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诚’见杨宜君轻松,神色已经有些凝重了起来。大约是为了显示风度,也因为这没什么可讲究的,他并没有挑选章节,而是随意翻开这卷唐书的一页,瞟了一眼道:“列传第八十五,‘卢杞’。”
杨宜君没有一点儿迟疑,开口便流利背诵道:“卢杞,子子良,故相怀慎之孙”
洋洋洒洒,无一错漏,至‘杞寻卒于澧州’而终。
杨宜君微笑:“之后便是‘子元辅’生平了,可要继续?背诵完‘列传第八十五’?”
背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子诚’知道今天是他们这边托大了。以为天下过目成诵之人何其少见,不该这样轻易遇到——至少不该遇到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就有过目成诵之能!
杨宜君不能说毫无名气,但她是一个长在边陲之地的小娘子,名气再大又能大到哪儿去?再者,她的名声,最多的是‘美貌’,次之也是她写的诗词,至于记性,这可没人宣扬过。
事实上,令狐熙他们都很惊讶宜君能‘过目成诵’。
只能说,杨宜君的演技很出色,将他们也骗过去了——杨宜君其实没有过目成诵的能力,她也相信世上有人能过目成诵,但那样的人千万之中无一个,她显然不是那样的幸运儿。不过,她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寻常的书籍看过一遍之后她都能零散背下一小半。若是能让她再多读几遍,背诵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样背诵下来的文字隔不久就会开始遗忘,就像正常的记忆一样。
所以刚刚杨宜君重新翻阅了一遍说起来,听这些南吴士子说要在隔壁书铺挑书,杨宜君心里就准了七八分了,这也是她那样有自信的原因之一。
播州这样的边陲之地,书铺里就没有特别生僻的书!卖的那些书籍,杨宜君不敢说本本能背,至少也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而她运气确实很好,一般人不会没事儿背史书,她也没特别去背。但她最爱读史了,正史的话,她都有反复阅读。
没有特意去背,但基本上也背下来了。
‘子诚’已经信服杨宜君‘过目成诵’,不再出题,只是叹息一声:“杨娘子出题罢,尽可以去挑书。”
这时他已经做好准备了,虽然他如今的记忆力不如巅峰时期了,但也是很厉害的。再加上他的阅读量很大,很少有对于他来说生僻的书,他倒也不畏惧。
然而杨宜君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往桌上扔出一个锦囊:“书?不必了,用这个。”
杨宜君在‘子诚’去书铺挑书时已经吩咐酒楼的小厮寻来了她要的物件,是一套‘叶子牌’。这是博戏所用的有一种工具,最早用竹、木、牙、角等材料制成,如今随着造纸业发展,也有人尝试用特殊的硬纸制作。
用硬纸的话,会不太耐用,把玩性也不高,但胜在方便。平民百姓之家,以及经常要出远门的行商那里,这种纸牌很受欢迎。
‘叶子牌’各地都有,大同小异,播州这边沿用的是蜀中叶子牌的样式,总共有四种花色,每种十张,另外还有八张特殊花色,加起来就是四十八张一套。
杨宜君打开锦囊,倒出一副印刷颇为精美的蜀中叶子牌,这牌是全新的,看不到什么记号。就这样,她将一整副牌混杂打乱了一遍,然后递给‘子诚’:“公子可看过一遍,记住这叶子牌顺序便是。”
记叶子牌顺序和‘过目成诵’是不一样的,前者无规律,前后内容不相干。而后者是文章诗词,对于读书人的头脑来说更容易被接受当然,若是真的记忆力出众,叶子牌因为记忆量没那么大,反而还要好记一些。
而杨宜君之所以出这个题来考验对面的记忆力,就是因为她觉得对方可能不擅长这个。
杨宜君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记忆宫殿’,她因此知道了这种记忆技巧,也知道了未来社会还有比拼记忆力的比赛,很多‘记忆大师’靠这一特长就能维持不错的生活了——物阜民丰之下,维持生计就变得很简单了,只要略有长处就能生活地很好呢。
杨宜君发现相关比赛里最常见的就是记扑克牌的顺序,扑克牌是后世的一种纸牌,而记忆大师们也往往能在记忆扑克牌时展现出惊人的能力。让当初的杨宜君困惑的是,记忆大师们在记忆诗歌时就神奇不再了——还是比普通人表现好很多,但和记扑克牌时相比差得远了。
看完了全部的纪录片,杨宜君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般记忆大师们都会有自己的‘图谱’,将三张扑克牌的任意排列想象成对应图片,如果是三张扑克牌一张图,那记下一副54张的扑克牌就只需要18张图,这就大大减轻了比赛时的记忆量。
有的记忆大师甚至会六张扑克牌随机排列对应一张图片,那样比赛现场就只需要记九幅图了。当然,相应的,在事先记忆的图谱量会变得多得多!记忆大师们在扑克牌记忆上的非人表现,那是建立在事先背记图谱上的!为此,他们甚至需要事先记几千幅图谱。(?°???°)?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杨宜君之所以觉得对方没法记叶子牌如背书,是因为她自己尝试过。如果不采用事先背记图谱的方式,她记叶子牌的顺序也只是比晴雯紫鹃她们稍好罢了。她不觉得这些南吴士子的好记性,和她的好记性有什么不同。
正如纪录片里一位记忆大师说的,他们每天都担心忽然冒出一个能‘过目不忘’的人,随随便便就打破他们这些人一直以来的努力,但担心始终只是担心而已。
偶尔有人声称自己天生(或经过一些特殊事件后),获得了超人的记忆力,能过目不忘。但他们也一同参加相关比赛,也没有轻松取胜。
或许真的有人能进行传说故事里才有的‘神奇表演’,但后世几十亿人,人们能发现到这类人的机会也远大于现在。就是这样,所谓的‘超忆症’例子也寥寥——能达到传说中效果的超忆症患者,受认可的甚至只有一个。
当此之世,杨宜君不觉得自己运气那么‘好’,这就遇上了。
事实也是如此,‘子诚’一开始并不觉得记忆叶子牌的顺序有多难。因为只有四十八张叶子牌,相比起一卷书籍的记忆量,实在不够看。即是他对书籍熟悉,对叶子牌的顺序生疏,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失败。然而,真的开始记忆,他就知道出问题了。
一张一张看过,看到一半时,‘子诚’就觉得前面有些顺序混乱起来,不能确定了。然而说好了只看一遍,刚刚杨宜君读书也是速度很快,只翻一遍。他这里却是不好往前翻的,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记忆。
等到看过,杨宜君捏了叶子牌在手,笑问:“这叶子牌先后花样,公子可以道来了。”
‘子诚’窘迫得脸红,但又避不过,开口答说叶子牌的顺序。但开头还好,后面就全乱了。
最后答不到底,便拱手道:“惭愧惭愧,在下不能了。”
这位‘子诚’是实诚人,领头的那个却不是。见杨宜君先前赢得干脆时还好,只当‘子诚’还能扳回,到时候这一局就是平局。此时见‘子诚’输了,自己这边落后一局,而之后又是对方出题——作为出题人,优势是很大的!都知道永远赢的诀窍就是只比自己擅长的!
一下就急眼了,道:“杨娘子如此倒是不公了,‘子诚’叫杨娘子背诵文章,这尚且是读书人的本功。可是如杨娘子这般,记这叶子牌,又算什么?愚笨而又无用。好比那匠人,技艺出众却无一丝灵气,只好造作制式玩意儿,满是匠气。”
赢都赢了,对方的嘴炮完全不能动摇杨宜君,杨宜君只是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本就是比较记性的游戏罢了。一个游戏也要讲究大道理?真要是这般,公子平日也就只好闭门造车、穷经皓首了,又在这里与小女夹缠什么?”
领头那个士子硬着脖子道:“不是这般说,只是想说,这样事就是为难!一副叶子牌,前后无干,怎么记下?杨娘子出此题就是为难,根本无人能做到!”
“无人能做到?”杨宜君挑了挑眉,笑意微露:“这可真是虽说小女本可以不理会,但想来真不理会的话,公子总有不服。罢了,今日便叫你开开眼界!”
这样说着,她将叶子牌推给了对方:“公子重排这副叶子牌罢。”
杨宜君这样表现,倒是让这领头士子迟疑起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他也怀疑杨宜君是在‘诈’他。所以当下他也强自镇定,拿过了叶子牌打乱了顺序。
杨宜君因为对纪录片里的记忆术感兴趣,拿这种蜀中叶子戏试过的,心中早有图谱。此时一副纸牌拿在手上,就算不能像纪录片里的那些记忆大师那样迅速准确,却也像模像样——对没见识过这种表演的人来说,她其实已经很快了。
落在旁人眼里,她就像是在点数一样过了一遍,漫不经心、信心十足。
楼上的高溶眼里已经有了笑意,而一旁的赵祖光则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刚刚杨宜君的表现确实出乎意料。杨宜君在他眼中也从耍嘴皮子的花瓶,变成了真有点儿东西的人——事实上,赵祖光一向喜欢温婉柔媚的女子,要千依百顺、体贴入微才好。像这样厉害不饶人,格外张扬的,一直是他所排斥的。
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杨家小娘子这一刻绽放出的光彩到达了耀目的程度。
就像旭日东升,就像月下西楼,无论他喜不喜欢,那都是独一无二的美。
杨宜君排完叶子牌,笑意盈盈道:“公子有何见教?”
用图谱记忆下扑克牌的优势在于,不只是从头到尾可以记得很清楚,还在于问到第几张也可以轻松答出。这有点儿像在一本书里插了书签,想找特定的章节的时候就会特别容易。
“两万贯、三百子、九百子、无量数、两文钱”杨宜君记忆下的叶子牌顺序一点儿不错,对面领头的士子都麻了。
杨宜君这个时候反而没有言语上奚落打击,语气温和道:“如此,这局就是小女先拔头筹了接下来,是小女出题。”
领头士子虽然察觉到了情形对他们的不利,但也没有一下就服气。他认为他们很可能就是倒霉,就是遇到了一个记忆力前所未有地好的对手!这样的人,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在史书上却是屡见不鲜呢!
简而言之,他们倒霉的地方在于,提出要比试的东西正好是人家最擅长的,实属倒霉。
当下便强自镇定:“既如此、既如此,杨娘子便出题罢。”
杨宜君看向对面领头的士子,笑了笑,一面让人送来笔墨,一面道:“以文会友,就是玩乐事而已,何必如此上纲上线?嗯,小女便出个简单的比背书还简单。”
“这位杨娘子倒是比想象中的通情达理。”赵祖光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比较赞赏这样的女子的:“之前见她有些咄咄逼人,想来也是这几个吴国士子出言不逊的缘故到底是大家族女公子,气度总是有的。”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听到杨宜君这样说,就觉得他这是要给对面一个台阶下。让对方赢一局,自己再看情况或输或赢,如此这局最多也就是平局了。这种情况下,那几个吴国士子只要不是傻的,就会自己提出认输,然后场面和谐,皆大欢喜。
“四郎这般想?”高溶露出有些微妙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觉得当初那个敢向自己挥刀,又那样有急智,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小娘子会是那等‘通情达理之人’。
楼下,杨宜君笑着写下了几行小字,然后递给了对面:“比背书还简单的,当然只有读书了公子且把这首诗读出来罢。”
“读书不是只要会认字就行了吗?”赵祖光意识到了不对劲,就是给人台阶下也不是这样给的。给台阶下这种事讲究一个风过水无痕,表现的太明显就有些‘刻意’了,那也不美啊。
高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笑了起来:“就知道那小娘子性子可不好!”
孟钊得罪了她,她就要回以颜色如今,睚眦必报,意料之中啊!
杨宜君递过去的纸条上写着三行字:
花归去马如飞
赏酒
暮已时醒微力
“这”将纸条拿到手之后,吴国士子们一时竟然窘住了——因为杨宜君说只要‘读书’,他们是觉得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轻视了,颇觉受辱呢。等拿到纸条的时候,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其实就是一种文字游戏,要说难,其实是不难的。但如果没有把握到其中的关窍,一时被卡住了思路,也一点儿不奇怪呢杨宜君是在影视剧里见多了才子才女们用这种文字游戏显示机智,想要在现实生活中用一次,这才拿出来的。
其实她已经赢过这些南吴士子了,所以这个时候搞这个真没多大恶意——对面只要有人脑子灵一点儿,一下就想出来了。
然而,大约是本就慌迫,经历了之前杨宜君带来的打击,这几个南吴士子竟一个也没想出来的。
杨宜君也不能一直等他们啊,良久叹息道:“蠢材蠢材!连读书也不会么!”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璇玑图,是璇玑图啊!”(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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