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大秦相国夫人 > 第107章 一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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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拜别荀子门下后,韩非与李斯就没有再见过。


    阔别多年,谁也不曾料到二人竟会在咸阳重逢。见李斯神情淡淡,韩非满腹感慨。


    他本不善言辞,又心有唏嘘,明明是同门再见的场面,二人却是久久无语。


    良久之后,仍是韩非打破了沉默的对视。


    “师兄。”


    韩非慢吞吞地吐出话语:“怎,怎知我在此?”


    李斯平静道:“你知秦国善用间计,秦王又如此敬重你。你偷换了下人的衣服,从后门离开驿馆,难道就没人知道了?”


    言语之间,食肆的掌柜朱平亲自端过来食器。


    除却韩非点的几道小菜外,朱平还上了食肆的招牌豆腐炖鱼和酱油烤鸡。


    朱平好似是故意接李斯的话一样,鞠着笑容:“公子非莅临,我替我家主人为公子添两道菜。”


    韩非:“……”


    待掌柜走后,李斯才又开口:“都把你当贼一样防呢。”


    韩非侧了侧头,仔细一想,话没出口,先笑起来。


    “是,是我。”他顿了顿:“不谙世事了。”


    言下之意即是,他为韩国公室,回国之后纵不为重用也是锦衣玉食、受人尊敬。初来秦国,为人所制,想得就理所当然了一些。


    “来咸阳有几日了。”


    李斯打开酒坛封口:“感觉怎样?”


    韩非:“师,师兄是,是来炫耀的么?”


    李斯:“炫耀什么?”


    韩非:“胜利。”


    因口吃之憾,韩非出言向来言简意赅。可二人同门时的默契多少还是留了下来——他话说的简单,李斯还是听明白了。


    意思是说,韩非知道他被迫入秦,定然是李斯为秦王提供了建议。


    韩非甚至想过,如果是李斯提供了建议,那么早在他使楚说服春申君时,这位同门师兄就已经摸透了他的想法。


    李斯莞尔不言。


    当今的秦国廷尉并非情绪外露的人,即使是笑,也没有笑进眼底。李斯只是为韩非倒酒:“昔年夏阳君在邯郸时,一手酿酒技艺就名震赵国。如今把这蒸酒带到咸阳来,也算是你我有口福。”


    “秦……秦国禁酒。”韩非蹙眉。


    “出了驿馆之外,非祭祀等特殊场合,不得饮酒。”李斯回应:“但夏阳君念及咸阳城内聚集着各国使臣、游士,六国之中亦有饮酒习俗。因而上书秦王,请他开辟了这么一小块特殊的地点,开设酒肆食肆。”


    说完,李斯又补充:“夏阳君言,此为‘特区’。”


    韩非闻言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他端起酒器,敬与李斯。后者见状同样举杯,二人相敬后,同时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烈酒入吼,似刀似火,醇厚也尖锐。热度顺着韩非喉咙一直流淌至胃部,他放下酒器后,不免因此吃惊。


    “如何?”李斯问。


    “心惊。”韩非答。


    “因酒烈么?”李斯失笑:“在荀卿门下时,你酒量也不差啊。”


    “非为酒心惊。”韩非摇头:“为秦。”


    也许韩非不懂蒸馏技艺,但他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酒越烈、越好,耗费的粮食就越多。


    而咸阳酒肆售卖的酒,竟然能烈到这般纯度。


    哪怕价格卖到天价去,也间接证明了如今秦国的粮食产量,足以支撑咸阳商人贩售烈酒。


    李斯追问:“是心惊,还是心凉?”


    韩非:“都有。”


    这几日在咸阳,韩非也大致了解了秦国的情况。


    都说秦国穷兵黩武,只知战、不知活,凶残暴虐如虎狼。可韩非到了咸阳城,首先看到的就是坐落在城郭一角的咸阳学堂。


    学堂内读书声琅琅,学堂外诸多士子齐聚广场,讨论强国治国之策,纷纷扰扰至日落才歇。


    如此,怕是再多几年,赶超稷下学宫也不为过。


    最可怕的是所谓的“咸阳广场”与稷下学宫又完全不同,齐国请贤人授课,讲百家学说。而秦国学堂之外的讨论,往往有专人主持,只传授商讨法家之策。


    来这里的游士,再将秦国的思想带去六国。


    长久之后,这天下,究竟是周的天下,还是秦的天下?


    更别提李斯口中的“特区”,商贾集聚、市民众多。咸阳内外,完全是一片富足有序的状态。


    这样的诸侯国,怎能不强大。


    中原各国,又有谁能拦得住?


    韩非首先意识到的,就是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去掀翻秦国这辆战车。


    灭六国,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尝尝饭食吧。”


    李斯劝道:“即使忧虑母国,也是要填饱了肚子再说。”


    韩非:“师兄……再无劝、劝说?”


    他就不信,李斯过来就是为请自己吃饭的。


    但后者却是出乎意料地坦然:“公子因何入秦、入秦又会怎样,想来公子比斯更为清楚。公子为韩室,入秦之后,步步危机,切莫树敌,斯言尽于此。”


    这话说出口,为忠言,也是威胁。


    忠言在于李斯说的实话,威胁在于他为秦臣。


    韩非心知肚明。


    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


    “我为,为韩国公子。”韩非说:“在秦,不可能,不树敌。”


    “那你要看清楚,谁会是你的敌人。”李斯说。


    “通古便是。”


    话到此处,李斯面上可有可无的笑容才掺入了几分真情。


    昔日在荀卿门下读书时,二人年少,韩非寡言,与同门的关系不远不近。唯独与李斯志趣相投,走得近一些。


    正因志趣相投,二人才会分道扬镳。


    “我入秦廷。”说到重要的事情,韩非本不快的语速更为放缓,他不想自己的缺陷干扰交流:“师兄容得下我么?”


    彼此都明白,李斯容不下他。


    公子非生来为贵胄,哪怕韩国弱小,他也是韩王的亲属。来到秦国,秦人再不待见他,也要行公室的方式以礼相待。


    可李斯不一样,他为寒门,是平民。


    得夏阳君赏识,又为秦王重用。在这条路上,他没有任何仰仗,亦不可能留一个天生就为贵族的人与自己分权。


    “容不下。”


    李斯诚实回答:“但秦王欣赏公子,想要与公子相见。我事秦,自然要为秦王做事。”


    韩非顿了顿,而后失笑出声。


    在这样的交谈之下笑起来,多少有些嘲讽的意思。


    李斯持酒器的手一停,他正眼看向韩非,直面其中讥讽之意。


    “公子曾言:‘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李斯不卑不亢道,“主卖官鬻爵,臣卖智力。做臣子的,为国君谋事,而国君许以重利作为回报,这是公子眼中的君臣之道,与商人买卖无异。”


    “是。”


    “既是如此,又何故嘲讽斯为秦王谋事?个人之见,不足挂齿。”李斯说:“纵然我有再广阔的胸襟和再深奥的智慧,没有国君赏识,无国君任用,于国于天下,都没有任何意义。”


    “非为嘲笑,笑你。”韩非辩解:“是笑我自己。”


    这确实是韩非的君臣之道。


    早在荀卿门下初见时,李斯就为韩非的主张震惊过。


    公子非为韩国公室之后,又生得一团和气,仅看外表,仿佛一名不食烟火、不懂世故好脾气贵族。再加上他有口吃的问题,同门接触之时,自然而然默认他拜入荀子门下,是因为生性宽厚,寻求儒家真理。


    但儒门所谓的“仁”、“义”、“礼”、“信”,实际上韩非一个都不在乎。


    他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如那商人买卖,等价交换、以利换利。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用,没有任何温情。


    因而韩非认为,为臣者可以为国君的意愿不择手段。


    如今李斯的为臣之道便是如此。


    可同门师兄,现在是政敌了。


    二人到了当下地步,立场近乎直接相对,可他们的想法仍然一致。


    李斯闻言,微微拧起了眉头。


    他好像宁可韩非是在指责自己。李斯思量片刻:“斯不明白。”


    韩非:“请通古直言。”


    李斯:“公子不信血脉恩情,不信人性本善,那也无从谈及忠君爱人,何故纠结于一个必亡的韩国?秦王读过公子著书,对公子赞不绝口,称若得见一面死而无悔。既然这天下有如此欣赏公子、了解公子所思所想的国君,入秦理应是个机会,而非绝路啊。”


    如此出言,可谓肺腑。


    但韩非却只是歪了歪头,他仁和面向,做出动作,近乎无辜。


    “我不为秦效力,死路一条。”韩非说:“我若为秦臣,亦是死路一条。”


    李斯还欲反驳,但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不管韩非具体怎么想,他有着怎样的志向和立场,这句话始终是实话。


    结果就是如此了,还能再怎么说?


    “谢,谢师兄提点。”


    见李斯无言,韩非反而缓和了神情。


    他放松身躯,脸上带上几分亲切的笑意:“改日,秦、秦廷见。”


    李斯一声叹息。


    话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李斯沉默地拿起筷子,落筷之前,又不甘心般补了一句:“许也没到这个地步,吕相欲保你。”


    “吕相?”


    韩非一愣:“为何?”


    秦相国吕不韦,可以说与韩非八竿子打不着。


    他虽然没见过秦相本人,但也听说过吕不韦的传闻,更了解过当今秦相国的为人。


    吕不韦成事之后,行事作风多少带着些像公室靠拢的意思,力求公正、体面。比起力挺秦王主张为其谋事,他更倾向于不树敌、不冒险。由此韩非就推断出秦相为人和自己并不相合。


    那他为什么要保自己?


    李斯却是意味深长道:“你见到他与夏阳君,就明白了。”


    …………


    ……


    转天上午,章台宫正殿外。


    还不到上朝的时候,赵维桢与吕不韦便在殿外停了一停。


    “我听闻李卿昨日见了公子非?”吕不韦随口问道。


    赵维桢转过身,没回答,而是上上下下把吕不韦打量了一遍。


    堂堂秦相一袭黑色朝服,头戴精致玉冠。黑色本就显瘦,他又生得高挑,哪怕是宽袍大袖也能看出男子的肩背宽阔挺拔。


    还是那翩翩君子的模样,就是赵维桢觉得他衣袖腰身空旷了一些。


    吕不韦:?


    向来仪态无懈可击的秦相国,难得浮现出几分紧张:“可是我哪里穿得不对?”


    赵维桢拧起眉头:“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吕不韦:“……”


    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白日再忙,晚饭是在一起吃的吧,睡觉是躺在一处的吧,得多不注意他才能这幅多年未见的语气啊!


    “没有。”吕不韦挂上假笑:“承蒙维桢关怀。”


    “他是去见了公子非,朱平对你说的吧。”赵维桢把话题转回正事上:“见就见了,老同学聚会,还需要单独禀报么?”


    “不过我没瘦,不韦一直如此。”吕不韦的话题还停留在刚刚。


    男人迈近半步,袖中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捉住了赵维桢的皓腕。


    “维桢喜欢的一点都没少。”他面上一本正经,唇瓣却凑到了赵维桢耳畔:“不信维桢摸摸。”


    说着他牵起赵维桢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放。


    赵维桢:“……”


    这可是在章台宫!


    就算其他臣工还没到,这正殿前还有护卫呢。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他现在倒是不打算装腔作势,做出那般贵族公卿之风了!


    赵维桢想抽回手,可吕不韦牢牢抓着她,力道不轻不重,就是挣脱不开。


    “吕不韦,”赵维桢没好气开口,“你要点脸吧!”


    “怎么。”


    秦国第一权臣眨巴眨眼,一双微垂明眸貌似无辜,说却说得厚颜无耻:“又无旁人,那些护卫,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是不敢说出——”


    可惜的是,吕不韦一番嚣张话语还没彻底落地,二人的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赵维桢大力出奇迹,到底是一巴掌把吕不韦的手拍开,退后半步。


    夫妇回复到社交距离,同时也光速整理好面部表情。


    吕不韦神态未变,扭过身来,触及到来者的视线,不免讶异。


    “公子非。”秦相赶忙主动迎了上去,客客气气行礼:“公子怎来得这么早?”


    赵维桢:!


    他倒好,调戏完就跟没事人一样。


    赵维桢收敛好情绪,才后一步看向走过来的人。触及到青年的视线,她微微瞪大眼。


    这韩非……


    好年轻。


    虽说他为李斯师弟,肯定要比李斯年轻一两岁的,但赵维桢没想到,韩非会生得如此……呃,用二十一世纪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有少年感。


    这份少年感来自于韩非面上带着的几分不谙世事。


    可他根本就不是不谙世事——想想看公子非落笔文章的刻薄冷锐与剑走偏锋吧!一个不相信人性,其主张在后世落下“寡恩且极端”评语的人,他不论如何也不会不谙世事的。


    生性犀利,生得倒是一团和气。


    赵维桢心中略略有些惊讶:没想到韩非子内外反差这么大。


    “见过公子非。”


    她整理好表情,同样行礼,而后温言道:“初来咸阳,公子还习惯么?”


    这还是韩非生平第一次碰见女子向他行君子礼。


    秦廷朝会前逗留的夫妇二人,不用多介绍,韩非也立刻认识到对方的身份。


    虽然赵维桢行君子礼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但韩非还是认真地以同样的礼仪回敬吕不韦与赵维桢。


    “见过……秦相与夏,夏阳君。”韩非慢吞吞出言。


    所以历史上记载公子非有口吃的缺憾,竟然是真的。


    吕不韦侧首想了想,温声道:“王上读过公子著书,敬佩不已。今日在朝堂上,定会有诸多问题想请教公子,说不得还要请公子单独长谈。不韦敢问公子,可是准备好了腹稿?我与孟隗都期待得很呢。”


    表面上说期待,实则是在提点韩非殿上需要说很多的话。


    韩非心领神会,也多少明白了李斯所言“相国欲保”是实话。


    只是原因……


    公子非的视线在赵维桢与吕不韦之间迅速转了一圈,而后颔首。


    “我,我已备书。”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纸帛书。


    说不利索,那就写下来,韩非早就准备好了。


    赵维桢顿时来了兴致:这可是韩非子写下的文章!


    “哦?”她好奇道:“公子准备同王上说些什么?”


    “取天下之,之道。”韩非回答。


    “从何而谈起?”赵维桢问。


    韩非沉默了片刻。


    他一双眼睛端详着赵维桢,似为试探,似是迟疑,但最终韩非依然选择开口:“存韩,灭赵。”


    赵维桢:“……”


    她面上不露,心中却是微微一惊。


    韩非才要与嬴政见第一面呢。这第一面,他就已经写出了《韩非子》中的名篇《存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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