一夜。

    后院都酸溜溜的,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能陪着晔王两夜一天,在这百花齐放的后院实在是头一回出现,黎姬这是成功复宠了!

    可不,早上起床,晔王就将前日门下送来的一对宝珠赏给了黎姬。

    人得势了,脸上的气色都不一样了。

    才短短不到两天,黎姬就变得神采飞扬,带着仆从回清滟院,仿佛这小院的径道都变窄了,容不下她这尊大菩萨,恨不得当着寄娘的面,横着走过这条公共的路。

    寄娘坐在窗边看着黎姬无形中高高翘起的孔雀尾巴,失笑摇头。

    “主子你还笑。”绿玉都要被气死。

    要不是主子,晔王根本不回来清滟院,更不会见到黎姬,黎姬半路勾人就算了,上位后还对着主子狗眼看人低,太气人了!

    寄娘:“有什么好气的,她得意的东西又不是我想要的,彼之蜜糖吾之□□。”

    绿玉张张嘴,细细一想也是,主子只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就好了,至于宠爱,王爷显然有事托付主子,既如此,不管王爷喜欢谁,主子都不会“失宠”,这比黎姬以色侍人有保障多了。

    绿玉顿时高兴起来。

    寄娘看着她一会儿恼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高兴,嘴角挂起笑容,任她胡思乱想,提笔在纸上作自己的画。

    “主子,你还会画画啊?”绿玉回过神,看到纸上铺开来的水墨,凑过来瞧。

    “随意挥笔没什么意思,耐下心认真画又太费神,病了许久,许久未曾动笔,今日突然有点兴致,想画上一幅。”

    绿玉帮她研墨,闭上嘴巴安静地旁观她画画,不再打扰。

    临近午间,厨房的人送菜晚了一刻钟,夏玉去催,回来说隶王来了,正在前院和王爷喝酒,厨房都忙着隶王的酒宴,因此耽误了后院的午膳。

    “王爷们的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下午我依旧作画,你们也在院子里呆着别出去了,天气冷,外头又有客人,避免冲撞。”

    众人应是。

    西厢房严谨地守着门不出,东厢房的黎姬饭也没吃,穿着一身曼妙的舞裙,裹上厚厚的斗篷,神采飞扬地推门出去。

    走到院子里,她瞥了一眼闭窗的西厢,朗声说:“动作都快些!王爷早上可是说了,今日献舞之后,他就带我去庆苓园逛晚市。”

    “庆苓园诶,咱们京城最大的园子,听说里头把戏、唱曲、喝茶、品酒……什么都有,去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侍女应和,语气自豪。

    黎姬得意地一扬眉:“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们好好守着家。”

    “是――”留下的仆从纷纷蹲身行礼。

    黎姬如同皇妃娘娘似的,脚步轻盈地走了。

    寄娘在屋里吃饭,夹了一筷子豆角,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前院一会儿吹打,一会儿丝竹声,热闹了整整一个下午,如黎姬所说,她果然一夜没有回来。

    寄娘无所谓,专心沉浸在她的画作中,连时间流逝都不曾发觉,抬头发现天色昏暗,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主子,您快歇歇吧,身子还没好呢!”绿玉小管家婆过来劝说,“马上用晚膳了,我们在院子里走一走,活动活动手脚,或者奴婢帮您按一按?”

    寄娘的确觉得颈背酸痛,放下笔起身:“的确觉得后背僵了,那你就帮我按按。”

    绿玉一听,连忙上前。

    两人一个躺一个按捏,正觉得惬意时,暖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主子――”

    寄娘抬头:“怎么了?”

    绿玉也看过来,只不过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给主子捏着肩颈肌肉僵硬的部位。

    暖玉的表情非常复杂,但渐渐的,恐慌占据了上风,笼罩在她周身:“黎姬……黎姬身边的柳枝回来了。”

    绿玉嘴快:“她回来又怎么了?”

    暖玉:“哭着回来的……”

    绿玉手上的动作微缓,好奇地看着她。

    寄娘也是,只不过心中渐渐浮出一个猜测。

    “柳枝说……黎姬……黎姬……黎姬跟着隶王走了!”

    “什么?!”绿玉的手僵硬在原地。

    寄娘心头升起“果然如此”之感,却没有丝毫宿敌消失的愉快。

    整个西厢房都没有,所有人都有物伤其类的悲凉和害怕,更别提对面东厢房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哭声。

    是啊,柳枝他们该哭,主子没了,他们这些人就成了随波浮萍,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尤其像柳枝这样的大丫头,一朝打回原形。

    寄娘扯过榻上叠着的厚毯子盖在身上:“这天,越来越冷了……”

    第二天,整个王府都知道了,黎姬在献舞时深得隶王喜爱,被晔王送给了隶王这个王叔。

    晔王、晔王的王叔,哪怕不管这两人的关系,只看这个称谓便可知两人年龄差距,后院过得再不好,也没哪个女人愿意去隶王府。

    但是除了上了宗牒的王妃次妃,或者娘家有点门第,剩下的人谁都可能有这个命运。这些年,后院的人来来去去,黎姬不是第一个被送人的。

    妾,不过玩物尔。

    玩物,自然是能互相赠送的。

    李次妃派人来收拾空置下来的东厢房。

    这两年黎姬的私房还是要让她带去隶王府的,私房中最贵重的就是当天早上晔王送的两颗宝珠。

    看到这宝珠,许多人都在想,难道王爷早就存了送出黎姬的心?这份突然的宠爱实际是断头饭吗?

    寄娘并不觉得,晔王怎会因为赠送小妾而对小妾感到愧疚?他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但因此,她心底更加恶寒。

    过去那些年,每当原主被晔王喊去前院给宾客弹琴时,原主的心情就如同站在悬崖边,每一次平安回到后院,她整个人都会一身冷汗委顿在床,很久才能缓过来。

    李次妃的人清理了西厢房,把一串神色灰败的奴仆全都带走,清滟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黎姬这个人,好像从不曾来过。

    绿玉几个脑海中还留着她出门前趾高气昂地说要和王爷夜游的模样,然后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在这一幕中戛然而止了。

    西厢房的气氛跟着十分沉郁。

    这时,柔姬上门拜访。

    她的神色并没有比西厢房众人强多少,有之前的合作在,她在寄娘面前不太遮掩,闲聊几句便问起对面:“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正喜欢着吗?”

    寄娘挽着袖子清洗画笔,闻言说:“不突然,王爷原本只想请隶王看戏,后来却不知怎的加了舞蹈,黎姬高兴不已,自以为能因此复宠……结果复宠不是因为这一支舞,反而因这一舞把自己送去了隶王府。”

    柔姬惊讶地捂嘴:“……李次妃?”

    “她为什么?”

    寄娘摇头:“慢慢看,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柔姬沉下心,也是,她们这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看戏的耐心。只是……

    她看向寄娘。

    寄夫人还是边缘看戏人吗?

    寄娘自然不是的。

    宴请隶王之后,晔王好久不曾来找她,户部尚书那边的事仿佛也不急了。

    她知道晔王不是不急,只是这后院只有她知道宴请隶王是为了拉拢,自然能猜出晔王送人的不情不愿,晔王大概觉得丢脸,所以暂时不愿意见她。

    连续几日沉下心绘画,画一完成,她便主动去了前院书房找人。

    这是寄娘第一次主动来找晔王,守在门口的贾林都觉得惊讶,更别提晔王。

    “外头天气寒冷,你怎么大老远过来了?”晔王看到寄娘,依旧觉得有些丢脸,神色僵硬。

    寄娘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态度一如既往,甚至调侃了一句:“王爷日理万机,又有许多姐妹相伴,恐怕早就忘了我,只是我这人接了事,不愿意半途而废,所以只能自己来找王爷了。”

    晔王立刻想起了郑老夫人。

    “冻着了吧?我最近事忙,一直想去后院找你,但每次回府都夜深了,你歇得早,我就没去打搅。”他语调转为温柔,伸手过来牵寄娘往炭盆边走。

    寄娘任他殷勤:“王爷想来找我?那是有什么吩咐了?”

    晔王干笑一下:“哪有什么吩咐,这郑老夫人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出门上香一次,天冷了,就一直窝在家中,本王根本找不到机会。”

    他倒是想问问寄娘,上次聊到哪种程度,能不能上门去拜访或者送送礼物?

    寄娘笑瞥他一眼:“若是我帮王爷解决了问题,王爷拿什么来换?”

    晔王伸手来搂她:“好你个寄娘,现在帮本王一个小忙,也学会讨价还价了?哪里学坏的?”

    寄娘灵巧躲开,用手中的画卷抵住他身体:“我养病需要清净,住着邻居总不是她吵着我就是我药汤子熏着她,王爷能不能将清滟院允我一人居住?”

    晔王有些不悦,寄娘碰都不让他碰一下,提要求倒是利落,但是视线落到那不知名的画卷上,他又好奇:“这是什么?”

    寄娘递给他:“王爷派人送去户部尚书府上吧,就说是我隐法寺归来后,思及寺中与老夫人相处,随手偶作,赠予老夫人留念。”

    晔王缓缓打开画卷,发现是一幅山寺礼佛图。图里山寺风景秀丽,佛祖宝相庄严,僧侣慈眉善目,奴仆环绕的老太太含笑礼佛,乍看像个老寿星,细看眉目居然和户部尚书有几分相似,而她身边则是一个妙龄妇人,看不见容貌,只看到纤细窈窕的背影。

    整幅图,初看,礼佛的庄重宁静跃然纸上,细细看去,无论是景、物还是人,都鲜活如生。尤其是人,太形象了,鲜有如此好的人像画。

    赏画时,阅者的心会不知不觉沉静下来,嘴角却不自觉带上了笑,只觉得图上福兆满满。

    第556章 锦绣堆16

    “三弟,我们去玩斗草啊,可好玩了。”

    “什么是斗草?”

    “你给我吃一个豆酥,我教你,我们去院子里玩。”

    “啊……那,那好吧,给你,你带我去玩!”

    七八岁的男孩牵着圆墩墩的小娃娃,开开心心往外跑,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新得来的豆酥点心。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骗弟弟的点心吃。”李次妃和慧夫人坐在屋里,将隔壁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失笑。

    慧夫人:“姐姐平日里管大少爷管得太严格了,这么大的孩子,本就爱玩爱闹爱吃嘛。”

    李次妃满脸慈爱,摇头:“他是长子,不严格怎么行呢?”

    慧夫人微微收了笑,赞同点头,叹了一口气:“城儿渐渐大了,喜欢到处跑,我那边虽然地方大,却住了三个人,就算在自己院子里也不敢让城儿稍微远点,唯恐……想不到,夫人之中,她先独得了一个院子。”

    李次妃笔一顿,抬头:“这次事出突然,不然黎姬放在那挺好,可惜。”

    慧夫人:“姐姐知道王爷为何唯独对她另眼相看?这府外往来,直接交给姐姐办不行吗?哪怕交给贾林也更妥当,她的出身,能懂高门人情往来的规矩吗?”

    这件事,李次妃心里也很膈应,大半的事情交给了她们姐妹,却唯独把府外的事情交给了日日躺在床上的寄夫人,王爷这是什么用意?

    她冷淡地回:“看她至今办的事,王爷都很满意,大概的确有些本事吧。”

    慧夫人看着表姐:“表姐,真的不把这块管家权收回来吗?王妃禁足,过年各府送来年宴请帖,谁陪王爷去?按这个分权,难道让她去?”

    外出参加年宴,代表的是王府女眷,李次妃如今地位最高,却让寄夫人去代表王府,这不是打脸吗?

    李次妃指尖摩挲着笔杆,沉吟不语。

    寄娘刚搬完家。

    虽然大家都对东厢房的事情物伤其类,但当他们得知,整个清滟院都归寄娘所有后,所有的伤感全都消失了,搬家打扫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晔王说了,重新安置过程中,有任何需要都找李次妃要,寄娘半点不含糊,将清滟院重新布置了一遍,黎姬那些富贵闪眼的东西都送回去不要,重新要了清雅但同样价值不菲的各色书画古籍、玉雕木雕。

    赵愉乐的审美是赵家养出来的,顺着她的心意布置,清滟院当真有了名副其实之感,清雅秀丽至极。

    晔王初来,惊艳了一瞬,他门下有个人人推崇的逸士,说起秀雅风骨,非他莫属,但晔王看着这全新的清滟院,只觉得比那位幕僚的院子还高出几分。

    当朝文人推崇风雅、精致、自然,既要文雅又要返璞自然,这种风格背后需要极高的文化素养和审美眼光,还有足够的财力。

    晔王有最后一点,但一直达不到前两点,和他争锋相对的司马灿则不同,他幼年时皇帝便重新登基,从小受大儒教导,不仅自己文化素养极高,还有一群德高望重的大儒与他相交,关系极好。

    晔王羡慕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偏偏自己做不到,手下的幕僚也不行,好几次在这方面吃了司马灿的亏。

    看着仿佛哪个知名文士院子的清滟院,想到寄娘送出去那幅画,晔王有种发现了宝贝的感觉,对寄娘的态度又热切一分。

    “尹亮的夫人果然递帖子进来了。”寄娘将今天收到的帖子递给晔王。

    晔王看了一眼,随手扔到桌上:“你去接待吧,带着她去兰苑看一眼,听听她的口风。尹亮这段时间态度不错,关于去哪里就职一事,还来问了本王意见。”

    这样做,几乎就是投诚了。

    寄娘问:“王爷怎么说?”

    晔王不习惯和女人说这些朝廷的事,但想着寄娘的确聪慧,还是说了几句:“六部之中,唯独吏部没有本王的人,户部算半个,但若是你能帮我拉拢郑老夫人,户部头一个不用愁了。”

    寄娘走到桌边,摊开纸写下六部名称,看向晔王:“王爷说一说您的人具体都是什么职位?”

    晔王好奇走过来,看着她在白纸上画六部机构图,然后在六部下面,列出他掌握的官位,逐一分析……

    一目了然。

    他觉得不错,跟着她的思路,将自己的布局一一叙述。

    “那位呢?他的布局王爷知道多少?”她换了一支朱笔准备写。

    两人站在桌边,就这一张六部势力分布图,讨论了半个晚上。

    寄娘的智谋大大出乎晔王预想,从一开始只是浅显分析表面的局面,两人你言我语分享观点,到后来寄娘一个人从皇帝到尚书,从晔王一系到司徒灿一系,所有人都被她联合起来分析了一遍,提出许多晔王没想过的建议,还对晔王怀疑礼部尚书归靠司马灿的想法表示了反对。

    晔王成了一个被动接收观点的人,而且许多观点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如此推断、安排。

    可惜的是,动脑费神,寄娘说完这些就有些撑不住了,几次说到一半便停下来抵抗突然而来的眩晕。

    晔王怕她旧病复发,收起了所有纸张:“你好好休息,这些事不急,来日方长。”

    离开时带走了寄娘写下的所有列陈,招来幕僚聊了好几天。

    和幕僚商谈到最后,好几位先生都建议他招揽这位贤士入麾下,说她“必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晔王从心惊到暗喜,对寄娘的观感发生转折性变化,寄娘从病弱小妾变成了一个白捡的谋士。

    转变后的第一步,晔王听从了寄娘给出的建议,没有将尹亮放到吏部,而是让他去了工部。

    “如王爷所说,尹亮在南边救灾有功是因为他把当地的水利农事管理得很出色,既然他有这方面才能,与其去陌生的吏部,何不直接让他去工部管理水事?现今工部这方面并没有突出人才,朝廷年年为水灾头疼,尹亮只要做出一点点功绩,就能直上青云,在朝中夺得一席之地。”

    要是他做不出来怎么办?

    “为官政绩,有‘做’不出来的?尹亮已有名声,那位工部侍郎有吗?王爷觉得哪位更容易有成绩?”

    晔王眼睛微亮,心领神会。

    至于那位工部侍郎周旭,等到尹亮上来了,调职便可。

    晔王并没有想过,早早跟从他的周旭未来官途会不会坎坷,只觉得寄娘说得很有道理,当即找人运作,将尹亮送去了工部。

    尹亮的夫人也上门拜访了。

    寄娘出面招待,细细说了尹次妃的病情,也说了二公子从假山意外摔落的事:“大概是心病,孩子是娘亲的骨肉心肝,尹次妃又一直对二公子爱若至宝,的确很难接受这个结果。”

    尹夫人一脸悲伤地抹眼泪:“哎,都是命,还是要想开一点,还年轻呢。”

    寄娘跟着叹气:“是啊,还年轻呢,尹次妃的身子骨比我强,我都挺过来了,只要心情好了,尹次妃也能好起来的。”

    两人坐在一块,相对叹叹气,抹抹眼泪,可惜几回,尽了礼数后,寄娘带着她去看尹次妃。

    一行人走进兰苑,尹夫人心口微凉。

    前面寄夫人说得再严重,她心中都有点狐疑,觉得对方言辞不一定可信,但一进院子感受到这死寂的气氛,她就彻底信了,小姑子的病恐怕比寄夫人说的还要严重。

    她们进去时,尹次妃正在昏睡,这是晔王早就安排的,自然不会让尹家人察觉什么。

    “听伺候的人说,醒来就常常情绪失控,大夫就开了安神的药。”寄娘解释一句。

    也不知道尹夫人信了没,面上是信了,坐在床边对着憔悴不堪,瘦得脸颊凹陷的小姑子抹眼泪。

    “唉,都是命啊……”尹夫人不断重复。

    寄娘微微挑眉,都是命……那看来尹家是认了尹次妃就是这个命了。

    也是,若是在乎尹次妃的生死委屈,尹亮不会在明知道外甥夭折妹妹生病的情况下,还忙着走动关系运作官位,直到现在才让尹夫人上门探望。

    她看了一眼静静躺在那的尹次妃,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葱白的指尖,耳边依旧是尹夫人哽咽的叹息声。

    “夫人……”门外走进来一人。

    尹夫人停下抹泪,寄娘也看了过去。

    是一个眼生的侍女,接触到尹夫人看过来的视线后,膝盖一弯――

    “出去。”寄娘冷声,语气冷得仿佛能把人冻住。

    尹夫人和半要跪下的侍女一愣。

    尹夫人自见到这位寄夫人就觉得她柔弱温和,没有任何攻击力,虽然知道内里不是如此,但突然听到她反差极大的冰冷语调,还是大为诧异。

    侍女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完全出乎意料,没能立刻反应。

    “绿玉,暖玉,把人堵嘴拉出去!”在她顿住的一瞬,寄娘直接喊了人。

    绿玉暖玉就在身边,闻言立刻扑过去,一人堵嘴,一人抓手臂,把人硬生生往外扯。

    “唔――夫人!我是――”侍女奋力挣扎,绿玉做惯了粗活力气极大,完全将她压制,和暖玉一起迅速将人拖出去。

    尹夫人惊呆:“这……”

    寄娘尴尬地笑笑:“夫人见谅,前段时间,王爷来探望尹次妃发现这些奴才竟然仗着主子病重而偷懒耍滑,甚至对尹次妃十分轻慢,于是处理了一大半人,但也仁慈留下罪孽不重的,尤其是一直伺候在尹次妃身边的几位。然而这几位却认为是有人存心害她们,几次偷跑进来对着清醒的尹次妃喊冤,让尹次妃病情加重……哎,其实就是仗着自己是旧仆,要挟主子呢。”

    尹夫人脸色微变,旧仆被贬后要挟主子……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些奴才看尹次妃躺在床上无能为力,拿过去的阴私要挟尹次妃。

    当然,也可能是这王府的确斗得厉害,小姑子着了道,刚才的侍女则是想找她控告些什么。

    但不管是哪一个,尹夫人立刻明白,这不是自己能听的。

    她脸上顿时露出气愤之色:“这般奴大欺主,实在可恶。”

    “是啊,所以还得尹次妃自己振作起来,若不然,连昔日的仆人都敢慢待她,哎……”寄娘一脸惋惜感慨。

    尹夫人也是,又低头抹了抹眼泪:“妹妹实在是运道不好,明明进了这样的福窝,有王爷有孩子,谁知道……哎,大概都是命吧。”

    尹夫人目不斜视,抹着眼泪离开了兰苑,回去前,她送给寄娘一份南边特有的锦缎:“入京后多亏夫人照料,这是南边小地方的特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不要嫌弃。”

    寄娘收了:“尹大人刚入工部,府上一定很忙,我就不留您了。我们王爷已经吩咐了,尹大人肱骨之才,不能让他为家中小事烦心,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通知我,为朝廷要臣解决后顾之忧,都是应当的。”

    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尹亮的才能,而不是裙带关系,这说明王府对尹家的态度在尹亮而不是尹次妃,尹夫人听得大为舒畅且安心,笑着上了回府的马车。

    第557章 锦绣堆17

    “主子,那人要怎么处理?还关在兰苑偏房呢。”送走尹夫人,绿玉问她。

    “谁看着?”

    暖玉答:“奴婢让小喜子看着,还有几个兰苑的人。”

    寄娘想了想小喜子什么模样,印象里是个老实小子:“去看看人还活着吗?”

    “哈?”绿玉和暖玉都一脸惊吓。

    寄娘不说话,只让绿玉先去查看。

    没过多久,飞速赶去兰苑的绿玉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主子……那个丫头……真的……真的死了……”

    暖玉跟着白了脸:“死了?”

    寄娘转身往清滟院走,准备回去了:“派人去二门外等王爷,他一回来就让他来清滟院。”

    绿玉追上来:“我们不查吗?”

    查?

    对她来说,是谁都一样,所以不用查。

    相比真凶是谁,让晔王觉得真凶是谁更重要。

    兰苑发生的事情瞒不了人,而且寄娘没有特意封锁消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兰苑出了人命,包括禁足中的王妃。

    晔王傍晚回府,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李次妃、王妃和寄夫人同时请求一见,说有事回禀。

    晔王没多想就去了寄娘那。

    无他,在如今的晔王那,王妃不予理会,李次妃代表后院,寄娘代表前院,前院的事情当然更重要,后院的鸡毛蒜皮,闹再大也只是王府内部的事。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只觉得寄夫人在晔王心中地位超过了李次妃,众人看着李次妃的目光中带上了看戏色彩。

    李次妃和寄夫人的第一次较量,败。

    “尹家那位怎么说?”晔王一进门就问了尹夫人探望一事,他也以为寄娘找他是为了这件事。

    “尹夫人探望兰苑后一直感慨一切都是命,对王爷这些日子的照顾十分感激。我略提起尹次妃的事试探,她不仅没有追问,还主动避讳,大概是怕知道太多王府内院的事,不合适。”

    晔王神色一松。

    “尹亮是个识时务的人,今日之后他会懂王爷爱才之心,尹夫人回去时心情甚好。”

    “哈哈哈――”晔王顿时高兴不已,“此事你办得极好,本王得好好谢你。”

    寄娘脸上没什么笑意:“王爷谢我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晔王停住笑,看过来:“还有什么?”

    “今日,尹夫人探望尹次妃时,有侍女闯进来试图喊冤。”

    晔王的脸一下子黑了,语气阴沉:“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被我直接堵嘴拖出去了。”寄娘抬眼看过来,“只是……待我送走尹夫人再去提审――人死了。”

    晔王怒得重重一拍桌面。

    寄娘反倒好整以暇:“后院诸事不是我能插手的,我也调动不了各处人手调查此人怎么避开里外多个侍女仆从冲进尹次妃卧室。兰苑出事的消息又捂不住,一下午过去整个后院都知道了。王爷回府时,恐怕不少人等着请您一见吧?我派人请王爷过来便是为了这事,由我告诉王爷,好歹是第一手客观的消息,免得王爷先入为主后,让这样涉及门下官员的事情又变成了一件后院争宠争权的由头。”

    晔王冷着脸说:“刚才只有王妃、李次妃想要见我。”

    寄娘“唔”了一声,想想说:“她们都是先后管理后院的人,后院出了人命,想要禀报王爷也是应当的。”

    晔王完全没有被劝解到:“李次妃管理后院,找本王有什么用?连一个后院都管不好,一会儿这里出问题,一会儿那里出问题,现在连一个侍女都管不住!王妃也是,人被禁足,消息倒一丝不落。”

    寄娘说:“后院的人,眼里心里都只有王爷,看不长远,今日尹次妃上门,幕后之人安排侍女前来大闹,要不为了争宠不在意是否会坏了王爷大事,要不不懂此事重要性目光短浅。相比责怪李次妃,王爷还是查出真凶更要紧些,这等人,若是普通姬妾便也罢了,若是地位不低,王爷以后还需防范。今日若是尹家十分在意尹次妃,亦或者尹亮正在摇摆中,我又没能及时阻止侍女搅局,王爷之前的礼贤下士都要前功尽弃。”

    晔王性情高傲,让他对尹亮那么好声好气哄着,他心里厌烦得很,但能换来尹亮这个助力,他可以捏着鼻子忍了;要是一切白干,晔王会被呕死。

    一想到这个可能,晔王就气得想砍人。

    他看向寄娘,盯着她问:“你觉得谁有嫌疑?”

    “此人想走进尹次妃卧室,最难的是如何在兰苑避人耳目,如今的兰苑,照理都是王爷新派去的人。”

    寄娘摊摊手:“普通姬妾大概率是做不到的,哪怕是我,我也做不到让绿玉在没有王爷吩咐的情况下,直通尹次妃内室。”

    晔王觉得寄娘说的有道理,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还想到的是,这一出大概率是后院争宠,有人想陷害寄娘,为此连他的吩咐都全然不顾。

    那么谁最想陷害寄娘又有足够的能力?

    晔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次妃。

    王妃管家权都被夺了,她虽然恨寄娘却没能力做这件事,李次妃则不同,这后院正由她管理。

    但李次妃为人从来大气宽容,晔王觉得不该是她。

    “让贾林去查,后院人多眼杂,谁都有可能。”

    寄娘看出他不愿怀疑李次妃,倒是意外在他心里李次妃的形象原来比王妃还强,平时李次妃不显山不露水,除了生下长子,旁的都很中庸,这次拿到管家权,大部分人只觉得是因为她次妃的地位和长子之母的身份。

    “年节一天天近了,各府皇亲的礼单都拟好了,因我是第一次接手这项事务,单子都是我看了往年账本总结出来的,不知是否妥当,王爷帮我看看?”

    寄娘不再纠缠在李次妃这个话题上。

    晔王笑着揶揄:“你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王爷故意取笑我?我一个深宅妇人,没有王爷告诉我种种消息,还不是一个睁眼瞎?”

    晔王哈哈笑着:“行,本王帮你看看,往年送礼的惯例都有记载,你依惯例行事大差不差。”

    寄娘说:“照理是如此,但有些东西以前有,现在库房不一定有,今年不少物件尤其是好药材,都不够了,为了补上这个缺口,近日我想得头都疼了。”

    晔王惊讶:“缺了这么多?”

    寄娘指着草稿上单独添了标记的清单:“这些划上线的东西都是我今年酌情替换的,价值绝对相当,但不知道是否会有忌讳,尤其是送往几位长辈、重臣、大儒府上的年礼,送出去价值不菲,若是让人记不住甚至不高兴,这就是给王爷添乱了。”

    晔王仔细看去,果然,寄娘十分清晰地写了往年是什么物件,今年换成了什么,这些替代物都非常恰当,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

    他指着往年列表上的何首乌问:“何首乌也没了?上个月,西城巡抚送来一车上好的药材,我记得何首乌便有一箱,品相极好。别家府邸也就算了,炎王叔府上肯定要送,数量不够的话,挪一挪都送给炎王叔,他前段时间还提起过药材的事。”

    寄娘指了指这处反复修改的痕迹:“您以为我没想到吗,往年送的是山参,今年老山参没了,别家我都换了合适的物件,就炎王府上,我记得王爷说过这位王爷年轻白发,常年在外寻觅上好的何首乌,又听说西城送来了当地珍稀药材,这不就定下了。”

    晔王皱眉:“那怎么又改了,一箱药材,早就够了。”

    寄娘叹气:“王爷不是把那批药材入了内库吗?李次妃那边说,药材已经被领得七七八八,若当成年礼送出去太过寒碜。我无法,绞尽脑汁想起一个乌发药方,按照药方配了药材,价值相似,功效不弱,送出去绝不会堕了王爷脸面。”

    药方绝对是好药方,但是晔王不懂,在他眼里,当然是上好的何首乌更合适,更有面子。

    “这么一车药材,短短几日就被领光了?”

    寄娘随口说:“府中人口多,大抵正好用上。”

    她看了看外面天色:“明日有一批年礼要送出去,王爷既然对清单没有异议,我再去验查一遍库房,王爷不如去哪位姐妹院里坐坐,或者去看看贾林是否查到了线索?”

    晔王没动,也让她歇着:“检查年礼还要你亲自去?让管事去查就成了。”

    寄娘看着他似笑非笑:“王爷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哪里来的心腹管事?况且,今日接待尹夫人这么一件小事都差点被人钻空子,明天这批年礼都是送往重要府邸,出了一个差错,损害的是王爷的脸面甚至机会,怎么敢偷懒啊。”

    晔王顿时明白了,寄娘是怕有人使坏。

    他想说,这不至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话没说出口,他想到了今天差点在尹家面前丢脸,顿时脸沉了。

    “本王同去。”

    他倒是要去见识见识,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蛀虫在他后院存在。

    ……是真的有。

    晔王看着被寄娘眼尖指出来的瓷器,今年d窑出的十二件珍品瓷器之一,碧云天宝瓶,如今上面居然有了一道裂缝。

    宝瓶,平安。年节送礼就是送好兆头,他却把碎了的平安送给年老大臣,这不是咒人吗?

    得了,老臣没被司徒灿争取到,直接被他得罪送给司徒灿了。

    晔王脸黑得跟墨水似的。

    在他对着宝瓶阴沉沉的时候,寄娘又揪出了一份变质的药材。

    他学着寄娘的手法上去摸了摸,没摸出任何异样:“这哪里变质了?”

    寄娘微微掰开给他看:“这是黑心药材商惯用的手段,一般市井上比较常见,奇怪,这些药材我听说刚从燕国运过来直接进府入库的,王府的采买也出了问题?”

    晔王将药材用力扔回去,气得转身就走,大喊:“贾林!把贾林给我叫过来!”

    贾林很冤枉。

    “王爷,王府库房如今是李次妃管着呢,奴才不好插手啊,从前王妃管家时也是这样的。您私库里的东西,奴才保证绝无问题。”

    晔王气得恨恨瞪了贾林一眼,大步往侧院走去。

    兰苑的事,何首乌的事,年礼出问题……这一件件一桩桩,行事风格如出一辙,全都是不顾他的利益只为了陷害寄娘,一开始他不信是李次妃的问题,现在不得不怀疑,这些事除了她还有谁能做到!?

    寄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平静转回身。

    绿玉看着出问题的礼品愁眉不展:“这些东西该怎么办?明天就要送年礼了,这时间能耽搁吗?”

    “先摆着吧。”寄娘不见半分忧虑,伸手摸了摸宝瓶,“真是一件好瓷器,可惜了。”

    绿玉:“就是,也不知哪个缺德的,这么糟蹋好――哎哟!”

    绿玉捂着额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寄娘。

    寄娘不理她,看向角落里肃手站着的魁梧小厮:“大壮,守好门,莫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名叫大壮的小厮微微抬头,与寄娘目光接触了一瞬,低下头去:“是,夫人。”

    寄娘带着侍女走出门,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清滟院没有库房,这普通屋子临时充作库房让各位守门实在辛苦,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大壮在门内扑通跪下:“多谢寄夫人!”

    其他人跟着兴高采烈地跪下谢恩。

    寄娘回头看着他:“听绿玉说,你家里有孩子病重需要花钱治疗?”

    大壮咬着腮帮子点头。

    寄娘:“要多少钱,你来正屋找暖玉取,若是库房守好了,就算作赏钱。”

    大壮喜极而泣,砰砰磕头。

    寄娘弯腰扶住他的肩膀:“免了,好好办事,为王爷效力便可。”

    一阵香风袭来,大壮仿佛身在梦中。他30岁了,只生下一个孩子,健健康康养到八岁,求着管家给他安排了一个轻省活计,却意外被大少爷的弹弓打到了脑门,当场磕得满头血。如今孩子躺在家里几个月了,清醒时候少,昏沉得多,家里的积蓄全都换成了药钱,眼看着孩子有好转的迹象,可全家债台高筑,一包药都买不起了。

    大壮想起那天,也是寒风中吹来这样的香粉味,她说可以帮他,要求是让他监守自盗,损坏库房的宝瓶。

    刚才他才知道,她对付的人是李次妃。

    大壮眼眶发热:“多谢夫人。”

    第558章 锦绣堆18

    晔王气冲冲地要去找李次妃兴师问罪,但是走着走着,外头的冷风一吹,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没有证据。

    宝瓶在寄娘的库房损坏,药材出问题不一定是李次妃故意的,有可能是采买以次充好;兰苑死去的侍女更是没有调查出蛛丝马迹……

    晔王人是冷静了,怒火却更盛了。

    他的脚步慢下来,散步着,走到了李次妃的院子。

    没能第一时间将晔王请到自己院子,李次妃已经做好了被寄娘上眼药的心理准备。她看到晔王从清滟院过来,心中冒出许多猜测,面上稳稳请安。

    晔王径直走到室内榻上坐下,看着下面站着的李次妃:“今日兰苑的侍女是怎么回事?本王不是让你看好兰苑的门吗?”

    他的语气十分家常,没有兴师问罪之色,似乎只是来和李次妃商量。

    李次妃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恭谨回复:“妾身的确听说了此事,但寄夫人已经拘了兰苑诸人,不许人员进出,妾身便没有插手。”

    晔王哦了一声:“她把人交给贾林了,但是这人是从杂役房跑出去的,你没去查问?”

    李次妃只好说问过了,没有查出有用的消息。

    晔王皱眉,不是很愉快的模样。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李次妃不着痕迹地观察,见他面上没什么不满,心底微松,主动认错:“妾身初初接手后院诸事,又正逢年底,才疏学浅常有疏漏,还请王爷降罪。”

    晔王微微哼了一声:“你的确该自省一番,王妃管家时,哪有这么多错漏?”

    李次妃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客气,一时错愕,忍不住唇角绷紧压下了心中情绪,恭顺地垂着头应是。

    晔王冷嘲:“本王还没说什么事,你就应了?”

    李次妃不明白,不就是兰苑的事吗?这的确是她的疏忽,但也是寄夫人无能吧,去了兰苑却拦不住闲杂人等进内室,看押一个丫头还能让她死了。

    晔王敲敲桌面:“送年礼的那批药材,全都有问题。”

    “这怎会?”李次妃心中一跳,更加惊讶状,“都是王府一贯的采买采购的。”

    晔王:“一贯是他采购就不会出问题了?验货入库是怎么做的?你就不去看看这些货有没有问题?送出去的节礼,尤其是药材,是能马虎敷衍的?”

    李次妃脸色青青白白。

    采买是王妃的人,她接手后院后不知道遇到多少这类人,面上装作恭顺听令的模样,实际上却阳奉阴违处处给她使绊子或者不服从命令。

    她不怕王妃这些阴招,不仅一一化解,还能拔除王妃势力换上自己人。

    半个月前,她收到消息,负责采购的管事受王妃之命,打算将燕国送来的药材掉包,她原本想在验收入库的时候直接揭破,借机撤掉这个采买换上自己的人;正巧,到货前,寄夫人送来了年礼的领用清单,其中正好需要一批药材。

    李次妃便改动了计划,将计就计,直接让采买把药材送去清滟院,她的库房不过手。

    他日东窗事发,采买是王妃的人,验货不察的是寄夫人,她这个根本没经手的人,自然是置身事外。

    劣质药材原本针对的是她,被伪装得非常好,她若不是提前收到消息根本难以察觉,本以为无人可用的寄夫人绝不会发现,没想到她竟能看出来?

    “那批药材从府外进来直接送到了清滟院,毕竟是年礼的事,妾身怕过于越界,与寄妹妹尴尬。”

    这话单独说,的确可以理解。但是晔王心里摆着三件事,可不只是这一件,所以他压根不听她的解释,只觉得她这些动作都是故意设计,明摆着要陷害寄娘。

    “货是不是你让人买的?采买是不是你管辖的?府里采买这么多药材,你查也不查直接送去清滟院,撇清责任就万事大吉了?寄夫人是负责各府往来,但是她不负责府内采买!你要是让她验货,那你把采买这块都交给她?”

    李次妃一凛,立刻蹲下身行礼认错:“是妾身大意,不该不验货入库登记,就为了图省事,把东西直接送去清滟院了。”

    晔王哼了一声:“马上要过年了,往年王府年宴都有好几场,本王要宴请皇亲重臣,你莫要再如此出错,丢的是王府脸面。”

    李次妃诺诺应是。

    晔王看着一点没有脾气十分顺从的李次妃,心里的气依旧堵得五脏六腑疼,李次妃说药材直接送去清滟院这话,让他越发肯定这是李氏陷害寄娘故意为之。三件事,有一件被认证是她干的,那么另外两件她的嫌疑就更大了。

    然而如今没找到证据,直接说出来只能听到狡辩而已。

    晔王厌恶地看着她的发顶,甩袖离开。

    出门后叮嘱贾林:“仔细查兰苑这事,务必查出谁是真凶!”

    李次妃不知道晔王把侍女之死怪到了她头上,更不知道还有宝瓶的事情,但她看着不悦离开的晔王,依旧紧紧攥住了手帕,知道自己输了寄娘一成。

    慧夫人经常和李次妃商量管家之事,听说后皱眉:“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呢?本以为可以借此拿回这块管家权。”

    李次妃揉揉额头:“先查兰苑的事,能在我和寄夫人眼皮底下成事,大半是王妃做的。咱们这位王妃,人在禁足,事干了不少,让王爷彻底厌恶了她,我们管家才更便利。等到手底下的人都捋顺了,寄夫人那自有办法……”

    慧夫人点头:“也是,现在底下人心不齐都在观望,还觉得王妃解禁有望呢。”

    李次妃嗤笑一声:“王妃还是在正院养病为好。”

    慧夫人问:“寄夫人那边真的不管吗?那过年时――”

    李次妃喝了一口茶:“寄夫人最近虽然风头不错,但比不上当年,王爷至今不曾在清滟院歇过。当年我们都能……现在怕什么?”

    慧夫人嘴角微弯:“也是,对了,”她眼睛一亮,“可以让金杏出出力。”

    “金杏?”李次妃看过来。

    “她身子不是不好吗?病人最耐不得气,也不用她病多久,只要过年那会儿――”

    李次妃恍然,姐妹俩相视而笑。

    李次妃谋划着陷害寄娘,却不知自己被晔王认定了诸事元凶。尤其兰苑一事,寄娘故意往她身上引导,王妃暗自出力栽赃于她,她在后院的根基哪有王妃深厚,被两个人同时下手,晔王一看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于她,不多想便认定了是她所为。

    在晔王那里,李次妃的形象大大下跌,从一个深明大义贤惠温顺的形象,变成争宠夺权无所不及,为达目的连王府、王爷的利益都能牺牲。

    损坏的年礼很快补上,寄娘顺利将各府节礼送了出去,又陆陆续续收到晔王门下以及其他亲戚送来的节礼。

    别看只是一些过年的礼物,谁送来的,送的什么,往年有没有送,送了多少……这里头的信息量非常大。

    忙完这过年前送礼一事,寄娘就将晔王的势力版图画了出来,基本掌握了他如今收入麾下的官员、他想要争取的官员名单,也估计出这些人对晔王的态度。

    根据这些官员送来的年礼价值,他们的家世和为官地界,她大概分辨出谁贪污得多,谁贪污得少,谁清正,谁谄媚巴结。

    这些数据都是她私底下统计的,不曾让晔王知晓。

    表面上,忙完年礼,她就彻底躺下了。

    晔王每回过来找她聊天,就看到她悠闲地躺在那看书,或者嗑瓜子和小丫头说笑,日子悠哉得很。

    “郑老夫人不是给你回礼了吗?你怎么不琢磨琢磨如何联络感情,日日这般悠闲?实在没事做,帮本王看看,今年府上年宴的请客名单。”

    寄娘就差翻白眼了:“王爷,我这身子还是个病人吧。接了那劳什子管家权,累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歇下了您又给我找事做。郑老夫人那边我肯定帮您办好,别的事啊,您找幕僚也行,找李次妃也行,可别找我了。”

    晔王听她抱怨半点不恼,还笑:“我看你这病就是懒出来的。本王看你这清滟院布置得不错,年初七,本王打算宴请几个儒生文士,交给你安排如何?”

    寄娘想也不想拒绝:“不,这是李次妃的管辖之事,您可别夺人家的权,给我这个不中用的。”

    晔王:“她办,本王不放心。”

    “那你把王妃放出来吧,往年都是王妃办的。”

    晔王听到王妃二字脸微微黑沉:“王妃往年也不过中规中矩,况且如今已有怨怼之心……”他沉了声音,“此事就交给你了,这是本王的吩咐,不是与你商量。”

    寄娘终于不懒散了,抱着毯子直起身子,定定看着他半晌,叹气:“真是冤家。”

    晔王顿时笑出来,凑过来摸她手:“好寄娘,你帮了我,我定不让你白出力。”

    寄娘一把推开他:“得了吧,除了这个院子,也没见你允我什么,这院子啊……”她环视一圈,“等我没了,自然有人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不是我的。”

    “胡说什么?”晔王拉下脸斥责。

    寄娘笑笑:“王爷不必忌讳,我这身子,不是迟早的事吗?”

    晔王听着有些难受。

    但不可否认,寄娘每次在他面前强调自己破败身子不会长命,他对寄娘的防备就越来越低。一个无儿无女无家族的女子,一切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身上没有太多可以让她谋划觊觎的东西。

    “让我安排也行,王爷将给我的赏赐都换成金银。”

    晔王奇了:“刚还说生不带来……不带去,现在又要金银做什么?”

    寄娘看看身边的大小奴才们:“他们跟着我伺候我一场,我总得攒下点什么,日后让他们出去过自在日子去,免得日日伺候人,子孙后代都不得出头。”

    绿玉等人一听,纷纷跪下,感动不已。

    寄娘挥手:“银子还没到手一两,不过空口这么一说,你们倒也不必如此当真。”

    绿玉等人还是感动磕头:“奴婢一辈子陪着主子,哪儿也不去。”

    晔王微愣,他当真没想到寄娘会是这样的想法,但细想又觉得这样的寄娘让他相处着更加安心舒服,笑着应下:“给,以后都给你金银,但不能都攒下给奴才,你自己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寄娘笑起来:“那先谢过王爷了。”

    晔王哈哈一笑,事情还没办,走出门就让贾林送来一箱银子。

    这个时候,李次妃刚查出兰苑的事已经被王妃设计成死局,这个暗亏她吃定了,扭头听说晔王让寄夫人安排年后的请客宴,心里又怒又妒。

    但是她被王妃设计在前,她怒的对象倒也不只是对着寄娘。

    第559章 锦绣堆19

    既然年后的请客宴交给寄娘安排,寄娘便认真做起来。她不像王妃,只布置宴客厅并准备膳食酒水甚至歌舞献艺,她还找晔王讨论邀请客人的名单,讨论中,她提出好几位人选。

    都是晔王想邀请,但是往年不成功或者畏难而退的。

    光她根据平时闲聊说到的信息提出这份宾客名单,晔王就对她刮目相看了。

    他有些遗憾地圈出几人:“这些人不会来的,你只针对剩下几人安排便可。”

    寄娘却不赞同:“王爷不试试,怎知他们不会来?”

    “如何没试,年年递请柬,年年不来,今年肯定也一样。”说到这他就生气,“这些酸孺,脾气比我这个王爷还要大,要不是看在他们的名声……”

    寄娘心中嗤笑,人家明知你只看重他们的名声,为何要来你这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王爷府上。

    “王爷只要听我的,这六七人,保管你能请到一半。”

    晔王震惊地看过来:“你没见过这些文人,可别太过天真说大话。”

    寄娘自信地笑:“王爷左右请不来人,不如听我的安排试一试?”

    的确,这是无本买卖,晔王没多想就答应了。

    王府是王妃的天下,如今这天下被李次妃插手一半,安排宴会这样女主人似的工作,寄娘若是想做,必然会被她们针对使坏。

    寄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她将宴会的地点定在了晔王在京郊的园子,那是晔王自己的园子,往来都是官员门客,女眷从未去过。

    为了办事方便,寄娘年前直接住在那了。

    在清滟院收拾东西动身出门前一天,后院才知道这个消息。

    李次妃气得能咬碎银牙。

    寄娘釜底抽薪的何止是宴会这一桩事,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

    离开王府,寄娘只觉得身子轻了大半,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京郊园子最早是前朝大学士的别院,那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喜好风雅又奢靡的大臣,这个园子建造之初请的是至今有名的大家专门设计,各种珍贵土木从全国各地运过来,假山庭阁,流水回廊,一步一景,园子里还珍藏了大量名家书画、古籍玉石,然而随着朝代兴灭,早已消失在历史中。

    这个园子,以及它最初的设计有幸被保存下来,园子里的珍稀花木如今长得郁郁葱葱。

    可惜晔王是个粗人,他得到园子后并不理解各处布局用意,只随着自己的喜好或者身边人的建议,随意改动了许多别出心裁的布局。

    寄娘从晔王处听说过这个园子,也听他说过园子的二三事,当时便将情况猜得七七八八,这次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她到了别院,便一处一处游览,心中还原原本的布局模样,回到房中画下图纸,打算调动人手根据现有的条件一一复原。

    然而计划还未实行,京城下了大雪。

    这场雪太大了,下了三天三夜还没完全停下,晔王来别院的路被封了,或者说,王府的消息完全断了,大雪封路,谁都出不来进不去,寄娘成了园子的唯一主子。

    几个丫头看着厚厚的积雪兴奋得不行,蠢蠢欲动想要出去玩雪。

    寄娘允了,抱着手炉,裹着厚披风,站在廊下看他们打雪仗堆雪人。

    园子有一处专门赏雪景的亭子,不仅位置极佳而且避风,一路顺着回廊就能到达,不用走在雪地里又湿又冷。

    寄娘坐在亭子里赏雪,桌上滚着火烫的羊肉锅子,沉沉叹了一声气。

    “主子,您为什么叹气呀?这白茫茫的雪景配着这火烫的锅子,多惬意啊!”绿玉哄她。

    寄娘望着白色的远山,皱眉:“这样大的雪,我们园子的草木都被压坏了一半,京郊百姓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绿玉农家出身,一听立刻点头:“这雪比我小时候那次还大,那回我们村子的茅屋全都倒了,就连里正家的院子都被大雪压倒一半。”

    寄娘闻言又叹了一声,问她还记得什么,村民后来如何度过雪灾的?

    “只能躲庙里或者受灾轻一点的亲戚家,我们当时就去了庙里,好几百人挤在一起,暖和倒是暖和了,但没有吃的,庙里的师傅们本就清汤寡水,村民一去,更是一口吃的都没了。挨了两三天,雪停了,大家就出去铲雪,把屋子重新支起来。”

    寄娘问:“衙门没派人来吗?”

    “来倒是来了,铲了路上的雪,发了几回吃食,但是我记得清楚呢,那吃的分到我家,只能给我爹一人吃,他要盖屋子,要出力,不能太饿,就这样,他还吃不饱,没力气。”

    绿玉声音低下去:“那年死了好多人,我最小的妹妹,还有之前一起玩的小伙伴,都死了。又饿又冷,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气氛变得沉重,亭子里只剩下锅子里汤水咕咕沸腾的声音。

    “让管家过来一趟。”

    寄娘派管家去周边村庄看看这场大雪是否已经造成了灾情。

    管家回来说:“房屋倒塌了不少,道路不通,消息传不到京城,京兆府派人赈灾恐怕还需要时日。”

    “不过,奴才看到已经有贵人派家丁帮村民铲雪送粥,奴才打听了一下,只知道主家姓施。”

    “施?”寄娘脑中闪过京城几个姓施的人家,问,“你可知道哪位姓施的大人在这附近有园林?”

    管家摇头:“不曾听说,所以小的也没能猜出来。”

    寄娘故作沉吟,分析说:“若是一般人家便也罢了,若是贤王那边的人……王爷就落下乘了。”

    管家听了,神色一凛:“夫人的意思是?”

    晔王和司徒灿斗得如火如荼,就连他身边的人,只要一听说司徒灿,就立刻进入战斗模式,再小的事情也不会轻易放过。

    寄娘说:“管家你去清点一下园子里还有多少棉衣粮食,能调用出来的尽量调出来,效仿施家的人去周边村子救济。进出京城的官道不用十天必然会通,这几天大家缩衣节食辛苦一下,等和王府的消息通了,我定禀报王爷,奖赏众人此番辛苦。”

    管家连忙躬身应是:“都是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寄娘看着这帮人做派,又担心他们只沽名钓誉不会真正救济百姓,挑了一天小雪的日子,亲自出门去查看灾情和救济情况。

    待在园子里,这大雪带来的是极美的景色,是围炉看雪的惬意,是吃着锅子听着雪声的温暖,是满院子打雪仗的欢畅和笑声。

    但走出园子,白茫茫一片之下,是垮塌的茅草屋,半露出脑袋不知死活的家畜,来年再不会发芽的庄稼。白得发光的地面上,行走着衣衫单薄的大人小孩,瑟瑟发抖地互相抱着,排着队领取今日救济的白粥。

    管家在车外介绍:“施家在东边村子,小的特意挑了隔得远一些的,好照顾这些路远领不到救济的灾民。”

    “管家考虑周全,都是为百姓做事,不必挣个高低,先把事做好了,才能谈别的。”

    管家听着车内传出来的温声低语,心中生出几分真心的敬服。这几天安排救济赈灾的事,凡找这位夫人拍板的问题,她都处理得清楚又妥当,在她手下办事,他半点不用为难纠结,实在是愉快又轻松。

    “去周边都看一圈吧。”寄娘说。

    “天气严寒,主子……”

    “不妨,都出来了,不差这点时间。”

    管家只好上了马,给青布车架带路往其他村庄走去。

    不远处的山村里,一群健壮的青年家丁正挥汗如雨地铲雪修房子,路边站着一个围着貂毛围脖披着大氅的年轻男子。

    “公子,晔王府有人来了。”

    “嗯?”男子转头看过来,正是那日与寄娘在隐法寺偶遇的鸿胪寺大夫府上六公子,施牧。

    “只一顶青布马车,看不见里头坐着谁,肯定不会是晔王本人,不过那园子的管家亲自陪侍着。”

    “这些天晔王府倒是实实在在救济了村民,颇不像晔王的作风……去盯着,看看这人是谁。”

    “是。”

    寄娘的马车到了这个村子,就看到了这如火如荼的家园再建景象,正意外,目光一转,对上了一道直直看过来的视线。

    她微惊,手却稳稳扯着车帘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与车外男子对视。

    施牧遥遥对着寄娘作了一个揖。

    寄娘勾起嘴角,微笑点头以示回礼。

    管家也看到了不远处作揖的年轻人,看他穿着打扮便不似普通人家,不敢轻慢,下了马过去询问,一问,才知道是鸿胪寺的公子,顿时对这段时间的“施家”恍然大悟。

    他过来请示寄娘。

    此时,寄娘已经放下了车帘,他不知道两人刚才的互动,只当寄娘不知道施牧是谁。

    “主子,原来这施家是鸿胪寺的施大人,施家六公子在附近有个小园子,和我们一样正巧遇见了雪灾,就派人来救济村民了。”

    “原来如此,施公子还说了什么吗?”

    “不曾,额……倒是问了问您,得知是女眷主事后便说不来拜访了,只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寄娘点头:“你可以和他联系,两家互相沟通合作救济,可以事半功倍。”

    管家犹豫,这两家凑在一起,也不知道施家什么态度,他怕王爷的功劳被抹掉了。

    寄娘冷嘲一声:“让你与他们沟通,是以免救济重复或者分配不均,甚至两家对比之下有高低,百姓闹起来就功亏一篑,也不用完全合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必担忧那些事。”

    管家恍然大悟,忙躬身认错。

    也是,要是被施家比下去了,那王爷岂不是丢脸?

    寄娘倒是谢谢管家这个脑回路,此后他出钱出力的动力更加足了,不像之前还有些舍不得,抠抠索索。

    她怀疑施牧也是懂晔王府管家套路的,两家沟通后,他出手越来越大方,惹得管家跟得紧紧的,到后来不用寄娘催促,主动积极地派出了家丁前去村中修缮房屋。

    十日后,腊八节都过了,大雪终于停了,京城的官道也终于通了。

    晔王府当天就派了人前来,得知园子上下都忙着救灾,十分惊讶。

    寄娘写了一封信给晔王,隔日,晔王便亲自过来了。

    “好,寄娘你做得好!”他出去看了一圈,正好遇见京兆府尹,那位刘大人满脸是笑对他百般感谢,还说要将此事上报父皇,他简直像平白捡了一个大馅饼。

    寄娘将自己画好的园林图纸给他:“园子里的东西基本捐出去了,年前王爷还得派人送物资过来,不然这里的下人出了这么多力过年要没饭吃了。”

    晔王接过图纸看得眼睛越来越亮,嘴里随意说:“那是自然,我让贾林这就回去带信,明天就送过来,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还以为你在园子里万事不愁,下了大雪也应当无事,没想到你缩衣节食救灾,还没把修缮的事落下。”

    寄娘对他这种张嘴就来的哄人言论过耳既忘,只说:“修缮的事怕是来不及了,外头正闹灾,距离过年又只剩下半月。”

    “你不是说这园子大体格局都没动吗?就连花草,本王都没怎么铲掉。不用动土木,只是简单搬动,正月做也没事。我看你这计划本就只需要一月,大不了今年本王请客宴晚一点,这不就有一月时间了?”

    正月搬院子一样不合适,但是晔王如此着急,想必在朝廷上又遇到什么了吧。

    寄娘一问,果然如此。

    贤王司徒灿和晔王一直都试图和大儒梅老先生亲近,希望获得他的青睐继而在士林中提升地位。晔王做了很多事,但是一无所获;司徒灿本也同样,但前几天,他送了一本古籍过去,梅老先生竟然收下了。

    这位大儒向来不欠人情,晔王非常焦虑,他怕司徒灿转眼就能获得一份极高的回报甚至直接让梅老先生站到贤王一派。

    赵家覆灭后,皇帝对武将一直打压,文臣在朝中地位一高再高,获得文臣支持对皇子来说非常重要。

    所以晔王很急,他现在实实在在期盼着寄娘的方法能成功,她真的能帮他请到一半名士,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请客宴的事,不能推迟。”

    寄娘只好答应,不一会儿心中就有了新的打算。

    修改园子的工程量不大不小,没晔王说的那么轻省,但也没那么难,如今是冬天,很多花草本就枯败,想要宴客,只需要把冬景相关的院子整理好便可。

    剩下的,她大可不必立刻完成,慢慢做,过了年宴还有赏春宴,她可以随时借此过来,逃离那个窒息的王府一时半刻。

    她打算招了周围村民过来帮忙,许以报酬。

    第560章 锦绣堆20

    晔王觉得这笔花费太冤枉,想要劳工,随便找个村子拉人就行,用这么高的月钱吸引人主动上门,成本高了近两倍。

    寄娘说:“临近年关,突逢雪灾,家家户户都缺钱,王爷找人上门做工,就是给百姓生计能让他们过个好年,来的人谁不感恩王爷恩德?您也不必觉得亏了,这时候在京郊兴土木,避免不了动静太大为人瞩目,尤其正月动土,更是招人关注,您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闹到皇上面前,哪怕没错也影响不好,但现在不正好有了理由?大过年的改造园子的确突兀,可是为了惠泽周边百姓呢?”

    晔王眼睛一亮,一边听一边点头。

    “您甚至可以对皇上说,是为了给周边百姓生计,这才顾不得年底正月这个时节,找了一个改动园子的由头。”

    晔王被说服了,这是挣名声的好事,简直是一举两得。

    “寄娘,你可真是我的闺中军师!”他一脸赞赏地看着寄娘。

    寄娘笑笑:“能为王爷分忧,便好。”

    晔王合掌,兴冲冲地说:“听管家说,这些日子你将园子上下管理得极好,那这里的事,本王就全权交给你了,如何?”

    寄娘倒没想到管家会为她说好话,闻言点头:“王爷放心,不仅请客宴,待来年春日到了,王爷还可以在这里办赏春宴,踏青宴,机会一定会越来越多。”

    这张饼画得很漂亮,晔王听完笑容满面:“你说得不错,文人最爱搞这些,你果然懂他们的心思。”

    寄娘笑而不语,收拾了图纸,拉家常似的询问:“府里最近还好吗?”

    晔王皱皱眉:“王妃出身名门,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不觉得如何,李次妃掌事后却是看出来了,这后院的人论管家,还是不如王妃。”

    自从揭发尹次妃开始,后院种种风波,寄娘不是知情者就是洞察了全局,晔王和她聊得多了,渐渐养成了习惯,后院发生什么事都会自然地与寄娘聊几句,甚至说出心里话。

    这种态度改变,他本人不自知,但事实上,他如今几乎将寄娘当成了女主人的角色,家里家外诸事,都会与寄娘商量讨论。

    寄娘的评论也总是客观不带私心,至少在晔王眼中是这样:“李次妃也不好做,毕竟之前都是王妃管家,人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后院的‘臣’都没换呢,李次妃办事很难如臂指使。”

    晔王皱眉,这么想想也的确是,很难保王妃不在其中捣乱。

    “王爷想过以后怎么办吗?王爷志向远大,后院若总是这样:正妃形同虚设,管家权旁落侧妃……恐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她又说了一句:“王爷不打算要嫡子了吗?”

    晔王的心病一下子被击中。

    当然要,现在的父皇就是看重嫡庶,司徒灿家里的那个嫡出小儿,话都说不明白,却隔三差五进宫见父皇,他的长子已经读书明理了,却见不到皇祖父几回。

    就如幕僚所说,太子之位难选,皇太孙也能加分。

    晔王揣着满腹心思回到王府,心中念着嫡子,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王妃的正院。

    晔王一连去了正院三天。

    第一个慌的是李次妃。

    手里握着管家权,尝过掌权的滋味,她还能甘心把权力还回去吗?再稳如泰山的人,心也要动一动,有点危机感了。

    慧夫人看着姐姐:“王妃的地位就这么稳固?她明明谋害了子嗣,王爷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李次妃握紧手心的帕子:“稳固?当然稳固。这些年,后院发生的事不止一件两件,但只有这一次,谋害子嗣证据确凿,她才被夺权禁足。若是没有证据,她现在还是显赫的王妃呢,哪有我们什么事。”

    慧夫人:“姐姐拿出当年她谋害堂儿的证据呢,王爷该冷心了吧,这样的蛇蝎,一而再再而三伤害王爷子嗣,若不是姐姐及早发现,精心养育多年,堂儿也差点夭折了。”

    李次妃想了想,摇头:“陈年旧事,她绝不会承认,而且堂儿如今好好的,王爷再恼怒,也不过多禁足几天罢了。”亲眼看到司徒培死去都只对王妃禁足几月,还没过年呢,就松动了态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王爷不一定会追究。

    她站起身,看着墙边的盆栽,用力掐下一片叶子:“不过――对付王妃,的确得从子嗣下手。这才是逆鳞。”

    慧夫人心中一紧:“姐姐的意思是……”

    李次妃转身看着她:“不会伤及性命……而且,你还年轻,会有自己孩子的。”

    慧夫人站起身:“姐姐……”

    李次妃:“不能再给王妃机会,这些日子我们管家早就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她被解禁,不止城儿,我的堂儿一样会被波及。她现在疯了,害司徒培的手段如此简单粗暴,下一个焉知不会轮到堂儿?到那时,城儿一样会出事,可不像我们自己动手这样克制了!”

    慧夫人被说服了,的确,自己动手还能留有余地,若是王妃解禁,必然会对孩子下死手。

    堂儿这个长子,是她们姐妹的希望,不能被王妃迫害。

    她缓缓看向李次妃:“姐姐……打算怎么做?”

    李次妃对着表妹招手。

    ……

    寄娘正让管家对村民招工,因这次招工是为了让灾民有一份生计,所以招工要求也有些特别。

    ;?不限年纪,但是每家只能招一个,包吃住,住的地方在园外避风处,王府这几日单独搭了一个四面遮挡保暖的大棚,提供炭火。

    若是有人想把吃的送去给家人也方便,大棚不限制进出。

    招工数量有限,分活计轻重给不同报酬,隔七日换一批人,凡是报名的人,轮流进来。

    管家每日验收当天的成果,不会因为来的是灾民就不在乎干活质量,做得不好的,故意偷懒耍滑的,直接剔除出去,这一家人再不招用。

    救济灾民是好事,但也要保护自身,既然招了这么多人,园子里的青壮力就不用参与干活了,寄娘让他们负责安保,全程监工管理这批灾民,避免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园子里的侍女都被她收拢到后院,白天哪个院子施工,那里就全面封闭,隔开彼此的接触。

    因为她善心做好事,高薪招工给百姓活路,又从一开始就安排得十分周密,从招工开始到除夕夜停工,这一桩工程没发生任何冲突,外头因为流民增多导致治安变差,不少富人家遭遇盗窃,但这个园子,始终没有任何意外。

    这期间门,京城王府偶尔会送来一些吃穿用度,都是晔王犒劳寄娘送来的,寄娘一般只留下一份算作领情,剩下的,当天便送给工人们。

    晔王送给寄娘的东西,那必然都是适合女眷的,所以送到工人手中时,和平时赏下来的吃穿差异极大,更精致数量也更少。

    这么有过两三次,工人们便从家丁口中得知,这园子如今都是晔王府的寄夫人管着事,从雪灾救济到这次的招工,都是这位夫人娘娘安排的。

    明明园子的管理极其严格,这些工人连一个侍女都没见到,但是寄夫人的美貌和善心却传遍了京郊各村。

    除夕夜前一天,晔王催了第三次,寄娘终于启程回王府了。

    丫头们还挺舍不得,不想走了。

    “虽然吃穿用度比不上王府,但是这里住着莫名舒服。”几个丫头看着远去的青山感慨。

    寄娘笑看着她们,心里却忖度着,王府里的王妃是不是该出来了。

    机会她已经给王妃了,若是连这都抓不住,那这么多年的王妃真是白当了。

    一个月没回来,清滟院有些清冷,下人们忙着烧炭暖屋子,寄娘裹着厚毯子抱着手炉取暖。

    “暖玉夏玉,带着我们从京郊带来的东西去各处走动走动,给大家送点心意。”

    暖玉和夏玉停下手里的活,蹲身应是。

    不等她们出去,柔姬来了。

    “哟,都在收拾呢。”

    寄娘微微意外,给她倒水:“你怎么来了?”

    柔姬嗔她一眼:“怎么,走了一个多月,都不稀罕见我了?”

    寄娘笑,只是眼神认真:“你这么早来见我,一贯的与世无争就要没了。既然早不掺和这摊子事,那就一直别掺和,清净日子难得。”

    柔姬握着茶杯放到嘴边又重新放下:“你以为,清净日子过得就有多少趣味?活死人罢了。以前呢,她们闹,我不稀罕,可如今,我知道你想闹,还和她们不一样。”

    她深深看着寄娘。

    寄娘问:“你当真要插一手?”

    柔姬抿了一口茶:“你们这些聪明人我比不上,能帮的,帮一把倒是可以。”她看向出门去的暖玉夏玉,“比如最近府中诸事,不用她们去打听,我可与你细细说一说。”

    寄娘笑,既然柔姬自己不在乎,她自然也不会阻止送上来的帮手:“洗耳恭听。”

    “最近正院的风又起来了,除夕夜的年夜饭,满府上下都看着王妃会不会出来呢。”

    寄娘:“侧院没有动静?王妃出来了,侧院不觉得危险?”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侧院稳得很,好像半点没看见王爷近日有空就往正院钻。”

    钻这个字,柔姬用得真是妙,寄娘噗嗤笑了,没想到这位面目模糊、性格模糊的柔姬,也是个嘴利促狭的。

    寄娘也不妨告诉她:“年夜饭,王妃会出来的,一家人,怎么能少了女主人?”

    柔姬诧异地看着她,心说你怎么就确定?又想说,王妃也不是好东西,你就不生气她又复起?

    但是寄娘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和她聊起郊外的景色。

    柔姬便有眼色地不多问了。

    晔王的确很纠结,到底要不要解开王妃的禁足。

    身边的幕僚提醒他,过年各处走动都需要女主人,尤其还有进宫请安这一桩大事。

    但是王妃亲手杀害他的儿子,这么轻易原谅他又觉得不甘心。

    寄娘看着满脸纠结的人,心底撇嘴,说得好听,不甘心不也照样在正院留宿好几天?盖一条被窝的时候你就没想起过你的二儿子?

    说穿了,如今的形势,几个庶子比不上一个嫡子重要,晔王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权势地位而已。

    “皇上喜欢看合家欢,过年进宫请安,别的皇子都是携正妃拜年,全家团圆一团欢喜,若是王爷独身一人,或者和王妃面上不和,皇上看了恐怕不愉。”

    她顺着他的心意劝说:“不管如何,先把过年这些事度过了再说,过了年,王爷想要如何处置王妃的错事,都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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