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杜阮能醒吗?

    “你的意思是……”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秋半夏补充道,“虽然萧王爷说我是这里最了解杜小姐的人——但是我不过也只是为杜小姐看过两次脉象罢了。杜小姐身体到底如何,只能看她用药之后的结果了。”

    龙凌抿着唇,即使他再不愿意相信这个女人,但他对于医术一窍不通,此刻也只能把杜阮的性命寄托在对方身上,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想了想,问:“……有什么风险吗?”

    “那当然是有的。”秋半夏缓缓地笑了,她望向床上沉睡的少女,声音很轻柔地说,“世上从来不会有没有丝毫风险的事情,特别是治病救人这件事,也不能有十足把握,只能说尽量。”

    龙凌冷冷道:“对于你的脑袋能不能继续待在脖子上这件事,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龙凌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于秋半夏的敌意。虽然这个女人表面上看起来温柔善良,一副救死扶伤的谪仙模样,但或许是出于某种下意识的直觉,让他对上秋半夏的时候,总是十分警觉。

    秋半夏眨了眨眼,毫不在意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她说,“不过,我绝没有害她的想法。”

    “我是秋家的女儿,是秋太傅的孙女——你应该听说过秋家的惨案。”秋半夏很坦然很磊落地直说了,“我和杜小姐的经历一模一样,我们目的也是一样的。我绝不会希望多一个敌人,因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和杜小姐是同病相怜的朋友。”

    “如果天底下有什么人最希望杜小姐好好的,那个人绝对是我。”秋半夏悠悠地道,“毕竟,我还等着杜小姐好起来,我们联手呢。”

    龙凌盯着她的表情,那女人脸上的神情真挚极了,不似作伪。

    “花言巧语,最是惑人。”龙凌一字一顿地道,“我只看你做的事情。”

    “好,那你就看着吧。”秋半夏说着,将方子给迎春,“去熬药,不要让杜小姐久等。”

    迎春领命离开了,秋半夏对李太医道:“李太医,今天这些事……”

    她欲言又止,最后道,“算了,我带您去找太子殿下吧,相信殿下会与您详说的。”

    一屋子人最后又剩下一个龙凌,他重新跪回床边,坐在脚踏上。

    床上的人安静了下来,她表情安详,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挣脱,一夜好眠。

    吵闹的人离开了,龙凌也不说话,像是害怕惊动了杜阮的好梦,屋里一片寂然,落针可闻。

    他看着杜阮的眉眼,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低下头,错开眼。

    杜阮的手垂在被子外,他就很小心地将那只白皙又纤细的手盖住,他看到杜阮闭着眼,纤长的眼睫停住了,打下一片阴影,像是一双死去的蝴蝶的翅膀。

    “小姐……”他轻轻地说,轻轻地问,“您相信秋半夏吗?”

    “如果是您,您会相信她吗?”

    然后龙凌想了想,自问自答道:“您会的。”

    “……但属下不会。”他将杜阮的手支撑起来,再一次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杜阮听到自己的想法。

    但在杜阮清醒的时候,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杜阮的想法来自于她自己的所见所闻,如果她想要反驳自己,应当去亲眼见证更多,而不是只听龙凌说。

    这是杜阮上一世教给他,所以他忠诚地实践着,用自己的一生去为杜阮说的话辩证真伪。

    但在这一刻,在杜阮听不见的时候,他才低下头,像是在诉说一个令他感到困惑的秘密:

    “秋半夏说的很有道理,但属下不喜欢她。”

    “不过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对。小姐,您想做的事情,或许有机会藉由她来实现。”

    “上一世的事情,叫属下明白了,一个人只是一座孤舟,是不可能赢的。”

    “萧王也好,太子也好,跟他们一起,您这一世,不会成为一座孤舟了。”

    说完,他低下头,轻轻地将唇角印在杜阮的手上。

    一个越界的吻,一个逾矩的动作,那么隐秘,但又那么虔诚。

    天边的夕阳慢慢倾斜,血色的晚霞透过大开的门窗落进了屋子里,龙凌就这样靠在床边,靠在杜阮无力的手掌里,像是相互依偎的小动物一般。

    门外,迎春端着药碗推开了门,她脚步匆忙,身后还跟着秋半夏和李太医。

    “龙凌!”迎春唤道,“药来了!”

    这一副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迎春亲自熬的,她也在药炉边足足做了三个时辰,守着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

    迎春将药碗放在床边,一勺一勺吹凉了药,喂给杜阮。

    药碗眼见地露了底儿,众人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盯着杜阮的反应。

    这方子管用吗?

    ……杜阮,能醒吗?

    还是会像上一次那样,陷入更深的梦魇?

    第34章 一更(晚上还有一更)……

    在众人紧张万分的目光中,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少女,眼睫轻微地颤了颤。

    “小姐?”迎春连忙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惊喜道,“您醒了?”

    杜阮躺在床上,没有回应,也没有再动。

    那一下颤动的眼睫就仿佛是他们的错觉,只是错眼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小姐?”迎春失落起来“您……”

    秋半夏在一旁说:“不急,再等等,这方子药性没有这么快。”

    “要等多久?”

    “可能是半柱香,也可能是半个时辰,”秋半夏说,“她刚刚眼睫动了一下,应该是已经开始恢复知觉了,很快了。”

    “而且,这说明她的情况良好——醒得越快,说明她对这药性接受良好,之前提到过的后遗症也会相对轻一些。”

    “那如果一直都不醒呢?”迎春无不担忧地问。

    “不会的。”或许是知道这屋里的人都有些六神无主,需要一个能确定方向的主心骨,秋半夏斩钉截铁地道,“我与李太医研究过了,这绝对不可能!”

    闻言,迎春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龙凌却看向她,眼神微闪,有些疑惑和警惕。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只稍微分出了一点点的目光,又立刻移开了目光,看向杜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好像度日如年。

    所幸秋半夏并没有在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撒谎,桌边的香燃了半柱,床上的杜阮眼睫颤了又颤。

    好半晌,她的十指虚虚一握,如同从梦中惊醒那样——

    终于睁开了眼。

    “小姐!”迎春立刻扑上去,紧紧地拉住杜阮的手,“您终于醒了!”

    “吓死奴婢了……”她的声音里有点哭腔,“幸好小姐您没事!”

    “小姐。”龙凌也跟着跪在一旁,低头很专注地看着她,“您还好吗?”

    杜阮一直看着头顶的床帐,似乎还没能从噩梦里回过神来,她的眼神是虚的,好半晌,她才缓缓转头。

    迎春含着泪看她:“小姐……”

    “……嗯?”她偏了偏头,慢吞吞地问,“杜阮,你为什么唤我做小姐?”

    “……”迎春脸上的表情呆住了,那个半途而废的表情显得滑稽又可笑,但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人能笑出来。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后遗症。

    秋半夏疾步上前,将迎春挡在身后,以防迎春那个滑稽的表情让杜阮生疑。

    “杜、呃,”因为还不清楚具体情况,秋半夏飞快略过了姓氏,只道,“……您刚刚醒,听错了吧?她怎么会叫你小姐呢?”

    杜阮缓慢又疑惑地眨了眨眼:“是吗?”

    众人为秋半夏捏了一把汗,杜阮真的会信这样拙劣的谎言吗?

    秋半夏泰然自若:“当然了,肯定是你听错了。”

    幸好,似乎是因为刚醒,杜阮还有些迷茫,大约是还不太清醒,于是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过多纠结。

    “我这是……怎么了?”她又问,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间,“脖子……嘶!好痛。”

    秋半夏抓住了她的手,防止她去扯脖颈上的绷带。

    反正缠着绷带,杜阮也看不到伤口的模样,她睁眼说瞎话起来很没有负担,面不改色地道:“这个啊,杜小……呃,这是王府养了猫,不小心抓伤了您,别担心,那猫儿已经送走了。”

    “抓到脖颈处?”杜阮问。如果疑惑可以凝成实体,此刻她的脑袋上一定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然呢?”秋半夏半真半假地嗔怪道,“早跟您说了猫儿不亲人,您还想抱它,这不,被抓了吧?”

    “……好吧。”杜阮说。

    脖颈是难以磕碰的地方,偏偏又是抓伤,那种尖锐的刺痛很难与其他痛觉弄混,在短时间内实在是很难编,但好在秋半夏机灵,再加上杜阮也没有深究,这件事就这样轻轻略过了。

    秋半夏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连忙转移话题:“您还难受吗?”

    “唔。”杜阮想了想,如实道,“有点晕……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秋半夏说:“只是晕吗?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杜阮点点头,又摇摇头,慢吞吞道:“只是晕……还有,为什么我有点记不清楚之前的事情了?”

    秋半夏安抚地朝她笑:“这是因为您中暑了,刚刚醒过来的人,是会有点晕的,而且,昏厥的人刚刚醒来的时候,记不清楚事也是正常的。”

    杜阮朝窗外看去,夕阳铺开一整片血红,即使是垂垂老矣的薄暮,也能从中一窥它悬挂在天上时热烈灿烂的模样。

    于是杜阮又“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您先休息一下。”秋半夏为她掖好了被子,“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罢,转身就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给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做口型道:“出去说。”

    刚刚迎春和龙凌站在一旁,却半点也插不上话,当然,也不敢插话。

    他们不是大夫,不知道这后遗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秋半夏的反应也能猜出一点来,迎春擦了擦眼泪,龙凌沉默起身,两人默不作声地跟着秋半夏离开了屋内。

    一出门,秋半夏便关上了门,大阔步走到庭院门口,问门外的侍卫:“太子殿下还在吗?”

    守门的侍卫们摇头:“皇上从宫里传来口令,太子殿下被皇上召回去了,只是临走前,他说……让秋太医和李太医您们留在萧王府看顾杜小姐,等他处理完宫中的事情,便过来看杜小姐。”

    秋半夏又问:“那萧王爷呢,他回来了吗?”

    “也没有。”侍卫闷声道,“王爷进宫去了,还没回来。或许,皇上急着召太子殿下回去,就是为了王爷的事情。”

    “好吧。”秋半夏说,“关于杜小姐的情况,待到他们二位回来,我会向他们禀报的。”

    她看向龙凌与迎春,又看了看屋子,确认这个地方不会让屋内的人听到什么后,她对两人说:“杜小姐现在的状况……的确是后遗症没错。”

    “但是你们不用担心,这种后遗症在我们的预料之内。”

    “她应该是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分不清楚梦魇和现实了。”

    “可是,小姐她叫我‘杜阮’……”迎春担忧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半夏耸了耸肩,“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每个人的梦魇肯定都是不一样的,杜小姐最怕什么,什么就是她的梦魇。她最怕什么,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

    迎春与龙凌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一些想法。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断她的梦魇。”

    “什么?”

    秋半夏解释说:“你们知道那个说法吗?梦游的人,不能叫醒他,只能让他自己醒过来。”

    “这个我知道。”迎春说。

    龙凌也抿着唇,点头表示自己也听说过这个说法。

    “杜小姐现在的情况很梦游很相似,所以,我们不能强行让她清醒过来,只能等她自己醒来。”

    迎春又问:“那怎么才能让她自己醒过来?”

    “有两种方法: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后遗症具体会持续多久,但后遗症是短暂的。我们完全可以不让她察觉到自己是在梦里,然后等她自然醒来。”

    “还有一种是什么?”

    “还有一种……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你做梦的时候有没有曾经察觉到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劲,进而发现自己其实是身处梦中?这样的话,就能自然地醒过来了。”

    迎春听得认真,忍不住问:“但是不是说不能叫醒她吗?”

    “人为地粗暴地强制打碎梦境,和自身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是两码事。”

    “你可以给她一点点暗示,或是露出一些不对劲,让她自己察觉,自己反思,但不能直接告诉她真相。”

    一番话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秋半夏环顾四周,知道说清楚了这些事之后就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那么,你们选择什么方法?”

    “就选第一种!”

    “选第二种。”

    迎春和龙凌异口同声地开口,却选了两个不同的方法。

    他们都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赞同。

    “第一种方案比较稳妥吧……”迎春说,“我担心,若是操之过急反而会出事。”

    “你怎么想呢?”秋半夏问龙凌,“现在杜阮不能自己决定,只有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害她。就交给你们来决定吧。”

    龙凌有些意外:“你刚刚问太子和萧王的去处,我以为你会让他们俩来决定。”

    秋半夏笑了一下,轻蔑一闪而过:“你是杜阮的侍卫,她是杜阮的侍女。至于他们俩?他们算是杜阮的谁?”

    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你们快些决定吧。”

    迎春担忧地看向屋内,又看向龙凌,眼神里满是担忧:“龙凌……你为什么会想选第二种?”

    她知道,她只是一个侍女,只晓得照顾杜阮,不如龙凌这个侍卫见识广,想得远,因此她很希望龙凌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能说服她的解释。

    但龙凌只是摇头,对她担忧的眼神视而不见,他十分坚定地说:“就用第二种。”

    迎春还想说什么,龙凌对她摇摇头。

    即使是再如何迟钝的人,到了现在也该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现在秋半夏和李太医在场,不方便说。

    于是迎春也只能按捺下心里的忧心和不安,她相信龙凌绝不会对杜阮不利,他一定是有别的想法,只是不方便告知她。

    “……好吧。”迎春说,“就选第二种。”

    她小声地说:“龙凌,回去我们再聊聊。”

    龙凌微微颔首。

    秋半夏问:“用第二种,就决定了对吗?”

    迎春点头:“是。”

    “好。”秋半夏笑道,“你们是杜阮的家属,听你们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药还是要照常喝。”秋半夏说,“你们想个理由,让她每天都要按时服药,那方子没有问题,从杜小姐的情况来看效果也很好,减轻药量就行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迎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我们不能强行打破她的梦魇,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梦魇来,但,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她的梦魇到底什么?”

    “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配合她?”

    “……”

    众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迎春半是猜测半是犹豫地说:“之前,小姐把我认成了她自己,所以在她的梦里,肯定是有她自己的,但是她好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

    “那,现在咱们进去,她会不会认出更多的人?”

    “通过这些人物和只言片语,或许我们能猜出来一些……”

    “好方法!”秋半夏眼前一亮,“现在我们就进去看看,能套话最好。”

    一行人又回了屋子里,房间内就好像重新有了人气。

    迎春放缓了脚步,掀开床帘:“小姐……”

    话一出口,她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看向床上,生怕杜阮觉察出什么不对。

    但这动作在迎春看清楚床上的景象后就显得有些多余了——红木的雕花拔步床上,雪白的被褥里,少女闭着眼,毫无反应。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快让我看看——”秋半夏急匆匆地跑上前来给杜阮看脉,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松了一口气,“没事,应该只是睡着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迎春紧张兮兮地问,实在是杜阮这一遭受伤让所有人的神经都如同一根紧绷的绳子,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警铃大作。

    “大病初愈的病人就是这样,特别是杜小姐向来体虚,睡着了也是正常的。”秋半夏说,“别担心,让她好好休息吧,说不定明天醒来就自己从噩梦中清醒了呢。”

    这一整天的来回折腾让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疲惫,虽然这样说,但众人也知道她不过是安慰,这么短的时间里自然清醒,无异于发生奇迹。

    但他们心中也算多了些期盼的方向,算是聊以慰藉。

    “但愿如此。”迎春喃喃着说。

    “如今天色已晚,我们——我和李太医也该告辞了。”秋半夏说,“不知道萧王爷在宫里又是怎么一回事,只怕陛下会召见我们。”

    “好。”迎春点头,她不似杜阮和龙凌那样对秋半夏抱有疑心——准确来说,她知道的很少。杜阮也很少会跟她谈起他们的现状和王府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只知道秋半夏是萧蒙为杜阮请的太医,而且还治好了杜阮。

    所以她对秋半夏还是很客气的:“秋太医,李太医,我送你们出去吧。”

    “不必了。”秋半夏摇摇头,笑道,“王府的路我很熟,况且你家小姐正缺人伺候,你就在这里守着她吧。”

    “若是她有什么特殊反应或是你们知道了梦魇里的场景,派人来皇宫知会我一声就是了,我会赶来的。”

    龙凌也朝她微微颔首示意,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谢——无论秋半夏对杜阮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至少在这一次,秋半夏是真的救了杜阮。

    屋里龙凌留下看着杜阮,只是短暂出去一会儿迎春还是很放心的。因此,她坚持提着秋半夏的药箱,把秋半夏和李太医送到小院门口。

    “我来吧。”秋半夏笑道,“药箱有点重,我拿习惯了。”

    “秋太医、李太医,你们一路小心。”迎春将药箱还给秋半夏,道。

    秋半夏含笑点头,她将药箱垮在肩膀上,缥缈如仙的白衣居然和漆黑沉重的药箱看起来很配,又或者其实是她态度太过自然。

    她提起裙摆,半只脚跨出了院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迎春。”

    “什么?”迎春说,“秋太医,您有什么事吗?”

    “只是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我带过来的两个医女呢?怎么不见她们?”

    “噢。”迎春竟也像是忽然想起,恍然大悟道,“芸儿和香儿……她们之前还帮忙熬煮了小姐的药呢,但是今天太忙,又突如其来的,王府都乱成了一团……”

    她不太确定地说:“还没人来得及顾及到她们,所以她们俩今天应该是一直待在偏院吧?”

    “秋太医,您对您手下的医女真关心。”迎春真情实感地赞叹道,又问,“您要去看看她们俩吗?我为您带路。”

    “不是看望。”秋半夏说,“如今杜小姐身体情况有变,她们俩只是普通医女,也就会熬点药、制作点药膳罢了,以前,只有这种普通的医女才让人放心。”

    “但是现在,她们俩对于杜小姐现在的这种情况是远远不够的,她们留在这里只能是无用功,甚至可能会为杜小姐添乱。”

    “所以,我要带她们离开。”秋半夏紧接着说,“明天我会带两个更懂医术和调养的医女来——当然,我会先叫萧王爷过目的。”

    “是这样啊。”迎春想了想,说,“那您跟我来吧,我带您去找芸儿和香儿。”

    她对秋半夏没有丝毫防备之心,若是秋半夏在屋里提出这件事情,龙凌一定会立马警觉起来。

    但很明显,秋半夏就是等的这个时间,故意在只有迎春一个人的时候提起。

    而迎春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路引着秋半夏往偏院走。

    其实严格来说,那也不算是偏院——杜阮住的地方已经是正屋附属的偏院了,偏院的偏院,已经偏无可偏了。

    “——就在这里。”迎春打开大门,道,“秋太医,那我在外面等您?”

    “嗯,辛苦了。”秋半夏轻轻地说,“离开的原由我亲自跟她们俩说,她们的东西应该不多,很快就好了。”

    “没关系,没关系。”迎春连连摆手,“您进去吧,不着急,我就在外面等着您。”

    “好。”

    秋半夏弯腰,掀开了门帘。

    这屋子只是一间下人房,所以很狭小。朝阳的窗户被人锁上了,窗外夕阳火色的灿烂的光就落在窗台边,为屋内投下一片光影。

    屋内燃着一盏灯,这是屋里唯一的光亮来源,灯下,两个身着朴素白衣的侍女正坐在一块,轻声地聊着什么。

    她们聊得入了迷,就连什么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秋半夏静静地站在门口,跳跃的烛火为她的面容打下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这一刻,那张脸上分明是面无表情,却能从阴影里看出一些未知的、可怖的情绪。

    “……芸儿,香儿。”她张口唤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坐在一起的两人先是一怔,旋即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不小心撞倒了放在一旁的木凳。

    “半夏姐!”她们俩异口同声地道。

    秋半夏面无表情,默默地走进:“你们俩都在就好。”

    “半夏姐突然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香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芸儿和香儿身着同样的白衣,头上也挽着简单的双丫髻,插着一只朴素的木簪。

    同样的装扮由她们俩穿来,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芸儿年长,她更加稳重,面容也较为成熟,而香儿年轻些,看起来更加娇小瘦弱,她脸上还有些天真的稚嫩。

    而这份稚嫩,也让她在表情上泄露了些许惊慌。

    秋半夏何等聪明,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香儿,她淡淡地看着香儿,让人看不出喜怒。

    但芸儿和香儿自小跟在秋半夏身边,就算是个陌生人,也能察觉出秋半夏此刻糟糕的心情——原因无他,秋半夏往常总是微微笑着,即使是被人嘲讽、质疑的时候,她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风,温柔甜美。

    但现在,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明。

    以至于芸儿香儿都以为她下一刻立刻就要发火了,但不知为何,她没有。

    她只是盯着香儿,就像是试图从这个娇小怯弱的小医女身上找出她哪里来的勇气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

    好半晌,她终于移开了目光,冷冷地道:“收拾东西,跟我回宫。”

    “啊?”香儿被这个消息砸蒙了,“半夏姐,为什么啊?”

    秋半夏讥讽一笑——说是讥讽,其实也不太对。她只是扯起嘴角,做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动作。

    “你以为你们做的事情天衣无缝?”秋半夏道,“当然,你们要是想死,也可以留在这里。”

    香儿像是被那个“死”字吓到了,满脸惶恐:“这、这……”

    “跟我回宫,我还可以想办法帮你们遮掩一二,你一定不会想知道,如果你们做的事情被查出来了,会有多少人想要你们的命。”

    “现在,立刻去收拾你们的东西。”秋半夏警告她们,“不要等萧王爷调查清楚才知道大祸临头。”

    芸儿和香儿急匆匆地收拾了自己的包裹,她们来这里之前就并不打算久住,因此只带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零散的小东西。两人又是干活麻利的,收拾起来非常快。

    只是半柱香之后,两人就打包好了东西,香儿惶急道:“半夏姐,咱们快走吧。”

    秋半夏又瞟了她一眼,带着两人掀开了门帘。

    屋内的蜡烛被熄灭了,徒留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没有人看到秋半夏面上的表情是如何变化的,只是当光重新落在她脸上时,她的又挂上了那个一成不变的,温柔的笑。

    “久等了。”她对迎春点头,毫无架子地道:“迎春,咱们走吧。”

    迎春连忙道,“秋太医,我送您出去吧!”

    “不用了。”秋半夏笑道,“你这也出来很久了,快回去看着杜阮小姐吧。”

    当然,她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没有说。

    ——最重要的是,先不要让龙凌起疑。

    迎春没有怀疑,她的确担心杜阮,因此犹豫了:“秋太医您知道路吗?”

    “我知道。”秋半夏说,“我对王府的路很熟悉,更何况王府到处都是侍卫,找人问路也是可以的。”

    迎春想了想,倒也是这样。

    虽然这样半途而废很没有礼貌,但她还是担心杜阮更多一些,因此行了个礼笑道:“那秋太医,奴婢就先回去了。您路上小心。”

    秋半夏挥挥手,目送迎春离开,这才回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芸儿香儿两人。

    她脸上的表情很到位,即使这里没有任何人也绝不会露出分毫真面目,笑着道:“我们走吧。”

    第35章 现在,立刻就走

    一辆马车行驶在路上,马儿展开四蹄,飞驰奔向皇宫的方向。

    这辆马车从外面看起来十分朴素,但若是有人踏入车厢,便能发现,车厢内空间大而宽敞,布置不算华美,却处处精细,甚至小茶桌上还十分风雅地摆着一副围棋,正是一盘未下完的残局。

    只是现在,车内的三个人心情各异,没有人能分出心神去注意这盘残局。

    芸儿和香儿双双跪倒在地,朴素的白衣垂落在地上,然后又被一只鞋子踩过。

    那是秋半夏。

    她缓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香儿,我只问你一件事,杜阮杜小姐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香儿颤颤巍巍地跪在原地,或许是没有想到秋半夏居然问得那么直接,她先是一怔,而后整个人匍匐下去,额头猛地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她的语气里有点哭腔:“是、是我……”

    寂静,半响的寂静。

    就连空气都沉默了,车外的喧嚣仿佛与车内的寂静是两个截然不同又格格不入的世界,连风都停下脚步,畏惧又好奇的竖耳倾听。

    好半晌,秋半夏点点头:“好,是我看走了眼,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样的勇气,还敢害人。”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香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怯懦地偷偷瞥她的脸色。

    紧接着,在香儿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秋半夏猛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将茶水兜头泼在香儿的脸上!

    “啊!”香儿捂着脸,重新跪倒,匍匐在地上。

    她双手捂着脸,感觉到茶水从自己脸颊发梢滴落,又打湿衣服,让夏日的轻纱贴在身上的狼狈。

    唯一庆幸的便是那茶水被秋半夏喝过,又在一旁放了许久,早已经不是滚烫的了,因此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伤害。

    “半夏姐……”她感觉到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以为您的意思是……”

    “蠢货!”秋半夏一下子站起身,将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她的脚下。

    撕下那层温柔的假面,她的模样说是暴跳如雷也不为过了:“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送你去杜阮身边是为了害她的吗?”

    “我、我……”香儿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我送你去杜阮身边是有其他安排。”秋半夏说,她盯着香儿,眼神阴沉地让人不寒而栗,“你觉得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害她?”

    “她与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伴,以后我或许还可以与杜阮联手!我可以防备她,可以给她下毒攥着她的性命,但是我不会害她!”

    “但现在……”秋半夏说,“这一切都不可能了。若是以后这件事被她发现——不,一定会被她发现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杜阮不会再信任我了,你的自作主张斩断了我们合作的可能。”

    香儿愣住了。

    好半晌,她蠕动着嘴唇,低低地喃喃道:“我……我……”

    “我以为您喜欢萧王爷……”香儿低声道。

    说到这里,她又不住地磕头,为秋半夏叫不平,“半夏姐!您与王爷是青梅竹马,又时时蒙受王爷照顾,想必王爷心里一定是有您的!有了王爷的帮助,还需要跟杜阮联手吗?等到王爷荣登大宝,到时候为秋家平反还不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情?您还怕不能复仇吗?”

    “更何况……您、您不是喜欢萧王爷的吗?”

    秋半夏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她。

    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就像是她第一次认识香儿一样。

    “香儿,你觉得我喜欢萧蒙那个男人?”

    香儿擦了擦眼泪,这个动作好像带给了她一点勇气,她说:“每次来萧王府,您都会梳洗打扮;遇到萧王爷的时候,您也会与他亲密地交谈……还有,您在王府的时候,跟所有人都很熟悉,对所有人都很好,就像是……”

    随着她一条一条地诉说,秋半夏看她的眼神愈发地冰冷、失望又陌生。

    “……就像是王府女主人那样。”在那样的眼神下,香儿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都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消散在风里。

    “我为什么那么做?香儿,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从一介寄人篱下的孤女走到今天的?你觉得,我是怎么获得萧蒙的支持,获得萧王府的支持的?”

    “你太蠢了,香儿。”秋半夏的眼里,失望几乎要凝成实质,“难道你以为我只能凭借萧蒙复仇?”

    “……可是这样,您就能轻松很多!”香儿急忙道,“半夏姐,您不是这样想的吗?”

    秋半夏冷冷地道:“萧蒙?他算什么东西?”

    “香儿,你是我从太傅府里带出来的,也是陪我最久的人。但我没有带你入宫,就是因为你太蠢了。”

    “萧蒙把我送去皇宫做探子,让我帮他打探太子的消息。”秋半夏残忍地笑起来,“但你知道我入宫后做了什么吗?”

    “我像太子出卖了萧蒙,做了太子的探子,帮太子打探萧蒙的消息。”

    “这样,我就能打探两份消息,获得两份支持了。当然,我谁也不相信,谁也不依靠。”

    “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情。”秋半夏轻蔑地说,“萧蒙和太子,他们俩人当然能帮我完成复仇。但,只要我能把他们都杀了——复仇这件事,不也一样能做到吗?而且,万无一失。”

    香儿震惊不已,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砸晕了脑袋:“但是、但是……”

    “没有但是。”秋半夏冷冷地道,“香儿,看在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的份上,我会为你擦干净尾巴,送你离开这里。”

    香儿一种低垂的头猛然抬起,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哀求地望着秋半夏:“可是……小姐!”

    那个许久没有听到过的称呼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不仅是秋半夏,就连说这句话的香儿都怔了一下。

    香儿是秋半夏从太傅府里带出来的人,从来都是唤她做“小姐”的。但自从太傅府覆灭后,为了防止被人找到,她就改了性命,做了秋半夏手下的医女,称呼也从“小姐”变成了“半夏姐”。

    但此时此刻,直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才发现,原来在她心里,秋半夏永远是她的“小姐”。

    “小姐……”香儿跪着给秋半夏磕了个头,“奴婢不想离开小姐,奴婢只想跟在小姐身边……”

    秋半夏垂眼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怜悯。

    其实香儿不是她的婢女,在太傅府还在的时候,秋半夏与香儿根本没有见过面——或许是见过的,但太傅府里有那么多侍女,又有谁能认得出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小小的侍女?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秋半夏根本不认识她。

    当年,在太傅府要被包围的时候,秋半夏按照提前准备好的密道逃出去,她刚要离开,香儿便从一旁的衣柜里滚出来了。

    ——香儿她一直藏在那里面,试图逃避这场厮杀,但她不知道,若是真叫京尹卫入了门,那群土匪一样的京尹卫一定会先打开珍宝箱子、梳妆盒和衣柜搜寻。

    秋半夏离开的密道被她发现了,索性就带着她,一起从密道逃了出去,从此改头换面,成为了萧王府的人。

    对于秋半夏来说,那只是一个顺手的动作,但对于香儿来说,那可是天大的救命之恩。

    因此,叫她离开秋半夏,她简直是万分痛苦的。

    但即使眼睛里满是怜悯,秋半夏也没有丝毫退步:“你下药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事要是被发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如今,萧王和太子都在寻找那个让杜阮中毒的人,你不想离开这里——呵呵,那他们只有让你的头或者身体离开这里了。”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秋半夏冷冷地道,她的眼神里还有些许怜悯,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立刻就走。”秋半夏说。

    第36章 快点好起来吧,杜阮。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了。

    当秋半夏带着芸儿香儿自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香儿一身的狼狈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她换了件白衣,乱糟糟的头发也重新梳过,在马车上发生过的一切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人为的抹平了,只有眼睛还惨留着些微的红肿,昭示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秋半夏一脚踏下马车,脸上已经重新换上温柔的笑容,带着两人往宫门口走去。

    宫门口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请出示通行证。”

    秋半夏从腰侧拿出挂着的腰牌:“这里。”

    “原来是秋御医。”侍卫说,待看清秋半夏的腰牌,他冷冽的眉眼放柔了一些,“请进吧。”

    秋半夏貌似不经意地随口道:“今天怎么换了一个人值守?”

    秋半夏住在宫里,但也经常出宫给贵人们看病,因此往日里值守在此的侍卫都与她十分熟悉,并不会查看腰牌。

    谁知,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便惹得侍卫冷下了脸,硬邦邦地道的:“无可奉告。”

    秋半夏摇摇头,倒没有跟他过多计较,带着医女入了宫。

    一入宫门,三人便发现宫内的气氛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往日里,哪怕是在宫门口,也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和来回走动的宫侍,宫道上,总有嬉笑打闹的小宫女。

    但今天,宫道空荡荡的,不复往日盛景——

    不,也不对,和往日一样的,唯有提着灯巡逻的宫侍。只是他们也如同宫门口的侍卫一样,不苟言笑,腰间有什么东西在暖黄的灯光下微微一闪。

    秋半夏不经意间瞥到了那是什么——

    是配剑。

    ……虽然宫中也会有配剑的侍卫,但那毕竟是少数,往日里巡逻的侍卫是不会配剑的。

    她微微一愣,而后连忙低下头,加快的脚步掩饰自己的失态。

    为了方便后宫诸位娘娘贵人,太医院身处皇宫的后方,通往那里的道路多且杂,还有些人为走出来的小路。

    秋半夏低头快步带着芸儿香儿踏入了一个无人的小径,见四下无人,香儿颤颤巍巍地道:“半夏姐……”

    秋半夏脚步不停:“什么?”

    “宫里这是怎么了?”香儿问。她还不算迟钝,自然能察觉到宫里与往常的不同。

    “还好意思问。”秋半夏冷冷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是你想害杜阮,芸儿是你的帮凶吧?你真的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我们不就是……下毒害了杜阮小姐……”香儿诺诺道,声音小如蚊蚋。

    “你以为她只是辛夷将军府的孤女?”秋半夏低声斥责道,“辛夷将军府的暗部曾经是叱咤天下的鬼神军,辛夷将军卸甲归田后,皇上多少次想把暗部收归手中都不得其法,他们是能让皇上都为之忌惮的暗部。现在,辛夷将军不在了,这支暗部便归杜阮所有。”

    “杜家传承几百年,杜阮是杜家唯一的血脉了,你们若真的害死了杜阮,即使跑到天涯海角,杜家暗部都会让你们偿命!”

    “可是在皇宫里——”香儿呆呆地说,“他们至少不敢在皇宫撒野吧?”

    “呵。”秋半夏讥讽地笑了,“你知道萧王和太子现在在哪里吗?”

    “……在哪里?”香儿问。

    “我让萧蒙以为害杜阮的人在皇宫,所以他二话不说,提着剑便杀入宫了。”秋半夏冷冷地说,“至于太子——他没有阻止,便是默认甚至赞许了。”

    “他们俩,都是站在杜阮那一边的。”秋半夏最后总结道,“若是让他们查出来害杜阮的人是你们,你猜,他们会不会把你二人活撕了?”

    “还有把你们送到杜阮身边的我,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吗?”

    “如果我是你,现在,我就会立刻离开京城,越远越好,然后祈祷他们永远不要发现真相,永远不要找到我。”

    随着一步踏出,已经能隐约看到不远处太医院的烛光了。

    秋半夏最后一次回过头,低声对香儿和芸儿说:“去太医院把行李收拾好——不要太多,衣服什么的都别带,只带些金银就行了。”

    “然后,趁着夜色离开太医院,我已经派了人在东府宫口等你了。”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告诉他们就行了。”

    香儿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她想了想,带着哭腔说:“小姐,香儿会带着芸儿回秋太傅的故乡,那里……”

    “嘘。”秋半夏将食指放在唇上,那是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说,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让他们把你们送到附近,然后立刻租一辆马车换一个地方,改名换姓,低调生活。”

    “如果你们运气好,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香儿和芸儿这两个人了。”

    香儿捂着嘴,压抑着自己的哭腔:“……是,小姐。”

    ……

    秋半夏挎着药箱,提着裙摆款款走进了太医院。

    “秋太医!”有人唤道,“你回来了?”

    “嗯。”秋半夏笑着将药箱取下来放在一旁,问,“怎么了?”

    “嗐!不就是萧蒙萧王爷那件事吗……”说话的人也是个年轻太医,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太医袍,看到秋半夏回来,连手里拿着的药材都不顾了,随意搁置在一旁。

    “今天太医院一堆老头被太子殿下一个口令叫出去,萧王爷也派人入宫来找你。”年轻太医的脸上写满了好奇,“怎么回事啊,是谁能让这两位都这么急?”

    秋半夏整理着药箱,只是听着,含笑摇头。

    “之前回来的那些太医口风可严了,问他们,半句话也不肯说一声。”年轻太医“切”了一声,又问秋半夏,“秋太医,您给说说,究竟是谁啊!”

    “还有还有,今天萧王爷突然闯入宫,一言不发地进了后宫,带走了叶贵人!是不是跟那个人也有关?”

    “叶贵人?”杜阮整理药箱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将药箱扣上,“萧王爷?带走叶贵人?这怎么可能,不说他带走叶贵人做什么,就说陛下,陛下能答应后妃被带走吗?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你不知道啊!”年轻太医说,“宫里都传遍了——噢,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今天不在宫里。”

    他有点失落:“你真不知道?萧王爷带走叶贵人真的与太子和萧王爷今天来太医院要人无关吗?”

    秋半夏摇摇头。

    “好吧。”年轻太医说,“今天午时,萧王爷忽然闯入后宫,一言不发地带走了叶贵人!”

    “他当时提着剑,杀了好几个想拦他的侍卫!我们都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

    即使秋半夏早有预料,听到萧蒙居然在皇宫里当众杀人,还是有些惊讶:“那陛下就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有了!”年轻太医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简直可以说是暴跳如雷了,还让人把正在宫外的太子殿下叫回来了。”

    “可是,太子殿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陛下想让太子殿下拦住他,可是太子殿下竟然让萧王爷离开了……所以啊。”他放低了声音,“太子殿下也被陛下好一顿责骂呢!”

    说着,他轻轻地问:“秋太医啊,你说……萧王爷是不是真的要……了?”

    他把那个词语吞下了肚子,才接着问道:“他今天带走后宫嫔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是把陛下的面子放在脚下踩嘛。”

    “可是陛下,居然只是发了一通火便作罢了……每次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你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怕萧王爷啊?”

    秋半夏瞄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年轻太医说完这段话,也自知自己的话太过逾矩了,讪讪地回到了药房里。

    若是平常,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话来,但实在是今天这一幕太过离奇也太过滑稽,相信不只是他,宫里所有人都会有这个疑问。

    秋半夏若有所思,她将药箱重新收好,如今夕阳都已经落下山了,她望了望天边,是沉沉的墨色。

    那年轻太医说的没有错。

    但这兵荒马乱,离奇又滑稽的一天,终归还是会过去。

    等这一天过去了,谁又能发现掩藏在沉郁夜色下的自己呢?

    她叫人送走了芸儿和香儿,如今龙凌被杜阮病情绊住了脚步,太子要应付皇帝的怒火,而萧蒙也被叶贵人遮住了眼目,一时半会,他们不会觉察出不对。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证据已经被销毁,芸儿香儿也被送走,若是她们足够幸运的话,或许萧蒙等人一辈子都不会找到她们。

    这计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完美了,绝不会出错。

    但不知道为何,秋半夏总觉得心里不安得厉害。她心里总有些不安,好似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会在她没有发现的地方渐渐发酵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第一次,秋半夏感觉到事情有些超出掌控了。

    而这一切,都是从杜阮的来到萧王府开始的。

    那一天,她刻意试探萧蒙后,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虽然不是香儿想的那是是因为萧蒙,但秋半夏,的确是考虑过先下手为强,害死杜阮的——当一件事超出掌控,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掐死在摇篮里,以绝后患。

    但秋半夏想起她今天见到杜阮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

    苍白瘦弱的女孩蜷缩在雪白的被褥里,竟然分不清楚她的肌肤和被褥哪个更苍白,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掉一样。

    而她双目紧闭,脸颊晕红,嘴里喃喃着什么,就像是一只害怕外界的一切都会伤害她,所以只能紧紧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的小动物。

    ……这样的杜阮,让秋半夏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太傅府刚刚覆灭,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论是告别母亲逃走还是在逃跑路上带着香儿,她都是冷静的、淡然的,就像失去亲人的不是她,就像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那样。

    可是等她被萧王府的人带到了王府后,却一觉不醒,高热持续了一整天,梦魇伴随了她一辈子。

    直到现在,她都会时常陷入噩梦,梦里被烈火吞噬的母亲在哭喊嘶叫。

    所以,当她在王府里时,她的眼睛看到的是杜阮陷入梦魇的模样,却好像透过杜阮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那个软弱无力得让人痛恨的自己,也是那个可怜又单纯的自己。

    算了,算了。秋半夏想。没关系,她总是能掌控一切的。

    她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个女孩苍白无神的眼睛,那双眼睛其实很好看,如点漆一般明亮夺目。

    秋半夏捻了捻指间,熟悉的苦涩药味在王府时一路从她的袖口一路滑到指间。

    ……快点好起来吧,杜阮。

    第37章 先查秋半夏。

    萧王府,地牢内。

    萧王府的地牢是从来不会缺人“光顾”的。这里潮湿阴暗,地面铺着一层乱糟糟的稻草,空气中充满血腥味,黑暗的地道延伸至深不见底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有呻吟和哭声从里面传来。

    可惜的是,它的主人却从来不会来这里看一眼。

    但是现在,往日里从来不会来地牢的男人背着手站在地牢前,他眺望着不远处,那是杜阮居所的方向。

    他腰间的长剑上,白日里在皇宫时沾上的血已经干涸了,新的血液又重新覆盖上去。那显然是不久前沾上的,因为那把剑还在滴血,把他脚下的地面染红了,但他毫不在意。

    “王爷。”一个侍卫大步流星地从地牢出来,朝他行礼,恭敬道。

    萧蒙摆摆手,叫他不必多礼:“叶贵人怎么说?”

    他将“叶贵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却暗含轻蔑。一个贵人,如今却被关押在地牢里,这份轻蔑显然不是毫无来由的。

    “……还是不肯说。”侍卫低下头,羞愧难当。往日里,他在刑讯方面是无往而不利的,这个叶贵人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也不是如何嘴硬骨头硬的人,却没想到这么难撬开她的嘴。

    萧蒙眉头皱的死死的:“她还是不肯承认?”

    “对……她还是坚持说,不是她做的。”

    “去看看。”萧蒙说。

    侍卫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这阴暗的地牢大约是从建成开始第一次被照得如此明亮,一旁的牢房里,有人匍匐在地上,畏惧又渴望地望着那一抹光。

    那些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有杀过人后潜逃的乡野村夫,也有无恶不作后来却莫名失踪的纨绔子弟。

    皇帝昏庸,忠臣不是如同秋太傅和辛夷将军那样被陷害、就是对皇帝心寒早早隐退,朝堂里的群臣官官相护,一派乌烟瘴气的景象。

    这些事,萧蒙从来不管。但若叫他撞上,下场就是地牢里的那些人——当然,他做得很隐秘。

    黑色绣银线的靴子再一次踏上稻草,有污水——当然也可能是污血——涌出来,打湿了鞋面。

    萧蒙面不改色地走过几个牢房,停在其中一扇门前。

    门里,一个女子趴在稻草上,她面朝下跪着,双脚双手都锁着铁链,她穿着轻薄的宫装,那身粉衣已经破烂脏污得不成样子了,只能从衣襟袖口里隐约看到它原本的颜色。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浑身一颤,缓缓地抬起头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满脸的脏污,脂粉混合着牢底的灰尘,嘴唇上的胭脂融化了,从嘴角滴落在她的下巴上。

    “不是我……不是我!”她看到萧蒙,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一般,哭叫着爬行几步,抓住了萧蒙的哭叫,“萧王爷,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是无辜的!”

    萧蒙垂着眼,淡淡地看着她。

    他面色如冰般冷冽,一言不发地踢开她的手。

    “叶贵人。”他嘲讽地道,“本王也没想到想到,你居然这么嘴硬。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叶贵人面色惨白如金纸,她哭叫哀求,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将军府什么绣楼……我不知道!王爷,您可不能冤枉我啊!”

    这时,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低声道:“王爷,能用的刑罚已经全用遍了,但是还是……”

    萧蒙皱眉不语。

    侍卫看了看他的脸色,鼓足了勇气,更是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会不会是……弄错了?”

    萧蒙脸色骤变!

    他像是遭了蒙头一棒,才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飞速转身,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便忽而听到从前方传来一个声音:“皇叔,且慢!”

    他抬头一看,一身温润青衣的太子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踏入了地牢。

    “……太子?”萧蒙先是一愣,旋即怒道,“这里是萧王府!你怎么知道萧王府的地牢,谁让你进来的?”

    太子走得匆忙,他一路奔至萧蒙面前,匆匆站定,缓缓喘了口气,才笑道:“皇叔。”

    萧蒙看到他面上那个与秋半夏如出一辙的温柔的笑容就心烦,他冷冷道:“你最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太子却对他的冷眼毫不在意,只是笑道:“孤是太子,谁能拦我?——更何况,只是地牢罢了,只有有心调查,没什么查不出来的。皇叔,您说是吗?”

    萧蒙冷笑道:“本王不管你是怎么查出来的,现在,立刻离开萧王府。”

    太子摇头:“皇叔,我是为了叶贵人来的,毕竟,叶贵人本来想害的人是我。”

    萧蒙本来不耐烦地想立刻赶他离开,但他又想到太子说的也对,叶贵人在宫中时就与太子不对付,还几次三番地想害死太子,或许太子能知道些什么。

    “叶贵人就在里面。”萧蒙侧身为他让出一条道。“你自己看。”

    太子提着灯笼缓步进了牢房,他看着叶贵人凄惨的模样,这个往日里光彩照人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如今跪在他的脚下,一身狼狈不堪的模样。

    太子看到她的衣衫破烂,头发凌乱不堪,十指是红肿的,嘴角更是有血迹和掌印,想必萧蒙已经用过刑了。

    而趴在地上的叶贵人抬头,她分明看到进来的人是太子,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病急乱投医地爬到太子面前,抱住他的靴子哭道:“太子殿下!求您救救我吧,我错了,我错了!但是我是无辜的!萧王殿下说的什么我都不知道……求您了……”

    太子沉默地看着她。叶贵人平日里最喜欢为难他,还几次想下手害他,如果放在平常,看到叶贵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心中一定会快意万分。

    但现如今,只要一想到杜阮还在病床上,想到杜阮皱眉的模样,他只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沮丧和愤怒。

    萧蒙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眯着眼看叶贵人,低声说:“能用的刑罚都用了。”

    他说了几种刑罚,然后又道:“但她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一问三不知,不知道是装得太好,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觉得呢?”萧蒙问他,“你与叶贵人接触过,你觉得她是不是这样的不屈服的硬骨头?”

    太子没有回头,他深深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女人。

    “若真是个硬骨头,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声音不复往日里温和的模样,反而冷得吓人。

    显而易见。

    但萧蒙一挑眉,嘲讽道:“我以为不管她是不是,你都会说是,好叫我帮你铲除异己。”

    太子摇头:“她若真不是,杀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害了杜阮的人还潜伏在暗处,一天抓不住他,杜阮就有可能再一次被他害。”

    “萧王爷。”太子顿了顿,他脸上终于没有了那种温和的、如同永远挂着面具一般的假笑,倒是让萧蒙看着顺眼了很多。

    “我们现在的目标,都该是找出那个人,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与我联手的。毕竟,我们的目标都是为了保护同一个人。”

    萧蒙冷笑,毫不掩饰自己对一国储君的轻蔑:“你?一个空壳太子,能成什么事?我凭什么跟你合作?”

    太子缓缓道:“京尹卫现在在我手里。”

    “皇帝肯把京尹卫交给你?”萧蒙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表情,却还是讥讽道,“他倒是信任你,可惜京尹卫又如何?能人异客,我手下有得是。”

    太子微微一笑,道:“一个京尹卫不够,那再加一个云城十楼呢?”

    这回,萧蒙是真的面色一变了。

    云城十周,那是整朝最神秘的情报楼,据传,他们的探子遍布天下每一个角落,没有他们不能打探到的秘密。

    萧蒙曾经想与他们合作,但屡次被拒。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

    云城十楼的背后,居然是太子!

    萧蒙看着太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弱不禁风又无权无势的绣花架子储君。

    他一直知道这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温润太子心思深沉,也早早地防备他,但他还是没能想到,对方所掌握的势力早已经超出他的想象。

    太子手下的势力藏得太好了,若不是这一次为了杜阮,只怕他是一辈子都不会亲口说出来的。

    许久,萧蒙点头道:“……好。”

    “那么,该先从哪里查起?”太子说,“白日里,我就叫人去调查辛夷将军府了,但要等明天才有结果。”

    “你觉得呢?”萧蒙说。

    太子显然是将话在心里过了很多遍,他立刻说道:“先查宫中太医院。”

    “我派人查过了,这药的确是只有宫中才有,所以,肯定是从宫中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来自哪个人手里。”

    “好。”萧蒙眯着眼,他想了想,缓缓地道,“宫中太医院里……先查秋半夏。”

    太子一惊:“怎么说?”

    “……直觉。走吧,先出去。”萧蒙没有过多解释,他摇摇头,率先迈开脚步,踏出地牢。

    走出幽暗的地牢,外面碧空如洗,点点星光闪烁在夜空。

    而一轮圆月挂在外面,为大地披上了一层轻纱。

    只是不知道,这样皎洁月光是不是也会落在不远处院落里,落在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少女的身上?

    第38章 杜若、杜景和辛夷将军……

    圆月的清晖洒满了小小的院落,屋里,杜阮半靠在床上,迎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前,笑着与杜阮说着些什么。

    龙凌靠在床柱边,一向冷冽的脸上难得挂上了几分笑意,迎春在说话,但他只看着坐在床上认真倾听的杜阮,眼神很柔和。

    杜阮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微歪过头来看着他,冲他很腼腆地一笑:“杜景,你在看什么啊?”

    杜景,杜阮的二哥。

    龙凌一愣。

    杜阮自从醒来之后,除了将迎春叫做“杜阮”之外,再没有唤过其他人,也没有透露出关于她的梦魇的事情,但她会很自然跟所有人谈话,因为在她的认识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没必要刻意提起谁是谁。

    龙凌很快反应过来,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说:“没什么。”

    杜阮抿着唇笑了一下:“你是担心妹妹吗?”

    杜阮口中杜景的妹妹,自然就是迎春现在的身份,“杜阮”。

    其实龙凌根本没有注意迎春,但因为“杜景”的身份,他不得不违心地点点头。

    “也是,现在已经很晚了,都该睡觉了。”杜阮看了看窗外,对迎春道,“杜阮小姐,您快回去吧,您哥哥都担心了。”

    迎春试探性地说:“……可是,我还想再陪陪你。”

    杜阮立刻善解人意地道:“不用不用!”

    她朝迎春笑起来,眼睛弯成一个小月牙,腼腆又感激:“杜阮小姐您能收留我住在这里,我就很感激啦!您不用这样的,嗯……我是说,您因为不用担心我不适应这里而陪我聊天这么久,耽误您睡觉就不好了。”

    迎春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该顺着杜阮的话离开,还是应该再冒一次险,试探更多。

    她无措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龙凌,龙凌会意,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那意思是“再试试”。

    得了龙凌的首肯,迎春好像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她沉了沉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说起来有些冒昧,但您的家人呢?他们不来这里接你吗?”迎春轻声说,两人紧紧地盯着杜阮的表情,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啊。”杜阮想了想,说,“我迷路了,或许什么时候,他们会来找我吧。不过,要说起这个的话,杜小姐,咱们还挺有缘的呢。”

    一说起自己的身份,她就立刻转移了话题,就像是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一样,迎春和龙凌一看便知,这是来自梦魇的回避性:就和往日里做梦一样,对于不知道的、无法解释的事情,梦境的主人会下意识地回避,略过这个问题。

    看来,在杜阮的梦魇里,她是一个迷路的人,被杜家收留了。

    “什么有缘?”迎春笑着说,看起来就像是在和杜阮开玩笑一样。

    “是名字啊!”杜阮也笑眯眯地说,“杜小姐,咱们都叫杜阮,是不是真的很有缘?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名字跟你的一模一样,杜家才收留我的?”

    “啊?”迎春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她一愣,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立刻补救,打着哈哈说,“是啊,咱们是真的很有缘,哈哈哈……”

    她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三人皆是回头望去,庭外月下,两个男人踏着皎洁的月光走了进来。

    两人一人身着黑夜,面容似冰般冷,一人身着白衣,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

    他们就像是白天与黑衣那样格格不入,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模样,但唯一相同的,便是两人皆是长发披在身后,衣着宽松简便,连饰物也没有一件,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毕,立刻匆匆赶来了这里。

    两人脚步匆匆,待走到门口时,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

    他们已经知道了杜阮的后遗症,为了来看一眼杜阮还特意沐浴更衣,生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会吓到杜阮,但走到门口时,却又担心自己会刺激到对方,只能停在门槛处。

    谁晓得杜阮根本没有被吓到,她只是看了一眼两人,便收回了目光,推了推迎春:“杜小姐,您真的该回去了。”

    “你看,杜若少爷和辛夷将军都来我这里要人啦!”

    迎春完全不知道她的剧本是怎么样的,只能笑着应和道:“啊,这样啊……”

    所以,在杜阮的心里,她是杜阮,萧蒙是杜景,而且太子和萧王府分别是杜若和辛夷将军?

    ……如果这样的话,将军府的所有人都齐了。

    杜阮本人、她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正是将军府灭门惨案中,最重要的人物。

    迎春想到这里,立刻想到了:

    杜阮的梦魇,是不是就是她作为一个外来人,作为一个旁观者,亲眼目睹了将军府的惨案?

    见她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杜阮又推了推她,“杜小姐?”

    迎春的沉思一下子被打断了,她抬起头看着龙凌三人,只见这三个男人脸色也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也是,自己能想到的,他们三个人没有理由想不到。

    杜阮往被窝里缩了缩,她似乎觉得迎春等人看自己的表情怪怪的,有些瑟缩:“杜小姐?我有什么不对吗?你们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杜阮嘟嘟囔囔,她现在还寄人篱下,怎么好在主人面前说主人的坏话,但她实在觉得奇怪,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眼神怪怪的……特别是杜若和辛夷将军。”

    他们两人从进来时就一直盯着她,虽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破绽,但眼神却很复杂,似乎有千万言语在想要跟她说一样。

    但……她又跟他们不熟啊,有什么好说的?

    迎春连忙安慰道:“没有的事,杜小姐。”

    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今天他们套出来的消息已经够多了,而杜阮已经明显起疑心了,他们不能再刺激杜阮了。

    迎春说:“那我就回去睡觉了,杜小姐,您也早点休息。”

    “好。”杜阮说,“晚安,杜阮小姐。”

    说完,她又转向另外三人,很有礼貌地朝他们微笑了一下,说:“晚安,杜景少爷,晚安,杜若少爷、辛夷将军。”

    说完,她很自觉地拉上被褥,躺回了被子里,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们,专注地用目光目送他们离开。

    而龙凌三人走出房间时,脑海中还在反复倒映着杜阮的那个笑容。

    很显然,杜阮对于迎春要亲近得多,而对于龙凌、萧蒙和太子,则十分礼貌——那种暗含疏离的礼貌也体现在了她的笑容里。

    但对于萧蒙太子二人来说,那笑容简直不亚于神明仁慈的恩赐。

    对于萧蒙和太子,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杜阮永远是暗藏防备的,她也会对他们笑,但那是十分虚情假意的笑容。

    不像是这一次,虽然疏离,但没有那些冰冷的敌视和防备,即使只是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但也够叫他们受宠若惊了。

    反倒是龙凌,因为从没有见过杜阮这样疏离,心里头有些难言的失落。

    众人心思各异,待走出庭院之后,迎春便转头向萧蒙与太子行礼:“萧王爷、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挥手,关切道:“杜阮的情况我们都知晓了,她现在如何了?”

    迎春摇摇头:“还是不甚清醒。”

    “她可能把您认成了自己的家人……”迎春偷瞄着两人的眼色,担心杜阮的言辞会冒犯到这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但萧蒙和太子脸上的表情都是不以为然的,他们反而急切地追问道:“她的梦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迎春说:“小姐现在把奴婢认成了她自己,把龙凌认成了她的二哥杜景少爷……至于您二位,也都是将军府的人,小姐的梦魇,一定跟将军府的惨案有关。”

    萧蒙说:“认成谁都没有关系,但她什么时候能清醒?”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迎春苦笑,“小姐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敢刺激过分,只能走一天看一天了。”

    太子担忧地道:“也只能这样了。”

    “今晚,我会派侍卫和医者在杜阮的门外守着的。”萧蒙也说,“若有什么事情,他们会第一时间赶到,也方便照看杜小姐的状况。”

    迎春点点头:“今晚,等小姐睡着了之后,我和龙凌也会回屋里守着小姐,若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您。”

    “好。”萧蒙颔首,又转头对太子道:“去书房详谈?”

    他们商议好要合作之后,忽然有人禀报杜阮醒了,所以什么也没顾得上,只洗漱了一番就赶来见杜阮了,因此关于合作的细节完全没来得及详细商议。

    “当然,皇叔请。”太子做了一个手势。

    两人来去都十分匆忙,基本可以说是前脚刚到还没站稳,后脚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而待到他们两人离开后,迎春才看向龙凌。

    “龙凌,现在能告诉我,今天在秋太医面前,你为什么一定要选第二种方法了吗?”

    第39章 想跑?

    龙凌张了张嘴。他本来想说,我绝不会害小姐的,你只要照做便好,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

    但他想了想,杜阮如今可以说是已经完全失去记忆了,现在杜阮身边能信得过的,只有他和迎春。

    他一个人照顾杜阮恐怕会有所疏漏,而迎春恰好可以弥补这一点。况且,迎春是要一直跟着杜阮的,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容易误事。

    萧蒙低声问道:“迎春,你萧王和太子怎么看?”

    “啊?”迎春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迎春是这个时代大户人家中十分典型的婢女:从小被主家买回家,陪伴着主人一起长大,长成忠心耿耿的婢女,最大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主人的衣食住行,至于主人的想法行动——那不是她们应该窥探的。

    她们是前脚跟着主人后脚打转的人,主人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她们都不知道也都不必知道,只需要看着主人的后脚跟往前走就行了。

    “小姐与你说过吗?”龙凌又问,“她说过我们为什么要暂居在这里吗?”

    “小姐只说,因为有些事,所以咱们在萧王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很快就会离开。”

    住在萧王府里这段日子,迎春都处处看着萧蒙对杜阮的好,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她只看到萧蒙对杜阮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用心,只看到萧蒙对杜阮的要求无所不应,只看到杜阮受伤后萧蒙的紧张。

    迎春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小姐和萧王爷,是很好的朋友吧?”迎春有些天真地说,“就像是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老爷的朋友也会在将军府暂住一段时间。”

    龙凌复杂地看着她,心里叹息。

    也对,杜阮从来不会对迎春等人说那些沉重又复杂的阴谋诡计,迎春会这样想也不足为奇。

    但现在,不可以了。

    “不对。”龙凌说,在面对除了杜阮以外的其他人时,他从来学不会什么叫做委婉。“萧蒙收留小姐,是因为小姐对他还有用。”

    “萧王爷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筹谋多年,就缺一个起兵谋反的借口。而辛夷将军被皇帝谋害一事若是被捅出来、得到证实,兵部定然一片哗然。”

    “萧蒙收留我们住在这里,就是为了从小姐这里得到证据。”

    “……”迎春咬着唇,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她心里其实一直都隐约觉得这些事不简单,但她总是不愿意深想。即使想明白了,可自己只是一个婢女,又能做什么呢?

    “太子与萧蒙向来不合,他是储君,萧蒙谋求但是他未来的皇位。”龙凌不等她想明白,就接着说,“他们之间,终有一天必然会争得你死我活,而小姐,就是那个导火索。”

    “迎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选第二种方式吗?”

    龙凌抬头,不远处屋里的烛火被吹灭了,看不到对方,但料想杜阮已经睡下了。

    他压低了声音,淡淡地道:“群狼还在病榻前虎视眈眈,我怎么敢让她酣睡过久?”

    夜风又起,轻柔地拂过他的唇角,把那句话卷起,吹散在了夜空里。

    夏日的暑气分明还未消散,这一刻,迎春却觉得如坠冰窖。

    ……

    夜色下,城门处。

    一辆马车如剑砍斧劈般分开人群,急急行向城门。车夫身着简单的下人袍,他将斗篷拉得很高,盖住了脸,叫人看不分明。

    “等等!”城门的守卫叫道,“停车检查!”

    听到这话,车夫将车停到一旁,摘下斗篷,斗篷下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五官端正,但没有丝毫特色,若是扔进人群里,谁也不会对这人有什么印象。

    守卫看了一眼,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直径走向马车。

    “等等等等!”车夫道,“守卫大人,车上的是我家两位小姐,您这样贸然进去,怕是要唐突了她们……”

    说着,他将腰牌递给守卫:“您看看,我家老爷病急,两位小姐急着去见父亲,时间紧急,耽误不得……”

    他嘴里说得情真意切极了,但手上却不太老实:一小锭银子被他连着腰牌一起递给了守卫。

    守卫看了看他讨好的笑脸,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入了自己怀里:“好吧,快些过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车夫连忙爬上马车,驾着车驶出,离开了城门。

    等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将不远处京城的喧嚣甩在了身后,车内的两人才松了口气。

    车内的人,的确如同车夫所说的那样是两位少女,但却不是什么“小姐”,而是两个医女,芸儿和香儿。

    此刻两人的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她们就像两只提心吊胆的鸟儿,疑神疑鬼,生怕自己离不开京城这座可怕的囚笼。

    车夫在外面一挥马鞭,像是知道她们的担忧,朝车内道:“两位不用担心!咱们已经离开京城了,现在这么晚了,接下来的路不会遇到人,你们可以在马车内睡一觉,等明早起来,咱们就到丹阳城咯!”

    “是吗?”香儿强压下心中的担忧,苦笑着道,“真是谢谢您了……”

    她拉开车帘往外望去,夜晚的郊外一片黑漆漆,好像就连月光都忽视了这里,让人看不太分明,只能模糊地看到大树摇曳着,如同群魔乱舞,投下一片可怖的阴影。

    他们没有走官道,小路崎岖,马车摇摇晃晃。

    等离开这里就好,等离开这里就好……

    香儿心中想着秋半夏的话,等离开这里,她会带着芸儿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她带的金银足够两个人生活,到时候就隐居在闹市里,没有人会找到她们……

    然而,天不遂人愿。

    马儿忽然长长地嘶鸣着,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香儿瞬间慌乱起来,她颤抖着声音道:“车夫大哥?”

    “……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道女声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想跑?给我滚出来。”

    第40章 穆青

    香儿攥着车帘的手颤抖起来。

    她坐立难安,却好像遇到危险后只敢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即使知道这样是徒劳的,她也不敢动弹。

    就这样僵持半晌,车外的女人好似不耐烦了,冷冷道:“还要我说第二遍?……秋月,去。”

    另一个女声一板一眼地道:“是,小姐。”

    紧接着,马车往下一沉,是有人跳上了马车!

    好像一根紧绷的琴弦被拉扯到极限,嘣——!

    香儿尖叫一声,猛然站起身往外冲!

    黑暗中激烈的心跳声被放得很大,一切都是混乱的,在慌忙中,香儿只感觉到自己闷头往前冲出几步,旋即——

    一只大手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啊!”

    “小声点。”那双手的主人猛然一扯,将香儿拉到身边,随即捂住了她的嘴。

    “放开我!放开,唔……”

    “闭嘴。”那个人冷冷地掐住她的脸颊两侧,“闭嘴!”

    马车外,有人提着灯笼将黑夜照亮,那昏黄的烛光落在她惊恐的、被人掐得变形的脸上,显得狼狈又滑稽。

    “咳、咳咳……放开……”香儿艰难地摇头。

    女人冷冷地道:“不跑了?”

    “不……”

    于是女人松开手,将她从马车上踢了下去。

    香儿跪在尘土里,好半晌才咳呛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惊恐万状又小心翼翼地用眼睛偷瞄着这群不速之客。

    借着烛光,香儿看到刚刚抓住自己的那个女人,她一身灰色的侍女袍,头发挽着最简单的髻,一点多余的饰品都没有,显然是为了方便行动。

    “你们想干什么……”香儿仰着头,看着马车上那个女人,惶恐道,“我不认识你们!”

    “我认识你。”从身后传来一个女声,这样道。

    香儿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被另一个身着灰色侍女袍的侍女从马车上搀扶了下来,慢悠悠地道。

    香儿看着她,努力在昏暗的烛光下辨认着她的脸。

    她一身青色的宝相花纹锦蜀衫,下身是水色的偏诸百花裙,大约是因为夜风凌冽,她肩膀上披着一件施针纬缂披帛,随着下车的动作,从裙摆里伸出一只绣荷叶花纹的绣花鞋。

    如果杜阮在这里,她一定会惊讶地认出,这正是原书女主,镇国将军府那个不受宠的庶女——穆青。

    只是,若是按照原书里的轨迹,现在的穆青应当还在相国寺才对!

    不知道她出现在这里?

    穆青扶着侍女站稳身体,揽了一下披帛,又扶了一下云鬓上斜插的玉簪,才随意地对她道:“芸儿、香儿?这是你们的名字,对吧?”

    “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是知道……”香儿嘴硬道。

    穆青似乎十分在意自己的发簪,不仅下车时低着头,连站稳之后都还会时不时下意识地扶一下。

    那是一支羊脂白玉雕成的梅花簪,以玛瑙做花蕊,用云母做蝶翅,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一看便价值不菲。

    穆青冷笑道:“你不知道?从皇宫里逃出来的两个小医女,你们未免太过自信了些,把京尹卫当傻子看吗?”

    说罢,她往旁边一伸手,便有人将两幅画卷递给她:“小姐,您看看,这就是她们二人的画像。”

    穆青将画卷随意地扔在香儿面前:“画像都在这里,你们逃跑时的一举一动都在京尹卫的监视之下!”

    按理说,此刻证据确凿,胆小的侍女应该抖如筛糠才是,但奇怪的是,对方却是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主动爬上前几步,从尘土里捡起那个画像,展开。

    “您看,您看!这不是我……不是我们,您真的认错人了!”

    一直胸有成竹站在马车前的穆青皱起眉,她踩着尘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这两人面前,将画卷举起。

    暗黄色的烛光映照下,画卷上的两人,一人瓜子脸长眉杏眼,而另一人是圆脸粗眉圆眼。

    “抬起脸来。”穆青冷冷地道。

    地上跪着的两人知情识趣地抬起脸来,让她仔细打量。

    微光在灯笼里跳跃闪烁,两个女人跪在地上,两人皆是泪流满面,惶恐不安的表情。

    然而她们的脸,却与画卷上的人完全对不上!

    穆青看看自己手里的画卷,又看看她们,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易容?”

    这俩人从宫门里出来之后就被她的人给盯上了,一路跟到这里,绝不会跟错人才对。

    更何况,在如今这个关键时刻,这么着急地要大半夜出城门,倘若不是心虚,怎么会贿赂城门守卫?

    穆青将画卷摔在地上,看也不看她们俩一眼,招呼身后人道:“带回去,仔细审问。”

    “是。”侍女道。

    两个侍女将芸儿和香儿双手反绑按在地上。

    穆青身后,另一个侍女恭敬道:“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穆青挥手:“去萧王府。”

    侍女迟疑了一下:“相国寺那边……这么晚了,夫人可能会发现您不在相国寺里。”

    “……啧。”穆青极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行吧,回相国寺。”

    几人登上马车,穆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穆阳呢?”

    一旁的侍女道:“最近陛下没有事务交给大少爷,大少爷一直在将军府里歇息。”

    “拿太子给我的腰牌,去将军府给他。”穆青沉吟着。她靠着墙壁,无意识地抬手扶正了自己发髻上的梅花簪子。

    她抚摸着发簪,眯起眼:“就说……是皇帝陛下让他带京尹卫去相国寺四周巡视。”

    “另外,叫他若得了空,去相国寺陪陪将军夫人。”

    “万一大少爷怀疑起来……”侍女担忧道。

    “有太子顶着,怕什么。”穆青随意地,无不讥讽地说,“再说,像他这样对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狗,也会怀疑太子的口令?”

    “不管你们怎么跟穆阳说,让穆阳拖住将军夫人就行了。”

    她垂下眼,看着被侍女五花大绑,扔在自己脚下的两个女人。

    若是放在以前,她还能分出点心思去跟那个女人周旋,但现在……

    她想起自己派到萧王府去监视萧蒙的探子回报的消息,太子和萧蒙都从太医院请了人去萧王府,火急火燎,如同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萧王府现在只住了一位客人:杜阮。

    那位病人是谁,已经无需猜测了。

    一想到杜阮可能会受伤,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叫她无暇顾及其他。

    她开口,十分厌倦地道:“毕竟我还有正事要干,没空一天天陪那两个蠢货玩过家家。”

    侍女们对视一眼:“是。”

    ……

    第二天清早,当月亮还未完全沉入天边,朝阳只隐约浮现出一个轮廓的时候,一辆马车疾驰着,停在了城门口。

    那马车的车轮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土,车轴上挂着露珠和一两片零星的落叶,显然是天还不亮就从郊外出发,一路驶过郊外的森林才赶到了这里。

    此时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守城的侍卫刚要拦车,车帘里便探出一只手:“急事入京,太子腰牌在此,请勿阻拦!”

    飞驰的马车稍微放慢了速度,那只墨玉雕刻的太子腰牌在所有人面前一闪而过。

    虽然速度仍旧很快,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腰牌——上面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莽龙,龙眼处是一点来自墨玉本身的,恰到好处的白。

    那的确是实打实的太子腰牌,做不得假,也没有人敢作假。

    侍卫们连忙退到一边,不敢再拦。

    而马车里的人像是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根本没有掀开车帘看,只是将攥着腰牌的手缩了回去,催促道:“快些!”

    闻言,侍卫们惊呆了:那竟然是个十分冰冷的女声。

    太子殿下……不是出了名的不好美色吗?也没有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人,如今怎么会有一个女人拿着他的腰牌要进京?

    “驾!”车夫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儿身上,马车骤然加速,将所有人的诧异甩在了身后。

    ……

    将军府一大清早便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的时候,天边还是晦暗的一线,门童都还未洗漱,便有人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这么早,怎么会有人来将军府?

    起初那声音很轻,管家还以为是错觉。但门外的人锲而不舍地敲着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充分展现了门外之人的急切之意。

    “来了来了!——这么早,做什么啊?”

    门外,一个身着青色纱裙的女子跳下了马车。

    她将一半披帛搭在左边肩膀上,另一半则高高束起,遮住了脸。

    跳下马车后她才扯下披帛做成的面纱,露出一张柔美的脸。

    天边朦胧的日光如同轻纱一般落在她的脸上,显得那张清秀脱俗的脸十分美丽,英气又温柔。

    ——很难解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怎么会体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但她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后面涂着淡红色的胭脂,柳叶眉微微扬起,额间绘着一簇梅花,薄薄的唇上点着几分殷红。

    管家一时看呆了,直到女子淡淡地瞥来一眼,才恍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发现自己正仰着头看她。

    ……这个女人,似乎比正常女性高出太多。

    管家心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猜测,但看对方美丽动人的模样,就连抬起的指间都涂了精致的丹蔻,根本没有男人会装扮得如此细致,毫无违和感。

    女人抬起手,掌心里夹着一枚墨玉腰牌。

    她红唇微张,冷冷道:“镇国将军府庶女穆青,求见萧王爷。”

    管家“嘶”了一声,紧张地问:“穆小姐,将军府近日闭门谢客……您有帖子吗?”

    穆青把腰牌抬得更高:“看清楚了,这是太子殿下的腰牌,是太子殿下让我来办事的。”

    管家犹豫了:“穆小姐,如今太子殿下就歇在萧王府里,没有听殿下说,今天会有人来……”

    穆青一怔。

    太子居然在萧王府?他不是向来与萧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吗?今日会来萧王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更重要是,她这一路都是以太子口令,都是因为想着太子深居宫中,根本不会知晓外面的事情,这才肆无忌惮。

    如今,她这样是不是算是撞枪口上来了?

    但穆青又转念一想,能让太子在萧王府留宿的,除了杜阮不做他想。而太子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在他最厌恶的地方留宿……

    是不是杜阮又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穆青心里一惊。

    顾不得旁的,穆青对管家道:“去告诉萧王爷,我是为杜阮而来。”

    那白胡子的管家原本在一旁犹豫,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但一听到穆青如此说,立刻打了个激灵,急急道:“穆小姐,这是在说什么?咱们府上,怎么会有陛下通缉的这个人……”

    穆青冷笑着打断他:“不用在这里推脱,你们府里有什么人我很清楚。”

    “去告诉萧王爷,我是为了杜阮而来。他想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管家一惊,这几天在府中,他早已经知晓萧蒙对于杜阮的看重,近日里因为杜阮中毒之事,王府里更是人人自危,再加上如今关注杜阮的不止萧蒙,还有太子……

    他想了想,无论这个人说得是不是真的,萧蒙想必都会认真对待。

    于是他慎重道:“……请您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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