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边都黑了,杨……
天边都黑了,杨宜君和高溶又暂且摆脱了追兵,两人决定找个地方扎营休息主要是他们现在已经深入山林了,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之中,夜间是有很多潜在危险的,这个时候乱走更容易出意外。
趁着还有一点儿天光,杨宜君和高溶挑选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颇为隐蔽,就算追兵夜中搜山,也不那么容易找到。而且,山洞里并没有栖息在此的大型野兽——两人点着了火,将山洞上下燎了一边,驱赶了蛇虫鼠蚁。
燎完山洞之后,高溶立刻灭了火,对看着他的杨宜君解释道:“天黑之后,火光太亮,容易引来人”
杨宜君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
看过荒野求生的综艺和一些流落荒野的电影,她也知道一些基本的荒野求生知识。荒野的夜里,火光能震慑动物,但野生动物哪里有‘人’可怕呢。
高溶看了看杨宜君,从马背上取下一些干粮,递给杨宜君:“亏得此行出来,准备充足十七娘不问我”
说到后面,高溶自己也不知如何往下说了。
出门狩猎游玩,随行带一些干粮,是有备无患的。杨宜君接过干粮,又从飞霞背上解下自己的水囊,慢慢喝了一点水,吃了一块饼。她不看高溶,而是看着低头吃草的飞霞。
本来喂马应该是草料混着精料喂的,特别是今天‘飞霞’和高溶的坐骑也是够辛苦的了但如今境况,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是让它们在山洞里吃一些刚刚杨宜君割来的嫩草。
饼吃完了,杨宜君才道:“公子不必说。”
能说的话,必然会说,不能说的,就是问了又如何呢?能引来这样一通追兵,想也知道他可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了但这对于杨宜君来说并无多少意义,在这上面抑制好奇心也不难。
“十七娘怕吗十七娘怪不怪我?”高溶吃了一些干粮,也喝了一些水。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又是在山洞里,就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也差不多了。在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杨宜君的身形,却看不到她的神色。
夜色里的密林并不安静,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小动物行动声。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声里,山洞显得格外静谧,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被听到。在马儿间或的咀嚼和鼻息声里,杨宜君轻声道:“说不怕是假的,可要说怪罪公子,却是没有的。”
“这原是别人要害公子,怪公子做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可身处其中的人又哪能不迁怒呢但杨宜君确实不怪‘赵淼’,非要说理由,只能说人都是有倾向性的。如果高溶只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个她讨厌的人,那她肯定是会迁怒的。
而现在,哪怕有性命安全之虞,她也没有怪他。
高溶不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黑暗中的杨宜君良久,直到双眼越来越适应这种黑暗,能看清她为止。这才挪开视线,去整理山洞里一块略微高出地面的石板,铺上刚刚割草时收集来的干草。
这不是用来躺着睡的,现在是冬天,不燃火,又没有被褥之类,冰凉的石板睡一觉必然得生病。如此布置,也只是让两人有个小憩的地方而已。
高溶让杨宜君坐了,又给她裹上自己的披风:“十七娘先休息,我守着前半夜,后半夜再叫十七娘来守。”
这时时间还早,根本不是杨宜君平常睡下的时间——这里的‘睡下’,指的是真正的睡下,而并非装睡看剧的时间。
但经过下午的这场变故,体力与精神双双消耗,杨宜君确实很累了。她也没有推辞,坐在石板边缘,靠着山洞石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宜君确实胆大,心也大,心态极好,人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危险,居然还能安然入睡。
高溶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确保搜山那伙人没有接近,另一边坐在离杨宜君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杨宜君没有睡多久,也就是两个时辰出头,这是她平日真正的睡眠时间与其说是小憩,不如说她这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她醒了之后,这才算是深夜呢,她对高溶道:“我换公子罢。”
见高溶有些皱眉,她补了一句:“我与公子如今是同生共死,而要逃出生天,还须依仗公子越是如此,公子越得好好休息,保存体力、修养精神。”
高溶被杨宜君说服了,接过了杨宜君递过来的披风裹好之后也靠着洞壁小憩起来——他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只能说是半梦半醒罢。
另一边,杨宜君很认真地守夜,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通过播放影视剧算时间,估计天将明了,这才叫醒高溶。
“公子,天将亮了。”杨宜君指了指外面,此时深林中依旧是黑黢黢的,但有经验的人是能估摸出还有多久天亮的。
高溶整理了一番头脑,很快清醒了过来。杨宜君用自己的帕子沾了些水囊里的水,递给高溶。高溶顿了一顿,然后才接过杨宜君的帕子,擦了一把脸,是栀子花的香味扑了一脸。
两人又吃了剩下的干粮,然后就借着天色的掩护重新出发了。
他们一开始是沿着‘玉水’往外走,中间为了抹掉行路痕迹,兼迷惑追兵,几次横穿‘玉水’,又往偏离玉水的方向走一段,几乎是蛇形路线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一整天他们都没被追兵赶上。
但很快,坏处也来了他们似乎有些迷路了。
到最后,他们甚至找不到‘玉水’了。
高溶学习兵法,行军打仗中也要辨认方向方位,他这上头是精通的。但奈何他们现在是在深山密林之中,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连太阳都看不到,军中辨认方向的法子也就废了一大半了。
这种时候,杨宜君只能站出来,‘磕磕绊绊’地辨认方向——荒野求生里讲过很多荒野之中辨认方向的方法,但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应用于实际又是另一回事。她过去也没想过自己有需要‘荒野求生’的时候,看那些综艺和纪录片也就是看过就算了。
翻出那些片子,回顾有关辨认方向的片段,杨宜君现学现卖。
“不必担心,我会一些西南仡佬人密林里辨认方向的法子嗯,对,这里,这里应该有蚁穴,挖开”杨宜君让高溶看蚁穴洞门:“蚁穴洞门永远是朝南开的,所以这边是南,我们要往北去,反着走就是了。”
其实还有更简单更实用的‘日影法’(毕竟蚁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挖到的),但问题是,密林之中不见天日,木棍想要成影也很有难度。这一路走来,杨宜君就没有找到能成影的地方。
因为重新找到了方向,天黑时两人还算安心——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之中,丢失了方向是非常致命的!说不定就会不停在林子里打转,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林中。
今天没有之前那么好的运气,找到合适的山洞,找来找去两人也只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大树洞。这个树洞容纳杨宜君和高溶尚算合适,两匹马却是不行的,高溶只能将马拴在树洞旁。
现在最担心的是招来大型野生动物。
当然,若不论安全与危险,今天这个树洞其实比昨天的山洞更舒适一些。干燥的树洞内铺上干草,再半堵上洞门,就挺温暖的了。今天杨宜君让高溶先休息,自己守上半夜。
两人吃着白天中午烤的兔子,很简单就说好了守夜的事,高溶没有反对杨宜君的安排。高溶并没有因为杨宜君是女子,他是男子,非得要关照她——他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让男子的女子了,再者这两天他也确实看到了她的能耐。
哪怕是如今这样的危险境况里,她依旧是很好的伙伴,勇敢坚毅、内心强大、行动力十足,绝不会拖后腿。这种情况下,特别关照她,反而是对她的辱没了。
兔子是前天杨宜君打的那只,因为是冬天,倒是没坏。但没有调料,又是在两个不善烹调的人手里料理,烤过之后能熟就好,味道就不必强求了特别是现在,都凉了,味道就更一言难尽了。
但杨宜君和高溶都没有说什么,更没有说要生火加热,都只是默默吃完了自己那份儿。
杨宜君守的上半夜相安无事,下半夜换高溶来。而就是下半夜出事了,有野狼徘徊在树洞周围——他们并非是发现了杨宜君和高溶,而是发现了两匹大马!
关键时候,高溶和杨宜君只能解开了两匹马的缰绳,让他们自己跑。这既是给它们一条生路,也是利用马引走狼群。
因为狼都是群居动物,招来了狼之后,两人再不敢休息,只能赶紧出发,夜色里离开了这片狼群活动的区域。
直到白昼来临,昏暗的密林里也明亮了许多,两人才在找到的一处水源地歇息了下来。
杨宜君去打水,打来水的同时,又采摘了一些草药。
高溶的体力还好,但脸色有些苍白,见杨宜君采草药:“原来十七娘还通药理,这是敷伤口所用么?”
杨宜君用清水给他冲洗伤口,然后又用自己的帕子替他包扎伤口——下半夜狼群围拢来,之所以愿意被马引走,是因为高溶和杨宜君向狼群显示了自己的不好惹!杨宜君在后面放箭,高溶便用马刀杀了两头先冲过来的狼。
狼是很有智慧的种族,他们知道,如果一拥而上,眼前两个‘大型动物’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为此,他们付出的代价会不小!说不定,还会因此失去这一片地区的统治权。
所以,在最后,他们选择了去追跑掉的马。
搏斗中,高溶左臂被深深抓伤,皮肉都翻卷过来了杨宜君没法确定野狼身上有多少病毒,高溶会不会因此得狂犬病,或者说就算确定了也没办法治疗。只能当时立刻用酒清洗伤口(幸亏高溶带了一囊酒),然后开放伤口。
也幸亏抓伤很深,却没有伤到重要的血管,竟没有流太多血。不然就是杨宜君想敞开伤口,那也不能够比起可能的病毒,那肯定还是眼前的失血更需要忌惮。
这会儿,伤口敞的足够久了,担心一直这样敞着伤口,密林中行动会造成二次伤害,杨宜君才给高溶包扎。
“不是用来敷外伤的”有些草药有清热解毒种种功效,医者会用这些草药制成药粉,成为敷伤口的敷料。但现在是野外,哪有药粉?直接用草药的话,效果或许会有,但风险就是可能造成伤口感染(其实药粉也是很多时候造成感染的元凶,只不过有效的药粉又有杀菌清热的作用,于是)。
高溶又没怎么失血,杨宜君干脆就不用敷料了。
“这些寻常草药没有经过炮制,能有多大效验呢?反倒是不干不净的,容易叫伤口溃烂。”杨宜君刚刚在水中清洗过这些草药,眼下撕下一小片衣角,裹住这些草药,然后沾了些水,挤压揉搓,不一会儿就拧出了深绿色的汁水来。
用手心盛了这一点药汁,杨宜君递到高溶嘴边:“倒是喝下要好一些,公子喝了这个。”
人是杂食动物,对比其他野生动物肠胃算弱的。但要和人身上其他的器官比较,肠胃又确实强大一些。
高溶因为伤口的原因,身上有些发热,杨宜君摸过他的额头,还是烫的,这才找了这些能清热消炎的内服草药。
高溶看着杨宜君,仿佛是因为炎症发热而有些反应迟缓一般,过了一小会儿他才低头啜饮杨宜君手心里的药汁。
“苦不苦?”杨宜君笑着问他,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香囊里倒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有几粒糖丸。这是一种加入了香料的糖丸,吃了之后嘴里也是香气,贵族男女都爱用,平日随身携带是常有的。
“还好有这糖丸甜甜口罢。”
高溶眨了眨眼,嘴唇碰到了杨宜君的手指,吃到了那颗糖丸。然后嗤笑了一声,有些含糊道:“十七娘这是拿我做小孩子了么?”
杨宜君也扑哧一笑:“不是小孩子,是病人病人自然该照顾些啊。”
杨宜君并不觉得高溶是个武技很强的高大男子,就理所应当地是他关照她。在她这里两人其实是一样的,最多就是高溶武技比她强,力气比她大,有的时候为了安全考虑,分工会有不同譬如之前对付狼群,高溶就顶在前面,而她只能在后面射箭掠阵。
眼下高溶受伤了,而且正是为了两人的安全受伤了,是个伤患,那她照顾她,岂不是理所当然?
高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但他和他那些堂兄堂弟不同,一直处在一种很危险的环境中——这种危险甚至不是潜在的,有那么几次,他是真的命悬一线。受伤对他来说,并不是陌生的经历。
他经常成为伤者,但从来不是弱者,即使是站在他这边的人,也没有因为他受伤就觉得他弱了,该多照顾他。
而且仔细想想,真的那样,他也不见得会高兴。成为‘弱者’,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也没有觉得危险。事实上,他都没想到那些——他只能看到她,只能听到她,除此之外,他看不到任何颜色,听不到她之外的任何声音。
高溶这一刻是前所未有软弱的,他坐在岸边大石上,看着杨宜君削尖了一根木棍。然后脱光了鞋袜,卷起裤腿,扎上袍子衣摆,去叉鱼。
叉鱼当然是很需要技巧的事,至少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哪怕杨宜君手脚灵活、行动迅速,再加上这里的鱼没有渔夫收拾,都呆笨的很,也是忙碌好一会儿,才弄到两条筷子长的。
杨宜君用自己的匕首剖开鱼腹,清除内脏,又刮了刮鱼鳞,然后就用很大的树叶分别包住两条鱼——条件有限,她只能用类似‘叫花鸡’的手法弄熟两条鱼。
没有调料,谈不上什么味道,甚至还有点儿腥。但白白的鱼肉确实很嫩,也挺鲜的,倒也不难吃。
吃过这一顿之后,两人才重新上路。路上有遇到一些没有坏的坚果,杨宜君还注意收集起来。等到了不能生火的晚上,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这一晚,两人山洞树洞都没有找到,杨宜君就让高溶在一旁休息,自己动手搭窝棚。
她之前也只在荒野求生类综艺里见过,看着挺胸有成竹的,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底。
“这是最简单的搭法,听说一些在林中迷路的猎户就是这样做的”杨宜君一边做活儿,一边和高溶说话,免得他无聊了。她语气还很轻快,听着听着甚至能让人忘了现在是很危险的境况,仿佛只是一场春游踏青一般。
杨宜君找到了一些因为干枯和自身重量离开树干的大树枝,这些说是树枝,其实都有四五指粗,还分支出了不算小的侧枝。这些树枝叶子都已经落干净了,杨宜君就直接把它们靠在了一株大树不算高的树枝旁。
这样,枯树枝便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夹角。
一排枯树枝搭好,相反方向又搭了一排枯树枝,确定了是否稳固,杨宜君就开始往上铺树叶和苔藓,最后用泥土压住这些树叶苔藓。
地面也没有放过,本身就有厚厚松针与枯叶之外,杨宜君又铺了厚厚一层细枯枝。在这层枯枝上,铺上相对干净的树叶,这才算完。
“冬日野外,最怕冷潮,有这个就不怕了你来试试。”杨宜君朝高溶招了招手。
这样一个小棚子里面确实挺温暖的,不比昨晚的树洞差。就算没有点火,夜里也能勉强应付过去了。
搭好窝棚之后,杨宜君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她精力充沛不错,但几天一直在‘逃命’,也是够累的了。当下道:“我先睡一会儿,公子守下半夜,好么?”
高溶自然不会说不好,杨宜君睡了窝棚靠里面的位置,他就在靠外侧的位置坐着。等杨宜君睡着之后,时不时看她,不一会儿就出了神。
说真的,他从没见过杨宜君这样的女子虽然之前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类型,但这几天,他似乎又从另外的角度重新认识了她。从新的角度来看,她还是那样特别,那样熠熠生光。
过去高溶最熟悉的女人是他的母亲赵娥,曾经的皇后,如今的贵妃——他的母亲很美,美到让他的父亲一见便‘悦之’,聘为皇后。美到让他的好叔父不顾伦常,在父亲死后霸占了嫂子,然后宠到如今。
如今都已经年近四十了,却还有少女一般的姿态,天真可爱,叫人爱怜。
他的母亲也很温柔善良,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好,宫里的内侍宫女,都很喜欢她,抢着去她身边服侍。
她还不争不抢——有人觉得她能得宠两代帝王,是手段了得,但高溶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母亲其实没什么心机,也没有特别争抢什么,而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情,他的父亲和叔父才越发喜爱她。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十分强势的性格,一个女子太过争出头了,甚至动用阴私手段,这是他们不喜的大概自己是什么样人,就越不喜欢枕边人是什么样吧。
杨宜君杨宜君是一个和他母亲完全不同的女子,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美貌,杨宜君甚至比他母亲更美。那样的艳光下,叫人不可逼视、惊心动魄。而除此之外,她们的全部都是背道而驰。
也就是此时,高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恨着母亲的——她软弱可欺,随波逐流,是托生乔木的丝萝,如果没有依靠的话,她就会死!而一旦给她依靠,那哪怕是仇人,她也能接受。
过去的高溶没法去恨母亲,因为他能活下来,一部分原因正是母亲愿意侍奉叔父,理智告诉他,他不该恨母亲当初那般情况,他的哥哥们,前朝忠于父亲的大臣们,一个个须眉男儿也没法子,她又能怎样?
但内心深处不受理性控制,恨与爱都自行其是。
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恨母亲,瞧不起母亲那样的女人。他想要一个与之完全相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没有遇到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而遇到之后,才知道他一直想要。
第52章 “呼啦啦——”……
“呼啦啦——”
冬雨落下了。
在杨宜君和高溶林中逃亡的四天,天气已经变得很糟糕了。从阳光明媚,到铅灰色阴云密布,再到现在冬雨阵阵,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而以他们现在的情况,下雨真比下雪更糟糕。
虽然凄风冷雨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赶路——雨水不断落在人身上,会不停带走热量,所以即使是夏天,也不能在没有雨具的情况下,冒雨长时间赶路。真要是那样做,同自杀没什么分别。
但是,冬雨丝丝绵绵,经过密林遮挡之后,时不时滴落冰凉的雨水下来,一样让杨宜君和高溶难受。
下雨的时候没有找到合用的避雨地,两人只能搭窝棚。窝棚防雨防风的效果有,却不能做到百分百。再加上冷雨之下,气温骤降,寒气侵人,也够难熬的了——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不用担心追兵们追上来了,因为他们也没法在这种天气里行动。
而且这样的冬雨之下,燃火也不是问题了,不用担心可能引来的追兵。
高溶做了一个‘小弓’,用弓钻法钻木起火。一开始动作还不太熟练,但得益于比手钻效率高太多,他稍稍适应了之后,很快成功点燃了火种,不多时就燃起了一团篝火。
有这团篝火,窝棚口的寒气似乎是被抵挡住了。但窝棚漏风漏雨的问题没有解决,寒气也总有办法丝丝缕缕钻进来。一天一夜之后,雨小了很多,开始落下冰粒子夹雪时,杨宜君摸了摸脸,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
之前受了伤,因此炎症发热的高溶大约是身体足够好,不止炎症很快退了下去,寒冷也没能把他怎样。反倒是杨宜君,一下被打倒了说起来,她也是注意锻炼身体,摄取充足营养,拥有干净生活习惯的人,平日里难得生病。如今被击倒,不是她身体不够好,只能说高溶过于‘强健’了。
高溶见雨不落了,趁早灭了火,然后又掩盖起篝火的痕迹、窝棚的痕迹。对杨宜君道:“昨日又见‘玉水’,河面越发宽阔了,说不定这两日便能出林子。”
杨宜君点点头,但才点了两下,眼前就有些发晕,她连忙停了下来。
高溶皱起眉头,走得近了一些,摸了摸杨宜君额头。
杨宜君在他手放上来后才去推开,低声道:“不要紧,不过是低低地发热,我的身子我知道,这一两日总不会更严重了今明两日赶路,出了林子便好了。”
高溶没直说‘好’或‘不好’,只是给杨宜君裹上了自己的披风,两人又再次上路。
高溶走在前面,凡是有障碍的,都先清开。就这么走了一路,杨宜君有些腿软,将要跌倒时,高溶一下抱住了她他一直走在前面,一直在注意着身后。
他前所未有地接近她,呼吸洒在她的脸旁,见她因为低热,月光一样皎洁的肌肤染上了浅浅的霞色,如同琉璃一般潋滟多情。
心跳的飞快,高溶不明白这算什么,只是忽然他就觉得,这一场逃亡其实不是什么坏事。是的,他有可能会死,死了之后以往的种种抱负就如同烟云一般,只能随风飘散。可这个时候,人是想不到那些的。
在命悬一线的时刻,人是很难再去惦念那些宏图大业的。而剥离开那些执念,那些世俗的期待,最本真的欲.望才会浮出水面,以毫不遮掩的形式——他爱着这个小女子,非要得到她不可,而不是曾经打算的,离开这里,只当一场梦,一场旅行中的休憩也可以。
这是一场逃亡,只有他们两个,而如果他们的世界能一直只有对方,似乎为此而死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
高溶曾听一位禅师讲述年轻时的荒唐岁月:
那位禅师年轻时是一个纨绔子弟,他在街头遇见一个穿杏色裙子的小娘子,十六七岁,纤细洁白,仿佛是低垂着的花树,一瞬间便叫他为之钟情。他跟随那小娘子穿过了几条街,见她提起裙摆踏过雨后的水洼,看到了杏色裙摆下雪白的膝裤,裤脚用菡萏色的罗带扎着,上面绣着蕙兰花。
那个时候他在想,他要知道这个小娘子是谁家的,去到她家提亲。而如果能与她亲近,能叫她多看他,她那双多情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他可以去佛前发愿,舍去二十年的寿命。
然而那个女子回头了,告诉他,她是‘彰化坊’玉柳巷最里面那家的女儿,他可以晚间去寻她——那一刻,年轻的禅师心都死了,转身离开,后又皈依了佛门。
‘彰化坊’是有名的风月场所聚集地,玉柳巷集中的是中档的风月女子,没有花魁的那些花头,可以直接度夜。度夜资的话,一般在一晚半贯钱到一贯半不等。
当意识到想要付出生命的东西,用最多一贯半钱就能得到时,年轻的禅师感到了一切恩爱会的虚无——不是‘爱’是虚无,而是耽于爱的人,常常是虚无的。
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其实与年轻的禅师没什么不同,意识到她是飞在云端的鸟儿,他得不到她时。为了得到她,用性命做代价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没有等杨宜君说什么,高溶自顾自做了决定,将她背起。身后的重量又轻又重。杨宜君是一个人,就是再纤细苗条,也不会轻到哪里去。但在炽热的爱情将高溶点燃了之后,他的脑子都快烧坏了,更遑论其他感受。在他的感觉里,她真的就像一根羽毛、一只蝴蝶、一朵花一样轻。
而重,是因为她压在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让他安定,让他不能呼吸。
杨宜君没有挣扎,那只会更多消耗高溶的体力。她只是双手搭在了高溶的肩上,脸庞靠在他的脖颈处。他的鲜血与生命力在年轻的皮肤下奔涌而过,离她这样近,这样亲密无间。
她默认了什么。
背一段、走一段,在夜色将降临时,一幢茅草屋竟出现在两人眼前。
高溶先试探了一番,确定了无人,这才进去探查。
“应当是猎户所建”有的猎户不敢太过深入深山老林,但又不愿放弃林中取之不尽的猎物,所以就在不深不浅的地方安置一个据点。有的是因地制宜,找个山洞,但也有这样,费些力气建个小房子的。
有了这样的据点,安全问题就有了很大保证,可以在这边放一些食物、一些生活物资,夜间休息也可以不用担心一般的野兽了。
高溶抹了一把桌面,桌上的灰尘不算多,猎户应该离开只有几天。或许是天太冷了,今冬的狩猎也结束了罢。
遇到这样的猎户据点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真的离走出山林不远了,再向外走也很容易遇到人烟。
而往眼前说,有一个像样的休息地,对正在发烧的杨宜君也有好处。
小茅屋就一间房,靠里有一张床,靠东面的窗下则是一个灶台。除此之外,也就是一个橱子、一张桌、两条凳了,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灶台上方吊下两只盖着草编拍子的篮子,放下来看,一个篮子里放了一点粗盐、半坛子酱菜。另一个篮子里则是足够一个人使的碗筷之类。
橱子打开来,倒是寻着了一些收起来的被褥,都很陈旧,打了不少补丁的,但意外的挺干净的。杨宜君猜测,这猎户本身是个爽利人,离开前为了下回用的时候干净,都是浆洗过这些东西的。
床上现在正是光秃秃的,只有一些干草铺在床板上。高溶从橱子中取出一条硝制过的皮子,皮子外逢着一层麻布,看材质、看使用痕迹,应当是做褥子用的,便直接铺在了干草上。
然后又取出一条不算厚、颜色灰扑扑的衾被,搭在了床上。
又想了想,还把收在最里面,应该是夏天用的帐子取了出来,给挂上了。
做好了这些,他才让杨宜君坐到床上去,自己则去生火,不只是点燃了火塘取暖,还生了灶火,用大锅烧水。
在帐子外,高溶低声道:“十七娘,你罩衣拿来些,且烤干了再穿。”
杨宜君正在发烧,外面穿着微湿的衣裳,确实不好。
有帐子相隔,杨宜君还没有那么不自在,再者现在这种境况也不是在意那些的时候。不多时,高溶就听到了悉悉索索声,似乎是解开了鞓带,然后才脱掉衣裳。不一会儿,不只是外面那件翻领胡服,更里面的夹袄和袷裤杨宜君也递了出来。
这有点儿难为情了,但杨宜君从来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夹袄和袷裤是有点儿湿了。
杨宜君将衣物递出了帐子,昏暗的火光下,高溶碰到了她的手,却不知道是冷是热。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她的衣裳,还有自己的外衣,都搭到条凳上,就放在火塘旁烤。
火很旺,微湿的衣裳干的很快,高溶将衣裳拿回给杨宜君的时候,大锅的热水也得了。用陶盆盛了端到床边,杨宜君点了点头,高溶就又背过身去火塘那边了。
杨宜君投湿了一片撕下来的衣裳布料,擦了擦脸、擦了擦手,又解开了中衣,藏在帐子里擦了擦身。都做过之后,觉得人清爽了许多,似乎发烧都没有那么严重,这才趿拉着鞋子下床,打算才掺些热水烫脚。
烫烫脚、出出汗,说不定发烧就能好些了。
高溶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过身:“我帮你罢”
话音未落,他又快速转过了身——只是一瞥,他就看到了杨宜君有些凌乱的衣襟。显然她刚刚擦身之后忙着打水,也没怎么在意,衣裳只是虚虚拢着的,行走间就露出了雪白的一片。
里头的抹胸是红色的,即使是昏暗的火光里,也能衬得她肌肤如细瓷一般。
杨宜君本来没觉得什么,但因为高溶的反应,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领口。
小小的茅屋内,真的好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杨宜君才端了水,重新坐到床边。滚烫的水也不怕,就这样烫脚。
等到杨宜君一切都收拾好了,高溶依旧背着她,低声对她说道:“十七娘身上不好,今日先休息罢。若能醒来便换过我,若不能,在下熬一夜也没甚在下早年间彻夜不眠也是常有的,并无大碍。”
杨宜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放下帐子,脱了外袍,压在不算厚的衾被上,躺下歇息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她却睡的很快,在静谧的呼吸声里,在‘毕剥毕剥’的烧火声里,大约她真的发烧挺严重的了,很快就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过,虽然睡的很快,杨宜君也没有一夜睡到天明,大约睡了有三个时辰,她还是醒来了。这相对于她平日,已经算是睡的多的了。
她估摸着才只是丑末寅初的样子,醒来之后稍清醒了一些,便拉开帐子,朝高溶道:“公子,换我罢。”
高溶转过身来,杨宜君睡前已经将原本就极简单的半翻髻给解开了,此时发丝拢在脸侧,火光下也莹莹生光明明是逃亡中,却因为杨宜君难得的温柔婉转,生出潋滟缱绻来,要教他堕入这温柔乡,生生世世。
高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快是慢,他现在有些分辨不出时间的流动了。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从火塘到床榻,不过是几步路,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就站在床前看着她,不再动了。
杨宜君真的、真的非常聪明,而且自从稍稍长成,就不缺人爱慕,对于某些事她是非常敏锐的。她知道他爱上她了,比之前的爱更深刻,至少此时此刻,她就是他不能割舍的。
而她,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也不是无动于衷。
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决定——其实也没有什么‘决定’,只有两个人的一场逃亡,当然不只是影响到了高溶,杨宜君一样要受到影响!高溶会因此剥落掉自己的抱负,自己世俗的一切,她也会。
不用去想自己对自己人生的期待,不去想自己对爱情的轻视,对和一个男子相伴一生的‘畏惧’与担忧本来就有好感的人,相依为命,她确实无法无动于衷。
这个时候,杨宜君反而比高溶更有决断,她就是那样的人,更遵循本能行动。于是她伸出了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然后又拉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他拉入了帐中。
帐子被放下了,杨宜君披着袍子靠着枕头歪坐着,高溶是躺下的,枕在她的怀中。
高溶微微阖着眼,一只手握着杨宜君的手——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就像之前的杨宜君一样,不多时也就睡去了。在淡淡的馨香里,在某个温暖饱满的梦里他从未如此‘幸福’过,这样的幸福足够杀死他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他本应快些收拾赶路,但他没有,陷入温柔乡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挣脱。他只是摩挲着杨宜君的手腕,声音沙哑道:“如今方知成帝何有此言‘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是嘛”杨宜君轻轻一笑,抽出高溶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低下身亲了亲他的眼睛:“温柔乡?温柔乡还远呢!”
高溶在她亲下来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是眼皮轻轻颤了几下,就像他的心。
若此时告诉他,他会因她而死,他大概也不能放下她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杨宜君笑了:“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远走高飞?”
高溶眨了眨眼,良久才道:“那你等我罢?”
“怎么回事?今日公子尽说一些坏男人才说的胡话?”杨宜君推了推高溶,这下笑的更厉害了:“要带一个女子远走高飞,那是‘奔者为妾’,这可真是一场豪赌。只不过出手的人是男子,赌注却要女子的一生。”
“至于说‘等’?万万不要对人说‘等我’,哪怕许下承诺时真心实意,时移事易,将来的事怎么说的准?现在的自己是不能为未来的自己许下承诺的。”
高溶这一瞬间明白了,即使他获得了她珍贵无比的‘爱’,他也无法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她爱的太过清醒,和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她只要当下,不问过去与未来。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他对她说:“我欠十七娘三次救命之恩,一次是十七娘成都救我,一次是卷入人命案时十七娘帮我,最后一次便是当下若无十七娘,今次十有八九是要误了性命了。”
杨宜君有些不自在了:“今次不算,本就是我们互相帮助,我也是靠公子才——”
高溶摇头:“今次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若无在下,十七娘哪有这一劫?”
“好吧,就算三次”杨宜君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瞅了瞅他,轻声叹气。
高溶缓缓道:“我欠十七娘三次救命之恩,必得回报。今后十七娘可与在下三个要求,只要是我做得到的,哪怕要违背仁义,轻视生死,我也会去做。”
他不要她做什么了,他要她记得,自己欠她的。他要亏欠她,要她来要求他——这之后藕断丝连,至死方休。
“三个要求”杨宜君咀嚼着这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人间耽于情爱的男子,怎样的承诺都敢许出她相信,他此时是全然真心地,哪怕这个承诺会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就三个要求”其实杨宜君是无所谓这个‘要求’的,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当这一场逃亡走向终点,说不定她的爱情也就结束了。很大概率上,她不会和他许下任何要求。
但在这一刻,她其实一个是耽于情爱的人间女子,与他没有什么不同。哪怕还保有最后一点儿冷静,在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拒绝他,拒绝他爱她,向他们的爱臣服。
而允诺下来后,杨宜君就笑了,‘扑哧’一笑:“三个要求,这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些故事”
她想到了《神雕侠侣》里的杨过送给郭襄三根针,代表三个愿望,然后误了郭襄一生。然后又想到了《倚天屠龙记》中,赵敏让张无忌许给她三个要求。
“两个故事里,男子都对女子许下了三个要求。”
“哪样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里,男子对那女子并无情爱,只是欣赏,最后误了那女子一生。另一个故事里,男子与女子先是敌人,后来相互爱慕,倒是求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说说后面那个故事。”
两人起床收拾,在橱子中留了点儿钱,这就离了这小茅屋。一面按着之前找到的方向往北走,杨宜君就给高溶说起了《倚天屠龙记》的故事。背景、武林、恩仇、朝堂都有点到,但都说的很大略,不妨碍理解剧情就好了。
重点是金庸作品中第一优柔寡断的男主角‘张无忌’,他和几个红颜知己的纠纠缠缠。
《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用了不止一次的‘套路’,就是‘啮手之盟’,这大概是从古书中‘断指之盟’而来吧。古代男女定情,若是乱世之中,分离很可能就是永别,是很常见用自己身体一部分做信物与留念的。牙齿、头发、小手指都有。
杨宜君说起了殷素素咬了张翠山一口,张无忌咬了蛛儿一口,又说起了赵敏咬了张无忌一口。
这其实是一种隐喻疼痛的那个人总会对伤口记得最久,无法忘掉伤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痛苦不会让爱情夭折,反而会让花期短暂的爱情长久,所以才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至死不渝。
所以蛛儿爱上了张无忌,念念不忘。又所以,张无忌最终也没能放下赵敏——即使再优柔寡断,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个不那么‘合适’,总是给他带来强烈的伤痛与爱情的女子。
高溶听后很久不说话,直到要休息吃东西时,才忽然伸出了手腕。
不用他说,杨宜君就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看了看他,似乎是想确认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想拖延时间然而在她还没有想清楚是否要这样做时,她低头咬了他的手腕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有红色的血珠沁出。
虽然她不会想过去将来,只耽于当下的情爱,但爱了就是爱了。而爱情是排他而极端自私的。哪怕是她,也不能否认,当下的她想要他将来和她分开了,也记得她,记得越久越好。
第53章 山洞中,篝火烧……
山洞中,篝火烧的亮亮的,架子上烤着一只野鸡。样子不算好看,但高溶还是赶在烤糊之前取了下来,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切割。一份用树叶盛了递给杨宜君,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烤鸡就只放了一点儿盐(从之前小茅屋里拿的),高溶的厨艺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味道当然不会好。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高溶对生活品质是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是在富贵锦绣中长大的没错,可他不在意,生活中的‘危险’,让富贵只显得可笑而已。对他来说,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餐风露宿,他都能安之若素。
而杨宜君则是另一回事了,她对生活品质还是挺有要求的,但她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当处境不合适时,她的忍耐力格外强,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她不适应。
默默吃完了野味腥气很重的食物,杨宜君喝了一点水,又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对着篝火茫茫然出神,过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山洞外。此时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熄灭篝火,因为他们判断后面跟着的追兵已经追丢了他们。
他们现在就是要走出山林,追杀警报可以解除了。
另外,昨日是夜宿在猎户小屋那里的,当时就判断,离走出山林不远了。今天这一路走过,也确实如此——从这片的野兽分布情况,以及有无人类活动痕迹来说,已经无限接近山林外的世界了。
这些事情结合起来看,每一个都是好消息,但‘逃亡’中的杨宜君却有一种难言的伤感当‘逃亡’结束,一切又得重回世俗世界的轨道,她不愿意向另一个人托付终身,这一点其实没有因为爱上了这个人改变。
若能改变,早该改变了,就在当初裴珏来她家提亲时。当初裴珏没能做到的事,杨宜君并不觉得‘赵淼’就能做到。
她其实只在什么都不用想的情况下,才能不顾一切爱人。想着这些,杨宜君就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杨宜君摸了摸随意梳成单髻的头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数日没有沐发浴身了,头发肯定是会有些油的有些人似乎不在乎这个?因为平常梳髻,复杂一些的发髻,别说用义髻和假发,至少发油要多多的用吧?不然怎么能让发髻光洁,怎么托起发‘型’?这和影视剧里的一些发型会用定型喷雾、啫喱是一个道理。
但杨宜君在乎。
她的审美和感受被那些影视剧影响了很多,大家都用许多发油梳头时,用了发油容易脏、不清爽什么的,就不会被认为是问题了。但她不,她就是喜欢丝丝分明的清爽头发,觉得这样好看,自己也舒服。
好在她并不是油头,头发本身就不容易油,再加上没用发油,此时头发的状态倒也没那么糟糕。
想着想着,一缕发丝已经从发髻中抽出来了。杨宜君微微低着头,又抽出了自己那把精美的护身小刀。刀子真的很利,轻轻一割,这一缕发丝就被截下了。
“这是做什么?”高溶就坐在杨宜君身边很近的位置,几乎是肩靠着肩。他一直看着杨宜君,将一切收在眼底。
杨宜君不会用一缕青丝结成漂亮的花结,只是裁下一布条,将其系住。然后又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荷囊,荷囊中已经只剩下几粒香丸了,杨宜君不在乎这些香丸,一起扔进了篝火中,立刻就有淡淡的香味发散开来。
扔掉香丸之后,杨宜君将系好的发丝塞进了荷囊当中,并无言语,只是将荷囊仔仔细细系在了高溶的衣襟上。
高溶的手指抚过荷囊上的刺绣图案,那是一只仙鹤,只是绣工不好,不知情的人容易将仙鹤认成野鸭子。但这不代表这只绣囊没有价值,事实上这太有价值了——一样东西的价值是由人来判断的,如果判断者是高溶,这就是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东西里,最珍贵的。
“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高溶深深地看着杨宜君,抿了抿嘴唇,声音很沉。
“你要什么,我一定替你寻来只要你同我走”
杨宜君也看着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杨宜君知道,说到底,这也只是他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即使之前已经知道她不会和他走了,此时此景,也难免说出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凡间的男子为情所困。
人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再理智聪慧的人,也会有为爱冲昏头脑的时候。这种时候,说傻话、做傻事只是寻常。
高溶说这话是真心的,当他一日比一日爱这个小女子,直到此时此刻达到了一个顶点时。他首先面对的其实是‘后怕’,他意识到,在过去很多年月里,她和他并不相识——外面的世界那么乱,人的性命有那么脆弱,战乱、疾病、意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生活在这样的世上,她是有可能在遇见他之前就消逝在此间的。
他竟然让她就这样在世上活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都有些傻了,但他是真的因此而‘后怕’的。
两人又重新踏上了走出山林的路途,杨宜君这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高溶:“你方才说那些话,是如何想的啊”
高溶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后怕’说了出来,说出来才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杨宜君一贯促狭,这次却没有笑他。而是过了一会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公子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呢!”
高溶:?
杨宜君笑着就不再说什么她虽然之前也有一点儿感觉,但都没有这次这样明确,这一次她可以确认了——他是比她高大、年长的男子,武技娴熟,见多识广,性情强势。从世人的眼光来说,他对她绝对是更强势的。
但这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说‘内心’,他远比看上去脆弱。不是她要依赖他,而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里,在他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时候,他在依赖她。
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已经掌控了他。
这当然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更早爱上她,又或者他爱的更深。这和其他的东西有关——他根本不会爱,不会处理与深爱之人的关系,他所做的一切,一部分是本能,另一部分则是笨拙而‘顺从’的。
“如果公子再爱上什么人,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要多爱自己一些”杨宜君快步走了几步,超过了高溶,也不看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她长篇大论着,想要告诉高溶爱一个人没问题,但不能超过自己的道理。
不管处于什么境地,哪怕是昏了头了,也要记得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别人的爱可能会变,别人可能背叛,甚至自己对某一个人的爱也有可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自己对自己的爱永远不会变。
杨宜君还在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从各个方面说明这个道理,其中逻辑是完全自洽的,甚至自成闭环。用这些来说服第一次听这些的人,应该挺容易的。然而,高溶却打断了杨宜君:
“不会。”
“不会吗?那就好。”杨宜君以为高溶‘学会’了,不会再‘犯傻’了。
高溶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带着笑意:“不会,不会再爱上人了。”
高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在遇到杨宜君之前,他没有想过儿女情长的事,他以为自己是不会爱人的。这没什么,他的抱负明摆着呢,不成功便身死,而成功了,便是九五至尊。什么是九五至尊?是称孤道寡、孤家寡人帝王能有真心,帝王能有‘爱’?想必是不能的。从小就生活在宫廷的情.欲、阴谋、谎言、权力中,高溶看的分明。
而真遇到杨宜君了,他才能确定自己是能爱人的——他爱上她了,自然就证明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他还确定了,除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高家的男女,大多数都是权力动物,薄情寡义、冷心冷清才是他们!他们的柔情哪怕有,也是极其有限的。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和这个自我认知有关。
他爱上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意外遇上了万中无一的意外,怎么可能还有第二次。
他遇上她的时候,他是‘赵淼’,不是高溶。‘赵淼’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化名而已,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赵淼才是剥离了一切的高溶——高溶代表了太多人的期待,太多人的忌惮正面的东西、负面的东西通通加诸其身,这其中甚至有他自己本人的‘执念’。
多年以后,如果他死了,那自然谈不上再爱什么人。但若他没死,真的背负一切,包括大燕那他身边的所有人,见到的也只是‘高溶’,而不是真正的他了。他并不觉得那样的他,可以爱上什么人。
无比接近宫廷,亲眼见过两代帝王的他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帝王的身份是能异化一个人的,成为帝王的人不能再说是‘人’。他们不再拥有‘人性’,也很难说拥有人的情感——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是慢慢消失的,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消失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帝王,无论是独夫民贼,还是圣君,都是如此。
独夫民贼不必说,以天下奉养一人,在这般帝王眼中天下之人也不过是供养他的血肉罢了。而圣君在一个帝王,拥有没有边界的权力、财富时,在他将所有人的性命生杀予夺时,他对抗了很多东西,成为一个圣君仁王,这本身就是超人的。
更何况
高溶看到了杨宜君散乱的头发,脏乱的衣摆很狼狈,但却是前所未有地动人,像这座山林到此处,终于变得稀疏了很多的林木——阳光能透过缝隙洒进来了。
原来天晴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杨宜君大概是觉得高溶正处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阶段,也就是‘恋爱脑’呢,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便不说了。只是垮着个脸,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高溶一下就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是杨宜君,高溶就是很容易受到影响,他完全被她牵动了。
或许是‘爱’让他盲目,又或者是杨宜君在此世确实少见,在他眼里她确确实实是这个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了人在年少时是不能太过惊才绝羡之人的,一旦遇到了,今后再遇到什么人,也只会觉得‘不过了了’。
爱上了她,又怎么会再爱别人。
杨宜君和高溶原本都是很累了,特别是体力本来就不如高溶的杨宜君。他们现在可是横穿了一座不算小的深山密林,几天的功夫吃不好、睡不好,要防着身后有追兵,徒步行走但在发现越来越多人的活动痕迹之后,两人都振奋了不少,在心的鼓舞之下,体力就好像重新涌了出来,脚步也真的轻快了不少。
“这个方向,说不定就能找到山外村子进山的‘大道’了!”杨宜君判断着痕迹来源,指给高溶看。
高溶只是‘嗯’了一声,眺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多说什么。
虽说是快到了,但真正循着人的活动痕迹去找出山‘大道’,那也属于望山跑死马。大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树木才真正稀疏了很多,那些攀在树上的藤曼也少了很多,没有了深山的样子。
中间遇到猎户山民开辟出来的小道,半人高的野草、荆棘都被斩断了,高溶和杨宜君便循着这儿走。后来转了几道弯,直到又一次转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大道’终于找到了。
说是‘大道’,其实也只有两三尺宽,略微平整了一些。又因为常有人踩踏,都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草,特别是眼下是冬天,就更只有一种低矮的、禁得住踩踏的黄绿色粗糙叶片的草。
走上这样的‘大道’,就舒服多了重点也不是舒服,重点是这样的路节省体力。只有走过难走山路的人才知道,要时刻注意着障碍物、上攀下跳的路,比普通的路要多费多少体力。
不然的话,只是这不大不小的林子,哪里用得着这好几日才能走出。
高溶与杨宜君踏上大道,一步一步将身后的山林抛下。忽然,杨宜君回头看了一眼,睫毛飞快颤动了一下,然后又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停在花枝上后,便轻轻合拢了,掩去了眼下的神情。
一路沿着大道,很快人烟就越来越明显,远远能看到天边有几座村间屋舍。近处虽然没有屋舍,也没有田亩,但能看到有小儿牵了自家的几只羊来吃草——西南之地就是这样的,不比北方,冬天不至于万物凋零,也有鲜草。
高溶与杨宜君决定先去村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买到马,再不济也指望能得到村人指路,找到最近的杨家屯兵处。
往天边村舍步行的过程还是一样的,‘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也不是一会儿就能到的。也不知道牧羊的小儿是如何想的,怎么离得这么远来牧羊。
这中间还隔了‘玉水’——玉水从林中出来,转了一道弯,却是横在了山林与村舍之间。到了这里,河面已经颇为宽阔了。此间百姓没什么钱,但也凑钱在这儿修了一座浮桥。
高溶和杨宜君过了桥,村舍越来越近。也就是此时,村舍后方忽然绕出了一小队骑兵,人不多,也就是五六人而已,但甲胄俱全,又是骑着马的,高溶本能地觉得危险!
很快高溶就看出这和之前追杀自己的人是一样的装备了,当下也不停,带着杨宜君转身便跑。
且退且射——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主要是行动中的目标本就更难瞄准,更别说他们还有披甲了,露出的空隙太小。相比之下,马作为目标更大,闪避也没有马背上的人灵活。而且,这些骑兵也不是马也披甲的重骑兵。
中间射出了数箭,箭囊也空了。这些箭大约是因为不利处境,大半都落空了,但还是有两箭一下扎中了马颈和马身。马儿没有立即死亡,但因为剧烈的疼痛失去控制,直接将人摔下马去,这是必然的。
其他没有被高溶的箭所伤的骑兵因此慌乱了一瞬间,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尝试着射箭回击。只不过跑马时射箭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骑兵看装备是足够精锐了,但又不是那么精锐,并没有训练出这一手。再加上高溶和杨宜君有意躲避,放出去的一轮羽箭根本没伤到他们。
一轮箭没伤到人,也就放弃了,只加快马的奔跑速度,不断接近高溶。
在高溶和杨宜君踏上浮桥时,骑兵已经不远了。两人迅速跑过浮桥,高溶没有继续跑,而是转身抽刀去砍固定浮桥的绳子这种村中凑钱修建的浮桥,着实不宽阔,用料也不很讲究。大约平日里不会有太重的承重?而且村人时时看着、勤做修理,这些也就不重要了。
固定浮桥在两岸的绳索,本来就不够粗,还有些磨损了,高溶下刀又重,一下两下,竟然就有要松脱的样子了。杨宜君有样学样,也用自己的护身小刀去割另一边的绳索,割到一半的时候,高溶过来帮她,砍了几刀才砍断。
这个时候,浮桥并没有立刻毁掉,连接在两岸,它本身也是有‘结构’的。就算一边岸上的连接断开了,也能一时保持。不过此时已经到对岸的骑兵是不敢骑马过桥了,而是下马步行,以免人加上马的重量立刻毁掉浮桥。
此时高溶当机立断,跳下河去,拉扯浮桥主体,加速浮桥散开。杨宜君见状,也跟着下水去帮忙。
一个已经踏上浮桥的骑兵因此跌入了水中,也不知他会不会水,但因为身上沉重的甲胄,总之是没有浮起来。挣扎着挣扎着,便被水流往下游冲走了。站在岸边的还有三名骑兵,干脆站在岸边朝高溶和杨宜君这边放箭。
为了躲避飞来的箭矢,杨宜君和高溶在水面下憋气,然后顺着水流往下游游去,准备游得远一些再上岸。
杨宜君在水下很不好受,冬天的河水真的太冷了,跳入水中的一瞬间她就险些动不了了。她是会泅水的,而且水性极佳,夏天的时候她闭气,玉水这样的河面宽度,能直接游一个来回。但现在,只是游了一会儿,她就立刻觉得受不了了。
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坚持下来的,只觉得一次游远一些,就安全一些。
高溶的体力比杨宜君强一些,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会‘托’她一下。正勉力向前游时,高溶衣襟前系着的绣囊突然脱落了,脱落之后就被他落在了身后。下意识的,高溶停了一下,在水中微微拧身去抓绣囊。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身后一根圆木正‘冲’来。
是之前垮掉散开的浮桥,还有一些浮桥材料正陆陆续续地脱落、下漂。
此时高溶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圆木一头一下撞在了他的头上,‘砰’地一声闷响。伸出的手,毫厘之差,到底没有抓住绣囊。
杨宜君此时因为闭气和体力耗尽,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正打算要上浮换气,迟钝地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危机’。于是也被这根‘圆木’波及,撞到了腰部——撞的其实不重,她只能算是‘擦’过,也没觉得多疼,但确实让她乱了呼吸,一下呛了水。
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她没有调整过来,只觉得肺和气管越来越辛苦,呛的厉害。整个身体越来越沉,根本无法按照她的想法动作。而且,其实她现在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想法也逐渐消失了。
冬天的水真凉啊,杨宜君在意识模糊时看到了水面的光亮,但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光亮。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水,将她包围,让她窒息,无知无觉。
第54章 “公子……
“公子”心腹在赵祖光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就退后了半步。
赵祖光神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强压下心头一口火气,转身走进屋内——此处是一所位于郊外的庄园屋宅,庄园本身就不大,里头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同外界又离得远。这样的地方发生点儿什么,真说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从数日前高溶与杨宜君失踪之后,杨家那边忙着进山寻人不说,赵祖光这边明面上无法有大动作,私底下却是将能调度的人全调度了起来!这抽调的人手,主要是安插在蜀中的人。
这些人安插在外做事,必然都是精锐了,眼下做事也确实利落。在赵祖光根本无从下手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找到了线头——他们的动作不能太大,明面上派了小厮,又雇了人去山林中寻人也就是了。而暗处,还得‘智取’。
‘线头’竟不是赵祖光直觉首先怀疑的洛阳那边的仇敌,而在蜀中!或许,正是因为是‘蜀中’,那些原本在蜀中活动的人才能这样快速戳破迷雾。
真正对高溶动手的是如今蜀中安东将军孟钊。
顺藤摸瓜,赵祖光这边抓住了孟钊派来的人马之一眼下四个人全都关押在此处。
说实在的,赵祖光有点儿把不准脉了虽然听高溶说过,他人在成都的时候被孟钊无缘无故追杀过。这件事确实古怪,高溶还因此让人查过孟钊,可调查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结果。
但即使听说了这些,赵祖光也不能想象蜀中孟氏,一个刚冒头的小辈做什么要针对高溶。无论孟钊知不知道高溶的真实身份,第一反应也不应该是杀人灭口罢?
上一次在成都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高溶不知道为什么就得罪了孟钊。有的时候,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只看表面是想不通的。
但这一次,都追到播州、派了这么多精锐人马了,这算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他究竟想做什么?什么仇什么怨?
这说明孟钊一直在调查高溶,而且真的在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后,找到了高溶隐蔽的行动,找到了他的所在。而在这之外,他还有足够的行动力,一点儿也没犹豫,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是要杀了高溶!
赵祖光心里笼罩着厚厚的迷雾,只不过当下这并不是首要调查的,而且真的拿这些东西问捉来的‘小喽啰’,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他们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赵祖光这边动了刑,也只是陆陆续续审出了他们入播之前的计划,以及已经发生了的事。这些信息对当下他要去找到高溶,根本没有太大帮助——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孟钊派来的人此前还没有抓住高溶。
他们在深林之中跟丢了高溶。
虽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高溶现在是不是安全,但此时此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赵祖光走进内室,内室的窗户都有厚厚的油纸封着,还用厚实的布匹遮盖,是很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一盏小灯,黑瓷的灯盏,盏内蓄了一汪灯油,一豆小小的灯火昏黄黯淡。
屋子最深处靠墙的地方,是抓住的人之一,身上的甲胄自然已经全部剥去,外袍也不在了,穿的是不算厚的中衣,在冬天里显然不能保暖。
头发散乱纠结,脸上、手背上可以看到血痕,身体一些地方中衣都破了,是用刑的结果——里面的皮肉已经翻卷了。
赵祖光来的时候,动手用刑的人正打算用烙铁。旁边生的一盆炭火,烙头就埋在炭火中。这人拿起烙铁的手柄,朝俘虏走去,一下按在他脸上,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后,随着‘滋——’一声,有烧肉的味道。
赵祖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王孙公子如他,哪怕没打算跟着高溶赌命,纯粹就是纨绔子弟,平日也能见到许多叫人牙酸的场面。此时这样,他连多看一眼都欠奉送。
“还没说?”赵祖光走过去,看着俘虏说出了这句话。俘虏看到他,畏惧地往后缩了缩。他是记得的,这几日用刑,每当此人过来,刑就会加重许多。
心腹将烙铁又放回炭火中,禀告道:“公子,此人前几日倒是好说话,弄的厉害些了,总会吐露些东西。但说到了关键处,再往下问,他就只推说不知了。属下们本不是精于用刑的,着实难以”
这些人确实不是‘专业的’,刑讯逼供可不是会打人,能给人带来肉.体的痛苦那么简单,还得有精神压迫——事实上,别说精神压迫了,就单纯的肉.体痛苦,能做到某种程度,那也是技术活儿了。毕竟人的疼痛就是那么回事,揍一拳是痛,打一鞭是痛,然后动刀动烙铁也是痛。而想要更痛,要怎么做就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了。
“不肯说?”赵祖光莫名问了一句,然后就蹲身与俘虏的视线平齐了,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和心腹说话,还是在和这俘虏说话。
赵祖光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到了这俘虏的手。俘虏十个手指头里都已经扎过竹签了,若不是眼下真没有会动刑的人,还要拔指甲的拔指甲也是看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专业的活儿。不然拔指甲那么容易,怎么不见平日里指甲不小心被拔下?
“十指连心,痛不痛?”赵祖光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但内室之中很安静,俘虏不可能听不清。
灯火微微晃动着,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赵祖光的脸上,俘虏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本来想着,还要更好,非得拔了这指甲,那才真能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赵祖光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足够叫人脊背发凉。这样寒冷的冬日,身上这样单薄的俘虏,一时之间竟冒出了冷汗。
“也罢,既如此硬气,我便成全了你,叫你忠义到底。”说着抬了抬手,招来了站在门口守着的心腹,耳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心腹领来了一条狼,是真的‘狼’,而不是体型似狼的‘狗’。这应该是活捉来的猎物,赵祖光昨日得到,本就打算今日再问不出什么来,就用这个。
这狼本就饿了,昨日捕获之后也没有喂食。而另一边,有人上前剥去了俘虏的上衣,绑住手脚,还有人去将另外几名俘虏也押到了这个房间——之前几个俘虏是分开审问的,为的是对照看供词,防止他们撒谎。
被绑缚住的俘虏胸口放了一些碎肉,然后就有人牵着狼过去了。
饿狼闻到了肉味儿,立刻去吃碎肉。而当它意识到碎肉之下也是可以吃的食物时,饥饿的本能会压倒陌生环境、到处是大型动物带来的警惕。对于它来说,此时只有一种本能,就是进食的本能!
“啊——啊——!!!”
“放了我求求你!救我我说,我都说!!!”
直到胸口被撕破,吃掉了一片,才因为咽喉被咬断而断气。
这期间,俘虏有开口求饶,便是说自己全都说,赵祖光也没有让停下。只是人都死了,高溶才让人重新制服那只狼。然后看向已经被吓软了的其他俘虏——这一招,他在洛阳见过,殿前司中有他这样身份尊贵,混资历,将来无论怎样都有好前途的。自然也有出身不太好,只能靠着‘狠’出位的。
殿前司中专有一班,负责刑讯密探转押过来的人,里头的‘花样’太多了!
俘虏们满是血痕的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煞白,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死都不怕,已经发誓效忠主人了。但世上真有一些事,比死可怕多了!
此时不必赵祖光再说什么,有两个俘虏就已经跪倒在地:“小人、小人知道了,公子所问,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问罢,只求小人全说了后,能够给个痛快”
还有一个俘虏见同伴们如此,也知事不可为,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祖光又让人分开审问了这三名俘虏,然后由下属将审讯结果交给他汇总。在等结果的时候他离开了内室,站在屋外,看着外面的天出神。说不准过了多久,似乎就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很久。
不多时,审讯结果送来了,赵祖光飞快浏览,脑子迅速转动起来,开始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孟钊的人跟丢了高溶和杨宜君,一方面依旧派人在山中转悠,试图找到高溶和赵祖光的痕迹。另一方面,更多的人却是在林子的几个出口及其附近守着,来回巡视。
高溶进了深林,到底是要出来的。如果不出来,时间久了,林子中的危险可不少。这一招就叫做‘守株待兔’!
赵祖光已经知道他们守株待兔的那个‘株’在哪儿了,当下也不犹豫,叫来人,分成了几组,也去这几个地方。要清除孟钊派来的这些人,也是要等到高溶。
赵祖光自己也加入了一队,他这一队去的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林子出口。
临出门前,有留在杨家的心腹过来禀告:“四公子,公子与杨娘子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赵祖光还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就先上了吗:“知道了,你先回杨府,只说我也还在找更多人寻人,想着要在山外多多搜寻,说不得杨娘子他们自己便能出山。”
一边说着,扬鞭而去,带着数名心腹。
之后又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吃东西都是马上吃的干粮。实在撑不住了,心腹劝赵祖光:“四公子,如今只能依靠您来执掌大局。忧虑归忧虑、出力归出力,您也得先保住您自己,不然您也倒下,其他人岂不是要一团散沙?”
赵祖光这才下马小憩了一会儿。
就在他刚半梦半醒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有两下属骑马赶来:“四公子,找到公子了!”
赵祖光一瞬间完全清醒,一边上马,一边问:“哪里寻到的?如今公子如何了?”
两个下属跟着上马,其他人也如此。其中一个下属离赵祖光近些,就道:“就在四公子巡视的这出口不远,只隔了一个出口,在笼口村到玉带村之间公子是被水冲上岸的,人还昏迷着,眼下送到了左近镇上,请了大夫来看。”
找到高溶,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但赵祖光又被新的情况弄得悬心。当下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闷着头催马,往下属所指的镇子去。
说是镇子,其实简陋的很,镇子上只有两百多户人口。主要是附近有杨家屯兵,这些屯兵的粮草等物资自有调运,但这么多能消费的人口在附近,总会引得一些人在此做生意。慢慢的,附近村、洞的百姓也来此购买、售出一些东西,镇子就形成了。
镇子上是有大夫的,除了一些神汉巫医,不怎么可信的,正经的大夫有两个。其中一个算是‘全科大夫’,还有一个精于‘跌打损伤’的。特别是精于‘跌打损伤’的那个,在镇子上有口皆碑,说是附近的屯兵有什么不好的,也来找他。
两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另外还派人去了遵义请大夫。
赵祖光到的时候,两个大夫已经看诊完毕了,药方也开出了,正打算去照方抓药呢。
赵祖光来的正好,还来不及去看高溶,先抓住了两名大夫询问情况。
大夫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实了说。其中那全科大夫摸了摸胡子,语气还算轻松:“公子勿忧,里间那位公子身体强健,脉象有力,也算平和。真说起来,除了额上有砸伤,身上最大的毛病也只是入水受寒了。”
赵祖光看过了药方,果然是‘全科大夫’开的,就是普普通通驱寒的方子,属于药方里的‘大路货’。
至于另一位大夫,则是拿出了一瓶药膏,让小厮去涂在高溶额头的伤口上——据说这是他祖传的好药,治这种外伤最好了。
赵祖光请两位大夫多留,等到人醒来再走,或者等到城里请来的大夫来了再走也行。因为给钱大方,两位大夫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当下便留下了。
小厮去给高溶涂药,赵祖光跟着进了里间,发现高溶果然呼吸平稳,赵祖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虽然之前就知道人找到了,但还是要见到真人了,才能真有实感。
赵祖光坐在了床旁一张黑漆光面圆凳上,就这样看着高溶,看着小厮给他涂药。又不知过了多久,抓药的人回来了,很快借了房主人的地方熬药。不一会儿药得了,稍微晾凉些,就有人进来喂药。
还好高溶昏迷归昏迷,吞咽这种本能还是有的。两名小厮一人扶着他,捏开嘴,一人眼明手快地一勺药汁喂进去,配合的很好。中间虽然偶尔有漏出来的,但不到半刻,一小碗药汁也就差不多喂完了。
找到了高溶,眼下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赵祖光身边的人就劝道:“四公子也去休息罢。”
赵祖光苦笑:“此刻,便是知道该去休息,也放心不下也罢,弄一张交椅来,我在这儿守着德盛罢。”
赵祖光这样说,身边的人也就不好劝了。只能转身抬了一张交椅,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手上抱着一条绒毯和一条褥子。
褥子就铺在交椅上,赵祖光坐上了交椅,双腿搁在之前的圆凳上,又接过了毯子,拢在身上就闭目养神。大概是之前劳累太过了,就这么个辛苦的姿势,他没过多久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深,始终有些半梦半醒。
梦里黑黢黢、冷冰冰的,似乎是水里。然后忽然又一转,出现了一只嘴上全是血,龇牙咧嘴的恶狼。
等到赵祖光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已经是天将明时了。他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还有轻微鼻塞,但没去管这些,而是先看了看高溶。和睡前脸上不正常红潮相比,高溶看起来好了不少,只不过赵祖光不懂医理,也说不准这算什么。
见高溶睡的还安稳,便走了出去,先去请大夫去看高溶。大夫这个时候也是在休息的,但谁让人有银钱,还舍得给银钱呢,倒也没有多啰嗦,随着赵祖光去看了高溶。看了一回便道:“是好了不少,这位公子身体真是强健啊。”
对于高溶的身体素质,大夫也是赞叹的。这年头,就算是名医,很多疾病能做的也很有限,到底还是看病人自己的身体。
“什么时候能醒?”赵祖光加紧问了一句。
大夫也答得干脆:“没什么不能醒的,如今这位公子不能说是昏迷了,只能说是还在睡。若是睡觉,总能醒来,公子也没见人一睡不起罢?若真的着急,也能推醒”
赵祖光当然没有要推醒高溶的意思,见高溶情况向好,心里越发轻松了。出去洗漱,又让人煮了一碗姜汤喝,以免自己先感染风寒。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就和几个心腹商量离开西南了。
本来就是急着要走的,现在眼看着蜀中有一个孟钊想要高溶的命,这么危险,就更要走了!只不过这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关键就在于孟钊这个暗中潜伏的人物若有机会,肯定还要对高溶下手。
所以不只是越接近洛阳时要越小心,现在离开西南也得隐蔽行事。
安排了这些之后,赵祖光想了想,叫来了心腹小厮:“你去杨府一趟,说明咱们这边已经在水边找到公子了,不幸公子人没了再大致告诉杨家是在哪儿寻到公子的,杨十七娘也该在那附近才对。”
“其余的”赵祖光沉吟了半晌,道:“你再叫杨府那边我们的人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来我们不回杨府了,如此就算辞别了。”
其实这是很失礼的,但此时赵祖光也顾不上两个虚假身份的失礼了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两拨人,讲究这些也没什么必要了。
赵祖光还要吩咐什么,就被里间的动静打断了,当下也顾不得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叫小厮去办事。自己则是大跨步往里间走,走进里间,果然见得高溶已经醒了,守着他的心腹一个正照看他,一个正忙不迭往外走,似乎本来就是要去叫赵祖光的。
小厮将原本铺在交椅上的褥子折了折,安在了高溶身后,让他枕的舒服一些。高溶枕在褥子上,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赵祖光那种眼神让赵祖光有一瞬间的不安,但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等高溶说话,赵祖光就先说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是蜀中那位安东将军孟钊前次德盛你在成都就遭他追杀,如今他又暗中派人害你——只是不知你与他何时结下了这等冤仇。”
说着,将整件事非常完整地说了一遍当然,他不知的就不能说了。
高溶一直是听着的,并不说话,赵祖光只当他是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好,没精力、没力气。
等到赵祖光都说完了,高溶才说道:“今日是哪一日了?”
赵祖光以为高溶担心自己昏迷太久,便道:“今日是腊月初三要是没有这等意外,这时本该已经踏上回去的路了如今再等等,等德盛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动身。只是要躲着孟钊,得走夔州出西南,取道南吴才成了。”
赵祖光又说了点儿别的事,说完之后,高溶才道:“不必等了,我最多再歇一天,到时也能恢复过来——你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便出发去夔州。”
赵祖光倒也没有怀疑什么,毕竟他们回洛阳的事已经被耽误了,再加上暗地里有孟钊这个要对高溶不利的人,急着要回洛阳是应有之义。
想了想高溶一贯强健的身体,又想了想高溶那说一不二的脾气。就算赵祖光有心让高溶再修养几日,话在嘴边也说不出口了。最终只能叹了口气,不说什么,只往外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去了。
人走出了里间,到了门口,赵祖光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哪里有不对劲——高溶竟没有问一句杨宜君的事!
第55章 高溶与杨宜君一……
高溶与杨宜君一同失踪,现在高溶找到了,却没有问杨宜君的事,赵祖光就不禁有种种猜测。
杨宜君现在的情况无非就是三种,一种是杨宜君已经出事了,一种是杨宜君不是追兵们的目标,高溶不想她陷入危险之中,有机会保她安全,也就安置了。最后一种,就是两人走散了,高溶也不知道杨宜君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祖光并不觉得是最后一种,如果不知道,不正是要问么?
所以杨宜君当下到底安全不安全,赵祖光也是有些担心的。但人刚刚出来,也不好即刻回去问高溶。想了想便召集了几个心腹,商议起准备离开播州的事了。
此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随时准备着走的。当下说要走,也不过是原本那些在蜀中的钉子有的得回去,有的却是此次露了馅儿,得和其他地方的同僚‘换岗’。
至于高溶和赵祖光一行,一起上路的人其实不多他们是隐藏身份出行的,要紧的是低调,人一多怎么低调?
这些事都商议完毕了,又忙碌了半日,去遵义城传消息、收拾东西的心腹带着几个留在那边的人一起回来了。心腹对赵祖光道:“四公子,您吩咐的事都已告知了杨府,杨公哀叹了一回,只是忙着寻杨娘子,也分不出心来,匆匆的,给了小人这些。”
心腹手里捧着一盘银子,该是赠送的盘缠。其实杨段也看得出‘赵家兄弟’不缺钱,但当下世交家的子侄在自家地界上没了,心里肯定是惭愧又懊悔的。送这些盘缠更像是尽长辈最后一点儿心,没奈何了。
之所以不能做的更体面一些,还是因为杨家这会儿也大乱呢!
虽然交集不多,但杨段还是挺喜欢‘赵淼’这个世交家子侄的,眼下人没了,伤心是有的。可再怎么,‘赵淼’也只是世交家的子侄罢了,杨段真正在乎的当然是杨宜君,这才是亲女儿呢!
杨宜君眼下生死不知,本来就够急的了。而高溶人找到了,已经没了,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杨段此刻只敢让家人去高溶被找到的地方附近寻人,根本不敢让周氏知道高溶已经人没了。
忙着找杨宜君,高溶的事自然也只能‘失礼’了。
赵祖光没说什么,杨家的反应不出所料他之所以撒谎说高溶已经遭遇不幸,一是为了让自己迅速离开显得自然些,给弟弟扶棺回乡,这怎么也说不出个错儿。再就是为了迷惑暗地里想要杀高溶的人,赵祖光不知道孟钊怎么搜集情报的,但想来也就那么回事。
眼下杨家发生的事,说不定就会被人探听得——毕竟这么大动静,想要完全不为人知,那也不可能啊。这样的情况下,主动放出‘赵淼’已死得消息,不管对方能不能完全相信,总归能迷惑人一阵了。
减少了些孟钊再设计的可能么。
心下想着这些时,心腹又捧出一些书信道:“这两日,留在遵义的弟兄们又收了些书信今次一同离开时,已经在各处留下秘记,送信人该知道公子们将离开了,今后信件该送到别处”
心腹说了些情报系统的事,赵祖光都是听着的,听完之后又接过了新信件,才说道:“此事你做的很好,先带着他们去歇息吧,这一路来回奔波该是人马不停,辛苦了。”
交代完这边,赵祖光便带着新收到的信件进里间,此时高溶正在进食。因为他病还没好,床上小案上放的是几样十分清淡的食物,一样白粥、一样素菜,连鸡蛋也是水煮的。
高溶此时也吃的差不多了,赵祖光就直接把信件递给了高溶。高溶拆信前,还转述了心腹说的,有关情报系统的事。
高溶微微颔首,拆开信件,一面看一面皱眉。信件上说的是洛阳情形,大燕皇帝高晋如今可不好,人人都知道他没几日好活了,就连御医也只能用一些名贵而温补的药物吊着命。至于治好他?别说治本了,就是治标也不能。
这就是老话说的,药石无医了。
这个时候,高溶那几个堂兄弟可有不少正蠢蠢欲动——这就是当初高晋连儿子也防备的恶果了。高晋害怕儿子权力太过,妨害到自己,当他越来越老时,这种想法越发明显。于是近年来已经长成的儿子,拉一个打一个的事没少做。
这样的做法,一时之间是可以将‘出头的桩子’打下去,而来来回回几次之后,被他扶持起来对抗强势儿子的其他儿子也多了。时间长了,儿子们中没有最强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尽可以在其中看儿子们互相斗。
当高晋身体没有出大问题的时候,这样做还不算问题。但他现在行将就木,所有问题就都出来了众皇子中没有一个人实力一骑绝尘,能够压倒众兄弟,所以所有有实力的皇子就都觉得自己有希望继承大统。
缺乏那个能‘一锤定音’的人,可不是就互相‘混战’起来了么。
眼下高晋还没死呢,倒不至于直接开打,这个时候大家还是想从高晋那里得到太子的封诰,至不济也得想办法让父皇临死前写下传位诏书啊——这代表着法统,朝中有归附各皇子的势力,可更多的是不轻易表态的‘纯臣’,这些人是只认法统继承的。
甚至于,归附他们的那些势力,若不是最核心的,说不定也会在法统面前改变立场。毕竟这些人想的是混从龙之功,最后想要‘止损’,也是有的。
因为这些事,眼下洛阳真是乱啊!
高溶将信递给赵祖光看,道:“果真要快些回洛阳了。”
赵祖光一目十行看了信,也为洛阳的新形势皱眉,知道高溶说的是对的。而想到洛阳那边正是要紧,他就忘了要问杨宜君的事了。等到晚间要歇下时,才想到此节,而他转念一想:
不问就不问了罢。
赵祖光并不觉得自己会比高溶更担心杨宜君,既然高溶一直没有忧虑,那杨宜君的安全还是能保证的。而如果杨宜君是安全的,这个时候提她又有什么意思呢?高溶没法带走杨宜君,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儿女情长就什么都不顾了。
现在大事当前,一切皆可抛了,更何况这个!
高溶此时不说,说不得也是做出了决定了——赵祖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心里觉得自己这次没有立刻‘多嘴’还是件好事。高溶若真的想说什么、想问什么,自己也就开口了。现在什么都没说,他上赶着去提,这是做什么,找不痛快?
想了想高溶难得动一次真心,赵祖光也是叹了口气,越觉得此事不该向高溶提起了。回头还特别提醒了几个一直跟随着的心腹,叫他们别触霉头,众人和赵祖光一个想法,自然应喏不提。
第二日,大夫又来给高溶诊脉看病,诊完之后笑道:“公子果然是身子骨强健呵!那般严重的寒症,眼下竟好的差不多了。”
这大夫确实有些见识的,他一直秉持的理念就是,药物能做的其实很有限,一个人得病之后能不能痊愈,很大程度上就是看身体底子。身体强健的人,就是不吃药,许多病也能熬过去。身体衰弱的人呢,做了个药罐子也没用。
这个理念在当今还真是十分准确了。
不过身体到底亏了一次,眼下病也不算好利索了,大夫还是叮嘱了高溶好好歇息养身。又给了他换了一副药——说是药,更像是食补。几样十分寻常,既可做食材,又可入药的草药,买来每日泡些水喝就是了。
另外就是最近几日戒油腻,多吃清淡又比较有营养的食物。
高溶身边的人,包括赵祖光在内,见这大夫有见地,说的又有理,也不把他当一般的乡野游医看待,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
送了大夫,赵祖光这边行李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一行人上马上车,往夔州方向而去。
因为高溶身体还没有大好,赵祖光只肯让他乘车,不许他骑马,车壁还用油纸封了,保证一丝风都透不过去。高溶并不是非要逞强的人,便进了马车,小厮在前头驾车。
车内只有高溶一个人的时候,高溶微微阖上了双目,似在闭目养神。然而看似平静,此时高溶心里却是思绪满飞,如疾电转。
高溶这两日,也只有一人独处时才能放松一些了,其余时候他都十分小心谨慎——要瞒过自小一起长大的赵祖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车内歇息了半日,等到一行人马歇息进食时,高溶对小厮道,将信匣取来。小厮不疑有他,只当高溶想再看看送来的那些信件,从贴身携带的箱笼里去取了一个带锁的匣子。
高溶拿了匣子,回到马车内,取出荷囊中的钥匙,捅了捅小锁。
匣子里一半是信件,另外还有一些重要的文书高溶这边传递情报的信件当然不止这些,但传递情报的信件,大多数看过之后就会被烧掉,留下来的本来就是除信息外,还有别的作用的,所以匣子里信件不多。
高溶拿出这些信件,将最近一年的,按照时间顺序,一封一封读了起来。虽然因为多数信件已经烧掉了,信息难免有些不全,但结合这两日高溶看到的、听到的,他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至少应付过赵祖光应当不成问题了。
“这一年”高溶低低地叹了一声,又觉得头有些疼了。他醒来之后,其实是有些头疼的,大夫只说是额头被伤着,并没有破风,不打紧,伤好了就不疼了。
只高溶自己知晓,他的头疼没有那么简单他不记得最近一年的事了。
这样的病大夫没有诊治出,高溶一点儿不奇怪人的头脑有病不同于身上有病,若不是大吵大闹的疯病,脉象上真是极难看出的。这乡野间的大夫,或许有些本事,却不可能那么神。
高溶将信件、文书全都拢在匣子里,重新锁上,就收在马车座厢中,重又‘闭目养神’起来。
眼下他要想的事太多了,虽然不记得最近一年的事有些麻烦,但在他看来麻烦也不多——这一年他都是假死外逃中,走过大江南北,事是做了不少,可都不是洛阳那边不能错一丝一毫的事。
就是不记得了,也能应付过去。
现在最需要去想的,当然还是洛阳那边根据传信来看,等到他们回洛阳,恐怕也没什么时间仔细准备了,直接就得入那漩涡乱局。到时候一气胡来,做到哪儿算哪儿是不成的,只能提前做几个预备计划了。
当然,预备计划等到了洛阳,还会因为洛阳的情况做修改。
又几日,高溶他们一行来到夔州,在城中等着过关时,高溶他们与邹士先汇合了——之前在各地请到的人,大都各就各位了,高溶都有安排。还有一些没安排的,则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身份,有势力,在这段时间还需要潜伏。
只有邹士先两者都不属,高溶这一往洛阳去,便等着合在一处。
高溶不记得近一年的事了,自然也认不出邹士先。但他听赵祖光说,知道和邹士先会在夔州汇合,察言观色也没有露破绽。
高溶,加上赵祖光和邹士先,等着过关这会儿,就说起了针对洛阳形势的应对计划。高溶没有先说,而是看了赵祖光一眼,赵祖光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直接就以自己对洛阳的了解,对洛阳那些人的了解,再结合最近洛阳发生的事,说了两个无功无过的想法。
他说的不多,也主要不是说自己的想法,更多是在介绍洛阳,介绍洛阳那些人——说给邹士先听的。
邹士先固然是聪明人,但他在播州隐居是真隐居。对于外面世界发生的事,他因为过往的经历,以及内心深处多多少少的不甘,是有或主动或被动地打听过一些,但也止于此了。
播州这种西南边陲之地,中原之地的消息能流通来的太少了,时效性更是差劲!邹士先又不是神仙,该不知道的自然还是不知道。
赵祖光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至少肯定不是谋士之流,而邹士先却是他们现在最重要的谋士。他不需要说太多自己想的计划,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兵书史书里的老招数,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只需要将最多的信息透露给邹士先做参考就是了。
其实邹士先愿意随高溶出山之后,就有通过高溶他们得到了很多中原地区,特别是洛阳的情报。此时此刻赵祖光‘口述’的人和事,按说他也知道,只不过写在纸面上的情报,哪有一个长期经历的人口述来的生动?
很多事情写在纸上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呢!所以邹士先听的很认真。
赵祖光说过之后,高溶依旧没有说自己的计划,只等着邹士先说。邹士先想了想,道:“先前已知哪些人能为公子所用了——”
说到这里,邹士先顿了一下。高溶没等他继续说,就打开了之前那个装情报信件和文书的匣子,捅开锁头之后推到了邹士先面前。邹士先没有推辞,就这样一样一样细看了起来。
高溶既然已经请动了邹士先,自然就对他交了底,让邹士先知道了他如今积攒的力量。只不过,知道归知道,想要更多细节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今次邹士先就是想问这个,然而这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
这就像是主君夹袋里藏的老本,正常情况下哪里会叫人知道!这无异于直接将柔软的腹部袒露给别人看。
当然,邹士先清楚高溶的气魄,并不觉得他会忌惮这个,这也是他开口的原因,不然何必说呢?问不到什么,反而会破坏‘君臣之义’。邹士先是绝对的聪明人,一直都是。
但出乎邹士先意料的是,高溶竟能这般‘不忌惮’,直接将能了解细节的真东西给他看了——这不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这是性格的问题,这都有些不像高溶了。
直接看这些东西,当然是更好的,少转了一道手,要更真实更客观一些。但大概明白一点儿高溶脾气的邹士先,一开始却没有要求这个的打算。
高溶的秉性,在邹士先看来,其实底子里还是高家人那一套。高家人很难相信人,永远对外界保持戒备,说的严厉些,还很薄情寡义。
邹士先不愿意用这些去形容自己的旧主,所以他认为高齐算是高家的一个例外。高齐没那么容易相信人,但那只是身份所致,而他一旦相信一个人,就能付出全部信任!当初他就是那个获得了信任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高齐,邹士先也得承认那确实不是一个多愿意向外袒露太多的人,这大概是骨子里一点儿不安在作祟罢——高家人总是会想一些糟糕的可能,然后举目望去,全是敌人,都想要害自己。
如今的高晋就是典型了。
这样的性情,让高家的男女们总是要‘留一手’,这几乎无法避免。
邹士先觉得有些反常,但这种反常又只是单纯的反常而已。所以他也只是看了高溶一眼,确定他是真的让他看——他倒不觉得这是高溶试探他有没有臣子谨言慎行的分寸与本分,那不合高溶的气魄,才真是更大的反常。
仔仔细细看过匣子里这些东西之后,邹士先也没有直接给高溶进上计策,而是道:“知道这些倒是好,臣再周详几日,总要完备些才好。”
刚知道情况,立刻就进上计策?不是不能做,但那种‘计策’一般就是个大致的战略方向,或者‘奇计’而已,根本不可能是周详计划。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事,里面有‘奇计’的发挥空间,但更多还是要靠周密的计划和一丝不苟的执行。
这和如今流行的杂剧中表现得两军对阵,又或者政坛权谋,是完全不同的。
高溶也完全明白,所以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任何意外。
赵祖光注意到今天这次‘密谈’中,高溶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说话,相比起平日里制定计划,倒是少言了很多。不过他也没觉得太奇怪,现在世上最好的谋士都来帮他们了,有些事是不必像以前那样了。
回头赵祖光还与邹士先偷偷说起这事,感叹说:“幸亏如今有先生,不知省了多少事!”
对于赵祖光这‘推心置腹’的话,邹士先却是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哪里是如此,这是主上已经明了主臣之别,才能如此行事的。”
颇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的愉快。
赵祖光是个聪明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高溶还和以前一样,其他人就该难为了罢——要是高溶先说了,哪里说的不好,邹士先要怎么说呢?
明白这个道理归明白这个道理,赵祖光却忍不住道:“德盛不是那般弄小计之人,先生也豁达,哪里就会因为这般小事生了芥蒂。”
邹士先笑了笑:“主上不弄小计,在下也确实豁达,但世上做人是最难的难免有时会担心,譬如,我知道主上不弄小计,主上也知道我豁达。可我会怎么想主上想我,主上又怎么想我想他?”
话很绕,意思却明显。
这话让赵祖光没话说了,他还真没想那么深,对邹士先也更敬服了。
而就是这样让赵祖光敬服的邹士先,一日之后差点儿让他跳脚。
“说来,当日主上请来的那位与臣对赌的小娘子,原来真不是主上的人么?”邹士先随口对高溶说起了此事,道:“当日那位小娘子虽是戴着帷帽,可臣见她气度、仪态,真天人也!”
“臣还以为那位小娘子会与我们一同走呢。”
赵祖光冷汗都要下来了,他觉得气氛一下凝滞了,眼看着高溶沉默了良久,才慢慢道:
“她不同我们走。”
第56章 洛阳皇宫……
洛阳皇宫深夜
深宫内院,最讲究‘肃穆’。与外人想象的莺莺燕燕声不断不同,在宫中,哪怕是后妃居所也以端庄为先,十几岁的妃嫔亦是十分庄重的样子,否则就是‘失仪’——想也知道,皇宫哪能乱来呢?宫里一个喷嚏,天下就得震动!所以这里是最‘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切都自有规矩。
然而,宫中又可以说是天下最讲规矩,又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因为主宰这里的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人,根本没有人或事能完全限制他们。一旦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决定‘放纵’自己,‘规矩’?不提也罢。
这一夜,大燕皇宫就是这般,本该肃穆沉静的后宫却是十分‘热闹’。
皇子皇孙、后宫妃嫔、内宦这些人中地位高的,就聚在飞翔殿内,地位低的则是在外面和偏殿候着——飞翔殿内最深处,龙床之上躺着大燕的皇帝,也是此世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
龙床的帐幔只放下了一层,两位御医,跪在脚踏上,其中一人手搭在了帐中伸出来的手腕上,屏气切脉。过了一会儿,又换另一人上,等到二人都完了。旁边站着的一位美貌妇人立刻揭开了帐幔一角,重又将皇帝的锦被掖好。
美貌妇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岁月对美人也会留情一些。即便四十多岁的人了,望着也如三十许,相比起二十岁青春少妇,没那么鲜嫩,却更多一种绰约风情。加上其人气质柔婉妩媚,竟如一朵幽兰一般叫人倾心。
这自然不是别人,而是燕国贵妃赵娥高晋的皇后在他登基之后不过三年便没了,此后皇后之位一直悬空,她其实就是事实上的皇后。
赵娥此时也是泪眼盈盈、欲泣不泣,看着御医问道:“如何了,陛下如何了?”
“贵妃娘娘,恕臣等无能”两位御医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如此说道。
其中一位道:“如今之计,或许能用针”
这种时候说这个话,和直接说‘没救了’几乎没有差别。因为这两位御医都是不善用针的,至少御医之中说道针砭之事,肯定有人比他们更厉害。提这个话,其实就是祸水东引!
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宣判‘等死吧’的人。
对普通病人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对皇家能吗?
这种隐含之意,在场多的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但听出来也没有揭穿,所有人都只是想要表现得‘孝顺’‘忠诚’,至于真的救活龙床上病入膏肓的皇帝——或许有人是想的,但更多的人只希望他快些死!
他不死,这些人就得不到想要的。
在众人默认之下,擅长针砭之术的御医从候着的偏殿来了。如何用针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一句话,‘保守为上’!御医并不求自己几针能救下天子,只希望皇帝不要在自己用针的时候驾崩!真要是那样,才是要命!
用针和缓,安慰性质居多,只求不死人。如此用了一回针之后,御医擦了擦满头大汗,禀告道:“臣无用、臣无用用针无验”
“废物!都是废物!拉下去!”说话的人是站在赵娥对面,众皇子中最年长的‘鲁王’高渭。高渭二十好几的年纪,看着倒也有王子皇上的尊贵,在高晋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他这个长子本来应该很有优势才对。然而他坏就坏在性格急躁、暴虐,因这性格坏了许多事。
即使是一些看重礼法的大臣,讲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也对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皇长子有些迟疑。
不过,他这个脾气是一把双刃剑,不好的地方很明显,好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他的几个弟弟,其中有人聪明能干,又惯于笼络人,至少表现在外是个‘贤王’的样子。这很好,只是犯了一位年老又多疑的皇帝的忌讳。
他们时不时就会被父亲高晋敲打,反而是高渭因其鲁莽暴虐,少受了高晋的打压,或者说,高渭常常是作为打压其他兄弟们的工具存在的。用得着他的时候拉拔一下,用不着他的时候,寻个错处申饬、贬谪也容易。
用针的御医被拉下去之后,又有宫人捧来参汤,最近一些日子,高晋真就是靠着参汤吊命了。
赵娥与另一位嫔妃一起拉起了帐幔,赵娥扶起如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亲手喂他和参汤最近这些日子,嫔妃们日日轮流侍疾,虽说大多数事情还是内侍和宫娥去做,但能在高晋面前露脸的事,比如说‘喂药’,那肯定是自己亲手做的。
赵娥也是如此,所以看着手法就熟练。
喝完了一碗参汤,高晋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然而越是如此,下面的心里就越是犯嘀咕,觉得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了。
高晋气若游丝地转动着眼球,将这些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即使是三日前,高晋还能说话时,他也没有认命,觉得自己能挺过去,不肯叫心腹大臣来写传位诏书,就连确定太子人选都不肯。
他甚至认为这个时候选择太子会更加危险——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太子,父皇病歪歪的,但就是没死,他会怎么做?太子看似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风险极大!
若不想夜长梦多,当然还是要自己掌握主动权。对于太子来说,本来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帝’。
这真是最典型的高家人的思维方式。
此时他连话都说不出了,才有一些后悔。在众多儿子中扫了一眼,高晋抬了抬手,但没抬多高就没力气了,跌了下来。他的视线看到了三子高潘:“三哥三哥”
虽然是气声,但在针落可闻的飞翔殿内,听的真真的。
吴王高潘眼睛一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巨大的喜悦,脸上依旧做出悲痛之色,上前几步,跪倒在脚踏上:“父皇父皇,您有何事吩咐儿臣?”
这个时候,高晋话都难说出的时候,特别指定一个儿子,这是要做什么?谁不知道呢!
高晋虽然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但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这个儿子眼睛里隐藏不住的喜悦他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子想的是什么,再看其他儿子,个个脸色难看。
他就像将死之虎,盘旋其上的都是等着将他分而食之的秃鹫。
他们都在等着扒皮啃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们迫不及待地想他死!
高晋并不很喜欢三子高潘,在众多儿子中高潘最会装模作样、礼贤下士,朝野上‘吴王党’可是曾让他十分忌惮的。但临到最后,他却不得不选择这个儿子,因为高潘确实是众多皇子中最有实力的。
如果选他,也能少些动荡。
高晋倒不是在意这一场传位动荡会弄得朝野之上人头滚滚,也不很在意百姓遭殃。主要还是,众多儿子中他本就没有特别看好、偏爱的,这也是他前些日子怎么也不肯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自己的儿子选谁不是选呢?选一个叫‘家产’损失的少些的,也是应有之义。
而就在他要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有人打断了这场临终传位。
随着‘砰嗵’一声,所有人下意识看了过去,原来是站在一盏立灯前的卫王高江不知为什么,后退了一步,碰到了灯。宫里的宫灯,哪怕是普通的,也是精工细作、用料扎实的。这盏快一人高的立灯就是如此,黄铜打造,实心的,这样倒下,动静可不小。
然而奇也就奇在这儿了,这样沉的灯,下盘又稳,平日故意去放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要不小心碰倒?那可有难度了。
有些人心思转的快,立刻明白了其中道道。
碰倒了灯自然有内宦和宫娥立刻去收拾,只是因为这一惊,本就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越发难以支撑了,‘嗬嗬’喘气。
见此情景,其他人哪里不知道要如何做!几位年长的皇子,都赶紧一齐拥到了榻前,做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样子,痛哭流涕。声音压过了许多细小的动静,说话只是气音的高晋,这会儿哪怕能说话,其他人也听不见了。
这种时候,殿内不少人都低下了头,没对这般场景说什么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是支持高潘的,不然这个时候没人会想要搅进高家兄弟们的夺位之争里。至于会因此多生出许多动乱?死道友不死贫道罢了。
皇子皇孙们哭号成一片的声音传到外面,外面候着的一干人也是心下惴惴。心觉是不是皇帝驾崩了?但皇帝驾崩应该会有内宦立刻出来宣布通知才对,一时踌躇不定。
高潘脸色难看道:“还不肃静!父皇有话说,还不肃静!”
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就在一片‘恸哭’中,高晋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呃——”原本绷紧了的全身,一下松了下去。呼吸没了,只有眼睛还睁着。
“御医!御医!”坐的最近,扶着高晋的赵娥最先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叫道。
御医们匆匆挤过来,一人先去听心音,摇了摇头,又一人去看眼睛,依旧是摇头。最后一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羽毛,放在高溶鼻前,鹅毛一动不动。到此时,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猛烈的哭声爆发出来,随着传信通知的内宦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哭声向外蔓延。很快,宫廷之中处处哭声。而就在内宦要出宫传递这一消息时,人被宫中宿卫拦住了。
很快,不少人发现,现在宫廷就是个‘笼子’,所有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高江,他大声道:“如今父皇殡天匆忙,别的也就罢了,只一件事,国本如何?依我来看,不如趁此机会,推举出一人,定下名分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拖到后头,乱子只会更!”
此时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将所有人按在宫里的幕后之人,正是高江!
他的目的,当然是软硬兼施,定下自己继位。此时他控制了宫中,愿意支持他的也就罢了,不愿意支持他的,谁知道他会怎么做!宫中喋血?这样的事倒是很有高家人的风格。
不过,高江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早定下名分确实是比较好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宫里,联系不到自己在宫外的势力,还能坐下‘商量’,只要不谈崩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伤亡,就是一条不流血的路。
而一旦此次定不下名分,大家出了宫,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个什么结果?不说重演西晋时的八王之乱,直接导致中原衰弱,五胡乱华了。就是局限在洛阳一地,也能杀的人头滚滚,一地鸡毛了。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彼此之间实力都差不多的其他兄弟焉能服气?面对高江如此作态,高渭直接冷笑一声:“四弟此言又是什么意思?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可不就是四弟你的手笔么?”
“这是要逼我们就范,非得选你不可了?”
直接被高渭这样戳破窗户纸,高江脸色当然不好看。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戳破与不戳破,这是不一样的这也是高渭的性格了,别人这个时候都不想抢先出头被针对,毕竟高江掌控了宫中一部分宿卫,叫内不得出,外不得进,这是真的。
高江能不能荣登大宝,这不知道,可这个时候他是真能要了其他人的命的——当然,这时最糟糕的情况。
高渭如此,很难说他是真的鲁莽无心机,还是心下门清——要说他看不出此时不该做出头的桩子,那未免有把他当傻子的嫌疑。而反过来想想,有的时候‘鲁莽’这一点利用的好了,也是有好处的。
此时高渭这般出头,高江要么狠心直接将他杀了立威,然后逼其他人就范。要么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他,极力显示自己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其实,前者的可能性是很低很低的,如果高江真的那么狠,一开始就不该做出大家一起商量,都来选我的样子,直接杀了其他竞争者了事!之所以要谈,就说明高江不想大开杀戒。
也不一定是下不了那么大狠心,而是他可能放不下‘名声’。
高家的男女们多的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但到底不是当初乱世里的样子了。高家现在是燕国皇室,男男女女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养尊处优,新一代的高家人也讲究起了‘体面’‘体统’,爱惜起了身后之名。
像高晋当年那般夺位,数年间将侄子们赶尽杀绝,这样的事可能是做不出了。
至不济也要像唐太宗那样,杀了兄弟们之后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我要杀手足兄弟,而是他们已经决心要杀我了,若我没有动手,死的就该是我了!
然而就是这般理由,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依旧是唐太宗留下的污点。后世对唐太宗评价很高,可说到玄武门之变,说到李渊‘被’太上皇,儒家体系架构下的俗世,依旧只能含糊过去。
高江对着这么‘莽’的大哥也只能讪讪道:“大哥何必如此说,弟如此也是为了日后好,若此时不能定下名分,今后再争,说不得就是尸山血海里争了——到时候,咱们顾念着手足兄弟的情谊,不愿意动手,身后的人也会推着咱们动手!”
“与其那般,不若此刻就定下也不必说弟要逼谁,大家只凭本心来。”高江很是高风亮节的样子,但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他若真是这样没得私心,刚刚何必弄出那般动静,阻止了高晋继续往下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晋这时候说话,除了确定继承人,能是什么!要是高晋说出来了,那就是最大的名分,不比这个时候共推一个继承人好得多?
众皇子彼此沉默不语,各自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而与此同时,赵娥作为妃嫔中地位最高者,离开了漩涡中心,没有在这些皇子们中选边站的意思。她身边围绕了一批内宦、女官,为皇帝驾崩之后的种种仪式做准备。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事当年赵娥分明已经做过一次,如今再做一次竟是‘驾轻就熟’,处处都考虑的周到,没有一丝纰漏。
她不只是远离了争斗漩涡,还看住了儿子高涵——高寒今年才十四岁,相比起已经成年的皇子们,他还没有到积累自己实力的年纪。也正是因为此,这个时候并不是兄长们的竞争对手,倒是少了些祸端。
但十四岁又是一个微妙的年纪,真要是和其他年纪更小的弟弟们,他又是有一定威胁的。考虑到赵娥多年贵妃,是实际上的皇后,若赵娥非要支持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资本。
担心儿子叫他的哥哥们猜忌,赵娥根本不愿意放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她用自己的态度向那些年富力强的继子们表达了立场:
她不会支持谁,包括自己的儿子。如此,她求的也就是个‘平安’。
赵娥带着小儿子忙前忙后,中间有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也会装作忙的很,拉住女官说要小心这个、谨慎那个。总之,正在偏殿商议继承人问题的中皇子们,她是绝对不去过问的!
这个时候别说是赵娥了,就是同时在宫中的汉王高秦亦是装聋作哑——高秦是高晋的两个弟弟之一,另外一个宋王高楚。如今高楚也病着,前几日就报了上来,所以今日侍疾,他没有来候着,此时也不在宫中。
高晋这一朝,皇子们是受了打压,但皇子们到底还是攫取到了势力的,真正被打压的最厉害的还是两个‘皇弟’。毕竟当年高晋登基的法理基础之一,就是几个兄弟曾在父母那里约定过‘兄终弟及’,大哥高齐死了,他高晋继位,这没毛病。
这里只有一个问题,他死了,而弟弟们都没死,皇位算谁的?
高晋防备着儿子们,是因为自己老了,而儿子们还年轻力壮,他惶恐着权力的流逝。但话说回来了,真的被儿子们夺走了权力,那也算是肉烂在锅里了!换成弟弟们继承江山,自己的江山,这算什么?
这种情况下,高晋表面上十分优容高秦和高楚,实际上却是一点儿权力也没有下放给他们。
如今这一场‘混战’前,高秦和高楚因为高晋没能确定继承人,本身也是有继承的法理基础的。但一来手上没一点儿实力,拿什么争?二来,两人这么多年也是被打压的太厉害了,如今也不年轻,哪还有什么心气?
如此一来,和赵娥一样,选择装聋作哑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了。
而就在一些人装聋作哑,另一些人暗中使劲时,高江高潘这些皇子商量出来了个结果。不怎么意外,正是高江——他都掌控住宫中宿卫,叫其他人不能出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有些人心里不服,这会儿也得应付过去等到出了宫,那才是各显身手的时候呢!
至于因此便宜了高江一个‘名分’,呵呵,所谓的名分,就是认它的时候它是个名分,不认它的时候,他自然什么都不是!真要说名分,高溶身为先帝嫡长子,不必如今已经死在龙床上的‘皇弟’要占据大义名分的多?
不是说名分没用,而是在自身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名分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在各怀鬼胎之下,几位年长皇子似乎真的推举出了一个大家都愿意接受的皇位继承人,从此之后君臣名分就定下了。
见得如此,赵娥和其他一些只想安稳的人心下松了口气不管今后会闹成什么样子,承不承认今天商量的结果,至少今天应该不会喋血宫廷了。而只要他们不会卷入宫廷政变中,那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反正他们都是贵人,不趟这趟浑水,只想混个明哲保身的话,还是不难的。
第57章 高晋驾崩,太初……
高晋驾崩,太初宫。
太初宫兴庆殿,高晋的葬礼正在开始。
人人缟素,成千上万人低低抽泣,悲伤而肃穆。与此同时,正在举行的是招魂仪式,此举是为了让大行皇帝的魂魄顺着声音回来,这样才不至于在外漂泊,将来受不到供奉。
招魂仪式由五位地位尊崇的高官主持,其中就包括了赵集——他正是赵娥的父亲,官职上虽没有实职,却也因为其在赵家的地位,以及赵娥的原因,得封‘魏国公’,加封太师。
无论是爵位,还是品级,都是人臣的极限了。
赵集等人托着高晋的衮冕服,呼唤三声大行皇帝的名字,然后又有人接过衮冕服,放在高晋的遗体上。
香火袅袅中,肃穆又怪异的招魂仪式结束,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安放到龙床上,并在其口中塞入角柶,使口不能合闭。接下来就是为皇帝最后一次沐浴更衣,沐浴要十分小心,其中脱落的头发指甲都要收集起来,与生前收集的头发指甲一起装入囊中,一同下葬。
兴庆殿西侧的‘悬重’已经树立好了。
此时,高渭上前净手,将玉含放入大行皇帝口中。
一般来说,做这件事的人应当是‘太子’,但高晋生前没有立太子,所以应当是大家推举的继承人来做这件事——众人得以出宫后,自以为占据了先机的高江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最先被搞掉的就是他。
这几日洛阳城中,高门大户纷纷闭紧了门户,就是不想被卷入夺位之争里也就是高晋生前看的严,没让任何一个儿子沾上军队,不然这场夺位之争恐怕要更加激烈,不杀个日月无光是没法收场了。
但即使是这样,几场没头没尾的火拼还是有的,这其中真死了几个王子皇孙。当然,没有人站出来对这些事负责,要么说这是意外,要么推说这时别人下的手,高江可以说是死掉的高家人里地位最高者。
只能说,出头的桩子不好做,这也是他在政治斗争太过天真的缘故。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吝惜名声,忧虑千秋之后史书如何记载?真的在乎这些,那就不该陷入其中!
高江决定用武力逼迫其他兄弟就范时,就应该干脆杀了有实力的兄弟!没有杀人,后面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场纷乱之后,高渭占据了主导之位,暂时掌控住了洛阳的局势,这也是今天他能在仪式中占据此位的原因。
此时的高渭可以说是志得意满,他认为今天是由他来做这个事的,他就是默认的新帝了!可以说,这是补上的大义名分。
然而,一贯鲁莽的他却没有想想,他都争到这个了,却没有获得实际上的认可,这说明了什么——其他人只是没法再拖延大行皇帝的葬礼了,哪怕是这时节尸体经放,也不能一直这样啊!这种情况下,没法一直为谁来放玉含纠纠缠缠。
而就算是高渭来放玉含,其他人也没有就坡下驴,直接认可他的继承人身份,这本身就说明了大家是不满意他的。
招魂仪式之后第二天,这一天是‘小殓’,王子皇孙、妃嫔外戚、文官武将都来哭丧,内侍将十九层殓服一层一层给大行皇帝穿上。所有人都是痛哭流涕,争先表现自己的忠诚与悲伤。
此时表现的悲伤不够,事后就有可能被人弹劾!
小殓之后,有些事终于按捺不住了,当日夜里,宫中多处起火。为大行皇帝守灵的几位皇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高渭最惨,半张脸都烧伤严重,这必然是毁容了!
小殓之后就是大殓,而按照制度,大殓这一日,太子就会被呼之以‘皇帝’这意味着,这一天必须要定下皇帝了!
但无论有资格在此事上发言的人如何商议,终究没能有个结果,谁不想当皇帝呢?都想当皇帝!而都想当皇帝的结果就是,怎样都无法达到共识。
直到大殓当日,受伤的几位皇子都无法出席葬礼了。倒不是所有人都伤的那么重,只不过就算是轻伤,有些也伤到了脸面,于是只能报一个悲伤过度,避开了大殓——顶着受了伤的脸面去参加大殓,这叫‘失仪’,这种场合失仪,还不如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去呢!
到了这地步,大殓当日也没有决定燕国的新任天子是谁。
大殓当日,大行皇帝的尸体被放入棺椁,燕国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到场了,所有人哭丧之时,有宗室老者和专门负责礼仪的官员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本来应该由新人天子宣读祭文的,眼下此事落到了宗室中年龄最长的高昌王身上。
高昌王是高齐、高晋几兄弟的叔叔,身份足够了,也不可能参与到夺位之中,是各方勉强认可的人选。
旌旗飘动、哭声震天,祭文不急不慢地念着因为高昌王的年纪,众人生怕他在念诵祭文时,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前头了!
而就在祭文念诵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兴庆殿外传来动静。
本来最近几日大家的神经就绷得很紧了,时刻不敢放松,生怕如旧唐事,又要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洛阳皇宫,也就是太初宫,这边也是有‘玄武门’的!)。到时候杀人见血,就不知道自家会不会也稀里糊涂牵扯进去。
这种情况下,宫中传来异常的动静,谁能安心!
就在众人内心惶惶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殿边上同样着素衣的披甲侍卫,一直盯着殿内,见着有人异动,似有通风报信之意,悄悄儿就控制住了。
异常的动静声越来越近,大家也能判断该有不少兵马了,心里揣测是哪位王爷动了手居然能笼络到军中,事先没人透出风,这也是厉害了——高晋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军中支持,才能上位的,自己上位之后就特别忌讳这一点!军中但凡与诸皇子结交,就要吃整治!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军中可是驯服多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晋这样做是对的,一个正常的政权,军队本就不该常把手伸到军营以外的领域!
军队干涉政事,说到底这还是过去百年间军阀割据,大小草头王们只会依靠暴力、只能依靠暴力、习惯依靠暴力的缘故。眼下高晋要终结这股风气,在天下‘分久必合’的当下,倒也算是顺应了时代潮流。
宫中有喊杀声,在兴庆殿众人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两位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正是前·千牛卫统领王阔!一些深知内情的人见到他,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只不过解开骰盅之前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王阔身后的兵士带来了几具尸体,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几位因为受伤没来的王爷么!
王阔大声道:“鲁王、吴王、越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之际,结以叛逆!幸有郑王,拨乱以反正”
之后王阔说了什么,很多人已经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耳朵里‘嗡嗡嗡’的‘郑王’二字郑王是高溶的封号!
“郑王郑王不是死了吗?”一些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然而更多人保持了沉默,因为当初高溶那件事本就很有疑点,当初还有不少人觉得是高晋动的手,才不敢追根究底。
此时此刻,闯进来的以王阔为首的披甲兵士纷纷让开两旁道路,走进来的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慢了另一人两步,并未并肩。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到得前来,目光徐徐扫过殿内众人,然后视线又在华丽的棺椁上停留了片刻。众人看的分明,那人不过二十余岁,眉目深刻,不是一年前‘死’了的汉王高溶,又是谁!
高溶扯下披风,旁边的赵祖光立刻接过披风捧着。
此时,在场的王子皇孙中,年龄最长者是高洪,年十六岁,尚未封王。见得这般情景,脑袋一热便走出众列,道:“九兄何为!?这是要造反么?”
高溶在自家兄弟众行六,但在堂兄弟里却是行九的。
“造反?”高溶轻轻一笑,看着自己这位堂弟。
高洪年龄不大,但十六岁在乱世之中也不算小了!因为乱世朝不保夕么,男女早婚的多、当家主事的也多。高洪的哥哥们,十五六岁封王挺常见的,而高洪偏没有这个待遇,和他的出身有关。
他的母亲原来是宫女来着,高晋酒后幸了一回便抛到脑后了。后来生下他,也没有因此获得高晋的关注,高晋又不是缺儿子的皇帝。
母亲身份低微,连带着他也没甚宠爱,加上近几年高晋精力越发不济,他这个儿子封王的事也就忘记了。
既然高晋忘记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不能带来好处的皇子去提醒高晋。想来他封王也只有等高涵到了年纪了——高涵是赵娥的儿子,母宠抱子,在高晋这里很受宠爱,这个儿子要封王的事当然不会忘记。而高涵要封王,他前面的哥哥们当然就连带着一起了。
高洪是这么个情况,自小在宫中就很受排挤。别说是兄弟姐妹们了,就是地位高的女官和内侍也敢慢待他——直接欺负,这些奴婢们是不敢的,高洪到底是皇子呢!但宫里么,不需要欺辱人,只要在排列优先级的时候将一个人放在靠后的位置,就足够让人难受了!
如此一来,高洪就格外心理不平衡,他最嫉妒的就是年纪比他小两岁的高涵。然而高涵受宠,众人都争相讨好,就算是高渭、高潘这些哥哥们对他也很客气,他再是嫉妒也不可能做什么。
所以他的目光就放到了高溶身上高溶的身份是很尴尬的,说起来非常尊贵,是先帝唯一的嫡子,真要是‘继承权’,他可比高晋还靠前!但问题是,这不是高晋当了皇帝么!
就算没杀了高溶,高溶也注定是个眼中钉肉中刺。
高晋表面上对高溶很好,可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内里对高溶的针对与打压,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高洪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平日里没少给高溶难堪每次这样之后,高晋都会装模作样责备一番,然而都是‘小惩大诫’,以他还是个孩子含糊过去。
高溶从来就没有恨过高洪,高溶的性格和杨宜君真是一模一样——一旦被他们认为是‘弱者’,那就不用担心会被他们恨了,因为他们向来只和那些很强很风光的人过不去。
高洪在高溶眼里,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跳梁小丑而已。事实上,若不是高洪此次跳出来,他都忘记有他这么个人了。毕竟事先计划此次入洛之事时,要小心对付,杀个措手不及的人里,并没有高洪。
简单来说,高洪连被列入计划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时高洪自己着急跳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好高溶需要一个立威的对象,这不是很好么?
‘噌’的一声,仿佛是装饰品一样的腰间长剑已经出鞘,剑是宝剑,锋利无匹,一剑封喉。
咽喉被割断之后,高洪没有立刻死,他只是缓缓倒下,因为呼吸不过来挣扎着、挣扎着死去。
本来应该是哭声一片的大殓之日,殿内此刻却无比安静,连高洪断气前一刻的挣扎也听的清清楚楚。
忽然,宰相徐友臣走出列。跪倒在地,匍匐行礼:“臣徐友臣,奉迎郑王反正!”
这之后,赵集深深看了自己的外孙一眼,也走出了队列:“臣赵集,奉迎郑王反正!”
高溶是带着兵来的,又有王阔支持,可以看作是军队的意见。而现在徐友臣和赵集出列,又代表了文官和勋贵的默认——这种决定当然不是一时下的,赵集这边或许是见风使舵,加上对‘外孙子’的偏重,但老奸巨猾的徐友臣绝对不是!
今日之事,自然是早有铺垫的他不必明面上支持高溶,不必事先做任何事,双方之间的默契是,到了某个时刻,高溶站到台前了,他得默认。
有了徐友臣和赵集开口,其余人等陆陆续续也跪倒下来:“奉迎郑王反正!”
这其中包括了高秦、高楚两位皇叔
而一旦跪下来了,想要再站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高溶慢慢走到大行皇帝棺椁前,他没有跪下行礼,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目光放到了一旁,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旁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母后?”
高溶这个称谓教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赵娥可不是高晋的皇后,按理来说是不能称为‘母后’的!高溶如此称呼,自然是因为赵娥是高齐的皇后。
赵娥一生都习惯于依靠一个支柱,在家是靠着家族父母,这没什么可说的。嫁人之后,先是高齐,再是高晋,都将她保护着,让她能一直一直做一株菟丝子——现在,换成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未尝不可。
赵娥双手搭在小儿子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唇,和多年以前高晋来见她的那夜没什么不同。她轻声对长子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郑王。”
高溶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弟弟,轻轻颔首:“弟之富贵安平,母后何忧?”
说罢,高溶转身,看向殿内所有人,这些人都是燕国的王公贵族,是这个国家的支配者,而他现在已经能支配这些人了。
良久,他抬了抬手,有人将所有高家皇子们的尸体收拾走,兴庆殿重回宁静。在高溶的示意下,大殓仪式继续,只不过高溶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大殓中,他站在与自己身份并不匹配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哀哀哭泣,或真或假,就像一个旁观者。
就在所有人战战兢兢时,高溶终于在大殓仪式快要结束时,走上了前,对大行皇帝的棺椁行礼。然后离开,再出现时,他已经换上丧服,而且是最重的‘斩衰’。
大殓之后有所谓‘成服’,即亲属按照与大行皇帝的亲属关系,穿上不同的丧服,越是关系亲近,丧服就要越粗糙,表示哀思越重!这一点上,皇家与民间是一样的。
成服时,新帝就该服最重的‘斩衰’。
很快,关于燕国最新的情报传遍了周边各处:
‘燕主晋殂,其侄溶自立’——自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就在所有人睁大眼睛,打算看看燕国要走向何方时——到底是高溶坐稳大位,还是一场纷乱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燕国竟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就像当初高晋得到了关键人物支持,就能平稳过渡政权一样,现在高溶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比高晋当初的境况还略好。高晋当初无论怎么遮掩,在‘道义’上也是说不过去的,到底是抢了侄子的皇位,是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
如今高溶这般,严厉些说,可以批评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但硬要说是‘拨乱反正’,是他拿回自己本应得的东西,似乎也没问题。
别小看这小小的‘道义’二字,有这一点做事,就是能理直气壮一些!
只能说,有的时候‘道义’二字一文不值,而关键时候又是重逾千斤的。
当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燕国也有杀人高溶杀人的刀比高晋锋利一些,但又很克制,他往往只杀暗中搞事的头面人物。而且是不管证据不证据,也不管那人的身份,确定了就杀!
高溶深信的是,要么就别杀,一旦开了杀戒,就别扭扭捏捏!当下看重‘名声’,今后只会后患无穷。
不过,他也不是赶尽杀绝那种杀法,只不过他在杀人这件事上有自己的认知——他很注意控制范围。
看起来大人物杀了不少,但都没有扩大化的趋势,这和当初高晋杀高齐那一朝人时,牵扯到了上万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为此高晋这一朝还兴出了‘三大案’,这就是为了攀扯下他想杀的人呢!
割了三轮,高齐那一朝的老人,甚至是对高晋继位有些意见的人,就都渐渐销声匿迹了。有的是死了,有的是学会了三缄其口。
摸清了高溶的作为,不少人就心里松了口气实在是不想高晋继位时伤筋动骨一回,如今高溶再来那么一回,大家族又伤筋动骨一回。松了口气之后,大家也就配合多了——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高溶既没有逼大家上绝路的意思,那他当皇帝,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当然,过去在某个皇子身上的投资打了水漂但现在的问题是,那些有实力的皇子都死了,就算不配合高溶,那些‘投资’也回不来了!
如此,就连一些高晋的死忠,当年捧高晋继位时没少搞风搞雨的人也收声了——高溶深恨高晋,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但他在高晋灵前没有任性,而是行了礼,服了斩衰。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承认自己是从高晋手中继承的皇位,既然承认了高晋,那就很难无理由大清洗了。
这就像是旧唐武周之后的皇帝们,大家都对‘武则天’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很不想承认这个老李家的皇后曾经在大唐中插了个‘武周’,也很不爽她杀了这么多李家人。但另一方面,又没法真的否认她、抹除她。
因为武则天之后的大唐皇帝,从血脉上来说,都出自武则天这一脉。
可能是大唐皇帝们都比较要脸,又或者说‘儒家礼教’确实深入人心,总之大家没法做出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的事。
所以,甚至于‘武家’在武则天之后都没有清算,只不过这个家族影响力再没有那样大了——武则天当权时,武家的男子娶李家的女儿,李家的儿郎娶武家的女儿,彼此换着来,就和汉代的吕氏一样,根本没法斩断彼此了。
别说是当时了,就是后来,玄宗还不是有武惠妃。
于是,大丰七年二月初三,高溶继位,群臣赴明堂拜见新君!
第58章 大丰七年,这一……
大丰七年,这一年的春日似乎和往年没什么不同,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但就在天下的中心洛阳,这个春天似乎从未来过,一切依旧是冬天的肃杀。
旧帝驾崩,新帝继位,不正常的皇位继承,让整个洛阳的气氛都陷入到了某种微妙与紧张当中——无论是登基的新君,还是下面或是效忠,或是观望的旧臣,都是刚刚配合到一起,彼此还有的试探呢!
“不错不错官家比我想的要隐忍明智许多。”邹士先摸着胡子,对赵祖光笑叹道。
赵祖光知道他说的是大殓那日高溶承认了高晋,以及在之后掌握局势的行动中,做到了恰到好处——既没有因为不够坚决果断,而留下今后可能后患无穷的人物。也没有因为放纵自己的仇恨和杀意,让人人自危,自己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站在邹士先的角度来看,这样做的高溶都有些不像高家人了。
邹士先能这样想,赵祖光却不能。对比神机妙算、智计无双,一来就为高溶理清了洛阳城中各方势力之微妙,利用手中少少的砝码,撬动更多的力量,让洛阳,甚至整个燕国大多数有力量的人在这一场政变中保持沉默的邹士先,赵祖光拍马不及。但赵祖光有一点,他才是更了解高溶的那个人!
他很清楚,高溶才是最典型的高家人,他们家的人说好听一些是敢爱敢恨,说不好听就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高溶深恨高晋,如今高晋人死了,他能控制住不滥杀,这不奇怪,高溶一向很聪明,利害看的分明。
可,在高晋灵前行礼,为他服斩衰,承认他这个皇帝?
这真可比杀了高溶更难了赵祖光亲眼所见,大殓结束之后,高溶就扯了丧服。如此,就更别提以日代月,服完天子27日的丧了。
可以想象,高溶这是一时理智压倒了内心的仇恨,但理智压制也只是暂时的,心中的愤懑、不快只会随着时间越积越多,终有一日爆发出来赵祖光只要想想高溶那难搞的脾气,心里就发毛。
他觉得不是他的错觉——离开播州之后,高溶的喜怒就更难以捉摸了,脾气也更差了。
仔细想想,没毛病啊高溶回到洛阳,在外界看来他得到了燕国,从此成为了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真是赚的盆满钵满。但只有赵祖光知道,高溶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伤害了很多。
失去的东西是他的‘爱情’,考虑到高家人的薄情,这就很珍贵了。至于‘伤害’,当然是伤害了他自己,他违逆自己的心,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管本能有多不愿意,这样的事对他这样性情强烈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赵祖光担心,总有一天,这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反噬。
赵祖光和邹士先一起去见高溶,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来的人还有王阔等人,都是高溶的心腹。眼下还是国丧期间,很多事都被按着,或者推后了。高溶他们看准的就是这个时机,趁着所有事都只能留中不发时,将打算整饬的人和事,整理出一个章程来。
“眼下确实是个好机会,国丧期间么,各衙署都不能从事。陛下决意做了,这等人便是想阻拦都不能够,更别提同进退了。”邹士先很赞同高溶趁此机会立规矩,让洛阳这边明白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很多事,平日里做一件都麻烦的很,要上下商议,要看众人争执不下。燕国的朝廷越来越有一个合格政权该有的样子,这很好,可这样带来的效率低下也是无法避免的如今在国丧期间做事,却是无往不利!
高溶可以安排人带着自己的意思做事,但其他人却因为国丧期间,只能专心守丧——皇帝可以不守规矩,其他人却因为身份贵重而又不够贵重,只能被规矩牢牢束缚!
皇帝这种存在,都能以日代月,将服丧期变成27日了。凡是皇帝做的事,破了规矩,其他人最多也就说几句,还真能如何吗?皇帝之下就不同了,他们甚至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在规矩上松懈,毕竟按照礼法观念来说,‘礼不下庶民’。庶民,禽兽也,他们不懂规矩,规矩是规范上层人的。
贵族们靠礼法规定出贵贱,奠定了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对于规矩越不能越雷池一步。稍有差错,不用高溶出手,他们的对头都能靠这个将他们弄得灰头土脸。
这些人阻拦不了高溶此时做事,少数人阻拦了,但在当下也很难结成一股统一的力量,于是阻拦也就没什么用了对上‘君权’,往往大多数臣子聚拢起来也很难如何,更别说是单打独斗了。
高溶和心腹们聚在一起,商议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些事商议完了,高溶又写了几份诏书——主要是这些心腹的任命诏书,左右高晋死了之后,诸子夺位,死了一批人,后来高溶来了,又死了一批人、贬了一批人,这样一来,朝堂上空缺还是挺多的。
高溶身边的人,原本就有官身,或者有来历的人,直接安排官职就可以了,像赵祖光、王阔、邹士先等人,就属于此列。将他们安排在重要位置,世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安插亲信,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王阔的资历,邹士先的来路,赵祖光的家世与曾任的职位,都让他们说的上‘名正言顺’。
另外一些人,则没有这么好了,只能安排品级低,但又挺关键的位置。
“这几份诏书朕先留中不发这几日做事,没有官职反而便宜。”高溶令女官收起这些诏书,和几个有从龙之功的心腹说明了一下。
他迟迟没有安排官职,而是让他们以‘天使’‘特使’的身份到处走动,正是看中这样做足够灵活。真的安排了某个具体的官职,还不能哪里有用哪里去了。对于人手有些短缺,又不能随便引入不够可信的人手的高溶,这样做倒是更好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明白这是高溶的安抚,而且也认同高溶所说,自然没有意见。
这些事了了,众人将散时,高溶吩咐了一回:“回去后,你们各人写份奏章来朕有意改进如今的军功爵禄,想要更加有规矩些,有功当赏,有错当发,陟罚臧否么,总是没错的。”
燕国明面上已经是个正常的国家了,但在军中,还维持着唐末以后的军阀体制。好处是打仗的时候灵活,将领积极性高,坏处是君王对军队的掌控力不够高。准确的说,如果君王本身就是行伍出身,打了胜仗,军中威望很高,那对军队的掌控力就能很高,反之,位置就坐不稳了。
另外,军队的腐败、战时纪律等等,也是大问题。
高溶想改进这些,还想正式执掌军队——毕竟,他的志向可不是如今这样,他是要统一天下的,这不依靠军队是不行的。
“是,官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应喏便是。
这种要动军中‘顽疾’的做派,当然不会是容易的,但仔细想想,他们又觉得高溶成功的机会很大。毕竟,如今的大燕军队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燕军队了,经过高齐、高晋的驯服,桀骜不驯的将领们其实更像是纸老虎。
他们安于富贵,同时也安于已经建立起来的体制,真因为不满改革而跳起来叛变?这个决定还真不好下如果真有那样的勇气,前些日子高晋驾崩,众皇子争位时,就该有有野心的将领说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居之’,然后入主太初宫!
这样的事,在唐末以后,军阀割据时难道少了吗?那个时候大家放着周围的邻居没错,可自家的小弟也防着呢!
没有篡位之心的军队将领,再需要忌惮,那也有限了。反而是底下的普通士兵,他们的想法需要在意一些。不过普通士兵的问题比较好解决,只要不欠饷,一般不会出问题。
更何况,这次改革军队,整体上会让军队更加公平,也减少些冗沉,对于普通士兵也有好处。只要别让有些人把经念歪了,是不用担心那些的。
吩咐这事儿,众人想着该没事儿了。高溶又道:“还有科举,国丧结束,就往地方发文,今年加一场恩科。”
旧唐的科举制被燕国继承了,不只是继承了,还有了不小改进。比如说科举的时间,现在就固定三年一次,取士名额也每次差不多。至于加恩科,新君登基加一场恩科,算不得什么出阁的事,大家也没什么想法。
至少比起改革军队什么的,加恩科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毕竟前者是要动一些人的蛋糕的,后者却是发福利。
“恩科是极好的,官家也是有心了。”众人散了,邹士先笑着与王阔道。开恩科,下面的人都高兴,谁家没几个读书的子弟?多一次科举,就多一次机会呢!
更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恩科录上来的士子,那就是高溶的班底了用自己的班底,慢慢换掉那些阻碍自己的人,既能达到目的,又能让动荡少些,还能让众人无话可说——高溶把握了分寸,杀的都是头面人物,下面的人有杀有贬,但不多。
这不代表他喜欢这些人,眼下朝廷要运转,总不能一下全杀了罢?就算不担心逼急了,狗急跳墙,也要想想治国要用人的事。
有了自己的人手,那些不合用的人就能分批赶走了。
高溶心里想的很好,今后几年,除了科举当年,每年都找个理由开恩科就是了找理由发福利,又不是什么难事。今年是登基,明年就可以是立后,后年还能是皇子出生,大后年弄个祥瑞如何?
如此一来,动手赶人就容易了。
就这样,洛阳在这种平静又有些暗流汹涌的氛围中,逐渐开始按照高溶的想法运转。高溶提出的种种,当然也有不少人反对,有些人是利益相关,当然得反对。还有一些人则不同,他们反对就是针对高溶。
君王与臣子,表面上看,是君王支配了臣子。但实际上,君王与臣子是互相拉锯的,君王太强势,臣子的日子不好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权力会被极大削弱。反之亦然。
高溶一上位,就是这般要拿权做事的架势,就算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缘故,也足够让一些权臣警惕了高溶之前杀了一些头面人物,但真正狡猾而有权力的人也留下了不少呢。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高溶一件件事做成,威望越来越大,真要是那样,他们的权力就得不断收缩了。如此,再加上一些有心人的暗中推动,高溶要办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各人有各人的招数罢了。这些人人多,可高溶是君,这就天然占据了大义位置,只要明确了是哪些人在作怪,又早有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对。
高溶也不是一个人,身边那么多心腹,如今更是有一批朝臣也能为他所用来来去去的,事情终究是慢慢开始做起来了。
顶过了开头最难的阶段,事情做起来之后,高溶身边的人也松了一口气。(?′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恋(*≧з)(ε≦*)整(* ̄3)(ε ̄*)理(ˊ?ˋ*)?
‘咄——’一声,高溶的箭矢疾射而出,远远钉在了红色的靶心。对面的内侍报了‘佳射’,高溶却不停,连连搭弓,发出数箭,每一箭都射的又稳又准。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弓扔给一旁的内侍。
赵祖光此时走来,将最近办事的情况汇报给高溶听。大约是因为事情已经做起来了,就算有障碍,也能来一个清除一个,两人说话的语气也偏轻松。
说完了这些正事,两人就开始讲些闲话了。正说着呢,赵祖光便远远看到御花园对面,有一队人在内宦和宫娥的带领下,穿过回廊,往自家姑姑,也就是如今的‘赵太后’居住的寿昌宫而去。
赵祖光眼睛的余光飞快瞥了高溶一下,很快收了回来。
高溶冷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日日都来,倒也不嫌烦!”
赵祖光也耳闻过此事一些,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如今是高溶当家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些过去高晋的心腹,在高溶这里可不是得遇冷了么。这些人家当然不甘心如此,但直接来找高溶说道,那也不能够啊,所以就想到了走太后的路子。
这些日子,这些人家的女眷日日在外候着,就是为了奉承赵娥,再探听探听口风,请她在高溶这边多说些好话。
真说起来,赵娥也是高晋的贵妃,也是打了高晋一朝印记的人。再加上她还是高溶的亲娘,这在哪些人眼中,可不是一个极好的路子么!
冷笑之后,高溶看了看赵祖光,问他:“四哥,你说说看,大娘娘与这些人说话,朕该听么?”
赵祖光眨了眨眼,低着头,故作轻松道:“臣想来,这些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家用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官家不用他们,量他们也不敢翻出什么浪——如此,用与不用,全在官家一念之间就是。”
“若是聪明,多做些官家喜欢的事,谨小慎微,官家给个恩典又如何?若是不聪明,不聪明的,自有该去的地方。”
高溶听的他如此说,嘴角微微翘起,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全在朕一念之间这可真有意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一年多以前,这个世界还全然不是如此运转的呢。当时的他即使贵为王侯,是先帝唯一的嫡子,那些人还是能人人踩他一脚。聪明一些的人会对他‘敬而远之’,而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则是以为自己揣度到了高晋的心思,总是暗暗寻他错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其实也没想错,高晋确实想要寻他错处。高溶身上错处越多,就越不可能获取人望,从而对他造成威胁。
赵祖光只是听着这话,中间并没有说一个字的意思。对高溶有着足够了解的他很清楚,高溶并不是对这些人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准备此时痛打落水狗高溶的性格,根本不是柿子拣软的捏那种!
那些人他曾经恨过,但当高溶有了足够的力量,那些人也就不放在眼里了。如今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
高溶一直很清楚,折辱他、一次又一次要毁掉他的人,有且只有高晋,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枝枝节节。没有高晋,那些人都不会有!
如今高晋死了,高溶却得为他服斩衰,向他低头如今,与其说是高溶是在对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愤愤不平,还不如说是他自己过不去,是之前的愤懑积累到了如今。
一起全在他一念之间,天下之大,能随他心意?这不过是谎言,事实上,他真正最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了。报不了的仇,爱不了的人——想到这里,从小和高溶一起长大的赵祖光都有些可怜他了。
他想,如果杨宜君在,高溶或许会好一些,被仇恨所伤的心,只有爱的人在身边,才能安抚。
赵祖光都想开口,自己可以替高溶去播州接杨宜君了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也渐渐明白了,有些事其他人是没法插手的。别的事,他身为臣子,身为兄长,都能帮忙去做,只有这件事,他甚至练开口的余地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高溶自己做决定。
赵祖光不说话,高溶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意料之中。他们现在是君臣了,有些话已经不好说了。而去退一步说,他又想赵祖光说什么呢?好像他也不知道。
良久,他只是重新拿起了弓箭,搭弓射箭,每一箭都准的很。射了许久,再放下弓箭时,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至少看上去之前仿佛暗潮一般,让赵祖光都有些不适的压抑已经消散了。
赵祖光笑着道:“臣瞧着,官家最近倒是常常射箭做耍。”
高溶骑射是很强的,从小训练,但话说回来,这对高溶来说,一直就是个‘技能’,谈不上喜不喜欢。和他平日里练的刀剑、拳脚,读的书,是一样一样的。该练的时候练,除此之外,也没有成日不放手。
但最近,高溶真的很喜欢射箭。
高溶想了想:“不过是对骑射之事上心了些罢了,过些日子我便打算对契丹用兵。”
这当然解释的痛,但赵祖光本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他也没有非要追根究底的意思,所以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高溶这边放下弓箭后,示意今日的射箭练习就到此为止了。内侍们立刻会意地上前为他除去射箭时穿的‘櫜鞬’外衣,解去绛帕,又端来热汤净手、洁面等等。作者写的时候,高溶不喜欢宫娥内侍插手,都是自己挽起衣袖,投湿帕子,自己擦脸的。
赵祖光在旁侍立,一眼就看到了高溶的手腕,就见左手手腕上是两排清晰的牙齿印。看这疤痕,当初咬的一定很深,不然不会在伤口愈合,痂壳剥落之后,痕迹依旧这般清晰。
赵祖光一下就迷惑了,手腕这个位置,平日里还是挺有机会见到的。他想了又想,能够确定,这绝不可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至于他和高溶在西南汇合之后,高溶会被谁咬这一口?
忽然赵祖光愣住了,他知道是谁了。他下意识开口:“官家手上这伤”
赵祖光能注意到这齿痕,高溶自然也能注意到,当初在西南,他清醒过来就注意到了。但他也不知道这新鲜的伤口是哪里来的,难道是与刺杀他的人贴身搏斗,被人咬了一口?他冥冥之中,直觉不是这样的。
高溶轻轻碰了一下手腕上的齿痕,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却让他感受到了疼痛。但他并不厌恶这种疼痛,他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每次陈旧的伤口一疼,怅然若失便汩汩而出。
“这个啊,没什么”
第59章 赵祖光有些坐立……
赵祖光有些坐立不安他不知道今天姑姑特别把他叫到宫里来是为了什么。
赵娥身边的宫娥为赵祖光奉上香茶,赵娥笑着与赵祖光闲话家常,好一会儿了才道:“这些日子官家日日都往营中去,这是正事,哀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军中之事是正事,也不能忘了后宫啊。”
“哀家叫女官拿了彤史来才知晓,国丧之后,官家也没去过几回后宫这怎么能成?当初官家处境不易也就罢了,如今都享有天下了,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多多生育子嗣,以定国本么?”
“至今犹是膝下空空,不好,这实在不好”
这些话都是再正确不过了,而且当下还真就只有赵娥能说这些话。对于这些话,赵祖光也不能辩驳什么,只能说道:“官家志向高远,从不在这等事上用心,这是自来就有的。”
这话是真话,赵娥虽然和高溶相处不多,但到底是亲生的,多少是了解的。
“志向是志向,又碍着生育皇嗣什么了四哥,你与姑姑说实话罢,官家是不是不满如今宫中这些后妃,不得趣,也就不愿意进后宫了?”一边说着,也不等赵祖光回答,赵娥就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儿了。
如今你高溶的后宫称得上‘可怜’——当初高溶假死离京,府中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是没名没份的‘家伎’之流,这些女子大多是高晋送给高溶的美女,姿色都很出众,他一‘死’,自然有人想要‘接盘’,于是就流散了。
还有一些是有名分的不过,高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正式纳妃,府中王妃、侧妃一应具无,就算有名分,名分也低得很。但不管怎么说,有名份就是有名分了,想要‘再嫁’就没那么容易了。?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倒不是说这年头再嫁是件大事,兵荒马乱的年月,寡妇再嫁是常理。别说是王府里的妾妇了,就是王妃再嫁,也不是没有的。真要说起来,赵娥自己这个皇后不也是‘再嫁’了么?
只不过呢,一来赵娥这个母亲还在,高晋又要做面子情,就不好让那些妾妇们都散了。如果不是那之后高晋很快就病倒了,说不得他还要给高溶过继一个子嗣,传承他兄长这一支呢。
二来,高溶假死才一年,这些妾妇就算要再嫁,也得守孝完毕再说——民间在妾室守孝的问题上是很微妙的,一些妾妇本就是买来的,身契都被人捏在手里,家主死了,主母立即发卖了给别人也是常见的。如此,守孝自然也就不可能了。
但高溶府上倒是不存在这类问题,这些妾妇也只好认认真真守孝了。
最后在她们‘各寻出路’之前,高溶回来了,这个时候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出路’问题了。
这些名分很低的女子加上高溶的贴身使女,高溶登基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也安排了。封做皇后当然是没有的,众人也不觉得奇怪——都是做皇帝的人了,当然要另聘一品淑貌美、出身高贵、十全十美的女子做皇后啊!
这些女子位分最高的两个女子,都在婕妤之列,一个是婕妤朱氏,一个是婕妤李氏。另外还有美人一名,才人两名,御女、采女加起来六七人,拢共不过十余人而已,还都额是品级很低的,
她们品级很低,赵娥没有意见,本身都是高溶做郑王时各方送的女子,出身着实微贱。赵娥瞧着,其中有两个采女甚至不是良家出身,烟花之地来的呢!这样的女子,在她看来,能成为后宫有品级的后妃,已经是得天之幸了!给予更高的位分,本身也是不合适的。
但从她们品级,赵娥判断高溶对她们没甚情爱,眷顾也不多,自然也就对去后宫没什么兴趣了。
赵祖光其实同意自家姑姑这话,高溶确实应该对后宫不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杨宜君的一颦一笑——人在世间是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的,一旦遇到那个他,再看别人就全都是不过了了了。哪怕赵祖光不喜欢杨宜君这样的,代入高溶的视角看后宫女子,也只觉得都是庸脂俗粉,不耐烦的很了罢。
赵祖光想把杨宜君的存在供出来,但他最后也没说。‘杨宜君’三个字,他现在在高溶面前提都不提,因为他知道有些事第三者是没有余地开口的,一切决定只有两个当事人能下。既然在高溶面前都不提,如今又怎么会在赵娥面前提及?
真要是提了,自家姑姑肯定会有所行动,赵祖光可把不准自家姑姑会有怎样的行动。到时候搞得高溶也头如斗大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可想而知会有怎样的麻烦。
于是他也只能对赵娥点头:“大娘娘说的是呢,我想也是如此。”
赵娥听他这话就高兴了:“哀家想就是如此,如今国丧刚过,也不好大张旗鼓地选后,官家忙于国事,也没那心思如此,还不如哀家礼聘几位门第上不高不低,品格出众、才貌兼备的女子入宫为妃嫔。”
说罢,又补了一句:“如今后宫这般模样,也太不成样子了。”
后宫只有十余人不是问题,妃嫔少的皇帝只有四五人也是有的,问题是高溶这边一个品级高的都没有啊!偌大后宫,竟连能镇住场子的人都没有,这就差太多了。
这种事赵祖光能说什么了,当即做出坐立不安的样子,想要避开:“此事大娘娘自有道理,也该与官家分说明白倒是臣下为外臣,此等事着实不该入耳这、这、这”
见得赵祖光如此,赵娥讪讪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不过这般也忒谨慎了。说是外臣,你与官家是表兄弟,又是一同长大的,这些事听一听也不打紧。”
说是这样说,赵娥倒也不留赵祖光了,随他的意,就让他告退了。
赵娥这边心里有了计较,慢慢也就放出了风声,几日功夫内外也就知道了——太后有意与官家选几个品淑貌美的妃嫔。
听到这风声,不少人家都行动了起来如今高溶也登基三四个月了,局势逐渐稳定。眼看着很多重要关节上都掺入了高溶的人,军队改革逐步推进,恩科在各地也搞起来了,朝臣们不管愿不愿意,也只能认可高溶。
这种情况下,大家也知道,不出意外高溶的皇位是稳了。
高溶的皇位稳了,一些人家就心动了送个女儿、侄女入宫,感觉上是一笔好买卖啊。
唯一的问题是,赵娥要求门第不低,但也不能太高,这就挡住了最顶级的豪门。
这里头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妃嫔出身太高了,后来的皇后可不就尴尬了么。赵娥也是亲妈,想着后宫女子全都出身高贵,看起来光鲜,实际上却是难调理,要多出很多暗潮汹涌来,便干脆定下规矩,取了个门第不高不低的要求。
如此,教养不会差,拿出去说也过得去,但又不会太骄纵,有后患。
赵娥这边可是十分上心,还与高溶说了一回,高溶没说什么,也就是默认了——有事情给母亲做,不来拿后宫的事劝说他,他就觉得行了。至于后宫会多些人,他并不当回事。
不过他还是叮嘱了一回,教赵娥别选太多,最多四五位也就够了。
如今他打算用兵,各处都要花钱,后宫的花销就不宜太多了别看历朝历代后宫,常见‘万人’规模,其实那都是算上宫女了,真正说后妃,满打满算能有上百人就很多了,一般也就维持着小几十的规模,其中品级高的,不过十数人。
本朝后宫妃嫔的俸禄其实不多,或者说,看历朝历代后妃的俸禄,都不多。但这不能光看俸禄,养一个妃子隐形开支是很多的。
一个妃子就得安排与品级相应的宫人,宫人也是有相应待遇的。
另外,逢年过节后妃都有相应的赏赐,如果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其赏赐不断,开支会更加夸张。
将那些有的没的开销算起来,后妃人数一多,宫廷开支就会飙升。所以有的时候,国家贫弱,皇帝还会让后妃做针线,补充用度——这可是真事儿啊!
如今高溶的后妃少,品级高的妃嫔更是没有,养后妃接近于零成本,蹭原本维持宫廷运转的钱物都行。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后宫给自己增加负担。
赵娥当然不会说什么,多四五个也很好了——如果是有心,别说四五个,就是一两个也行。若是无心,就是增加一百个,也不能让高溶多往后宫走动啊!
选妃的事情开始做起来了,当然,因为不打算选太多妃嫔,这一选属于‘小选’,根本没有劳民伤财各处遴选美人什么的。大约就是赵娥找了老高家的女儿们、媳妇们,大家坐在一起把洛阳各家里的女孩儿们盘了一遍。
不说那些门第特别高的,其他年龄合适,又有些许名声传出来的,都以各种理由各家看了看。有特别好的,就推荐给赵娥,最后有十几个女孩子,以陪伴太后的理由进宫了一趟。
赵娥表面上是和这些女孩子说说笑笑,其实暗地里也有观察这些女孩子的言行举止。
之后又用同样的理由叫这些女孩子来了几次,毕竟一次不见得能看到根底么。
在这样的氛围里,高溶倒是轻松,现在这些女子们还没有入后宫,那就不是他的事,反正他是不用去考虑的。这些日子,他日日和赵祖光,以及武将们在一起商议发兵契丹的事,忙的都昏了头了!
这忙起来,后宫就更冷落了,后宫妃嫔们想着马上就有比她们年轻,出身也更好的女子入宫,心里都很着急。心里一着急,必然是要有所动作的。
这边高溶同众人商量用兵之事,武将们都散了,就赵祖光和另一个年轻人留了下来时,就有内侍过来冰雹:“官家朱婕妤送了参汤来,就在外候着,要不要”
后妃给皇帝献殷勤,送点儿参汤不算什么,但这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合规矩的。后宫规矩又多又严,毕竟那么多人,彼此之间又多的是勾心斗角,规矩不多不严,就容易乱了套。
就拿着送参汤来说吧,你能送参汤,别人就不能送香囊荷包?这些妃嫔,日日往皇帝的地方来,不是扰了人么?且也不成体统。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事其实也说不准。如果是皇帝特别宠爱的后妃,这种事都是早有默契了的,下面的人会帮忙通报,皇帝也不会因此生气——可如今,不是宫人们都不了解高溶的做派么,想着朱婕妤也是高溶如今封的后妃里,位分最高的之一,以她的出身来说,应该是有点儿宠爱才能如此的,便过来通禀了一声。
然而高溶只是皱了皱眉,扔下手中拿着的一把藤柄白纸扇:“没得召见,后妃怎么来了兴庆宫?这是什么规矩?叫朱婕妤回去,先闭门思过一月!”
如今后宫无主,赵娥倒也帮忙管着些,但到底不能关照到一些小事。这种小惩小罚的,还要高溶自己开口。
宫人们立刻摸准了高溶的想法,心知以后这种事不能做了,而且他们也搞明白了朱婕妤的地位——貌似位分是最高的,也得了荣宠,实际上也不过如此么。他们倒不会因此就‘落井下石’了,但宫里的事向来传得快,想来很快各方都会有反应了。
到时候,大家不会做什么,只会有些事不做。原本讨好朱婕妤的,就可以不做了。一些优先给她的,也可以照规矩做
发生了这样的事,赵祖光眼观鼻鼻观心,心态良好。倒是殿内另一个年轻人,眨了眨眼,有点儿不自在。这人是王阔的儿子王祯汝,此前在军中做着个小军官,不上不下的。高溶有心在军中也提拔年轻人,便在视察军营时格外留心了一些,王祯汝就是那时入了他眼的。
其他也有和王祯汝一般优秀的青年军官,但王祯汝到底因为王阔的缘故更被高溶看重——没人觉得高溶这样做有问题,事实上,如果他不这样做,不优待王阔的儿子,大家反而觉得他有问题。
人家提着脑袋从龙来着,如今事成了,没有点儿优待,那像话吗?真那样的话,人不会觉得高溶是公正,只会觉得他刻薄寡恩,吝惜恩宠,今后谁敢效命?
不管王祯汝和赵祖光如何,高溶倒是很快丢开了刚刚发生的事,和他们说起了别的:“等到秋粮收过,就是用兵的好时候,到时候你们都要好好跟随在老将军们身边,多学多看。军中之事,最忌纸上谈兵么”
高溶是提拔了一批年轻军官,但也不可能直接用他们,就算老将们愿意让出位置,高溶也不能那样行事。且不说这些年轻军官经验不足,谁也说不准他们能不能靠得住,就是他们的能力都没问题,也得考虑军中对此的态度。
年轻军官没有资历和威信,对军队不能如臂使指,那就算是又千般本事,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祯汝和赵祖光都应声称事,等到这些说完了,高溶又讲了一些没那么严肃的事。比如说让王祯汝安排过两日校场比武的事——这事没什么实际用处,到时候也就是给比武优胜的一些低级军官封赏点儿什么。
不过,最近类似的事高溶做了不少,主要是要在军中刷存在感他是打算对契丹用兵的时候御驾亲征的。
他御驾亲征好处很多,一来有他坐镇,各方心思都会被按下去,能在当下情景下,做到尽可能精诚合作。二来么,真的能重创契丹,甚至一举功成,他的威信肯定大涨,皇位就真的不可动摇了。
既然打算御驾亲征,那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高溶没有打算御驾亲征时独揽大权,他是从小学习兵法,是真的知兵,可真正领兵是没有的。如此,他也不能在这样重要的大战中,给自己练手。
他打算和那些年轻军官一样,多看多学,然后就是相信自己选出来的几路大将了——有他在的话,他只要相信那些大将,能够迅速拍板,在情势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也是能有很大帮助的。
须知道,战场上的情况变化的很快,有的时候就是其他人怕担责任,迟疑了一天半天的,一切就晚了!
不过,哪怕是做个‘吉祥物’,他也得多在军队里走动,不然一向排外的军队,吉祥物的效果都可能发挥不出来呢。
说的差不多了,王祯汝和赵祖光就要告退。高溶挥挥手,然后又突然道:“四哥,你留下。”
赵祖光留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高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几日朕倒是听说了,大娘娘替朕选妃之事,是你提议的?”
殿内四方都是‘冰山’,冰山后还有宫娥扇风,着夏日里也很凉爽。但就是这样,赵祖光背后一下全是冷汗,忙道:“官家容禀,这定是有人诬陷!官家家事,臣怎会插嘴大娘娘当日不过是同臣说些家常,后头倒是说起了礼聘后妃之事,但也不是臣提议的”
高溶倒是相信这一点,他今天提这个也不是为了敲打赵祖光,而是借此说起另一件事。
“此事朕知道了,自然没有疑你四哥回去同家里说明,我这后宫中就不要送个表妹、侄女儿什么了。到时候来了,是做亲戚看,还是当妾妇看呢?”
高溶语气是很轻的,但赵祖光明白他的意思——重点当然不是赵家的女孩儿送进来后,不知道当亲戚看待,还是当小妾看待。重点就是高溶不希望赵家的女孩儿进宫!在太后姓赵,赵祖光又是高溶第一信任臣子的当下,有些事反而得小心了。
高溶此时说明白,更像是对赵家的偏爱。若是不说明白,任由赵家哪里都掺一脚,那才是要命呢!
“官家说的是。”赵祖光答应的很干脆。他也知道家里最近正鼓动自家姑姑选个姓赵的女孩儿入宫,他知道自家姑姑的性格,耳根子软,如果任由下去,最后还真有可能做成!
高溶见赵祖光如此,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一边说着,一边让赵祖光同他去御花园走走如今是夏天,但这个时候还是上午,御花园里又绿树成荫,走走也是好的。不然整天闷在屋子里,靠冰度日,也不好。
两人去往花园,赵祖光就说起了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高溶和堂兄弟们在宫中一起读书,赵祖光以官宦子弟的身份随侍读书,算是半个同学,半个‘陪读’的。当时高溶一如如今难搞,若有堂兄弟要欺负他,他就能整得对方鼻青脸肿。
高溶的身份很敏感的,他真的光明正大报复堂兄弟们,倒是不好怎样他。
说着说着,赵祖光忽然止步了,高溶往对面望去,就知道为什么他止步了——对面是一丛竹林,林中还有亭台,莺莺燕燕之声宛然,看样子绝不可能是宫娥之流。
高溶看向旁边的内侍:“这是什么人,宫中喧哗?”
“禀官家,小人听说大娘娘今日请了几位小娘子进宫陪伴,大约便是这了。”内侍说的很小心。
高溶无心在这种事上纠缠,但想着赵娥应该在此,不好当没看见。便道:“四哥,随朕去见见大娘娘罢。”
赵祖光自没什么好说的,随他去了,两人见了赵娥,同时也看到了那十来个漂亮的小娘子。
赵祖光肯定是尽量不多看的,但他也注意到了,高溶特别多看了其中一个穿揉蓝色衫子的女子。该死的好奇心驱使下,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然后心下就是‘咯噔’一下——这自然是个美人,眉目灵动,更重要的是,眉眼竟与杨宜君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此女的精明气多过了大气,原本的几分相似也被削弱了。
等到赵娥让小娘子们离开了,便与高溶道:“官家可是看中了马四娘子?”
马四娘子就是刚刚穿揉蓝色衫子的那个。
高溶眼皮微动,赵祖光说不准他默不作声多久,或许是一息功夫,也可能是十息功夫。空气都微微凝滞了,他根本把握不准时间。
“不用了,儿偏不看中她。”高溶声音很轻,但就是一句话决定了一个小女子的命运。
赵娥不在乎儿子看不中一个小娘子,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就看不中了,哀家见那小娘子真是美人,琴棋书画也是众小娘子中最好的,本打算礼聘入宫来着。”
高溶其实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遵循本能一样道:“不够,差太多了。”
第60章 花开两头,各表……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就在洛阳的形势一天一个样的时候,播州却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些变故。毕竟这里是边陲之地,中原发生了什么很难传到这里,而这里的大多数人也不见得对此感兴趣。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燕国的皇帝换了,也就是个消息而已。
在那个深冬午后,高溶很快就被赵祖光找到,且靠着强健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健康。杨宜君就不同,她被河水冲上岸后,过了一夜才被附近农家发现。那里的百姓见她服饰,觉得她不是一般人,于是救了她。
但农家无钱请来大夫,只能看着杨宜君发烧,用点儿土法子降温。就这样高热了一天一夜,她才从生死线上挣扎下来——她没被那一场高热烧坏脑子,真是天大的运气了!
当杨宜君拼命睁开眼睛,眼前是破旧的茅屋屋顶,屋内说得上是家徒四壁。一个小女孩儿在门口看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好一会儿没发现杨宜君醒来了。等到发现时,就瞪大了眼睛。
“阿婆!阿婆!”出去叫人去了。
之后杨宜君得到了一碗清水,滋润她干渴到不能呼吸地喉咙。喝完水之后,她尝试着说话,然而因为高热还没有退去,她连话都说不出来。等到晚间喝了小半碗米粥,她才能勉强用气音说道:
“多谢救命之恩我是播州侯侄女请你们到杨家捎信,叫我家人来接我到时必有重谢!”
杨宜君这话让这家人兴奋了起来,他们本就觉得杨宜君不是一般人,救了下来能得好处——就算没有好处,这也是个女人,活下来了是能做媳妇儿的!
但这件事只要没有亲口承认,他们也是说不准的,毕竟要说杨宜君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逃妾也是挺像的。一般大家小姐怎么会落水,还被冲到这边来呢?
这一家人都很高兴,只有年纪最大的儿子一脸纠结。杨宜君是他和他爹在河边救起的,看到杨宜君的脸的一瞬间,他就想着救了这女子,回家给自己做娘子。救命之恩么,这也是应该的。像他们村子里的周三哥,不就是收留了个讨饭不着,快要饿死的女乞丐,这才有了老婆的么!
眼下说杨宜君是杨家的女儿杨家是什么门第,整个播州无人不知啊!杨宜君刚刚直接搬出‘播州侯’也是为了这个。
相比起符合家人的愿景,真是个大家小姐,他还是觉得是逃家的小妾、婢女最好。
做父亲的哪能不了解儿子呢,但也没有点破,只是之后他都尽量支开儿子,不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杨宜君年轻人把持不住,真要是做了什么,那就麻烦了!到时候别说是好处没有,反而要惹出大祸!
晚间一家之主就悄悄儿与老婆说了这事,让她也注意一些。但老婆却说:“若大哥有这个意思,凑他与这个小娘子一堆又有何妨,到时候生米成熟饭,那杨老爷家也只能招了我家大哥做女婿,与我家做亲哩!”
“有这门亲,我家可就发达了!”
“做你娘的梦呢!”男人又骂了几句狠的,一会儿才道:“这等阴损主意使出来,要如你娘俩的愿,可难着呢!得要人小娘子和杨家都软弱,一旦有个人刚烈些,事情不成,反倒是家里都得死!”
“我们去弄那等险作甚?回头将人送回去,得些好处,家里多置几亩上田,买上一头牛,余下或许还能给大哥正经讨个浑家如此不好么?”
老婆还有些不甘心,嘟嘟囔囔道:“那大户人家都要脸的,事情成了,不认也得认啊”
见老婆还是这等不晓事,一家之主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想的好,却也不再想想,那样美貌的女子,纵使被大哥娶回了家,咱们小门小户的如何受的住!”
这话完全符合老婆对美貌女子是祸水的想象,当下就不说话了。
第二日,这一家之主就带着大儿子往遵义城去,中间一半是花钱搭的牛车,一半是自己步行,来到遵义城时已经很晚了。
平日他们这样的农户都是不离村的,偶尔需要买些盐、针等物事,也只用去附近草市!做父亲的只在年轻时来过一次遵义城,为的是给妻子打一副银镯子做聘礼。而做儿子的,这次是真的第一次来。
这般繁华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好多人都是穿绸着缎的,不知为何,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当父亲的故作镇定,眼睛在街上看了一会儿,瞅准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卖盆的老人家:“大哥,小弟打听个路程这崇仁坊往哪里走哇?”
杨宜君将自家的地址告诉了他们。
有人指了路,父子二人就往崇仁坊去。崇仁坊里不止一户人家,他们就打听哪家姓杨——但这里也不止一家姓杨啊!
这父亲就说:“家里丢了女儿的那个杨家!”
坊内的人一听就知道了,指点了一户人家:“那家就是,怎么,你们寻着杨十七娘了?”
“正是呢!那位娘子被水冲到了岸上,是我家救起的”眼看着要有回报了,做父亲的是满面红光,也不收着这事儿了。
坊内人一听,有好事的随他们一起去杨家,杨家门房这边也因为这几日杨家乱的很,一脑门子官司呢!听得有人知道自家娘子在哪儿,哪里敢怠慢,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父子二人入得府宅内才知,这家外面看着只是两扇黑油大门,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他们说不出个一二三,但就是知道是真的有钱!见得如此,他们是一边开心,一边又有些畏缩。
此时杨段还在外搜寻杨宜君呢,家中是周氏管事。她一听有人要送还杨宜君,又惊又喜,也顾不上见客的妆扮之事,忙忙的就出来了。
当夜,也不管什么宵禁不宵禁了——遵义城的宵禁不就是杨家说了算么!杨段人回来了,与大哥杨界说了一声,便自带了家丁,随着父子二人找到他们村里去了,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骑马坐车回去,那就快多了。到了地方时,一阵狗吠声,不多时一座茅屋周围点起了火把,茅屋里的人也醒了,只是心里害怕,无人敢出来。还是这父子二人去叫门,这家的女儿才来开门。
杨段下得马来,就见女儿躺在角落一张铺着稻草得床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只有颧骨上又一层病态的嫣红。哪里还舍得,心中大恸,脱下披风将女儿裹了起来:“如今可吃了亏了,知道不能由着性子到处做耍了?”
杨宜君忍不住小声说:“出来冬猎的事儿,家里都是知道的”
杨段听的这话,忍不住要敲女儿的头,但手都伸出去了,见得她如今可怜样儿,又下不去手了。只得哭笑不得道:“都这般了,还耍嘴皮子,可见也还好。”
说着他抱着女儿,放到了来时带的车上,让车上的平儿好生照顾她,回头又送了这家人好几箱笼的礼物做答谢——今晚这事儿,成了此地好几年的谈资呢!这家人也因此渐渐起来了,不说大富大贵,却也是左近有名的殷实人家。
另一边,杨宜君被家人接到了,也就安心了,在车上颠簸着也睡着了。但就是这一安心,本来维持住的高热,就又有加重的趋势,一到家平儿就急急忙忙道:“好烫!可了不得了!”
这会儿天蒙蒙亮了,一家上下也顾不得休息,赶忙去请了城中有名的大夫来。
大夫看了,自然是该用药用药,该用针用针,嘱咐杨家人注意给杨宜君降温。杨家这边果然就用帕子包了冰块去给杨宜君敷额头,还常常给她擦拭身体。如此又过了两三日,杨宜君的高热才在反反复复重渐渐平稳了下来。
经过这样一遭,杨宜君真就是鬼门关里走过了一回一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后她都卧床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就是那段时间,她着实清闲,每天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卧床发呆,哪怕是看书呢,平儿她们也盯得紧,多看超过半个时辰就有人说了。
好在她还可以看剧,这让她不至于无聊。
但即使是这样,她每天发呆的时间还是与日俱增,有的时候哪怕是在看剧,她的思绪也不知就飞到哪里去了——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的那几天,她的头脑都不太清醒了。然而恍恍惚惚的,她还是想了很多零星碎片。
她想到了‘赵淼’。
当时她好像看到‘赵淼’被一根圆木撞到了头她是这样艰难才活下来了,他呢?
好久好久,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思绪。
等到高热渐渐退去,杨宜君拿出来那块玉佩,然后又守在了一个绣囊里,让晴雯收起来。
“唉,娘子这一病,真就清减了许多呢。”晴雯把东西收拢起来,看着杨宜君缺乏血色的脸就叹气。叹气完了又笑了:“好在如今病渐渐好了,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子的福气到后头呢!”
杨宜君只是不说话,看着窗外已经是春天的景色了。
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道:“赵家公子如何了呢?这些日子怎么从不见你们提起?”
她一说这话,晴雯脸色就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奴说了,娘子可别急、别急赵家公子比娘子先被找到,赵四公子找到人了也曾与家中捎信,只说之说”
晴雯一咬牙,说出了口:“只说是赵六公子人已经没了赵四公子扶棺回乡了。”
窗外春风吹过,院子里枝叶茂密的花木被吹的漱漱作响,真的好安静,安静的能听到人的呼吸、人的心跳。过了好久好久,杨宜君声音很轻,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啊”
是夜,杨宜君又高烧了一回,将阖府上下弄得人仰马翻。好在也就是这一夜,之后就好了,并没有之前那么惊险。
春日里日头正好,杨宜君卧床休养,婢女们就在外间,隔着一层帘子的地方做针线。一面做针线,一面注意着里间的动静,防着杨宜君要用什么、要吃什么,
平儿中间走进去瞧了一回,见杨宜君双眼闭着、呼吸平缓,是睡着了,就给她掖了掖被角。出来后继续与其他人一起做针线,中间叹息了一声,对晴雯道:“也是你好人,怎么给娘子说了赵六公子的事儿?”
她们是日常跟随在杨宜君身边的人,杨宜君对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如何,她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也是因此,她们其实有看出杨宜君待‘赵六公子’有些不寻常。不像当初和裴公子那样明显,但确实是不寻常的。
“我想着这事儿瞒不过去的,娘子既然问了,那必然是心中有了怀疑我若不说,娘子反而要多想。”晴雯也是满脸懊悔:“早知道,我就对娘子说是赵六公子人找到了,和赵四公子回乡了。”
“多嘴多舌作甚!”
听晴雯说到这儿,紫鹃忍不住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娘子是姻缘上有什么妨害么?与赵公子好不容易有些意思了,赵公子人却没了,早知道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没赵公子这人,少了一回伤心呢。”
她们在外间说话,怕打扰到杨宜君,说的是很小声的。但杨宜君其实没睡,只是在看剧而已,等到平儿来了又去了,她也懒得看剧了,就躺在床上听她们说话,没想到却听到了这一出。
杨宜君侧着头,看着新换的纱帐,帐子上绣着精致的图案,有桃花,有蝴蝶,有春虫色彩艳丽,零零碎碎。似乎一切都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变得焕然一新,至于上一个冬天发生的一切,都在隆冬时被冻死、被掩埋,现在都是新的了。
她很久很久动也不动,然后就是这一天开始,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比起前些日子‘病去如抽丝’,病歪歪的样子,她的健康在那之后迅速恢复着。又过了十来日,大夫在看过她之后,允许她每天可以下床走动一会儿,在院子里散步。
“对,就是这个,得了就好。”杨宜君笑眯眯地从晴雯手里接过一小瓶‘风油精’,‘风油精’这等神物,她很早就在一些影视剧里见过了,但也是最近才在一部电视剧知道这是怎么做的。
这电视剧主要是以一个家族位核心脉络,说了百年故事,这个家族就是做风油精的。
说起来,风油精并不是现代才有的药品,很早以前就被居住在湿热地区的人弄出了‘雏形’。在现代生产方式诞生之前,也曾小作坊生产过——将它看成某种传统成药要没问题。
那部电视剧里有大致表现风油精是怎么做出来的如果是后来那种大机器生产,配料也麻烦的多的,杨宜君肯定没法搞出来。但如果是一开始比较原始的版本,那就没问题了。
她之所以搞风油精,一个是因为这在湿热的西南地区是真的有用,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弄出来么。用私心来说,这也是给家里增加一个财源。
另一个,则是她很久以前就想弄风油精了很久以前她看过一个宫斗剧,宫斗剧里穿越的女主角为了帮一个妃子引蝴蝶上身,从而吸引皇帝的注意,调配了一种水,洒在身上就能引来蝴蝶了。
蝴蝶会被什么味道吸引?有人觉得要泡花瓣澡,而以杨宜君的经验来说,花香其实没什么用。那部宫斗题材电视剧里,女主角也这样说过,所以她调配出来的那种水,用的是泡了浆果一夜的水,加上风油精、蜂蜜就成了。
按照女主角的说法,蜂蜜是蝴蝶的食物,浆果的味道会吸引蝴蝶,至于风油精,一方面是风油精很容易挥发,加速了蜂蜜和浆果味道的散发。另外,风油精复杂的成分里,还就是有蝴蝶喜欢的味道。
与之配合上鲜艳的衣服(蝴蝶比较容易被鲜艳的颜色吸引,就像花一样),蝴蝶翩翩而来不是梦!
“咱们院子里没有蜜蜂罢?”调配好‘引蝶水’,杨宜君看了看自己足够鲜艳的衣裙,便将其洒了一些上去。这种‘引蝶水’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同样招蜜蜂。
“没有没有,奴都瞧过好几遍了,绝没有蜂窝!”晴雯信誓旦旦,同时也很好奇地看着杨宜君。招蝴蝶什么,在一些传奇、话本里倒是能见到,能做到这个的都是绝代佳人,是为了增添这个角色身上的美和仙。
杨宜君当然也足够美了,但也没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能力啊!
大家都想看看,到时候是什么场面。
杨宜君径直往花园里去了,看起来似乎也很有兴致的样子。见得她在这些玩乐之事上如此上心,平儿她们面上凑趣,心里也是放心了很多——她这个样子,和过去无异,在她们看来就是逐渐走出来了。
杨家的园子是有精心打理的,不算大,但各种花木安排的恰到好处。此时正是春天最盛的时候,好多花都开了,争奇斗艳,引来蝴蝶翩翩飞舞——这真的是和冬天完全不一样的景观,杨宜君看着这些,慢慢、慢慢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总之就是笑了。
她高兴吗?好像并不高兴,至少没有表面那样高兴。那她痛苦吗?好像也不至于。她承认,在那一场‘亡命天涯’里,她不用再想过去未来,不用去想自己所厌恶的,嫁人对自己的伤害最后因为种种巧合,她终于能无所顾忌地爱上了一个人。
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适合的时间,不适合的地点,不适合的人。但偏偏对于杨宜君,就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人!如果不是那样,她反而要被很多东西牵绊住,根本不会动心。
世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妙。
但爱上了又如何呢?杨宜君不是困于闺阁的小儿女,她的身被困在门户之内,心也没有。她不会把男女之间的情爱当成是人生的全部,那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只能说是漫漫人生里的小小光彩。
所以,她不会‘赵淼’死了就天塌地陷,她的人生还有太多太多‘其他’了。但,但她还是伤心了,哪怕她最爱他的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也足够冷酷,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脱离那一场追杀,她迈出的脚就会收回去。
她不愿意嫁人,就是不愿意嫁人!她对于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嫁人,哪怕是像母亲那样,得一个‘有情郎’,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愿意——她知道,父亲没有想要拘束母亲,但处在这样的世间,天生就有给女子的圈套。
父亲什么都不需要做,母亲也会走动走入那圈套,最终在世人眼里和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能做的事情只有相夫教子,而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丈夫身上的附属。
毕竟她想的也是从此之后他们分开,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他们不会在一起,可是在某一天她想起他,也能知道他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好好地活着,或许有娇妻美妾,或许是事业有成,或许得了个大起大落,又或许如大多数人,就是庸庸碌碌而已。
就像她曾经捏起手指,看指尖上因为学针线弄出的小小伤口,伤口很陈旧了,她看到它,不会有疼痛的感觉。只会在某一个瞬间,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杨宜君笑着挥了挥衣袖、荡漾起裙摆,让气味散发开来。果然,不过多久,就有蝴蝶翩翩飞来了,蝴蝶停在了她的裙子上,停在了她的衣襟上、袖子上,还有一只落在了她的簪头。
“十七娘”
杨宜君好像听到有人唤她,于是又笑了,她看过去,如春花一般绚烂,分明是要倾国倾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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