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大秦相国夫人 > 第108章 一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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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散朝之后,章台宫偏殿。


    赵维桢和吕不韦应侍人传话,跨过门槛。二人刚刚步入偏殿,伫立其中的少年嬴政便将手中帛书展开:“请夫人与仲父看看。”


    秦国正在推广纸张,上至国君、下至学堂,用的都是廉价且轻便的纸。而韩非上书却依旧用的帛书,仅这一行径,就足以看出公子非对秦国的态度。


    侍人将帛书转交给夫妇二人。


    在历史上,韩非被迫入秦后,确实曾经上书秦王政提议存韩灭赵。如今即使韩非早了许多年入秦,原因不同、背景不同,可他的立场不曾变过。


    手中这份帛书,仍然秉持着与《韩非子·存韩》篇章相同的观点。


    赵维桢与吕不韦拿过帛书,先是不约而同因韩非的字迹顿了顿。


    “倒是一手好字。”吕不韦评价道:“笔迹凌厉,暗藏杀机。”


    公子非生得少年相,看起清贵好拿捏,可下笔的笔锋却透露出其尖锐的个性。至于行文,更是条例清晰,极具逻辑性。


    总结下来,公子非的文章逻辑是层层递进的。


    首先他先言及韩国弱小,多年以来不曾找过秦国的麻烦,反而挨秦国不少打,且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气势汹汹的强国,韩国身为弱国宛如刀俎上的鱼肉,只能献地、送人,低头求和,对秦国没有任何威胁,也愿意成为秦国的属国。


    其次再反观赵国则野心勃勃。近年来,赵国攻魏、攻燕,连秦连齐,更是打的匈奴都抬不起头来。


    虽然赵国与秦国没有直接的冲突,但他们的目的仍然是在于开疆拓土、壮大自己。如果秦国坐视不理,迟早成为六国之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劲敌。


    最后,秦、赵本有仇怨,秦昭王在世时,便一个劲盯着赵国打。若昭王多活几年,估计赵国都已经为秦国打下来了。秦王政身为秦昭王最宠爱的太孙,理应完成先王未就的夙愿。


    由上述观点,韩非引出来自己的结论:韩国愿意支持秦国攻打赵国,甚至列出一系列的条件,与秦国共同发兵、做攻赵最为坚强的援军。


    有了结论,便是建议。韩非还写明了攻赵时稳定其他诸侯的办法:一则秦、楚有联姻在先,而春申君在联姻完成之前就打破联盟,合纵攻秦,可向春申君发难。既挑拨了楚王与春申君的关系,又可借未曾完成的婚约与楚重新修好。


    二则,韩国也愿意帮助秦国说服魏国出兵攻赵。魏国为赵国打的很惨,断然不会拒绝。


    三则是燕、齐本与秦有盟约,又相距甚远,不会反对的。搞不好两国还会借机浑水摸鱼,从赵国手中沾点便宜。


    一篇长文,行文简洁、直中要害,还给出了合适的行事方案。


    待到她与吕不韦完长文,赵维桢合拢帛书后,嬴政才转过身来。


    “夫人与仲父怎么看?”嬴政问。


    赵维桢:“公子非所言,不是不可行。”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韩非的长文,每个地方都说得通,每个地方都是对的。


    “若按公子非所言行事,用他主事。”吕不韦淡淡补充:“灭赵未尝不可。”


    只是说到最后,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但不能行。”


    嬴政侧了侧头,看向李斯。


    一直伫立在偏殿内的李斯,直至与秦王视线相接,才平静说:“斯以为不可。”


    “为何?”嬴政问。


    “公子非不为秦所用,王上以为为何?”李斯不答反问。


    “他为韩国公子,若不为秦效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嬴政回答。


    “此为原因之一。”李斯说:“之二在于,公子非入秦,他不能说服秦王放下吞韩之心,乃大势所趋,无人置喙为公子非之过;可他如若说服秦王,促成韩、秦联盟,归韩之后,公子非则是大大的功臣。斯敬畏公子非的才能,亦钦佩不已,但斯不认为其毫无利己之心。”


    说着,他抬手示意赵维桢手中的帛书:“这封上书,不为两国,只为公子非一人所写。”


    “韩国毗邻秦国,于秦国而言,韩国便是心腹上的烂疮。平日不会发作,可出现情况,就会病发,痛苦不堪。”李斯又道:“依臣之见,公子非上书,等的是秦王的决策,王上可借此利用一番。”


    “哦?”


    少年国君沉着的面孔中浮现几分意外之色。


    他等的就是李斯的反对,但即使是嬴政也没想到,李斯不仅出言反对,他还甚至给了更进一步的意见。


    “公子非上书还不过几个时辰。”嬴政说:“李卿已有对策,寡人看李卿怕是早就想好了。”


    李斯苦涩一笑:“昔年同窗时,我与公子情同手足,自然是晓得他有什么想法。”


    嬴政:“李卿不妨直言。”


    “秦国准备攻韩,却不言及攻韩,韩国便会认定有回转余地,心甘情愿做秦国的属国。”李斯说着,抬手深深行一礼:“请王上准许斯出使韩国,斯愿说服韩王入秦朝见,王上可直接借机扣留韩王做人质。”


    面前的少年国君因李斯之言陷入思索。


    如今的嬴政,俨然已是大人的模样。十六岁的秦王在身高上早就超过了赵维桢,不见稚嫩、只余威严。


    他沉默不言,谁也不会轻易打破这份寂静。


    这安静由嬴政发起,亦由嬴政结束。良久之后,他再次抬起凤眸:“韩国人出言,不论说什么,目的还是在于拖延攻韩之计罢了。可惜!”


    国君并没有正面回复李斯的请求。


    他转头看向宫中宦官:“寡人还是想听听公子非自己的想法。”


    偏殿中的宦官领命离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将早就等候在外的公子非领进偏殿。


    嬴政耐心等韩非行礼,而后抬了抬手,侍人把赵维桢手中的帛书又送还给他。


    少年国君难得放缓脸色:“你这文章写得很好,但寡人并不打算采用。寡人有一问欲问公子。”


    秦王直接拒绝了韩非的提议,后者也不懊恼。


    韩非只是深深看了嬴政一眼,而后再次行礼:“秦王,请。”


    嬴政:“若寡人执意攻韩,公子会如何?”


    韩非:“……”


    赵维桢在一旁不禁挑眉。


    这问题问的,横看竖看都是刁难。


    不得不说,嬴政现在越发有流氓大国国君的意思了——说是问问题,但这个问题,若是回答出疏漏,秦王以此为由头砍了韩非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韩非并没有退缩。


    他只是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语言:“君有主、主张,于臣于,于国,是好事。”


    嬴政闻言,凤眼不着痕迹地亮了亮。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赵维桢一眼就能看出来,韩非一言就说到了秦王政心坎里,他来兴趣了。


    “可公子非上书坦言是为秦谋事。”嬴政故意反驳:“国君若做错了事,你为臣子,不该出言劝诫么?”


    韩非看向嬴政手中帛书:“此乃,非一家之言,只有,有片面道理。”


    说完,他抬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躯干。


    “一国,如,如身躯,君为项上头颅。”韩非顿了顿:“臣子、如手脚。手脚理应,应听从头颅做事,不可向,向头颅发布命令。”


    这番道理,完全是中()央()集()权的核心思想。


    他现在回复秦王政的话,既不出纰漏、亦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而且韩非撰文就很擅长以典故比喻,《韩非子》中留下的篇章留下了数不清的成语。


    重点是,还说得让嬴政很高兴。


    嬴政难得在外臣面前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他一声叹息,近乎惋惜道:“寡人就不明白了,公子非这般君臣理念,如此文采,又有切实的治国之策,为何韩王就不重用呢?”


    韩非苦笑几声。


    他明明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的,但青年依然是开口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得不是自己,而是韩王,乃至整个韩国。


    一个弱小的国家,是搞不出中()央()集()权的。韩国的政治、经济条件摆在那里,韩王不采纳,韩非从未埋怨过。


    “但寡人有力。”


    嬴政接道:“公子可为寡人效力。”


    韩非言简意赅回答:“我在秦国。”


    意思就是,他人都在秦国了,也上书谏言了,就是在为秦国效力。


    但其中真心实意有几分就不一定了。


    嬴政与韩非彼此心知肚明。


    “罢了。”


    因而少年人并没有就此强求,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嗤笑几声:“今日劳烦公子走一趟,请回使馆休息吧。”


    韩非听闻后,好生行礼。


    青年如释重负,可脸上也展现出几分真实的遗憾。他深深看了少年秦王一眼:“外臣告退。”


    可惜了!


    赵维桢目送韩非的背影消失在偏殿中,心中嘀咕。


    她又看向嬴政。


    虽然少年人的表情没变化,但他的眉心却又微微拧了起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有些许不悦的情绪飞速闪过。


    这就是不高兴的意思了。


    看来与自己心心念念的能臣第一次见面,感觉不太妙。


    赵维桢想着,失笑出声。


    嬴政转头:“夫人笑什么?”


    “都说君求一贤臣,如郎求一佳偶。但孟隗看来,倒是不见得。”赵维桢俏皮道:“不说天下,就说咸阳,多少年轻姑娘想嫁给王上,当那后宫第一人呢,可见这番比喻是不准确的。”


    嬴政:“……”


    他刚拧起的眉心立刻散开,嬴政忍俊不禁:“夫人莫打趣我。倒是李卿方才说出使韩国,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这就是听了韩非的态度,彻底死心了。


    李斯接着说了下去:“扣留韩王,亦可支持一位更为软弱的公子即位,彻底断了韩国翻身的心思。期间王上可助燕攻赵、助赵攻魏,令两国自顾不暇,相互消耗。待到秦灭韩国之后,再转而灭赵不迟。”


    几句话就为秦国铺了未来的道路:先让周边的国家打起来,然后灭韩之后趁其不备一口气继续打下去。


    这倒是符合李斯的一贯方针。


    直到此时,一直没有正面发表意见的吕不韦才幽幽开口:“李卿很着急啊。”


    嬴政身形一停,看向吕不韦。


    “仲父要慢慢来?”他不苟同道:“可六国不会等秦国。”


    “但王上派郑国主修的那条渠可以。”吕不韦温言道:“关中之渠,已修两年。在修渠之间筹谋,待到修完之后再打,既不劳民、亦增加战力,不好么?”


    嬴政没有立刻说话。


    他收回了与吕不韦对视的目光。


    片刻后,国君才点头,看不出情绪道:“李卿所言是今后事,修渠结束亦是今后事,同为筹谋,寡人以为,可按李卿的办法来。”


    嬴政不软不硬地把吕不韦的评判撅了回去,也是在偏袒李斯。


    吕不韦一点也不意外。


    秦相国没有强求,而是好声道:“王上说的是。”


    赵维桢:“……”


    她平静地看向吕不韦。


    后者感应到赵维桢的目光,微微转头,一双明眸与之相对,回给她一个足以称之为坦荡的笑容。


    在吕不韦的脸上,很少能看到这般笑意。


    “可不韦还想试一试”——在这一点上,吕不韦格外坚持。


    虽则这正中赵维桢下怀:她不能与吕不韦在政见上同进同退。但这也意味着吕不韦必定要与秦王政意见相左。


    不过现在的情况还是比历史上好一点。


    至少两个人都是对的。


    赵维桢相信,秦王政的心中也很清楚:若灭六国,必须果断;但欲速则不达,之后定会横生事端。


    这也是他没有与吕不韦彻底翻脸的原因。


    嬴政不在乎臣工与自己意见相左,只要他们不胆大包天,欲图阻碍自己的步伐。


    “公子非上书,也不全无道理。”


    赵维桢适时插嘴,扯开了吕不韦与嬴政的话题:“秦国确实可借此与楚修好。”


    “啊。”


    吕不韦恍然,而后惊喜一笑。


    他本就生得温润谦逊,这么笑起来,一扫偏殿之内肃穆紧绷的氛围。吕不韦既自豪又狡黠道:“王上今年十六,是时候把楚国公主接到秦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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