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那一日落了冰……
自那一日落了冰粒子之后,天气越发清寒。这一日晚间北风刮的紧,第二日清晨起来,就看到外头积了薄薄一层雪。虽然是薄雪,但到底是今冬第一场雪,杨宜君的兴致也很高,见家中园子里红梅也开了,便动了画《双艳图》的心思。
她令平儿和紫鹃换了衣裳,特别是平儿,穿的是她的衣裳,又罩了一件她的氅衣,扮作大家小姐的模样。旁边紫鹃则梳双髻,手中抱一个大梅瓶,瓶中插着好大一支梅花。两人站在园中梅树下,让杨宜君画画。
杨宜君将画纸钉在画架上,手中握着一支铅椠。画架是根据她在影视剧种见过的样子做的,如果是对着模特画画,比伏案作画要舒服,也更方便。铅椠则是一种硬笔,‘笔芯’是用含铅的石粉搓的,外面套上小木片做的壳子。如今流行的‘界画’,常用这种笔来画线,比软笔要好用。
“麝月,你去替你平儿姐姐将风帽系上。”杨宜君准备描图,觉得有些不对,吩咐麝月去给平儿戴帽子。氅衣这类服饰一般是带帽子的,但帽子并不与衣服相连。杨宜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古装人物,他们的氅衣帽子大多很奇怪,都和衣服连着的。也有不连的,但那是少数。
杨宜君觉得,可能是那些影视剧不够考究这很正常,如今的杂剧班子行头,若是演古人戏,也没有完全按着古人的样子来,很多都是想当然的。
不过,杨宜君觉得,氅衣与帽子连着其实不坏,因为那样会很方便。因此,她反而奇怪历朝历代就没有想到这个吗?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
“娘子,若戴了风帽,就瞧不见发髻了,不好入画。”晴雯在旁提醒了一句。虽然冬日里穿氅衣、戴风帽才是正常的,但戴了帽子后入画不好看!这也是一开始平儿没有戴帽子的原因。
杨宜君却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红楼梦》里,姐姐妹妹们踏雪,好多也戴了帽子,一样不影响场景美如画。所以只是摆了摆手:“你不必管这个,我自有主张入画好看不好看,哪里是一顶帽子的事儿呢?”
杨宜君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多嘴多舌。麝月拿了配套的帽子,就去给平儿系着。
杨宜君这边画画,中间时不时停一会儿,让平儿和紫鹃休息一下,一起去旁边亭子里烤火。今日天气尤其冷,哪怕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外面还有夹衣、氅衣,冷风中站着,那也是冷的!所以过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喝点儿热茶。
休息的时候,婢女们与杨宜君也会闲话。平儿就对杨宜君低声道:“前日家里来的李公子,听说今朝还要来拜访”
平儿没有说穿,毕竟李三郎和杨宜君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不宜宣扬。但话说到了这里,杨宜君又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
杨宜君笑着摇了摇头:“来便来罢,左右我要避嫌,最多不过打个照面。”
这是真的,明知道这李三郎最想见的是杨宜君,但他最不能见的也就是杨宜君。前次来拜访,高溶和赵祖光陪客,杨段是主人家,他们一桌用饭,饭后闲话。至于女眷这边,其实没怎么见着。
如此,李三郎也不能说杨家做的不对!事实上,杨家这是做的太对了。真要是一个潜在的女婿人选来了,就让人家见女儿,那才是真正的可笑呢!非得等李三郎再拜访杨家几次,寻个机会,才能使其‘意外’与杨宜君碰面。
说起来,播州的女子见外客的时候也没那么多顾忌。譬如高溶和赵祖光,杨宜君见了也就见了!更不要说平日里那些时常见面的播州贵族子弟了只能说,越是那种身份,越是无法亲近,这就叫做‘避嫌’。
当然,最后总归要见面的,不只是李三郎想亲眼见见杨宜君,看看她西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是真是假。杨宜君也该见见李三郎——在杨段周氏夫妻看来,杨宜君的主意大的很呢,若是不能让她中意,事情是断不能成的。
然而,夫妻二人还是有些小看了杨宜君的‘主意大’。杨宜君何止是要自己中意才成,实际情况是,就算她中意了,事情也是不能成的!原来裴珏的例子还在呢。她对裴珏是中意的,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只能说,杨宜君这种想头,在如今着实惊世骇俗以至于周氏和杨段都没想过她会有终身不嫁这种想法。
杨宜君对于李三郎这种毫不在意的样子,让平儿有不好的感觉。真要说对杨宜君的了解,从来和杨宜君形影不离的平儿,可能还要超过杨段和周氏夫妻杨宜君的平静,着实不是一个女子面对有意求亲的男子该有的。
只能说,她是真的不在意对方——在亲眼见到对方,了解到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她心底里已经给对方做了判断。不管对方是好是坏,她既定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那么什么是既定的决定?无非是答应这次求婚,或者拒绝这次求婚说实在的,平儿并不觉得自家小娘子是不管怎样,都会答应求婚的人。
非此即彼的话,杨宜君的决定就很明显了。
平儿就是个普通女子,见杨宜君如此,自然会像周氏一样担心她。见左右都是杨宜君的心腹婢女,也都是知道李家求亲之事的。便道:“娘子,再瞧瞧罢,奴婢听前头妇人说了,那李家郎君也是一表人才。”
“郎主似乎也觉得李家郎君很不错”
杨宜君其实大概能猜到平儿的想法,没办法,平儿这样的人是大多数,从小她身边太多这样的人了母亲、姐姐、乳母都劝过她,似乎觉得她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要劝一劝可能就会好。
至于她会不会改,她扪心自问是不能的。
但杨宜君没有反驳平儿的话,只是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道:“还差一点儿,接着画罢今次我只稍微上些色,记住人和景的颜色就是了。”
在长久的相处中,杨宜君已经知道面对这种‘劝说’,不要直接反驳了。反驳根本没用,因为这世道的现实就在那里。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的选择就是大逆不道。至于一个人内心的感情与决定,是没人在意的。
强调个人的价值,重视个人的内心情感,这不是这个时代就有的。杨宜君看过那么多影视剧,隐隐约约是有察觉的——这需要生产力发展,也需要思想文化上的解放。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那样的时代也是很靠后的了。
总之,反驳无用,反而会让她迎来更多的‘劝说’,所以她现在都不说了。
“德——”站在假山后面,赵祖光本要开口说些什么,高溶却抬手阻止了他。
他们刚刚听到了亭子里的对话这当然是个意外,他们本应该‘非礼勿听’,要么静静离开,要么光明正大出来才对。但平儿话说到那儿了,高溶就不动了,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见他如此,赵祖光想如何就不重要了,只能也跟着住了脚。
他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高溶一起听一个小娘子的壁角,说的还是人小娘子的隐秘事儿。
对于他这样受着正统贵族子弟教育长大的王孙公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高溶倒是没有这种认知,他坦然的让赵祖光有些侧目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现了高溶不为人知的一面——过去,似乎也没机会见识到这个。
等到杨宜君去继续画《双艳图》,高溶才说话:“四郎似乎不大意外?”
被高溶用这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赵祖光是有些不自在的。他无意识地眼神乱飘,脚乱动,避不过了才低声道:“我原来也是猜测、猜测德盛你是知道的,我家中姐妹也多,如今陆陆续续都谈婚论嫁了。有些事儿是相通的,那日见李三郎是那副光景,心里觉得有些像。”
“但也不能确定也是今日才”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
本来他就有点儿担心高溶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担心——他当然看出高溶对杨十七娘在意的过分,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绝代佳人这样在意,是什么意思,还用想么?
但高溶不是一般人,现在也不是一般时机。
高溶这个人,自控力简直不可思议,感情又淡薄,哪怕是初次为一个女子心动心动归心动,也不见得真要为此做什么。毕竟,眼下正是他的关键时期,根本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可他还是为高溶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担心理智归理智,就算知道当下不是谈及男女婚嫁的时候,最终很大可能也就是有缘无份,但人的情感又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心里十分在意的女子正考虑婚嫁之事,内心能波澜不兴,这才是见鬼了!
赵祖光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其实很想问高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愿意只是看看,一点儿没有将那个女子折之而藏下的想法?赵祖光偏好的女子并不是杨宜君那种类型,但他也承认,这样的女子天底下不会太多,一个人一生也就是能遇见一个。
而如果真的打算只是看看,那有些事他考虑过吗——杨宜君今年十六了,十六、十七、十八,正是最适合婚嫁的年纪。不管怎样,她的父母长辈都会为他选择一位夫婿,这是必然的。
所以,高溶不打算出手的话,这次离开播州回中原,一二年间,杨宜君总会嫁人。而高溶此次回去,哪怕事情顺利,得偿所愿,想要平息一切波澜,花的时间怕是也不止一两年。
等到他腾出手来,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这也不一定,若他真的得偿所愿,天下都是他的了,只是想得到一个女子又有什么难的?哪怕她是有夫之妇。
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最终赵祖光一个字也没有说。有些事,他可以对表弟说,可高溶从来都不只是他的表弟,‘表弟’这个身份在他诸多身份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使时间还很早,赵祖光却早有了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历史上的君王都是孤家寡人。
意料之外的是,高溶问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看他神色,也不像是在生气,相反,他平静的很,平静地让赵祖光有些害怕事出反常必有妖。真要如此,还不如大发雷霆呢。
高溶平静地走出了假山,正大光明地瞧着杨宜君画画,好像他才来的一样。杨宜君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高溶看了也就看了,她被人看是习惯了的,自来是不怕的。
这个时候,双方都不说话,气氛颇为相融。然而没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气氛:“赵兄!”
赵祖光和高溶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袍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飞入鬓,眼神明亮,生的高高大大又不臃肿,正是小娘子们、长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这不是李三郎,又是谁。
李三郎见着‘赵家兄弟’,忙急着打招呼。但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赵祖光和高溶身上虽然有所收敛,可那明晃晃的眼神分明是往杨宜君的方向去了。
而且是一落到杨宜君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以至于和赵祖光他们说话,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说到后面赵祖光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了。
杨宜君今日做的是家常装扮,脸上没有什么脂粉,只擦了香脂防冷风吹皲了肌肤,除此之外,连眉毛都没描。
脸上如此‘省事’,发髻自然也不会复杂。只梳了一个同心髻在发顶,然后加了一顶铜丝胎裱白罗的莲花冠子。莲花冠子边缘上都钉了米珠,珠子小小的,但很圆很匀净。莲花冠子之外,没有任何簪环。
身上的话,上身穿一件鹅黄色夹衣,衣领处露出里面一件袷衣的领子,袷衣是白绫烫金的,很好看。下面系一条茜色的半旧裙子,也很温柔。因为穿的偏厚的原因,裙子并没有掩住上衣,但上衣也不是就撒着衣摆了,而是腰间系了一条罗带。
冬日里旁人就算不想,也只能穿的鼓鼓囊囊。杨宜君穿的不少了,但她身材苗条,纤腰细颈,如此也显得清柔纤丽。
杨宜君就是这样女子——她既可以用金玉装饰,五彩缠绕,成为锦绣堆成的价值连城。反正只要她在那里,再华贵的物件也都只是装饰品,无法抢夺走属于她的光彩。
也可以一应装饰俱无,这种时候她像雾像雨像风,又像一抹轻烟,存在本身就足以倾国倾城了。正如书上说的‘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因为‘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杨宜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当然知道可能会和李三郎有一场偶遇,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这是不应当的,唯一的解释是李三郎很心急,想了办法。
对此,杨宜君很不高兴,有被冒犯的感觉当然,说到底也只是她本来就对李三郎没有任何想法,甚至隐隐排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这样了。如果是一个她本来就很喜欢的公子,想办法和她‘偶遇’,她的想法可能完全不同。
这种情况下,杨宜君能给李三郎好脸色才是怪了!她没有立刻拂袖而去,就算是母亲周氏教导有功了!
杨宜君平日里以脾气不好著称,但这不代表她喜欢惹是生非、不懂礼数。当下,她也只是没个笑脸给李三郎,两边见礼之后,她就立刻找理由避开了——闺阁女儿家若真想避开一个外男,能拿出来的理由就太多了,而且都冠冕堂皇,拦都没理由。
李三郎当然没有因为杨宜君冷脸离开而生气,这个时候的杨宜君在他心中简直如同仙娥一般了,放在眼睛里都不嫌疼,更遑论生气了。在他眼里,这就是人小娘子见到外男,过于羞怯了,很可爱的。
人一般都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而自己看到的东西,往往各有倾向——对于喜欢的人,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彩。相反,讨厌的人身上就全是可恨之处了。
看着怔怔看向杨宜君消失方向的李三郎,赵祖光一时无言,而这个时候高溶忽然道:“在下恍惚间听说贵府有同杨家结亲之意,此事可当真?”
原本这个事是不好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往外说的。但在见过杨宜君的真人之后,李三郎再无顾忌,甚至巴不得生米成熟饭,造成既定事实!当下也不遮掩了,只笑着道:“是有此事,今次愚弟来播州,也是为了拜访杨伯父杨伯母,好促成此事。”
本来是为了安自己心才来的,一下就变成促成此事。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李三郎,一面点头,一面慢慢道:“如此么,郎才女貌,倒是一桩好亲只是此事颇不容易,李公子恐怕得早做准备。”
李三郎本来是满脸喜色的,经高溶这样不阴不阳说了两句,就像是迎面泼了一盆凉水。有些迟疑道:“这赵兄何出此言呢?”
高溶仿佛很随意一样,道:“十七娘美名在外,欲要与她家做亲的人家也不是一家两家这个意思,李公子应该明白罢?”
高溶其实没说太多,但就是寥寥几句才更容易让人联想。就在李三郎又是担忧,又是纠结的时候,高溶微微一笑,与赵祖光一起告辞离开了。
两人回到住的院子,赵祖光忍不住道:“德盛又是何必呢,如此也太、太”
赵祖光想说太幼稚,太孩子气了,但到底求生欲强,没有真正说出口。
高溶却不以为意,‘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几天,李三郎往杨家跑的更勤快了,但再也没见到过杨宜君——这到底是杨宜君家,杨宜君若打定了主意躲开他,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见杨宜君!
赵祖光见如此境况,哪里还不知道杨宜君对他半点儿意思也无,这桩婚事成不了!不知不觉中,赵祖光对杨宜君的‘信心’也是很强了,丝毫没有想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小儿女的想法最多只能做参考。
他想来,杨宜君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那种父母怎么说,就怎么做的!
这样的话,赵祖光很是松了口气虽然可以预计杨宜君总是要嫁人的,但要亲眼目睹她好事将近,他也不敢保证高溶会不会做点儿什么。事实上,如果高溶什么都不做,赵祖光会更加战战兢兢。
然而,奇怪的是,高溶并没有因为李三郎的出局而高兴一些。从那一日李三郎见过杨宜君起,高溶一直有些阴晴不定,比平常还要暴躁许多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对此,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在心腹小厮问郎君近日有何忧心之事时。忍不住道:“说来倒是有一事,你来说说,若是你有一友人,爱吃葡萄,邻居家又栽种了又大又甜的葡萄。然则,这是邻居的葡萄,总不好去窃有一日撞见一人要越墙偷摘葡萄,心下不爽。”
“怪的是,这偷摘葡萄之人最后也没偷成,友人还是不爽这是什么道理?”
心腹小厮脱口而出:“这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
其实赵祖光也这么想过,但一来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二来他内心也不愿意这样想高溶。当下便有些心虚道:“不是那般说!不是同你说了么,那要越墙偷摘葡萄的人也没吃到葡萄!”
心腹小厮表情微妙,心腹小厮吞吞吐吐,心腹小厮破罐子破摔:“公子这不还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人家还能偷,心里头有个念想,他这是偷都不能啊!”
第42章 高溶阴晴不定,……
高溶阴晴不定,赵祖光便有些提着心的。好在过了两日,洛阳的消息、蜀中的消息,流水一般过来,再加上要在播州寻的人也寻着了,如此这般,日子忙乱。而日子一忙乱,儿女情长的事就暂时不能论了。
这一日,赵祖光与高溶去拜访邹士先——也就是要在播州找的那位。此人当年是高齐的好帮手,最擅调度!高齐在外用兵,他便在后方调度后勤,从未有过差错!可以说,高齐当年南征北战,打下燕国基业,他的功劳在众臣之上!
这样一个人,按理来说,若不能为后来者所用,就该杀了才对。但邹士先智算不同于一般,见情势不对,便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溜之大吉了。高晋后来遍寻他不到,也只能认了。
这也是如今高溶如今找他这么不容易的原因高晋身为大燕皇帝,能调度的人力何其多?他都没有找到的人,其他人希望就更渺茫了!事实上,高溶也做好了找不到的准备。如今找到他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人找到了归找到了,想要收为己用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邹士先其人,智算不同于一般,又真正见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与诡谲。当初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如今要重入那泥淖中勾心斗角这个决定却是不好下的。所以哪怕高溶找上门去,他也只是闭门不见,甚至不承认自己就是邹士先。
只叫童子出来说话:“先生有言,公子错认了,我家先生不过是山中一散淡人。且不问世俗已久,最怕麻烦,就不待来客了。”
然而高溶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像邹士先这样的人,是真正能做肱骨的!所以一次不成,他也只是暂且打马归去,只待过两日再来就是。
“邹先生这边恐怕还要多费心,当年之事他怎可能不挂记在心?如今要再出山,却是要犹疑一番。”赵祖光说话,高溶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回程途中,他们主要都是在说邹士先,也兼说些洛阳的事——洛阳最近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了,近期似乎有质变的倾向这也是最近情报陡然增多的原因之一。
一路说着,在遵义城外还有十来里时,天色不好,又下起了雨。冬雨寒凉,就算出门前备了雨具,也不好冒雨久行的。于是高溶一行在遵义城外大道旁一间茶棚停下避雨。
茶棚很简陋,不过是几根碗口粗的大立柱,上面盖着茅草而已。好在这雨冷是冷,却不是大风大雨的,这样的茶棚也够避雨了。
此时在茶棚避雨的还不止高溶一行,赵祖光下马来,一眼就瞥见了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们在角落一桌坐着,低声说着什么。而除了他们之外,另一行人要多得多,看起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有小厮,有婢女,有婆子。
而‘女眷’,则是在最靠里面,由几个婢女围拢着,看不分明。
高溶他们倒无意和这些人有交集,赵祖光只是交代茶棚主人:“拿些热茶来,这马也牵去喂一喂。”
这种大道旁的茶棚,后面都会安排有牲口棚。他们不止提供茶水和一些粗糙吃食,替客人饮马喂马,也是一项收入来源。
茶棚主人叫自己儿子将马往后面拉,自己则是将炖热的茶水送上来。播州这里是产茶的,即使是这种路边茶棚,茶叶的品质也还过得去。只不过煮茶不讲究,用的水也一般,只能随便喝喝了。
赵祖光与高溶这就要坐下喝茶休息,却没想到,他们没理会茶棚里其他人,却有人反过来找他们。
婢女簇拥中的女眷忽然拨开身前的人,笑着道:“可是赵公子?”
赵祖光和高溶双双回头,便叉手做礼:“原来是十五娘。”
这样一行人中的大户人家女眷,不是别人,正是杨丽华。赵祖光他们和她是不相熟的,但终归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打过几回照面。因两人记性好,也不至于认不出她来就是了。
杨丽华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好奇的样子,走近了些,问道:“二位这是往哪儿去了?怎得遇上雨了?”
高溶不想说话,赵祖光便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倒是叫十五娘笑话——有个经纪,说北边儿有些好山货,我与四郎便去看了看。其实也不是甚好东西,是那经纪太夸大了。”
“如今也是无功而返。”
“至于逢着雨么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子?十五娘不也逢着雨了么。”
双方互道寒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这凄风冷雨的,眼见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高溶打算冒雨回城,这才双方道别。
回去的时候,赵祖光看了看高溶,又转头往茶棚杨丽华那一行看了一眼。忽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德盛你啊虽是在播州,也无人知道你的身份,一样能叫小娘子喜欢这大抵便是‘慧眼识英雄’罢。”
高溶微微抬了抬眼:“‘慧眼识英雄’?”
赵祖光一无所觉,点头道:“自是如此,这倒使我想起前朝旧事,杜光庭作《虬髯客传》,红拂夜奔,自言‘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若德盛你并非先帝一脉,只是李卫公早年那般的卑微小吏说不得也能叫识得英雄的巾帼美人倾倒,为你夜奔一回。”赵祖光平常是有些敬畏高溶,但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可能只有敬畏。事实上,两人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的,所以这种玩笑在两人之间不算什么。
高溶‘哦’了一声,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所以根本没提杨丽华——刚刚杨丽华的表现,也只是她自己以为滴水不漏而已。而站在擅长洞察人心的赵祖光、高溶这边,却是洞若观火了。
杨丽华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大家贵女,不可能因为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就这般‘折节相交’,态度还那般亲热赵祖光只看她眼神不断往一言不发的高溶身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才是他在洛阳常见的场景这才对啊!最近常见高溶在杨宜君那里铩羽而归,他差点儿忘记高溶过去在女子之中是何等受欢迎了。
“所以,杨十七娘是眼瞎?”高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赵祖光完全明白了。
赵祖光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险恶处境,这个问题还真是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杨宜君眼瞎自然是不可能眼瞎的,那分明是个头脑过于聪明,眼光也足够好的女子,实际上她太好了。
可要说杨宜君没有眼瞎,难道要说高溶不是‘英雄’?
赵祖光沉吟了一声,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德盛,你该知道的,杨十七娘并非是一般女子。哪怕是英雄,她也不见得会托付终身。若是见一个英雄便要托付一回终身,她可托付的人就太多了,有几个身子也不够用。”
这话虽然有他求生欲爆发的原因,但其实是很真诚的。
赵祖光想起了‘裴珏’的事这也是他们最近听杨家的仆婢们传的——李三郎来播州的目的到底不能一直不透风,就算没有笃定,相应的风声也有传出来。因为这件事,府中的仆人总是提到年初时提亲的‘裴公子’。
按照这些仆婢们的说法,‘裴珏’与杨宜君正是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但就是这样,事情也没成。明面上的说法是裴氏居中原,离播州还是太远了,杨段与周氏不欲女儿远嫁,底下的人基本上也信服这个说法。
但高溶和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父母不愿意女儿远嫁是很常见的,但他们不觉得在杨家,杨宜君若打算嫁谁,杨段和周氏能拦得住,还是以这种理由。
说实在的,赵祖光也有点儿好奇了——品貌相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这样一对都不成,杨宜君是怎么想的。
只不过以双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不可能当面去问杨宜君,所以暂且放下了这份疑惑。但,赵祖光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点,那就是杨宜君对‘托付终身’这件事,和寻常女子完全不同。
她既不是循规蹈矩,乖乖听从父母安排的那种女子。也不是敢爱敢恨,非要追求真心爱人,寻一个有情郎的奇女子。
前者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或者有想法也会被压制。后者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有时能有好结果,有时不能——有好结果,往往会传扬出来,成就一段佳话。而不好的结果,其实更多,但都淹没在了光阴里,说起来,也只说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子。
杨宜君不是轻易将自己许人的女子,她若无意,自然不许。而她有意,也不一定会许。
这真是个难懂的女子,而越难懂越着迷——赵祖光自己不迷这般女子也就罢了,但看高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中所思所想,他是能猜到的。
回到杨府,倒是正遇上李三郎郁郁离开,显然他今天的目的没有达成。事后赵祖光与杨府的小厮打听,才知道李三郎亲自提亲了,但被杨段和周氏拒绝了。
其实亲自提亲应该是李三郎自作主张的,他们这样的人家结成婚姻,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是说直接就上门提亲。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之前,肯定要达成某种默契。不然的话,一方没有这个想法,事情不能成,岂不是既得罪人又丢脸?
但李三郎实在等不了了,杨家这边迟迟没有表态,他只想将事情快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毕竟是杨宜君那样的美人
李三郎被拒,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赵祖光来说是这样。他以为知道这个消息高溶会高兴,自己也能轻松,但没有想到,高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表示。不是故作平静,而是真的就很平静。
赵祖光与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还取了橱中两册书出来看。
赵祖光看了一眼,发现是问杨宜君借的书——之前高溶以日常无聊为由,问杨宜君借过一些书。但以赵祖光对高溶的了解,他并不觉得高溶真的是因为日常无聊,所以才借书的。
他们在播州这些日子,表面上要装商贾,私下还得到处找人、遥控洛阳事、为今后做准备,哪有多余的闲工夫!根本不可能无聊。更何况,高溶也不是那种无聊了,就要读书打发时间的人。
这些书借来之后,正如他所想的,高溶根本没有翻阅过。赵祖光只看他什么时候将这些书还给杨宜君,然后又重新借一些来。
高溶翻开一册文章集子,怔了怔这些书他之前都没有翻阅过,眼下是第一次看。只见书册上白纸黑字之外,又有斑斑点点、或浅或深的红色新月形印子,扑面而来的除了纸墨香气,还有淡淡的花香。
赵祖光瞥了一眼,想了想,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新月形红色印子都是在文章断句处,显然这是用来标记句读的。如今也有用来标记句读的符号,但只有寥寥几种,而且就是读书人私用,很可能一个人一个样。至于书上,本身是没有断句的。
他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读这本书的时候,杨宜君要么在花园山石下,要么就是书案上供着一瓶花。一面读书,一面掐破落下的花瓣,随手在书上按上印子,断下句读。
高溶一页一页翻过这册文集,其实这册文集很普通,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坏,但他看的前所未有地认真——他不用自己的断句,完全按照杨宜君的断句来读。他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杨宜君’。
他忽然很想见杨宜君,立刻就要见到!
也不说什么,拿起这两册书,便往杨宜君的住处去。
好在播州男女大防并不严格,穿过廊道,经过了几扇小门,高溶以‘还书’为理由去找杨宜君,也没人拦阻。
在杨宜君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嬉闹声。他走过来,正好与人撞了个满怀。
杨宜君‘呀’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还是个男人,立刻后退了两步。脸上微微烧红,叉手道:“赵公子失礼了。”
高溶低声道:“无事。”
一边说着,就瞧见了地上掉落的一只青莲色香囊,将其捡了起来。仔细看看,发现这香囊上绣着一只白鹤,白鹤身上还有些黑色毛羽,以及红顶——也就是通过这些特征,他才能确定这是白鹤!除此之外,绣工着实差劲,能让人误认成鸭子肥鹅!
这应该是杨宜君刚刚拿在手里的。
高溶一见这个就笑了,他稍稍抬了抬手:“此物该是十七娘亲手所制罢?”
虽是猜测,他却是很有把握的绣工这么差,真要是哪个婢女绣的,也拿不出手,更不会给主人用了。相反,杨宜君这个‘大家闺秀’很有可能不擅长针凿女红之事。
仔细想想,杨宜君身上反常之处太多了,多少女子不能做、不敢做、做不了的事,她都能的不行。如今女子本功,她反而不会,这好像也很合情理呢。
杨宜君脸更红了,她虽然不擅长缝纫、刺绣这些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但真的被人这样用揶揄的眼神一看,她还是会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当下踮起脚要去抢那香囊,然而高溶是何等样人?反应可比杨宜君快多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杨宜君就拿不到了。
主要是,杨宜君也不可能跳着、闹着去抢那个香囊。
“原来只当十七娘色色能为,如今才知道,妇人之道,德容言功,这‘妇功’着实差的太远了,该好好学才是。”高溶这话并没有说教的意味,他是以调笑的口吻说的,更像是开玩笑。
所以杨宜君也不生气,只是退开了些,反过来嘲笑高溶‘少见识’:“公子此言差矣!小女用不着缝缝补补,更不必纺织刺绣以添补家用,‘妇功’于我何用?有这辰光,学些别的倒还有用些。”
大家闺秀确实学女红,但那就是打发时间的,还有就是为了不让人说闲话。
“再者说了”杨宜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是一支花的姿态:“小女女红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女红好一些,将来要去做绣娘吗?又或者女红就是这样,外人就要说三道四了吗?”
似乎是要说三道四的,但外头一般人谁又知道一个闺阁女儿家针线活儿做的好不好?而真正有可能知道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是以当世最普遍的看法——从婚姻的角度,杨宜君女红好不好,也不重要。
长辈重视的是门第,人品性格当然也会看,但一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二来也不可能有完人,只要不出大格,也就是了。至于女红好不好,那也就是个说法,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要自己做针线。
而男子呢,就更不在意女红好不好了普通百姓要在意这个,是因为家里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等都需要女子一双手操持。而且不少人家还要靠女子做女红来贴补家用,女红好不好,对他们是有实际意义的。
可与杨家同等的人家,不必多富有,妻子也不须自己动手做针线的。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不是杨宜君的论调镇住了他,她说的那些对他也是常识了。他就是拿着手中的香囊,忽然觉得她这一生最好都不要改变——她不须变成精通女红的好女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真的有那么差么”杨宜君虽然不在意女红之事,但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香囊,她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做的,自觉还可以呢。
听到杨宜君的嘟囔声,高溶就笑了,将香囊还给杨宜君:“在下若是说好,十七娘也不会信。可在下若是说差,也是不能的世上之物,好与坏很多时候并没有一定之规。就譬如这香囊,其实在下觉得还不错。”
杨宜君以为他这是为刚刚的‘唐突’而说好话,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高溶自己知道,他说的话全是真的,没有一字虚假她不懂,一个香囊而已,无论是高溶,还是她,想要的话可以立刻得到无数个。那些香囊肯定都是精工细作,无处不好的,可要和这个比,又比不上了。
她这样的女子,费心用神,一针一线,倾注了心意,这就是无价之宝。
他过去曾经得到过很多宝物,他的好叔父为了面子,也为了安抚他的母亲,总是不吝惜赐他珍贵之物。那些东西,很多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但非要对比的话,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如这个香囊。
他也得不到这么珍贵的东西——得不到本身就让这更珍贵了。
香囊还了,高溶又将书册递给了杨宜君:“前次借了十七娘的书,今次是来还的——方才十七娘与婢女们玩笑,就是为了这香囊?”
杨宜君接过书籍,又递给晴雯,让她放归书房。然后将香囊收在袖中,拿起一只喷壶:“是为了这香囊笑过不过,方才其实是在浇花。”
杨宜君养了不少花木,其中也有娇贵的,只能养在房中,天气适合的时候才摆到外头来见日头。而这样的花木就不能靠天喝水了,得杨宜君自己按时去浇水。
“浇花?”高溶神情有些疑惑,他委实想不到浇花怎能笑成那样。
杨宜君一下就看出他是为什么疑惑不解,当下笑了笑,手上喷壶扬起,对着日光,一道水流弯弯抛出。高溶的观察力很强,一下就看到了一道虹影。
杨宜君其实是想起了不少影视剧里见到的桥段,洒水见彩虹,觉得有趣,刚刚给紫鹃她们表演了一下。
“虹者,日中水影耶,水中日影耶?”杨宜君让身边的紫鹃操作喷壶,自己则是伸手去‘摸’那道虹影。这自然是摸不着的,还弄得衣袖都沾湿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高溶在杨宜君的书里,看到她曾用朱砂写下过这样的评注。
第43章 高溶第三次来拜……
高溶第三次来拜访邹士先了,是真正的‘三顾茅庐’。也是直到这第三次,邹士先才见了他。
邹士先如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再也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精干强势的样子,只看他的人,就觉得是真正归隐山林的山中高士——眼神里没有了争强好胜,行动举止间也符合老庄道法自然的精髓,有一种飘然隐逸之感。
邹士先行了个礼,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到此时,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也没有上赶着承认。
再高溶观察着邹士先的时候,邹士先也观察着高溶。他对高溶还有一些印象,当年他还效命于高齐时,高溶就是他们这些臣子重点观察的对象。高溶不是长子,但却是唯一的嫡子。按照礼法,他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主君,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也就是当时高溶年纪小,可能夭折。再加上天下尚未统一,最怕高齐有个意外,主少国疑,这才没有直接封为太子。
其实这个时候邹士先已经想不起来当年的高溶是什么样了,毕竟他是外臣,高溶又年幼,是没有机会常见的但他在高溶身上还是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和他曾经的主君相似的东西。
这不奇怪,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儿子肖父,天经地义。
而想到自己曾经的主君,哪怕是邹士先真心归隐,不打算过问山外的风起云涌了,也有一瞬间的动容——对于邹士先来说,他二十多岁时就效忠高齐了,是他的心腹谋臣。他们君臣共事十余年,那是他人生最好、最重要的日子。
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青春正好,又兼雄心勃勃。他认定了高齐会是一统天下之人,他遇到的会是再造乾坤的时代!而他身处其中,能辅佐一代雄主,能治国平天下,又是何等心潮澎湃!
邹士先并非出身大族,但家中是有名的大商户,富可敌国,他从未缺过钱,也不在乎钱。成为高溶的谋士之后,他便奉上了全部家财资军对于他来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一点儿财产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邹士先极其纯粹,他身居高位,为高齐出谋划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甚至很难说是为了流芳千古——他这个人,既不信阴司地狱报复,也不相信人有来生。自己死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流芳千古又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就是为了活着的时候达成理想,做出寻常读书人做不成的事!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不见得有锦衣玉食,事实上日日忙的很,勾心斗角的也多,甚至还不如如今隐居山林、粗茶淡饭来的舒心,但那就是邹士先眼里最好的日子了。那个时候哪怕劳碌,哪怕有危险,哪怕要虚与委蛇,那时候他也有梦想,有未来。
抱着梦想,抱着对未来的期许,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了。
那样的好日子以为是无穷无尽的,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直到那个时候,邹士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世无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世上万事万物都只是自行其是而已。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只是槁木死灰,沉静又冰冷,再也迸不出半点火星。
所以,即使看到高溶在宫廷阴谋中活了下来,现在更是准备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邹士先为曾经的主君感到欣慰——但他依旧没有重回权力与欲.望的决斗场的意思,他已经老了,年华不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很多次危急时刻,他都敢于以身犯险。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死了也不可惜,因为他是抱着理想与信念死的,死得其所。现如今呢,他怕死吗?其实也不怕。
但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邹士先与高溶叙话,言谈中并没有忌讳洛阳种种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让一旁的赵祖光担心之前吃的闭门羹不是假的,邹士先也不是什么卧龙岗等待明主的年轻谋士。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无心参与到高家、洛阳这些事里面了。
而现在,从不承认‘邹士先’这个身份,到说起洛阳往事与现状一点儿不避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是因为被‘三顾茅庐’给感动到了。邹士先如此,反而表明他的‘淡然’,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说动了。
然而,邹士先又是高溶最需要的人这一次说服加入的高齐旧臣,高溶最看重的就是邹士先!若不是这样,高溶也不会为了找邹士先,将回归洛阳的日期一推再推了。
高溶‘以理服人’的天赋其实不高,特别是邹士先这样经历过动荡与平坦,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智者,有些话能鼓动别人,也鼓动不了他。所以高溶邀请了一回,又劝说了几句,他都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神情恬淡,不喜不悲。
赵祖光倒是有些急了,见高溶慢慢沉默下来,说不得什么了。便插话道:“邹先生何必做老骥之态!五十岁算得什么,多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人,等到做官时都是这个年纪?先生这般年纪,至少还有十年、二十年呢!”
平民百姓一般六十岁就算高寿了,但官宦人家生活好些,也没有粗重伤身的事,活到六七十岁很常见。
“十年、二十年,便能再造一乾坤!”赵祖光无比相信高溶,这也是他豁出一切,甚至赌上了整个赵家,都要跟着高溶行事的原因——若高溶真的失败了,他作为高溶死忠,整个赵家因此受到牵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就是皇权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
看着这样的赵祖光,邹士先有些恍然倒不是说赵祖光就比高溶会说服人了,事实上,他们表兄弟两个是半斤八两。但邹士先却在赵祖光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二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
他遇到高齐,是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有了远大目标几乎是一夜之间,邹家的浪荡子弟就抛弃了原本的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仿佛曾经的那个纨绔不是他一样。
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曾经种种就微不足道了。
为了帮助高齐成就霸业,他邹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如果他死千千万万次,高齐就能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他也是不会犹豫的。
现如今想想,如果他死在了当年的某次危局中,而不是‘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或许会更好——那样的话,他是死在满足里的,而不是如今这样,慢慢枯萎老朽,如尘芥一般微小。
最终,邹士先送走了高溶和赵祖光,之后闭门良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想,他其实还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曾经的一切就那样没了,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也流散了。但要重新再来,他又丧失了那样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过去,要让他重新看向未来,这是一个痛苦而困难的过程。
而且,一个臣子,一生其实也很难效忠两位主公。斯人已去,哪怕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对邹士先的意义也完全不同。他至今犹记得,主公与他相遇在赌场,他当时不知道那是称霸一方的燕王,高齐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自己赌的人会是自己最重要的谋士。
邹士先少年时出入赌场,博戏最精,高齐却是个生手。他当时闯入赌坊,只是为了给一个被赌场骗的可怜女子出头。
邹士先觉得有趣,便代赌坊老板和高齐赌了一局,一局定胜负。
他本该赢的,因为那是他擅长的事,但他最后输了。高齐赢了他的原因,到底是纯粹的运气,是天命,还是那一股舍我其谁、压倒一切的霸气震慑住了当时的他?这是就连邹士先本人都不知道的事了。
但那之后,高齐的身份被揭露,他忽然就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要追随这个男人!
高溶与赵祖光再次失望而归,回到杨府时,情绪很是不高。直到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杨宜君等人,这才好了一点儿——杨宜君正在婢女们的团团簇拥中,她们可热烈了,在说刚刚杨宜君在外压倒了许多子弟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运气好而已。”杨宜君不是谦虚的人,如此说反而引起了赵祖光好奇。
赵祖光打听了一番,原来杨宜君今日受邀出去玩儿,这次遵义城中的贵族青年男女可有不少!人一多,必然要找些游戏来玩儿。可冬日里冷的很,许多户外游戏玩不了,最后竟是一起博戏做耍。
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郎君、娘子的,彼此之间玩一玩,输赢也有限,却是不能以赌博来论的,就真是游戏而已。
这之中,杨宜君大杀四方,就属她赢得最多!
“十七娘擅长博戏?”赵祖光多问了一句。
杨宜君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晴雯笑着道:“正是呢!我们娘子博戏之道,已经登堂入室了!也就是闺阁娘子,不好传这般名声,不然总该有个‘博家之祖’之类的名声!”
闺阁之内,私下玩玩儿叶子牌、牙牌、打马、骰子、双陆等博戏,是很寻常的。但这到底不是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真要上纲上线,也是很不该了。所以杨宜君博戏上再是技艺高超,也尽量没有在外显露,名声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晴雯——”杨宜君轻轻说了一句。虽然她不是受礼法教条禁锢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但这样直说自己精于博戏,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算是赌徒。
她觉得自己和赌徒有很大区别,她是享受游戏、挑战的快乐,对赢钱什么的,可没什么想法。赌徒则不同了,狂热地渴望通过随机的方式获取财富,希望虚无缥缈的运气提供帮助,最后大多数都是输掉所有。
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玩那些博戏,和下棋、打马球等游戏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别人解释了,所以杨宜君只是朝高溶他们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去。
这边,赵祖光和高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杨宜君在二人心中本就和大多数女子不是‘同类项’。如今说她精通博戏,这在普通大家贵女来说有些出格,可放在杨宜君身上,真是连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
两人相当平淡呢。
又过了两日,赵祖光才与高溶再说起杨宜君在博戏上的惊人技艺:“我亲眼瞧见了,摆弄那叶子牌,杨十七娘可将同桌其他人算的死死的!同桌之人手中捏着什么牌,她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真是神乎其技。”
其实没那么夸张,杨宜君只是通过一些纪录片学了算牌的小技巧,再加上练出来的入门级心算,以及还算不错的速记结合在一起,针对同桌其他完全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那优势当然很大了。
这就像是一圈业余选手中,出现一个职业的业余和职业,还是杨宜君在那些影视剧里学到的词儿。
“你怎么见到了?”高溶接过心腹小厮递过来的一封帖子,一开始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在播州活动,结识的哪个人下的帖子。然而帖子一打开,他一下站了起来。
赵祖光还只顾着回答:“昨日你出去办事了,有几个杨家子弟来寻杨十七娘玩叶子牌,说是要将前日输的赢回来,结果却是被杨十七娘教做人了。当时就在园子里,我听着外头热闹,就去瞧了一回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高溶收到的帖子怕是不简单。
高溶急匆匆往外走,只扔下一句:“跟上!”
赵祖光跟着高溶出门,两人出了杨府所在的崇仁坊,就找到了崇仁坊外大街上一间酒楼。高溶上楼去,停在了楼梯正冲着的那间阁子前。这间阁子的帘子没放下来,高溶身后的赵祖光就看到阁子里一个人的背影。
有些眼熟。
等到人转身,赵祖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邹士先难怪德盛出来地这样匆忙。
而见到邹士先之后,赵祖光很快就乐了。因为他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已经反复拒绝辅佐高溶的邹士先,总不可能还要主动上门拒绝高溶一次。而这个问题非此即彼,若不是来拒绝的,就是来加入的。
不然,总不会是来消遣他们兄弟二人的。
高溶和赵祖光走进阁子,走在后面的赵祖光非常自觉地放下了帘子。
高溶朝邹士先深深一揖:“今后便劳烦先生了!”
虽然高溶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但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是完全明白的。不用最快的速度确定名分,还等什么呢?
然而,邹士先却侧了侧身,没有受他这个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先不要行礼,老朽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与公子赌一局。”
也是与自己赌一局。
过去几日,他都在与自己较劲。所谓‘赌一局’,不过就是畏惧外面世界的波诡云谲,但又不甘心,不甘心风华正茂时的那些理想就那样无疾而终了。他得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重新开始,重新去趟那趟浑水。
如果输了,作为一个赌徒,那么付出自己最后的年岁,最后一点儿力量,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将一切交给命运,就像多年以前一样。他输了,所以效命于高齐,连性命都可以舍与那个男人。
高溶探究地看着邹士先,似乎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而一旁的赵祖光只觉得荒谬!这个时候怎么就说了‘赌’?他是知道邹士先其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就是嗜赌!
不过,自从他跟随在先帝身边后,赌坊里小打小闹的‘赌’他就看不上眼了。他更乐于在战局中、在朝堂上赌,赌性十足,而且他总是赢的那个。
但现在,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高溶却没有觉得邹士先荒谬,只是反问:“邹先生决意如此吗?”
“还请公子见谅老朽一生所好甚多,但多是过眼云烟,只有‘赌’上头,一直舍不下如今赌这一局,便押上老朽自己罢。”他已经摆明了车马了,只看高溶愿不愿意接受,而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高溶沉沉地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有一件,小子‘赌’这一道上,并无家父之技,不甚解。”
邹士先抬了抬手:“公子尽可以去找帮手,代公子来赌这一局。”
说到这里,邹士先的眼神意味深长:“公子万乘之尊,本不必事必躬亲,能用人力为己用,这也是道理老朽在此只等公子一个时辰,公子若能用人与老朽赌赢这一局,也算是公子赢了。”
说着,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高溶已经完全理解了,转身离开。
后面赵祖光跟上:“德盛,这到底难道真要与邹先生赌这一局,以此定下大事来?这也算了,这也不说了,只是这会儿到哪里寻一个能赌赢邹先生的?”
赵祖光不知道邹士先多厉害,但邹士先人不在洛阳,洛阳却有他的传说。关于邹士先的赌术,可有不少故事!
“怎么没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说着,高溶径直往杨府而去。
赵祖光也是反应很快,立刻道:“你是说杨十七娘这杨十七娘是不错,可也不能与邹先生相比罢?”
邹士先都成了传奇了,赵祖光承认杨宜君很厉害,是能吊打自己的厉害,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能与邹士先相比。
高溶反问他:“如今还能去哪里寻一个赌术高手?”
这话也是真的,他们两人,以及带来的心腹,就没有赌术高手。临时在遵义城里找一个?且不说一个时辰内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也不见得就比杨宜君更厉害吧?明白这一点之后,赵祖光也只能深深吐出一口气:“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罢!”
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去找杨宜君然而事情偏巧就这样寸!杨宜君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祖光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第一次‘埋怨’杨宜君不是寻常女子,若是在中原,大家族的女郎们,哪里能这样日日出门‘闲逛’,找不见人反而是常事?
“你家娘子今日哪里去了?”赵祖光问看家的红玉。
红玉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便老老实实说了:“市面上进来了一批大礼合来的山茶,据说都是名品小娘子最偏爱山茶,听说了此事,便想去瞧瞧。”
赵祖光听了就摇头:“这时节,便是秋山茶也谢了,能看什么?人家说是名品,只看枝叶能看出来吗?”
红玉不知道他正为什么发愁,只是不服气道:“听说大礼合比播州暖和多了,冬日里开花算什么?所以这一批花送来,都还坐着花儿呢!”
赵祖光想争的是这个吗?那只是他抱怨的借口而已!当下红玉这样说,他也懒得还嘴。只是摇头叹息不住,然后又看向高溶:“德盛,如今如何是好?不若我来试试?”
赵祖光当然不是什么赌术高手,但他在洛阳时确实有纨绔的名声在外。这名声放出去,大半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没错,可他将纨绔子弟的技能熟悉了七七八八,这也是真的。
玩玩骰子、双陆什么的,他算是在行,在普通人中间也是不错的那种。
他们没有考虑去找杨宜君,看花的地方不近,一来一去骑马也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杨宜君看完花之后就随便哪里玩去了)。去找杨宜君的话,想要在一个时辰内回约定好的酒楼,几乎不可能。
就在高溶心里决断,到底是让赵祖光顶上,还是在杨府等杨宜君回来时。忽然听见杨宜君的小院门口传来动静,杨宜君手中拿着一顶出门戴的帷帽:
“赵公子你们这是有事?”
第44章 “如此么……
“如此么”杨宜君沉吟一声,似乎在考虑这件事。
杨宜君及时回来了,这让赵祖光松了一口气。他看了高溶一眼,就将事情有限地说了——邹士先的身份、高溶的身份,这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是说他们有一个赌局要赴,这个赌局非常重要。他和高溶都不擅此道,不过可以请人代为应对。
于是他们想到了杨宜君。
杨宜君想了想,问两人:“总不会是要赌财货罢?若是那等事,便不用寻我了。”
高溶摇摇头:“与财货无关。”
赵祖光也道:“邀局之人乃是家中长辈故旧,也不提钱财什么的。之所以有此局,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赵祖光说不下去了,他担心多说多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然而杨宜君并不在意这个,在他们肯定不是那等赌徒以钱财聚赌之后,她就没有心理负担了。至于这件事里有‘内情’,她是看出来了的但她什么都没问,世上有内情的事也太多了,难道她遇到一回,就要追根究底一回?
人家事,关她什么?
不过,就算没有心理负担,杨宜君对一般的赌局也没什么兴趣。平日里与相熟的小娘子、子弟们应酬玩耍也就罢了。特意去赴一个陌生的人赌局?她的心还没那么大,人也没那么闲。
想了想,她忽然问高溶:“这设下赌局之人厉害吗?”
虽然她与‘赵淼’认识不久,但他也看出赵淼的为人了,他这人可是非常要强的。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怎么会求到她这里?由此可知,这场赌局是真的很重要,不容有失。以及,这个设下赌局的人可能挺厉害的,不然赵家兄弟二人,尽可以去城中寻个赌术高明的赌客去应对。
那些更容易收买、请来的赌客没有找,只能说明,他们认为那些赌客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他们不见得真的知道她在这上头的本事,也不见得真觉得她能赢。不过,那些赌客确实没有胜算,而她是未知的,或者还有一线胜机。
这个问题赵祖光没法回答了,厉害?那是太厉害了!但这要怎么说?就算能说,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然而高溶开口了,他神色不变,轻声道:“自然厉害。”
“有多厉害?”
“论赌术,他是天下第二。”
高溶这样说,杨宜君的兴趣就不同了。她兴致大增:“这如何说?怎么就天下第二了,凭什么这么说难不成还如科举考试一般,比过一回?”
高溶轻描淡写:“因他只输给过天下第一。”
杨宜君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可能和这个有关,所以没去追问‘天下第一’又是什么来头。只是在听高溶说过这话之后,定神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再无犹豫,很快往外走:“既是如此,我便随二位走一趟。”
“天长日久的无聊,这也是个乐子小女也想看看‘天下第二’有多厉害,是什么成色呢!”这样说着,杨宜君显然是将此当成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游戏了。
赵祖光见她这个态度,有些不放心,有心想让她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严肃认真一些。然而他还没有开口说话,高溶就朝他摇了摇头——这是不叫他插手的意思。
既然已经决定相信杨宜君了,高溶就会完全信任,不会做多余的事。这并非是给杨宜君的优待,而是这就是高溶的性格起手不悔。
由赵祖光和高溶带领,杨宜君戴着帷帽来到了酒楼她还是有心遮掩自己的,毕竟赴赌局这种事不宜让人知道。
邹士先一直在酒楼的阁子里等着,半个多时辰了,终于等来了高溶。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跟随高溶来的人,虽然带着帷帽,看不太清脸,却明显是个女子。不过邹士先到底是邹士先,心胸、见识都不同于寻常人,也没有因为对手是个女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妥。
邹士先看了看杨宜君,叉手道:“小娘子安。”
杨宜君道:“先生安。”
没有互道姓名,双方都有隐瞒身份的需要。
阁子里有用来摆酒菜的黑漆方案,杨宜君和邹士先问好之后便相对坐着了。至于高溶和赵祖光,他们倒是没有据坐另外两方。因为他们都知道赌局要开始了,他们两个‘无关之人’,离得太近就有些瓜田李下了。
杨宜君细细看邹士先,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了——邹士先这许多年隐逸,气质恬淡,早没了当年的峥嵘。这样看着,真看不出是别人口中的‘天下第二’。
杨宜君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既是先生邀的赌局,怎么赌,便由先生来说罢。”
只是一个照面,邹士先很快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的胆识、气概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这是高溶请来代自己赌这一局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凡庸碌之辈。
当下笑了笑,道:“今日与小娘子赌得尽兴些老朽与小娘子各算五十根筹,轮流坐庄,自定赌注,谁先赢光对方筹子,谁就赢了。”
黑漆方案上和别的阁子里不同,有邹士先事先让酒楼小厮拿来的筷子——都用大竹筒插着,足足摆了好几个竹筒,总共有五十双呢!
杨宜君对此没有异议,分了五十根竹筷做筹子,笑眯眯道:“轮流坐庄么?倒也公道既然先生如此客气,那小女作为晚辈,也不能没有表示就由先生先坐庄。”
坐庄是很有优势的,选自己最擅长的赌,就等于赌局还没开始就赢了大半,这也是杨宜君为什么说邹士先‘公道’。
邹士先倒是没有推辞,点了点头便道:“既是如此,老朽就厚颜了这第一局,简单一些,老朽便与小娘子猜数罢。”
邹士先所谓的‘猜数’,解释了之后才知道,是他先预定一个一到一百中的数字,由杨宜君来猜。杨宜君每猜一次,邹士先会给出提示,提示她这次是高了,还是低了。若是第一次就猜中,邹士先要输给她二十五根筹子,第二次猜猜中,则是二十根筹子。第三次猜猜中是十五根筹子,第四次是十根筹子,第五次五根筹子。
五次猜不中,就算杨宜君输了,得倒给邹士先二十五根筹子。
旁边的赵祖光脑子转的很快,立刻意识到这个要怎么赌——肯定是‘一分为二’,先猜五十,这样就缩小了一半了通过一次次‘一分为二’,一半一半地缩小范围,虽然最后依旧要在几个数字间赌运气,但好歹不是‘大海捞针’了,猜中的几率要高很多。
然而,杨宜君并没有像赵祖光猜的那样,第一次猜‘五十’。而是在邹士先背着她写好了数字,将纸条折叠好,放在黑漆方案上之后。忽然笑了:“先生是见小女人小,又是女子,有意抬手放过么?”
“倒也不必”说着她指间从旁边酒杯中沾了点儿酒水,于桌面上写下一个数字。
“四十八。”
邹士先怔了怔,没说话。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伸出手打开了刚刚叠好的纸条。白纸黑字,赵祖光和高溶看的分明,正是‘四十八’。
虽然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但赵祖光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手:“绝了!”
“杨娘子是怎么想的?”好奇心让赵祖光心痒痒的,不顾眼下的场合,还是问了出来。在他看来,一百个数字呢,一下就猜中,简直和读心术一样了!
杨宜君看了对面的邹士先一眼,又看了赵祖光一眼,低头捂嘴笑了一下。等到平复下来了,才拉长了调子道:“赵四公子啊这要如何说呢,赌客与庄家对赌,怎么能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要去揣摩庄家所想才对!”
“庄家难道不知你会想取中间数,一步一步接近所选数字?如此,就选这般情形下,最难猜到的数字就好当然,这般境况下,最难猜到的数字也有许多。四十九、五十一、四十四四十八也算。”
“不过,四十九、五十一这般,都是最边上的数字,就如同大街上的算命师,表演读心术的技巧一般——人都会避开这等边缘数字,按理来说,这样的数字更不容易被选中,先生应该预写下这些数字才对。”
“但多想一层,先生料到我会想到这,便避开了这些数字我是这般猜的。”
“小女承认有赌的意思,但这不是本就在赌么?小女赌赢了。”杨宜君老神在在。
赵祖光很想问,大街上哪有能表演读心术的算命师?他怀疑杨宜君见到的大街和他见到的完全不同总之,现在来看,正在对赌的两个人是神仙。神仙打架,他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邹士先坐庄之后,就轮到杨宜君了。正逢此时小厮端来酒水,她想到了一部高丽剧《大发》里的赌局,笑了:“方才先生是有意抬手放过了,不然多想几层又有什么难的?小女也不占这便宜,赌个简单的也就是了。”
“就赌这壶酒,先生说这壶酒能倒几杯?”说着,杨宜君摆开了一个一个的小酒盅,摆成一排在黑漆方案上。
这可不只是猜酒壶容量是酒杯容量的几倍,还要看店家装酒的时候到底是□□分满,还是六七分满!杨宜君自己手执酒壶,可没有让邹士先碰酒壶的意思。
“就算十个筹子罢,先生赢了,十个筹子拿去,若是输了,也只出十个筹子。”
“娘子这赌法确实简单,如今老朽年岁上来了,也玩不来费心力的,如此也多谢小娘子体恤了。”邹士先洒然一笑,看了酒壶一会儿,回忆着酒色财气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他饮酒无度,各种酒壶酒盅都是用过的。一壶酒能倒多少杯?没注意过。
但次数多了,总有一些记忆残留。
五杯、六杯,还是七杯?其实这真的是抬手了,因为可猜的数字不多,甚至比刚刚猜数字还要简单的多!邹士先很清楚这一点——这大概也是对方只出了十根筹子的原因,还人情可以,但也要对等。
“六杯”最终,经验里酒楼里一壶酒多是倒六杯,他也就这样猜了。
杨宜君手腕往下压,壶嘴有晶莹的酒液倾倒而出。一杯满,两杯满,三杯满,四杯满,五杯满,六杯满。到了第七杯的时候,杨宜君还要往下倒,这让赵祖光眼前一亮。然而,杨宜君倒酒的时候就笑了,壶嘴里只滴出几滴来,连杯底都填不满。
“先生赢了呢!”
赌局继续,而这一继续,就继续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这个时候,经过了好几轮的轮流坐庄,杨宜君和邹士先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面前都放了五十根筹子。
杨宜君看着这五十根筹子,又看了看天色。便道:“小女不能在外久待,下一局是先生坐庄小女便说个法子,接下来这一局,一局定输赢!先生将赌注定为五十根筹子,如何?”
这其实是偏向邹士先了,因为下一局是他坐庄,而坐庄的话,赢面天然就高些呢!杨宜君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阁子里等结果的赵祖光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心里呜呼哀哉了一声,在他想来,杨宜君还是没明白这场赌局的意义。索性不是自己的输赢,赶着回家就随便了。
而高溶不同,他特别看了杨宜君一眼,确定她心里有数——高溶比赵祖光了解杨宜君多了,杨宜君并不是热心肠,将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场对赌,她不会敷衍了事、潦草收场。
因为杨宜君就是那种好胜心极强的人!而且是对手越强,她就越讨厌输!
邹士先并没有客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杨宜君,最后轻轻点头:“既然小娘子如此偏老朽,老朽不肯,倒是不识抬举了,就照小娘子说的罢。最后赌一局,五十根筹子,一局定输赢!”
沉吟了一会儿,邹士先从怀中取出一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昔年宫廷贵人使用的死药,小娘子将其下在酒杯之中,再请两位公子打乱顺序——我们二人对饮,若是小娘子无事,便是小娘子赢了。”
说着,邹士先在面前摆了三只酒杯,又分别斟了酒。
杨宜君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倒是没有吓破胆子,只是道:“三杯酒?岂不是小女赢面要比先生多一倍?”
邹士先笑了:“是老朽拉着小娘子赌命的,让一让也是应该的再者,小娘子青春正好,老朽却是行将就木,‘赌本’都不一样,赢面上自然也该让着些小娘子。”
听着很有道理呢,杨宜君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赵祖光忍不住了,跳出来道:“不过是赌局而已,怎么就要赌命了——邹先生,您若是一不小心,岂不是人没了?那我们与你赌这一局,图什么?”
说到底,他们要赢,还是要邹士先这个人。要是他喝了有毒的那杯酒,他们是赢了,可那有什么意义。
邹士先却道:“那就是命了,命不叫老朽如此就如同当年,命里有那一遭,叫老朽那般”
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这样了。
杨宜君从邹士先手里接过小纸包,然后看了看邹士先,又看了看高溶和赵祖光。忽然道:“赵家公子请小女来赌这一局,可没说还有赌命一说,小女子不过是来玩的,这可不成真要是赌命,还是得两位赵公子自己来。”
赵祖光听杨宜君这样说,头皮都麻了!是了,他才想起这一点来。杨宜君可不是忠于高溶的死士,他帮高溶赌一局,既得了人情,自己也玩的高兴,这很好。但要让他冒着生命危险,那是不能够的。
她在这件事上推辞,赵祖光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也很理解。
但关键的问题是,杨宜君当下将问题抛过来,他就意识到这一局比之前想的还要难——不只是要担心邹士先人没了,还要担心自己的性命。将自己的命放在赌局上,这可比之前想的要沉重多了。
邹士先饶有兴致地看向高溶和赵祖光:“小娘子这般说倒也对,本就是代人来赌的,可不能自己出‘赌本’。既是这般小娘子便与公子们换一换,就是不知道哪位公子肯做这饮酒对赌之人?”
“我——”赵祖光心里一紧,连忙抢在高溶之前说话。
但他被高溶一个手势打断了,高溶的视线在邹士先、酒杯、杨宜君这条线上滑过。然后他朝邹士先点了点头:“我才是真正与先生对赌之人,理应由我来。”
赵祖光很想改变高溶的想法,换成自己来,哪怕是极低的风险,他都希望高溶避开。更何况,三杯酒中一杯毒酒,已经很危险了但他对高溶的服从并非一朝一夕而成,而是两人认识二十年来,潜移默化的结果。
就像是他豢养的猎犬,呼哨一声就会奔来,呼哨两声就懂得追猎围捕猎物。本能快过了其他,高溶做出的决定,他是没有力量去抵抗的。
杨宜君双手合十,笑了一下:“既然是如此,那就请先生与公子背过去,我这就下药。”
高溶和邹士先都背了过去不看,杨宜君看了一眼还看着她的赵祖光,摇了摇头:“赵四公子也背过去你与赵六公子是一起的,知道了毒药在哪个酒杯中,说不定会给她使眼色暗示呢!”
赵祖光急得要不得,大冬天的,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对着杨宜君不停作揖:“杨娘子!杨祖宗!杨神仙!你仔细些,这可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他只能道:“我做什么要背过去?你也是我们这一边的,按这样说,你就不该下药。”
隔着帷帽的帷帘,看不清杨宜君的神情,但感觉杨宜君应该笑了一下:“哎呀!赵四公子此言差矣!我哪里算是你们的人?先生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原就是被你们拉来帮忙的,只当是凑个热闹!”
“罢了罢了,我也避嫌等下了药,我就走,输赢都不管了——这天色忒迟,我也耽搁不得了!”
杨宜君的‘轻松’真是让赵祖光有苦难言,甚至生出了怨恨——他知道高溶对杨宜君有另眼相待,而杨宜君则不然。过去赵祖光也会想,这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一直以来,只有高溶叫别人拿他没办法的,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他也拿别人没办法了。
但现在,他忍不住去想:难道你都是没有心肝的吗?哪怕你心中无意,那也是一个对你有心之人,生死关头,一点儿担心都没有?旁人要见人死,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会不忍呢!
然而,杨宜君根本不知道赵祖光的‘怨恨’,连他看她的复杂眼神也没有放在心上。嗅了嗅所谓的‘宫廷贵人’所用的死药,轻笑着放进了酒杯。,褐色的颗粒入水则溶,最后又挪动了一下几个酒杯的位置。
“好啦!”说过这一声之后,杨宜君像是大功告成一样,往外走去。中间大概是为了避嫌,她没有与转过身来的邹士先、高溶、赵祖光任何一人有眼神交流、肢体交流,非常利索地走出了阁子。
随着下楼的脚步声传来,是真的离开了。
三杯酒就静静放在黑漆方案上,呈三角形。邹士先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高溶则是代替了杨宜君,与邹士先相对而坐。
邹士先看着高溶,笑了:“公子还能后悔,放弃赌局,只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也没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公子的志向,时时刻刻懂得惜命的道理,这才好。”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高溶却是看着面前的三杯酒,玩味一笑:“邹先生不必说了,我自来是如此,以身犯险惯了。”
与其说他是以身犯险惯了,不如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就是与危险相依为命。
然后就在赵祖光的惊诧、目眦欲裂中,高溶端起了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45章 高溶和赵祖光来……
高溶和赵祖光来的时候,杨宜君的小院里,平儿正领着麝月舂米。她们舂米不是用的石臼,而更像是捣药的小臼,一次只能舂一点儿,弄的很慢,但很精细。每舂好一把稻子,就把晶莹的稻米放进一个干净的白布口袋。
高溶他们看到时,白布口袋里已经装满了一半。
赵祖光见了就奇了:“怎么家里舂起米来了?”
平儿起身招待二人:“赵四公子有所不知,这原是我家娘子的主意——娘子冬日里爱用些粥羹,只说拥炉读书,又有豆粥久煮,何等惬意这些奴婢是不懂的。不过,娘子前些日子管庄子上要了半袋子上等粳稻,专用来煮豆粥。”
“特意要的粳稻,便是为了自己舂米。”任何事情,杨宜君都喜欢自己尝试一番。
“前些日子自己舂米,手都弄伤了奴婢见米袋里没米了,便想着替娘子舂了。娘子她哪里是做这等事的人?娘子的手平日里都是用来拿笔的,再不然,也该是如其他小娘子一般,点茶烧香插花才是。”
平儿在杨府人缘很好,因为她和谁说话都有一种很亲切、很交心的感觉。这个时候对高溶、赵祖光,也是如此呢。
“十七娘真是、真是不同于人啊”赵祖光似乎有些感慨。
在寒暄过后,平儿询问两人有什么事没有。赵祖光回答道:“前日,十七娘帮了我们兄弟二人一个天大的忙,这两日我等尽心凑了些礼物,想感谢十七娘礼物薄的很,只望十七娘别嫌弃了。”
主要是时间紧,播州又与中原不太通,除了本地的特产外,外头的好东西真是有钱都难弄到!
平儿看了一眼高溶和赵祖光身后的几个小厮,每个人都抱着大包小包,这礼物看起来可不薄!想了想,道:“这公子自与我家娘子说罢。”
闺阁女儿家接受外男的厚礼,怎么都有些古怪。如果不是平儿见惯了杨宜君的古怪,知道自家娘子不是寻常人,与她交往的人有的时候也会被她‘同化’,这个时候恐怕就要直接将人请出去了!
眼下没有将人‘请’出去,但直接接受这些礼物,那也是不能的。平儿索性将人领到书房前头,交给杨宜君自己处置。
杨宜君的书房里,临窗的大案上燃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坐着一銚子,銚子上盖着盖子,只从漏气的小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咕嘟咕嘟的,里头正熬煮着豆粥,谷物的清香飘散出来。
杨宜君自己则是站在一挂着画的画架前,手上捏了一支沾着红色颜料的湘管,正在给画上的梅花花瓣染色。
“十七娘兴致真好,是在染《九九消寒图》啊。”站在窗前,赵祖光看到了画上的内容,笑着说道。
画上有九九八十一片梅花花瓣,从入冬第一天开始,一天染一片。等到梅花全都染红,漫长寒冷的冬天就结束了。
染梅花花瓣是很快的,三两笔就染好了。染好之后,杨宜君扔下湘管,请高溶和赵祖光进书房来坐。
看到高溶和赵祖光拿来的礼物,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还好,没有上次的珍珠冠、玳瑁梳之类的,都是送人答谢礼很常见的东西。比如绫罗绸缎,又比如素面的金钗银钗。
绫罗绸缎不必说,纺织品在哪里都是硬通货,直接就可以当钱用的。至于素面的金钗银钗,都是实心的,价值不菲——这种实心的簪钗,式样很普通,又特别沉重,其实是不适合插戴的。且普通妇人哪有钱买这个?贵族妇女则看不上。
这样,其实就是用来做钱使的。很多商人,就喜欢包一些不用什么工的赤金钗儿、纯银簪子,买卖会账都用这个呢!
(?°???°)?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简单来说,这些东西值钱归值钱,却没有什么暧昧意思。所以杨宜君想了想,就让平儿将东西收起来。
面对平儿有些迟疑的神色,她只是笑说:“不必担心,我可是帮了赵公子们大忙了!收他们些谢礼是应当的,不收谢礼,他们反而要不安了。”
正如高溶和赵祖光之前想的,她确实不是普通女子。她之前拒绝高溶的礼物,并非是为了‘礼法’,只是将那份礼物背后的含义看的分明,所以不收。至于现在,她收的理直气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她不清楚其中内情,但能判断出她一定是帮了个了不起的忙!
收取应得的报酬,这太合理了。她不仅不会担心坏了规矩,还很理直气壮呢。
平儿领着人将礼物收下,与此同时,紫鹃奉上了香茶与两样糕点,不管高溶和赵祖光吃不吃,招待还是要招待的。
高溶端起了茶盏,目光从杨宜君身上滑过,环视了书房一圈,然后又落到了临窗的大书案上。书案上摆着几册封皮磨损明显的书,其中一本还摊开着。摊开的书当然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至于堆放在一旁的,只有最上面一本。蓝色的封皮左上角,有‘长安十二时辰’几个字,清清楚楚。
赵祖光也扫视了书房一遭,但没有多走心。很快收回了目光,与杨宜君谈笑:“前日十七娘真是神乎其技,亏得有十七娘相助才”
他心里埋怨杨宜君最后的作为,但他又是一个脑子清楚的人,知道杨宜君只是做了正常情况下该做的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根本没资格要求杨宜君为高溶的事业牺牲,他的‘怨恨’只能是‘义愤’,一点儿合理性都没有。
相反,就事论事,杨宜君确实帮大忙了,他们还真得多谢人家!
杨宜君轻轻一笑,不说话。
杨宜君的‘淡定’让本还想说点儿什么的赵祖光顿了顿,最终只能道:“最后那一局,六郎的运道好极了,侥幸赢下”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了。他这语气,仿佛是事后想要质问杨宜君一样——没有你这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盟友,我们靠运气也赢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这个想法其实有点儿不要脸了,但赵祖光不这样觉得因为高溶和他的身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坚信高溶最终是会取得天下的人,能够为他效忠,本身就足够光耀了!
却没有想到,杨宜君听他说这话,没有后悔,也没有羞愧——这其实是意料之内的,赵祖光‘自恋’归‘自恋’,却也不是傻瓜。杨宜君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的身份,也应该不会和他一个想法,这他是能想到的。
真正没想到的是,杨宜君并没有因为他说这话生气他以为杨宜君会生气的,因为单纯站在杨宜君的角度,这话是很不识好歹的。人家尽心帮忙了,还要被埋怨?人家也不是你的谁,本身就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在。
杨宜君也不是脾气好,会维持场面的人,真要让她恼了,她直接撂下脸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结果,杨宜君却是笑了,笑里甚至没有嘲讽。她就是普普通通的、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有点儿好笑的事——她宽容地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儿得意和戏谑。
杨宜君从袖中抽出一条妃红色的帕子掩住嘴,要笑又要忍。她半憋着笑道:“不是运道。”
“不是运道?”似乎是没弄懂他的意思,赵祖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杨宜君这回没有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笑意盈盈地看向高溶。
高溶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回望过去,眼睛里也有少见的笑意。他轻轻颔首:“十七娘说的不错,确实不是运气。前日无论是谁,都能赢过邹先生。”
赵祖光完全糊涂了:“怎么能不是运道呢?”
杨宜君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这当然是有失仪态的,但在场没人在意这个。直到笑声渐低,杨宜君才断断续续说道:“愚钝啊愚钝这赌局上没有稳赢的时候,若是稳赢,就只有出千了!”
“出千——”赵祖光都顾不上自己被杨宜君‘骂’,说实在的,他也算是见识过杨宜君日常行事的,知道她是个太过聪明,所以自视甚高的女子。有的时候,别人觉得难以理解,她眼中却一览无余,她难免会有‘蠢材’‘愚钝’‘朽木’这样的话出口,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落到自己头上。
赵祖光像被掐住脖子了一样,先是声音拔的很高,然后又陡然收声他是真的难以想象,杨宜君是怎么在那天的场面下出千的!而且是对着邹士先出千,难道这位以智算出名的谋士,没有察觉吗?
杨宜君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于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事实上,赌局之中出千是很常见的,不然赌场上怎么总会有常胜将军?人说‘十赌九输’,并不是假的。就算赌术精湛,也是有限的。”
“至于出千,只要没被发现,其实也就不能说是出千了。”说着,她意味深长道:“只有被发现的出千,才是出千”
赵祖光受的冲击很大,他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而且现在看起来,高溶应该早就领会了杨宜君的意思!前天看起来凶险的场面,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唯一的未知数可能在于杨宜君有没有那么可信!当时的高溶需要相信杨宜君真能出千成功,然后配合她。
赵祖光看了看杨宜君,又看了看高溶,语气有些空洞和干涩:“这样说来,十七娘前日也不能算是出千了,左右没看出来”
“谁说没被看出来?”杨宜君眨了眨眼睛,像是感叹一样摇了摇头:“这可如何是好?都提示到这份上了,赵四公子你还是这般呆笨,一点儿看不出玄机六公子,这不成啊,你在你家夺权,能襄助你的兄弟,就是四公子这般的么?”
“什么——”这是赵祖光今天第二次像女人一样,差点儿尖声叫起来。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刚刚这话,杨宜君几乎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
杨宜君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只能说:“赵四公子难道指望我一直瞧不出蛛丝马迹来?赵四公子与赵六公子的气度不同于一般大族子弟,恐怕是中原也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也就是这般家族,才会兄弟间也分出三六九等,彼此看着竟有主仆之感。”
赵祖光单独看,也很有贵公子的气度。但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在年纪小些的弟弟面前,却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这可不正常——以杨氏为例,哪怕是嫡支遇到了远支的同辈,地位有差距,也不可能到这地步。
再加上两人一直神神秘秘的,饱受狗血电视剧熏陶的杨宜君一下想到了高门宅斗之类的。
真的还挺像的。
很快,赵祖光意识到杨宜君根本不知道内情,她只是一不小心从另一个层面上接近‘真相’了。于是稍稍放下心,看了看高溶,又看了看杨宜君,干巴巴道:“在下是有些愚钝,十七娘说的是呢。”
无心辩驳什么,眼下杨宜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过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整杯茶的赵祖光终于平复了一些,而波澜兴起的心情平复了,好奇心就又卷土重来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十七娘方才说出千,这方便说说吗?”
虽然早就知道好奇心害死人,之前他也吃过好奇、多嘴多舌的苦,但人就是这种生物,很难吃到教训。
杨宜君倒是没什么忌讳,直接揭破了谜底:“下药时做了手脚,三杯酒里都下了药啊!”
“原来如此”赵祖光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这如何能行,明明六郎与邹先生都平安无事。”
那时候赵祖光只觉得是运气好,三种可能里他们拿到了唯一通往赢的路——不只是高溶没有选到下了药的那杯酒,而且邹士先也没有!如果邹士先被一杯酒毒死了,那他们这些日子白忙了不说,还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谋士!
现在呢,听杨宜君这样说,那岂不是高溶和邹士先都喝到了下了药的酒?
“难道是因为一份死药分成了三份,药效便不足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以此时毒药的可靠性,这不是没可能的有的时候宫中用鸩酒之类赐死臣子,也会有一壶酒喝完了,人却死不了的尴尬呢。更何况,本来一个人的剂量,分成了三份,药效到底如何,可就存疑了。
“四公子如此说,倒也不是不能,但这还是弄险了,药少了也不定弄不死人呢。”杨宜君似乎在循循善诱:“四公子再想。”
这下就连高溶都听出杨宜君哄小孩子的语气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赵祖光被刚才接连的‘意外’弄得脑子反应变慢,这会儿因为高溶一声笑,才发觉了什么,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的过程中整理思绪,联想到杨宜君所暗示的,邹士先应该猜出她出千了,便一边想一边道:“所以那死药就是幌子?”
杨宜君一脸‘对了’的神色,见案上煮着的豆粥‘咕嘟咕嘟’的声音越来越急,便一边搭了一条湿手巾在盖子上,然后伸手去掀开盖子。一边道:“当时我闻过那死药,哪里是死药,分明是一味香药。”
“非要说能用作药,倒是也能,原来是主治女子宫寒,还能做催乳之用的不过一般很少用来做此用就是了。”煮好的豆粥很香,一揭开盖子那种清淡的甜香就散在了书房里。
赵祖光这会儿倒是反应很快:“因为是香药?哪怕是寻常香药,也要比治宫寒、做催乳的药贵得多了。”
就像喝了参汤能暖身,但也没人真的拿参汤暖身,大家都很务实的用姜汤。不喜欢姜汤的味道,熬一锅鸡汤也行,还很好吃呢。
赵祖光这个时候是真的服气了,恭维杨宜君道:“纵使此事有邹先生抬手放过的缘故,也不能抹灭十七娘的功劳若不是十七娘博学多闻,闻出那是一味香药,又哪能那样行事?”
“说是出千,说是邹先生放过,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有的。”
赵祖光的感谢是真心的,佩服也是真心的。但杨宜君却有些百无聊赖:“这没什么,左右二位也谢过了,赵四公子就别再说了。”
杨宜君没说,赵祖光就不懂她怎么就这个态度了?难道战胜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经历了一场精彩的赌局,这些杨宜君不喜欢?这不像她啊!
但高溶很快反应了过来——杨宜君一开始是真的很兴奋,她喜欢赢,喜欢赢一些强者,这会让她精神抖擞、满心欢喜。但到了最后,邹士先可以说是故意的抬手放过,她应该是最先察觉到的,或许是死药不对劲,又或者有别的细节让她注意到了,总之就是这样。
这个时候,她的兴趣就快速丧失了邹士先这一举动,对高溶来说当然是好事,意味着其实他一开始就是有偏向的。所谓赌局,其实也就是他在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理由而已。
但对于杨宜君来说,却是一场赌局‘虎头蛇尾’了。
一个‘必输’的对手,哪怕他再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时杨宜君毫不犹疑地先离开,也不只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事情已经做完了。更重要、更深层的原因是,杨宜君意识到这场赌局其实是对她的‘消遣’——这话可能说的有点儿严重了,但意识是那个意思。
她觉得自己享受了和对手斗智斗勇斗运气的乐趣,但对方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赢’的信念!
意识到杨宜君确实不想再提这个,高溶才开口:“十七娘在煮粥?”
“嗯。”杨宜君真的宁愿聊她平平无奇的豆粥,也不愿意再提那场‘索然无味’的赌局了。取了几只小碗来,笑着道:“冬日里读书,就喜欢在旁燃着小炉,煮粥、煨芋头、温酒、烧肉都是好的。”
冬天天冷,有一个小炉子,上面安放着食物,总是让人特别幸福。
豆粥煮好了,杨宜君不止给自己盛了一碗,高溶和赵祖光自然也是见者有份。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粳米、红豆外,倒是还放了薏仁、榛子、桂圆等果子,类似的粥高溶和赵祖光都吃过,只不过细料放的有不同,可味道大体还是一样的。
真要说起来,高溶和赵祖光在宫廷、在赵家、在洛阳酒楼、在各达官贵人之家吃过的,只会更精细一些。
不过,吃东西这种事,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和谁吃,什么氛围下吃。人对了,氛围对了,其实吃什么不要紧,粗茶淡饭也会成为心里记很久的美食很多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就是这么来的。
相对的,人不对的话,哪怕是山珍海味,恐怕也是如鲠在喉。
高溶慢慢咽下粥羹,慢慢道:“味道极佳,没想到十七娘也善于烹调。”
杨宜君可不受这个,连忙摆手:“公子小声些!煮个粥便是善于烹调了?叫我房中那几个婢女知道了,都是要笑的我这些事都粗疏的很,也就是能入口罢了,公子如何偏私小女到这地步?”
赵祖光这个时候倒是蛮理解高溶这话的——他不觉得高溶在说谎,也不觉得他是鬼迷了心窍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和高溶有差不多的想法。
杨宜君这样的小娘子,她亲手煮了一碗粥与你,那就不是一碗粥那么简单了。
有些事情,不同的人做,意义是不同的。就比如说他自己和高溶,高溶对他交付了信任,他就能以绝对的信任回报高溶,为了这份信任肝脑涂地也不在话下!但如果是别人信任他,他可不会有这样的回报。
一碗粥,可以是厨娘煮的,那有什么意义呢?高溶不会多看一眼。特别是这样口味平常的粥,胃口不好时,说不定都不会碰!
但如果是杨宜君,那真是千金不换——赵祖光不怀疑,若是在煮粥之前杨宜君开价,她说要千金才能为他煮一碗粥,高溶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付出这所谓的‘代价’。
第46章 冬日清寒,难得……
冬日清寒,难得出门,杨宜君就和婢女们一起围炉。婢女们做针线,她读书,间或闲聊,也就是打发时间而已。
看了一会儿书,杨宜君便极目远眺休息一会儿。站在窗边看外头花木,她的院子里栽了不少冬天也不凋落的草木,此时还是郁郁葱葱的。不过也只能看一会儿,窗旁清冷的很,她穿的是家常的夹衣,里头絮的丝绵不算厚,抵挡不住寒意。
很快,她就回到了炉旁,细看晴雯她们做针线。晴雯的针线最精,眼下她正在绣一方帕子。别看这是小东西,正是因为是小东西,才越精细呢。像是衣裙之类,很多原本就有精致的纹样,是不必刺绣的,缝纫起来何等快。但这种帕子,香囊,细细地做,耗时耗力!
帕子是银红色的,上面绣的是蕙兰,白色的花朵、绿色的花萼、花叶,配着十分清雅。
再来是平儿了,她并未刺绣,而是在打结子。结子有方胜、梅花、金钱柳等好几种花样,颜色也多,眼下这些结子并不是急等着用,只不过生活中要用这种零碎东西的时候多,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多做一些。
杨宜君多看了结子好几眼,主要是帮着配色。凡是女红相关,杨宜君都不太行,但她审美是不会错的,配色出来都很好看。或是端庄典雅,或是清秀可爱,或是艳丽秾华,比平儿她们这等做惯了女红的,竟还要强。
指点完结子的配色,杨宜君又看向了其他人。有人在做鞋,有人在缝衣,杨宜君都没有说什么。不过最后看到紫鹃,杨宜君却是凑了过去——紫鹃正在做花球,这也是杨宜君要的。
‘球’是很常见的玩具,男女都有玩的。女子在闺阁之中,更是为‘球’增添了很多不实用,但确实很好看的装饰这样的球,因为装饰越来越繁复,反而妨碍拍、踢、掷之类的玩法,越来越接近一种装饰了。
紫鹃做的花球就是这样,做好之后只比女子拳头略大一些,表面是彩绸缎子的面,系着花结,有结子和绦子垂缀,还钉了一些珠子上去此时花球其实已经做的差不多了,紫鹃正钉珠子呢!
花球表面是六片‘碎布’拼成的,每一片布上都有图案。有的是刺绣的,有的是钉小米珠缉成的。现在紫鹃就在用碧绿的小玉珠,一颗一颗钉上,成为一个花叶托起的‘福’字。
“好看,真是好看!这个做成了,能挂在帐子上。”杨宜君连连赞叹。看得出来,紫鹃为这个费了不少心思。
想了想,杨宜君道:“只不过,这样的花球恐怕不堪把玩,我倒是有个法子,做出来的花球好看又不妨碍玩儿你们看看能不能行。”
说着,杨宜君去平儿她们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了需要的用具——索性大家都在做针线,想要找齐所需很容易。
杨宜君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香囊,从中取出几粒香丸。用纸包了,团成一个小团,然后就以木棉捻成的白线不断在小团上缠来缠去,不一会儿,小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润,大家也看出一点儿意思了。
“这是素胚,接下来再看!”杨宜君说着找了好几枚针做‘定位针’是的,她最近发现了一个纪录片,是讲一个叫‘日本’的国家的,说了挺多那个国家的传统手艺,其中就有这种‘手鞠’。
其实纪录片里的东西虽然真实,却也不太可能全程事无巨细地说明——其实哪怕全程都录了下来,没有人指导,也很难学好。学手艺真要是那么容易,世上也就不需要‘老师’了。
杨宜君也不是学会做‘手鞠’球了,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罢了。所以她现在使用定位针,绕的也是入门级的图案,出来的样子更是不甚精致。但这其实也不重要,因为紫鹃她们都是心灵手巧的,看杨宜君这样做,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手工活儿,不说一通百通,至少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她们都是女红上的好手,理解了原理之后自然会自己琢磨,慢慢有些样子——一时半会儿看不出长进,等再过些日子,也能拿出还不错的作品。
当然这也和手鞠球的制作相对简单有关,纪录片里的老师自己也说了,自己自学了一两个月,就能做出外行人眼里不错的作品了。只不过,想要最顶尖的那种作品,就难了,不只是要花时间,还得有灵性才行。
“娘子怎得用木棉线?丝线不是更好这里头难道有什么门道?”晴雯是女红好手,立刻意识到了杨宜君用的线不同。
这甚至不可能是为了节约西南之地木棉算是比较多的,普通人家也会收集木棉絮被子、絮夹衣,只是木棉没什么人种,都是从野外采集的。这种情况下,最大的成本就是人工。所以,木棉线确实比较便宜,可杨宜君哪里需要节省这一点儿?
之所以她们这些婢女们的笸箩里会有木棉线,还是因为木棉线在纳鞋子等方面有丝线不能替代的素质。
“确实有些门道呢,用木棉线,这彩球更好拍着玩儿。”其实就是木棉线的弹力更好。
但缠到外面时,杨宜君还是换了丝线,丝线莹润光洁,各种颜色都有,缠出来更漂亮纪录片里缠手鞠球,可以里外都用木棉线、棉线,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纺织业、染色业足够厉害!那些木棉线、棉线可以很匀净,染色更不必说。
古代染色成本高,染色之后的布可以比没染色的贵几倍,具体贵多少要看是什么颜色。所以,价值高的丝线才有被染成各种颜色的机会。眼下这些木棉线甚至多是素色,都没什么颜色可挑的。
新得了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儿,婢女们兴致都很高,学明白了一点儿之后都纷纷上手。杨宜君也看得有趣,让平儿去支取了大量的线供她们使用——平日里她这里的种种用度,都有管事来送,连胭脂水粉、针头线脑这些小玩意儿都是有的。
不过,要是这么多人做手鞠球的话,用的线就多了,平常缝缝补补的量肯定是不够的。
只是其他人有事做了,杨宜君依旧因为冬日无聊而无所事事。除了读书之外,竟只剩下发呆、说闲话了。
见杨宜君无聊,性情活泼的晴雯就建议道:“娘子可以出门走走啊。”
杨宜君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连视线都没有挪:“出门也没什么趣味,冬日里,外头怕是还没院子里好看市面上更无趣,遵义还是太小了,大街都只那么几条,看过几回之后就没得新鲜了”
杨宜君说的都是真的,晴雯也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娘子还可以去骑马打猎这冬猎与秋猎不同,但也有不同的趣味呢!”
杨宜君想了想,倒也觉得这是个玩法。当下又没有别的游戏,便真的琢磨起出去打猎的事了——出门打猎,还是冬天,自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的,她心里盘算了一回,又和几个婢女商量起要准备些什么。
平儿最仔细,每一样都替杨宜君想到,说的最多。
杨宜君一边听,一边自己也说,说着说着,兴致越来越高,原本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游戏,竟变得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定好要准备什么之后,杨宜君的小院就热闹了起来。平儿她们进进出出的,不只是做物质上的安排,还有人事呢——杨宜君出门打猎,总要有一些人陪同,一同打猎,并保护杨宜君的家丁,还有做杂事的马奴等等。
这番动静并不很大,杨宜君到底只是个小娘子,排场总是有限的。但在杨宅之内,只要有心,也不可能完全注意不到。
赵祖光就注意到这事了,与高溶提了一回:“到底是西南边陲的小娘子,十七娘与中原贵女实在大不相同中原其实也有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将门之女,弓马娴熟,能动刀杖的都有呢!”
主要是当今天下还不是太平年月,尚武风气很浓厚,将门自然不忌讳让家里的女儿也学点儿‘家传手艺’真的做最坏的打算,战争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这样能上马拉弓、下马砍人的小娘子,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些呢!
从这个角度说,这门‘家传手艺’很实用。
“但她们也没有这般‘理直气壮’十七娘这般,倒是有些旧唐武周时的气韵。”赵祖光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中原那边,女子厉害的有,可在社会的大风气下,她们那样多少有些‘不合群’了。所以除了极少数女子,其他人都不会刻意表现这一面。
像杨宜君这样,自己起兴了,一个人就要出去打猎,还让整个家里都为这件事大张旗鼓准备,这真是极少见的。
高溶没有回应赵祖光,他正低头看书。赵祖光有些意外,走近了一些道:“这是前日从十七娘那儿拿来的书?怎得还没看完么?”
高溶现在是借书-还书-借书-再还书,无线循环,隔几日总能去杨宜君那里一趟。
走近了之后,赵祖光看到了书的封皮,上写着《长安十二时辰》,书名有些古怪,是从没听说过的书——不过,之前去杨宜君那里喝豆粥那一回,他似乎在杨宜君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想到此处,赵祖光有些好奇了:“此书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何人所书德盛你这般上心,想来也不是寻常”
高溶听他总是在耳边‘唠叨’,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合上书册,看了他一眼:“何人所作?播州杨宜君。”
“?”一开始,赵祖光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说杨宜君写了这本书,惊诧异常:“竟是十七娘”
这下还高溶奇怪了:“这有什么,你不是知道么,十七娘前些日子还写了一部《正义杂说》,在蜀中印了出来,正经发卖了如今闺阁之中,自己写一两本笔记、集子,也不算什么。”
此时的读书人,自己写个笔记,攒个文集,着实常见!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大张旗鼓地印刷、出书。大部分也就是本人有点儿名气的话,会有人来借阅。如果写的好,就会自发抄书,这样的。
“是啊,十七娘她还印了一部《正义杂说》”赵祖光不得不承认,虽然杨宜君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但他心里对女子的‘轻视’依旧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杨宜君写了一本书,还印刷了出来,这件事在他有意无意忽视中,已经被遗忘了。
赵祖光摇了摇头,随口道:“这《长安十二时辰》,名字古怪的很,是什么书?记旧唐长安之事的书么这可怪了,十七娘又没去过长安。”
“大抵也可如此说罢。”高溶沉吟了一声,道:“是旧唐事,不过不是什么笔记,而是与传奇、话本极像。”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字数在后世其实不多,但在此时也不少了。又因为此时软笔字,日常字的大小就那么大,竖排写作又注定比较费纸张,所以这《长安十二时辰》共有三册。
高溶干脆将第一册 扔给了赵祖光:“你读过就知道了。”
左右没什么事,赵祖光接过书也就读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抱着消遣,以及对杨宜君的好奇读的,毕竟按照高溶的说法,这书更像是传奇、话本之流么然而,随着读进去,他是越读越深入,越深入越欲罢不能。
怎么说呢,正如高溶所说,这书就是传奇、话本的路数,最多就是一本太过出色的传奇、话本。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里面的情节一环套一环,总能钩住人不断往下看,这可比市面上最好的传奇、话本都要好!
以前赵祖光也看过传奇、话本,都没有这样被吸引住的感觉。
但真正让赵祖光另眼相待的其实不是这本书的‘趣味’,如果只是趣味,那充其量就是一部过于优秀的话本。这样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写话本的人,写的再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属于博人一笑的伶人之流了。
关键是,这书的内涵与气魄
高溶问赵祖光:“你想到了什么?”
赵祖光放下书,叹了口气:“盛世危言是盛世危言啊天宝年间的上元佳节,一日十二时辰内,繁华至于此,危急也至于此。读得此书,哪怕不知旧唐史的,也能知道‘安史之乱’不是疾风骤雨一般,倏忽而至。”
“此前,该已经酝酿许多年了。”
旧唐诗人常见怀念天宝年间好日子的,仿佛大唐盛世是在一日之间崩溃的,繁华与衰败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发生了转变。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样庞大而光辉的帝国,要使其崩溃,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其实,帝国最鼎盛的时候,已经是隐忧不可逆转的岁月了。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和原本的电视剧剧情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这已经是杨宜君的作品了——里面的人物思想、事件内核,全都注入了杨宜君对旧唐之事的思考。作为旧唐灭亡后,生在天下混战时代的人,她其实一直都有想相关问题,《长安十二时辰》也可以说是她这些想法的一个总结。
杨宜君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戳中了几分要害她自己当然认可自己的想法,但她并非自大狂,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可以由自己来评价和判定。不过,这本来也就是她的‘游戏之作’,抒发自己的想法而已,到底正确不正确,正确了多少,她并没有执念去探知。
然而杨宜君自己不能判定,赵祖光和高溶却能!他们是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从小学的最多的也是史书旧事(相比起诗书礼易等经典来说)。至于从旧唐的兴亡中汲取‘营养’,更是应有之义。
他们一眼看出了杨宜君那些想法的精准,有些东西他们原本也没有想到,或者没有想那么深。但现在杨宜君写出来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的。
“这不是一个长在闺中的小娘子该有的头脑与心胸。”赵祖光意味深长地对高溶说道。
这里的重点并不是杨宜君确实长在闺中,是个‘例外’,而是赵祖光在提示高溶。
杨宜君能如此,在赵祖光看来就是天分惊人、生而知之!所以她困在闺阁,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能以她天才的敏锐,洞悉一个王朝的兴亡得失。而且,她洞悉到的并不是空洞的道德文章,而是能被感性认知到的那种。
这种人,若是为己所用,能带来的利益是不可计数的这一瞬间,赵祖光几乎吕不韦上身!
他这是在暗示高溶,要他想办法带杨宜君走!
在此之前,赵祖光还没有这个想法他们现在正在重要关头,根本不能分心!高溶的一点儿儿女情长,看起来也只能靠后——今后若是有余力、有念想,倒是可以派人来播州找杨宜君。至于那个时候杨宜君有没有嫁人,暂时不用去考虑。
就算嫁人了又如何呢?或许会让事情不那么完美,可也就是不那么完美而已。
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这次就带杨宜君走!这不只是能让高溶未来少点儿遗憾,全了他罕有的儿女情长。更重要的是,杨宜君本人是很有价值的就赵祖光看来,他们此行找了一些帮手,这些帮手除去家族、势力能给高溶带来帮助,只看本人的话,能比杨宜君更有价值的,也只有邹士先一个了。
这也不是今天看了《长安十二时辰》才有的,应该说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杨宜君是个多与众不同的小娘子了,又见过她是如何压倒众人,这本《长安十二时辰》,更像是让他生出这想法的最后一颗砝码。
对于赵祖光口中的带走杨宜君,高溶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后。他在想什么,赵祖光无从得知。
过了一会儿,赵祖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大有问题了——要怎么带走杨宜君呢?杨宜君显然没有理由跟他们走,哪怕告知杨宜君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是没用的。让一个父母兄弟俱在,家族庞大、生活富足、美貌聪慧的小娘子,跟人去造反,去发动宫廷政变?
成了固然会有收益,可她既不是需要孤注一掷的人,也很难说有改天换地的志向罢——在赵祖光看来,杨宜君到底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或许会有雄心,或许不想要困在闺阁,但终究有限。
‘自愿’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强行带走了。
然而事情不能这样,且不说这样做能不能成,就算成功了,杨宜君恐怕也不能为己所用。之前他们为什么要说服邹士先,让他心甘情愿投效,而不是强行带走这个只有两个童子在身边的老人?
只有心甘情愿,才能全心全意效力啊!不然,反而是埋在身边的一根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扎到自己。
更深一些想,哪怕真能先带走人,再慢慢折服她,高溶就能动手吗?赵祖光不确定。
如果不是对杨宜君,赵祖光不会有怀疑,高溶是能毫不犹豫动手的。但面对杨宜君,高溶真能违背她的意愿吗?
这注定是个谜了赵祖光想不到答案,也不敢去问高溶。
就在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渐渐冷凝下来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快速走动的声音,赵祖光回过头去,是他的心腹小厮,手中拿了一沓信件,道:“郎君,是洛阳那边传来的信,信使再三加急送来。”
他们传信的渠道一直在超负荷运转,就算是普通的情报,相对于此时一般的信息传递也是加急了。若是他们内部在说‘加急’,那意义可不一般——赵祖光和高溶对视一眼,想到了最近洛阳的风声鹤唳,还没打开信,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第47章 要出去打猎做耍……
要出去打猎做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宜君不止是让身边的人做准备,还要禀告父母。而对于她要出去玩儿,杨段与周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出门在外小心一些,又叫她身边跟随的人警醒一些,也就是了。
不是杨段和周氏太不上心,这一来呢,是播州风气开放,子弟们冬天里呆不住,想要出门打个猎,这算什么事?换成是女子,少见一些,可在武德充沛的杨氏,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者,杨宜君是什么人?自小就与一般女郎不同。这么些年下来,杨段和周氏早就接受自己有个不太一样的女儿了。而一旦接受了这些,杨宜君再如何,于他们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于是,第二日,家中不少人就为了这事忙碌起来了——杨宜君并不是简单地打猎,她选择的冬猎地点,是离遵义城稍微有些远的‘下马庄’,这个庄子紧邻着几座大山。而这些大山相当微妙,既不是无人涉足过的高山密林,又不是周遭百姓进出自如的小山小林,非常适合杨宜君这样想要远离猎场打猎,但又担心危险的玩乐之人。
‘下马庄’不是杨宜君家的庄子,而是属于她伯父播州侯杨界的产业。不过‘下马庄’本身不算大,也没有值得一说的产出,加上所处位置不值得说道,‘下马庄’与侯府的联系,也就是年前往侯府送今年的各种产出而已。
杨宜君作为杨氏近支,想要在‘下马庄’打猎,期间借下马庄的地方歇歇脚,这甚至不用特别去侯府说直接到了地方,表明身份后,自然能得到庄子的尽心招待。
这也是杨宜君选在那边冬猎的原因之一她到底是去玩儿的,而不是真的想体验猎户生活。如果能方便一点儿、舒心一些,她当然不会拒绝。
家中人为了杨宜君的出行忙碌时,她则是在梳头穿衣。眼见得紫鹃捧出许多出门穿的华丽衣裙,杨宜君就笑了:“怎么拿来这些了?是出去打猎的,这些衣裳如何使得!罢罢罢!只挑出几件便宜骑马的胡服就是了!”
其实紫鹃捧出来的衣裙,也是属于窄袖紧身,适合行动的那种——杨宜君并不是传统的娴静娘子,这样的衣裳是很多的。
但今次是要骑马打猎,杨宜君对任何不够爽利的衣服都很排斥,想来想去,只愿意穿胡服。
这种事当然没人和杨宜君对着干,很快紫鹃就找出了三套胡服,都是比较新的。
杨宜君选了一套缃色联珠纹缎翻领袍子,翻领是赭色的,上身可以看到里面斜襟的白绫薄袄。下身则露出了银红色的袷裤,和玄色的厚底小靴。
杨宜君穿上这一身,紫鹃一面给她束黑鞓带,一面道:“娘子今日梳什么头?”
黑鞓带束好之后,越发精神了。杨宜君坐在梳妆案前,对着镜子瞧了瞧,道:“怎么简单爽利,怎么来就是了。”
紫鹃听了心中有数,便与杨宜君梳了个小巧清爽的半翻髻。这种发髻非常简单,就是将所有头发在头顶靠前的位置,结成一个扁圆的单髻。单髻结成之后,剩下的头发绕着单髻底部盘绕,这就成了。
简单是简单了,十分适于日常,以及玩耍时梳。问题是,太简单了,对于脸没有任何修饰作用。所以在贵族女子装扮越发繁复的当下,会梳半翻髻的小娘子是越来越少了。
杨宜君倒是不在意这个,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从梳妆案上的匣子里找了一大一小两朵像生花。一朵是红色山茶花,有杯口大小,一朵则要小一些,是浅黄色的菊花,两朵花一起簪在了发髻一侧。
“就这般罢。”杨宜君摆了摆手,示意挑了两根赤金花头簪的紫鹃放下手里的簪子,她头顶上不用再做装饰了。
杨宜君也没有再化妆的想法,待会儿要出去打猎,化妆做什么?她只涂了一些脂膏防着冷风吹皲了皮肤,然后又在嘴唇上抹了一些红色胭脂,让整个人更精神一些,这就往外走了。
她这往外走,就是要出门了。紫鹃见状,连忙叫了个小厮,让他去马房吩咐马奴,将杨宜君的爱马‘飞霞’给牵出来。
“十七娘。”就在杨宜君往外走,穿过府中一过道时,却被人叫住了。
杨宜君回头,见是高溶和赵祖光,便住了脚:“赵四公子、赵六公子?”
两人走近了一些,赵祖光上下打量了一回杨宜君,笑着道:“十七娘这是要出门冬猎?真是好兴致啊!”
“不过是冬日着实无聊,弄些精致的淘气罢了。”杨宜君可有可无道,然后她就注意到他们两人似乎是从正院的方向来,随口就问:“二位方才从父亲那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赵祖光刚要解释他们刚刚是去辞行了——洛阳那边传来了最新动态,现在是真正的箭在弦上!这间不容发的紧要关头,他们再不能在播州耽误时间了。非得赶到中原,静候洛阳事变,然后‘火中取栗’不可!
然而,赵祖光还没开口,就在高溶的轻轻一瞥中收了声他意识到自己又差点儿作死,告别这种事,高溶自然是想自己亲口与杨宜君说的啊!
高溶看着杨宜君,心里遣词造句,慢慢道:“方才去拜见了杨伯父,主要是感谢这些日子关照说来,我们兄弟二人也在播州盘桓许久了,眼下——”
其实说到这份上,杨宜君也能听出他们这是要走了。但高溶还有一些话,想要说,却罕见地犹疑这也是他要谨慎地遣词造句,慢慢说话的原因。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这是在给后面的话拖延时间。
他其实很想问,她要不要同他离开播州就如同旧唐时,红拂女夜奔李靖,托付终身。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不只是因为有个小厮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也是因为有些话,原就不必说,说出口只会失望。
杨宜君不是红拂女,高溶甚至可以想象,和她说红拂女的故事,她会不屑一顾——红拂夜奔,勇气可嘉,但她一生的高光时刻就在这里了!她如此鼓起勇气,还是想着‘丝萝托乔木’。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她是要自己做乔木的人。
小跑过来的小厮对杨宜君道:“娘子,人都在外候着了!娘子的马也牵到了外头,样样都好,只等娘子过去就能走了。”
杨宜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高溶,打算打声招呼就走——她知道他们这是要告辞离开了,没有多余的想法虽然‘赵淼’也是爱慕她的人之一,但奇异的,她不讨厌这个人,相反,还挺喜欢的。
对方眼界开阔,心胸也不同于一般男子,和他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眼下对方要走,她多少有些可惜,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样了。
杨宜君将要开口时,高溶先开口了:“在下将出播,这两日还要收拾东西,准备出行许多事不过,这些事到底有小厮去办,在下在此,帮不到什么,反倒碍事——左右无事,便与十七娘一同冬猎去罢!”
“还望十七娘不要嫌弃。”
杨宜君想了想,也没什么可嫌的,赵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伙伴。有他们一起冬猎,不只是多了两个帮手,一路上也多了两个说话的人。便点头道:“说什么嫌弃,有公子们同去,更好了!这狩猎游戏,原就是人多才更好玩。”
“也就是我,懒得麻烦,没有邀人,这才一人去的。”杨宜君如果邀人,一次小小的狩猎游戏,立刻会变成大活动。她本身就是去消遣的,很不想消遣变成被人消遣,还要安排一次大活动的零零碎碎,这才干脆一个人没请。
这话就说定了,杨宜君出去等着。高溶和赵祖光迅速了换了出门的衣裳,又做了简单的准备,这就同杨宜君一起骑马出门了。
这一路往‘下马庄’去,没什么可说的。等快到‘下马庄’的时候,路遇一个村镇草市——这种小市场,是因为距离城市的距离偏远,周遭的村镇百姓自发形成的。这里交易的东西很少,也很普通,常见的就是粮种、农具、竹木器具、粗布等等。
靠近大路这边,还有一间茶棚。茶棚也做市场上的人生意,但真要挣钱,还是得靠过路人。
这一路也是有些渴了,杨宜君便下马歇气喝茶,一行其他人都随她。
杨宜君身边的婢女瞧了瞧这茶棚的茶叶和水,水是从茶棚后一口水井里打上来的,说不上什么好水,可也算干净,没什么可说的。至于说茶叶,真就是最差的那种茶叶了,毕竟草市这里都是些小商人、穷农户,渴了累了,在茶棚这里喝口水、要一碗最便宜的热汤,大都是舍不得的!再要弄一些好茶叶,怕是难得卖出去,要砸在手里。
播州是产茶的,茶叶再差也还能入口。但杨宜君他们自带了茶叶来,也就不必‘将就’了。晴雯拿出好茶叶,也不叫茶棚那造汤水的妇人煮茶,而是自己洗干净了手,用自带的茶具烹茶。
茶棚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他们对此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反而殷勤备至,只要他们能提供的帮助,就没有不愿意的——他们当然能看出这一行是什么身份,只有大族贵女出行,才能这样前呼后拥。
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茶棚,这样的客人就是难得一遇的贵客了!只要招待的好了,人家手指头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儿,他们也足够受用了!
杨宜君与高溶、赵祖光一桌,喝着晴雯煮好的茶,桌上还有几样点心,糕点、果脯这类都是自带的。而冒着热气的羊杂汤、烤兔子、蒸饼,则是茶棚主人送上来的,其中羊杂汤和蒸饼是茶棚本身就卖的食物,烤兔子则是刚刚从草市中问猎户买的。
原本只是喝茶吃东西,休息休息,然而就在杨宜君他们边吃边聊时,草市这边的动静忽然就不同了。感觉就像是草市深处出现了什么大人物,大家都拥过去看。左近的摊子都没人了,有些人甚至扔下了自己的摊子!也就是茶棚老板,竟没有去。
杨宜君便向老板打听:“这是出什么事了呢?”
茶棚老板往草市深处看了一眼,表情颇为复杂,略略压低了声音与杨宜君道:“贵人歇好后,便早些离了这地罢,免得惹上那些人也是麻烦。”
这样一说,杨宜君不是更好奇了吗!
杨宜君再三打听后,见老板只是有点儿动摇,但还是没有吐露实情。她就想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手放到了发髻上,然而她今天头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带。甚至为了打猎方便,手上也是光溜溜的。
只有耳垂上,一边塞了个耳塞子。是赤金梗儿,上镶了绿豆大小的红宝石的。
她这就要摘耳塞子,高溶却早了她一步,往桌上扔了一把铜钱:“仔细着说说”
天下战乱多年了,没有稳定的环境,各处都在闹钱荒,很多地方早就退回了实物交易时代。而在西南之地,本来就钱少,播州南边一些,还流行用贝壳等物做货币呢!这种情况下,‘钱’是比纸面上更贵的。
特别是高溶撒出的这把钱,都是黄澄澄的好钱!这种钱,一枚能换两枚普通铜钱,换那等最劣的‘叶子钱’就更不必说了这把钱当然比不上杨宜君耳垂上耳塞子的价值,但对茶棚老板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却是更直观、更能打动他们的。
老板咽了咽口水,将一把铜钱扫进了袖中,然后才说起了事儿。
“贵人要听,小人便说了其实也没甚可说的,原是附近一个叫‘白杆洞’的村子,村里有个老汉成日在渡口撑船吃饭。有一日载了几个外乡人过河,外乡人上岸了,他又载旁人过河。然后那小船在河当心,就一个浪头,沉了!”
“靠水吃饭的汉子,有水性好的,便下去救人。其他人要么冲走了,要么救上来,只呛了几口水,即刻就没事了。只有那老汉,一辈子靠水吃饭,竟没躲过这一劫,叫人推上岸时就没气了。”
事情到此,尚且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普通的事故而已。但很快,事情的发展就玄妙了起来。
之前送过河的外乡人,其中领头的那个自言会术法,能起死回生。又说撑船老汉渡他们过河,他们便也渡他过一回‘生死河’,便要施法令其‘起死回生’。
这样的事,其他人自然是半信半疑。但人都已经死了,死马当活马医,就让人试试罢。然而就是这一试,撑船老汉竟然真的被他们救活了。
因为这件事,白杆洞的洞民认为他们这是遇到‘高人’了,便请这一行人去村子里做客。
之后那一行人中,领头的自言姓王,少时曾于梦中无意之间登仙界,翻阅了几卷记载了仙术的天书,学了些神仙手段——他之后果然展示了一些法术,彻底叫白杆洞的洞民相信了他,都称呼他做‘王仙师’。
“这‘王仙师’到底是真是假?”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是装神弄鬼之辈,这话与其说是在问,还不如说是一种嘲笑。
但这话让茶棚老板颇为紧张,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有草市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认真地对赵祖光说:“公子小心些啊!如今这位‘王仙师’在左近人望极高,许多人都去拜他公子是外来的,不信也就罢了,但还这般说,就有些过了!”
“那些深信‘王仙师’的信徒,真能为了‘王仙师’与公子拼命!”
杨宜君一只手托着腮,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当然和赵祖光一样,不会相信世上真有什么‘仙师’。听茶棚老板这样说,她才道:“那依着老丈来说,这‘王仙师’到底如何我见老丈倒和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都赶着去拜仙师了,他还在这里忙生意,显然是不一样的。
茶棚老板叹了口气:“哎!实与贵人说了罢,小人其实也不知道那位‘王仙师’如何。那位‘王仙师’这些日子倒也在左近开坛做法过几次,听说是极神妙的,必定是仙法无疑了但小人却是未亲眼瞧过,也说不出什么来。”
“老丈怎么就不亲眼去看看呢?”这个时候,赵祖光疑惑了。
茶棚老板摇头道:“小人不懂什么道理,也不算聪明人,但知道,这般事多是有内情在里头的不去看,实在是怕人家手段高妙,小人瞧了就忍不住去信。索性不看了,只当太平无事。”
此时大多数百姓都是很容易被神仙之说蛊惑的,而被蛊惑之后,别说是钱了,往往性命都要搭进去!茶棚老板也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经营着一间茶棚,平日里很喜欢和过往客人打听各地的新鲜事儿。各种稀奇古怪之事,真真假假的,听得多了,他也就比普通人多了一份眼界,多了个心眼儿。
所以听说有什么‘仙师’,他索性就不管不问,只当不存在的,没有搅和进去。
杨宜君听了,忍不住赞叹道:“老丈这哪里是不聪明?这便是大智慧了啊!”
不只是智慧,还在于这个茶棚老板有能抵抗诱惑的理智这可是一位能起死回生的‘仙师’!很多人也知道神仙法术之说相当飘渺,根本不可信!但都想着‘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只要是真的,就赚大了!
了解了这边发生了什么,杨宜君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赵祖光问杨宜君:“十七娘不打算管管么?这可是播州侯治下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看着是跳梁小丑,可真的任其作怪,也不免生出许多祸端。”
这类事情有过太多先例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东汉末年张角之事。
杨宜君轻轻摇头:“我们这几个人,如何与这些信徒对付?再者,这般插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几日功夫也不会有什么变故——回头将这事说与我爹,再由我爹说与伯父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翻不出什么浪来。”管他是不是真有什么神奇法术,肉身毁灭就什么妖风都没有了。
对于杨宜君的说法,赵祖光也觉得没问题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不会是什么危险,但信了什么仙师的百姓,那就说不准了。他们是不可控、极危险的,在信仰的加持下,他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主动去碰这样的危险源,风险实在太大在即将返回中原的当下,赵祖光也不愿意涉足到这种风险中。
这样决定之后,杨宜君也懒得在此地多留了。吩咐其他人准备走,又让晴雯多给茶棚这边的夫妻二人一些赏钱。
茶棚老板满脸喜色,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没有推辞。只是收下赏钱之后,再三道谢、奉承。
而这边杨宜君都要走了,马奴将喂过的‘飞霞’都拉了出来时。忽然草市深处那些人拥簇着一个穿青色道袍,戴高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这一行动静很大,让杨宜君下意识看了过去。
那中年男子倒也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着像个道士,又或者是居士。
这一行人停在了茶棚这边,那道士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他身边的一个总角少年开口,对茶棚老板道:“郑大虎,你家有福了!陆先生与河神烧了祭文,河神允了明年咱们这儿风调雨顺的事儿!只是风调雨顺不是白得的,得要祭品。”
“猪牛羊这些牺牲倒不难,大家一起凑凑,也就得了。只是河神奶奶前些日子死了个侍女,河神要个少女去补这缺,就选中了你家的四娘!”
‘郑大虎’就是茶棚老板,陡然间听得这话,真如晴空霹雳一般!张了几下嘴,回过神来,才哑着声道:“这这怎么就是我家四娘呢——”
总角少年不耐烦地打断她:“陆先生算过了,你家四娘命好,寿长!能伺候地久些这可是在神仙身边伺候,做得好了,能福佑家里。这样的好事落在你家,你还不多谢陆先生!”
第48章 “哦?原来这是……
“哦?原来这是‘福’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杨宜君的声音不大不小,里面讽刺的意思很明显了。
将上马的赵祖光听到这声怎么说呢,既觉得‘惹上麻烦了’,又觉得‘不出所料’。刚刚那些人与茶棚主人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他倒不是多心软的人,但他也属于有着基本善恶观的正常人。遇到这样事,自然会觉得那些人面目可憎。
他这样心里冷硬的人尚且如此,杨宜君就更不用说了——杨宜君与寻常女子不同,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也不容易心软。但她更加善恶分明,赵祖光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多少是有些外冷内热的。
遇到这样的事,能因为怕麻烦就躲开,那才是怪了!
因杨宜君这一声,赵祖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翻身上马,而是拉着缰绳站在马儿身旁等待。而另一边的高溶,比他更早停下动作,微微侧过身子看向茶棚那边的‘荒唐闹剧’,一点儿紧张的意思都没有。
赵祖光完全明白高溶为什么这样,便也放松了下来,只做个看客——杨宜君是什么道行,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自忖自己对上杨宜君,也只有被这个小娘子按着打的份儿。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跳梁小丑而已,杨宜君会怕他们?
他只需要看杨宜君如何以一敌百、大胜归来就好。
杨宜君本来都已经上马了,这会儿轻轻拽了拽缰绳,‘飞霞’便踢踏着小碎步,走到了茶棚老板和那群人之间,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
她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和这些弄神弄鬼之人直接冲突,回头告知家里,让官中的解决既简单轻松,又是正道么。但眼前发生的事让她不能一走了之了,想也知道河神奶奶要的侍女不是那么简单的人要送到水府去,那不就是沉河吗?
等得官中的人来,人小娘子早就死了!
‘飞霞’是播州马中的异种,本来播州马就很高大了,飞霞更不同寻常。她这般居高临下看着,气势立即压倒了之前趾高气昂的一行人这些人原本多是普通百姓,面对‘贵人’时有本能的畏惧,杨宜君拿出气场来,立刻打压了下去。
只有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要好一些。
杨宜君的目光扫过总角少年,眼皮轻轻地扬了一些,语气轻慢:“说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被杨宜君一看,总角少年下意识地脸红了,不可逼视的艳光之下,他甚至不敢再看高高在上的贵族女郎。只能低着头,粗声粗气道:“这、这般福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河神大人只要侍女”
原本应当‘理直气壮’的话,都说的有些软弱了。
杨宜君轻声一笑:“这有什么!既然河神大人与河神奶奶都要用侍女了,自然也是要用小厮的。为了显示恭敬,送侍女时,送个小厮过去礼多人不怪,不是更好了吗?”
“我见你这小厮倒也伶俐,适宜的很,不如就去了罢,正是你的福气呢!”
“无量天尊小娘子有所不知,贫道这童子命里是有些许仙缘的,这就难得了,不好舍与河神做个仆从了。”就在总角少年又急又窘,不知如何是好时,还是那道袍男子施了个礼,看了杨宜君一眼,语气平和地‘解释’了一番。
“你这老道好没道理,你说有仙缘就有仙缘,你说有福气就有福气?凭什么?我还说我自小被仙人开了天目,能看出一个人身上功德多少、道德多少,晓得这辈子该有什么果报呢!”
“照我来说,这童子分明是前世不修的样子,别说什么仙缘了,善终都不能!还有这家”杨宜君指了指茶棚主人夫妇:“我看他们平常的很,无善无恶,无贵无贱,正是最寻常的命格,配不上你说的福气呢!”
杨宜君的气质和寻常人就不太一样,哪怕她粗布衣服,落在人眼里也是高门贵女流落民间的样子——世上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有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也有不穿龙袍偏就贵气逼人的。
平常杨宜君不刻意也就罢了,一旦端起架子来,哪怕是赵祖光这样见惯了权势与富贵的王孙公子,也要被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正如赵祖光自己也承认的,杨宜君一和他说话,他不自觉地就要按杨宜君说的去做了。
有些男子如此,是因为被杨宜君的美色所迷,但赵祖光可不是那样且不说他不好杨宜君这样的美人,就是他真的喜欢,有高溶在前,他也不敢有分毫‘非分之想’啊!他又不是嫌命长,非要作死。
赵祖光尚且如此,寻常人哪里抵挡的住杨宜君!
就是那老神在在的道袍男子,也一时之间被杨宜君这‘理所当然’且架子极大的语气给震慑住了。愣了一会儿,才道:“小娘子如何胡言,这是犯了口业了!”
“‘口业’?道长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佛道互相有影响,很多各自的东西其实都变成‘常识’了。一个道士嘴里冒出几个佛家用语,着实不算奇怪,很多正经的道家居士也是这般的,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意识到了。眼下杨宜君挑这个刺,只不过是为了不断打压对方的气势而已。
果然,杨宜君这样一说,那道袍男子也露出了些许窘迫之色。
见杨宜君如此‘胡搅蛮缠’,赵祖光都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引得高溶看了他一眼,他才赶紧收敛了笑意,只安安稳稳地看杨宜君一个人掌控全场,将其他人按着打!
别说,当是看戏的话,也挺好看的。
杨宜君牢牢压制着这些找事之人,坐在马背上,余光注意到两个随行家丁悄悄儿牵着马离了这边,心里更加放松——她刚刚开口之前,就吩咐了晴雯一声。晴雯是极聪明、极灵敏的女子,她只一句话就叫她领会了意思。
刚刚的功夫,晴雯就找了今次随行打猎的家丁。这些家丁自然是去最近有驻兵的地方搬救兵去了——如果是要讲道理,杨宜君一个人,收拾这些搞迷信的家伙,绰绰有余。但问题是,这种人往往是不会讲道理的。
为防出事,还是做个准备比较好。
没有必要的风险,她一向是不冒的。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齿,我这徒儿一句话说的随意了些,就被小娘子拿住了。”就在杨宜君暗暗警惕的时候,人群后面又出来一行人。这一行人没那么多,但看起来架子更足了。
领头的是一个穿黄色法衣的男子,看着和道袍男子差不多大,但听他的意思,两人竟是师徒关系这人身边环绕的人要么是和道袍男子一般,都是穿道袍、戴高冠的,要么就是青衣童子的样子。
他这一来,原本站在道袍男子后的信徒,全都散到了两边去,给他让出了道不算,还纷纷跪下了,竟是十分虔诚的样子。
杨宜君猜测,这就是那位‘王仙师’了,而刚刚和她打交道的道袍男子,则是童子口中的‘陆先生’。而事实上,杨宜君猜的倒也没错。
杨宜君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但故意装作不知,依旧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符合普通人对一个身份高贵而脾气不好的高门贵女的想象。漫不经心道:“这是捅了道士窝了么?你又是哪里来的野道士?”
说着,环视周围,不屑一顾道:“聚拢这许多信徒,也不知是怎么行骗呢——如今我伯父宽容,懒得管你们这些佛啊道啊的。可聚拢起许多信徒,这就不同了,你们这是要闹事不成?”
自古以来,统治者就对一些聚拢信徒、装神弄鬼的人物十分忌惮。这类人很难在争霸中获得胜利,但不能不承认,在起势阶段,他们往往是膨胀速度最快,最声势浩大的。
简单来说,这样的人想要成事很难,可要搞破坏,那就太容易了!
杨家治理播州,当然也很注意控制宗教所以杨宜君这话虽然有恫吓的意思,却不是假的,符合她展现在外的贵女身份。
杨宜君的言语虽然符合她的身份,很难挑出错儿来,但听在信徒耳朵里可不好听!对这种招摇撞骗的‘仙师’,更是一种挑衅——其实杨宜君就是故意的,想要激怒这个‘王仙师’,好探探对方的底细。
却没想到,这个‘王仙师’很有些养气功夫,听了杨宜君的话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神情淡淡的,自带‘高深莫测’之感。
说实在的,这也是老天爷赏饭吃了,‘王仙师’这长相就很有‘高人’的感觉。若是一般人,哪怕不信这种事,见到他这个人,也难免会迟疑。只可惜,遇到了杨宜君,杨宜君对这种封建时代迷信活动真是一点儿敬畏心都没有。
看多了后世的影视剧,对于装神弄鬼的手段、骗术、话术有了了解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借着那些影视剧,杨宜君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半个唯物主义者——后世的人身处在一个整体都是唯物主义的社会中,本身就是唯物主义者,对此感觉不深。然而事实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唯物主义者,文艺作品里也会不自觉渗入相关理念。
这不是刻意的,更像是润物细无声。也正是由于此,杨宜君在长久的‘追剧’后,无声无息就受到了影响。
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假的,所以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人是非常受第一印象影响的生物,反正杨宜君现在看这个‘王仙师’,他和善,会被她当成虚伪,他淡定,会被她当作别有用心。
然而,王仙师可不知道杨宜君这种想法,杨宜君表现的再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也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不信他是高人?那只是从小读书,家中长辈教他们‘子不语,怪力乱神’罢了。
而且这样的大家族成员真的就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吗?真要是如此,那些常在佛寺、道观走动的贵族男女都是哪里来的?
“小娘子误会了,在下并无歹意只不过是途径播州,因有缘救了几个人。也是因这个缘故,得了些供奉小娘子不是修行之人,哪里知道,我们修行之人讲究个‘财侣法地’。”
“这‘财’排在第一位,可不是说笑的,先秦至魏晋,许多人要成仙,服用不死药,那不死药,或以金银为本,或以草木中极名贵的为料,都不是容易得的,都得要钱。”
“在下原本就从仙府得了些法门,这‘法’是不用愁了。而‘侣’,在下有幸收得几个有天资的徒儿,平日倒也能坐而论道,也是不缺的。说起来,缺的只是财、地二者。”
“来这西南之地,只是为了西南少有人涉足,许多洞天福地尚未被人占下,想要寻一方无主的修行地而已如今得了供奉,就算是有了‘财’,再等福地寻来,在下便是成仙在望。”
“凡间富贵、权势于在下这样的方外之人并无价值,小娘子不必担心那些事。”
这话说的很有条理,有理有据之下,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个道士有些东西吧。然而杨宜君就是那极少数不为所动的,挑了挑眉就道:“说的倒好听,不必担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你们这等能蛊惑人心的在,如何能不担心?”
杨宜君‘哼’了一声:“你这野道士,好不晓事!岂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如此说,我伯父就会信?说不定你就是骗人的呢。世上人会不会做一件事,要看他能不能做,想不想做。”
“想不想做,这如何说得准?且不说人心难测了,就是你当下说的是真话,也保不准将来就变了想法。所以,最好还是叫人不能做!反正,做不到的话,再是想做也不能了。”
‘王仙师’听了这话如何先不说,赵祖光倒是先因为这话看了高溶一眼说真的,这话很有高溶的风格,很有帝王心术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本就是皇帝说的。
只不过此世没有建立宋朝的赵匡胤,这话就不算‘典故’了。好在这话也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意思是差不多的。
这般‘霸道’,赵祖光是敬谢不敏的。但高溶却因为杨宜君如此,眼里浮出了许多笑意。
杨宜君这番说辞,‘王仙师’真是好笑又头疼。好笑是因为他觉得杨宜君是真霸道啊,不只是惯坏了的贵女,还沾染了边陲之地的野性难驯。头疼则是因为,杨宜君如此,还真给他带来了一点儿麻烦。
他之所以此时站出来好声好气地和杨宜君说话,自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他看中了杨宜君的身份。
此前他再是被崇拜,信他的也就是周边一些平头百姓。虽说人多了也有用,可他又没有学张角造反的意思,太多人信他反而是一重隐患他只是想靠着仙师的身份搞钱而已。
他不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了,所以很清楚,普通百姓聚少成多,也能贡献大量资财不错,可哪里有攀上贵人,直接捞一大笔来的轻松简单?
他事先调查过,西南一带杨氏是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如果能让播州侯杨界信他,那这次来西南的目的就达到了!
‘王仙师’深谙人性,清楚自己这样的人,送上门的就不值钱,非得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自己‘发现’他,这才更容易相信他、看重他!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直接去播州侯府自荐,而是来到了此地,一个离遵义城不算近,也不算远的地方。
最近,他其实一直在守株待兔杨宜君就是他等来的第一只兔子。
他在这里,被一个杨氏近支族人‘发现’,然后吸纳对方为信众。再通过这个族人将名声传到整个杨氏,最后得到播州侯杨界的信任——这就是‘王仙师’的计划。
当下,‘兔子’已经来了,他也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准备一步步推动自己的计划。
“娘子好口齿,贫道又领教了”‘王仙师’笑呵呵道:“小娘子如此说话,定是心底里依旧不信贫道,只觉得贫道是欺世盗名之辈罢?”
杨宜君有心拖时间,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手段。便顺着他的话道:“你这野道士也不想想,凭什么叫我信!我这人,自小就不信神神鬼鬼的!实与你说罢,天下之事,若是不能证实的,在我眼里便是‘伪’。”
“我可和那些不能证‘伪’,便觉得是‘真’的愚夫愚妇不同!”杨宜君的话中有鄙视之意,因这里头有她的真心在,这话说的格外铿锵有力。
‘王仙师’其实并未认真去想杨宜君这话,一方面是他当杨宜君就是个被宠坏了的、脾气不好的贵女,她的话他也懒得深想。另一方面,则是他此时也被马上的杨宜君容光所慑宝马银鞍、胡服美人,艳丽秾华之下,连她的刁蛮任性,也成了一抹颜色,叫人不得不看、一看再看。
‘王仙师’也是人到中年了,但就和大多数男子一样,永远喜欢十八岁的年轻女郎。他平日里要么做‘仙师’,要么就隐姓埋名,只以富商身份行走各地,无论怎样,都是不缺年轻貌美女子亲近的。但如杨宜君这样,一颦一笑几欲倾国,那是从没有沾过的。
别说沾边了,就是见也没见过啊、
他能一直在这儿忍着杨宜君的冷嘲热讽,其实也有杨宜君着实美貌的原因在。不管怎么说,人对于美女的容忍度总是会高一些的。
‘王仙师’在心痒痒的,没注意到杨宜君的话,高溶和赵祖光却不会错过。赵祖光看了看高溶,揣度着他的意思,小声笑道:“不能证实,便是‘伪’?这倒是与一般人大不同呢。”
怪力乱神的事,其实就是不能证伪,所以很多人信以为真。其实仔细想想,任何鬼怪事,都是听说、据说而来,极少数有‘亲身经历’的,调查一番也会知道经不起推敲。要么是别有目的说谎,要么是吓昏了头了。
杨宜君这话听着像是小孩子耍脾气,实则一下点出了很多事的要害呢!
杨宜君如此‘挑衅’,‘王仙师’并没有自己开口驳斥或者解释,这种时候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有点儿掉价——解释吧,一个有本事的仙师要和一个‘凡人’解释什么?本仙师做事自有道理!不解释罢,又像是心虚,被她说的无话可说了。
这个时候,和‘王仙师’配合多年的‘弟子’陆先生便跳出来了。大声呵斥道:“你这小娘子安敢口出狂言!我师父有天书授法,是真正得道之人,离成仙迁去也只是一步之遥!人间便是帝王之尊,于我师父也不值一提你一个女子知道什么!”
听得这话,杨宜君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赵祖光和高溶都知道:不好了!?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他们这些日子也对杨宜君有了些了解,很清楚杨宜君最讨厌有人拿她是女子做文章了。无论是因为她是女子贬低她,还是因为她是女子就多迁就她,都是在她的雷区作死!
若是善意的,她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可要是恶意的,不用想了,她一定会叫那人不好过!
她有那个本事。
“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你们这些野道士空口说白话,到现在为止,本事没怎么见着,倒是看到你们逼人家女儿去死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也是读过书的,《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知不知道?”
杨宜君言语之间充满了讥诮:“要人家女儿去侍奉河神、河神奶奶?不如你们先下去与河神夫妻告告状,就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根本不信有这回事,不许他们要的婢女下去侍奉他们?”
第49章 杨宜君对‘王仙……
杨宜君对‘王仙师’的不恭敬,对他们所谓‘仙法仙术’的嘲讽几乎是明摆着的了。不等‘王仙师’这些人说话,那些信徒先坐不住了,一个个对杨宜君怒目而视。
之前那个跟在‘陆先生’身边的童子就跳出来道:“好大胆!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还敢辱我仙师!难道是欺我等无人?哼,可笑!仗着家中权势,却不知道人间权势与神仙手段相比,一文不值吗!”
说着,就要引导身后跟着的信徒对杨宜君动手。
跟随杨宜君来的家丁,见形势不对,赶忙策马奔来,阻隔在杨宜君身前。
杨宜君此时却没有‘王仙师’等人想的慌张,他们的‘下马威’并没有起到作用。杨宜君骑在马背上,腰背格外挺直,视线甚至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只是百无聊赖地扫过四周,然后就笑了。
“这可真是还说不是装神弄鬼,还说不是要闹事,眼下是什么?一个小小童子便能叫这些百姓闹腾起来,对我喊打喊杀,若无有心引导,我是不信的。”
对于杨宜君地诛心之言,‘王仙师’虽有些意外,但还算镇定。当下微笑着道:“小娘子此言太过,贫道并无它意,全是这僮儿无心之失——这是在做什么,小娘子也是从未见过仙家手段,与寻常人一般,不能信这样事而已,好好分说就是,恁般失礼?”
这‘王仙师’显然是说话算话的,他这一说,童子就老老实实低了头。原本有些躁动的信徒们,也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最多就是看杨宜君的眼神有些不友好。
杨宜君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一场‘戏’,无动于衷,仿佛这些都和自己无关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道:“你这野道士倒是有几分本事,只是不太聪明你说你没有别的意思,还安抚下这些百姓叫我放心,可这怎么放心?”
“这不是坐实了你能操纵这些百姓?”
“你既能叫要动手的人不动手,就能叫不动手的人动手这样的道理,不是明摆着的么。”
“此言大妙啊”见杨宜君对‘王仙师’那些人百般‘挑衅’,看戏一样的赵祖光忍不住道。看似‘王仙师’有理有节,还能叫那些百姓安安分分,十足友善,但话说回来,这不就是统领了这些人么?总不能因为表面的‘友善’,就觉得他‘人畜无害’罢。
赞叹之后,赵祖光又有些担心了,与高溶道:“杨十七娘这般样子,解气是解气了,却怕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恼羞成怒,软的不行来硬的”
高溶却比赵祖光还放心杨宜君,挪开视线,道:“不用担心十七娘那野道士又是装模作样,又是言语弹压,还要给下马威,若真是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哪用这般麻烦?如此,必定是想叫十七娘信他们。”
“说不定,还有走十七娘路子,介入杨氏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赵祖光自然全都明白了——如果目的是这个的话,杨宜君这种程度的挑衅确实问题不大。难堪归难堪了一点儿,但哪有实际利益香呢?说不得杨宜君这般作为,只被他们当成了贵女的任性与冲动,更好骗了呢!
果然,对于杨宜君令人尴尬的‘大实话’,‘王仙师’也只能一笑了之,并不作答。至于内里,是不愿意与个小女孩斤斤计较,还是他也没什么说得过去的解释,那就是明白人心照不宣的问题了。
“小娘子如此怀疑贫道,全因为不了解,只当贫道是外头那些招摇撞骗的‘高人’,也罢,就叫小娘子见识见识”‘王仙师’本来就有意在杨宜君面前露一手,便干脆借此转移话题到这上面了。
杨宜君‘嗯哼’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意思。不过她还是下了马,抱着手臂站在了一旁观看,在王仙师这些人看来,就是有意见识见识的意思了——王仙师心里笑了一下,觉得杨宜君和他想的一样,表面上不信怪力乱神的事,实际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有着‘万一’的心思的。
就像再不信这些事的人,逢着庙宇道观了,也要进去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呢?
他哪里知道,杨宜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家丁搬来救兵。另外,就是好奇,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想着能看一场高水平的把戏——能骗住这么多人,戏法肯定不一般,说不得比城里有名的杂手艺人、撮弄艺人还强呢!
在杨宜君‘我看你怎么编’的目光下,王仙师心平气和道:“贫道最擅长的便是‘复原术’,这‘复原术’看着简单,修炼到极致,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贫道学艺不精,还没有那般境界,活人也只能活死而未僵之人。”
这话引得周围一些信徒赞叹、崇拜,在他们看来,之前王仙师救活了刚刚溺水而亡的人,就是用了‘复原术’。
王仙师又道:“不过‘活死人’到底是颠倒阴阳之事,有损功德,能不做还是不要做的好今日就小小演示一番,叫小娘子知道世间真有‘仙法’,不全是招摇撞骗,也就罢了。”
这话说完,不只是杨宜君眨了眨眼,等着看好戏,就连高溶和赵祖光也走近了一些,站在杨宜君身旁的位置,等着看他如何‘表演’。
王仙师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似乎是寻常的‘怀纸’(和手帕功用差不多,却是一次性的),只比寻常的草纸要光洁一些,属于上等货:“贫道就用这怀纸演示一番。”
他两只手,一只手提着白纸一角,将纸展示给杨宜君看。看过之后,便将纸对半撕开,撕开之后两半纸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如此往复,直到纸片只有掌心大小了。王仙师才笑着将纸揉搓成团,这个过程中,其他人还能看到纸就在他手上,并没有被替换或收起。
王仙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念动什么,最后轻喝一声,才开始慢慢展开手中纸团儿。令旁观者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撕成碎片的纸竟然恢复了完整,只是因为之前的揉搓,有些皱皱的而已。
见证这等‘奇迹’的信徒们哪里还能冷静,纷纷跪倒在地,低声祷告,十分虔诚。
杨宜君这边的人虽没有那些信徒那样狂热,可也难免受到影响——这年头,佛道神鬼这些东西还是很有市场的,哪怕是读过书、有眼界的人也不敢说一定没有怪力乱神之事,更别说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普通人了。
高溶和赵祖光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王仙师可能有仙法,但也一时之间没看出他的破绽这就像是艺人的戏法,明知道是假的,却也不能看出手法。
赵祖光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杨宜君,好奇杨宜君接下来要怎么做。
杨宜君眨了眨眼,看着将怀纸收进袖中,一脸风轻云淡的王仙师,神色谈得上漫不经心。
王仙师其实心里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自己这一手出来,至少能稍稍震慑住杨宜君。之后再随便露一两手,就必定能收服这个小娘子了。但杨宜君现在这样子,明显是不动心的。
她太平静了,平静地让王仙师有些不安了。
但很快,王仙师又稳住了,一来他常在场面上做‘表演’,最要紧的就是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不然怎么骗人?二来,他想来这也可能是眼前小娘子故作镇定,毕竟之前那般说话,立刻转变态度、恭恭敬敬起来,怕是也拉不下脸。
这等被宠坏了的贵族小娘子嘛,就是要面子。
“如此,不过是‘牛刀小试’,小娘子如今信了么?”王仙师笑着道。
杨宜君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微妙,像是想笑,但又不得不忍笑的样子。不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这信不信的先不说,只说你这道士手段,也确实是‘小试’,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这话让王仙师都收了出场以来的和颜悦色,皱起了眉头:“小娘子此言是何道理。”
他都出手了,杨宜君还是言语带刺,阴阳怪气,这就是意料之外了。而意料之外的情况,总会让他这样的人难受他做的这事,如果不能一切尽在掌握中,是非常危险的。
杨宜君不说话,只是向身后的晴雯招了招手,在她耳边耳语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老神在在地重新进了茶棚,吩咐茶棚主人重新送茶来。悠哉游哉地喝了一盏茶,和赵祖光、高溶他们没话找话一样,就是闲聊。
“二位公子说,天下真有神仙么?”杨宜君像是为刚才的事问高溶和赵祖光。
高溶不说话,只是看赵祖光,赵祖光知道这是不能让杨宜君的话砸在地上的意思,连忙笑着道:“这在下可说不好,在下是没见过,可天底下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人太多了如此,哪里能说信不信。”
要说信,那说不上,只能说,在还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半信半疑就是了。
这话有一个隐含意思,就是刚刚见过的‘王仙师’显然也不是仙人,不然他就不会说自己没见过了赵祖光不知道‘王仙师’用了什么手法,但他知道,真有神仙手段,是不会这样‘低级’的。
哪怕是‘牛刀小试’,也不该那样有可以怀疑的地方——戏法就是这样,哪怕是再神奇,也会有一两个地方稍显‘累赘’,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遮掩视线,又或者布置机关等等。戏法终究是戏法,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仙法就不同了,哪怕是做一件小事,也该能毫无破绽才对。
对于赵祖光的说法,杨宜君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所谓神仙,也就是凡人上古时候,有许多人是圣人,可他们凭什么做圣人?神农氏尝百草,救治百姓,轩辕黄帝发明百物,无人不崇敬,仓颉有造字之功从这上头来说,如今一个寻常人,去到上古也可凭借自己所知所能成为圣人,成为愚昧百姓眼中的仙人。”
所谓神仙,是能人所不能。真要说起来,若是影视剧里那些现代的机器出现在如今,那也是‘仙家手段’了!然而那并非神仙有灵,而是人身为万物灵长,自己发展进步的结果。
高溶听到杨宜君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就是一抹来的快去的快的笑意。
说话到这里,王仙师已经很坐不住了,他大概看出来了,自己的手段并没有镇住杨宜君!这是个完全超出他认知的小娘子按照她的想法,天底下根本没有神仙,有的只不过是当下还不能理解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就不过了了。
何等胆大妄为,何等藐视神仙!
王仙师根本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离经叛道之人——他自己虽然假借神仙手段招摇撞骗,但他其实是‘普通人’来的,也相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如此,在他这里几乎是‘异端’了。
他放弃收服这个杨家小娘子了,只想抹除这个隐患。然而就在他要暗示信徒们做什么的时候,晴雯按杨宜君吩咐的,将她要的东西拿来了。
杨宜君看了看晴雯拿来的一个提盒、一只青瓷酒壶,点了点头:“不错,这就可以了。”
她又看向王仙师:“我说你这道士小家子气可不是随便说的,就是这般手段,谁又不能呢?傢獨口勿车巠就是我这闺阁小娘子,也是能的。”
杨宜君这是要镇住那些信徒,同时为救兵争取更多时间。
“你说你会‘复原术’,说起来我也会差不多的法术今日也叫你这野道士开开眼!”说着,杨宜君将青瓷酒壶放在桌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尽可将这酒壶砸的粉碎,我总能将其复原。”
复原当然是假的,杨宜君是又想到了曾看过的电视剧《圈套》,里面真是讲了不少行骗的手法呢。
虽然不知道杨宜君卖的是什么药,但杨宜君说自己也要施展‘法术’,王仙师还真不能做什么去阻止。身后这些信徒能为他所用,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要是做别的,他还可以鼓动这些信徒做点儿什么,可她说她也要做法,那就不一样了。
这些信徒畏惧那是真的,一时之间是不敢阻止妨碍的,就算他强行下命令,也会显得非常不合常理。如此,反而会引起怀疑。
杨宜君却不管这些,只推了推青瓷酒壶,叫王仙师等人砸毁。
最后还是那童子,在王仙师点头之后,上前砸了那只酒壶,真的砸的粉碎。
杨宜君没管他砸的多碎,只是打开了晴雯送来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提盒,就是贵族人家出门踏青、登高活动时,常常带着用来装食物和各种零碎物件的提盒。木质的,比较精致,看起来平平无奇。
提盒打开之后,又亮给所有人看,里面空空如也。
杨宜君让晴雯将酒壶碎片扫起来,装进提盒里,自己则在碎片堆里拣了一个小碎片给童子拿着,也不说这是为什么。
碎片都装进提盒之后,杨宜君盖上提盒的盖子,摇晃了几下。然后曲起指节,轻轻敲了盒盖几下,也不见如何施法念咒,就道:“成了。”
打开提盒盖子,叫众人都去看,众目睽睽之下,杨宜君从中取出了一只完整的青瓷酒壶,与之前放进去的那只一模一样。众人因为惊诧还未反应过来前,杨宜君就指着那童子道:“那碎片也拿来。”
童子迷迷糊糊中拿出了之前杨宜君递给他的碎片,这时才发现,揭开壶盖之后,口沿上有一个小小缺口。之前那个小碎片放上去,严丝合缝!
“这”童子说不出话来了。
事实上,就连杨宜君这边的人,好多也看着杨宜君莫名惊诧真没想到哇,自家娘子还有这般本事。
杨宜君看向王仙师,又笑了:“所以我才说啊,仙师还是太小家子气,这般手段委实不够看,我都能使呢!”
王仙师有些慌了,强笑道:“小娘子这该是戏法之流罢?撮弄杂艺的玩意儿,怎可拿出来与仙法并列。”
“你说是戏法就是戏法?”杨宜君不置可否,但还是反问了一句。反问之后就自顾自笑了起来:“若我是戏法,那你怎么说?你这道士岂不是也可以说是戏法?”
之前那‘陆先生’跳了出来:“胡说八道!仙师怎么会是变戏法,之前还救活过溺水而亡之人呢!”
“谁知道呢且不说我没见过他救人,就是见过了又如何?”杨宜君轻描淡写,语气轻慢地让对方吐血:“一时之间背过气的人不是没有!因溺水而没气,之后救治得力,又缓过来的例子,医家脉案里不是孤例罢?”
“若这就是仙家手段,那仙家手段太不值钱了多少医家也能称是‘神仙’了。”
杨宜君轻蔑的眼神在对面巡睃而过,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陆先生’真觉得心头一阵火起,就想要叫杨宜君知道厉害!然而,立刻有杨家的家丁注意到了他的危险举动,上前了几步,同时抬了抬手,让人能看见他们腰间的兵刃。
这让‘陆先生’一时之间‘被冷静’了下来。
‘王仙师’见此情形,心里叫苦!知道这次是撞上硬茬子了。他有心想偷偷开溜,然而首先心里就放不下这些日子的积累,做这样一次局也不容易呢,好容易哄住了这么些人,眼看着就要收益最大了,这个时候放弃?舍不得是当然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找借口开溜,哪怕那些信徒再蠢,大多数也能看出问题了。不说立刻想明白他是招摇撞骗的,至少也会有怀疑。
所以他是真的不能溜之大吉,留下来,‘富贵险中求’反而成功脱身的机会更高。
当下,做好了打算,王仙师硬着头皮道:“荒唐!我原本念你小小年纪,又是个见识短浅的女子,不欲与你计较,如今看来却是宽纵了你,叫你这小娘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说着吩咐身边人道:“将这小娘子押下去,我要做法祭祀天神这小娘子性情猖狂,命格却好,是最好的祭品!”
其实那些跟随王仙师的信徒,只要不是狂信徒,有刚刚杨宜君那一通演示,就多少有些迟疑了——方才的情况,要么杨宜君是变戏法,但问题是他们看不出杨宜君哪里变了戏法,若她是变戏法的,那王仙师就很有可能也是啊。要么杨宜君不是变戏法的,那就是仙法了!
王仙师是能使仙法的仙师,对面也是能使仙法的仙子啊!
人家神仙的事,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掂量不清,其中插一脚,是嫌命长吗?
杨宜君也是料准了这些,才有这番行事的。眼下见‘王仙师’不得已,图穷见匕,也不慌张,这完全是预料的几种情况之一。
她只后退了一步,左手手按住高溶的手腕,制止了高溶对近身人本能的反制,然后右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噌’地一声,拔出剑来,高声道:“谁敢乱动?我是播州杨氏十七娘,嫡支正脉!当今播州侯是我嫡亲伯父今日动我,不怕死吗!”
这句话压下去,除了极少数已经中了邪一般的狂信徒,一些原本有些被鼓动了的信徒也迟疑了。过去他们被世俗的力量压制了半辈子,感受到仙家的力量也就是最近的事而已,就像小狗听到呼唤就会摇尾巴,本能这种东西真的很难改。
更何况,现在是一份存疑的仙家力量,这些人就更难抛下一切去听命‘仙师’了。
只有几个扑上来的信徒的话,家丁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陆先生’高声道:“你们不尊仙师之命,不怕堕入地狱吗!”
原本迟疑的人,似乎有几个被这话说动了——趁着现场有些乱,王仙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然而这个举动被杨宜君看在眼里,立刻就要叫人拿下他。
只是没等她开口,耳边便有一声轻笑:“这双手,怎好用这些剑也不是这样用的。”
说着,高溶便从杨宜君手上反夺过了剑,立时打倒了几个挡在‘王仙师’前的信徒。‘嘭’的一声,将欲要逃走的王仙师踹倒在地,剑刃直接擦过对方的脖子,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痕。
第50章 冬猎路上遇到的……
冬猎路上遇到的‘小小意外’并没有扫了杨宜君的兴致,让她打道回府。
家丁从左近搬来的‘救兵’,在赶来接手了王仙师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后,杨宜君就施施然离开了——杨氏作为外来者能一统播州全境,在如此复杂的边陲之地成为第一旺族,靠的就是武德充沛!为了防范,也是为了弹压,驻兵军寨是很多的。最近的一处也不很远,所以来的也是挺快的。
一路继续往‘下马庄’去,高溶、赵祖光与杨宜君并辔而行。
快到‘下马庄’时,赵祖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转头问道:“方才十七娘‘做法’,是什么戏法,端的奇妙!竟是没在别处见过的还有那假仙师,虽是装神弄鬼,手法也不一般呐!”
杨宜君想了想,说道:“嘴上说总是差些意思,待会儿与公子再‘做法’一回,公子就明白了。”
到了‘下马庄’,提前准备好的庄上管事就接住了杨宜君一行。庄上很难说有什么好东西,但鸡鸭鱼肉这些总是有的,管事们就用野味,加上庄子里自己养的鸡鸭等款待了他们一行。
杨宜君他们吃喝之后又略作歇息,趁此机会,杨宜君就给赵祖光和高溶演示了刚刚的戏法。
晴雯按照她的吩咐,已经将她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杨宜君拿着这些东西,在赵祖光和高溶眼前重演了一遍‘王仙师’的复原术。
“妙哉!十七娘真个只看了一遍,就知道其中奥妙了!”赵祖光啧啧称奇。他只是看出‘王仙师’是变戏法,却没办法只看一次就看穿其中手法,就更不要说自己重复这一戏法了。
杨宜君又看向高溶:“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高溶没看出‘王仙师’的手法,因为‘王仙师’真的很熟练了。但杨宜君要‘生疏’一些,他眼睛够利,却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听杨宜君这样说,便走上前去,捏住她的手腕,将掌心翻开。
赵祖光也凑过去看,才看到那皱巴巴的一张纸下,正是之前撕成碎片的纸。
其实这个戏法很简单,事先准备好两张一样的纸,在其中一角涂上一圈粘胶,将另一张纸覆盖上去,涂胶的部分就会黏在一起。这时,再将覆盖上的那张纸揉捏成团,准备工作就做好了。
剩下的,纯粹是手法问题——展示纸的时候,需要用手挡住位于纸后方的纸团,不让人注意到。撕纸的时候更要注意,不能露馅儿。最后将碎纸片揉捏时,还得利用手法和视觉误差,让观众忽视手中纸团偏大。
最后就是展开纸团了。
这个时候纸团和碎纸片等于是掉了个儿,碎纸片要藏在后方,纸团那张纸露在台前。
赵祖光明白了之后就叹:“之前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今说穿了,真是一文不值。”
杨宜君也笑了:“正是呢,这就是戏法的奥秘了平日看戏法,公子可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真要是知道了奥秘,戏法不就没意思了吗?”
也就是因为今天是‘骗术揭密’,杨宜君才让赵祖光他们看手法底细,不然她才不做这样无聊的事。
赵祖光兴致更浓,了解了‘王仙师’的手法,又开始追问杨宜君是怎么完成‘法术’的了。这个时候杨宜君就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就笑着走出门去,翻身上马,竟是要出去打猎的样子。
“公子刚刚不是听人说话了吗?哪有追问戏法底细的道理!”
若不是现在说这话没人懂,杨宜君还想调侃说‘秘密让女人更女人’呢!
但这个话不说,不代表没有这样的事实。这个时候,就连高溶在旁的赵祖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与高溶玩笑了一句:“若是十七娘是洛阳人,必定是王孙公子环绕,追逐也不能得的高岭之花。”
“名花倾国、名花倾国,如今我也信这话啦!”赵祖光喜欢的女子和杨宜君完全是两种类型,杨宜君再如何,也对他缺乏那方面的吸引力。但即使是如此,在某一刻,他也会想,若人生中有这样一位奇女子相伴,那也是极好的。
至少永远不会缺乏乐趣,很难会厌倦。
高溶轻轻瞥了表兄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和杨宜君一样,也翻身上马,在杨宜君从马奴手中接过软弓小箭时,他也拿了一张弓,一袋羽箭。
杨宜君回头看他,笑意盈盈,分明比今日的冬阳更明媚。她说:“公子,我们往北面打马罢!那边林子里猎物多——先到者胜,如何?”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赛马游戏了,高溶没说好不好,只是问:“若是赛马,便该有彩头。”
杨宜君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摸了摸发髻、脖颈、手腕,这才想到今日为了爽利,自己是没有戴什么像样的金银珠翠首饰的,之前在草市茶摊,她还因此拿不出打赏的东西呢。
最后是好不容易从荷囊里翻出了一个耳坠儿,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有一日出门,遗失了一只耳坠儿后,剩下的一只不好戴了,这才摘下来,随手塞进荷囊里的。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后头竟然就忘了。
这只耳坠儿,托子和钩子都是金子打的,坠子主体是翠玉,玉石浓艳,品质极好。
杨宜君便拿了耳坠儿,比在耳边,给高溶看:“就拿这做彩头了!公子呢?”
高溶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成一只玉虎。无论是白玉本身的品质,还是雕工,都是一等一的。
赵祖光对高溶何等了解,知道这枚玉佩可不简单——这是先帝生前所佩,如今能保留下来的先帝私物可不多,这样贴身佩戴多年的玉佩意义更是不一般。
不过,现在高溶拿出这玉佩,赵祖光竟不觉得奇怪。他甚至不确定,高溶拿这做彩头,到底是想赢,还是想顺水推舟输出去。
杨宜君没等高溶说什么,看到他拿出玉佩,就夹了一下马腹,奔袭而出。
这样‘抢跑’是有些不讲武德了,但高溶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才抖了抖缰绳,顺势跟上。
赵祖光在后挑了挑眉,他没有参与赛马,当然就是慢悠悠跟上,越慢越好喽——他又不是傻的,这种时候他当然是越没有存在感越好。心里琢磨这事儿,他觉得好笑之余,也是叹气摇头。
他和高溶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言自语:“有缘无份,可惜啊!”
赵祖光是这般叹息,杨宜君却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对于她来说,今天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外出游玩而已。
她和飞霞配合已久,是非常有默契的,她能随着飞霞的节奏起伏、呼吸,自己省力的同时,还能让飞霞发挥最大速度。在这样的狂飙突进时,风擦过脸,呼呼而过,然后就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也被洒在了身后。
这就是自古以来达官显贵都爱马的原因了谁能拒绝追风而去时的速度与自由呢!
高溶也是骑马的高手,甚至比杨宜君更胜一筹,但他这次却被杨宜君抛在了身后——很难说是高溶故意让她,因为杨宜君生在播州,也是从小练习骑射的。而‘飞霞’作为难得的宝马,也比高溶如今用的马强多了。
高溶这个时候其实没什么好胜心,这对他来说比较少见高溶这个时候还不断催马,其实是想离杨宜君近一些。虽然这和好胜心催动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内在推动力完全不同。
杨宜君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离她之前指做目的地的那片林子越来越近。
‘吁——’终于,杨宜君先拉住了马,笑着回头看高溶。高溶又过了几息功夫,这才赶上她。
跑了这么远,杨宜君的脸颊上红晕如玫瑰一般散开,眼睛也格外湿润。高溶靠过来一些,将玉佩从怀中取出,递给杨宜君:“愿赌服输。”
杨宜君也不扭捏,接下玉佩就放进了荷囊中,也没有仔细去看。
“其实是我的马好”这个时候杨宜君才说要谦虚几句,但话才说出口,在高溶的注视中,她便收了声。脸上绯红滚烫,她忍不住摸了摸脸颊,然后又笑了:“说这个做什么?”
似乎自己也觉得奇怪。
杨宜君与高溶并辔而行,没有等护卫的家丁,也没有等马奴和小厮,就先进入了山林边缘。山林深处人烟罕至,没什么人探索过,肯定是危险的,但边缘地带常有下马庄的农夫猎户捡柴、打猎、采药,肯定没什么问题。
杨宜君问高溶:“公子可擅长狩猎?”
高溶并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考校’的手势。
杨宜君倒是被他的自信感染了,笑着道:“林子边上倒是没甚猎物,咱们往深处走走。”
林子边缘地带要是真有什么猎物,恐怕早就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下马庄百姓弄的差不多了。
高溶与杨宜君的坐骑都是西南马,可以在山林碎石中奔袭,眼下进入林子也没什么,因此两人并未下马。高溶随着杨宜君深入山林,来到一处水源地旁,这才下马——山林里的小动物都是要饮水的,有水的地方见到猎物的可能也要大些。
杨宜君就看到几只野兔,,张开软弓,一射射了个准,倒是比高溶更早开张。
高溶见杨宜君捡起猎物,并不说什么。他带来的是一张硬弓,羽箭也是特制的,用这样的弓箭狩猎,等闲猎物他是不看在眼里的。野兔这种小动物,杀鸡焉用牛刀?怕是他一箭出去,野兔就要被扎在地上,半边身子破开了。
“此处没什么大猎物,再往深处走一段。”高溶对杨宜君说了一句,就翻身上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杨宜君见他们还在外围兜圈子,谅再往深处走走也不算什么,想了想便也跟上了。
果然还是要在人烟少些的地方才能找到合适的猎物,又往深处走了些,高溶忽然抬手,示意杨宜君停下。两人勒马住声,高溶静静听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拨开一层树枝,眼明心亮。
然后就是没有预兆的,搭弓射箭,那把沉重的硬弓应声拉满,高溶的手依旧稳的不像话。心里算出角度、距离,一瞬间羽箭射了出去——羽箭破空声传来,然后就是‘咄’的一声,应该是扎中了猎物的要害。
之后又是一阵大小动静,还夹杂着野兽的叫喊声。杨宜君更近一些看,原来是一头野猪。
一支羽箭,即使是箭头特制的羽箭,没能要了一头山林野猪的命。当然,如果不管的话,这样伤了要害,大量失血的野猪,在这样的山林中,很有可能也会被其他的捕食者捕杀。
见状,高溶又抽出一支箭,打算补射,免得被疼痛和失血刺激了凶性的野猪横冲直撞,往他们这边过来——山林中的草木阻拦了捕猎的视线,但也在这种时候保护了猎人。如果不是这样的山林,刚刚高溶立刻就应该补射,而不是如此游刃有余的样子。
场面有些血腥腌臜,但杨宜君常常和族中子弟狩猎做耍,还是挺适应的。伸头看了一眼,反而兴致勃勃地对高溶道:“我来射罢!”
高溶没说不好,只是看了看杨宜君的软弓和小箭,似乎在估量能不能够射伤野猪野猪皮糙肉厚,眼下的距离,用这软弓小箭,箭头估计能扎到野猪身上,但也就扎破一层皮,根本没法致命。
杨宜君被他这样一看,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自己‘犯傻’,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倾身去拿高溶的硬弓:“公子,借弓箭一用!”
高溶顺着她的力气松开手,并未阻拦。
杨宜君拿到这张硬弓之后,掂量了几下,心下咋舌只是弓箭本身的重量已经称得上沉重了。她又轻轻弹了弹弓弦,低沉的‘嗡嗡’声,让她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拉得动的。
“女子与男子还是有不同啊”杨宜君一直觉得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但有的时候她也得承认,有些事是例外。女子在气力等方面,天生就不如男子,真不是女子足够努力就能克服的。
高溶听到了杨宜君的自言自语,觉得好笑又可爱,便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羽箭递给杨宜君:“十七娘下马。”
杨宜君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接过羽箭,听话下马了。
高溶也跟着下了马,然后伸手握住杨宜君的手。
杨宜君微微一惊,但并没有挣开高溶,而是顺着他使力——高溶躬下.身子,架好杨宜君的手臂,然后把住杨宜君的手,慢慢拉弓搭箭。
“十七娘来瞄准猎物,拉弓之事交予在下”高溶在杨宜君耳边说道。
耳边的温热痒意教杨宜君忍不住躲了躲,但她很快就不躲了。而是挺直了腰背,像从小学的一样拉弓射箭、瞄准猎物虽然有一瞬间的失措,可某些方面‘经验丰富’的杨宜君,很快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姿势,杨宜君是被高溶完全掌控住的。但杨宜君自己知道,事实完全相反。
羽箭被射出,又是‘咄’的一声,这次野猪依旧没死,但已经栽倒在地,只能原地挣扎了。
杨宜君这时才若无其事地挣开高溶,轻巧地转身,然后后退一步,笑着道:“这可是大猎物,倒是不好带回去了,怎么随从的那些人还没来呢?”
虽然他们出来打猎,猎物是次要的,关键是打猎本身的乐趣。但如果就把猎物这样丢下不管了,不能收获回去,乐趣好像也要打折扣了呢。
杨宜君话音刚落,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动静,不像是林中动物发出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难不成是他们过来了?”说着她就上马,要过去和大部队汇合。
另一边高溶却眉头皱起,道:“不太对,这不像是贵府家丁打马声!”
这方面高溶的经验、识别能力就要强的多了,事实上,他觉得这股‘大部队’比杨宜君身边的随行家丁人数要多很多!而且听着密集而有力的马蹄声,他觉得这更像是行军的气势。
“走躲一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高溶对危险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在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先躲开来,总是不会错的。
杨宜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从高溶严肃的神情中看出他不是开玩笑的她很多时候会显得非常大胆任性,可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爱弄险的人,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见机行事。
所以,她没有追问高溶发生了什么,而是非常听话地按高溶所说,往动静相反的方向而去。
两人钻入山林,又过了一会儿,动静声越来越大,就连杨宜君也能听出,这绝对不是她家家丁了可若不是家丁,又是哪里来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马来到了之前高溶和杨宜君猎杀野猪的地方,根据野猪还没断气这一点,猜测人还没走远。之后便是查看了一番地面痕迹,辨认人离开的方位。
“走,往北!”一行人往北而去,直到遇到一处水源,才失去了追踪的痕迹。
领导这一行人的领头者也没有迟疑,立刻让手下散开,呈扇形扫荡前方一片。
另一边,杨宜君和高溶其实近在咫尺,只不过因为有山林掩护,所以一时之间找不到他们而已。
杨宜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抓紧时间问了一句:“这些人是找你的吗?”
这样武器齐全,还披了甲的骑兵,想也知道是军中精锐了。但杨宜君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他们杨家的兵,所披甲胄根本不是杨家兵用的她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往好处想,这些人的目的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被牵连的。
如果是这样,她杨家贵女的身份倒是可以用一用,哪怕一时被看管起来,最后应该也能有惊无险。
高溶这个时候却有些犹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难怪不能确定了。
这就不能去赌了,杨宜君想了想道:“那就再往深处走,寻到横穿这林子的‘玉水’,再沿着‘玉水’出林子!”
‘玉水’是此时芙蓉江的支流之一,沿着‘玉水’出去,找到芙蓉江,找到人烟,然后联系上家里,也是应对的办法。
高溶微微颔首,同意了杨宜君的‘保守策略’,于是两人在这些不知底细的人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转移这个过程中尽可能不惊动这些人的大部队,但一不小心,还是有两个散开来搜索的兵士绕不过去,撞上了。
两兵士见到高溶第一眼,似乎就确定了他是他们的目标,一点儿留手没有,一边呼叫同伴,一边就要上前与高溶缠斗。
高溶搭弓射箭,一箭射穿了一个兵士的咽喉,当即倒下马去。另一个则是中了杨宜君的箭,只是杨宜君的箭没那么厉害,射中了肩膀位置,人似乎还好。之后,这个兵士便在冲着高溶奔来的过程中,在马上有些歪斜,只能勉强骑马。
不过最后还是失去平衡,要跌下去。
高溶反应何等快,一边带着杨宜君往最佳破围方向突出去,一边拔出挂在鞍边的马刀,准确地在与这兵士擦肩而过时,借着他跌落的力拉刀。这是马上作战时才会训练的割喉招数,高溶用的精熟。
放开了马跑,中间又几次涉水,交错横穿比较浅的水流,以此掩盖一路留下的痕迹。
等到天边擦黑,身后似乎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杨宜君和高溶才停了下来这一路其实也是跑跑停停的,不然马儿都坚持不下来。马这种动物,都是擅长突袭,而耐力不足的。西南马要山林作战,耐力会稍强些,但也强的有限。
停下来之后,马儿休息,杨宜君和高溶也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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