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锦绣堆41
隐法寺佛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参加者众多。
虽然众生平等,但是贵人的位置在方丈周围,而平民百姓则在高台下方。
寄娘第一次参加这种公开的佛会,到现场一看便发现了上下阶级的不同,心中一哂:佛法到了人间也不得不分个高低贵贱,高台上宣扬众生平等,哪里又是真的平等了?
她站在地面往上方看去,甚至还看到了平国公――寄娘救下的赵丁,就是被这位的外甥事后报复差点打死的。
纵容亲属行凶犯法,却对佛祖虔诚,这也是有些幽默。
看到高台上的人都不怎么入眼,寄娘索性走到边上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
绿玉不太放心:“主子,我们不上去吗?待会儿这里来的都是平民,人多又杂,小心腌H。”
寄娘让她也坐下:“都是普罗众生,何来上下?谁腌H还说不准呢。放心吧,佛会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绿玉迟疑地走到她身边跪在蒲团上:“是不是要跪着呀。”她看看不远处陆续过来的人们,人人都是跪着。
寄娘笑笑:“心中有所求便忍不住再三虔诚,心中无所求只聆听佛法,打坐也可,你瞧方丈可曾跪了?”
绿玉抬头往上看过去,的确,高僧们并列一排,都是蒲团打坐。
“那……”她想了想,端正跪好,“我还是跪着吧。”
寄娘提醒:“佛会很长,小心膝盖疼。”
绿玉纠结,还是没换姿势。
进会场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寄娘身边也都是人了。百姓见惯了粗布麻衣一起跪佛,第一次看到穿着绸缎的妇人同他们呆在一起,忍不住再三往寄娘这边瞧。
施牧一早就来了,就在后院呆着,他本该早早出去见一见熟人朋友,但因为方丈那日的话,想到那人也来了,反而迈不动脚步了。
施牧站在院门摇头自嘲,让开佛会把人请出来的是你,不敢去见的又是你,施佑之啊施佑之,你何时这般自相矛盾,犹豫不决?
一个小僧过来:“阿弥陀佛,施施主,佛会马上要开始了,方丈问您,您还去吗?”
施牧伸了一个懒腰:“去!为何不去!”
小僧却问:“您要去高台上和贵人们一起,还是去高台下百姓那处?”
施牧迈出去的脚步犹豫,他往年都在下面,但这次……晔王次妃肯定在高台上。
“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服,笑笑:“不急,还是和往年一样吧。”
小僧却还是拦住了他:“您稍等,小僧去帮您取个蒲团来。”
施牧站在原地等:“今年来了这么多人吗?”
看来老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生活困苦,求助神佛的人越来越多。
小和尚很快去而复返,施牧抱着蒲团走进了佛会会场。
目光绕了一圈,很快看到了信徒方阵的前方侧角落,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施牧的脚步渐缓,心跳如鼓。
寄娘身侧被放下一个蒲团,她侧头看去,正好看到一个青色粗布的身影落座,紧紧挨着她。
绿玉探头,发现是个壮年男子下意识紧张了一下:“主子……”
“佑之?好巧。”寄娘出声,对身边盘腿坐下的人打招呼。
施牧笑着侧过脸来,脸上满是笑意:“的确好巧,往年只有我在这里坐着,没想到今年你也在这。”他对着上方抬抬下巴,“怎么不去上面?”
寄娘抿唇笑:“上面不如下面空气清新,我等凡人,还是坐在凡人之间为好。”
说下面空气清新,不就是说上面腌H污秽吗?
施牧差点笑出声,深深觉得眼前之人真是自己的知己。
“佛会之后,回京郊还是去内城?”
寄娘眉梢轻轻一挑,这个“回”和“去”用得好啊。
“回京郊。”
听到这三个字,施牧的眉间越发盛满笑意。
正好此时,佛会开始了。两人不再多聊,扭头专心听高僧们讲经。
一场佛会整整半天,但下方的信徒个个跪在地上虔诚听讲磕头,困苦的神色在方丈舒缓的语调中稍微得到抚慰与缓解。
佛会结束,施牧起身,不等寄娘动作,伸手搀扶住了她的手臂:“半点,小心头晕腿麻。”
绿玉跪得站不起来,顾及不到寄娘,见施牧帮忙,松了一口气,捂着膝盖“哎呦”。
寄娘站直身子后垂头看她:“你有什么心愿让你如此辛苦?”
看在小丫头如此虔诚的份上,若是她能满足就满足吧。
绿玉揉着膝盖勾着背站起来,嘟囔:“我求主子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呢,人家都说高僧讲经佛祖能听见,那我这时候求的愿望,佛祖一定也能听见吧。”
寄娘一愣,柔和了眉眼。
施牧也没想到,看看这个印象中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又看看面露感动的寄娘,低声说:“早知如此,那我也跪着听了。”
寄娘侧首看他:“你又凑什么热闹?在场那么多人,人人都抱着这个想法来,佛祖又该听哪个呢?”
绿玉反驳:“佛祖神通广大,定然什么都能听见,再多一千人都不怕。”
寄娘说不过深信不疑的人,摇摇头不和她争辩。
施牧在她身边说:“不是凑热闹,是心有所求便不惜余力,哪怕是个微乎其微的可能,也想试一试。”
绿玉听到了,大力点头赞同:“就是施公子说的这个理啊,万一奴婢跪求的话真能让佛祖听到呢?您是奴婢最重要的人,奴婢半点机会都不能错过。”
最重要的人……
寄娘看着小丫头,扭头又看到施牧一脸赞同……
几人说着话下山,到了山下马车边,却看到暖玉一脸着急地绕着马车转圈。
绿玉跑过去笑她:“你丢银子了?”
暖玉哪有心情说笑,一看到人眼睛一亮,快步朝着寄娘跑来:“主子,王爷的赐婚圣旨下了!”
寄娘看她神色不对,问:“哪家千金?”
暖玉说:“棠王的外孙女。”
施牧:“史侯府上那位养在棠王府的嫡小姐?”
暖玉使劲点头。
寄娘和施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皇后出手了。
而且晔王和慧妃没躲开。
施牧想到这个史小姐就皱眉:“选秀前,她刚打死了史侯的一个姬妾,理由是这个姬妾狐媚。”
寄娘想到她的行径同样不适:“这是个心狠手辣的,比棠王府那几个公子哥还甚。”
“安岳郡主生了她就亡故,棠王从小把她接到王府养育,满王府谁都能得罪,只有这么一个宝贝不能得罪,六岁时,她将不顺眼的奴才扔到池塘导致不会水的奴才淹死,棠王不仅没有管束还为她遮掩,这种庇护下,她变本加厉,恶名逐渐无法遮掩,如今更是人尽皆知。”
寄娘转身登上马车:“兵来将挡,且行且看吧。”
当晚,晔王一脸愤恨地来了京郊园子。
“皇后不知怎么说服了父皇,将那个史家恶女赐婚给本王,这个蛇蝎!”
寄娘问:“再无转圜余地了吗?”
晔王恨恨,语气很冲:“圣旨已下,还有什么办法?!”
寄娘:“既然已成定局,王爷不如趁着离大婚还有时间,想想怎么安置这位王妃。”
晔王看向她:“这正是本王找你的目的,你对内宅更了解,你说,怎么限制这个女人?”他恨恨捶桌,“本王想要个嫡子怎么这么难!”
寄娘勾唇:“王爷想岔了,为什么一定要嫡子?”
“嗯?”晔王看过来。
寄娘继续说:“以前要嫡子,是因为不费事就可以获得皇上的目光,让嫡子替王爷在皇上面前加分。但王爷想想,是谁想出嫡庶这一套的?当年……皇上立太子,立的不也是――”
当年的司马炀只是长子,可不是嫡子。
晔王击掌:“不错!什么嫡庶,本朝就没有立嫡的传统!是皇后和贤王耍的好手段!若不是父皇为了――”为了贬低已经死了的司马炀和他的帝位,故意抬高嫡子贬低庶子,就不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他也不在乎生不生嫡子。
寄娘:“如今王爷已被他们逼得在这条路上走不通,那就不走。脱局细想,王爷何必跟着他们的节奏追求嫡庶?这不是更顺了他们的意?”
“是啊!”晔王恨得不行,他听到嫡庶两个字就深深厌恶。
“既然不追求嫡庶,王爷很在乎王妃是谁吗?”
当然不在乎,他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后院的女人他谁都不在乎,就连寄娘,也不过是如今有了用处才在他那里有点特殊地位。
晔王恍然大悟,心情瞬间明朗。
寄娘鼓动他:“现在的嫡庶论,不过是上位者偏向而已,等到王爷有了足够的权力,您不在意嫡庶,谁又敢冒出头反对?”
晔王脑中幻想出自己登基后废掉这些嫡庶言论的畅快场面,心情彻底放松。
“本王知道了,就算那是个夜叉,也休想在本王的王府兴风作浪。”
解决了这事,他又想起施牧:“你今日遇见施牧了吗?怎么说?”
寄娘垂眼:“今日佛会人多口杂,不能细谈,我这两天去他的山庄串个门,问一问他的想法。”
晔王听着也是:“那你早点休息吧,佛会累人,你辛苦了。本王去听荷院休息。”
寄娘等他走后,派人跟去,果然听到回禀,这人又拉了一个貌美侍女上床。
寄娘恶心得皱眉:“和上次一样,问过本人意见,有心博宠的,让他带回王府。”
……
第二天,晔王一大早离开,寄娘便收拾了一下去找施牧。
这是寄娘第一次来施牧的山庄,到了以后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得还要大,而且周围走动的家丁纪律森严,比她整顿后的园子半点不差。
施牧披着一件长袍跑出来迎她:“你怎么来了?”
寄娘看看他没穿好的衣衫,玩笑:“不欢迎我来?”
施牧伸手引她入内:“当然欢迎!早就想让你过来逛逛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两人一边往里走,施牧一边落后半步穿好外衫,口中解释:“我早晨一般起得晚,起来了也懒得走动,就躺在榻上看看闲书,晒晒太阳。”
寄娘理解地点头笑,直到进了室内聊了许久,这才切入正题:“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要询问你本人意见。”
施牧不知何事:“你说。”
寄娘将晔王的心思对他说了一遍:“我知你不愿做这种事,但晔王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还是得想个万全的对策。”
施牧听了没有半点不快,眼中仍旧带着笑:“无炯热恢道我不愿,想必心中也有了相应的对策吧。”
寄娘点头:“是,所以想找你商量,听你本人意见。”
施牧说:“我本人的意见是――我愿意。”
“你还没听……嗯?你说的愿意――”
施牧笑望着她:“是,我说的愿意是指愿意效力晔王。”
寄娘睁大了眼睛。
施牧:“但有个条件,只听你吩咐,给你当幕僚。”
寄娘不明白了,这和她想的差不多,但她是以此为借口拒绝,施牧说这个,是借口还是真的想入晔王一系?
第582章 锦绣堆42
施牧神色认真地说:“我虽不知你想做什么,但信你我是一样的,晔王既想招揽,不如就此过了明路。”
明路?什么明路……说得好像现在是偷偷摸摸似的……
寄娘心底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别的事情占据注意力:“我也不知,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施牧笑起来,深看着她:“自然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心。”
寄娘撇开视线,想再说些什么,施牧主动引她出屋:“你还没在我的山庄逛过吧,不如一起走一走?”
寄娘的确好奇,跟着他出门。
施牧带着她沿着回廊游园,寄娘发现施牧的山庄内里别有洞天,虽然没有她那个园子设计精巧,却也是处处别有心裁,不少地方既闲适又让人眼前一亮。
“这园子……请的哪位高人?”
施牧略有自得,挺直了腰:“不敢自称高人。”
寄娘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竟是你自己设计?”
施牧点头:“如何?”
寄娘赞叹:“想不到你有如此才能。”
园林设计不是谁都能做的,尤其还设计得如此巧妙,将生活的闲适与休闲雅趣完美结合。
施牧仿佛一个向好朋友炫耀玩具的孩子,听了她的夸奖越发兴致勃勃地带着她体验山庄。
一直逛到寄娘有些累了,两人在一个林间亭子坐下。
寄娘看着亭外如雪一般的梨花林,一边休息一边愉悦放松,忍不住感叹:“真是个好地方。”
施牧听了:“你想来,随时可以来。”
寄娘笑着看过去,别有深意:“随时?”
施牧颔首:“随时。”
“若是冲撞了什么我不该见到的人――”
施牧:“并无这样的人。”
寄娘:“哦?是吗?”
施牧:“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所以没什么你不该见到的人。”
这让寄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没料到施牧会如此坦承,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所说的。
她低头想了想,问了自己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保护司马墨的人,是你们吗?”
施牧回视着她的眼睛:“算是。”
“什么叫‘算是’?”
施牧:“本不是一处的人,奔着一个目标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不全是,但也算是。”
寄娘怔忡:“先帝……还有记得先帝的人吗……”
施牧心中的疑惑与猜测又冒了出来。
苏文忠的外甥女又怎么会对先帝和司马墨有特殊的感情呢?不恨先帝已是深明大义了吧。
“朝纲败坏,谁不忆先人?”
寄娘回神,问他:“所以佑之是因不满如今的朝堂,所以才想另觅……”明君?
施牧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未答,而是说:“我曾在街头看到魏国的大军凯旋,那时我们不仅一雪前耻,赫赫军威还威震邻邦。当时我还是个稚龄幼童,却也深深记得那一幕,心中充满了憧憬与志向,想要努力念书,长大后像赵大人那样为国效力。”
他的音调转为低沉:“然而不出十年,一切变化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忠臣良将入黄土,贪生怕死享富贵。百姓哭,罗缎笑,庙堂之上连温和的谏言都不容存在。”
他神色激动:“如今这样的朝堂,还是那个殚精竭虑举国齐心的君臣朝堂吗?”
寄娘垂眼:“是啊,曾经多少人努力扶起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如今却任由蛀虫入驻。”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佑之不肯入朝为官,是因为这个。”
施牧:“不错,那个朝廷,不是一个两个官员能改变的。”
寄娘懂了他的打算:“你想自上而下地改?”所以亲自培养司马墨,甚至可能暗地里帮司马墨攒人手资源,想让司马墨登上高位完成他的治国抱负。
施牧沉默,也是默认。
寄娘为了一个不期望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们如今有多少人?”
施牧只说:“与我一样的人并不少,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寄娘浅笑,胸口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先帝也好,赵家也好,有人记得,便是对原主来说最大的慰藉。
她说:“我今日就写信给晔王,将你设为他的暗棋,从此由我做联络人,为你和晔王传话,你觉得如何?”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里共同为晔王效力,暗中互相合作各达目的。
施牧拱手:“从此劳烦无玖恕!
寄娘同样拱手:“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
想让晔王同意他们的安排自然需要在去信的同时附上一份完善妥当的计划安排。两个足智多谋的人凑在一起,这种“献计”完全不成问题。
晔王刚从京郊回到京城,在衙门待了一天,回到家便收到了寄娘完成任务的消息,心中忍不住感慨寄娘做事果然可靠。
待看到这份由两人共同商议润色写出来的计划,晔王更是没有半点怀疑地同意了。
从此,在晔王眼里,施牧就是他放在庙堂之外的一颗暗棋,以后和寄娘无声配合,一起为晔王拉拢文人。
而寄娘则不再避讳和施牧的交往,三不五时结伴相游,外人以为他们互为知己,晔王以为他们共同为他做事,而他们自己,或真心出游,或带着司马墨出门见民生百态。
这时,苏家的案子判了。
苏氏家族的罪行写了整整八页,苏雪善贪赃枉法的事实也铁证如山,历经帝位反复波折仍旧屹立不倒的浔州苏家彻底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
苏家没了,皇后以晔王的婚事作报复。
晔王大婚在即。
王爷大婚是大事,寄娘不得不回城操持后院诸事。
早上出门,午前进王府,她没有回清滟院,而是现将手头的文书送到了晔王书房,守在书房的小厮告诉寄娘,正休假准备的大婚的晔王此时和友人相约出门去了。
寄娘便将东西直接放到了晔王桌案上,正要走,看到了晔王单独放在一边的折子。
这样的折子一般是递到宫里的正式奏折,晔王要写什么东西奏报皇帝?
但是她没听说啊。
寄娘随手拿起这本折子打开看了。
小厮等候在门口,见惯了寄娘帮晔王批阅公文,他不觉得寄娘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当,安安静静守着门。
寄娘看折子却看得指尖颤抖。
这是刑部尚书写的奏折,折子上写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受苏家案件牵连,京城永安侯被牵出萝卜带出泥。皇帝恼怒的是苏家苛待苏文忠遗孤,但是对永安侯没有太大的恨意与厌恶,所以轻拿轻放,只是免了永安侯的闲职,让他只留下一个侯爷爵位回家混吃等死。
永安侯也很乖觉,直接推出一个替死鬼,为他们侯府涉及的命案做个交代。
然而,对于非自己一派的人员,晔王的手下向来查得极为严格,就算是家养的小狗,他们都要拎过来全身摸一遍,所以,刑部在审讯的时候,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永安侯十三年前曾派属下去定城拦下一批货物,而那批货物正是当年赵建炎赵侯主办赈灾而运送过去的粮食。
十三年前,赈灾粮食出现问题,皇帝大怒下令细查,结果查出来赵建炎和敌国通信,信中约定双方假意作战,实际燕国主动节节败退,只为了成全赵建炎战神之名,好让赵建炎步步高升后,对燕国大开方便之门。
这个所谓的通敌信漏洞百出,但是当时所有人都信了。
寄娘通过自己的法力早已知道所有真相,但是她没想到,因为对付苏家,这个证据竟然这么早就浮出水面了。
然而这个正式誊写好的折子并没有直接递交御书房而是来到了晔王手中,这说明,刑部尚书也好,晔王也好,都没有勇气说出这个真相。
就像皇帝的新衣,无人有足够的勇气去做戳破谎言的第三人。
刑部尚书大概曾有过,所以写下了折子,但最终消弭。
寄娘把折子放回原位,看了看桌上的摆设,猜到晔王也不打算把这个折子递上去。
她转身走出书房,回到院子给施牧写了一封信。
这天晔王大醉而归,为娶王妃的事心情郁郁,哪怕不在乎王妃是谁了,但他对父皇不顾他的利益和感受而做出这个决定,心底仍旧失望不已。
“他当初明明对我说,为我重新找一个合格的王妃……呵……都是骗人的……”
“一言九鼎,都是假的,假的……”
比起王妃是谁,晔王更在乎皇帝心中谁更重要,而现在显而易见,哪怕是儿女亲事,只要符合皇帝的预期,其他人的感受并不重要。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向来宠爱又欠他一个“王妃”的儿子。
寄娘看着贾林照顾他躺下,听着他满嘴的抱怨与不满,知道确认人睡下了,这才带着贾林来到书房。
她帮晔王批阅折子文书,贾林在一旁磨墨伺候。
气氛自然得仿佛寄娘本就该坐在这里做这件事。
贾林还说:“次妃来了王爷总算能轻松一些了,皇上又把收库银的差事交给了王爷,王爷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寄娘一边下笔迅速一边笑着答:“最近的确太忙了,我将后院的事情重新调配一下,回头你让王爷送折子过来就行,我抽空帮王爷处理。”
贾林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人帮王爷分担那更是再好不过,这人还是府上次妃,一个利益共同体。
寄娘手中筹码越来越多,后院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小,这后院的权势她就没那么强势掌控了。
这次筹办大婚,她借此机会将手中的权利以“互相制约、互相合作”的原则分了出去,让几个有能力心性不错的姬妾共同掌管后院。
她这一套平衡制约之术用得如火纯情,后院的权利交割没出现半点问题,而她自己则彻底成了一个提总线的人,所有人都在她的指挥之下。
空出来的时间,全都用来帮沉迷在酒精中的晔王批阅文书折子。
晔王的正事半点没落下。
偶尔清醒的晔王听说,更加放心了,转眼又沉迷在酒精之中。
大婚如期到来。
寄娘不愿拜见所谓的正妻主子,在大婚前一天便离开王府回到了京郊园子。
这次,她将夏玉也一并带来了。
第583章 锦绣堆43
寄娘带走了自己的心腹侍女,只留下不甚重要不会被为难的下人看守院子。夏玉第一次被带出门,虽然安心主子的维护却也为主子担忧。
“这位新王妃,真的如此可怖吗?那主子以后――”
寄娘笑了:“我自然是不怕的,主要是你们,她奈何不了我却可能拿你们出气,所以你们以后做事要更加小心知变。”
三个“玉”齐齐点头。
施牧见她这阵仗,询问:“这位王妃嫁进来对你影响很大?”
寄娘:“我只听说过她的传闻,不知她真实性格,但她背景深厚,以后关于后院的管家权必会有一番争斗。晔王现在是说厌恶她,要将她架空,但是他是个贪花好色的,被女人一哄,谁知道会不会改了主意。”
施牧:“管家权对你重要吗?你如今管着晔王大半人手,后院对你还有影响?”
寄娘稀奇地看着他:“你似乎对后院诸事不太了解,难道不知最怕的是枕头风?我说到底也是后院的人,王妃压我一头是天然的。”
施牧不好意思状:“只听说过后院争斗,但没亲眼见过,本以为拘于后宅一地的争斗到底比不过你手握外头的权力。”
寄娘好奇:“你没有成亲的确不了解,但是你家中难道也没有?你见过家中哪个妾室光明正大地压过正头夫人?”
施牧却说:“的确没有,家父和家中兄弟都不纳妾,后院几乎没什么事,一切都配合外院。”他笑叹一声,“所以,虽知道你从寂寂无名到如今这一步必然付出许多,却不知晔王的后院依旧紧紧绑着你。”
寄娘惊讶,施家的家风竟然如此清正?但是外头传言很少,她都不曾听说过。
看来施家实在是低调。官职不低,却如此低调,又有施牧这样的儿子,那位施大人似乎也挺有意思。
施牧和寄娘聊完,一路思索着回家。
管家迎他进门,见他出神的模样关心询问:“主子在夫人那儿遇到什么难事了?”
施牧摸着下巴问管家:“什么样的正妻进门后,压不住侧室?”
管家想也不想说:“那必是不受宠的――”说完想到那位无痉蛉耍突然福至心灵,又转了话风,“但若是史家小姐那样的性子,受不受宠旁人都不一定压得住。”
施牧皱眉。
若是能让无就牙腙释蹙秃昧耍她的才能和本事,没有晔王反而更能大展所长,如今却被晔王被他的后院捆得死死的。
管家跟着施牧往山庄内走,主仆一人一样深思的表情,都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打压下那个新王妃的气焰?
司马墨和他们迎面碰上,行礼:“先生回来了?我正想去夫人那呢。”
施牧回神:“你去无灸嵌什么事?”
司马墨说:“并无事,只是见先生不在,便想一同去夫人处,正好上次夫人讲土地兼并的问题讲了一半,我还想继续听下去。”
施牧:“下回带你一起,今日她刚歇下,不要去扰她了。”
司马墨应是,又问:“先生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您和管家都一脸为难的模样。”
施牧对司马墨什么都说,他认为帝王不仅要高屋建瓴,也要了解人情百态,什么都了解才不会想当然做决策。
司马墨听完,跟着犯难想主意,想了一会儿,轻轻击掌:“如果祖宗生气的话,这个王妃是不是就不妥当了?”
“祖宗生气?”施牧和管家异口同声。
司马墨:“是啊。”他垂下眼,“我爹娘至今不被允许入紫云殿,不就是他说不合宗法,扰祖宗清净吗?”
老皇帝登基后,直接否决了司马炀的帝位,只说他是太子监国。有大臣提起让司马炀夫妻入历代供奉帝王皇后的紫云殿,皇帝也不允许,说司马炀一个寿数不长的“小孩子”会扰了祖宗清净。
施牧眼睛一亮,立刻招手让管家过来。
半个月后,晔王大婚。
亲王的婚礼,王妃又是高门贵女,加上皇帝本就亏欠晔王一个王妃,如今食言心虚,让礼部隆重举办婚礼,这场婚事极其盛大,整个京城提前三天开始热闹,就连京郊的寄娘都感受到了这份“喜气”。
施牧看着桌上丫头拿过来的喜果:“这次礼部真是大手笔,一场婚礼耗费不少。如今人人都猜测晔王在陛下心中地位稳固不倒,也不知道皇后和贤王什么心情。”
寄娘拿了一颗枣子放进嘴里:“他们旨在对付我,想借史小姐这把名贵的刀杀人,自然要承受相应的付出。”
施牧看着她:“你放心,过了今晚,这把名刀也会变成破铜烂铁。”
寄娘拿枣子的手一顿:“此话怎讲?”
施牧笑而不语。
寄娘微微蹙眉:“我自有法子对付她,你莫太动干戈浪费了自己的人力物力,不值当。”
施牧顿时不赞同:“怎么不值当?只要能帮你扫清障碍,这些都值得。”
寄娘手里的枣子是彻底吃不下去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施牧说:“你身子弱,忌多思多想耗费心神,你的心神精力比什么都珍贵,要好好保养才行,有什么事,我能做的自会帮你分担。”
分担……
寄娘突然感受到一种并肩同行的安心与轻松。
这样的善意让人毫无抵抗之力,寄娘只能低声说:“多谢。”
施牧见她接受,笑起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寄娘又问:“你准备怎么做?”
施牧却卖关子:“今晚你便知道了。”
婚,同昏。
晔王的大婚在傍晚举行,整一套流程下来,新人进入洞房举行仪式的时候,已经天黑到了晚上。
p;?礼部对亲王大婚有严格的礼仪安排,每一个环节都有确定的吉时。晔王虽然娶妻不情不愿,却没在仪式中消极抵抗,一路进行顺利,来到了最后揭开盖头喝交杯酒的时候。
晔王满心不情愿,心中的新王妃就是个母夜叉的形象,伸出去的手迟迟抬不起来揭开盖头。
喜娘在边上隐晦地催促了一次,晔王狠狠心猛地掀开――
“不好了!”
平心而论,史王妃长得不丑,眉清目秀,尤其灯下看美人,绝对超出晔王的预期。
但是晔王刚看到她的脸,外头就传来喧闹声。
晔王心头一松,想也不想冲了出去,本以为是一个借口而已,冲到院子里抬头一看,惊呆了。
他抓住嚷嚷的下人:“你说哪里失火了?!”
“紫……紫云殿……外头都在喊,是紫云殿失火了……”
“什么?!”晔王心惊,甩开下人往外冲,一边跑一边脱掉喜服,直冲宫门。
史王妃看到晔王跑掉,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待听到紫云殿失火,顿时对晔王的怨气消散,反而心惊肉跳起来。
怎么会失火?
还偏偏这个时候?
京郊。
寄娘吃了晚饭散完步正回屋坐着看书,绿玉小管家婆隔一会儿就来催促一回:“夜里看书伤眼睛,主子这几日身子不好,早点歇下吧。”
寄娘问:“婚礼进行到哪了?”
绿玉还以为她为晔王娶妻而伤神,不敢多说,只胡乱应付几句,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深怕让她难过。
寄娘却再等施牧的动作,好奇他到底安排了什么。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几个杂乱的声音,寄娘穿上披风开门出去,刚走到廊下就看到了京城皇宫方向,一片夜空被映照得火红。
“好大的火,本朝的宫殿从没起过这么大的火。”有上了年纪的仆人呆呆地感慨。
寄娘拢了拢披风,仰头看着东边仿佛日出一般的火红,这人,竟然是烧了老皇帝的某个宫殿?
烧了哪个殿能影响新王妃?
她一个一个排除,突然睁大了眼睛。
真是大胆啊。
大胆的施牧此时也站在廊下欣赏京城上空的火红。
管家在一旁回禀:“励大人已经得信,明日便会上书进言:紫云殿突然失火可能是祖宗有所不满。”
施牧点头。
管家松了一口气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一片烧红了的天:“皇上从不认错,届时必然将罪状都怪在今天嫁入皇家的史小姐身上。”
施牧听着笑:“史小姐背靠大山行事无忌,从前还真是无人可奈何,如今自入皇家,棠王这张护身符从此失效了。”
王爷再大大不过皇权,只要把史王妃与皇家的矛盾树立起来,棠王就束手无策了。
紫云殿烧了整整一夜,烧红了京城半片天空。
皇宫里一片混乱,老皇帝一夜未眠。
第一天上朝,满朝都在讨论紫云殿无故着火之事,不少人都联想到了刚嫁进门的史家姑娘。
太巧了一些。
贤王不希望史王妃这个炮仗第一天就熄火,所以罕见的,向来和晔王作对的贤王这次没有对晔王飞穷追猛打,甚至贤王一系几乎没人上书,没人觉得晔王妃不祥。
同样反常的还有――晔王这个当事人却反而像抓到了大好机会,调动自己的人手让他们上书谏言晔王妃不祥,与皇家犯冲。
在这片朝堂剧烈的争论中,晔王妃由于新婚被破坏还被人指责“晦气不祥”而心情暴怒,婚礼后第三天,她听说了朝堂上的事情,在屋里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出门透气撞上一个还未将地扫干净的小丫头,鉴于风声紧不好明目张胆,直接让人捂了嘴将丫头拖下去处理了。
寄娘收到京城柔姬的信,得知这件事后直接捏皱了信纸,心中气怒高涨。
这个史王妃,名副其实的恶女,全然不将一个活人看在眼中,随意处决他人性命。
既然如此,原本只想静观其变的她再不留手,联合施牧调动手中人手,开始落井下石。
她和施牧的计策比晔王更狠。
他们直接让人散播紫云殿先人对老皇帝不满的言论,又让自己人在朝廷上书称民间谣言势不可挡,街头巷尾都传言此事是列祖列宗对皇帝的抗议。
老皇帝绝不认错,也不会示弱,他听到这些言论先是暴怒,继而不承认这是自己的问题,待听到晔王一系提起的“晔王妃晦气”言论,顿时觉得找到了理由。
这么多年紫云殿一直好好的,结果史家姑娘刚嫁进来第一天,紫云殿竟然被大火烧成灰烬,这不明摆着是新王妃的问题?!
皇帝在朝堂上随口说了一句:“婚事冲撞不吉,概这新娘子八字合得不准。”
众臣心领神会。
没过多久,测算晔王和史王妃八字的钦天监被皇帝撤职查办。
正好,这位是皇后和贤王的人。
他家中还有大额银票数张,银子好几大箱。
出乎意料的,一场大火,将皇后和贤王也牵扯进来了。
皇帝很愤怒,皇后和贤王为了私心,竟然将这么晦气的女子强送给晔王,置整个皇家于不顾!
皇后被狠狠训斥一顿,贤王受到皇帝前所未有的挑剔苛刻,晔王看似娶到了扫把星,却反将一军,将皇后贤王又打了下去。
而寄娘,既打压了新王妃,又在民间传播了皇帝触犯祖宗的言论,还打中了皇后和贤王,让这两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石三鸟。
第584章 锦绣堆44
晔王揭开盖头对新王妃产生的微末改观完全消散在紫云殿大火中,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史氏带来的不祥。
当寄娘让人把王妃凶残行事告知晔王,他心中对史王妃的反感厌恶深上加深。
新婚过去半个月,紫云殿事件平复许多,整个王府在晔王的带领下将新王妃屏蔽在外,王妃始终未能碰到半点事务,甚至连这个王府后院真正掌权的寄侧妃都不曾见到。
史王妃这样的暴烈性子,此时心中怒火可想而知。
但她发作不得,她如今成为皇室众矢之的,从皇帝开始,人人认为是她不祥引起紫云殿大火,姑娘时期的她可以嚣张跋扈,嫁进王府背上不祥之名再不能肆意妄为。
然而史王妃这种人,从来没有憋闷过,如今越是要她憋着,她心中的愤恨就越膨胀。
晔王不懂一个霸道毒辣的女人如此压抑能爆发到什么程度,寄娘却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却没有半点避开锋芒的打算,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将史王妃放在眼中。
晔王一半的事务都被她接了过来,她帮他打击政敌,网罗敌对派官员的罪证,帮他联络官员,朝野内外长袖善舞,帮他将贤王的人手一个接着一个打击下去。
晔王发现,当寄娘可以发挥的空间越大,她能帮他达成的事情越多,她一个人抵过了他大半个幕僚团,不,那一群所谓的幕僚军师如今都要听一听寄娘的意见,俨然尊她为首了。
亲眼看着贤王被步步打击,晔王得意不已,再没有比自己女人是第一军师更让人放心的,他只觉得自己储君之位近在眼前。
史王妃一直在调查寄娘这个侧妃,想要找到她的把柄将人一举拉下马。
她先查到的是寄娘与施牧的过分亲近。
她发现寄娘在京郊和施牧这个外男再三同吃同游,三不五时相聚,隔三差五串门,而施牧还是一个未婚俊朗的青年男子。
她将这件事告诉晔王,认为寄娘行事不妥,不该留在京郊。
戴绿帽子是每个男人最痛恨的事情,史王妃以为她抓到了寄娘最大的把柄,谁知道晔王的反应与她预料完全相反。
他没有愤怒寄娘与施牧相交过密,却因史王妃去调查京郊之事而勃然大怒,指着史王妃责骂:“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史王妃再霸道也是一个女子,身为王妃主母管理姬妾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权力,如今却被丈夫责骂这不是她能管的事,如何能忍这份羞辱?
两人骤然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烈性的王妃甚至与晔王动了手。
自从史王妃进府,最受影响的其实不是寄娘,而是王府后院众多地位不稳的姬妾,她们惧怕这个强硬的王妃,因此也在晔王耳边忍不住上眼药。
王爷王妃打架,彼此都受了一点伤,晔王去姬妾房中,一边愤恨一边听着姬妾添油加醋,心中更怒。那姬妾又在他耳边出主意,听得晔王眼睛发亮。
晔王出了小妾房门,直接将王妃带来的人手砍掉一半,嚷嚷着王妃不贤,他要休妻。
晔王不是吓唬史王妃,他为了恶心皇后,是真的嚷着冲进宫里去了。慧妃一见儿子受伤,也跟着哭上了,母子两个一起去闹皇帝。
老皇帝被闹得心烦意乱,想到这个儿媳妇是皇后找的,百般迁怒,全然忘记了当初自己是亲自下旨的那个人,一边安抚儿子一边默认了儿子对史王妃的处置。
男方动女方的陪嫁人手实在是说不过去,可是如今这个局面,史王妃的娘家人还来不及上门讨理,一下子就变成了理亏的人,一脸苦闷地缩回府中,只派人通知史王妃:既然已经嫁了人,就好好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莫要闹了。
史王妃听到后,气得倒仰,一辈子都没这么憋屈,恨不得提剑把晔王砍了。
晔王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在他心中,史王妃就像皇后一系的象征,他踩这个王妃,以她为靶子攻击皇后一系,只要一次有用就能再来一次。
在寄娘的屡次攻击与史王妃事件中,皇后和贤王的气势渐渐被晔王打压,皇帝虽有心扶持嫡子,却在近期开始怀疑:朕是不是不该执着于贤王这个嫡子,也许贤王真的扶不上墙?
这时,皇后和贤王终于意识到,用后院的手段对于寄娘是全然无用的,史氏这样的人虽然恶毒霸道,却根本不及寄娘的手段。
时局进入白热化阶段。
“你要小心。”塘边坐着三个戴着草帽的人影,一男一女一少年,仿佛农家的一家三口。
施牧近日每天都过来陪寄娘散步对弈或者出门交游,今日寄娘说要钓鱼,三人便来了这山下的荷塘。
寄娘看着平静无波的池塘水面,低低嗯了一声,目光瞥向动弹双腿的少年:“墨儿,坐不住了?”
司马墨下意识停下动作坐正身子:“没。”
施牧无声一笑,少年这些日子与他们熟悉了,渐渐露了孩子本性,念书学习开始有杂念,然而当下这时局、未来那段路,不允许这个少年寻找失去的童真跳脱,所以无静盘岢隼创说鲇悖磨一磨少年的性子。
寄娘又看向含笑的施牧:“你最近日日来,是担心我出事吧。”
施牧看过去,并不否认:“图穷匕见,狗急跳墙,那些人用尽心机没有打压下你,接下来恐怕会直接下狠手。”
寄娘:“我知道,我有所防范。”
施牧低低叹气,就算知道你有所防范,可毕竟明知危险随时而来,如何安下心呢?
寄娘听着他的叹气声,看着水面:“快了,也就这两日了。”
司马墨回头去看先生,不知他们又在说什么,让先生这样叹气,正看着,突然手中的杆子一动,他猛地回头,果然看到自己的浮标正在水中沉浮。
“先生夫人!我的……我的鱼!”
施牧和寄娘全都看过去,惊呼:“快拉上来!”
少年手忙脚乱地提鱼竿,“扑通”一声,一条甩着尾巴的鲤鱼跃出了水面。
“哇――好大!”司马墨惊喜不已。
施牧笑着帮他收线:“如今这塘里能钓到这样大的鱼真是要极佳运气。”
寄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笑:“人说鱼跃龙门,看来还是墨儿的缘故,引了这成了精的鱼儿前来。”
司马墨难得听到寄娘的夸赞,脸上露出大大的笑,神情雀跃。
施牧和寄娘对视一眼,笑开。
寄娘摘下草帽扇了扇风:“算啦,打道回府让厨房加菜去,你就回去练大字吧,不强迫你在这晒太阳了。”
司马墨钓鱼钓出了成就感,听说要回去反而失落了,“啊?哦――”主动提着水桶往回走。
施牧笑,拍拍少年的肩膀:“你还不知夫人为何让你来钓鱼?”
司马墨看着桶里甩着尾巴游来游去的鱼儿,低声说:“弟子已知晓,回去就练大字一个时辰。”
寄娘走过来:“练完带你去逛庙会,明日就是籍山镇的月娘娘庙会,咱们去逛一逛玩一玩――”
司马墨再度雀跃起来:“真的?”
寄娘抿唇一笑,带着几分逗弄:“逛一逛玩一玩,让月娘娘给墨儿找一份一等一的好姻缘。”
司马墨刷地脸通红,提着木桶看了看先生又看了看夫人,眼睛一转:“我不急,还是让月娘娘保佑先生和夫人……”说完,拔腿就跑。
寄娘和施牧都是一愣,看着他慌张逃跑的身影才反应过来这小子说的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转移视线。
施牧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将她手中的草帽抽走重新戴到她头上,一边给她系上带子,一边说:“虽然热,但也得戴着,不然日头晒得人头晕,回去你又要难受半天。”
寄娘感受到下巴处他指尖时不时的触碰,想躲又觉得躲才过于突兀,僵硬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施牧系好带子,手微微流连一瞬,笑着松开:“走吧,回去吃鱼。”
寄娘低头嗯了一声,朝着马车走去。
第二日,三人果然去了庙会。
月娘娘是当地村民都会祭拜的一个女神仙,据说能保佑年轻人的姻缘,护佑一家人平安,月娘娘生日那天,周边几个村庄小镇都会聚集到籍山镇来赶庙会。
寄娘和施牧带着司马墨过来,既是带少年出门玩,也是带他见识民间生活,让他看一看寻常百姓的日子。
一文钱的山货,几个铜板的猎物,鸡蛋换草药,粗劣却在这显得奢侈的红头绳……在这片热闹的集市里有京城内城看不到的底层生活。
三人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寄娘给了司马墨十个铜板,让他随心所欲地在这里买想买的东西,离开之前花完这十个铜板。
司马墨一开始觉得根本买不到什么,进了庙会却发现十个铜板居然这么值钱,只要他狠得下心,讨价还价一番,一个铜板就能一包山货。
可是采这么一包山货,要多久呢?
黑黢黢的农人对着司马墨伸出几个手指。
司马墨拿着铜板沉默。
寄娘说:“你觉得少了,可对他来说,能卖出去辛苦采来的山货已经是非常好运了。”
施牧:“世道艰难,这样都是贫苦人的集市,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都不多了。大家手里但凡有钱,都先图温饱。”
山货不抵饿啊。
司马墨又掏出一个铜板,将两个铜板塞进老农手中,默默抱起地上的山货。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第585章 锦绣堆45
虽然百姓生活简单,但是这种穷苦人的集市还是有非常多的人流,三人挤在粗布糙衣的人堆里,鼻前是劳作人身上的汗味、怪味……
施牧抬手,借着挡人防止挤挨的动作,扯着袖子挡在了寄娘脸前。
寄娘闻到对方袖子上干净的皂角味,胸口顿时觉得舒缓许多。
虽然她并不嫌弃这些穷苦人身上的异味,但是这个身子是个娇贵身子,空气一浑浊就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了。施牧这个动作缓解了她的不适。
施牧看向司马墨:“跟紧了,小心看护夫人。”
司马墨看看孱弱的夫人,绷紧了脸点头。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护着寄娘挤在人群里,越往前走却越觉得不对。
这集市人再多,也太挤了一些。
忽然,寄娘后背一寒,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立刻警觉地看向四周,便看到正在挤着他们的其中一个农夫猛地变脸,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
寄娘张嘴要喊:“动――”眼前一黑,一个人影突然挡在了自己眼前,紧紧抱住了她。
寄娘愣在原地,耳边传来厮杀声。
“佑之……”
施牧紧紧抱着寄娘挡住了那道寒光,他低头紧闭双眼等着背后剧痛来临,但等着等着去听到人群的惊呼、逃窜然后是厮杀声……
施牧缓缓睁开眼,发现三方人马打在了一起。
一方是刺客,另外两方都在和这些刺客对打,打着打着索性合作……
这是他和无镜娜恕
他怕贤王狗急跳墙,今日这样人多的地方最容易出事,所以提前安排了人手,没想到无疽舶才帕耍而且这些人身手完全不亚于他这边的人。
身边的刀剑声渐消,寄娘轻轻在两人之间推开一道缝隙,仰着脸看着他。
施牧感觉到胸前的动作垂首看过来。
“你也安排了人?”寄娘问。
施牧“嗯”了一声,手上护着她将她整个人裹进怀里的动作半点没松。
寄娘:“既然安排了人……还扑过来做什么……”
施牧愣,是啊,明知道安排了人不会出事的……他苦笑一下,望着她的眼睛:“心有所系不敢冒险,看见有刀光便下意识那么做了。”
心有所系……
寄娘垂眼,轻轻地无声地叹息。
施牧望着她的发顶,似乎听到了这一声叹息,手轻轻用力,将人抱回胸前,紧紧拥着。
“公子/夫人,刺客均已伏法!”
寄娘想推开施牧,被施牧按住打横抱起。
“无痉蛉耸芰司吓体力不支,你们先将活口绑了带回去,安顿好受波及的百姓,再回来复命。”
司马墨提着剑跑过来,听到这话焦急问:“先生,夫人还好吗?”
施牧沉声:“怕是不大好,先回去请大夫。”
司马墨顿时着急,扔了剑跑出去:“我去叫马车!”
寄娘被他这样抱起,无奈只能侧脸埋进他胸前假装不适,听到他说自己不大好,用内侧的手,重重掐了他的腹部。
施牧腹部一紧,抿紧了唇抱着人上了马车。
一进车,车帘落下,寄娘似笑非笑地睁开眼看着他:“施公子这是不是‘趁人之危’?”
施牧苦笑:“就如此恼我?掐了不算,连‘佑之’也不肯称呼了吗?”
寄娘拉下脸:“那要看你怎么解释。”
马车在路上急急忙忙地奔驰,施牧在她身边坐下:“我先说一说你的打算?”
“你以自己为饵,引贤王出手,若只是抓这一批刺客解除此次危险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还可能牵连真正的百姓。你定有后手。”
寄娘看着他不说话。
施牧:“你是晔王次妃,朝廷钦定的诰命,若是你因为这次刺杀九死一生,晔王一系必然不会罢休,朝廷中立官员也会暂时站在晔王这边斥责贤王不贤,残害兄嫂。”
“知道你的计划,自然要帮你把戏做足了。”他微笑。
寄娘哼了一声,鬼才信。
施牧仿佛没看到,继续说:“我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你打算打击贤王到哪种程度?”
寄娘看着晃动的车帘,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自然是――不得翻身。”
施牧看过来,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当晚,晔王次妃在郊外遇袭一事便传遍了京城,听说是次妃代晔王在民间微服私访时,突然遇到刺客刺杀,有人忍不住怀疑,这刺杀的对象真的是晔王次妃吗?
晔王听到消息惊得打碎了手中茶盏,听说寄娘不好,更是惊慌不已,急匆匆地牵了马飞奔出城。
史王妃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砸了半个屋子,争风吃醋的她却不知道,飞马感到京郊的晔王担心的不是寄娘这个人,而是没了寄娘,他就如同失去左膀右臂,夺嫡的一半助力都没了!
――没错,不知不觉中,寄娘对晔王竟已经如此重要。
赶到京郊园子,晔王冲进房门先撞见的是一身粗布青衫的施牧。
“施牧?”
“王爷。”施牧不慌不忙地行礼。
晔王脑中一转就了然:“是你陪次妃去集市的?”
施牧点头:“是,虽然猜到贤王会动手,我们一早安排了人马伏击,但夫人还是受了劳累和惊吓,刚刚才睡下。”
晔王往内室走的脚步一顿,转回身来:“睡下了?”
施牧:“是,大夫刚走,侍女说夫人喝了安神药睡下了。”
晔王“哦”了一声,心道施牧如此镇定,看来寄娘身子没什么大问题,顿时安心下来,回到厅里的上座坐下:“次妃身子如何?”
施牧垂着眼声音平平,和所有的幕僚一样恭敬但又带着几丝孤傲冷淡:“并无大碍,只是原本身子不好,操劳太多到底有损元气,只能慢慢养着。”
这些话晔王早就听着耳朵生茧了,听到耳中自动翻译成“没事”,顿时彻底安心不再关注,转而问起这次刺杀的事。
施牧看着却觉得刺眼,晔王根本不在意寄娘的身体,也不是真正关心她,可怜寄娘却被这样一个人霸占了一生,不得自由没有自我。
他垂眼,在袖中紧紧握拳,声音却依旧没有半点起伏,缓缓说起他们对贤王设下的局。
晔王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兴奋地用力拍手:“好!好!有你和次妃两个智囊联手,这一回,贤王逃不掉了!”说到最后几个字,脸上带笑却咬着牙一字一句,分外扭曲。
晔王次妃遇刺病重,晔王的人抓到了两个活口,在寄娘的招呼下,这两个死士不仅没自戕成功,还不堪折磨交待了一切。
晔王将这份供词略有改动,拿着它愤怒地冲进皇宫,差点在御前就将贤王砍了。
贤王跌倒在地,看着被侍卫收回利剑紧紧按住的晔王,大声反驳:“血口喷人!本王绝没有派人刺杀晔王!”
晔王心中冷哼,你是没有派人杀本王,你要杀的是对本王有大用的寄娘!
然而面上依旧愤怒仇恨,大声喊着:“求父皇给儿臣做主!贤王为了一点私仇,竟然想要杀兄长嫂子,他日若是父皇有什么没称了他的心,他是不是还要弑父!”
皇帝看着两个最疼爱的儿子吵成你死我活的敌人,额角突突,头疼不已,他捂着脑袋看着底下乱成一团,听到弑父的话,过往不堪记忆突然闪现在脑海中,心底顿时升起暴怒,狠狠将手中杯子砸了下去:“混账!”
杯盏应声而碎,飞溅的碎片割破了附近贤王的脸颊,茶水溅湿晔王大片衣摆。
皇帝看向一直站在角落的左相:“左相,你来审这个案子。”他苍老的眼神仿佛一头衰老的老狼,虽然浑浊却泛着刺骨的寒光:“务必,水落石出!”
左相站出来,低声应下:“是。”心底无奈至极,暗道,常在路边走终究还是湿了鞋,裹进了这双王之争中。
出了宫,晔王直接回到京郊园子,面色兴奋。
“果真如你所说,趁着左相进宫的时候面圣,还提起了弑父之事,父皇果然暴怒,并且指定了左相调查此案。但是你确定左相不会偏帮贤王?”
寄娘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听到这话,肯定地说:“左相是个老狐狸,从前都不肯站队,更何况现在?交给他调查,他为了不偏不倚,一定秉公查证。”
晔王皱眉:“秉公?那他要是查出来贤王只是想要刺杀你?”
寄娘:“皇上会信吗?只要做实贤王要刺杀晔王府的人,不管是我还是王妃,亦或者这府中任何一个主子,在外人眼里,包括皇上眼里,他的目标都是王爷。”
晔王一想也是,只是他从前习惯了一切把事做实,如今这样靠推测人心设局,心中总有些不安稳,但听寄娘一说,又觉得的确如此,没什么好担忧的。
顿时,他心情放松了,高高兴兴站起身……
“我的身子没事,王爷早点回府吧。”
“本王……”王府有王妃那个女人在,晔王其实并不想回去,他喜欢这个园子,正想住下呢。
寄娘却嫌弃他脏了自己的园子还要祸害园子里的丫头:“王妃是皇后的人,和王爷又闹得如同仇人一般,如今正是两边最剑拔弩张的时候,王爷若是不在王府,王妃在府中就无人能拦了。”
晔王高兴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敢对本王不利?!”
寄娘低声:“防人之心不可无。”
晔王想想也是,那个疯女人连他都能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寄娘:“府中还有好几位小主子呢。”
晔王坐不住了,立刻打算走:“那你好好养身子,本王趁着关城门之前,回去了。”
“王爷慢走。”
……
“这点事情你托病由我交代他就行,何必卧床了还要见他?”施牧从另一边绕进来,看着从内室走出来的人。
刚才还虚弱卧床的寄娘现在面无异色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做事不爱冒风险,只信任自己人,我安排的计划更能让他信任,毕竟我是‘内人’。”
施牧听着却觉得更加不舒服,但又没有不舒服的理由,闷声在她对面坐下。
“三日后,萧园文会要开始了,上一次萧国公举办文会还是十年前。”
“萧园文会啊……”寄娘喃喃。
当年,小赵皇后与皇帝剩下独女长公主,长公主嫁入萧国公府,与萧国公琴瑟和鸣。二人以文会友,创立了萧园文会,几乎一两年就要举办一次,文会上聚集了众多文人雅士,甚至后期的许多文豪大儒就是从萧园文会扬名。
后来他们的长子继承爵位,也继承了这桩盛事,一年又一年,中间因为国土丢失帝王被俘而停掉了几年,后来随着国家逐渐恢复生机又举办了几回,最近一次,就是施牧说的十年前。
十年前,赵家烟消云散三年,世间几乎无人再提起,身为赵建炎表兄的萧国公因为皇室血脉而幸免于难,在人生最后阶段举办了最后一场文会。
然而文会凋敝,甚至是死气沉沉,上一次在萧园挥毫高谈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含冤而死,留下的人坐在园子里除了喝闷酒,没有半分创作的灵感。
写不出、不敢写。
怕写一个字就被安了罪名全家牵连。
文会后半个月,萧国公黯然去世。
如今的萧国公是第三任,和寄娘的血缘关系比较远了,应该算是表叔。
“这次文会,萧国公获得皇上批准,广邀天下名士,还打算让大家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
寄娘看向施牧:“你要去?”
“去。”
寄娘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因为他一向低调隐于人后,去这样高调的文会,是去感受氛围,旁观高人,还是自己另有打算?
施牧却也不说,只说自己要去,去做什么,三日后她就知道了。
第586章 锦绣堆46
萧园文会时隔十年重开,京城内外早就掀起巨大的浪潮,这段时间,外地的书生文士陆陆续续来到京城,在文会之前就已经进行了好几场十分精彩的文斗。
寄娘不爱凑这些热闹,当下又不便过于高调,没有参与这些事;施牧向来低调,身怀大才却至今默默无名,显然也不是站在人前出尽风头的作风。因此,寄娘原本以为这个文会与她关系不大。
“你是一早就打算去,还是临时决定的?怎么不见你提起?”寄娘问施牧。
施牧说:“本不打算去,但你已开始动手,我也无须再等。”
寄娘想到集市上跳出来的第三方人马,施牧手中到底握着多少这样的人呢?
不过施牧从不问她手中势力,她心中有疑问但也同样不打听。
施牧邀请她同去:“这十年一遇的盛事,几位先生大儒应该都会去,你不去吗?”
寄娘脑海中闪过幼时见过的那个人影,十几年过去,也不知道那位表叔有没有变化……
“去,去见识见识也好。”
施牧笑起来:“那届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
寄娘笑应:“好。”
贤王被禁足王府等待左相调查刺杀案,晔王坐镇晔王府,外盯案件调查,随时准备火上浇油,内盯史王妃,几乎把她软禁在王府里,不给她半点联通皇后的可能,而自己闲暇之余便在后院寻欢作乐。
史王妃却并没有晔王想的那样和皇后交好,她不过是不知情中被皇后利用的棋子而已,因为本性蛮横而裹进双方斗争之中,此事上她是无辜受害者,只是她因为受害而心中不忿出手狠辣,又不得不说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此,她对晔王这个丈夫的所作所为早就恨之入骨,出嫁时的期待欣喜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起初只是对寄娘充满了恶意,如今却是连晔王也恨上了,恨不得啖其肉。
晔王府内的矛盾一触即发,萧园文会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晔王最不耐烦这些事情,从前为了招揽人才不得不应酬,如今有了寄娘,他便全权委托了她,让她打着他晔王的名义前去参加,帮他留意可用之人。
寄娘口中应下,实际却只以无痉蛉说纳矸萦胧┠燎岢导蛐械搅讼粼啊
这一天的萧园,举国名士齐聚,无久声在京城内,施牧更是名声不扬,两人初进门,无人留意他们。
往日交好的大儒名士都被人众人围绕着,他们没过去,只走在萧园假山竹林间,见识这个传说中的“文人桃花源”。
“萧园十年不待客,今日借这机会才终于见识了传说中的大魏第一园,果然名不虚传,比你那园子半点不差。”
寄娘笑了一下:“你这话说出去定被人指责狂妄轻浮,大魏第一园不但被你拿来与我的小园子相提并论,还比不过,林外的人听到了,恐怕要对我怒目而视。”
“怒目而视倒也不必,不过我听到这话,倒是好奇这位夫人家的园子是如何精巧了。”
一个中年男声笑呵呵地从竹林另一头传出来,越来越近,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前方。
寄娘脚步停下,看着那人迎着光一步步走近,在他看过来的刹那垂头半低了脸。
走近的男子面上含笑,看了看这两个说话的年轻人,视线落在寄娘身上时,多停留了好一会儿,连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了说。
施牧敏锐地感觉到这点微小的异样,作揖致歉:“是小子狂妄了,还请萧公爷勿怪。”
拉回了萧国公的注意力。
萧国公朗笑,十分舒朗豁达:“不至于不至于,大魏第一园是天下文士给的美誉,这美誉大半是因萧园的文会,论园林设计,超过萧园的不多但也不少。”
他望向寄娘:“不知道夫人的园子在哪,什么名字?我可否有幸拜访?”
寄娘垂着脸谦逊:“没取过名字,不过是贪图清静喜欢那里的日子,于是花点时间修复了前人的设计,往来也不过三两好友,比不得萧园。”
萧国公看着这半低垂的脸庞,眼中闪过疑惑,忍不住说:“夫人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寄娘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一动,屈膝行了一个礼:“小女无荆常年在后宅,不曾见过国公爷。”
“无荆浚毕艄公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位无痉蛉耍浚
寄娘点头:“是。”
萧国公跟着对她略略一揖:“能被孙大儒周大儒多位大儒赞誉的夫人,怎么会是普通女子呢?刚才真是失礼了。”
萧国公心想,自己恐怕上了年纪的确老眼昏花了,无痉蛉肆硪桓錾矸菔顷释醮五,他当然是从没见过此人的。
初见的熟悉感……大概是世上人千千万,总有相似吧。
正好,此时一个小厮匆匆赶来,说文会要开始了,请萧国公出场主持。
萧国公便对两人笑着告辞,还说期待两人此次的作品。
等到萧国公走后,施牧看向全程没有抬头直视萧国公的寄娘,寄娘面色坦然地抬起头:“文会要开始了,我们也走吧。”
施牧看着她率先走出去的背影,心中暗叹,算了,时间到了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如今她不愿提便由她吧。
左右,改变不了他任何。
比起当初心中有疑就立刻动手调查的他,现在的施牧哪怕对寄娘有再多疑窦也没了调查之心。
两人来到萧园场地最大的海棠院,此时萧国公已经开始宣布今日文会规则,各处走动的文士皆聚集过来,施牧和寄娘只能站在最外围远远听着。
民间戏称萧园文会是科举之上的科举,因为聚会上不仅以文会友,还会彼此斗文。斗文形式五花八门,对对子、联诗、文章、书画、乐器、对弈……君子六艺样样都可,比科举的科目繁多自由,难度也更高。
今年,萧国公似乎想要一举复兴先辈的荣光,请了四位大儒坐镇,设置了十六个项目,每个项目不限人员,人人皆可参加,也可以不参加只观战,一切随意。
施牧听完,看向寄娘,眼角眉梢闪烁着自信光芒:“无揪醯媚母鱿钅坑幸馑迹俊
哪个有意思,你就赢哪个?
寄娘看了一圈场内,十年沉寂,今年进来的人里,有多少施牧这样怀才未显的才子高人?
施牧若是全力发挥,能到哪一步呢?
寄娘心中开始好奇。
施牧看了一圈:“对弈是你的强项,那我先去凑凑联诗的热闹吧。”
联诗最考验才思,有的人才思敏捷又佳句频出,有的人抓耳挠腮还牵强附会。
联诗的下品诗句是为了联句而联句,辞藻生涩诗句无意义;上品诗句是应情应景应前文,用词新奇精巧让人击掌叫绝;还有上上品,上上品联诗不仅诗句绝佳,还能承上之中开新题,转新意,给下一位设置精巧的难关。
进了萧园的少有抓耳挠腮之人,听这些名士联诗是一种绝佳的体验,三五不时就有佳句好诗,围观者忍不住击掌叫好。
施牧过去时,联诗已经开始,他和寄娘二人站在边上旁观,一直没有加入,中途他怕寄娘累了,还给她找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安顿她坐下观战。
安顿完寄娘,场上只剩下几人,寻着一句诗许久都无人能应的空档,他开口加入了战局。
眼看联诗比斗要有结果,突然来了一个新人,众人精神一震,纷纷对施牧注目,施牧不急不忙,面色谦逊,站在场边等着对手接招……
寄娘看着施牧像一柄剑缓缓从剑鞘□□,剑上的光芒一点一点绽放,虽不知道他为何选在今日宝剑出鞘,但依旧看得眉眼染上笑意。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仿佛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宝物今日终于展现人前,引来世人惊叹关注;但不全然是,更像是看到宝物终于展露了自己的光芒,她喜爱这份世间难寻的耀眼光芒,也十分为他高兴。
联诗场上,施牧的加入猛然改变了场上氛围,他是个挥洒自如的年轻人,一手背后一手执袖腹前,无论对面几人你一句我一句抛过来多少刁难,他都面不改色出口成诗,原本五六人对打的局面瞬间变成五六人打他一个,而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轻松获胜。
最后一位对手鬓角汗湿,低头擦了擦汗水对着施牧作揖:“在下败了。”
施牧含笑回礼:“承让。”视线抬起,望向不远处的寄娘。
寄娘真心诚意地对他笑,唇瓣微动,做了一个“恭喜”的口型。
施牧收到了,赢了都没什么变化的面色突然春风化水,笑开来。
寄娘看出他今日不遮锋芒了,起身走过去:“下一个,你挑战哪一项?”
施牧往四周看一圈:“我知道你的画也是一绝,今日这海棠如霞,你为我画一幅?”
寄娘低声:“我也去?你打的什么算盘?”
施牧抿唇:“真的没有,只是我赢了,突然想要你给一个奖励。”
寄娘似信非信地看着他。
施牧眼中的自信光芒尽敛,她竟然看出几分可怜巴巴。
“好吧,给你的奖励,不管后面赢了几次,都只有这一份。”
施牧笑开:“自然,我不会让你劳累。”
寄娘:“……”这是劳累的事吗?
她无奈摇头,失笑,抬步去了丹青那一片,问侍从要了一份文房四宝和颜料画具。
施牧就近挑了比文的项目,领了纸笔在她边上写赋。
寄娘画了一片海棠,红霞似火,艳丽色彩之间,一个水墨宽袖的文士行走花间,只有一个背影,风吹起他的长袍,飘逸洒然。
黑白色调又飘然若仙的文士让整幅画艳而不俗,雅而不淡,人与花相得益彰。
施牧凑过来:“这人是我吗?”
寄娘放下笔:“送你的画,你说呢?”
施牧站在她身边盯着文士许久,摇头:“不妥。”
寄娘收回放笔的手,诚心求教:“何处不妥?”
施牧:“太寂寥了一些,给他找个良眷陪伴吧。”
寄娘盯着话半晌,不言。
施牧也看着她,似坚持。
寄娘一笑:“罢了,听你的。”手腕微抬,在海棠尽头添了寥寥几笔,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出现在花丛之后。
原本文士独行花间的画,顿时成了男女花中相遇的场景,搭着海棠的红霞,平添几分温馨旖旎。
施牧帮她晾画,又替她交给了收画的侍从,等到评比完,画会重回到作者手中。
“你的赋呢?”寄娘问,“写完了吗?”
施牧引着她去下一处,嘴里说:“写完了,一起交上去了。”
……
文会举办了整整一天,寄娘撑不住这么漫长的时间,后半程基本就靠坐在亭子里,看着施牧在外斗文。
到了下午时,施牧已经成为场上最耀眼的存在,这批横空出世的黑马在文会结束前便传到了萧园之外。
一人连胜八个项目,最后文会结束前他的《落霞赋》再拔头筹,实现九斗九胜。
有人甚至忍不住想,若是时间来得及,他能不能参加完十六个项目十六次全胜?
施牧笑着说不能:“对弈丹青乃至书法,我不及某人者多矣。”
某人是谁?
在座的孙大儒挑出丹青魁首那幅画,朗笑:“无景。难为你今日辛苦坐了一日,只交了这一幅画便罢了?”
寄娘从施牧身后站出来,笑着上前接过自己的画递给施牧:“还不是被人下了圈套,不得已动手画了一张。”
施牧笑嘻嘻接过画小心收好,对几位大儒作揖问好:“几位先生还得谢谢小子呢,不然夫人又懒怠动,恐怕连这画我们都见不到。”
几个须发花白的大儒哈哈大笑,招手让寄娘进亭子坐:“无灸芾淳腿梦颐且馔饬耍身子可好些了?多养养莫劳累。”
大家都知道她被刺杀的事情,她的身子又远弱常人。
萧国公坐在边上,忍不住又盯着寄娘看。
他想起这位无痉蛉讼袼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
第587章 锦绣堆47
萧国公的异样很快就被在座几人发现,别人不敢唐突国公,孙大儒却能随意点破,他疑惑问起:“伯舆这是――”
萧国公回神,笑了一声,说:“不知为何,越看无痉蛉,越觉得像一位故人。”
“故人?”众人稀奇,纷纷扭头去看。
周大儒说:“无臼乔翱铺交ú芰罩女,母家是浔州苏家,伯舆和这两家有旧?”
萧国公探究地看着寄娘:“曹琳之女……”继而放弃回忆失笑摇头,“倒不曾有旧。大概世上之人总有相似,是我不胜酒力,忍不住多思了。”
说到这,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但亭外还有许多等待的文士,十年一会不能如此仓促结束,萧国公很快打起精神,将这一桩盛事完美收官。
文会结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粉红的晚霞映入海棠院中,整个世界都仿佛粉似火,艳如霞,众人流连不已,许久才陆续离开。
寄娘本该早早就走,免得又生是非,但是她抬头看到萧国公望着晚霞的神色,身子坐在原地迟迟未动。
孙大儒周大儒也看到了,萧国公是个十分疏朗乐观的人,多少困难烦扰到了他身上都如过眼云烟,从不自苦,唯独十几年前那桩事,在他身上留下极大的影响,从前呼朋唤友豪爽阔朗的人,渐渐变得沉稳寡言,偶尔想起一些事,便这样独坐出神。
几人轻叹一声,均未打扰他。
他们侧首去观察无荆看到端坐在那喝茶的女子,左看右看,没看出那几位故人的痕迹,不知道为何萧国公见了无竞蠡嵴庋伤神。
施牧陪着无咀着,虽担心她身体想走,却并无催促之意,只默默陪着她,偶尔看一眼场中众人神色。
最后,园子里人声渐消,寄娘还是率先起身道别:“天色不早,小女先行告退了,今日文会名不虚传,能参加一回此生无憾。”
大家纷纷与她道别,萧国公也走出了自己的情绪客气地邀请寄娘下回再来。
寄娘应好,与施牧结伴走出亭子,沿着海棠花间的小道,一步步走远。
这两人如此背影,竟然与那副海棠相遇的画几无差别。
最后的晚霞如火一般映照在海棠之上,萧国公看着这个单薄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火红之中,突然心中一悸,仿佛看到了那场大火,眼眶难以抑制地涌出一片热意。
“砰”的一声,几位大儒闻声看去,发现萧国公右手一掌击打在柱子上,紧紧抓着柱子,闭着眼睛垂头,鼻翼似有泪痕。
几位老者收回视线,心中沉重不已。
寄娘缓步在小道上,听到身后的声响,脚步一顿,依旧一步步走了出去。
施牧全程安静地陪着她,没有问任何言语。
寄娘上了马车,沉沉呼出一口气,胸口的情绪忍不住翻滚。
萧国公这位表叔,和赵家的血脉关系不算近了,但是有些事如今的人大多不知道了,前任萧国公和她的父亲,私底下交往非常多。尤其还没有战败一事时,她爹肩上没有家仇国恨的重担,前萧国公有父辈留下来的爵位,两个没什么压力的青年几乎是“臭味相投”。
后来,她爹一步步成为辅政大臣,萧国公屡次暗地相助,帮了赵家非常多。
人家生女肖父,寄娘是少数容貌遗传母亲居多的人,而赵夫人作为女眷,除了亲戚好友,外人见的次数不多。
所以,孙大儒等人很熟悉赵家男子却认不出寄娘,这位萧国公年轻时常跟着父亲与赵家夫妇见面,还多次见过体弱鲜少外出的赵愉乐,初见寄娘便立刻勾起往日回忆,只觉得两人太像了。
“你还好吗?”施牧骑着马来到车窗边,弯腰询问。
寄娘微微掀开车帘:“没事,安心。”
施牧露出一丝放心的笑,点点头:“关上窗吧,太阳下山天冷了,你身子弱莫受寒。”
寄娘嗯了一声,放下车帘合上马车的车窗,重新闭眼靠了回去,心中的情绪却没有真的平稳下来。
她和萧国公不熟,但这么多年,突然见到一个和家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亲人,原主十几年积攒的情绪都忍不住翻滚出来了。
和她一样心情的还有萧国公。
他无心与孙大儒几人多聊,与众人分别后回到府邸就派人去调查无敬巳松硎辣尘啊
他和施牧不同,当他拿到寄娘当年与赵愉乐同住一个山庵的资料时,所有纸张从指尖滑落,一个事实在他心中彻底笃定,不由地又悲又喜,老泪纵横。
几日后,寄娘在京郊园子突然收到了萧国公府送来的时鲜果子。
“文会那日,国公爷十分欣赏夫人的丹青学识,又心心念念那日所说的这个园子……”
寄娘看着这些仿佛亲友走家常送的果子时蔬,心中大概明白这位表兄恐怕知道得差不多了,一叹:“不过是我自己闹着玩罢了,若是国公爷真的好奇,过几日我寻个空,给国公爷下个帖子,邀请他来这无名小园子一游。”
“请啊,当然要请!”晔王听说这事,立刻大为支持,恨不得寄娘立刻把萧国公请过来。
“以前的萧国公沾不得,现在可不一样了,这次文会影响巨大!萧国公几乎成了这些文人心中的神了,和他交好,对我收拢文人大有裨益!”
寄娘开玩笑:“王爷这话说的,如今文人之中风头最盛的不该是施牧吗?怎么是萧国公了?”
晔王一听,乐得哈哈大笑:“不一样哈哈,不过寄娘你做得可真是太好了!施牧此人大才,我们能在他微末时就将人揽入麾下实在是太明智了!他现在是整个大魏的第一才子,不知道多少人追捧他,贤王禁足在府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有没有气得吐血哈哈哈哈――”
寄娘看着得意大笑的晔王,无趣地收回视线。
施牧是天纵之才,但也得看你握不握得住,招揽了全天下的才子又能如何,没有统领之能,最终不过反噬而已。
过了晔王的名目,寄娘便直接给萧国公府下了帖子,她谁也没请,只请了萧国公一人。
施牧来看她时才知道这个事情。
“只请他一人?”
“哪一日?”
寄娘说了时间,并不远,就在日后。
施牧点点头:“那日我不来就是。”
寄娘意外地看着他,她以为他肯定想要过来一探究竟,这人敏锐性远非常人,她上次瞒过去了,如今日渐亲密却是很难滴水不漏。
施牧看到她的意外却是得意地笑了,指尖把玩着玲珑锁:“我知你不想我来,我顺了你的意,还不好?”
寄娘撇开视线:“我没说,你自己揣测而已。”
施牧一边笑一边低头解玲珑锁:“是,是我瞎揣测――哎,这个锁怎么和我玩过的不一样,下一步是……”
寄娘听到他说“瞎揣测”,没忍住笑了出来,看到他摆弄自己解闷的玩具,虽然奇怪他怎么连这个都解不开,但还是伸手过去指点:“这里――”
指尖轻轻被握住,那只手反客为主握着她的手指解锁:“这样吗?还是这样……”
“你――”
施牧含笑的目光看过来,像个小心思得逞了的孩子,带着几分洋洋得意。
“我如此乖觉,无净挂对我怒目而视?”
寄娘抽抽手,没抽走,无奈至极:“你装什么糊涂。”
施牧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心中那个猜测时隔日久又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来,但是这一次,一想到那个可能,他的心就抽痛得厉害。
寄娘感觉他握着她手指的力道越来越大:“你……”
施牧忙松开:“对了,我那日回家一趟,你如果有事,直接找我庄子上的管家――虽然萧国公来,大概不会有什么事。”
寄娘应下,想起他很少回家,怕他家里有什么事:“伯父伯母还好吧?”
“嗯,就是我一回去就要念叨我。”
寄娘听了笑:“父母唠叨虽听着烦恼,却也是家的温馨之处呢。”
施牧一愣,怜惜地看着她,转移了话题。
日后,萧国公准时来到园子,寄娘披着披风等在二门迎接;施牧骑上马,一路快骑进了城。
萧国公和寄娘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寄娘垂下视线引着他进园子:“这个园子是晔王买下的,早前打理不经心,我找了机会接手过来,复原了前朝大半设计,又加了点自己的想法,不过园子只是暂居,我懒得起名,就这么一直住下来养身子了。”
萧国公点点头,满园精巧无心欣赏,只侧首盯着她看。
“听说你身子不好,住在这里调养好些了吗?”
寄娘:“没太多烦心的人和事,多少心情开阔些。国公爷呢?若不是文会,鲜少听闻国公爷的状况,身子还好吗?”
萧国公沉了沉气,只简短地说:“都好。”
两人又一次无言。
无声走到尽头的亭子,萧国公怕她累了,提议坐下:“歇一歇再走。”
寄娘应了,喊了身后的丫头去准备茶水。
等到丫头离去,萧国公一下子变了脸色,眼带急切:“你怎么进了晔王府!是不是晔王――”
寄娘垂眼:“我是晔王内眷,不在晔王府,在哪儿呢?”
“愉乐!”萧国公压着嗓子喊她。
这个名字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寄娘突然鼻头一酸,眼眶有什么热流涌出来。
原本生气的萧国公一下子散了气势,心疼又悲伤,眼圈跟着红了:“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寄娘立刻抹了眼泪拒绝:“不,我现在还不能走。”
萧国公怒目:“为何不走!在这多呆一刻都是对你对你父母亲人的侮辱!你应当好好活着,高高兴兴地活着,你看看你现在的身子!”
寄娘目光变得坚定又坚持:“沉冤未雪,血仇未报,我怎么能走?”
萧国公又愣住:“你……”怎么报呢?
寄娘软了声音,轻声喊:“表兄,再等一等,我可以的,马上就可以了。”
萧国公突然想起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资料,愉乐从山庵入王府,十几年来一步一步成为了夫人次妃……尤其今年,晔王动作频频,贤王上次又要刺杀愉乐,两王相斗目前贤王颓势渐显,但是晔王那就是个无能庸才……
难道这背后都有愉乐的手笔?
萧国公心口一下一下抽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一点都不为赵愉乐走到这一步的机智谋略而赞赏,他只觉得痛苦,痛苦得不敢去想这十几年她的经历。
寄娘露出一丝笑安慰:“表兄,今日不谈这些了,这个园子是我花心思修复的,园子里的人也都值得信任,你我难得重逢,就好好逛一逛留下吃顿便饭吧。”
萧国公喘了一口气,但依旧说不出话来。
寄娘伸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发现他上了年纪保养却很不好,现在更是情绪波动过大,情绪郁结在胸口,连忙伸手在几个穴位上微微用力挤压,又在他后背颇有技巧地拍打了几下。
萧国公突然胸口一松,舒服了大半。
他没想到赵愉乐还有这个医术。
“久病成医。”寄娘解释了一句,“表兄还是要保养身子,情绪郁结日久对身子伤害很大。”
萧国公不搭这话,盯着她问:“你想要什么?”留在这卧薪尝胆受尽屈辱,想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寄娘默了默,低声说:“自然要清白,要犯错的人亲手还所有人清白。”
萧国公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他冲口而出又突然收回最后几个字,怕刺激了体弱的寄娘,让她丧失生的信念。
“表兄和孙大儒他们聊过吧,他们如何评价我的?”
“他们……”自然是赞誉不已,他很少听见几个大儒有志一同地赞赏哪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女子,从未有过。
寄娘脸上露出自信之色:“所以我能办到,也必须办到,不然当日我又何必活下来?我本就是那个命短之人啊。”
“胡说!”萧国公拍案起身,“谁命短你都会长命百岁!”
他双手握拳,在亭中来回走了几步,猛地扭头看向寄娘:“我虽不知道你想怎么做,但今日起,有任何事都可找我,我这郁结的毛病,也得治一治了。”
寄娘感动,其实和赵家感情最深的是前萧国公,这位表兄当年和赵家兄长相处过一段时间,却没有赵建炎与前萧国公那样历经沉浮的知己之情,但那日在文会她便发现了,十几年过去,故人心,从未变。
第588章 锦绣堆48
施牧快马回家,到了家却猛然想起,今日不是休沐日,他要找的老父亲此时正在官府办公呢。
施夫人听说儿子回家,欢喜得立刻派丫头过来喊人,施牧只好先去看望许久未见的母亲,一进门就看到三位嫂嫂也都笑吟吟坐在堂上,顿时脑门一麻。
施牧是家中幼子,上头有兄长姐妹,几位兄长年纪都比他大不少,加上他迟迟不婚,年纪不小的嫂子们最爱拉着他给他做媒。
老母亲他还能哄一哄,说一些好听话讨一讨老人家欢心,三个嫂子们加在一起,那可真是让他应付不来啊。
施牧连忙找了一个“有事询问母亲”的借口,让嫂子们自发离开了。
施夫人了然地看着儿子:“你也莫嫌弃嫂子们,你看你二十好几了,再不成婚,我施家当真要出一个老光棍了啊。”
从前的施牧听到这话会说“先立业后成家”,但这次,他听到母亲的催婚,脑中一闪而过的是一张秀丽羸弱的脸。
知子莫若母,施夫人一下看出了端倪,顿时高兴起来:“这是――终于有了心上人了?”
施牧难得害羞,脸微红,转移了话题:“娘,我真是有事向你打听。”
施夫人将信将疑:“什么事?”
施牧问:“你以前,和赵家的内眷熟吗?”
“赵家?”施夫人诧异,再次确认,“你说的赵家是?”
施牧肯定地点头:“赵建炎的赵家。”
施夫人一惊。
施牧再次说道:“您若是不熟,那了解萧国公府吗?萧国公和赵家,当年关系如何?赵家的小辈和萧国公府熟稔吗?”
施夫人不知道儿子为何突然问这些,但并没有细究,而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对着儿子娓娓道来。
“赵家会养孩子,无论男女,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虽然有的人一生平淡有的人凤冠霞帔,但只要姓赵,彼此都亲密无隙。萧国公府和赵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施夫人从小赵皇后讲起,讲到第一任萧国公,第二任萧国公……一直讲到赵建炎和上一任萧国公的兄弟情深。
“那时,你爹还是个小官,因为听闻鸿胪寺大夫在两国会谈上舌战群雄的英姿,从此立志成为下一位鸿胪寺大夫。我跟着你爹辗转在外地为官,你爹恪尽职守、清廉正直,一门心思治理地方获得官绩,朝着鸿胪寺努力。那时候的官场只要这样勤恳能干,就有出头的机会,果然隔了几年,赵大人便看中了你爹的才能将他调到了京城……”
“受到赵大人的提拔,你爹和我商量许久,决定上门道谢。我们没什么家产,只带了一些为官之地带来的特产聊表心意。赵大人当时是最受皇帝信任的权臣,但是他毫无架子地接待了我们夫妻……你爹和赵大人去了书房,我则在赵府丫鬟的带领下见到了赵夫人。”
施夫人眼中浮现追忆的眸光:“那天,赵府不仅有我们上门,还有萧国公一家。国公夫人穿着一身十分随意的常服,和赵夫人坐在一起闲聊,两府的公子小姐在院子里玩闹,我刚一进去,就尴尬得不得了,总觉得自己打搅了人家其乐融融的气氛。”
“谁想,国公夫人和赵夫人都亲切非常,拉着我的手上了软塌,我一看,原来两位夫人正在玩牌……”施夫人说到这里眼里充满了笑意,“这两位夫人玩起来跟小姑娘似的,我在那坐着坐着恍惚回到了娘家姐妹聚会时,不知不觉就跟着她们玩了起来,还赢走了她们所有的金银。”
施牧诧异地看着他娘,他娘亲作为鸿胪寺夫人可是出了名的为人圆融,年轻时居然做出了这样傻的事?
施夫人也笑:“我回过神吓得不行,懊悔不已。谁知赵夫人和萧国公夫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打趣,没有半分不高兴。”
施牧:“娘,人家是一品夫人,就算心中不快也不会展露出来与你计较,您当真确定她们当时不觉得你失礼?”
施夫人给了儿子一个得意的眼神:“你娘我当然是确定了。因为当时赵家姑娘正好醒了要娘亲,赵夫人抱着女儿塞进我怀里,说‘快让施夫人抱一抱,让我们小愉乐沾一沾施夫人的聪慧伶俐!’,那位小小姐可是赵府的宝贝,你娘是为数不多抱过她的人。”
施牧呆住:“小愉乐?”
施夫人:“是咯,就是那位先天体弱的愉乐小姐,后来我怀了你,高龄产子让你也先天体弱,虽然我家和赵家往来不多,但是我为了孩子腆着脸去求教赵夫人,想不到赵夫人还记得我,送了厚厚一本养子的手册给我……”说到这,施夫人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谁能想到后来呢……”
施牧从没听过这些事,他只知道爹对赵建炎一系满怀崇敬,所以从不阻止他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原来那么那么早以前,原来他和她已经尤其羁绊。
傍晚,施大人回府。
施牧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去问了一次,询问他爹关于赵家和萧国公府的关系,尤其是现在这位萧国公和赵家小辈的关系。
施大人所知不多,但是他和施夫人一样肯定:“如今世人都觉得萧国公和赵家关系甚远,但我不认为,只要当年见过一次两家相处情景,知道上一任萧国公为何去世,就不会觉得这两家不亲近。只不过,现在这位萧国公是否还能念旧情,那就不可知了。”
施牧想起文会那日情景,低声说:“念的,萧国公府从没变过。”
施大人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语重心长:“你想做什么我知晓,当年为父没有勇气做,你如今想做,为父不能拦你。只是你要小心……这家中这么一大家子,还有你自己……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
施牧心中一酸,垂头应下:“儿子知道。”
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下了衙门回家兴冲冲来见自己的兄长们,施牧当晚留在了家中,与父母兄长共聚天伦。
第二天,施牧出城直奔寄娘这边。
寄娘刚起,正在厢房吃早餐,看他一身风尘,让丫头加了筷子:“没吃早饭就回来了?”
施牧笑着坐下,夹了一筷子脆笋:“嗯,想着见你,一起床就出门了。”
寄娘看了一圈伺候的丫头,瞪了他一眼,让丫头们下去这才说:“我就在这,你急什么?自己冒失倒是怪到我头上来了?”
施牧笑嘻嘻地凑近她,挑着眉眼说:“我是急着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故事呢。”
“什么故事?”寄娘不信,追问。
施牧直起身子摇头摆首:“这次回去,我娘给我讲了一个从前的趣事。说她第一次上门赵府,就抱到了赵府的掌上明珠,全府的宝贝疙瘩赵愉乐小姐,这位小小姐啊,还在我娘怀里撒了尿。”
寄娘脸大红:“你胡说什么?!”
施牧“诶”了一声,看过来:“我说那小小姐,你急什么?”
寄娘:“……”
他又继续编:“还有呢,我娘说,因为这奇妙缘分,加上赵夫人和国公夫人输牌输得太厉害,赵夫人当场和我娘定了娃娃亲,将那位赵小小姐抵债许配了我,促成了这桩奇缘呢。”
寄娘拍下筷子:“胡说八道!”
施牧睨她:“我娘说得真真切切,怎是胡说?哦――你是生气我差点有了婚约?”
寄娘:“……”我气你竟敢欺负我不能说话瞎编排我!
“那时候你都没出生呢,我……赵夫人怎么可能给女儿定下婚约?”
施牧立刻看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娘初见赵小姐时,我没出生?”
寄娘:……能直来直去赢了娘亲和堂叔母的人,她只在娘亲嘴里听过一位,那就是她一岁时上门拜访的施夫人,现在看来就是施牧娘亲了,她一岁时,施牧当然还没出生!
但是她不能说出事实反驳施牧,可气。
施牧满眼都是笑意,仿佛就等在那,等着她自爆身份,满脸写着:你说啊,你快说啊。
寄娘气恨,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筷子:“回你自己山庄吃去!”
施牧空握着右手,愣在原地,看着她因为生气微微粉红的脸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寄娘更加气窘,他不走,她走。扔下筷子提起裙摆就起身要离去。
施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好无荆我错了,你可不能不吃饭,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刚才那些话都是胡诌的,我娘与你……与赵小姐的缘分只是抱了那一下,并无后面那些事。”
说着,起身对她深深作揖,道歉态度非常诚恳。
寄娘被他拉着缓缓坐下,看着被双手递到眼前来的筷子,缓缓抬手接过,心中轻叹,看来他的确是确认了,再糊弄不过去了。
“只听说令堂牌技了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算是承认了自己是赵愉乐了。
施牧眼睛顿时迸发出极亮的亮光,胸口心跳如鼓,直直看着侧着脸不看他的寄娘:“无尽…”
寄娘:“吃饭吧。”
施牧握了握拳,压下内心的汹涌澎湃:“哎。”
寄娘听到了这一声应和里颤动不稳的声线,心中一软,对于自己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连续两次展露身份这个事实坦然了。
吃了饭,两人商量贤王的案子。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把贤王拉下马,所以左丞相调查的刺杀案,决不能让贤王轻松度过。
晔王这边的幕僚出了好几个主意,都写成折子被晔王送到寄娘这。
施牧那边,他是最大的谋臣,主意都在他手里。
寄娘和他交流彼此计划。
晔王的幕僚想了好几个构陷贤王的法子,想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是贤王要刺杀晔王。
寄娘拿着这些折子问施牧:“你怎么看?”
施牧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真实想法:“我觉得不妥。”
寄娘问:“何处不妥?”
施牧说:“贤王不贤,你我皆知。拉贤王下马我们有无数证据与事实,虚构罪名诬陷于人实在没有必要。即便最终结果是贤王罪有应得,但你我此举又与如今高位之上的人何异?”
“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自然也有对立立场的敌人,在我们眼里敌人万般有罪,但在他人眼里可能他们无辜甚至正义。所以审判一个人,应当用客观的事实,确凿的证据,如此才能服众,才能在史书上不留疑窦。否则,今日构陷奸佞,下次、下下次,每一次都能确保不会冤屈了好人?”
寄娘越听眼中笑意越浓。
施牧的观念,简而言之便是――依法治国。
再坏的人,我们要做的是让他绳之以法,而不是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是底层被压迫的人无奈之举,而目标是治国的他们、想要培育一代明君的他们,决不能用这种手段。
寄娘:“我同意你的观点。”她将那些折子全都扔到一边,拿出了另外一份资料。
“这是贤王刺杀我的那批刺客死士曾做过的各种黑活,其中包括刺杀朝廷大臣、打劫朝廷库银、威胁官员、报复政敌……左丞相要查这些刺客,若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怎么对得起他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火眼金睛呢?”
正在刑部大牢审问黑衣人的左丞相:我谢谢你。
施牧看到这份资料顿时明了,无疽膊淮蛩阌霉瓜菡庋不入流但便捷的捷径,而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以事实让贤王不得翻身。
虽然使唤左丞相这枚棋子比构陷贤王难太多,但是寄娘已经计划周密,宁可麻烦也不抛掉底线。
彼此的心灵相契让他的眸光越发闪亮,午后回到山庄,面对来上课的司徒墨,他当即给他讲了一课什么是心存大公则无坚不摧、为君之道乃光明大道。
……
左丞相真的很苦逼。
他就是那天进宫给皇帝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绝对不会在那天进宫。但是他没有先见之明,于是一脚踏进了这个深得能化骨的巨坑。
他本来想随便查一查,查出贤王心中嫉妒刺杀兄长的真相就罢了,贤王大概会被皇帝处罚,但哪天皇帝高兴了,还是能原谅的。
结果,晔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极其老实了,半点小动作都不做,还极力帮他查明真相,最后查出来贤王竟然真的没打算刺杀晔王,而是想刺杀晔王次妃。
但是为什么要刺杀一个次妃呢?
这个结果拿给皇帝皇帝也要问啊。
左丞相只好继续查,查贤王的动机。
这可不得了了,不知道为何,查动机而已,结果总是那么巧地让他遇上一些奇怪的事儿,然后在这些奇怪的事儿过后被他发现一些和黑衣刺客有关的蛛丝马迹……
左丞相鸡贼地想要掩盖不查,但每一回遇到这些事,他身边就有各方人马在场,比如贤王一系、晔王一系……甚至皇帝的耳目……
左丞相的胡子都快被他揪光了,苦着一张脸继续查……
查啊查啊,从七天结案变成半个月,从半个月查到了一个月……
盛夏来临时,皇帝搬到了避暑行宫,然后在避暑行宫终于收到了筋疲力尽心如死灰的左丞相递上来的厚厚一叠调查结果。
皇帝看到前面那些罪证还只是觉得贤王原来另有一副面孔,等看到忠于自己的官员被贤王暗杀,自己的国库库银原来不是被抢劫而是被儿子挖墙脚,自己的决策几次被儿子动手段引导……
天子一怒。
贤王一系轰然倒台,过往被掩盖的罪证一件件如实被翻了出来,曾被欺压的受害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纷纷击鼓鸣冤前来讨债……这些为非作歹的官员或抄家或斩首,或流放或贬谪,罪魁祸首的贤王被摘掉所有爵位贬为庶民,禁足贤王府正院,连王府后花园都再不能去一步。
皇后为儿子百般求情,最后甚至因怨生恨,站起来和皇帝狠狠撕了一顿,但不论软的硬的什么手段都换不来皇帝对贤王的半分宽恕,反而是自己被皇帝收走皇后金册禁足宫门之内。
晔王听闻这个消息,回到家后哈哈大笑足足一刻钟,忍不住兴奋大喊:“这天下,终是本王的了!”
施牧和寄娘研究新得的棋谱,是萧国公给寄娘送来的。
两人一边照着棋谱摆棋子,一边闲聊。
“咱们的陛下啊,对这几个儿子什么都能宽容,唯独不能忍一件事。”
“是啊,弄权也好,党争也罢,哪怕外头灾民遍地死伤百万,他都不会觉得难受。但他做梦都怕儿子伸手到他的皇权上。”
施牧轻笑,将一颗棋子轻轻放到棋盘上:“陛下从今以后,怕是睡不好了。”
第589章 锦绣堆49
纵然曾想过百年之后,身下的皇位要给嫡子贤王,但老皇帝只能接受自己死后皇权落于儿子手中,怎么能接受还没交出去的情况下,儿子却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的权势挖墙脚了呢?
这种被儿子偷走皇权的感觉,老皇帝那是真真切切感受过多年!每每想起,如芒刺背、如鲠在喉,深夜都要噩梦惊醒,恨不得让人挖开皇陵将那个逆子的尸骨再鞭笞千百回!
老皇帝越老,这份恐惧和怨恨就越深。
贤王干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都没这一桩彻彻底底扎了老皇帝的心,从此万劫不复。
贤王案在朝野内外惊诧的目光中疾风骤雨般发生又落幕,等到众人回过神,发现朝廷的半壁蛀虫都顺势被消除,中正能干的官员不仅侥幸不曾收到波及,还因为许多官位空出来,纷纷得到提拔替补。
如此大规模的□□,出人意料地以此结局,只要心如明镜的人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贤王案落幕,除了皇帝阴晴不定心情极差,京城内外的气氛却快速恢复,甚至有几分隐隐的欢愉。
施牧以及与他联手的那些人目标是奉明君上位,如今贤王一系被铲除,只等晔王倒下,老皇帝年纪老迈寿命不长,拱司徒墨上位指日可待。
等到司徒墨上位,他生父司徒炀的帝位就能被追认,赵家等冤屈的官司也能被翻案。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施牧本可以着手对付晔王,但压下了各方声音先来询问寄娘的意见。
既然寄娘便是赵愉乐,为赵家翻案为家族报仇必然是她如此费心筹划的最终目的,施牧虽然也想这样做,但是他心中却隐隐猜到,无鞠胍的,恐怕不止于此。
“还记得上次苏家的案子牵扯出永安侯吗?”
施牧点头:“永安侯推出一个替死鬼,此后一直沉寂低调,这次贤王出事,我看他似乎又有点蠢蠢欲动,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
寄娘眼神微冷:“他看上去两边谁也不靠,只一心为皇帝做事,实际总能见缝插针地揽权,让从前的贤王和晔王都不敢轻慢。永安侯比谁都要精明。”
施牧问:“你这次的目标是他?”
寄娘拿出他当时暗暗留下的刑部尚书折子。
施牧接过细看,看着看着变了脸色。
“赵家冤案竟然是他?!”
寄娘:“主谋是谁还不知,许是他,许是另有其人,但他是直接编造证据构陷我爹的人。”
她第一次在施牧面前直接喊赵建炎“爹”。
施牧心头一动又微微刺痛,忍不住伸手握住她袖下握成拳的手:“既然永安侯是当初的参与者之一,通过他抽丝剥茧,定能找出当初案件的真相和证据。”
寄娘点头:“不错,自从收到这份证据后,我便将手中人手布置出去,盯紧了永安侯,顺着他一路找到了不少意想不到但也意料之中的人。”
她把一份名单放到桌上。
施牧凝眸看去,看到的都是十分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位甚至还是他父亲的同门故交。他曾经听父亲说起,这位大人早年和父亲一样受到赵大人赏识而被一路提拔进京为官……施牧心中微凉,这位世伯是这样忘恩负义,那名单上的人,还有多少曾经受惠赵家却最终反咬一口?
身为赵家人的无荆看到这份名单恐怕心都凉透了吧。
施牧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自己三言两语无法安慰无镜恼夥萃矗只说:“我能如何帮你?你尽管说。”
寄娘既然对他展露了身份自然是充分信任了他,低声与他细细说起自己的计划。
两人正说着,绿玉进来禀报:“主子,萧国公来了。”
寄娘面上露出意外之色:“怎么突然来了……快请国公进来。”
萧国公亲手提着一个篮子进门,一抬眼就看到了和寄娘对坐的施牧,探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收回视线笑呵呵地对寄娘说:“今日府上得了一些新进京城的蜜桃瓜果,我想着你肯定爱吃,就给你送过来。”一边说一边提着篮子递到寄娘眼前,“都是快马加鞭送进京的,尤其这荔枝,得赶紧吃了,放不得。”
寄娘连忙接过,又让萧国公坐下歇歇:“绿玉,快给国公爷端碗冰碗来。”
“堂兄也真是的,这些东西派个人送来就成,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亲自跑来呢?”
萧国公一双虎目盯在施牧身上,嘴里说:“愉乐,这位是?”
寄娘看看两人,早就见过的人哪里会不认识,当初文会萧国公还亲口夸过施牧天纵奇才。她心下一转,很快就明白了萧国公的心思,忍不住笑,解释:“这位是施牧,我是实在瞒不住他了,只得认了。”
萧国公皱眉。
施牧哀怨开口:“无揪共皇侵鞫想告诉我,而是瞒不住了才告诉我的?”
寄娘头皮一麻。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从未讨论过,施牧体贴,许多事你知我知便让它顺势过去了。但今天萧国公来了,对施牧态度颇有些排斥挑剔,施牧也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计较起本不计较的事。
萧国公:“如此大事,本就不该告诉任何一个外人。”
施牧顿时如遭重击,心头一梗。
寄娘连忙打断这莫名的气氛,坚决不跟着他们的节奏走:“好啦,堂兄是我血亲,佑之乃……我至交,我在这世上难有一一知心之人,今日难得相聚一堂,我们高高兴兴不好么?”
两人听到这话,心中都一疼,萧国公再看施牧,虽然心中依旧不敢轻信却也真心希望这是个好的,不会伤了堂妹的心。
而施牧再看萧国公,纵然感知到他对自己的不满挑剔却也谅解了,若是赵大人在世,他那样爱小女,对自己的女婿恐怕也会这样百般挑剔吧。
正好,绿玉端着洗好的水果和冰碗过来了,三人坐在一起一边吃水果,一边聊起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萧国公看到那张名单直接暴怒,只是多年隐忍,到底没有年轻时那样情绪外露了,唯独额头上的青筋显露了他得知赵家被中山狼陷害有多么愤恨。
两人安静听着寄娘的计划与安排。
寄娘的计划里没有他人,都是靠她自己的人手和谋划,施牧和萧国公听完,纷纷在自己能相助的地方提出助一臂之力,帮寄娘省去许多麻烦与周折。
如此,再三商讨确认之后,各处人手便动了起来。
夏末,京城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南边玖洲前不久爆发一场动乱,有平民冲进乡绅袁家家中□□烧,当地官府颇为无能,半月了,连半个强盗都没抓到。袁家不仅丢失大笔钱财,连祖宅都被人烧了。
乡绅袁家听着不是多厉害的人家,这种事情一般也不会传到皇帝御前,但不巧,这袁家有一位在朝廷做官的子弟,而且官至吏部侍郎,位高权重。袁侍郎一听祖宅被烧就立刻调动人脉将此事捅到了皇帝跟前,请求皇帝派人彻查此案,务必要将祸首绳之以法!
自然,身为吏部侍郎,袁侍郎心中早有钦差人选,务必能做到去了玖洲便为袁家报仇雪恨,帮袁家夺回所有家产,弥补一切损失。
皇帝也的确如袁侍郎所料一般,当即震怒,深觉刁民造反,要狠狠压一压这等歪风邪气。
至于派谁前去?
袁侍郎提手迈步正要出列,他的新上司吏部尚书先他一步出了声:“臣举荐……”
袁侍郎愣住。
吏部尚书说的人他完全没印象,就像他对这位上司原本也没太大的印象,只记得他在吏部的资历比自己长许多,但官位比自己还低,谁知道贤王案一发,这位就莫名被破格提拔成了吏部尚书。
袁侍郎暗自猜测新上司大概是晔王的人,不然不会一飞冲天。这么说来,这次的钦差大臣――是不是也是晔王指定的?
袁侍郎一边心中忐忑一边无奈接受事实,下了朝就去找吏部尚书套关系,但是不管怎么套,这位尚书都一板一眼的,得不到更多消息。
小小地方民乱,案子并不难查,钦差去了当地,没多久就查明真相回来了。
只是他没有捉了闹事的百姓正法,反而一本奏章弹劾了同朝为官的吏部袁侍郎。
弹劾他欺压乡民,四处圈地,袁家在当地横行霸道十几年,占了百姓大半农田修别院盖祖宅……
满朝文武包括皇帝,除了微微惊讶这次的钦差如此一板一眼做实事,并未注意到任何问题,皇帝处置了袁侍郎,还大力嘉奖了钦差大臣。
几日后,袁侍郎丢官发配,案件传遍大街小巷,有人突然说:“诶?不对啊,这袁家侵占的玖洲八乡土地,怎么如此耳熟呢?”
“可不耳熟吗?玖洲的百姓可真是惨,走了赵家来了袁家――”
“赵家?”
“赵家……那更不对了啊,此案明确写着,袁家侵占土地十五六年,赵家案发不过十三四年,那当时的土地,到底是被谁侵占了?”
“被谁占了?自然是袁家占了,你去瞧,这袁贪官祖籍就在玖洲,赵家祖祖辈辈京城人,谁会跑去玖洲侵占良田不一目了然吗?”
施牧陪着寄娘游湖赏荷,听到城外百姓都在讨论此事,便知道这事情已经四处传开了。
“第一步,成了。”他笑着恭喜寄娘。
寄娘垂眼看着湖面:“当年袁家鱼肉乡里,有人告状弹劾。以我爹的性子,这种官员必然要清除朝廷,却没想到,姓袁的和那些人先一步狼狈为奸害了我爹,还将自己的罪名栽赃到了我爹身上。”
施牧不愿她回想这些难过的往事伤了心神,弯腰跳到一条小舟上:“无灸闱疲这里正好有一条小船,你在这等着,我去替你摘几朵莲花来。”
寄娘拉住了他的手不放:“你快上来吧,会划船吗?小心掉到水里去,我救不了你。”
施牧拉开她的手,笑着撑起竹竿往湖心去:“你且等着看吧!”
没一会儿,果真往湖心去了,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莲叶之中。
寄娘心里担忧他,哪里还想得起朝堂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施牧去得快回来也快,不仅摘了莲花还摘了好几个莲蓬:“走,我们去亭子里,我给你剥莲子吃。”
寄娘无奈地锤了他几下:“谁要吃你的莲子,害得我担惊受怕,真怕你这个文弱书生掉进湖心出了事。”
施牧哈哈笑:“若是我掉进湖心上不来,我也要变成一个呱呱叫的大青蛙,跳到岸上来跟着无净丶遥日日守着你。”
寄娘脑中出现那个画面,神色并不好:“说什么不好,说这种晦气话!你要真成了大青蛙,那也别跟着我这个晦气人,省得你连青蛙都做不成!”
施牧一愣,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无旧肀咔子岩桓龈隼肴ィ最听不得这种话,偏偏他还拿此开玩笑。想到这,他忙作揖道歉:“是我又说错了话,我不会掉进湖心去,不仅不会,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一定平安回来见无尽!
寄娘正视他:“你记得这话。”
施牧认真承诺:“刻在心上,绝不会忘。”
寄娘脸上露出一个笑,如此便好。她不是真忌讳什么不祥晦气,只是希望施牧能保重自身,哪怕万一,也不想他为她丢掉性命。无论是今日这样的小事,还是今后可能遇到的大事。
城外风平浪静,城内波涛渐起。
皇帝终于从御史口中听到了关于侵占良田的传言,心虚而怒。
他严厉下令,禁止讨论此事,谁敢再传谣,就割掉谁的舌头。
然而很多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帝越害怕什么,什么就接踵而至。
浔州按照往常惯例将州府内的刑狱案件上报大理寺,其中一个判了斩立决的案件,罪犯是一个富庶员外,此人擅长模仿字迹,他用这本事助人陷害谋杀受害者不提,案件中有个蹊跷的地方是,此人家中被搜出一封模仿字迹的书信,模仿了谁的字迹无法查证,员外也不肯招,但书信内容却是通敌卖国的信息。
大理寺大夫不像从前那位刑部尚书,看到这封信,信上虽然没有当年的落款,他却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当即提审了这个死刑犯,将信件这事查得彻彻底底。
查证完毕,大朝之上,当着百官之面,原原本本叙述了这一桩链接十三年前旧事的“奇案”。
皇帝震怒不已,听到一半便大声喝止,阻挠一次不成,当场拂袖离去。
强制退朝的皇帝回到后宫却心慌不已。
最近的形势太不对劲,这些新官上任最该小心谨慎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赵家旧事,仿佛根本不怕他这个皇帝龙颜大怒……真是巧合?
皇帝心中盘算起朝中心腹人选,打算好好查一查,是谁在弄鬼。
寄娘收到了晔王送过来的消息,说皇帝早朝大怒退朝,晔王还挺纳闷,最近中了什么邪,怎么一桩两桩都和赵家扯上了关系,让寄娘查一查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
寄娘看完信面不改色地收起,另写了一封信,送去晔王府递给柔姬。
皇帝想好了人选打算宣人进宫下暗旨调查,晔王府王妃突然在宫外大喊大嚷要求见皇帝。
她喊的是:“晔王谋逆,我要大义灭亲!”
皇帝不以为然,但为了避免家丑外扬被众臣耻笑,捏着鼻子将人带到了御书房。
他以为是晔王夫妇不合,史氏又是个蛮横爱作妖的,夫妻置气瞎胡闹,闹到了他这个公爹皇帝面前来。
“史氏,你妇告夫,以下犯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冷着脸教训这个本就不喜的儿媳。
史王妃半点不惧:“我有证据!”
这一年,晔王全然信任寄娘,几乎把一切夺嫡的事宜都交给了寄娘管理,还听取了寄娘许多建议,其中有一项,便是暗备私军。
上一位贤王是培养死士偷偷挖皇帝的墙脚杀保皇党安插自己人,这一位晔王更了不得了,他竟然养私军打算逼宫?
皇帝震惊不已。
却又觉得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儿子们能干出的事情!
赵家早就死光了,那些旧事就算翻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晔王谋逆却直接影响他的皇位!老皇帝顿时将目光对准了晔王,派禁军按照史王妃高密所说之地,去查证那里到底有没有晔王养下的私军!
所谓的私军是寄娘建议养的,人是寄娘从晔王那些爪牙之中挑选召集的,整个“军队”的训练是她管的,地点也是她捅给史王妃的,皇帝派人“出其不意”地来查,当然能罪证确凿。
晔王被皇帝的人拿下时正在京城某青楼,他除掉了贤王这个心腹大患心中再无负担,又有寄娘这个谋臣在身边什么事情都不用他操心,他就等着寄娘帮他登上皇位,那时候她大概也精血耗尽命不久矣,如此他既能登上九五之位又绝了卧榻酣睡之人,从此就能顺心顺意做天下之主了!
准备坐享其成的晔王日日沉醉美人乡,直到被扔到皇帝面前时都没完全醒酒。
第590章 锦绣堆50
皇帝印象中的二儿子,虽然人不是多么聪慧,却也仪表堂堂做事不错,虽然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多年来对他这个父皇总是有几分亲近依赖,从小到大十分听话孝顺。
孝顺这件事,皇帝的疑心是极其大的,因为过往的事情,他最不信的就是儿女孝顺。但十几年下来,亲眼看着二儿子成长为晔王,难免还是留下了孝顺儿子的印象,总觉得老二才干虽然不突出但十分听话。
他亲手抬举培养了晔王,心中也一直偏晔王几分,刚听说私军之事,他先大怒,冷静下来又有几分不信,可现在,看到醉醺醺对着他潦草行礼的晔王,心底便笃定了,定是晔王看嫡子贤王倒台,从此自以为储君之位已入怀中,于是装也不装了!
晔王喝得酩酊,脑袋晕晕被扔到了御前,他倒是想认认真真给父皇行礼,奈何酒后的身体如何能自行控制?连他的脑子都在酒精麻醉下无法清醒运转。
他大着舌头问皇帝:“父皇,这是怎么了?”
皇帝大怒,砸了手中茶杯到他跟前,滚烫的茶水烫得他一哆嗦。
“你还问朕怎么了?你豢养私军想干什么?啊!”
晔王惊得霎时酒醒,傻愣愣抬头看向皇帝,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豢养私军是大罪,他从没想到会被皇帝发现……是谁说出来的?难道是寄娘……
头一扭,看到了一脸鄙夷痛快看着他的史王妃。
“你这个贱人――”晔王恍然大悟,来不及想史王妃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下意识就想砍了这个害自己的妇人。
皇帝看他如此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连他的辩解都不想再听,立刻命人将他压到一旁:“命信王进宫!”
皇帝要让皇叔信王着手调查晔王谋逆一事。
信王接了旨意匆匆往宫廷去,有人立刻将消息递到鸿胪寺大夫府上。
不久后,有人从施府后门快速离开,绕到信王前往宫廷的必经之路上……
信王一样是个骄奢淫逸的主儿,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去,正闭着眼睛揉着额头念叨皇兄找自己到底什么事,突然身子一震,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顺着马车倾倒下去,摔了一个人仰马翻。
“哎呦――我的腿啊――”摔塌了的金碧辉煌马车,柱子正好砸在他腿上,受惊的马儿挣脱了束缚,四处乱窜,有一匹马正好转身踏上他身上的马车木板,狂奔而去。
信王噗地吐出一口血,只觉得天昏昏地暗暗,神思飞天仿佛要往地府去了。
老皇帝在宫中左等右等却等来信王半路出事急召太医的消息。
疑心极重的他立刻怀疑看向跪在地上的晔王。
晔王还不知道皇帝的怀疑,只偷偷松了一口气,以后信王不能来了,皇帝会缓一缓对他的调查。
皇帝一眼看出儿子所想,偏偏就不如他的意:“叫宗人府、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进宫!”
信王不能查,那就让宗人府与三司一同会审!
晔王急得眼珠里快速转动,心中盘算这四个部门之中有多少自己的人……
刑部尚书是他的人,宗人府如今的掌权人是九叔爷,与他经常一起喝酒,大理寺……大理寺大夫和御史大夫前不久刚换了新人!
二对二,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但是那大理寺大夫前不久毫无颜色捅出伪造赵建炎通敌信件之案,这次若也这般没有眼色,那他这条命――
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晔王吓得冷汗一阵接着一阵,满脸酒醉的赤红退下成惨白。
召集一府三司的消息传到宫外,施府小厮出门奔向京郊。
施牧刚陪寄娘回到园子,一边帮她插花一边编山野故事哄她开心,让她安心在屋中坐着,免得刚出游回来又到处操心,累了身子夜里再难受。
大仇眼看能报,又有有心人相伴,这两日寄娘心情明显好许多,脸上笑意多了,对着施牧也偶有小儿女之态。
施牧看得只觉得心中无比喜欢,暗喜在心却不点出,免得把人点醒了,又收敛回去了。
故事刚说到书生跟着山妖进了洞里,外头就有小厮来了,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刑部尚书一身烂泥,九王爷向来圆滑顺着皇帝,咱们这位晔王这次凶多吉少了。”施牧听完小厮禀告,笑吟吟看向寄娘。
寄娘眼中多出几分讥讽:“他恐怕还以为自己有五份把握呢,再由我在外周转,这五分就能升为七分甚至八分。”
“嗤――”施牧冷笑,“且让他再高兴几日,刑部的李汾精明能干,此次取代刑部尚书调查此案,了结后升尚书之位便顺理成章了。”
寄娘微微点头:“我通知堂兄。”
施牧让小厮退下,看着寄娘目光转为关切:“晔王倒了,你……如何安排自己呢?”
寄娘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烈日光斑:“晔王府,多少人身不由己被迫入府,几日恩宠后便是凄凉度日。后宅倾轧、刁奴相欺、失子丧女、余生孤寂……若是有人带着她们脱离谋逆的晔王,帮她们避开牵连,必有许多人站出来愿意离开。”
她回头看向施牧:“我当初被迫入府,要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绝不沾上那肮脏东西半分。”
施牧想到她曾经历过这些事便无比心疼,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以后,不会再有这些了。”
寄娘望着他,缓缓挣开他的手,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了一声又回过了头。
施牧看着她的背影,想抓住她,却又不确定她的心意。
眼前一桩桩事情要他们仔细筹谋,来不及分心去想这些儿女情长,寄娘又有血海家仇压在心头,恐怕也无心思量,施牧安慰自己,压下了心头情潮。
施牧想的也不错,两人不过一前一后站在窗外沉默片刻,很快又有人进来禀告,而寄娘也暂时撇开这些私事,专心安排手下势力。
她掌管了晔王八成人手,有的已经成了她的人,有的还是晔王的爪牙,她要剥离开这些人和物,要给皇帝一份合理的谋逆人证物证,也要将自己和自己的人马彻底摘出去。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有了这样的打算,但此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分差错,所以从上到下极其小心,所费心思极其多。
寄娘的这一招,便是结合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代桃僵两计。
她借着帮晔王组建暗察司而培养了自己的消息网,借着帮晔王管理各方事务而掌握了晔王大半势力。
从此后,在这些势力里挑挑拣拣,选合格的为己所用,无可救药的暗留待用,直到了如今这一天,将自己人和财物全部转移,将晔王和那些爪牙连带这些年自己掌握的所有内情一并送到三司面前,给晔王送上一张催命符。
“我要回王府了。”三司会审进行了几日,刑部尚书显而易见为晔王遮掩,萧国公传信称,寄娘护送进京的证人都被他接走安置好了。
寄娘早就收拾好了行礼,收到信便立刻与施牧告辞。
施牧却也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我与你同去,正巧,我也要回家了。”
寄娘看他一眼,猜出这并不巧但也没拒绝,两人匆匆回了京城。
回到晔王府,满府上下慌成一团,史王妃早就带着陪嫁回到了娘家,其他妾室此时都没了争斗的心思,只惶惶然担忧晔王也成为下一个贤王,所有人一辈子要被困死在晔王府了。
寄娘回来给了众人一针强心剂,曾经恨她妒她的人此时全都跑来询问她这个次妃该怎么办。
寄娘态度却十分平淡,仿佛出事的不是她的丈夫晔王,事不关己地将人打发走了。
待众人走后,柔姬再次上门。
“你到底什么主意呢?”她眉头微蹙,“晔王出事,王妃是揭举之人又有娘家可靠,必然不会有大事,可是我们这些人,尤其你这个颇受宠爱的次妃……如何逃得过啊!”
寄娘平静地反问:“王妃是揭发人,我为何不能是?”
柔姬震惊:“啊?”
“我不仅可以是揭发人,还是受害人!”寄娘脸上浮现怒色,“这满府的荣华富贵我从看不上,当日进府也是先王妃和晔王强权逼迫,我本是一个庵堂念经的出家人,却被他逼着进了所谓的富贵地锦绣堆,过着这含屈受辱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倒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何要慌张,为何要为他奔走?我巴不得他一辈子翻不了身,不得好死,下辈子都遭报应!”
柔姬惊得身子一软,愣愣看着寄娘。
“我知道你委屈……但……但没想到你……”
寄娘反问:“你不委屈?你愿意陪着他成为逆贼家眷?”
柔姬垂头扪心自问,不过一会儿便脸色平静地抬起头:“你说得对,我也不愿意。他那样的人,倒是早该下地狱呢。”说完,又丧气哀叹,“可我们已经是这个身份,就算不想又能怎么办呢?谁会在意我们这些后院的人是否自愿进府呢?到最后,都是晔王内眷罢了。”
寄娘望着她:“既然横竖都是死,我要往上喊一喊冤,说一说苦。史王妃是正妃,我是次妃,她能去揭发晔王谋逆,我为何不能给自己求一个十几年的公道?”
柔姬听得愣愣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寄娘说:“你可以告诉姐妹们此事,若有人也与我一样被迫入府,愿意随我一同诉冤,可以来找我。”
柔姬点头:“好……好……我……我回去……想一想……”
“时间紧迫,我只给大家一日时间。”
柔姬走后,又来了几人,寄娘这些年管理后宅早了解个人出身性格,对于可以拉拢搭救的便如实相告,对于无可救药的敷衍打发。
至于整个王府,早就在她的管控之下,又有外头皇帝派来的禁军把守,无人发觉她的行事。
一日后,来寄娘这边签字印血手印的一共八个姬妾,其中一个便是柔姬。
诉状一式两份,寄娘带着它们,出门对禁军要求见皇上,称有晔王谋逆相关的重要事情禀告。
禁军禀告皇帝后,守着寄娘出门进宫,出府时,寄娘将其中一份诉状塞给了牵马小厮。
这边寄娘下了马车进了宫门,那边,小厮拿着白纱血印的诉状冲到了最近的茶馆,奔上二楼递交到在那喝茶的施牧和萧国公手上。
无痉蛉酥才,满京城闻名,她善书画,精对弈,一首古琴绕梁三日,众名士称绝。
但她很少写文章,或者说,世人从没见过无痉蛉说奈恼隆
之前没人指摘这一点,毕竟是位女流,又已有如此多的才华,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大儒尚且如此,何况无痉蛉耍
就当晔王涉嫌谋逆,无痉蛉酥鞫入府接受□□,众名士好友纷纷担心无疚蠢词保一篇据说由无痉蛉饲妆仕写,血印画押的诉冤长文突然惊现。
这篇文,不提内容,文采斐然、行文流水,光吟读便觉得朗朗上口、口齿留香;看内容……看内容……不过一段便心口发酸眼眶发热,看第二段,怒火丛生,怒发冲冠;看三段,又悲又痛,仿佛那里头受尽屈辱悲怆的人便是自己……看到最后,泪满衣襟又怒火高炽,仿佛身在火中烧又被扔入雪中冻,忽冷忽热五脏六腑都在煎熬。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无痉蛉苏馐几年在晔王府日子过得多么悲凉痛苦。
皇帝拿着这张诉状,没太大的感受,只盯着跪在地上的寄娘,确认:“你说的刑部尚书与晔王勾结之事,当真?”
寄娘:“诉状所说件件是真,曹氏携几位姐妹揭举晔王,不求脱罪苟活,只求哪怕是死,也清清白白不和那谋逆犯上的恶贼有半分关系!”
皇帝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寄娘,他虽然恨晔王谋逆,却也不满寄娘等人嫌弃自己儿子,但是寄娘口中说的许多密事都是他十分在意的,他又不得不留着人一一查证……
老皇帝心思很多,却不知道,在他留着寄娘,让她一件一件供出她知道的晔王罪行,等着搜寻寄娘所说的证人时,无痉蛉说恼馄诉状传遍了京城并且飞速往京城之外传去。
第591章 锦绣堆51
寄娘被重新压回晔王府,府外换成了重兵把守。
不日,施牧写下一篇《青莲赋》,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叙述了自己得知寄娘一个居士被迫成为王府次妃十几年身不由己屡遭残害、目睹晔王恶贯满盈却无处诉说、身在锦绣心如油煎的悲惨经历后内心的心痛与愤怒。
他先写寄娘的痛与恨,又写自己知情后的同情与愤怒,最后从天道公理与国法伦理的角度,支持寄娘挺身而出的揭发,赞扬她在王府富贵锦绣生活的腐蚀下、在晔王府这样一个肮脏污秽的淤泥之中,依旧怀抱青莲之心,志不改,性不移。
施牧的赋是当日文会上力压众才子拔得头筹的,谁也不能小看文人的笔杆子,好的檄文能翻了天地。
而支持寄娘的文人还不止施牧一个。
施牧带头后,三惠书院的乐章先生、桔山先生也站了出来为寄娘喊冤,第二天,孙大儒也发声了,他做了一首诗,虽没有明说此事,却生动描写了一个被抢亲女子的悲惨人生,最后一句感慨权贵贫贱天地之别的总结更是激起无数贫寒子弟的共鸣。
孙大儒的诗传出来不久,周大儒直接写了谏言请求递交皇帝,大意是让皇帝彻查晔王恶行,还无痉蛉宋首的众位无辜女子自由与公道。
现在的寄娘对外是曹琳独女,本身又是难得的才女,早就在文人间有很高的名声,如今加上施牧这个正炙手可热的才子支持,多位地位甚高的名士大儒帮声,几乎大半的文人都站在了她这一边。
换到现代,她这是本身名气高流量大,又有顶流施牧和泰斗大儒全方位撑场,围观者下意识就站在她的角度代入种种事件,自然而然站在了她这一边。
皇帝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本,哪怕他要处置晔王,也不打算放过妻告夫的史王妃和寄娘。
但是如今外头的文人都支持无痉蛉耍认为她弱质女流无依无靠,好不容易等来晔王倒台有了摆脱桎梏的机会,请求皇帝放她自由,安度余生。
皇帝可以任性,但是不能对抗这么多文人,本朝话语权最大的就是文官集团,皇帝年纪这么大了,还要一年之中抽一两回时间,请民间名士大儒进宫交流,得罪了这些人……心知自己过往黑历史很多的老皇帝没那个底气。
“查,查曹氏说的是不是真的,把她说的那些证人都一一去查实了!若是胆敢诬告晔王逃避牵连……”
老皇帝还是不甘心,搁置了外头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声音,让大理寺先去查寄娘说的人证物证。
萧国公收到大理寺大夫传来的消息,将手头保护的人和物都放了出去。
如今无数目光都聚集在这个案件上,寄娘在文章中说了刑部和晔王的勾结,也将受害百姓和人证物证说得清清楚楚,这些人一出现就立刻被大家注意,皇帝想要动手脚都找不到机会。
而大理寺的反应也非常快,直接将人带走保护起来,然后喊上御史台、宗人府以及刑部侍郎,一起审理。
被状告的刑部尚书回避此案,只能在家坐等结果。
他心慌慌眼发花,怎么都想不明白,晔王明明已经派人将这些人灭口了,他们怎么会一夜之间又复活上京告御状了?
众目睽睽下,刑部尚书也好、皇帝也好、晔王残留的幕僚也好,都没法对证人动手封口。
这个案件审理得非常快,不出三日,刑部尚书就被摘了乌纱帽,锒铛入狱。刑部的事务全权交给刑部侍郎李汾负责。
李汾一接手刑部,立刻积极配合三司一府联合调查晔王谋逆案,这个案件的进展顿时快了几倍。
晔王心存谋逆、豢养私军、党同伐异……种种罪行证据确凿。
厚厚一叠调查的结果,最让人惊讶的是,后期晔王的许多行动中都有了曹氏次妃的影子。
皇帝一看到寄娘的名字就又气又痛快,心想你再能蛊惑人心,却掩盖不住自己做了晔王谋逆的帮凶,哼,任你再身不由己,帮凶就是帮凶,一样要被处置!
他想到曹氏那个随时会一命呜呼的身子,解气地想:到时候就算朕大度给你一个小惩戒,你也一样挺不过去。到那时,这帮酸儒还有什么话说!
“这个曹氏――”他指着奏折上的名字开口。
“陛下,曹氏身子因后宅阴私败坏后,为生存不得不帮晔王办事,但她所做之事都于朝廷有利,对陛下尽心,为了平衡晔王野心和朝廷公正,曹氏付出之心血实在难以想象,还请陛下看在她不曾为恶甚至引导晔王做了几件好事的份上,饶恕她被迫协助晔王的过错!”刑部侍郎站出来。
“恳请陛下!”大理寺大夫和御史大夫一起跟上。
宗人府宗正一看,忙也跟着跪下。
皇帝愣住,立刻低头看下文,一看,才知道后面所述根本和他想的不一样!这个曹氏真是个心机深厚的,虽然明里帮老二做事,实际却阳奉阴违,借着老二的手除贪官庸官,换上公正廉明却没背景的普通官员,还能把老二哄得对此毫无异议。这么一来二往,老二还真把许多事情交给她办,她也能调动老二的手下,但愣是没做一件恶事还能对老二有交代。
他不信:“一件恶事都没有?”
御史大夫肯定地说:“确实一件也无,宗正大人可以作证。”
胡子花白的宗正动作缓慢地直起身子,心里暗骂御史大夫,面上却也一脸为难地对皇帝点头:“陛下,确实没有啊。”皇叔我也帮不了你。
皇帝脸青了青,对曹氏更讨厌了,却更加奈何不得她。
“众位爱卿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他放下奏折,没说怎么处置晔王,只让人先退下。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告退。
皇帝还想找机会把所有眼中钉都借此一箩筐处置了,但外头却先传开了寄娘的足智多谋。
寄娘身上的传奇色彩更浓厚了。
身在虎穴却能与虎谋皮,在保护了自己的基础上又铲奸除恶扶持能吏救了更多的人,这样的女子简直是从古到今都难寻的奇女子啊!
那些被她扶持上位的官员们不少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是幸运,是被这位夫人看见了能力才干,才升官有了如今!
寄娘的名声简直如日中天。
皇帝不过犹豫一夜,外头的风向又变了几变,他是再也奈何不得寄娘了。
看着那些本就该为他效命的官员,他提拔他们给他们发俸禄,如今不知多少人对那个女人感恩戴德,偏偏他还要捏着鼻子褒扬她,皇帝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皇二子晔王,辜负圣心,图谋不轨,不孝不忠,今削去亲王之位贬为庶民,圈禁宗人府。”
“晔王次妃曹氏忠肝义胆,智慧无双,虽有从犯之行,功过相抵,允收回次妃册宝,携王府余下无辜女子回归本家。”
?王府外的重兵撤了,奴仆遣散,后院的人都去宗人府陪晔王圈禁,寄娘和其他在诉状上签字画押的女子则逃出生天,可以回到娘家恢复自由身。
柔姬等人听到这个结果喜极而泣,心口大石彻底挪开,顿时觉得天高海阔,呼吸都变得从未有过的轻盈。
“可是……我没娘家了……以后该去哪呢……”
“是啊,我爹娘早就没了,兄嫂会容得下我吗?”
刚高兴完,大家又愁了起来。
寄娘看着她们,还不曾说话,一个眼熟的小厮跑进来:“见过夫人,我家公子的马车已经在府外了,来接夫人回家!”
寄娘:“回家?”
小厮乐呵呵地说:“是啊!晔王家产被朝廷没收,国库缺银子,户部转手就挂出来售卖各处别院府邸,公子买下了京郊园子,以后那儿就真正是夫人的家了!”
寄娘听了,想起如今的户部尚书可是位为了钱“不择手段”的狠人,顿时笑得不行:“这动作也太快了一些……”她扭头看向柔姬等人,“既然如此,你们无处可去的人不如先随我去那边暂住?若是能回去,我送你们回去,若不能,我再想办法安置大家。”
柔姬几人听了大喜,纷纷对着寄娘行礼道谢。
寄娘摇手:“不必如此,只是我以后是自食其力了,各位这一路也想一想未来如何过生活吧。以后的日子我能帮的不多。”
柔姬温声说:“我们明白,哪怕再穷再苦,也比去宗人府坐监强。”
众人纷纷点头。
施牧想到了寄娘定不会抛下其他人,带来的马车不止一辆,寄娘出门看到,忍不住抬眼看他,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寄娘重获自由,众位好友纷纷上门庆贺。
回到京郊的第二日,大家就约好了似的来到了园子,说要为寄娘接风洗尘,洗去晦气,庆贺她重获新生。
寄娘换上了未婚女子的装扮,一一道谢:“多谢前段日子众位先生为小女四处呼声与奔波。”
桔山先生猛地恍然状:“无景∥荆难怪你过去总自称‘小女’,从前我以为你是以无菊飧錾矸萦胛颐窍嘟唬所以如此自称,现在想来,恐怕是你从不认可原先的身份吧!”
寄娘浅笑,向他敬了一杯:“桔山先生知我。”
众人纷纷恍悟,又是感慨又是难过,如此气节与才气,却半生坎坷,余日不多,果真是天不善待啊。
这场洗尘宴后,寄娘便以无镜纳矸菰诰┙荚白永锷活下来,她终于给这个清雅别致的园子起了名字,曰:“清园”。清白、清谈、清淡……大概“清”之一字,体现了她如今的心境。
她花了一点时间安置柔姬等人,然后在这清园里深居简出,很少再出现了。
清园来往的都是桔山先生这样的白衣,他们偶尔过来看望寄娘,或交流新得的好书或切磋棋艺或看景同游……闲云野鹤,不问世事。
然而在这些表面之下,寄娘和施牧继续进行着他们的计划。
晔王倒了,扯出很多杂乱无章的线头。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李汾是个执着的人,他发现了这些疑点自然要一件一件去查证,查着查着大理寺也凑了过来……
陈年旧案很难查,而且牵扯的许多人都已经是如今的不可说。但新案子好查,而且如今世道乱,刑部每季度收到的案卷多得不得了。
对于那些骇人听闻或者新鲜少遇的案子,刑部还要再朝会中上报皇帝陛下,请他评判圣裁。
李汾挑的案子也有趣,一桩杀人藏尸案,凶手罪证确凿,但是藏尸地却十分蹊跷,官府顺着凶手指认去挖尸体,挖着挖着,却挖到了数百白骨;一桩贪官贪污案,抄没家产时,却发现官员家中密库不藏金不藏银,却藏着一块只写了“赵”字的灵位,这贪官嗜好奇诡,喜欢对着这个“赵灵牌”烧香磕头治疗失眠之症;一桩强盗抢劫案,山贼抢了平国公的老宅,官府围剿后搜查,在山贼老巢中搜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监……
刑部尚书李汾是个奇人,挑的案子一个个离奇又有趣,每次大朝会上百官听他讲案件听得津津有味,那个一波三折出其不意,比茶楼的说书先生说得还有趣。
皇帝除了那个赵灵牌听得勃然大怒,其他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会偶尔听着这个故事想起上一个,询问后续怎么样了?
李汾也是个做实事的,这些案件的后续他都一一调查了。
比如那数百白骨地,据当地百姓说,十三年前某天夜里,当地的确发生过一件大事。有人半夜在村外林子里打架,但百姓都不敢出门查看,等到天亮了动静才消停,村人过去一看,只看到土被翻动了,地上有血迹,大家怀疑那里死了人,从此不敢再去。
赵灵牌皇帝不感兴趣,那么老太监么……老太监自称是前皇帝身边的试膳太监,后来宫廷有变他出宫做了富家翁,只是前不久家里突然被山贼大火烧了,他自己也被山贼捉上了山。
皇帝立刻变了脸色,正要张嘴表示不想再听,却听到李汾已经声音清晰地说:“那老太监仿佛疯了,还说自己是得了报应,是当初受人收买毒害先帝的报应,如今先帝前来索命了。”
“砰!”皇帝怒而扔下石砚,“什么先帝!哪位先帝!朕还没死呢,他就要做朕的先帝了?!”
满朝文武惶恐跪下。
李汾更是直接认错:“是那太监胡言乱语,臣模仿他的说辞,然此事仅凭他一人所言不能断案,是真是假刑部已发回当地细查。因陛下问起后续臣又只知这些,故只能如实禀告,请陛下息怒。”
皇帝听了,内伤:细查什么细查!不把他砍了还查个屁!没眼色的东西。
虽然李汾说没查实,但太监那些话却在每个人心中画下了一道影子。
当年的事情,其实谁不心里嘀咕好奇呢?
那样一个励精图治又勤政自律的青年帝王,怎么就会这么快急病去了?
如果他还在……
这天,所有人都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地下了朝,刚走出宫门,却看到萧国公急急冲向李汾,拉着他的衣襟大声询问:“你说那数百白骨地在哪里?陪都郊外宋家村石头岭,那边上不就是去往燕国边境的官道吗!”
李汾虽然被萧国公扯着衣襟但面色镇定,答:“萧国公所言不错,那里的确是去北燕的官道,而且白骨坑里有些未腐烂的物件,可以证实,这些人很可能是我朝军士。”
萧国公的脸色更加不对劲了,他死死扯着李汾,咬着牙问:“是不是有魏赵二字?他的军队每人一块身份牌,正面刻‘魏赵’,背面刻姓名,当年边境有一支队伍进京送燕国贡品,回去却不见了踪影,都说是他藏了这支精锐图谋不轨!村民听见动静是十三年前的哪一天?”
李汾拉住他的手:“萧国公,你冷静一点。”
萧国公声如洪钟:“哪一天!”
第592章 锦绣堆52
李汾叹了一口气,准确地说了一个日期。
“那天正好是十五,所以村民记得很清楚,还传言是月圆夜有山鬼出来。”
周围全都哗然。
十五?十五那天,这只队伍已经去了数百里外,那说明赵建炎当时所说俱是真的,他没有私藏队伍,也不可能借这支队伍打进宫去。
李汾拉下萧国公突然无力的手整了整衣襟,摇着头离去:“连夜刨坑,坑洞能有多大,活埋数百人,那些白骨死死压在一起,临终那刻实在是凄惨呐――”
萧国公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睛赤红。
听众立在当场,也呆住了。
数百人的精锐,谁能让这些人无力抵抗又一夜将他们活埋呢……
青天白日,众人寒得一哆嗦。
萧国公猛地回头喊李汾:“那赵灵牌呢!哪个赵!”
礼部尚书叹了一声气,过来劝说:“国公爷莫要追问李大人了,你看跪拜灵牌的是谁,还不知晓吗?李大人也难啊。”
跪拜灵牌的是谁?孙子钊。
赵建炎当年平反一桩科考舞弊案,孙子钊一身才学被人诬告作弊,本已经被判了夺取功名永不得科举,是赵建炎批阅奏折时抽丝剥茧发现蹊跷,还了孙子钊清白和功名。
十年前,孙子钊却站出来揭发赵建炎威逼他加入赵家阵营反司徒皇家,因为他曾经受恩赵家,是众人眼里赵家的人,所以他的反水让赵建炎谋逆的真实性大大提高。
这就像寄娘反水晔王,她说的话,大家先信了分。
可是这么个人,如今夜夜失眠跪拜赵灵牌,这里头的意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并且这一件件一桩桩,他越来越觉得慌张,就好像,一些事捂了十几年,最近突然无法捂住了……
“陛下,您怎么了?”
“头疼,一个个都不省心!”
“陛下,之前慧妃送来的安眠香您要再试试吗?虽然……但是这香,奴才记得您之前说很好用。”
皇帝实在头疼得很,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内侍找出安眠香点上,皇帝闻着舒适的香味果然渐渐平静,他叹了一口气:“晔王从前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我记得这香还是他孝敬慧妃的吧?”
“是……听说是他府上巧手姬妾做的,他用得好就想到了陛下和娘娘。”
皇帝嗯了一声,闭着眼安然睡去,将朝会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左、右丞相亲眼看到宫门口发生的事情,怕悠悠众口难以堵住,急急忙忙跑来找皇帝商量,却被告知皇帝龙体不适刚刚睡下,两人等了又等,怎么都没等到皇帝醒来,只能无奈回去办公再说。
然而,舆论的发酵是极其快的,宫门口的一幕又本是有心人有心安排,等到皇帝酣睡醒来时,宫外的流言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上一位皇帝可能是被毒死的;
赵建炎当年的谋逆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揭发赵建炎的人如今心虚跪拜赵灵位;
当年作恶的人现在都有了报应;
这一切,现在的皇帝会不会就是主谋呢?
清园。
“仿造的信件、检举揭发的孙子钊、消失的边防精锐、侵占良田的袁家……”寄娘说一项,在桌上放一枚白子,“还有去年查出来的被我爹“贪污”的赈灾银,当年控告我爹的罪状中,真正有实据的七个罪证,已有五个了。”
施牧拿起两颗黑子,一边说一边放:“还剩下――虚揽军功、贪污军饷。”
寄娘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为锐利。
信王。
无论是军功还是军饷,当年都是信王揭发,他一控诉赵建炎虚揽当年攻打燕国的军功,将包括他在内的随性将士功劳都独占自己一人身上,二弹劾赵建炎多年来利用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贪污军饷。
施牧嗤笑:“哪怕反攻燕国时我还很小,也不信信王除了逃跑还能有何功绩。”
寄娘说:“当年信王随御驾出征却自行逃跑回来,先帝和我爹为了惩罚他,强迫他随军出征反攻燕国复仇,回来后爹爹的袍泽屡次拿他在战场上的窝囊样取笑,我至今都记得每个细节。”
施牧好奇地看着寄娘:“这一次,你想怎么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呢?”
鼓动百姓抢劫作恶多端的袁家,爆出侵占良田的真相也还了当地百姓安宁;曝光孙子钊贪污,除掉这个贪官的同时牵扯出他心虚跪拜赵灵牌的事;民间的寻常谋杀案,官府被引着挖出了白骨……每一件真相浮出水面,她几乎都是一箭双雕,不牵连无辜,甚至为民除害。
先帝被害那事更是绝,明知道老太监在哪,她先引山贼抢劫太监老巢,将人虐待出气后,又将山贼引去横行无忌的平国公名下别院,暗中助山贼抢劫,平国公在那藏了不少金银宝贝,丢了都不敢出声,全都被寄娘收到自己囊中了。最后灭山贼、得金银、削平国公、暴露老太监,一举多得。
这一出戏的布局却早在她获得自由之前。
所以,他是真的很好奇,千头万绪她不仅不乱还草绳灰线,在信王身上,她要怎么做呢?是不是也早就埋下了暗线?
寄娘拿出一个戏本子:“你看这个如何?”
施牧接过细看,发现是一戏本子,这部戏是个喜剧,讲的是某朝某代的某个草包王爷,上战场,在战场上笑料百出的故事,故事结尾还甚是出人意料,前面的草包突然变精明,砍了真将军,占了大功劳,大摇大摆回京封功领赏了。
前面观众将王爷当傻子,笑得拍桌拍大腿,笑到最后,一下子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从脊椎骨泛凉。
施牧看着一句句精妙的唱词,几乎将每个人物展现得活灵活现,他又感慨又痛心,揽下此事:“交给我,我去让戏班子排戏。”
“不必了,此事我更合适。”萧国公大步进来,抽走戏本子一边看一边说:“我在家躺了十几年,每日不是看戏就是逗鸟,京城的戏班子我都熟,这出好戏,我让他们都排上,立刻各府演出,最后演到信王府去,如何?”
施牧握了握空空的手掌,没法反驳,看向寄娘。
寄娘点头:“有劳表兄了。”
萧国公看向戏本子落款:“十八层?”
寄娘:“十八层地府出来讨债的人,信王一看就明白。”
萧国公笑了一声:“你是要吓破他的胆。”
没几日,皇家密事传得风言风语的京城突然又因为一场新戏轰动起来。
实在是日子太苦,大家都想看点高兴的,听说是一场十分好笑的喜剧,许多人家都忍不住喊了戏班子上门唱戏。知情的看了戏心中有揣测,不知情的看得哈哈大笑又脊背生寒。
断了腿骨的信王在家十分无聊,听说京城风靡一部新的滑稽戏,就立刻让人上门唱一场。
唱到一半,他就泼了面前的碗碗筷筷,眼前又仿佛出现那些早就化为白骨的人,站在他面前对着他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各种取笑。
“谁排的戏!?谁排的,啊?”
“回……回王爷……是个不出名的新人……叫‘十八层’……”
“十八层!”信王脸色一青,大白天只觉得浑身发寒。
“装神弄鬼,给本王将人抓来!”
信王的恼羞成怒出乎满京城意料,所有人都不明白,信王为什么突然发疯全城捉拿“十八层”一个排戏的人。但很快大家就联想到了十八层写的唯一一部滑稽戏,那个草包王爷……
寄娘真是没想到信王会如此配合,不过看了半场戏就发疯了,她手中好几套继续刺激他的方案都没用上:“原来这编戏本子如此神用,倒让我也想给陛下万岁来一出好戏了。”
施牧哼着那几句经典的曲儿,闻言笑:“好啊,我给无灸ツ,无拘聪繁咀佣际瞧娌牛好多词让人念着口齿生香。”
信王在京城发疯,他们在京郊给皇帝陛下编戏曲。
有御史看不下去了,大朝会上参了信王一本,直接说他行事疯癫,难免让人以为是被一个小小戏本子戳中心虚之事,请陛下下旨斥责阻止。
皇帝看着一个个站出来附议的大臣,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满朝文武,能干的官员的确多了,但是不听话没眼色还敢顶撞自己的官员也多了,剩下左右丞相却是两个人精,不是他能随意掌控的主儿。
然而越阻止信王,信王越觉得一定是有人针对他,他第一怀疑的就是当年残留的赵家旧部。
于是他直接去兵部翻名册,誓要找出暗中之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信王行事极其霸道,兵部尚书看着被强行翻阅的档案气得找皇帝告状,皇帝倒是希望信王发疯有结果,他自己最近也心慌意乱预感不祥,因此并无反应。
兵部尚书无奈,只好派官员跟在信王身后,他翻乱什么,小官就整理回去。
信王曾经在赵建炎的部队里,虽然贪生怕死却认识很多人,他又是所有事件的亲历者,连作假的档案他都参与了,所以他找东西那是有的放矢。
自然,跟在他身后的人也精准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年所谓被贪污的军饷去哪了?名册账本都有了眉目。
信王才走两日,兵部尚书上奏了整理档案库发现的惊天秘事。
当年赵建炎虚设人头贪污军饷的事,居然有蹊跷!证据是,信王翻出来的那些名册,兵部整理时发现,都有被人重新誊抄的痕迹,这些人头虽然和当年案件是对上了,但是和最早征兵登记的名册却对不上,所有人员都被打乱了,本该是赵建炎军队的人,很多被莫名编入其他军队。比如赵建炎某一支队有百人,造假后被改成一百人,两百人被移到魏南军名册里。当年因此定罪赵建炎吃空饷,还将本该他们百人的军饷,划了分之二给魏南军,“拨乱反正”。
那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这些人,军中将士都换了好几茬了。
但是信王记得,他还记得被打乱的人去了哪本名册上,他认为是这些旧部回来报复他,所以找得准确无误,一个都不漏。
兵部尚书看着这样的信王,忍不住和身边人感慨:“真是和戏文里唱得一样,这信王草包时一无是处,用坏心思时却精明得吓人。”
随着军饷案爆发,早就影影绰绰有了痕迹的赵家谋逆案再也遮掩不住了,再次被提到明面上。
只不过,这一次,六成文武官员都认为,当年是错案冤案。
众臣齐齐下跪,恳请陛下重查赵建炎案。
皇帝被气得当场仰倒,此后便称病不肯上朝,不见大臣。
众臣无奈至极。
寄娘冷笑,拿出了新的戏本,交给萧国公。
《夺玉》将国家缩小成一个家族,讲家族父子争夺族长之位的故事。父亲自视甚高败坏家业流浪他乡,年幼儿子努力支撑全家,待重振家业时,成了乞丐的父亲正好一路乞讨回到家乡,老父觊觎硕大家产,暗中毒害儿子侵占了儿子打下的新家业。
这一出戏,有的人敢看,有的人不敢看,但是施牧和寄娘这边的官员带头看起来,低调但反复地看,有人顶风作案,有人便忍不住加入,于是和上一出戏传遍大街小巷不同,这出戏传遍了官员内宅。
有人暗中支持,就有人暗中高密。
皇帝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真的头疼起不来身了。
一边吩咐点香,一边暴怒喊左右丞相进宫:“朕要看看,这个‘十八层’到底是谁!”
左右丞相却很为难,这两年朝廷人员变动极大,朝廷风气也在点滴改变,直到最近已经蔚然成风难以撼动。
陛下想要任性,如今的朝廷却很难听从啊。
皇帝真病了,可是大臣们不信,现在大臣不仅上书重查赵家案件,还上书请求调查先帝之死。
老皇帝气得要冲出去砍了这些忤逆的大臣!
才起了一个身,又重重倒下去,气虚得说不出话来,更别说下令砍人了。
左右丞相对视一眼,微微摇头,皇帝老了,文臣集团却比过去更加团结了,武将这些年不是荒废就是因赵家之事对朝廷冷心,两个捧着父皇的儿子又都废了,这宫里宫外,竟然没人愿意捧着皇帝陛下了。
压倒皇帝最后一根稻草的,是北边军队送来的信。
皇帝一日不同意彻查,他们全军就后退一里,不查赵家案,魏北军就不抵抗燕国一日。
皇帝年轻时被燕国吓破了胆,那是他一生阴影,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左手中风无法动弹,强忍着喉间血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要、查,那、就、查!”
圣旨一下,司仿佛早有准备,顺势启动各方调查,一件又一件证据如长着翅膀一般从各处飞来。
哪怕是李汾等多年为此努力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诧又热泪盈眶。
施牧扶着寄娘走出门外:“秋天了,要丰收了。”赵公生前呕心沥血为这个国家种下的种子,撒播在每一个热血魏人心中,哪怕经历寒冬,到了今日也终于复苏发芽,将有收获了。
寄娘朝着北方,缓缓跪下,向身在北方饮雪尝风守卫边疆的将士叩头。
多谢。
十年过去,多谢不曾忘记赵建炎,多谢这份以身换赵家清白的重恩。
施牧看着她,等到她叩头后将她小心扶起:“是伯父值得,他是每一位文臣武将心中的最高向往。”
寄娘抬头看着飞过的大雁:“边关将士是最难的,所以我算计了一切但从不把他们扯入局中。没想到,他们宁可丢掉自己最高的责任,将自己陷入大不义,以不抵抗来威胁皇帝。”
施牧也没想到,文臣用尽智谋,武将用身献祭,好在,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拼尽一切终换来了天亮。
第593章 锦绣堆53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很多人被灭口,很多事物在时间中消灭而难寻,但十三年来,一直有人在暗中坚持,他们寻找证据,隐藏心思,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路上渐渐遇到同行的伙伴,队伍不断壮大,纵然前途无光却从不曾放弃……
寄娘的出现,直接揭开了遮盖在所有人头上的巨大黑布。她利用两王夺嫡这种大型政治斗争,一次带走大批贪官污吏,两次便几乎清洗朝堂。她来之前看已经对赵家案件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证据在哪、人证在哪、案件线索在哪……对她来说不过是拿着地图搜宝藏,两年来,所有线索都被她掌握得七七八八。
风一起,掩藏在时间尘土下的一切便重现天日。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回生二回熟,配合默契,分工合作,以皇帝预料不到的速度查清了十三年前的赵建炎谋逆案。
左右丞相虽知道皇帝的焦灼,但是大势所趋,他们若逆流阻止反而落不得好,毁了自己名声。反正,自从皇帝回归皇位后,这丞相之位是有名无实,不过是皇帝的牵线木偶、两尊门神而已。皇帝自己都没办法,他们又能如何呢?
大朝会上,三司呈上最终调查结果,皇帝使劲给左右丞相使眼色,但这二位不约而同垂下眼,跟着所有人一起下跪。
“请陛下昭告天下,为赵公洗冤平反!”
“你……你们……”皇帝看着跪倒一片的众人,捂着胸口怒斥,“你们这是要让朕对着天下人承认自己有眼无珠冤枉错了人吗!”
中书令谏言:“陛下,圣人也会失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陛下扶正祛邪便是圣明之君。”
皇帝抖着手指着他,大吼:“那朕不同意昭告天下,朕就不圣明了吗?”
御史大夫忍不住,跪出来说:“陛下,赵公战功彪炳,政绩卓越,他文安邦、武定国,大魏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若是让如此忠臣良将含冤受屈不得平反,这回让满朝文武天下士子都寒心的啊!”
萧国公也直接出列:“陛下,赵公的罪名是叛国,这是何等重罪?您忘了,当初是谁把您从燕国接回来的吗!”
“放肆!”皇帝暴怒。
萧国公却直直挺起身子毫不退让:“皇上!史笔如铁,就算你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当年发生的一切难道会更改吗?史官就在这,您逃避又有何用!”
“放肆!放肆!萧国公,朕看在先长公主份上对你再三优待,你竟敢忤逆犯上,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砍了!给朕砍了!”
众臣立刻出声阻止,将萧国公团团护住:“陛下!不可陛下!”
皇帝却被萧国公的话严重刺激,突然冲下来抓住史官的手臂:“你说,你都记了一些什么?你写了什么?嗯?”
史官惊吓得脸色苍白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抓着他怒吼:“你写了什么,说!”
史官深深叩头:“陛下,崔抒弑君,三杀不改太史简。请陛下恕罪。”
崔抒杀了三个太史令都无法让史官改掉“崔抒弑其君”五个字,今日也一样。
皇帝听懂了,倒退两步,举目望向满朝,突然觉得自己居家寡人,无人可援。深受刺激的皇帝心口一痛,喉头猛地涌出一股腥甜,直直往后倒去。
内侍尖叫着冲过去:“陛下――”
皇帝突然昏倒,大朝会中断。但是大家想起之前皇帝的装病,这一次却不怎么相信了,所有人看着左右丞相,不达到目的不愿走。
左右丞相也拿不准,但不敢替皇帝答应平反之事,为难之下看向几个皇子。
然而晔王贤王倒台后,剩下的两个皇子不仅年纪轻还由于常年被欺压而十分懦弱,缩着脖子半点不敢抬头,深怕事情砸到自己头上。
左右丞相深深叹气,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忧虑。
“事实既已查明,自该昭告天下,中书省不如先将圣旨拟好,至于谁给皇祖父送去――不如就交给我吧,我下了朝就去探望皇祖父,劝说他用印。皇祖父只是听到如此令人震惊的真相心情激动,等到醒过来就会想明白的。”
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起,在安静的殿上字句清晰。
众人闻声看过去,发现角落里走出一个陌生的少年,看衣服像个皇子,但水都没有印象。
萧国公先笑起来:“如此也好,墨公子是大皇孙,陛下龙体不适,大皇孙代陛下处理琐事也是应当。”
大皇孙?!
那就是先帝留下的那个孩子了!
众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仔细看去,只见这孩子少年模样,身影偏瘦,但挺拔如竹,淡然谦逊,老臣们恍惚看着,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这是司徒墨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他内心很紧张,面对文武百官的打量,他挺着身子暗自握拳,手心都是汗,脑中是先生和夫人临行前的叮嘱。
这是他走到朝堂的第一步,不能有半分退缩。
礼部尚书第一个出声:“萧国公所言不错,就这么办吧,有劳中书令了。”
礼部都说这样没问题了,大家本就愿意,自然再无意义。
于是中书令帮忙拟好圣旨,交到司徒墨手上,左右丞相陪着司徒墨拿着圣旨去后宫见皇帝,百官依旧固执地跪在原地等着结果。
司徒墨紧紧握着圣旨,一路走到了皇帝寝宫前,看到进进出出的太医,这才知道皇帝真的病倒了。
他紧张地停下脚步。
左右丞相看了看殿内情形,立刻劝说:“陛下是真的病了,不如去前殿告知大家,此事暂且搁置吧。”
司徒墨摇头:“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不会轻易退的,两位大人若是怕皇祖父迁怒,不如我自己进去吧,左右我也不被祖父喜爱,不差这一回。”
左右丞相听到这似孩子气又格外坚定认真的话,对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徒墨不等他们纠结,握着圣旨走了进去。
皇帝只是一时气急攻心,离开大殿在太医救治下很快醒了过来,但是他看到司徒墨和他手中的明黄,再次暴跳如雷。
“谁让你进来的!”
司徒墨看着这个害死父皇的人,冷冷地说:“皇祖父,你最近是不是龙体不适?我在宫外遇见了一位神医,医术了得,也许能一解您的病症。”
“神医?”皇帝狐疑地看着他。
司徒墨拿出一个瓶子:“这是她给的醒脑香,只要闻一闻就能提振精神,您不信可以试一试。”
皇帝让人拿过来,好几个太监都试了一遍确认无事,他才放到自己鼻前,浅浅地过了一圈。
但是这个醒脑香真的神了,才闻到一点点,他就觉得脑子一清,刚才那阵剧痛短暂消散了一下。
皇帝立刻放到鼻下,深深嗅了一口。
因为气闷堵住的胸口突然通了。
皇帝大喜,发着光的浑浊眼珠死死盯住司徒墨:“这个神医在哪里!”他深受头痛症困扰,自从晔王送来的安眠香用完后,他连入睡都成了问题!这个醒脑香非常好用,完全能缓解他的头痛症!
司徒墨举起手中的圣旨:“您在这份圣旨上盖章,我就告诉你。”
皇帝视线移到圣旨上,怒火再次高炽……
大殿里,百官跪得膝盖骨都疼了,司徒墨终于回来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司徒墨走到中书令面前,躬身将圣旨递了回去:“请中书令大人发布圣旨。”
豁――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兴奋。
“陛下真的用印了!”
“太好了!”
“赵公,你九泉之下有灵……”
司徒墨看着或兴奋或喜极而泣或如释重负的百官,胸口涌出一股冲动。他也要成为父皇、赵大人那样的人!哪怕去世十几年,依旧有人牵挂他们,依旧有人为他们哭泣,依旧有人为他们奔走,百死不悔。
京郊。
“先生――夫人――先生――夫人――”司徒墨下了马,一边喊一边狂奔进园子。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皇帝下圣旨了!”
施牧扶着寄娘走出来,听到这话,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施牧笑着看向寄娘:“恭喜,沉冤得雪。”
寄娘看向飞奔而来的司徒墨,眼眶不断涌出泪水,嘴角却带着笑:“辛苦墨儿了。”
司徒墨停在她面前,看着满脸泪水的夫人,突然跪下。
施牧诧异,问:“墨儿,你?”
司徒墨俯身一拜:“多谢夫人和先生,多谢二位救我教我,墨儿日后一定不负二位教诲,以皇祖父为鉴,做父皇赵大人那样为国为民的人。”
寄娘擦了眼泪扶起他,郑重地说:“你要记得今日的话,记住老皇帝今日的下场。”
司徒墨用力点头。
施牧:“深秋风大,我们进屋说吧。”
三人往回走。
“如今赵家平反,你可以回去了吧。”
“回,当然要回。”
隔日,皇帝派来的车架到了清园门口,施牧陪着寄娘上车,车轮驶向皇宫。
皇帝没想到,接来的神医又是一个熟人。
“怎么是你?”
寄娘笑:“陛下久违了,愉乐多谢陛下为我赵家平反。”她嘴里说着谢,人却站在原地未动。
皇帝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往后一缩,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你说什么?!你赵家?”
寄娘的嘴角挂着极冷的笑,语气还是那样温婉:“是啊,我赵家。小女正是赵建炎最小的女儿赵愉乐啊。当年我寄居山庵,全家蒙冤被害,幸得忠仆和曹小姐搭救,曹小姐替我**火海,我答应她,为她向苏家报仇讨回公道。”
皇帝身子一软,几乎坐都坐不住了。
赵建炎的女儿居然一直在皇家!呆了十几年!
“你竟敢欺君!”
“是,我欺君了,可是陛下冤枉了我父亲,害了赵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命,现在,一切都已经昭雪,陛下还要拿走我这残破之躯,计较欺君死罪吗?”
“刁女……你这赵家――”
寄娘直接打断:“陛下还是少提我赵家,若让我悲痛难忍撑不住了,陛下的病还治吗?”
“你真的能治朕的病?”皇帝顾不得许多,忍不住心切地问,实在是他受不住这炸裂一般的头痛了,恨不得拿块石头砸头昏死过去。
“只要陛下还我身份,不追究我过去隐瞒,让我堂堂正正回到赵家,我就给陛下治病,保证陛下以后不再头疼难以入睡。”
听到寄娘直接说出他的病症,皇帝又惊又喜又疑心:“你怎么知道――”
“望闻问切,自然是看出来的,看来被我说中了。”寄娘神色自然,还带着一分看准了病症的自得。
皇帝狐疑地观察了几眼,头又剧烈疼痛起来,他立刻打消了疑心:“朕答应你,快给朕止痛!”
第594章 锦绣堆54
这京城最近的奇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当年名动大魏后来又谋逆的赵建炎,突然被平反了,还是当今陛下亲自下旨,承认十几年前自己误信奸臣诬告,冤枉了赵建炎,然后将当年诬陷赵家的人一一发落。
世人讨论赵家案件的细节正火热呢,突然,皇帝又下旨说找到了赵家唯一存活的女儿了。
而且这赵家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揭举晔王要求回归自由身的无痉蛉耍
等到无痉蛉宋什么变成曹琳之女的消息传出来,这前前后后居然全都串联上了!
惊呆了所有吃瓜的局外人。
太离奇了。
也太惨了。
无痉蛉苏飧鋈耍成了整个大魏的传奇女子,大家又敬又怜又叹。同情她遭遇,可怜她一生坎坷,但想到她卓越的才情,一步步为家族平反的能力,所有自上而下的感慨都变成自下而上的敬佩。
而本就在朝上有许多人脉支持的她,如今因为赵家这个背景,顿时地位超然。
赵家的宅子被朝廷还回来了,赵家人的陵墓也重新修建了。
当年赵家人无人收尸,是奶娘他们偷偷捡走了赵建炎一家几口的尸骨潦草安葬,如今,寄娘将他们迁回祖坟,又给其他所有人立了衣冠冢。
一切办妥,她搬进了赵府。
这个宅子荒废多年,早已不是从前模样,但刚踏进去,原主所有的记忆就涌了出来,每一根柱子,每一块地砖,都是那么熟悉,充满了家的气息。
原主贪婪地想要看遍每一个地方,怎么也看不够,寄娘便顺着她,一遍遍走在老宅中。
老宅老旧又没有下人打扫维护,施牧想帮她安排,萧国公横插一手:“不必,交给我就行。”
寄娘搬进了京城,三不五时给皇帝去看个病,施牧自然而然也回到了施府,但是想去找寄娘却没那么方便了。
因为总有一个萧国公隔在他们之间。
施牧细细算了一下,如今他单独和无鞠啻Φ氖奔洌竟然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实在是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为两人再无阻挡欣喜若狂,但无竞孟癫⒚挥懈进一步的想法。
萧国公的阻挡他可以破解,可无镜奶度,仿佛一把刀扎在他心头。
又是一日从皇宫给老皇帝扎针回来。
老皇帝的头痛症是寄娘下手的,借助的就是当初给晔王的安眠香,那是一种上瘾的香料,一旦断了,就会头痛欲裂,不能吃不能睡,痛得无心做任何事。
晔王出事后,这香自然是再也不会有了,此时,她在宫外鼓动赵家案,老皇帝在宫里开始犯病,一切正正好。
这病让老皇帝没有精力阻止赵家平反,也让老皇帝受制于寄娘,哪怕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是寄娘谋划的,也发作不得。
所以,治病又成了她的保命符,保她名正言顺安然回归,保司徒墨留足朝中立足的时间,保……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想到这,她又想到了最近越来越着急的施牧。
寄娘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一边走进去一边想,施牧年纪比自己小,未来还能有大作为。她一直记得刚见他时的模样,那是一个胸有抱负智谋无双的年轻人,如果她不曾来,施牧应该会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吧。
一切尘埃落定,寄娘面对施牧却犹豫了,他并不了解她身体到底如何,寄娘自己却心知肚明,离别本就伤感悲痛,更何况是最亲密的人,也许维持现状甚至渐行渐远对彼此都好……
正想着,一抬眼,就看到半明半暗的马车里,脑中的人正端坐在那。
“你怎么在这?”
施牧拉她坐到身边,马车启动,寄娘身子歪了歪微微靠在他身上。
她稳住了身子想抽手,却没抽动。
“佑之?”
施牧紧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挤开她的拳头,十指相扣:“无荆你最近,为何躲我?”
寄娘想缩回手,反而激了他,被他更牢牢握住。
她垂眼,叹了一声:“佑之,你这样……何苦呢。”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做知己,赏文看景,写诗作画,教墨儿游山水,不好吗?”
施牧:“……知己?只是知己?”
寄娘移开视线:“嗯。”
施牧气息不稳:“你……你一直……一直这么想的?”
“……嗯。”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车外传来的嘈杂声。
施牧脑子一片混沌,他努力回想过去一切,真的是他误会了吗?他明明感觉到了,他是不同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他们一起经历那么多,日日相处近乎亲密……难道是他单相思想太多吗?
寄娘趁机收回手。
在她的手抽走的那一瞬,施牧重新抓住了:“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的身子――”
寄娘手一颤,若无其事说:“我的身子怎么了?最近挺好的。”
施牧了然地看着她:“好,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既是知己,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若是你走了,世上再无人知我,倒不如随你去了。”
“胡说什么?”
“当然不是胡说,无荆不管你是我的谁,你走了,我活不了。”
“你――”寄娘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施牧伸手环抱住她,靠在她颈间:“无荆见世间最好的美玉,普通玉石如何还能入眼呢?我这条命就在你手里,你在,我在,你走,我走。
寄娘推他,没推动,气恼:“你明知我最恨糟践性命的人!”
施牧:“你已打算疏远我,弃我而去,我还管这些做什么?我只告诉你,你若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便当你不在这世上了,必紧随你而去。”
寄娘眯眼:“这是威胁?”
施牧不理这话,继续点破她的打算:“什么写诗作画,都是谎言,你是打算好了要疏远我,甚至哪一天,我们关系渐渐淡了,我再去赵府,你就不在了,是不是?”
她脑中的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她有些没底气:“你想多了。”
施牧笑:“你也说了,你我知己,你想什么我如何不知?”
他直起身,看着寄娘问:“你现在身子感觉怎么样?”
寄娘莫名,为了证实自己很好,肯定地说:“我很好。”
“可会胸口闷,呼吸不畅?”
寄娘疑惑摇头。
“问这个――”
话未问完,她腰上一紧,唇上被覆上两片火烫。
“你!”
口腔被趁机而入。
寄娘常年苍白的脸色一点一点红润,直到一片绯红。
施牧流连地轻啄着她的唇瓣,轻哼:“身子的确不错,你没有骗我,那我姑且信了。”
寄娘怒而瞪视,然而身上无力,只能靠着他,这怒瞪也没了气势。
施牧眸中含情,脸上却故意带着坏笑:“你骗了我一次,以后我再不敢信你,只能亲自查验。”
寄娘:“……”
施牧收了玩笑,认真说:“愉乐,不要把我想得很脆弱,我是男子,能承受一切自己选择的后果。我选择你,便已是想过未来的一切可能。但不管哪种可能,我清晰地知道,错过你,是我哪怕夫贵妻荣子孙满堂、权倾朝野富有四海都难以平复的遗憾。我选的,就是对我自己最好的,现在我只想问你,不考虑外在一切,只考虑你自己,只考虑你的心,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吗?”
寄娘被施牧说的话震动。
最好的选择。
彼此最好的选择。
一句话释然了寄娘内心深处产生的负担。
“是。”
话落,她听到耳边传来他如鼓的心跳声,嫣然而笑,看来,他说的是真的,这是他最想要的。
……
万年光棍、疑似要出家做和尚的施家小儿子成婚了,新娘是刚从风波中退下来的赵家孤女赵愉乐,也是鼎鼎有名的无痉蛉恕
无痉蛉俗⒍ǔ晌世人最热的讨论对象,但这两人现实里的日子却过得非常平静。
寄娘用三个月时间医好了老皇帝的病,太医院验收肯定,老皇帝这才安心放她走。
看着寄娘离开的背影,康复的老皇帝眼中射出阴狠的光芒,心中盘算出了数个报复赵愉乐的办法。
康复的皇帝脑子回来了,疑心病更回来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个赵愉乐策划的,两个儿子相斗,晔王干的那些事,他的头疼症,他如今觉得一切都是赵愉乐的手笔!
但是如今无痉蛉巳缛罩刑欤他要慢慢来,暗中动手……
皇上龙体康复一旬,某天夜里宫里突然敲了丧钟,三十六下,帝王驾崩。
百官匆匆赶进宫中,这才知道,皇上竟然是……因马上风驾崩了。
难道生病太久,难得进后宫没控制住?
――史官如实记载此事,于是类似的猜测从当今到未来,层出不穷。
寄娘和施牧听到这个消息却没半分意外,从容地让下人准备素服,应对即将到来的国丧。
老皇帝驾崩,传位给谁却没有遗旨。
最后众臣举荐,推选了本该做太子做皇太孙的司徒墨继位,另设四位辅政大臣。
司徒墨登基为帝,历史仿佛拐了一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他和当年的皇父一个年纪,少年老成,跟着大臣们学习政务一点就通,见解独到。
施牧以前便是皇帝的先生,如今直接受点召入宫,做了太傅,每日教导皇帝四书五经君子六艺,背地里则和妻子赵愉乐一起,辅导皇帝帝王之术。
不出三年,司徒墨便通过考验亲政了。
施牧向皇帝告假,打算带着愉乐远游。
“先生,夫人身子真的不打紧吗?还是让太医院掌院看看吧。”
“别怕,我们就是出去玩一圈,顺便帮你体察民情,你师娘身子挺好的。”
司徒墨放下心来,殷殷叮嘱:“那有劳先生夫人了,不管到了哪里,都要随时给弟子写信啊!”
施牧笑着答应。
京城外,几辆马车驶出城门。
“总算能出去走走了。”柔软的女声在当中一辆马车中响起。
“你想去哪?”男人温声询问。
“去哪都行,外面的世界我从没看过,一定要看个够才好。”
“那我们先去南边吧,天要冷了,南边暖和。”
“好,出来真好,就是墨儿恐怕要难过了,他肯定还等着我回去……”
“少胡思乱想,明年我们玩累了,就一起回去看他。”
“……嗯。”
第595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颜华回到怨女部的时候,听到的是少女的欢笑声还有小动物的嘤嘤嘤。
她一时回不过神,诧异地往声源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嫩黄色的身影铺在黑白团子身上,团子甩着身子不甚愉快地“嘤嘤嘤”叫着。
“滚滚?”她迟疑地喊了一声。
听到主人回来的声音,滚滚一下子来了精神,猛地一个直立甩掉背上的“人”,四肢粗短腿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摆动,冲着颜华飞奔而来。
“嘤~嘤~”委屈不已。
颜华忙接住了大胖滚滚,安抚地揉着它的脑袋,看向那个摇摇晃晃飘过来的魂。
“愉乐姑娘,”她喊她,“看来,你的怨恨彻底消了。”
赵愉乐脸上笑着,伸手趁滚滚不备,又在他身上撸了一把,引起大团子不满地抖动,抖得身上肥肉一颤一颤的,赵愉乐哈哈大笑。
“亲眼看到仇人一个一个不得善终,我爹娘的冤屈得到了昭雪,最重要的是,我看到――”她仰头,望着头顶无尽的漆黑,“我看到,原来朝堂内外还有那么多人记得我父亲,他们因为我父亲的冤屈走在一起,那么艰难却从未放弃,矢志不渝地想要恢复爹爹和皇上曾经的治理,远在北疆的将士们,他们也不曾忘记……报了仇又看到这些,我心里的恨与痛彻底没了。”
颜华为她高兴:“是,做过的总会有痕迹,公道在人心。”
赵愉乐低了眉眼一笑:“从前我是完全不信的,不过现在我信啦。”
两人相对着笑。
赵愉乐突然问:“大人,听说,像我这样的执念之魂,如果想要留下为你办事,也是可以的,对不对?”
颜华诧异,挑眉看向她身后的大殿:“是颜青颜修说的?”
赵愉乐机灵地眨眼:“我听他们闲聊得知的,你知道我从没疯过。”
颜华想起,对她这份意志力的钦佩重回心头:“是,你想留下做一个执行任务的管事吗?”
赵愉乐说:“嗯,我知道一旦投胎就会忘记这一切了,可是我不想忘,哪怕我父母都已经转世为人,可只要我记得他们,他们就一直在我心里,我不想喝孟婆汤。”
颜华微怔,没想到赵愉乐是这样想的。
不过当惯了十八部的执行者和部长,她的性子越发有边界感,等闲不会管别人的选择,所以对此也没有任何赞成或反对的意见,只安静听着,听完便尊重赵愉乐的想法。
“做一个不断进入幻境的执行者并不是看着那么轻松,你要对每一个执念之魂负责,也要克服记忆不断增多情感却一次次被剥离的痛苦……你可以试一试,若觉得做不到及时告诉我。”
赵愉乐一听,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立刻高兴地双手合十,雀跃不已:“多谢大人!”
颜华却再一次叮嘱:“你可以尝试,但是须时时刻刻记住,你进入每一个幻境,背后都有一个正在崩溃疯癫的执念之魂,你即便帮不到她也不能让她更加痛苦。”
赵愉乐收敛喜色,郑重点头:“是,小女谨记。”
颜华重新笑起来,轻轻拍着怀里的滚滚:“走,我们去大殿找两位小哥哥。”
团队中新加入一个娇俏活泼的姑娘,颜修和颜青也挺喜欢愉乐,颜华索性多住了一些时间,陪着他们玩耍聊天,帮助大家熟悉、提升感情。
直到滚滚也接受了赵愉乐后,颜华这才让颜修给她们挑选任务。
她先给赵愉乐挑了一个最接近她的时代、事件比较简单的任务,把人送走后,这才打开自己的界面。
“换个有点新意的世界吧。”她对颜修说。
颜修摸着下巴:“有新意?”两条眉毛皱成了毛毛虫。
“啊,有了!”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头捣鼓了一番,“姐姐,可以了,我重新归类了世界背景,现在你随便抽一个,都是你没去过的世界!”
颜华眼中有了好奇,伸手点了那个开始抽签的标记。
执念之魂的画像飞速滚动,她喊“停”,画像缓缓停了下来,定在一个人影上。
屏幕前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颜青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颜修的眼睛带着他背过身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颜华哭笑不得地扭头看他们一眼,又去看图像上的女子――
这是一个只穿了草裙,胸口围了一圈树叶,原始人打扮,肤色蜜色,头发潦草的女子。
颜华点进具体的介绍,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被浇灭,某个猜测得到了证实。
这个执念之魂的世界,还处在原始社会……
距离她去过的最古老的世界都有万年以上的时光。
“真是好手气啊……”她喃喃自语。
颜修扯开颜青的手跑过来:“姐姐,原始社会太残酷了,我们换一个吧,这个……这个……这个让愉乐姐姐去!”
颜华被他最后这句话说得错愕不已,点了点他的脑门:“亏愉乐还挺喜欢你呢,你居然背后把不好的差事推给她!被她知道了,看她会不会揍你。”
颜修噘嘴,哼了一声:“我是为了姐姐,姐姐最重要!而且你是部长大人,当然可以让被人去做嘛!”
颜华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可以哦,颜修你虽然学了很多人的习性,但是这种推卸工作、摆官架子的行为不可以学,知道吗?越是当领导,越要以身作则,如此你的团队才会真心敬重你,跟随你,而不是将你高高供着,一旦另有机会就离你而去。”
“而且,”她微微用力,敲了敲他的脑袋,“我们不仅是上下级,我也将她当成姐妹,姐妹之间怎么能损她利我?”
颜青安静站在一边,眼睛半点不看屏幕上的画像:“那你真的要去这么原始的地方?连衣服都没有。”
颜华笑笑:“正因如此,也只能我去。”
她指尖轻动,那个穿着草裙围着树叶的执念之魂就缓缓从远处现形飘了过来。
颜青一把捂住颜修的眼睛,拖着他迅速离开不见了踪影。
颜华笑,嘀咕:“看到现代短裙姑娘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啊。”
说着,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你有什么执念呢?――唔,你说了我是不是也听不懂呢……”
“赶走……赶走……”对面的魂魄出声。
是一种从没听过的语调和发音,但是颜华却莫名听懂了,她在说“赶走”。
她目露疑惑,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地府,多少执念之魂古往今来的发音都能听懂,远古人的语言自然也能在她耳边自动翻译,想到这,她忙又侧耳细听。
“赶走……妖……赶走……妖……”
“妖?”
难道原始社会还有妖怪?
多余的信息再也听不到了,颜华只能动用法力去探知这个女子的一生。
那里的确是个原始社会,人类开始了群居,但依旧过着采摘狩猎的生活,他们与大自然的动物一样,随着气候的变迁移动着自己的群居地,在丛林河流间捕猎自己的食物。人们已经学会了通过集体力量抵御野兽的攻击,也会在生活中互相帮助提高个体的生存率。
因为生产力低下,那里的人们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奔波一天换来生存所需的温饱,以及微薄的对未来的保障。
在这样一个群居的人类群体中,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差异,所有人都要劳动,彼此之间要互相帮助以免群体人数减少,毕竟,他们所有人面对的问题是生存,他们的敌人是族群外的其他敌人。
个体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力量和智力。
为了更好地保护群体,每个部落中都会有一个领头的人,和一个被所有人称为巫的老人。
领头人在日常的狩猎、迁移中自然而然由集体公投能力最强的人担任,而巫则是上一任巫在人群中挑选继承人,巫死后便由继承人成为下一任巫。
这个执念之魂名字发音是呦呦,正是她所在部落的巫。
从部落存在开始,巫便存在了,如果领头人是部落的力量之王,那么巫便是部落里公认的,懂得最多,最聪明的人。
巫能辨别季节变换,能感知天气晴雨,能给人们治病,能教人们从前完全不会的东西,一个部落拥有的巫越厉害,他们的日子就过得越好。
呦呦是在十二岁那年被挑中成为继承人,三年后,上一任巫去世,她便担起了巫的责任,引领着她的部落族人为更好的生活努力。
颜华很好奇巫是怎么挑选出人群中的继承人,她去查看了所有巫的挑选过程,已经他们选择的人具有的共同性。
综合整个原始时代存在的部落,巫们挑选的继承人有男有女,有很小的孩子也有按他们说法已经成年的人,有的人身体残缺,有的人力量勇猛甚至兼职了首领之职……
颜华看了很久,终于发现了共同点。
这些继承人都是在展露出超越他人的智慧时,被巫发现继而挑中的。他们有的人善于总结,有的人善于尝试发明,有的人很小就能帮大人改良用具,有的人心细如发……
所以,巫是部落里最聪明的人,这是真的,因为他们的继承挑选,挑的就是部落里的智者。
颜华继续回到呦呦的人生影像中。
十二岁在原始社会已经成人了,他们的寿命最高也不超过三十岁,有力量的男性七八岁就跟着成年人出去狩猎。
哟哟的上一任巫活得很长,活了二十九年,挑中哟哟时,她的身体机能到了逐渐衰竭的阶段。
哟哟用三年的时间,在巫身边学习历代智慧的巫们总结下来的各种经验,关于方向辨别、野兽查探、器具的使用和改良、天气预测、聚居地的选择……很多很多,都是聪慧的巫们一代一代总结下来的生存知识。
这个社会还没有可以流传的文字,人们通过结绳记事,所以这样的经验只能口口相传。
哟哟不愧是巫选中的人,她非常聪慧,不仅学会了所有知识,还在上一任巫去世前,就展露出了自己的能力,帮部落躲避了一次雷电袭击。
哟哟成了众望所归的巫,并且牢记上一任巫的叮嘱,非常努力地用自己的智慧保护族群部落一年又一年。
哟哟二十三岁时,她在部落里物色了几个候选人,打算再观察一年选定自己的继承者。
这时,部落的族人外出打猎回来,捡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仅长得很白,而且穿着打扮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她全身被奇怪的东西包的严严实实,四肢柔弱得小孩子都能折断。
颜华看着影像里的人,眼睛缓缓瞪大。
穿越者?!
第596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看到现代装束的女子出现在远古世界中的那一刻,颜华不往下看便大概猜到了后面的发展。
一个现代人,一群原始人,哪怕这个现代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她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变。
无论是使用火、工具还是农业、畜牧……现代人眼中像喝水一样寻常的事情,对这群原始人来说,都是几百年几千年才会发展出的文明。
影像中的世界继续往前走着,颜华发现这个现代女子是带着一个野外生存包穿越过来的,她生存包里的许多器具每拿出一样便会震撼所有原始人。
现代姑娘叫梁璇,刚来到原始部落时她并没展露所有现代物件,还非常惊慌。她是被部落里一个狩猎能力很强的年轻人阿古发现的,明明是人的模样却无法沟通,又穿着奇怪,还受了伤,阿古带着她来见呦呦,询问该怎么处理。
这完全超出了呦呦的认知范畴,她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和当时的部落首领商量后,又经过大家集体表决,思维逻辑十分简单的原始人觉得这个柔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攻击性,决定将她留下。
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一个部落是人越多越好的,无论男女,都在群体中担任着极大的作用,除非这人完全成了负担,不然很少会被舍弃。
于是梁璇在这个部落里留了下来。
因为阿古先发现的她,梁璇似乎也对阿古更依赖一些,于是,首领将梁璇交给了阿古照顾。
起初,大家都只是好奇这个异常白皙柔弱的女人,但随着梁璇伤势好转,大家渐渐见识到了她的厉害之处。
她可以用一种小巧的器具轻松点燃火,她教大家编织渔网轻松就能捞到很多的鱼,她还启发大家用类似的办法编织出了箩筐、席子、帽子……各种东西;她留下了狩猎来的活羊、山鸡,养在废弃的洞穴里,隔了几日,山鸡居然下了蛋;她在天气温暖的时候收集了很多盐土,用盐腌制肉干,哪怕大家一无所获好几日也不会饿肚子;她收集了种子播种,在迁移前收获了很多块茎……
呦呦一度想将梁璇定为继承人,甚至已经表达出了这样的态度,因此,梁璇在部落里的威信越发高涨。
这时,梁璇提出了定居的想法。
人类之所以迁移,是因为他们像动物一样,要根据季节去气候最合适、食物最充沛的地方生活。当一地天气变冷、食物匮乏时,他们就要往温暖的、食物充足的地方迁移,等到春暖花开再回来。
迁移的过程是很艰辛并且危险的,一路的食物问题、野兽攻击、和别的部落摩擦争夺、天气灾害……每一次迁移都会折损一部分人员。
如果人类有了定居的能力,那么定居定然比迁移更好,更有利繁衍生息。
梁璇给了大家这份底气,她的种植能力、肉干制作方法、房屋搭建的想法,还有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展露出来的仿佛神器一样的器具,都给了人们信心。
呦呦却开始紧张了。
定居不是随口一说就能实行的,如果失败,结果很可能是所有人一起死亡,这个代价太大了。栖息地的冬季到底什么样,他们谁都不知道,也没有经验。而呦呦也看得很清楚,梁璇对这个世界是陌生的,她并没有定居的经验,种植、肉干、养动物……这些都是她不断尝试后勉强成功的,所以她并没有足够强的能力确保万无一失。
身为巫,呦呦怎么能放心把所有人的命运放到她身上?
于是,呦呦成了少数反对梁璇的人,和她站到了对立面。
当然,最后的定居试验是成功的,也因此,呦呦的威信降到了最低,成了梁璇口中顽固不化的保守派,而梁璇成了无冕的巫。
事情到这一步还是好的。
后面的发展却开始急速变化了。
定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经常一个冬天过去,部落里就会多出好几个小孩,人口多了,但是大家的狩猎畜牧种植能力都没法跟上,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在受伤、老去,食物需求却越来越多。
有一次,部落里的人外出狩猎时,和另一个部落起了冲突。
对方打架输了不服气,回到部落叫了人想过来再打一回。来到聚居地,却发现了部落种植的食物、圈养的小动物……
他们不懂这是人工养殖的,以为发现了宝地,打架也顾不上了,五六个壮男,直接薅光了这片农场……
呦呦所在的青木部落发现后自然群情激奋,对方呢,觉得莫名其妙,从来都是谁发现就谁采摘,凭什么你说这是你们的?
两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并因为你来我往中的牺牲,仇恨越来越大。
最终,青木部落的人在梁璇的帮助下,打败了内桑部落,杀了首领和巫,俘虏了所有人和他们的食物。
原始部落之间的冲突是强者为尊的,除了不服输的死扛,被俘虏的其余人最终会成为这个部落的一份子,融入部落之中。
阴差阳错,这些人的到来,缓解了青木部落的劳动力压力,一下子让部落人口结构变合理了。
此时,阿古成为了部落首领,梁璇和他成了仅为彼此的配偶,两人一起管理着这个部落。他们发现了侵吞带来的好处,开始寻找新的部落,说服更多人来到青木部落。
一开始是游说,后来是战斗,而随着部落壮大,战斗带来的俘虏不再公平融入族群里,而是成了免费的劳动力。
呦呦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就到了人生最后几年,可是她无法安然死去,她看着部落疯狂扩张,扭曲发展,心惊胆战,无比恐惧。
梁璇和阿古不用再劳动,他们每日在部落里巡游一遍收获大家的尊敬和供奉就能安逸度日;最初的族人大多掌握了最好的田地资源,而后来的人成了雇佣者在这些田地里耕种;有的人不用劳动就能丰衣足食,有的人没日没夜干活却只能温饱;丰厚的食物让人们变得不再勤劳,他们甚至会吃一块肉扔一块,只为了有趣、好玩;扔肉不好玩了就开始看人和动物搏斗获得乐趣……
呦呦觉得这些行为都在触怒神灵,她激烈反对,认为梁璇是给人类带来这可怕一面的魔鬼,是妖孽,她把族人变得面目全非,把所有人都拉入了一个可怕的世界。
但是她的反对无人理会,新的青木部落,话语权都在梁璇和阿古手中,所剩不多的部分在最初那一批族人手中,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当然觉得巫是顽固保守派,是嫉妒梁璇夺走了她的地位。
呦呦却不放弃,劝说无望后,开始采取实际行动。
她转而联系那些可怜的被奴役的俘虏们,联络他们团结起来反对梁璇和阿古的统治。
但是,这个行动没开始多久便被梁璇发现了。
梁璇将此公之于众,并且为了维护她的帝国,趁机杀鸡儆猴,震慑所有心存反抗的人们。
呦呦这个“背叛者”被实施了部落最高级别的惩罚――乱石砸死。
颜华匆匆撤去法力,不敢看最后一幕,免得共情到那份疼痛。
平静了一下心情,她颇有几分感慨,从梁璇的角度看,这真是好一出励志升级的奋斗人生,哪怕进入了原始社会,她也只用不到十年时间,就让自己过上了奴隶主的安逸生活。而呦呦显然就是女主升级打怪中的那个怪,一个固执不愿意接受人类文明进程的顽固派。
顽固派。
颜华念着这个词笑笑,给颜青颜修传讯:“我走了,你们好好呆着啊。”
……
再睁开眼时,颜华已经成为了呦呦。
她身上盖着一张兽皮,下面也是一块皮毛,周围睡着几个人,热乎乎的暖气在彼此之间传递,四周一片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是真正的漆黑,半丝光都无。
颜华没在意,闭上眼回忆自己此时在什么时间。
她头回如此在意降临的时间段,因为这关系着她如何限制梁璇这个入侵者。
先进文明暴力进入落后文明,大多数的结果就是直接摧毁了落后文明取而代之,而所谓的“先进”和“落后”真的是如名词所说这样吗?
颜华这次支持呦呦的想法。
梁璇的确给人们带来了许多发展,但是最终,她所谓的奴隶制社会,还是处于一个生产力低下的世界,她构筑的这个奴隶制,追本溯源是她自己,想要被供奉,想要成为“主人”,一个文明的发展,应该对整体的人类带来飞跃的进步,而她带来的是她成为“王后”的扭曲国度。
如果进入世界的时间节点在最后那几年,颜华的压力就空前巨大,难道她要在这个世界搞一场“革命”吗?
颜华脑子里都开始设想怎么在人生“衰老”阶段革命了,闭上眼一回忆,突然胸口一松。
她现在才十五岁。
是呦呦刚刚成为巫的那一年。
这么看来,也许呦呦虽然反对梁璇那些行为,但是,她作为巫,也一直很自责没能尽职给族人带来更好的生活吧……
颜华的心一下子软了。
呦呦是个很柔软善良的姑娘,哪怕她自己也可以成为人上人,但是她看到的是被奴役者的不幸,是人们对大自然的挥霍,是不合理的一面。
第597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有虫鸟声远远地传来。
山洞里,有人推开了遮挡的草团,睡醒的半大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坐起身。
呦呦也起来了,掀开兽皮,外面的空气划过皮肤,她动作卡顿了一下。
呃……哪怕在现代穿过各种性感的裙子衣服,和这样的树叶草裙还是不一样啊,空荡荡的,一时间门真是不习惯。
呦呦缓慢地起床,缓慢地走到山洞口,抬眼远望,看到郁郁葱葱的山野间门,散落着零零散散的部落族人,大家都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呦呦!”
“呦呦!”
“呦呦,快点,我们去河边挖草根啊!”
有人回头看到了还站在洞口的她,立刻快活地高声和她打招呼,还有人催促她快点下来一起去找食物。
这里的人,离开母亲后都要自己生存,就像小兽离开了母兽独立存活一样,在自己饱腹的基础上,才会互相帮助。
他们没有偷懒的概念,因为不努力找食物就会饿死,努力找食物也只能换来基本的饱腹,很少有多余的粮食和肉可以白养一个成年人。
原始人们围着草裙奔跑在山野间门,高亢的呼声,开心的歌声,健壮的身体……其实整个画面挺和谐快乐的。
呦呦努力抛掉脑中那些后世形成的观念,将自己沉浸在原始社会呦呦这个记忆身份中,慢慢的,她终于感觉没那么尴尬了,迈开步,矫健地跑入了山林中。
“呦呦!”
“呦呦!”
她朝着那群女孩子跑去,一路都有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她是巫,是部落里每个人都尊敬的对象,在大家眼里,巫充满了神秘的能力。
呦呦也热情回应,一路跑到了刚才喊她去挖草根的女孩身边。
十多岁的女孩子已经能够独立外出寻找食物,她们力量比男性差,无法和野兽搏斗,但是可以去挖可食用的块根、采摘野果、去河里捕鱼或者去山林中收集生活需要的干树枝、干草、藤蔓……
这次,她们就是结伴去河边,那里有一大片植物,这里的人称为j,j的根茎类似后世的番薯土豆,有很多淀粉,吃了可以饱腹,还有香甜的口感。
人类稀少的自然环境里,这类资源是很丰富的,只要能找到j的生长地,只要每天去挖就可以了,在j的收获期,随取随用。
呦呦和三四个女孩一起往河边走。
有人说:“这两天没下雨,河水肯定浅了,我让嘎嘎做了一个叉子,我们挖完j,就去叉鱼。”
“好啊,前几天暴雨,太可怕了,虽然看到好多鱼被冲下来,但是连阿良都不敢下河抓鱼。”
有人期待地看着呦呦:“呦呦,你是巫,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抓鱼呢?”
喊呦呦的那个女孩立刻说:“以前的巫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呦呦才成为巫,肯定不知道啊。”
“也是,那呦呦你努力向神祈求捕鱼的指示好不好,我好喜欢吃鱼。”
大家都觉得巫展露出来的能力是上天的指示,他们不懂人的智慧和创造,以为从无到有的一切都是上天降下来的福泽。
几个十多岁的女孩叽叽喳喳聊着天,说话都很直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也无比浅显易懂。
呦呦突然有种无比放松的感觉,上一个世界的勾心斗角步步为营虽然成了影像画面,但是那种情绪成为惯性残留在心底,此时看到这样一群直来直往绝不会有半点弯弯绕绕的原始姑娘,她突然就觉得身心轻松,发自内心觉得快活极了。
“好的,我待会去河里看看,一定努力找到办法,让阿角天天吃到鱼。”
说喜欢吃鱼的阿角听了,立刻开心地跳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其他人闻言都跟着高兴起来,仿佛呦呦已经想到了办法一般。
这就是他们对巫的天然信任,哪怕最后没找到办法,但是她们此刻依旧会相信巫告诉他们的一切。
捕鱼是偶然行为,挖j才是她们的主要任务,等到每个人都挖足了一天的伙食后,她们才停下来走到河岸边,望着河里游来游去的鱼跃跃欲试。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呦呦没想到会挖这么久,她高估了大家使用的工具,也低估了挖j的困难程度。j和后世的红薯很不一样,它的根埋得非常深,而枝叶又带刺,大家都没有穿衣服,虽然皮肤不像后世人那样娇嫩,但是依旧要小心避开这些尖刺,不然就会被划伤一片,又痒又疼。
呦呦的内心小本本上,在捕鱼工具后面又加了一条:衣服。
衣服不仅能遮掩身体部位,还能御寒,还能保护身体。
很重要,但难度也很高。
所以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阿角拿着叉子去叉鱼,四个人轮流上,花光了所有力气也只叉到了一大一小两条鱼。
“水还是太大了,眼一花,鱼就跑了。”
“嘎嘎今天去捕猎了,他来的话,我们一定能抓到好多。”
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摘了一大片叶子,包好j和鱼,一人抱着一大包东西往回走。
呦呦沉默着,跟着大家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的植物草丛,慢慢停下了脚步。
“呦呦,你怎么了?”其他人走着走着,发现呦呦没跟上来,又掉头回来找她。
呦呦在扯一个老树上的藤蔓。
这棵树很大,可能她们几人合抱才能圈住树干,树荫如盖,枝丫粗壮,树上缠着一条条寄生藤,这种藤大家很熟悉,因为特别坚韧,所以部落搬运、拉扯、绑东西,都用它。比如,她们腰上系着的草裙就是这种藤蔓把草串起来的。
呦呦从原身的记忆里得知这一点,明白这就相当于天然的绳子。
她把树上扯出来的一段藤蔓交到一人手上:“我知道怎么抓鱼了,你们去割一些藤条过来,越长越好。”
“真的?!”大家眼睛一亮。
呦呦已经抓着树上那些突出的藤蔓蹭蹭蹭爬到了上方,下方的姑娘揪着藤条尾端转圈,将它从树上剥离,然后长度足够时,呦呦在上面用石头磨藤条,“咔嚓咔嚓――砰”,断裂的长条从上方掉落下来。
大家见了,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四散开来,熟练上树割藤条。
没一会儿,地上收集了一地的长条。
呦呦挑了最长的一条,绑在两棵树间门,其他的对折挂上去,然后开始一个一个打结。
阿角凑过来问:“呦呦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打结?”
这里已经有了结绳记事,大家也会在日常的搬运、悬挂中用到绳子打结这种方法,但大家都没见过呦呦这样密密麻麻打结的做法。
“你教我,我陪你一起做。”木丹凑上来,盯着呦呦的动作试图学习。
木丹就是早上喊呦呦的姑娘,她和呦呦从小结伴寻找食物,关系比其他人更亲近一点,呦呦被选为继承人后,两人分开了一段时间门,但很快又一起行动了。
木丹和呦呦从小一起,所以她很习惯呦呦的聪慧和创造力,也本能相信呦呦做的大概率不会有错。
呦呦对她一笑,放慢了动作教她。
其他人连忙凑上来跟着学。
四个姑娘站成一排,各自拿了藤条编绳结。
一个又一个……
等到所有藤条都被用完,四张小网展露在大家眼前。
呦呦帮大家把编好的网收尾,制成成品,然后取了自己那个,将树叶里的j全部倒进去,轻轻一拉,平摊开的网一下子成了一个兜袋,j严严实实地被装在里头,而呦呦只要提着两个提手就可以轻松上路了。
“哇――”大家眼睛一下子亮了,纷纷拿起自己的网试验。
“刷、刷、刷。”
三人全都成功。
“好厉害!”
呦呦提着袋子前后甩动:“明天,我们再编一个更大的网,就能去河里捕鱼了。”
“对呀!只要把网放在河里,让鱼像j一样游到网上,我们一拉!”
“鱼就进来了!”
“哈哈对!太――啊呀……”另一个毛毛兴奋地提着网袋甩动,突然几个小巧的j甩了出来。
毛毛脸上的兴奋呆滞住了。
大家齐齐看过去,呦呦了然:“毛毛,我说啦,不要编出很大的洞,你编的网,洞比j还大,装不住东西了。”
木丹和阿角也看明白了,噗嗤笑了:“毛毛,你的网一路走一路掉,回到部落你就没东西吃了哈哈。”
毛毛垮着脸,不高兴了:“这网不好,还不如叶子呢!”
呦呦解开自己的网让她装进来:“先用我的吧,明天我们重新编,多练习几次就好了,你这个网眼大,可以给阿良他们装猎物,也是有用的。”
毛毛一听,自己没白费力气,又高兴起来,将自己的食物全都装进呦呦的网袋:“阿良看到我的网,一定惊讶极了!”
其他人都笑,四人快活地回到了营地。
每天劳作后的一顿饭是最丰盛的,中午时大家都是随手摘了野果饱腹,回到营地后,大家把收获的食物互相交换,这样就能均衡吃到淀粉、蔬菜、肉,虽然这里的人不知道饮食均衡,但是他们通过总结经验已经明白吃东西要多种类,不然身体会坏。
呦呦的一袋j,自己留下两个,剩下的充公,然后获得了一份菜汤和一只鸟类的整个腿,应该是只鸟,个头有大公鸡那么大,整个腿撕下来足够她今晚吃撑。
和梁璇来了后不一样,此时的人们并没有想过谁做多谁做少的问题,就像呦呦交出了多余的j,换来了一餐饱腹的肉,并没有计算这个交换是不是对等,也没去计算部落里谁在这场交换中占了便宜。
大家每天都要劳作,劳作的目的就是这一餐饱腹,吃饱了,就满足了,别的完全想不到。
如此日复一日。
吸引呦呦的是在准备晚餐时,部落里的人们钻木取火和烹调的动作。
原来这个世界,人类已经学会使用火,而且也发现了盐土,他们不知道怎么提取盐,但会把浸泡了盐土的水放进菜汤中,虽然口感一般,但是大家都补充了盐分。
呦呦好奇这里的生活方式,其他人已经围着她“发明”的网,新奇又兴奋。
嘎嘎提着一张网跑过来:“呦呦,这个真的能捕鱼吗?怎么编的,你教我,我明天就去捕鱼!”
嘎嘎是个精瘦的少年,这里十三岁以上的男性都很健壮,但嘎嘎是个意外,他在这个男性群体中颇有点弱不禁风的感觉。但事实上,他并不弱。
没有健壮的体魄和力量,上天给了他另一个优点――速度。
他跑得最快,动作最迅速,无论是追猎物还是叉鱼,他都是部落里最厉害的。
所以嘎嘎非常喜欢叉鱼,那是他的王者领域。
“我今天回来才想到的,明天可以去试一试,你去也行,如果失败了,你也可以叉鱼,不至于饿肚子。”
嘎嘎嗯嗯点头,拿着网爱不释手,一会儿解开,一会儿抽紧,往里头装各种东西。
大家都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第598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呦呦帮他们开辟网的新用途:“阿良,你看,如果这个网够结实,是不是可以放在野兽经过的地方做陷阱?”
阿良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可以!好办法!”
阿良是部落里最勇猛的人,也是马上要继承首领之位的人,现在的首领最近病了,连外出觅食也成了问题,大家自动为首领送去食物,也做好了首领迈向死亡的心理准备。
他安排了明天新增加的工作:“明天大家去狩猎时顺便多带一些藤条回来,越多越好,也可以找一找有没有更坚韧的藤条,交给巫,让巫多编一些结实又大的网。”
围坐在一起的族人纷纷应好。
网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又放松下来,有男女回了山洞,有小孩在火堆边奔跑,有人直接躺在地上望着夜空,也有人坐在一起说话。
气氛自在轻松,非常惬意。
呦呦靠着一块石头望天,被漫天星辰震得微微张嘴,什么思绪都飞走了。
太美了。
比她在古代看到的星空还要美千百倍。
整片夜空像个四垂的穹顶,上面是无数闪烁的星子,银河从头顶倾泻而过,肉眼观测的星空竟比现代高倍相机拍摄出来的星空还美。
她想起某一世学会的天文知识,对着夜空一一辨认起来。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天的阳光再次唤醒沉睡的原始人们。
但今天有些不同,大家看着昨天那四只网内心充满期待,马上就能去试一试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用它抓到猎物呢?
阿良拿走了毛毛那只网,另一拨族人拿走了阿角的网,嘎嘎和呦呦她们一起,用木丹的网装j,呦呦的网捕鱼。
到了河边,嘎嘎下水撒网,呦呦看了一圈,去林中挖了一些虫子撒在网上。
嘎嘎眼睛一亮,立刻明白这是诱饵,带着阿角去挖了更多,全都撒在那里,吸引鱼儿过来。
木丹看他们布置好了,拉了呦呦:“我们去挖j吧,万一抓不到鱼呢。”
呦呦笑着应了,喊阿角和毛毛。
阿角不肯走,毛毛对鱼没有执念,“哎”了一声,越过石头跑过来。人很快钻进了j丛中。
嘎嘎也怕不成功,拿了尖利的叉子走到远处不影响渔网的下游,开始叉鱼。
阿角盯着渔网看了很久,一时间并没有看到很多鱼游过来,她失去了耐心,摸摸肚子怕今天真的没食物吃,扭头跑进丛林中,找到一颗果子树,刷刷爬了上去。
呦呦和木丹今天只挖了半天块根,中午肚子饿的时候停下来去看河里的渔网,发现里头已经有好多鱼儿在那里游来游去。
嘎嘎也握着好几支叉着大鱼的叉子走过来,今天这成果对他来说可谓是满载而归,所以他来的时候笑容满面十分骄傲:“呦呦,你看我叉了多少鱼――哇!”
他刚炫耀了一半,转头便看到了渔网里满满当当的鱼群。
呦呦对他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今天我们就吃嘎嘎的鱼吧,下午回去的时候再收网,网里的鱼足够我们好几个人吃了!”
嘎嘎嗯嗯点头,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富有,但是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放在以前,他哪里舍得一餐就把半天的成果吃了,但是现在,吃!吃了这几条,还有一网呢!
木丹和毛毛兴奋不已,毛毛跑进林子去喊阿角,木丹和嘎嘎生火,呦呦杀鱼处理。
既然做烤鱼吃,呦呦为了口腹之欲还是细心把鱼处理了一遍。这里的人没有烧烤加盐的概念,因为盐土只能泡出盐水,大家不会晒盐,最多将盐水刷在肉的表面,但外面咸里头淡,口感其实并不好。
呦呦摘了一片大叶子折成船的形状,拿出很小一块盐土泡出盐水,然后将杀好的鱼放进盐水中腌了一会儿入味。
嘎嘎和木丹早就把火堆架好了,坐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去杀鱼的呦呦,也没看出这几条鱼有什么差别,一人一条放在火上烤起来。
阿角和毛毛终于回来了,阿角摘了一大包野果子,哗啦扔在地上,迫不及待拿了一条鱼过来一起烤,嘴里还说:“哇,太棒了,居然现在就能吃到鱼了!嘎嘎你真是我的勇士。”
在两性差异化很弱、婚姻制度还在胚芽期的现在,男性大多是想尽办法对着心仪的女性求欢才能换来女性的青睐继而获得繁衍的机会。
部落里少有固定的配偶,男女互相看对眼了就在一起,有了孩子,母亲带在身边,生父出去打猎,若是生父不详,那就母亲单独养育,供养到四五岁,然后就不管了,小孩会自己出去觅食,部落也会一起照顾小孩。
女性对男性夸奖勇士,这是最高的赞誉,是一种认可,作为男性,嘎嘎应该非常兴奋,像其他男人一样恨不得变成花孔雀开屏来炫耀自己赢得了一个女人的芳心。
但是现在的嘎嘎只哼了一声:“阿角你只要有鱼吃,谁都是勇士,上次你对纳达也是这么说的。”
呦呦忍笑,感情阿角是个四处散播花言巧语的“海王”。
阿角嘿嘿笑:“嘎嘎你要是天天让我有鱼吃,我就只和你好。”
嘎嘎还是不屑:“我不要和你好,我喜欢木丹。”说着,转手将烤好的鱼殷勤递给了把鱼烤糊了的木丹。
呦呦挑眉,脸上一下子八卦起来,嘎嘎居然喜欢木丹?原主都不记得有这一段。
木丹看看自己黑糊了一整面的鱼,挫败极了,扔掉手里的木棒也不接他的:“我不要,我自己烤j吃。”
嘎嘎还是要递给她:“你吃我的呀,烤糊了没关系,我再去叉一条。”
呦呦一边给手里的鱼翻面,一边托腮看着他们,开始欣赏起远古小恋爱了,用个现代的词其实就是――吃瓜。
阿角酸溜溜的,从自己的果子堆里抓了一个果子生气地啃了一口:“我会找一个比你抓鱼更厉害的勇士!哼,你以后来求我我也不要你。”
木丹刚因为嘎嘎的强烈要求而接过了烤鱼,嘎嘎开心得不得了,压根没理会阿角的酸话。
阿角“呸呸呸”吐掉了嘴里的果子:“好酸!”
呦呦被这单纯至极的角恋逗得不行,听到阿角的话看过去,眼睛一亮。
这个果子原主认识,像现代的柠檬一样,特别酸,咬一口就能直冲天灵盖,让你神清气爽,口舌生津,吃两口能把整排牙齿都酸倒了。
呦呦立刻挑了一个拿石头砸成两半,取了一半将汁水挤在烤鱼上。
角恋暂停了,专心对着鱼流口水的毛毛也抬头了,好奇地看着呦呦。
“这样会更好吃吗?”
呦呦也不知道:“我试试,好吃你们再学。”
木丹看着焦黄喷香的烤鱼开始分泌口水,扭头对嘎嘎说:“待会儿分你一半。”
嘎嘎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木丹笑起来,想了想还是将鱼递了回去:“你来,我不会。”
呦呦捂脸姨母笑,少年少女朦胧期,有点小甜~
提前腌制的鲜鱼加上解腻的酸果汁,口感简直比普通烤鱼提升了好几倍,呦呦把自己的烤鱼一人分了一口,引得其他人纷纷惊叹,立刻学着她的办法改良了自己的手艺。
毛毛捂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感叹:“呦呦,你好厉害,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巫。”
呦呦把j埋进还有炭火的火堆,并不以为然:“那是因为我站在祖先们的肩膀上。”
木丹问:“什么意思?”
呦呦:“你看,如果我站在你的肩膀上,是不是看得更高更远,能够摘到更多的果子?”
木丹几人点头。
“所以,我现在会的很多东西,是因为以前的巫、我们的祖先已经给我们很多经验了,我站在他们肩膀上,才会发明更多新的东西。”
他们似懂非懂,阿角直接摆烂:“啊呀,不管那么多,反正呦呦你是个很厉害的巫,我们青木部落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大家觉得有道理,全都开心地笑起来。
呦呦诧异,诧异的点是,阿角盲目的信任以及其他人半点反对也无的态度。
虽然她这两天里一直有感受到,但依旧为他们的笃定而诧异、感动。
诧异之后,却对原主的心情多了几分理解。作为一个被给予了全心全意信任的巫,面对天真无邪的族人们,她很难辜负。
所以,回到过去驱除外来者很重要,但是,能拥有更多的时间改善族人的生活,对原主来说更重要。
所以原主让她来到了成为巫的这一年。
想到这,呦呦心里越发笃定了目标,会的,她会帮助大家过得更好,不辜负这份信任。
吃完烤鱼和烤j,大家并不打算再去劳动了,因为渔网里的鱼加上上午挖的j、水果,足够他们晚上饱腹。
嘎嘎拉着木丹跑到了下游的花丛去玩耍,阿角把脚泡在河水里,一边玩水一边远远看着那个渔网,像只望着鱼缸里鱼的大猫;毛毛找了一块大石头,直接躺在石头上暖融融地晒太阳睡觉。
呦呦看着这幅惬意的画面,有些不适应。
朝不保夕的日子,就算有了空余的时间,按照后世的逻辑,应该更加充分利用起来,为未来做准备。
但是这里的人们并没有这个想法,今天的食物今天找,明天饿肚子是明天的事。
她仔细翻了翻原主记忆,突然想明白了。
因为大家没有合适的食物保存方法,也没有足够好的烹调技术,所以不新鲜的食物很难吃,还可能吃了拉肚子、生病、死亡。
现在是食物最丰盛的季节,只要出门觅食就肯定不会挨饿,只是吃多点吃少点的问题,既然不会挨饿,那么就不需要去吃不新鲜的东西,所以,大家都是收集足够一天的食物就不再劳动,转而享受起生活。
呦呦也找了一块河边的石头靠着,一边泡脚一边享受微风,心想,某种角度来说,这里不仅共产,还是反内卷的乌托邦啊。
第599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这天回去,宽阔的平地上堆了一整堆的藤条,都是外出觅食的族人们顺手割来的,大家对网充满了好奇,所以割藤条非常积极。
阿良手里还提着那个网兜,兜里是一只山鸡一样的动物,呦呦直接默认它为鸡的祖先。
“呦呦,这个真的可以用来捕猎做陷阱!你看,这就是我用网抓到的!”
呦呦接过,透过大大的网眼观察了一下,确认它还是活的。
“阿良,这只山鸡是活的,咱们先不杀了吃,我把它绑起来留几天,明后天会下雨,下雨了再吃。”
下雨,尤其是暴雨,大家很难出去觅食,只能吃多余的j、草根度日,如果有一只活鸡,那就不一样了。
阿良第一反应是沮丧:“又要下雨?”
呦呦看了看晚霞,又用原主的记忆经验感受了一下空气的湿度,确认点头:“是的,要下雨。”
“好吧,”阿良叹气,把网兜递给呦呦,“那今晚大家都少吃点,留点食物做准备。”
呦呦接过,去空地上抽了一条藤条,抓住网中山鸡的腿绑住,然后割了一条短的,绑住它的翅膀,解开了网口。
大家全都好奇地看着她。
她说不杀鸡,所有人都以为就是用网兜困着鸡吊在树上等下雨了吃,没想到她会把鸡放出来,但又好像捆住了它。
呦呦找了一个空置的山洞,把鸡绑在山洞里,又在洞口堆了大石头,确保就算山鸡挣脱束缚也飞不出去,这才完工。
而其他的族人看到最后成果一下子明白了,纷纷夸赞:“巫又发现了新的方法。”
“这样不容易死了,就算明天不下雨,也可以等到后天再杀。”
呦呦笑着说:“对,如果我们找点东西喂它,说不定还能养很多很多天。”
“喂?”
听到这话,大家却纷纷摇头:“我们自己的粮食怎么能给它吃,我自己还吃不饱呢。”
呦呦也不反驳,赶大家下山坡去平地上吃晚饭:“别管这个了,今天我们捕了好大一网鱼,每个人都能吃一条!”
“真的?”
“好久没吃鱼了,太好了!”
人群里传来了欢快的哼唱声,是原始人独有的表达快活的旋律和音调。
一人哼,其他人跟着唱起来,山野间顿时充满了辽远欢快的歌声。
今晚,人手一条鱼,大人大鱼,小孩小鱼,还被教授了呦呦最新的烤鱼方法,每个人都吃得意犹未尽。
有个叫善莫的青年举一反三,将手里的兽腿泡进了盐水里,虽然泡得不够入味,但是烤好后一吃……果然味道很不一样。
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大家又都学会了新的烤肉方法。
这一晚,虽然听说了明后天又会下雨,但是所有人都是带着满足愉悦进入香甜的梦乡。
第二天,有人忐忑起床,却发现外面的天气依旧一片晴朗,顿时,族人们欢快地从山洞里跑出来,一大早就在山野间蹦蹦跳跳表达了内心为大晴天而感到的兴奋。
呦呦也起来了,看到无比晴朗的天气并没有意外,反而学着原主的经验重新观测了天边的云彩,泥土的湿度,清晨的露水,最后确定三天内肯定要下雨。
但是,从昨晚的预测来说,今天的天气很打她的脸,她本想着怎么说服大家多准备食物,谁知道见到了族人后,根本没人质疑她的预测“错误”,好像所有人只开心今天的好天气,而根本没想起是她昨天说这两天要下雨才让大家如此担心。
呦呦对大家说:“三天内肯定要下雨,大家趁着天气好,多打一些猎物多储存一些食物吧,我们那四个网,阿良你带走三个,一个给嘎嘎去捕鱼,我和木丹上午挖j,下午回来编网,如果明天还是晴天,大家就可以用新编出来的网去捕猎,养更多的活物。”
“好!”没人对呦呦的安排有异议,阿良拿走网,带着族人兴冲冲走了。
呦呦觉得这里做事真简单,只要她说,他们就全然相信不会多疑,他们知道巫比自己更厉害,所以一根筋地跟着巫的行动走。
呦呦一边感慨一边继续去那条河边,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也许梁璇就是在这种地位中渐渐膨胀了?
如此“单蠢”的原始人,把你当天神一样信赖依从,你只要稍微耍一点心眼就能将所有人指挥得团团转。
既然已经是这样的“神选之人”,有机会不事生产就能享受供奉,多少人能克制惰性贪婪,而继续苦哈哈地在山林田野间辛苦劳作?
“呦呦,你不用去挖j,我把网撒好后,我和木丹去挖,你再编几个小网送我好不好?”突然,嘎嘎凑过来。
呦呦回神,好奇:“你要小网做什么?”
嘎嘎挥舞着双臂用笨拙的语言给她形容自己想要的网是什么模样:“能做出来吗?我可以用来装果子、草根,还可以装j,这样挂在肩上、脖子上,就不用手提了。”
嘎嘎想要两头是网兜、中间一条线串联的东西,这样两头的网兜装满东西后,他可以直接一前一后搭在肩头,或者像围巾一样挂在脖子上,而双手便空出来可以另外拿别的东西了。
呦呦没想到,才两天,嘎嘎已经想出了网的衍生用法,想要两个随身口袋了。
呦呦笑,虽然这些原始人很单纯,只要是巫的话他们都信,但是他们并不是真的蠢笨无知,他们只是没有长久的历史可以借鉴,一切都在起点摸索阶段而已。
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创造力,只要给他们一块垫脚石,他们就能发展出更多可能,站得更高。
呦呦答应:“好啊,你给我挖今天的口粮,我帮你做口袋。”
嘎嘎“哦呼”一声,往前跑了几步,在草丛中跳跃奔跑。
木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脸上都是笑。
呦呦问:“木丹,你也喜欢嘎嘎了?”
木丹嗯了一声:“他把最后一条鱼给我吃。”
呦呦:“……”也是,现在的食物多珍贵啊。
有嘎嘎在,木丹和呦呦的劳作一下子减轻大半,嘎嘎要对巫献殷勤,也要对心爱的女子献殷勤,所以他帮两人做了大半的工作,木丹心安理得享受男性的追逐,呦呦则信守承诺,很快就给嘎嘎做了一个特别精致的口袋。
长长两个网眼细密的兜,用一条宽宽的藤条串联,藤条上缠上了草叶避免挂在肩膀上时磨伤皮肤。两个网兜很长,可以放许多东西,网眼又小,最小的莓果也不会漏出来。
嘎嘎拿到成品爱不释手。
呦呦给木丹也做了一个,笑说:“你们正好一对。”
两人一听,更加开心了。
下午,和她们分头行动的阿角毛毛和她们在营地回合,看到新式网兜一下子酸了。
“早知道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河边了。”
毛毛啃着蜜汁四溅的野果子一边享受一边羡慕:“可是这个圆果也好好吃……唔……呦呦你可不可以也给我做一个呀。”
呦呦指了指那一大堆藤条:“还有好多呢,我们先把任务完成,然后再给大家编口袋。”
此话一出,毛毛和阿角一下子开心了。
四个姑娘熟能生巧,立刻学着那天的模样,一人一边干了起来。
傍晚,族人们纷纷回家,看到树上挂着的一张张大网,惊讶惊喜,一个个张着嘴看着网,眼中充满了新奇与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野猪被网捕获的场景。
阿良则又带回来三只小动物,两只昨天一样的山鸡,还有一只兔子。
呦呦还是没杀,一样的办法,把他们塞进了那个山洞养着。
除了树上的大网,部落的女人们还收到了呦呦编的口袋,因为女人大多是摘果子挖j根,有这样的口袋,哪怕在树上摘果子也能一个个塞进兜里,非常方便。
又是无比欢乐满足的一个夜晚。
一夜过去,又是晴天。
早起的族人还是感恩着大雨未来,然后背着呦呦的网满怀期待地进入丛林。
他们走之前,呦呦再三叮嘱:“藤条也不是特别坚韧,要是猎物牙齿很尖利,藤条说不定会断裂,大家一定要小心。”
阿良笑着答应:“我们知道的。”
小小的一张网,给这个部落带来了很多改变,它可以大,大到族人用网捕猎了一头野猪;它可以小,小到挂在脖子上,方便了大家采摘;它可以放在那做陷阱,不用劳动就能收获自动入网的鱼儿、猎物;它可以打包物品,节省了人们很多力气。
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发明,就会给这个白纸一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变化。
而它带来的最大变化是――提高了捉到活猎物的可能性,而这些活物,在食物充沛的情况下,都被呦呦留了下来,养在山洞里。
第一次养殖时,理由是要下雨。
那三天,前几天都是大晴天,但第三天非常突兀地下起了暴雨。
所有人都不敢出去寻找食物了,连凶猛的野兽都躲在了巢穴中不外出。
以前,这种时候很难熬,因为大家只能啃j、吃草,但是这次,呦呦养了好几只鸡,还有两只兔子。
而更让人惊喜的是!这几只鸡居然下了蛋!
第一天下雨,为了节约粮食,呦呦杀了两只鸡,做了一锅鸡汤,煮了一锅蛋花汤,蛋花汤里放了比较鲜嫩的菜叶子。
她合理使用盐进行调味,虽然鸡肉大多数分给了小孩和老人,但是大家喝着鸡汤或者蛋花汤,还是非常舒服满足,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第二天下雨,她烤了一只兔子,分给了前一天没吃到肉的人……
这样交替着轮流吃肉,大雨下了三天,所有人都觉得日子也不是那么那么难熬,肚子吃得挺饱的。
直到天气清朗,大雨过去,呦呦还留下了一只山鸡,也就是她观察出来,能下蛋的那只。
第600章 在远古消灭阶级
族人们发现了下蛋山鸡的好处,最后一天,大家十分一致地同意了呦呦的建议,少吃一天肉,留下这只鸡产蛋。
不仅如此,受到这次启发的族人们有了蓄养动物的意识,如果一天的食物足够多,他们就把活的猎物养在山洞里,等到下雨了、捕猎不利的时候吃。
但是大家并没有大规模养殖的想法,只把它们当成短期的食物储备。
五年后梁璇就会带着后世的先进生存方式强势入侵,按理来说,呦呦应该是很有紧迫感的,应该急着把那些先进的生活方式教给族人,这样梁璇来了也没用了,泯然众人。
但实际上,呦呦并不急。
她和族人们一样,一天的食物够了就歇一歇,养鸡兔羊却不多养,最多两个山洞的空间,养不下了就抓来杀了吃。
这个时代的气候还没有四季分明,比较显著的气候变化是从温暖到寒冷,水丰草肥的温暖期,遍地是可食用蔬菜、野果,平原山林间野生动物非常多;寒冷的时候,人类都会群体迁移,大家往南走,寻找温度稍微暖和一点、有水源食物的地方落脚。
有点像后世北方的牧民。
此时,正是一年中温度最高的几个月,也是野果丰盛、野兽频繁出来觅食、雨水多植物多的最佳时期。
换句话说就是――大家并没有那么的缺少食物。
如果现在呦呦带着大家种粮食蔬菜,辛苦几个月,作物没成熟他们就要搬家迁移;如果大量饲养家禽,除了鸡鸭鸟类产蛋快速,其他的动物生育成长也要几个月,同样不适合居无定所的族人。
而外面随手打猎、挖野菜很方便,不用这么辛苦大家也能每天吃到最新鲜的菜和肉,这么一来,种植和蓄养就有点鸡肋了。
养一点小动物,突发情况不能觅食的时候用这些动物填饱肚子,平时日出打猎挖菜根,日落篝火烤肉欢声笑语,这样的日子轻松惬意又平和。
呦呦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她在观察。
她用烧饭后的木炭在山洞石壁里记日期,记载了一些小型易种植植物的生长周期,比如j。
她刚来的时候j就成熟了,想吃j的人可以过去每天挖一份足够吃的量。但是这个块根可以在土地里生长多久呢?
没有一种植物在地里能一直保持收获的状态,时间一到自然就会衰败,而j这样的可食用块根,根部也会腐烂。
记载了一段时间,果然,她们再去挖j时,块根开始变质了。
族人们没什么惊讶,只说了一句“再过几天,j就要没了。”
呦呦继续记载,哪怕已经不能吃了,她也每天过去挖一块看看变质情况,并观察它的枝干茎叶,推断它现在处于什么生长周期。
她观察的动植物种类多,山洞的石壁不够记载,她又去找了一种大树的树皮,可以整张剥下来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她用藤条穿洞绑起来,把石壁上的日期总结后记在树皮上。
等到温暖期即将过去,许多植物都进入了衰败期,呦呦的动植物观察日记已经有了厚厚好几本。
这一年的温暖期,大家过得前所未有得好。
好在即便是暴雨狂风等恶劣天气,大家也不怎么饿肚子;好在食物的烹调有了改良,大家受到呦呦的启发开始开发各种野果子的调味功能,让食物有了更好吃的做法;好在网的出现让大家的捕猎变得容易许多,不仅吃得饱了,而且每天的劳动量少了。
人没那么辛劳,身体损耗就低了,打猎的伤亡率也低了;食物充足,大家就不用冒险打猎;烹调手艺进步,一些口感不好的食物也变得不那么难吃了,食物的选择就多了……于是,今年部落人口比往年增长更快,不仅顺利出生好几个小孩,成年男女折损数量也有所降低。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虽然气温一天一天下降,但是大家很有奔头,精神非常好。
这时,好几个月没再有出格举动、跟着大家一起劳动一起惬意地吃吃喝喝晒太阳的呦呦,在一天晚饭后起身向大家提议。
“天气渐渐冷了,我们很快就要往更温暖的地方迁移,每年迁移路上的气温变化都很难预料,有时候一路暖和,我们能顺利到达目的地;有时候突然就降温,很多人吃不饱又受不了寒冷死在半路上。”
说到这个话题,原本或躺或坐或闲聊或剔牙的族人们纷纷沉默下来,轻松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闷。
迁移是每年的一大难关,路上难,寻找定居地也难,运气不好,还会和别的部落发生争执甚至打架,赢了的人才可以保住自己看上的居住地,而输了的人还要继续寻找,危险不断。
呦呦拍拍手,提振众人情绪,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以前,我们带不了太多食物,只能路上一边走一边就地打猎找野菜,可能一天吃得很好一天又饿肚子,甚至好几天都饿肚子。但是今年,我们有网了!我们可以提前收集食物,迁移的时候用网装着带走,这样,路上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也不会没东西吃了!”
所有人听到这,全都眼睛一亮。
“对啊!我们有网了!”
“太好了,我们多背一些肉上路!”
“……”
众人激动起来,只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可是……”有个声音冒出来,“肉会坏的,如果带活的动物走,半路也死了吧。”
呦呦看过去,是个年轻的男人,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他叫善莫,上次她教大家用盐水提前腌鱼再烤,善莫很快就触类旁通,想到了同样的办法烤肉吃。
她笑起来:“善莫,还记得你发现的烤肉方法吗?”
善莫疑惑地看着她,不懂。
呦呦回身,搬出来一个石头容器,里面泡着盐土,所以这是一盆盐水,而盐水里有半只动物腿。
“几天前,我在盐水里泡了半只山猪腿想烤了吃,结果那天阿良给了我半只烤鸡,我吃完就忘记这条腿了,直到今天,我去找盐土突然看到,发现这只腿还好好的,一点都没臭没烂。”
现在的天气虽然在降温,但是温度至少有二十多度,大家每天都外出打猎找食物,就是因为菜和肉都无法长久储存,放一天勉强能吃,放好几天绝对臭了。
在这个没什么调味料的时期,大家都只吃新鲜的肉,也习惯了吃新鲜的,没办法了才忍着腥味怪味吃隔夜肉。
听到一直山猪腿放了好几天还没臭没坏,大家全都震惊了。
呦呦把猪腿拿出来递给阿良几人。
阿良就着火光看了好一会儿,又放在鼻前闻,果然闻不出以往会有的臭味。
好多人传递着猪腿亲眼看了,看完有些激动。
“能吃吗?”
呦呦接过递回来的猪腿,笑:“烤一烤不就知道了?”
嘎嘎立刻接过这个活:“我来!”
呦呦还有别的事要说,将猪腿递给他,然后手在那个石头容器边沿抹了一下,抬起手指放在火光前。
大家又被她的动作吸引,盯着她的手指看。
“大家看到我指尖这个粉末了吗?”
阿良坐得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种颗粒,有点眼熟,但又没印象:“这是什么?”
呦呦将指尖放到嘴边,用舌尖舔了一下:“这是我从这个盛盐土水的石头壁发现的,尝了一下,和盐土水的味道一样。”
大家疑惑地看着她,还没明白。
阿良凑近了一些:“到底是什么?是盐土没化开吗?”
呦呦又刮了一点,递到他面前,想让他用手感受一下,再尝一尝味道。
阿良生得粗壮矫健,身材高大,但面对递过来的那么细小的东西,整个人都十分无措,大大的块头缩在原地,皱着粗粗的眉毛用力看呦呦手指尖上那点小颗粒,想把它看清楚。
但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清名堂。
呦呦有些好笑,觉得他有点太如临大敌了,出声:“我尝了好几次了,没问题,你试试。”
巫的话,阿良自然是完全信的,听完立刻伸出舌头在呦呦指尖上舔了一下。
粗粗的舌尖刮在指腹,呦呦立刻缩回手指头:“你――”属狗的啊,让你拿去感受不是让你舔啊!
呦呦用力在叶子裙上搓了搓手指,踹了他一脚:“谁让你舔了!”
阿良完全没注意她的反应,他尝到了那种咸咸的味道,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和盐土水的味道一样!”说完他又疑惑,“可是盐土有沙子,这怎么直接在嘴里划了,什么沙子也没呢?”
阿良一说,其他人都好奇极了,盯着呦呦的石盆,恨不得自己亲手过来刮一下,难道巫的石盆也被上天赐予了新的神用吗?
呦呦给大家解释:“石盆没变化,我发现这一圈白色的粉末是盐土水晒干了留下来的,如果我们把盐土水里的沙子去掉,水晒干后就会得到这种白白的,吃进去就会化掉的盐。”
“盐?”
这里的人把含有盐的土块叫盐土,当然发音不是这样,但含义差不多,意思就是有咸味的土块。盐土是每年迁移路上经过的盐湖边挖来的,杂质很多,但小小一块能反复用很久。他们只知道这种有咸味的土块泡水后水会变咸,然后刷在食物上或者直接喝下去,人就不会生病。
从没有人想过把沙土杂质过滤出来,因为大家觉得咸味就是沙土本身的味道。每次泡了干,干了泡,“沙子”的咸味能用很久。
现在呦呦说,去掉沙子,我们可以得到一种新的东西。
大家将信将疑。
阿良作为未来的首领,不仅人勇猛,也有一定的智慧,他很快就领悟到了盐的好处,比盐土好太多了。
盐土块味道很差,要放很多水才能去掉苦味吃进口中,但是这个盐直接吃就可以;盐土要泡水才能用,外出时很不方便,但是盐就不会有这个烦恼了……
“你知道怎么得到它了吗?”阿良目光灼灼地看着呦呦。
呦呦点头:“我明天打算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我们食物的保存就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说完,嘎嘎就把烤好的猪腿递过来了:“烤好了,好香,和新鲜的猪腿好像真的没什么不同。”
呦呦用一片石刀割了一块肉放进口中。不错,虽然偏咸,但是肉的口感都还在,而且可能因为腌得太咸了,把肉的腥味也去掉了,虽然肯定没有新鲜的好吃,但比新鲜烤猪腿多了几分独特滋味。
油汪汪,香喷喷,咸鲜有味。
她递给阿良。
阿良割了一块递给身边的人。
一只猪腿分了一圈,所有人都尝了,但也吃得不多,一方面肉不够,一方面还是怕肉有问题,不敢多吃。
但吃完一口,凭口感来说,大家都觉得这个肉没问题,还挺好吃。
呦呦:“明天我试试晒出盐,再试试盐水腌肉,如果真的行,迁移前,大家多打猎腌肉,以后路上就有食物了。”
“好!”
一想到路上再也不用饿肚子,不用冒着大风险去打猎,族人们喜不胜收,等呦呦结束话题,大伙儿又围着篝火娱乐了大半个晚上,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
第二天,呦呦喊上木丹几个帮手,开始准备制盐和腌肉。
提纯盐最大的困难是把“盐土”里的杂质过滤。
呦呦把自己想到的几种方法一一试验。
用活性炭制作简易过滤器获得盐水蒸馏、溶解盐土后反复沉淀杂质获得上层盐水蒸馏、甚至直接溶解了盐土后过滤沙子蒸馏。
几组对照试验后她确认盐土中杂质不少,单纯溶解后提纯获得的盐是质量最差的。
粗盐杂质多,对人体损害大,但是条件有限下,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提纯,最后她总结出两套方法,一种是时间较长但能沉淀杂质更多的制盐法,类似古代五步制盐法,一种则是适用于近期即将迁移的情况,用活性炭过滤再蒸馏,速度快,但可能杂质过滤不够。
但不管哪种方法,至少都比直接泡水食用的方法更安全。
获得了盐后,呦呦又开始尝试用盐腌肉、制作风干肉片。
从制盐这一天开始,呦呦大半时间留在了营地,她和木丹几人的口粮全靠族人们共同接济。
没办法,前几个月可以快乐地躺平,但迁移就要开始,如果不早做准备,从原主记忆里看,那段赶路的日子非常可怕又艰难。
好在,呦呦成功了,她成功制出两大包盐,又为整个部落储备了好几袋肉制品和咸菜。
这时,族人们也开始严阵以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南下了。
有网兜在,大家提前挖了很多耐放的块根摘了许多野果,然后用大叶子一包一包包起了咸肉肉干、咸菜,成年男人背又大又重的网兜,小孩老人背小网兜,丢弃了分量太重的石头制品、木头制品,大家带着武器和食物沉甸甸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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