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如电转,杨宜君很快明白了什么。她又不是吃哑巴亏的人,站定之后立刻冷笑了一声,几步跨到杨丽华马身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拉住了杨丽华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坐到了杨丽华身后——杨宜君的骑术可比杨丽华好多了,一夹马腹,便反客为主地纵起马来。
杨宜君从小与郎君们一起练习武技,即使是花架子居多,那力气、技巧也是有用的,一下就把身前的杨丽华控制住了。马匹在奔跑中,其他人也很难插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宜君一只手拉缰绳,一只手剪住杨丽华的双手,将她半个身子往一边按去,架在了半空,随时都可能翻下马去。
这样的危险中,杨丽华这样平时只是小打小闹的小娘子哪里经得起这些,只觉得杨宜君要杀了自己,一时之间又哭又叫,脸色苍白。
“杨宜君!杨宜君!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杨宜君剪住她手的力气很大,仿佛是浸了水的麻绳,又硬又重!任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杨丽华的叫喊杨宜君听在耳朵里,却不能叫杨宜君动摇一分,她就这样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冰山一般,一直按着杨丽华。速度越来越快,按压的越来越用力,杨丽华觉得腰腿越来越酸,自己随时要坠下马去了!
就在这时,杨宜君猛然勒住了马,然后自己跳下马的同时,将杨丽华也掴下了马。杨宜君的动作可称不上体贴,再加上杨丽华刚刚惊慌失措,这一掴就将她掴倒了!
‘啪’‘啪’两声,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杨宜君先狠狠掌掴了杨丽华,力气用的很足,一点儿保留都没有,杨丽华两边脸蛋立刻显出鲜红的掌印,微微肿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其他人才赶过来。也许是因为其他人过来了,也许是杨丽华从惊慌失措中恢复了一点儿,意识到杨宜君做了什么。她立刻大喊起来:“杨宜君,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我就是敢打你!”杨宜君不止这样说,还立刻又上手扇了杨丽华两巴掌。这个时候虽然有其他人聚拢过来,但大家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杨宜君还能动手,一时竟也没阻拦住。
又是‘啪、啪’两声脆响,杨丽华的脸肿的更厉害了。
平日里只要杨丽华不作的过分,杨宜君是懒得和她这样的蠢人计较的!但这不代表她性格好,是任人欺负也不出声的!事实上,她性格算不得好,信奉的也是‘以牙还牙’!
她刚刚是没有出事,但只要她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便是轻则残疾,重则丢掉小命的结果!这种情况下,她能饶过杨丽华才是见鬼了!
“你凭什么打我!你且等着我回去上告叔叔婶婶——残害姐妹,杨宜君你完了!便是叔叔婶婶护你,也是不能的。”杨丽华不只是要告状,还有要闹到族里的意思。这种事情闹大了,杨宜君不止要受惩罚,名声也会完蛋!
这可不是‘脾气坏’这种小事,而是真正的人品问题!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大家都要和人品上有重大问题的人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是做什么,包括婚姻嫁娶,杨宜君都会寸步难行。
“我残害姐妹?”杨宜君听后就笑了,一派轻松,一点儿没有杨丽华想象中的惊恐后怕。
杨宜君躬下身,就这样看着被她掴倒在地的杨丽华,眼睛因为愤怒而更加亮闪闪,笑容前所未有地秾丽。这种情况下,她的美貌比平时更有冲击力,就像是红花与白花,两者当然都是美的,但红花确实更能让人一眼看到。
热烈到了极点后,甚至会刺痛人的眼睛。
但这个时候,杨丽华是体会不到因美貌而目眩神迷的心情的,她能感受到的是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十五姐你只管去上告,只是你若上告,我也会上告。残害姐妹这事儿,我当不得的,我最多就是与十五姐你‘不和’,扯头发、呼巴掌。虽说有失大家族的体统,但也就是祠堂罚跪就能了结的事。”
“十五姐你就不同了,联合旁人一起在马球场冲撞姐妹,逼人堕马若不是妹妹我还算灵巧,又运道实在好,此刻碎首折臂是轻,丢了一条小命才是真的冤呢!”
杨宜君话说的不紧不慢,语气也十分柔和,听不出恨意和愤怒,但就是让杨丽华觉得脊背发凉,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胡说!谁害你了,你有证据吗?”杨丽华像是找回了理智,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喊了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杨宜君不怕这个。哪怕在极度愤怒中,杨宜君也保持着一寸镇定,或者说,越愤怒越镇定。
她没有动摇,只是往周围聚起来的人群扫了一眼,不出乎意料的是,有些人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事实就是,影视剧里那些能杀人放火,并在杀人放火之后立刻没事人一样的,都是天赋异禀之人!
现实生活中,做下一点儿小恶还好,大恶却是讲究‘天赋’的!从来没做过这类事情的人仓促上手,事情结束之后想要风过水无痕、心平如镜?
或许有能做到的人吧,但那样的人万里挑一!
至少,杨丽华的那些‘帮凶’,那些日常只做闺阁玩乐的大家小娘子,她们做不到,至少大多数做不到。
“凡是做事,必然有痕迹!你是有‘帮手’的,这就泄露了机密这些姐妹们,有听了你的话帮你的,自然也有觉得这样做太过分,方才一点儿动作都没有的!分开来问一问,你说有没有愿意说出实情的?”
杨宜君知道‘囚徒困境’这个理论,世人不知,但在刑讯中这样的手段其实一直都有分开来问的话,不确定别人有没有说,其他人也就不能随意‘说谎’了。这种情况下,很大可能会有人说出实情,特别是那些其实没参与的人,她们不必冒着风险给杨丽华圆谎。
毕竟杨丽华也不是什么好人,帮她的忙不会有什么好处,有些人还乐得见她焦头烂额呢!
也有很小可能,确实没有人多嘴,只一口咬定没这回事但杨丽华敢赌这个可能性吗?
杨宜君性情刚烈,就是要叫她付出代价,可她杨丽华却是没有那心性的。想到自己也要惹得一身骚,落得一个‘残害姐妹’的名声,她的软弱一下就暴露出来了。
退一步说,就算杨丽华有自信让那些知道她害了杨宜君的小娘子闭嘴,这事儿她在冷静下来也不敢做了杨宜君行事根本不讲究‘适可而止’,也没有分寸之说,谁叫她难受委屈,她是一定会报复的!
杨宜君也不是说一句话没人听的小可怜,真要咬死了她害了她,就算最后拿不出证据,无法裁定,这事情也会传扬出去的。
杨宜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这个时候的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派大家闺秀的矜持之色。轻声道:“十五姐,你如何说呢?我想,就是姐妹们都顺你的情,说你没有害我的意思,我出事也只是意外事情也无法轻易了结罢?”
“只要妹妹我咬定了不放,流言便不会停到时候,族里不会罚你,你的名声也全完了。”杨宜君的声音很轻,却因为周围其他人一言不发,被听的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的杨宜君在杨丽华眼里,比‘地狱变相图’里的鬼怪还要骇人。
“流言杀人红口白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十五姐,你说是不是?”杨宜君笑意盈盈。
“这也是十五姐平日行事不讲究的孽力回馈,说起来,十五姐做这样的事,真不叫人怀疑呢。”如果杨丽华平时是一个心地善良、宽容大方的大家闺秀,突然这样指证她,当然是没用的。但观杨丽华平日行事,她做这样的事就给人一种‘不出所料’的感觉,所以流言一出,根本拦不住!
当然,这也和杨宜君平日积攒的‘名声’有关杨宜君非常傲慢,脾气坏这一点更是众口一词。但是,即使是厌恶杨宜君的人也承认,她不会是构陷其他人的那种人。
“你、你、你,旁人也不定信你!”杨丽华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此刻算是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不信我?”杨宜君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一派天真:“十五姐,你得知道,众所周知,若是我要使坏,那定然是正面来的——就是真要使计策,也不会是这般蠢笨的,必然巧妙有理。”
“一饮一啄,自有前尘定下如今十五姐知道这个道理了,平日行事可得讲究一些,做个良善之人。积德行善必有余庆,这话听着迂腐,如今想来却是大道理呢!”杨宜君‘谆谆教诲’,仿佛真是在劝说自己的好姐妹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
说完这句,杨宜君便转身离开。围成一圈的人纷纷往两边让,真如神仙故事里一颗避水珠分开汪洋一般。
杨宜君骑上‘飞霞’,头也不回。
这件事之后,杨丽华果然一个字也不敢说,没有往长辈那里告状,更谈不上请出族规。杨宜君似乎大获全胜了——然而,这并不能让杨宜君觉得高兴。
她更怠惰出门了,索性闭门不出,每日只在书本上用功。白天做学问,晚上看剧,充实又快乐。相比起和不是蠢、就是坏的人打交道,果然这样要好得多——随着年纪增长,她发现自己对蠢坏之人的忍耐力越来越差了。
“如今见得秋凉,娘子何不出门走走?”紫鹃捧着柚子、梨、柿等几样果品进书房,劝说杨宜君。
杨宜君的书房有一张榻,这是一张矮屏黑漆壶门榻,围屏上并无工笔山水,就是素白底色而已。榻上铺了一张雪白毡毯,杨宜君就与晴雯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黑漆矮方桌,桌上有四个小瓷坛,具都敞着口。
杨宜君看了紫鹃一眼,道:“你来的正好,正欠缺这梨呢——晴雯,你去榨梨汁。”
一边这样说着,她从四个瓷坛里取出等重的粉末混匀。这四个瓷坛里装的是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渣干燥后磨成的粉末。杨宜君想了一个香方,要用这四样极其低贱无用的原材料来合。
紫鹃放下托盘,从中拿了两个梨,递给晴雯一个,自己也留了一个。两人拿小刀削皮、切块,然后用白绢袋盛了,扔进小钵中,用小杵去碾碎压榨。不一会儿得了半钵梨汁。
杨宜君将梨汁掺入配好的香粉中,和晴雯一起将这香粉搓成小丸。一边做着这些小活儿,一边才与紫鹃道:“出去做什么?往日你们只盼着我大门不出,做个闺秀。如今我不出门了,你们又来罗唣?”
紫鹃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宜君平静的神色,又觉得自家娘子已经拿定主意了,自己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便只能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出门去端了清水,又拿了胰子、布巾等物,预备着杨宜君要洗手。
等到杨宜君和晴雯搓完了香丸要洗手时,杨宜君看着窗外,忽然‘咦’了一声:“下雨了。”
过了中秋以后再落秋雨,真就是一场雨、一层凉,杨宜君说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屋外侵进来的寒气。她如今还穿着比较轻薄的罗衣,耐不住寒凉,打了个寒噤。
杨宜君下了榻,趿拉着软鞋,走到窗边。书房的支摘窗外是两尺宽的走廊,走廊外才见屋檐。眼下又不是夏日暴雨,那大风大雨的,所以并不用担心外头的风雨飘飞进来,杨宜君便安心临窗看雨。
绵绵秋雨打在青瓦、花木、石板上,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此时正是午后,天色却十分晦暗。这晦暗天地里,只有雨水白亮亮,如一缕缕银丝。
雨洗过院子,空气也清寒潮湿了一些。紫鹃走到门外,正要将走廊靠外的竹帘放下了,抵挡住这秋时寒气。杨宜君便道:“别放了,我看会儿雨。”
紫鹃放下手,回头看自家娘子,道:“不放便不放罢——晴雯,你取一件外衫来与娘子披着,别见了寒气。”
晴雯应了一声,便从屏风上去了一件搭着的外衫。这书房没有大橱盛放衣物,但也防着偶尔的需求,眼下不就用上了么。
披上外衫之后,杨宜君一只手捏紧了外衫的衣襟,往外走去。与紫鹃道:“你还道出门走走呢,正赶上下雨,可见是不宜出门的。”
一边说着,站在走廊里,看着院墙边上几株芭蕉、两棵山茶花。此时正是秋山茶的季节,两株山茶花都开了,一株的花朵是红的,一株的花朵是粉的。杨宜君看花开得好,便道:“紫鹃,你取我的木屐和竹笠来。”
紫鹃当杨宜君这个天气偏要出门,道:“娘子要出门的话,还是换上靴子撑伞去罢。”
“我哪里出门?只是去摘花罢了,不必麻烦。”等到木屐与竹笠拿来了,杨宜君在软鞋外套上木屐,然后系上竹笠,拿了一只小茶盘就往雨中去了。
秋山茶很漂亮,颜色先不说,主要是花开的端庄优美,一向是杨宜君最喜欢的花之一。
杨宜君摘了几朵,又在雨水打落的花朵中拣了花形完整的,总共有十来朵吧,放在茶盘上,这才返回。
鬓边插了两朵,一红一粉,其他的就给婢女们插戴。这之后还剩下三朵,杨宜君就用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瓷茶杯插花——茶花不算小,三朵茶花都插上,杯口就没有一丝缝隙了。按照插花的讲究,这肯定是没得章法的,但杨宜君喜欢,觉得可爱。
看了一会儿,才放到了大书案上。
杨宜君休息了这么会儿也足够了,转身从书橱里翻出好几卷书,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这都是和训诂学有关的。她如今还在准备《正义杂说》呢,每日这上头的功夫不能放松。中间觉得累了,就练一会儿字。
她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家中有许多相关法帖,最珍贵的是一本《雁塔圣教序》的拓本,一本《大字阴符经》的摹本——拓本虽然只是从原碑上捶拓下来的,但也要看品质!杨宜君所得的这拓本应该是盛唐时所拓,当时《雁塔圣教序》并未经过多少次捶拓,再加上拓的十分用心,所以墨迹精光,字字光彩照人,是拓本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杨宜君得到这拓本花了二十贯,以古代书法大家的碑拓来说,也算相当。但问题不是价钱,问题是这种东西常常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
至于摹本,则是杨宜君的外祖父周革一位好友所临摹的。人家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名气颇大,家中还收藏着《大字阴符经》的真迹,从小临摹到大!临摹所得,可比外头一般的摹本难得多了!而这份摹本也算是人得意之作了,若不是有外祖父的关系在,杨宜君是不可能得到的。
至于褚遂良其他真书法帖,杨宜君这里颇为齐全,只是再没有这两本那么珍贵的。
读书、写书、练字、家常闲事,又过了数日,杨宜君发现自己书房里用于临帖练字的白纸用尽了,这才有这些日子第一次出门。
“入秋后做了应时衣裙,平日娘子不出门,只穿家常衣裳,这些衣裙竟是只能压箱底了。”杨宜君要出门,平儿十分赞成,立刻就取来了稍厚一些的新衣,叫宜君出门好更加光鲜。
杨宜君换上一件鹅黄色交领衫子,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领子,下身束着菡萏色裙子,又加了一件丁香色披帛——裙子束的偏高,这是如今时兴的样式。
相比之下,发式就家常多了,只是简单的同心髻,而不用任何珠宝。发髻系一条红绢发带,一侧插戴了两朵木芙蓉,分别是粉色的和白色的。清新淡雅,有天然去雕饰之美。
杨府所在的崇仁坊虽然不在闹市之中,但也是遵义城中的好地段,周围尽是本地好人家,所以只在坊外便有定位偏向高端的集市。其中最多是做饮食生意的,除此之外,也有卖首饰的、卖绸布的、卖文房用具的、卖香料的,等等,不好尽数。
所以买纸的杨宜君并没有骑马坐轿出门,而是带了晴雯一个,两人步行着往外去了。
杨宜君今天出门,说是为了买纸,但更多还是读书倦了,有出门走走看看的意思。不然只是练字用的纸罢了,随便差遣门外哪个小厮去,不能得?
今朝是个晴天,虽然几场秋雨下来太阳已经没有了初秋时的力量,晒在人身上暖意大过炙烈,但杨宜君还是戴上了帷帽,保护她皎洁的肌肤。一路走着,倒不急着去卖文房的铺子买纸,不然带着东西也逛不尽兴。
她一路散步一样,看看街景,听听生意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快到中午了,才找了一家挨着文房铺子与书铺的酒楼歇息。她打算中午不回去了,就在外面吃饭。
才被酒楼小厮迎进去,杨宜君就听到大堂中有人高声道:“果然是边陲蛮夷之地,所谓‘青年才俊’,便是这个样子?哈哈,若是在吴国,你们这等的,只不过是比睁眼瞎略强些罢了!”
杨宜君隔着帷帽的纱帘看去,只见许多人围在一起,中间说话的是几个像是外地人的读书人,他们对面同样站着几个人。还是杨宜君的熟人,有令狐熙、韦成吉,以及两个杨家族兄,他们此时的脸色可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竟有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么?”杨宜君见情况不对,一边揭去帷帽,向前走去,一边曼声道。
此时酒楼大堂中的焦点只在相对站着的几人身上,原本对于外头新进来的人是无人理会的。但就在气氛紧张时,这样随意,甚至有些怠惰的女声却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乌云,让人不得不在意,下意识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令狐熙等人看到杨宜君就是眼前一亮,忙道:“十七娘来的正好,这里有几位吴国才俊,只说我们播州无人要我来说,他们是托大了,只赢过我们几个无名小卒就敢这般狂妄!不若十七娘你来试试他们的成色。”
一边又转头对几个南吴读书人道:“十七娘虽是女子,却有‘才女’之名!你们赢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怎么能说播州无人?先赢过十七娘,我等才服呢!”
南吴读书人看到杨宜君的第一眼也愣住了,到令狐熙说话,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就是这样,神色之间依旧有些神思不属。
其中一人忽然道:“杨十七娘?‘纤云弄巧君’?”
这人显然听过宜君在蜀地所作的《鹊桥仙》只能说,任何时候都是流行文化比正经学问流传的快。
杨宜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肯定了这事。
今次的事情也挺简单的,就是游学的外地士子看不起播州,看不起播州人,便找了这边的读书人‘踢馆’。现在如此嚣张,显然是踢馆成功了。
杨宜君倒不是爱出头,但她和令狐熙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再者,无论播州怎么样,都是她的家乡,她自己也认为播州是边陲之地,相比起中原河山、江南膏腴、蜀中风流都远远比不上,但这种话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是不可的!
特别是还这样狂妄、这样轻蔑。
这是杨宜君插话,并尝试涉足其中的原因。
杨宜君走了过去,令狐熙他们让开了位置,杨宜君便与南吴的几个读书人相对而立了。不过她没有一直站着,而是叉手行礼之后便坐下了。其气度随意与人不同,隐隐有一人压倒对面之势。
但对面的读书人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宜君的美貌冲击下,他的感觉都有些迟钝了。
等宜君坐下,领头的那个良久才笑道:“在下此前言语有失播州有娘子这般人物,便是只一个,也是钟灵毓秀之地。”
这话本是称赞的好话,至少单对宜君来说是如此。但此人语气轻佻,看着杨宜君的目光也有挑逗之意——要说外地来的读书人杨宜君见得不多,可这样的男人就见得太多了,第一感觉其实不是生气,而是好笑。
末了,还有点儿让对方好看的意思。
“这样啊小女的感觉倒是不同呢,原本以为江南是膏腴之地,养出来的士子多是文雅君子,如今见了几位才觉得不像。狂妄之色浮于外,谦和内敛都不见,读许多圣贤书,原来就是为了趾高气昂,说人不是的么?”
“说来,旧唐以前,江南也叫中原人看不上,视作徯蛮之流,以‘貉子’呼之,当初吴人如何不满这等蔑视?如今才得多少年,吴人便有这样声口,也是变得快了。”杨宜君伶牙俐齿,说的对面脸色可不好看。
换做任何一人,这都有些找打的意思了,但因为是宜君,对面竟也忍下了。只是道:“娘子太刻薄了,本就只是读书人争先竟比罢了世人都爱争胜,好胜之心不可避免——若是娘子心里觉得我等逞胜不妥,也要赢过我等再说。”
若不能赢,说这些话,也就是耍嘴皮子罢了。
这几个南吴的读书人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们在南吴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对外说吴国才俊并不是自抬身价。而宜君,虽然是播州才女,甚至有作品让他们自叹弗如,但‘才学’可不单是写诗作词!
根据他们的经验,闺阁女儿常有写诗作词不让男子的,但真正做学问,功底深厚的却是少见的多!这是因为,男子读书是‘事业’。而女子读书,在不做睁眼瞎之外,都是‘爱好’,写写诗词多浪漫多轻松,相比之下深刻钻研学问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并不觉得一个小地方的才女,真能赢过自己。
杨宜君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结果的样子,只不慌不忙道:“固所愿也,敢不从命?”
“小女与诸位公子争先竟比也可,只是不知如何比?”
几个南吴士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领头的一人才道:“说来也公平,是双方各出一个竟比之法,然后互相出题,两局后看胜负。”
不是一局定胜负,还是为了防止一方出题,显得不公平。
杨宜君对此没有意见,便点头认可了,对对方说道:“既是如此,公子们来者是客,便先出题罢。”
“你一个对我们所有?”南吴士子们发现了问题所在。
杨宜君笑着摆摆手:“公子们赢过小女再说罢!若是赢过了,自然可以说小女狂妄自大,若是不能赢过——小女一个都赢不过,还说什么其他?”
就是再对宜君有好感,这几个南吴士子也要生气了,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然而他们觉得侮辱是他们的事,在酒楼二楼看到这一幕的高溶只觉得有意思——高溶没有想到自己再来播州,几天之后竟会在街上见到这位‘杨十七娘’。相比起巧遇带来的惊讶,杨宜君这般伶牙俐齿、不让于人,倒是不值得稀奇了。
他早知道她是个极特别的小娘子了。
高溶轻笑出声,和他一起的年轻公子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在中原倒是少见这般小娘子呢。”这年轻公子含糊道,也不知是在说杨宜君的表现,还是在说她的容色——看起来像是在说表现,但这年轻公子其实不觉得这样耍嘴皮子有什么厉害的,只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他刚刚也见了那几个南吴士子的表现,确实是青年才俊!在洛阳也是拿的出手的才子了,这可不是一个所谓‘才女’就能敌得过的。
不过,有一说一,即使是在洛阳,在他那些以美貌著称的姐妹中,他也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因为这美丽,那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显得可爱起来,只当是小娘子年少不知是,调皮懵懂多过了无知自大。
这年轻公子姓赵,名‘祖光’,父亲与高溶的母亲是堂兄妹,两人是表兄弟的关系。与此同时,这赵祖光还是高溶的帮手,最信任的人之一。现在高溶人在西南,是极少有人知道的,而赵祖光不只知道,还能来接应他——这在当下境况里,其实就是高溶将一半性命交到了赵祖光手中!
不然的话,赵祖光只要向某些人透露一点儿,又或者被人买通动摇,高溶就得面对防不胜防的暗杀。
“不是少见,是从未见过。”高溶看着楼下大堂的情形,低声说道。
这会儿,南吴士子们已经定好这一局比什么了。领头那士子昂然道:“做学问之事,灵气最重,但记性却是基本!记性不好,如何能满腹诗书?那许多经典,如何能倒背如流?今日不比别的,就比这记性!”
说着推出他们中的一人,正是之间叫破杨宜君‘纤云弄巧君’身份的那位,道:“这是子诚,少有神童之名,少时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他来与娘子比记性。正好隔壁便是书铺,便挑来一卷书,娘子读过一遍后,挑出篇章。能一字不差背出,娘子便胜了。尔后,娘子也以自己的法子考校子诚的记性。”
“读一遍便能背诵?”杨宜君轻笑一声:“说的好像谁要读两遍一般就如公子所言,去挑书罢!”
非常霸气,将原本有‘炫耀’之心的南吴士子也噎住了,真没想到杨宜君会这样回答。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有些犯嘀咕了,听杨宜君的意思,总觉得这也是个能过目成诵的狠人啊——其实,‘子诚’能过目成诵也是十四五岁时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是他记忆力的巅峰,之前之后都再没有那样过了。
当然,比起普通人,‘子诚’的记忆力还是好到离谱的。
不一会儿,‘子诚’就从隔壁书铺挑了一本书来。他倒是没有挑《论语》、《诗经》这些读书人都要学的经典,这些经典都是要背诵的!虽然女子读书放松一些,但他想来杨宜君既然这样有信心,就算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原因,她本人也该有点东西。
所以他挑的是一卷《唐书》,这卷《唐书》里面的内容都属于列传部分。
这样的史书,里面记载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有点印象,但要说背诵,总不会有人提前背诵过。
杨宜君见是《唐书》,挑了挑眉,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接过这卷书,从头翻阅起来,她看书很快,一目十行,不多时就看完了,将书掷在身前桌上,对对面的人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尽可考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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