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阮阮可喜欢我了。”……

    马车停在外面,但车上不仅仅是穆青一个人。

    穆青让自己的两个侍女抓起马车上五花大绑、被堵着嘴扔在地上的芸儿香儿,跟着自己一同进了萧王府。

    萧王府并不大,并且在上一世,这是穆青常来的地方。

    她对萧王府轻车熟路,更何况有管家引路,这个在王府里生活了十几年的老人像是知道她的急切,带着她们抄近路,只花了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书房。

    “请您稍等一下。”管家带着些歉意,“时候还早,王爷怕是还没醒来。”

    现在确实还早,连早朝的时间还没到,在马车飞驰在京城的道路上道时候,在早晨的微风将车帘吹起来时,穆青看到,甚至连最勤劳的小商小贩都还没有将早点摊子支起来。

    穆青微微颔首。

    其实也怪不得她心急——一晚上都等过了,还差这一个早晨吗?只是镇国将军夫人在相国寺经历过杜阮的事情之后,对她的看守变得格外严苛,因此现在,她也只有在凌晨和深夜可以避开将军夫人的眼目做一些事情。

    萧蒙来时,只披着一件黑色鹤纹的大氅。

    他穿着简单的里衣,长发披散在脑后,用一根带子随意地束在一边,脚下踏着木屐,神色匆匆,显然是被人匆忙叫醒的。

    昨晚他和太子商议敲定追查的细节,一直到丑时过半才分别睡下,这头还在为杜阮的病情辗转反侧,眼睛一闭一睁,另一头,便有人求见。

    听说是与杜阮有关的,萧蒙立刻清醒了,又匆忙披上大氅,来到了书房。

    见到那个站在书房外的少女,萧蒙眯着眼,有些惊讶道:“穆青?”

    来之时只听到杜阮就顾不得其他了,如今见了面,萧蒙才隐约想起,当时那个来通报的人好似是说了句“镇国将军家的庶女穆青”。

    穆青道:“萧王爷。”

    她语气很冷淡,也没有行礼,但萧蒙没有在意这些礼节,只是挥手道:“你说你找到了我想找的人?”

    “……我知道的其实很少,萧王爷。”穆青没有回答他,没头没尾地道,“听说,太子殿下昨夜在您这里歇息?”

    “是。”萧蒙说,“他的确在。——怎么?你找他有事禀报?”

    穆青不卑不亢地看着萧蒙,道:“萧王爷,我的确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以后,不一定是了。”

    她毫不退缩地与萧蒙对视,双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其实并不难猜,从很早之前开始,他们都心知肚明一点:对方也是重生,为杜阮而来的。

    他们彼此的底牌,在上一世就已经亮得一干二净了,事到如今,谁还不了解谁啊?

    穆青的确是“太子的人”,但不是杜阮以为的那样——这个深受原著影响的现代少女坚持认为穆青和太子是一对彼此深爱,情深义重的夫妻。

    其实,穆青只是太子的幕僚。

    上一世,太子对穆青有知遇之恩,穆青便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作为妃子入宫,明面上是新帝最宠爱、不惜群臣反对也要娶的皇后,后宫唯一的“女人”,实则却是作为少年天子的幕僚,帮助太子对抗萧蒙。

    上一世萧蒙没有重视穆青,还以为她就是个纯粹的后宫女子,因此在对方身上栽了大跟头。

    但这一世不会了。

    他们都很清楚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两人都十分警惕望着对方,心中不知道转过多少有关上一世的思绪。

    直到穆青首先回神,看向自己身后被侍女压着的两个女人:“萧王爷,我的确知道得不多。”

    “我只知道杜阮生了病,然后您入宫抓人,再然后……昨天晚上,宫里有两个人连夜出了城,想离开京城。”

    萧蒙始终冰冷的脸色一变。

    “据我所知,昨天还有一个姓秋的御医从萧王府带走了两个医女。”穆青说着,示意身后两人把芸儿香儿带上来,又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叠起来的画像。“只是这俩人,却与画像上的那两个医女不太一样。”

    “听说那两个小医女也是在您这里掌过眼、过了明路的。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跟萧王爷核对这件事。”

    说着,那两个侍女压着人走上前来,扯着头发将她们的脸给萧蒙看。

    萧蒙接过画像,却看也不看,他紧紧皱着眉,道:“不是。”

    秋半夏带来的两个医女,他是亲自见过的。因此此时不看画像也能一眼认出这俩人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两人。

    “易容?”萧蒙想到了秋半夏最擅长的易容,秋半夏如今能在宫里,全靠她易容的手段。那两个医女又是她的手下,难保不会易容。

    “我也猜是。”穆青说,“只是昨晚试过,寻常卸去易容的手段都没有用,这俩人也坚持自己没有易容。”

    萧蒙上前几步,伸手掐住两个人的脸。

    入手顺滑,没有油腻感或异物感,顺着面皮边缘摸去,也没有分界感和异样,简直是毫无破绽。

    如果真的是易容,这手段说是登峰造极也没有问题。

    “真是易容?”萧蒙问。

    穆青点头:“她们昨夜从宫里出来时就被盯上了,如果不是那两个小医女的易容,宫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两个人来?”

    “带下去问。”萧蒙看向自己身侧的侍卫,“把秋半夏易容的法子拿来一试,若是秋半夏的人,那个方法或许能卸掉她们的易容。”

    “是。”侍卫接过两人,拖着她们下去了。

    “听闻太子殿下也在王府。”穆青看着人被带下去,又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嗯。”萧蒙点头,算是默认了穆青的话。“他的确在。怎么,要见他?”

    穆青摇了摇头:“我是来见杜阮的。”

    萧蒙面色一沉,冷笑道:“有些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噢?”穆青意有所指,“萧王殿下怎么就知道我不能见她?”

    她拢了拢肩上的披帛,又伸手去扶发髻上的簪子,穆青虽然高出女子一些,但她体型瘦长有力,用女子外衫拢住宽阔的肩背,便显得她的身姿比起正常女子更显窈窕。

    这种妩媚的动作由她做来不仅根本看不出丝毫别扭,反而十分自然,落落大方,更显得她风情万种。

    至于扶簪的动作——那是一个很刻意动作,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完全是在故意像萧蒙展示自己的发簪。

    “萧王殿下不知道吧,阮阮可喜欢我了。”

    “阮阮喜欢谁、想见谁,都该是她自己说了算,萧王殿下难道觉得自己可以决定阮阮的事情?”

    她勾起红唇,有点挑衅地笑了,言下之意便是:你又算什么东西。

    那白玉雕的梅花簪在她的指间微微闪着光,无比刺眼。

    玛瑙红蕊,蝶贝飞舞的梅花簪,上一世萧蒙也曾见杜阮佩戴过——那还是上一世杜阮住在萧王府时候的事情了,后来在杜阮离开的岁月里,那一段时光被他拿出来反复咀嚼回忆,就连最细枝末节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时光在这枚发簪上回溯重叠,恍惚中,萧蒙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站在王府梧桐树下的少女,她背对着自己,仰起头看远方的夕阳。

    夕阳给她铺上一层血色,晚风将她的发带吹拂飘扬,又眷恋地吻过她的裙角和发梢。像是不习惯带着这样沉重的玉质发簪,她侧着头,扶正了那枚被夕阳映得斑驳发红的梅花簪。

    好似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杜阮转过头,朝他笑了起来:“王爷?”

    她保持着那个扶着发簪侧过身来看他的姿势,表情有点惊讶,有点奇怪,夕阳却让她的笑容变得很温柔。

    萧蒙其实很清楚,那是一种光影带给他的错觉,却还是用了一生来回味这个错觉。

    而此刻,萧蒙看着穆青发髻上的发簪,脸色巨变,勃然大怒道:“穆青!这是杜阮的……”

    “这是阮阮送给我的。”穆青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当然,我也回赠了阮阮喜欢的礼物——或许你也见阮阮戴过,那也是一枚白玉梅花簪呢。”

    萧蒙怒不可遏,面色简直如同打翻了的染色缸——杜阮的衣服首饰都是他亲自置办的,那枚梅花簪子他当然是见过的,被杜阮单独装在檀木盒子里,直到现在都被她端端正正地摆在梳妆台上,想必是杜阮非常喜欢的发簪。

    其实他想错了,杜阮单独放置、又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只是因为她自认自己与穆青也不算熟悉,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来自原著女主的礼物,想妥善保存好找个机会还回去罢了。

    但现在,萧蒙越想越觉得穆青可恨,居然利用身份便利接近杜阮,实在是可恨之极!

    萧蒙不甘示弱地冷哼一声,在情敌面前,他是绝不肯露怯的:“是吗?可惜了,本王还真没见阮阮戴过。”

    他佯装思索了一会儿,微笑道:“或许是本王为阮阮置办的首饰太多了吧,你那梅花簪混在里面,阮阮一时找不见了也是很正常的。”

    第42章 你相信我

    两人微笑相对,笑容里皆是杀气四溢。

    “不过……你说得对。”萧蒙说,“阮阮想见谁,确是不是我应该为她决定的。”

    “但是,她现在陷入了梦魇,怕是已经不记得你了。”

    “……什么?阮阮她怎么了?!”穆青也顾不得与萧蒙逞口舌之快了,连忙问道,“怎么会这样?梦魇又是什么?难道太医没有治好她吗?”

    萧蒙定定地看着她:“你猜得不错,她的确是中了宫里的毒。那毒可以引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梦魇,秋半夏为她解了毒,却留下了后遗症——她陷入梦魇里,走不出来了了。我们还在想办法让她清醒过来。”

    “什么梦魇?”

    “她现在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杜阮’,把她的侍女迎春、侍卫龙凌还有我和太子当做辛夷将军一家四口。”

    “这样。”穆青想了想,“迎春是她自己,龙凌和太子是她的大哥二哥……萧王爷,您不会是她的父亲辛夷将军吧?”

    萧蒙脸色黑如锅底,他虽已经快要而立,但一生未曾娶妻,只觉得自己相较杜阮年长些,从来没有想过年龄的差距。

    但接连两世心慕的爱人将自己认作父亲,显然狠狠地打击到了他。

    “闲话休提。”萧蒙冷冷地道,“现在,在她的认知里,她只是一个迷路少女,因为与杜阮同名同姓而被将军府收留暂住。”

    “若是我们没有猜错,她的梦魇,大约就是亲眼目睹了辛夷将军府的惨案。”

    “如今只能等她察觉到不对自己醒来,万万不可刺激她。你若是想见她,也可以,但一定要万分谨慎。”

    “好。”穆青心里还有些幻想,“之前在相国寺,那个时候辛夷将军家的惨案已经发生了。阮阮是在那之后认识我的,如果见到我之后她把我认出来了,会不会就醒过来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萧蒙按着眉头,招手唤来身边的侍卫,询问道,“杜小姐如何了?”

    那侍卫显然是他派去盯梢杜阮情况的,立刻就答道:“昨夜杜小姐的侍女侍卫在门内守了她一整夜,属下没能进去。但屋内没有动静,应当是无事发生。”

    “今早属下过来的时候,杜小姐还未醒来。”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太阳慢慢地爬到了天边,萧蒙看了一眼太阳,也差不多到了卯时过半,按照杜阮的作息,再过不久就该醒了。

    这个时候去,算不得叨扰。

    萧蒙估算得恰好,待到两人一起踏入杜阮院子里的时候,便看见杜阮正在用早膳。

    大约是天气晴好,阳光明媚,迎春便叫人在院落里支起一个小桌子,杜阮大病初愈,桌上都是些清淡的粥,两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间或说笑几句。

    阳光从天边落下来,杜阮身着青色的石榴长裙,乌发用发带随意地扎在脑后,在梦魇里没有将军府惨案的阴霾,她笑容灿烂地与迎春说着什么。

    门外的两人看着她,脸色都放柔了。

    忽然,穆青皱起眉,问:“这就是杜阮身边的侍女?”

    “是。”萧蒙不解,“怎么了?”

    “在杜阮梦里,这侍女是‘杜阮’,她自己只是一个迷路被收留的人。”穆青说,“可为何,这侍女身着如此朴素简单,杜阮却衣着华丽?这岂不是上下颠倒?”

    的确,那侍女一身款式简单的白色素衣,通身既无绣花也无腰佩香囊,头上更是一个朴素的双环髻,只簪着廉价的木簪。

    只要稍微见过几个侍女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一身侍女服。

    反观杜阮自己,她青色的石榴长裙上用细密的银线绣着大片的柳条与飞燕,腰间佩着青玉双鱼衔环佩,虽然长发披散只用发带扎住,但就连发带的尾巴上都吊着一枚硕大的珍珠。

    谁是主,谁是客,谁是奴仆?

    穆青皱眉:“这侍女未免太不用心了点。”

    她一个刚刚才到的外人,只是看了几眼便觉出不对,杜阮在这样的幻境里生活,她难道不会察觉到吗?

    谁知萧蒙一听,却丝毫没有惊讶气愤,只是摇头,淡淡道:“不,正是因为她太用心了。”

    “此话怎讲?”穆青问。

    “杜阮如今陷入梦魇,我们不能粗暴地叫醒她,却也不能放任她沉溺其中,只能像这样,在不经意处提醒她,让她察觉到不对劲。”

    萧蒙抬起头示意她看院子里的情景:迎春十分自然地为杜阮布菜端盘,杜阮拒绝不成,微微皱起眉。她将一口粥送入嘴里,有些沉思的模样。

    她垂着头,忽然抬起,便看到了站在院外的萧蒙和穆青两人。

    “辛夷将军!”她连忙说,“这么早,您来这里是……”

    “随便看看。”萧蒙说着,踏步进了院子里。

    “这位是……”杜阮看着跟在萧蒙身后的穆青,疑惑道。

    穆青眼神一暗,却还是笑着问:“你不记得我了吗?”

    “嗯?”杜阮更加疑惑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人,但却无果。“我该认识你吗?……你是?”

    迎春站在杜阮的身后,满脸焦急,她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为什么要问杜阮这样的问题,她生怕对方会刺激到杜阮,却不敢在这个时候阻止她——那只会让杜阮更加疑惑。

    “我们在街上见过面的。”穆青含笑着说。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就像酝酿着风暴的深潭,黝黑无光。“我和杜阮小姐是好朋友,当时见过迷路的你——只是现在看来,你怕是不记得我了。”

    “是吗?……好像是。”杜阮想了想,不知道她又在记忆里补全了什么细节——做梦的人就是这样的,若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便会自己补全。

    “抱歉。”她有点心虚又有点抱歉地对穆青说,“这位……这位小姐,请问您贵姓?”

    “我姓穆,单名一个青。”穆青说,“是镇国将军家的庶女。”

    杜阮瞪大了眼。

    “噢,穆——穆青!”她说,“我认识你呢。”

    众人见她一副恍然大悟的的模样,皆是一个激灵。

    穆青更是竖起了耳朵:“你认识我?”

    “我……呃。”话到嘴边,杜阮又犹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迎春。

    杜阮或许自以为那个动作很隐秘,但其他三人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态动作,那里能看不出来?

    “我听说过你。你是一个……”杜阮说,她忽然歪着头,看着穆青笑起来,面如春花,笑容里暗含着一些钦佩和艳羡。

    但她说着,又突然像是想不明白该用什么样的形容词,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一个很厉害的人。”

    “是吗?”穆青的眼睫颤了颤。她摇着头,眼神有点落寞,却还是强笑道,“可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没有人喜欢我。”

    “怎么会!”杜阮一下子着急起来,她连忙道:“不是……你以后一定会做成很多事情!你所想要的,都会实现的。”

    她认认真真地道:“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穆青看着杜阮的眼睛,那双眼睛褪去了上一世来自死亡的阴霾,又黑又亮,闪闪发光,好似天边的星子。

    当她认认真真地看着谁的时候,眼神清澈又凛冽,就好像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全世界,有谁能在这样的目光怀疑她说出的话?

    ——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这句话,在上一世,杜阮也曾经对她说过的。

    第43章 穆青的过往

    落满灰尘的记忆被一双大手拂去,露出内里泛黄的过往,岁月好似为它加上一层特殊的意义。

    那是上一世的秋冬九月,天边小雨淋漓,穆青在相国寺遇见了杜阮。

    上一世的那个时候,穆青还是弱势的小庶女,她不得不依附着太子,也不得不讨好自己的嫡母。

    她跟着嫡母在相国寺住了三个月,终于熬到下山的那一天,嫡母却没有通知她,独自离开了。

    穆青一个人在屋内等了一整天,等到夕阳都彻底沉入山的另一头,才发现嫡母已经离开了——还带走了将军府的侍从和车马。

    穆青的手上还有些太子留给她的势力,天色已晚,她只能带着那些人匆匆忙忙往山下赶去。

    当她带着人从林中走过的时候,有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迎面而来,穆青猝不及防地与那些人撞上了面。

    那一伙人显然是在躲避什么,所以才刻意在夜间行动的,然而当晚皓月当空,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穆青清楚地看到那群人腰间悬挂的武器,也清楚地看到为首的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凶狠的眼神。

    他们把穆青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朝着身后大声唤道:“小姐!这里有个人!”

    穆青随着他的目光向他身后望去。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个骑着马的少女,她带着幕篱,透纱罗遮住了她的脸,只能隐约看到幕篱里白皙的面庞。

    她伸出手,轻轻撩起纱罗。

    一轮浩大的明月悬挂在她的身后,她逆着光骑马而来,最后停在穆青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穆青。

    晚风将她的幕篱吹起来,露出那张清丽的脸庞,刹那间,皎月的清晖都完全沦为了她的陪衬品。

    和穆青想象的不同,那竟然是一张十分稚嫩而温柔的笑脸,那骑马的少女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疑惑道:“你是……穆青?”

    她是谁?她怎么会认识自己?

    穆青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这个疑惑,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思,便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喂,小姐在问你!”

    穆青被那一下推得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道:“是,我是。……敢问您是?”

    骑马的少女没有回答她,穆青发现对方正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虽然被那样注视着,但穆青不知道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太复杂了。

    一旁有人毫不避忌地道:“小姐,这人发现了咱们的踪迹,要不要……”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少女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好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微不可闻:“……龙凌,杀了她。”

    “等等!”穆青快速地道,“这位小姐,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会透露你的踪迹,您放过我,我绝不会对人提起这件事!”

    少女眼神微动,嘴唇张合几次,却没有说出什么。

    眼看着黑衣的侍卫提着剑离自己越来越近,穆青大声地道:“小姐,您知道我是谁对不对?我只是镇国将军家的小庶女,不得宠爱也无人重视,即使我对别人说我见过您,也不会有人相信我的!”

    少女还是沉默无言,而侍卫已经拔剑出鞘,那一瞬间,寒光一闪——

    穆青闭上眼,道:“我知道京尹卫的行动路线!”

    “龙凌。”

    随着利剑呼啸而来的寒风顿住了。

    穆青睁眼,那一剑已经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她大喘了口气,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弱小:“小姐,您深夜行路,想必也是想躲开什么人……您知道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的哥哥穆阳是京尹卫首领吧。”

    骑在马上的少女微微颔首。

    “我听穆阳说,京尹卫最近一直在找什么人。”穆青道,“若您是想躲避他们……我可以告诉您他们的目的地和必经的路线。”

    “他们最近要离开京城去河道口……”穆青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对方。

    “就是这样。”说完,她又对少女道,“希望您可以放我走——毕竟,我只是个没人在意的小庶女。”

    少女伸手朝身后挥了挥,示意其他人动身:“杜大哥,咱们走吧,不要管她。”

    然后她将自己的幕篱重新戴好,透纱罗垂下,又遮住了她的脸。

    白马重新抬起前蹄,在她们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少女低声对穆青道:“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什么?”穆青问。

    少女回过头,隔着幕篱,穆青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笑了。

    她说:“你不是一个小庶女,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穆青还以为对方要反悔了,连忙道:“可是我……”

    “不是。”出乎穆青的意料,少女的声音很笃定,没有别的嘲讽意味,反而带着些笑意和微不可见的艳羡:“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什么……”

    少女背过身,最后一次朝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人再回答她,那群人的动作很快,少女那句笃定的话连同这一整晚的遭遇就像是穆青的错觉。

    唯有一轮皎月挂在夜空,月下林深处,仿佛还会有一个少女骑着马、带着人从她身边匆匆路过。

    穆青呆立在原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到底是谁?

    那一刻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浑身都在叫嚣着靠近,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穆青和她都已经站在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久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穆青才再次见到了她。

    直到那个时候,穆青的心里才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原来她是杜阮。

    在上一世,穆青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自己产生怀疑,她没有背景、没有势力,只能依靠着太子的势力,却备受歧视。

    从下往上爬其实并不简单,特别是在穆青还用着一个女子身份的时候。

    靠太子?——她的野心从来不止于此。

    但即使是再怎样坚定的人,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上走得久了,都会怀疑自己的道路是否正确。

    而当她每一次怀疑自己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月下,少女笃定地说:“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然而,在杜阮离开后的岁月里,穆青也无数次地想过一个问题——若是杜阮知道有朝一日变成了“大人物”的自己会和她成为敌人,她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就果断地下手杀了自己?

    但谁能未卜先知呢?

    这个问题,穆青是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第44章 来不及了

    现在,杜阮又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穆青眼神微动,久久凝视着杜阮,半晌,她才微微笑道:“谢谢你……那就承你吉言了。”

    于是杜阮也有点心虚地笑起来:其实不是她看人准,只是因为她看过原著,知道女主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以后会实现梦想,成为开国皇帝,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以前杜阮看书的时候,就很喜欢书里的女主。现在,也只有杜阮知道,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憧憬,隔了一整个时空,终于透过薄薄的纸页落在实处。

    不过……杜阮看向另一个“杜阮”。

    原著里似乎没有说过,杜阮和穆青是好友?

    她们二人在原著里一人是早早就被流放的反派炮灰,一人却是周旋在权利最中心的万人迷女主,可谓是云泥之别了,这两人怎么会相互认识?

    杜阮细细思量着,回忆着原著里的情节。

    在原著里,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在杜阮死的时候,穆青站在不远处城墙向这个与自己争锋相对了数年的对手投来惋惜的一瞥。

    杜阮在看书的时候,将那一瞥默认成了穆青对杜阮的惺惺相惜,原来她们是早就认识的吗?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啊。

    有时候往往因为是从好友变成敌人的,才格外令人痛惜和难过。

    惦念着这个问题,杜阮的早饭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她想着等那两个人离开,她再跟杜阮好好说一下这个问题,委婉地提醒她一下……这件事她思考很久了,既然她穿越到了这个书里的世界,还被杜阮救了,那她就可以提醒一下杜阮,不要重蹈书里的覆辙。

    而且,她觉得杜家人也很好,现在书里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如果她能救下杜家人,那就皆大欢喜了。

    但一顿早饭都结束了,辛夷将军和穆青都还站在院里交谈着什么,偶尔还会主动跟杜阮搭话。

    杜阮心里想着事,敷衍了几句。也许是看出来她的敷衍,穆青与辛夷将军对视一眼,陆续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临走时,穆青还与“杜阮”闲聊了几句京中的趣事,她虽是与“杜阮”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杜阮的。可惜杜阮想得入迷,没有发现她的眼神。

    最后,穆青道:“阮阮,下次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杜阮”眨了眨眼,说:“好。”

    等到最后一个不速之客也离开,侍女们把餐桌收好,杜阮想了想,决定委婉一点。

    她先是对“杜阮”道:“杜小姐……你与穆青是好友么?”

    被杜阮唤做“杜小姐”的迎春有点尴尬:她哪里知道穆青与杜阮是好友?分明之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杜阮与穆青是没有丝毫交集的,迎春也根本不认识穆青。

    如果说她们是好友,也只可能是迎春不在杜阮身边的时候认识的。

    迎春含糊地小声道:“啊这个……我们的确是……”

    杜阮神色凝重:“杜小姐……你有没有想过,穆青是个怎么样的人?”

    “穆青?”迎春想了想,虽然她不认识穆青本人,但要是说到镇国将军府上的庶女,她还是说得出几件京中传闻的。

    “穆小姐看起来有点柔弱呢。”迎春说,“听说镇国将军府的将军夫人是个刻薄的,将军府上的庶子庶女多,夭折的却也更多。便是活下来的,也被将军夫人养得自卑又不堪大用……天可怜见的。”

    “能在将军夫人的苛待下长大,穆小姐也一定很不容易吧。”说着,不由自主地带了些怜悯。

    杜阮却道:“那杜小姐有没有想过,她能在将军夫人的手底下长大,大约不会像是她表现出来得那么柔弱?”

    “啊?”这个迎春倒是没有想过,她有点犹豫,觉得杜阮说得很有道理,但又想起今早见到的那个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想起京城里那些不堪的传闻。“……应该是吧?毕竟,在那种环境里,一些自保的手段也是必要的。”

    看着对方犹豫又随意的表情,杜阮就知道她完全是没有放在心上,不由有点无奈。

    她想警告对方多注意一点穆青或者离穆青远一点,但她能怎么说呢?难道要说:你们的世界就是一本小说,我看过这本小说所以知道以后穆青会杀了你,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或者你要是先下手为强杀了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但是那样的话,“杜阮”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疯子。

    “杜小姐,我觉得你跟她不会是一路人……”杜阮想了想,委婉地道,“你深居简出,在将军府里很少与别人打交道,可是穆青小姐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我总觉得……你跟她做好友,说不定会被她骗?”

    犹豫着说完,杜阮歉然地看了看对方,道:“我说得话不好听,杜小姐见谅。”

    “……”迎春倒是真的没想那么多,但是见她担心,还是赶紧道:“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跟她往来了。”

    ——迎春是真的不认识穆青,况且她也又不是真的杜阮,答应这种事情当然是毫无负担。

    但这种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的承诺显然安慰到了杜阮,听到她这样说,杜阮松了口气。但有些话一开口,便收不住了:“这样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想对杜小姐说。”

    迎春连忙道:“没关系,你说吧。”

    杜阮四处看了看,低声道:“杜小姐有没有想过,您父亲的事情?”

    “……什么?”迎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事情会与辛夷将军有关?

    “杜小姐身体不好,你的家人大概也不会用这种事情来打扰你。”杜阮缓缓地道,“可是杜小姐也是杜家的一份子,你有没有想过,杜家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她神情凝重,显然不是在说笑:“如今皇帝势弱,萧王殿下对皇位虎视眈眈。皇帝为了收拢政权、警告不听话的臣子,必然会杀鸡儆猴,寻个人开刀。”

    “而杜小姐您母亲是百年氏族杜家唯一的嫡女和继承人,您的父亲虽然是寒门出身入赘杜家的,本人却手握王朝一半的兵权,更有战神之名,深受百姓爱戴,可以说是……功高盖主。”

    “秋太傅乃文人之首,多年前,太傅府的倒塌已经让皇帝尝到了掌握文官的甜头,如今文武百官,就差一个武字。”

    “更何况,皇帝早已经有将世家势力收归己用的念头,若我是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一举两得的机会。”

    迎春一惊。

    杜阮说得……太准确,太深刻了。

    那简直不像是一个被家人娇养在将军府里的少女会说出的话,从天下局势到皇帝的心思,从皇位之争到杜家的处境、将军府的势力范围,人总说当局者迷,但是她——她看得明明白白。

    这局里太多人,上到万人之上的皇帝与萧王,下到杜家隐匿在阴影里的每一个暗部,或许没有人能比杜阮还清醒。

    迎春直视着杜阮的眼睛,她有点不敢置信,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感到有些陌生。

    在迎春的印象里,杜阮是很温柔的——那种温柔甚至有一点怯弱,是属于一个深闺女子对陌生外界自然而然产生的怯弱。

    然而现在,迎春第一次发现,杜阮的眼睛很明亮,明亮而凌冽。她脊背笔直,神情认真,无畏无惧地立在那里,如一柄锋锐的长剑,平日里裹在黯淡无光的剑鞘里,显得那么不起眼,没有人会认真去看一把裹在泥里的剑。

    可是当她认真起来,雪亮的长剑就陡然出鞘,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寒芒一闪而过,将前方的迷雾尽数斩断。

    她缓缓地道:“杜小姐,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去却辛夷将军卸甲归田。如今外患已平,杜家隐世多年,就算没有皇帝的威胁,辛夷将军也到了该放下担子的年纪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杜阮冷静的神情里终于出现了些担忧:是的,杜阮的父亲已经很年迈了。

    若是真正的杜阮在这里,也会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担忧吧。

    杜阮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是一个外人,对杜家的事情没有质疑的权利,但若是杜小姐觉得我说得有些道理,还请讲我的话转告给辛夷将军。相信辛夷将军会认真考虑的。”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

    辛夷将军府上至辛夷将军夫妇,下至奴仆车夫,拢共一百二十三人,都已经……

    杜阮眼里的父亲和兄长只是她的幻想,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杜阮、龙凌与她自己三人了。

    迎春闭了闭眼,狠狠眨去了眼里的水雾。

    她不敢去看杜阮期待又有些恳求的目光,只能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杜阮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这里不是辛夷将军府,那些人也不是她的家人。

    她用尽全力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好叫杜阮看不出破绽,好半天,才哑声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第45章 去地牢看看

    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杜阮卡壳了,她有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总不能跟迎春说,她是从书上看到之后,自己猜测的吧。

    “我猜的。”杜阮隐去一部分真相,半真半假地敷衍道。她太心虚了,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站在自己的身前的“杜阮”脸色不对,“总之……你要是相信我,就快去跟辛夷将军说吧!”

    “好。”迎春缓缓点头,她害怕自己待在这里会让杜阮看出不对,连忙道:“我这就去。”

    目送着对方离开,杜阮松了一大口气。

    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想跟杜阮说这件事了,如今终于说出口,顿时感觉轻松了好多。

    现在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能救下杜家人,也算是报答了他们的收留之恩。

    ……

    另一头,迎春急匆匆地跑出院门,在门口,却十分意外地看见了分明是刚刚才离开的两个人。

    迎春瞪大了眼,疑惑道:“……萧王爷、穆青小姐,还有……太子殿下?您为什么也在这里?”

    那是一个从院里看不到的小角落,身着白衣的太子脸上带着温润的笑,一身黑袍的萧王爷手臂环抱着,青衣的穆青则站在最边缘,低着头摆弄自己的长发。

    他们三人站在一块,皆是冷冷地看着其他两人,在狭小的阴暗处硬生生站出了三足鼎立之势。

    看见迎春出来,太子率先反应过来,微笑道:“不必多礼。父皇有事召孤回宫,临走之前,孤来看看杜小姐的情况。”

    迎春想起龙凌对她的警告,知晓这里站着的三个人对杜阮没什么好心思,遂敷衍道:“小姐今日好多了。”

    太子看着温和,却没有那么好敷衍,他道:“方才,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迎春道:“您听到了?……其实也好说的,小姐陷在梦魇里,大约是糊涂了。”

    “不。”太子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听着那些话,是否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迎春疑惑。

    “现实世界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在影响她的梦魇了。”太子说,“不然,怎么解释她知道杜家即将覆灭这件事?”

    “梦魇,就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无可置疑,杜阮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杜家覆灭,因此,虽然在她的眼中事情还没有发生,但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甚至那不是预感,若是预感,她不会如此笃定。”

    “她一定是被现实世界影响了,才会提醒你。”

    “还有。”萧蒙忽然出声,冷冷地提醒道,“若她真的如同她想象中那样是个迷路的路人,那她不该知道秋太傅家的事情。”

    “秋太傅的事情是她来了萧王府,见过秋半夏之后,本王才告诉她的,若是放在之前,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她一定是已经开始将现实世界和梦魇混合在一起了。”

    萧蒙的这句话可以算是铁证如山了。众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代表杜阮已经开始渐渐清醒了。

    迎春急忙道:“那秋御医呢?秋御医一直负责小姐的病情,前日里也是她救了小姐,现在该让秋御医看看才是。”

    “她?”萧蒙冷冷笑道,“她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暂时还来不了。本王会令别的太医来为阮阮看病的。”

    迎春愣住了:“……您在说什么?什么嫌疑?”

    萧蒙冷眼看着她,大约是看在她是杜阮身边人的份上,才皱眉道:“秋半夏带来的医女很可能有问题。”

    “医女……等等,那两个医女?!”迎春忽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对三人说,“昨天下午,小姐醒过来之后,秋御医说‘小姐病情加重那两个医女不适合待在小姐身边了’,然后带走了那两个医女!”

    三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错愕和了然。错愕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秋半夏竟然做得那么直接,却也聪明地直接到避过了他们的耳目,了然却是因为他们心里早已有了隐约的猜测。

    萧蒙立刻发问:“我问你,当时阮阮第一次喝药的时候,你是否看着药?”

    “当然!”迎春信誓旦旦地说,“小姐的药从来都是我亲自去药房抓、亲自熬药、亲自端给小姐的,我全程盯着药,没有一处假手于人,也绝没有任何人接近药炉!”

    “那药渣呢?”萧蒙又问。

    “药渣早就倒掉了。”迎春想了想,“当时小姐喝了药之后,奴婢就跟着小姐离开了,药渣是秋御医带来的医女处理的。”

    “至于药渣被倒在哪里——后来兵荒马乱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药渣被那两个医女带去哪里了。”

    萧蒙盯着她的表情,像是可以从里面判断迎春有没有说谎话一样。迎春也毫不畏惧地与她回视——虽然萧王爷身份尊贵,但在迎春的心里,杜阮远远比他更为重要。

    萧蒙收回了目光,迎春对杜阮的忠心有目共睹,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没必要骗他们。

    既然如此,他们对秋半夏的怀疑就可以再打一个问号了。

    “本王知晓了。”萧蒙说,“如今,秋半夏跟那两个医女被关在地牢……迎春,你是杜阮身边的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迎春犹豫了一下,“地牢”?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也从来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

    可是对杜阮的担忧压过了她心里的恐惧,她咬了咬牙:“……好。”

    第46章 节奏大师秋半夏

    “你们要去地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去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女子款款而来,她身后跟着两个身着侍女服、手上锁着锁链的婢女,再后面是七八个黑衣的王府侍卫。

    与其说是拥簇,那更像是一个押送的架势,但走在众人之首的女子却神态从容,脚步也不急不缓,她穿着端庄的白色长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发簪束好,臂间挽着的轻纱工工整整地垂下,随风飘扬。

    “见过王爷、太子殿下。”女子向几人行礼,又看向穆青,微笑道:“还有穆小姐。”

    太子道:“免礼。”

    那女子应声抬起头来,一张温和而从容的面庞,正是秋半夏。

    “王爷。”秋半夏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恭敬禀报道,“秋小姐在地牢内求见您,所以……”

    萧蒙声音冷冷的,但是任谁都能听出他冰冷语气中的不虞:“所以你们就把她带过来了?”

    “这……”侍卫犹疑着。

    秋半夏身为御医,精通的不止是寻常救人之术,更有易容、毒蛊之类,在她还未入宫的时候,曾经掌管过王府地牢的刑罚,因此地牢守卫与她是旧相识了。

    他们都是为萧蒙做事,为这这一份情义,没理由不答应秋半夏的要求。

    况且地牢只负责关押刑罚,秋半夏到底犯了什么事,侍卫们是完全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些小错,向王爷求求情便好。

    只是如今看来……并不像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是小错。

    萧蒙怒道:“本王竟不知道,这王府什么时候改姓了秋!”

    “王爷息怒!”侍卫们脚一软纷纷跪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

    “王爷何必为难他们。”秋半夏缓缓道。她随手将被风吹起的鬓角发挽在耳后,低声说,“是我求他们带我来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蒙冷冷地问。

    “王爷要问我事情,我自然就来了。”秋半夏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芸儿和香儿的确是我带走的,但我带她们入了宫之后,她们就消失了。”

    “消失?”萧蒙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秋半夏,你向来聪明,怎么如今找借口也不知道找个聪明点的?”

    秋半夏冷静道:“找借口当然要找个聪明能骗过人的,但事实容不得聪明不聪明。”

    “王爷,无论您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我要说的、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萧蒙眯起眼,打量着秋半夏。

    这位白衣的御医冷静极了,脸上的无奈也是天衣无缝,微风吹起她的发梢,但她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垂着头像是准备接受审判。

    足足过了半柱香,她才开口道:“王爷,我没有害杜阮的理由。”

    “您是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并且,我相信您让我为杜小姐看病,也正是为此。”

    是的,她猜得很对。萧蒙让秋半夏为杜阮看病,就是希望她们可以相互接触,以后或许有机会可以合作,毕竟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虽然往日里萧蒙从没有在意过秋半夏想做什么,但若是她可以帮上杜阮,萧蒙不介意推秋半夏一把。

    但还没等到她们合作,杜阮便先病倒了。萧蒙的设想很好,却从没有想过可能会出现意外。

    但秋半夏所说,也的确是他们迟迟没有怀疑秋半夏的原因。

    ——她没有必要暗害自己的助力。

    萧蒙自认是熟悉秋半夏的,这个心思深沉的女人可以为了目的不折手段,但其中绝不包括挥起锄头砸自己的脚。

    “王爷。”这时另一个侍卫从外进来,正是萧蒙派去调查易容的侍卫,只见他直奔萧蒙而来,跪下便直接道:“您派人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我们按照各种易容的方法试了一遍,包括秋御医的方法……”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秋半夏,低头道,“都没有用,应该不是易容。”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两个人不是医女,而那两个医女是真的从宫里消失了?”一直站在一旁的穆青站不住了,她皱眉质问道,“这两人是从宫中出来的,却身份不明,而宫中正好在这个时候消失了两个医女——现在,你跟我说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巧合?!”

    秋半夏冷声道:“穆小姐,即使是猜测也要讲证据,没有证据,谁能那么肯定我就是害杜小姐的人?!”

    她这一句话直接戳中了穆青三人的死穴:如果他们不能确定自己抓住了害杜阮的人,那个人往后一定还会对杜阮不利。

    秋半夏看着面露犹豫的三人,再次看向萧蒙,“况且,那两个医女虽说是我的人,但我只是王爷安排到宫里的御医,她们,也不过是王爷从宫里选出来,再安排到我的名下的!”

    “王爷,我没有害杜小姐的理由!若这件事真的是那两个潜逃的医女所为,也绝不是因为我的指使!”

    “王爷,太子殿下。”秋半夏看着手执折扇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要证明我的清白很简单,宫里不可能有无缘无故消失的人,太子殿下您有搜查后宫的权利,请您搜查一番便知晓!”

    太子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一拍折扇,盯着秋半夏,眼神如刀:“若要搜宫,也得有个理由。”

    秋半夏对他冰冷的眼神视而不见,面不改色地冷静分析道:“太子殿下,我想不出来会有人想害杜小姐,她从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只有我们在场的这几人晓得她是辛夷将军的女儿,况且,当天杜小姐回辛夷将军府,也是临时起意。”

    “就像我之前猜测的那样——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秋半夏毫不犹豫地道,“就是宫中有人想害您,却不小心让杜小姐中了毒。”

    “而这两个从宫里逃出来的,就是背后主使的人。”秋半夏道,“萧王爷入宫抓人一定惊动了她,她看到了萧王爷的举动,害怕自己做的事情暴露,才送这俩人离开。”

    “而芸儿和香儿,多半也是她知道了什么,想栽赃嫁祸给我!”秋半夏愤怒地道,“若不是穆小姐恰好抓住了她们二人,王爷您会调查出什么?”

    “您只会调查出芸儿香儿的消失,而当天晚上却有人离开皇宫,您找不到那两个人,因此只会怪罪于我——绝不会有人想到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芸儿和香儿!”

    萧蒙看向太子。

    太子沉着脸,一双薄唇紧紧地抿着。

    的确,没有证据,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是秋半夏做的,而那个幕后之人一天不抓到,就一天不能安然入眠。

    “孤会立即入宫搜查。”太子冷冷地道,“所以,你最好说得是真的,否则你会有什么下场……”

    他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送走了太子,萧蒙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经过地牢的审问,她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烂不堪,甚至还有些未干涸的血迹落在她们麻木的脸上。

    “带下去,接着审。”萧蒙皱眉道。

    “是。”

    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女人骤然抬头,地牢内的刑罚让她们受尽了磋磨,此刻听到自己又要回到地牢,立刻跪倒在地哭叫道:“王爷!王爷饶命……”

    萧蒙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命令道:“有什么刑罚,尽管用——在她们开口之前,别让她们死了就行。”

    听到这话,那两个女人哭叫更大声了,惨烈的尖叫直直传出很远,只怕再是如何铁石心肠之人听了都要心软。

    然而萧蒙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冷冷道:“捂住她们的嘴,别让阮阮听见了。”

    其中一个女人被按在地上,忽而挣扎着大声道:“王爷!王爷!我说,我都说……”

    “杜小姐的毒,的确是我下的……”

    在场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萧蒙道:“让她起来说。”

    “是。”有侍卫抓着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将她一整个拎起来,站在萧蒙面前。

    她低着头,额头的发直直垂下来,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其实,我……我……”她哭着,上气不接下气。

    “快说。”萧蒙不耐烦地道。

    “是皇后……”

    在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话上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趁着侍卫不留神时,猛地挣脱了侍卫的束缚,直接往不远处杜阮的屋子里冲去!

    第47章 算天时

    秋半夏原本就站得离她们最近,此时也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她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服一角,又惊又怒:“你要做什么?!”

    然而女人往前冲的那一下完全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秋半夏不仅没有拉住她,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嘶——”夏日衣衫轻薄,根本经不起拉扯,女人身侧的一块轻纱被撕扯下来,但她没有在意,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杜阮的屋门!

    秋半夏跪在地上,手里还拽着那块破烂的纱布,失声道:“等等!!!”

    话音还未落下,院门处,女人扶着门槛,缓缓跪倒在地。

    她的后心处,插着一柄长剑。

    那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足足有一半都没入了她的身体,若是这个时候有人站在她的身前,或许还能看见一点寒芒从她的胸前探出脑袋。

    它来自于萧蒙挂在腰间的剑鞘,它的主人在千钧一发之时毫不犹豫地将之出鞘,狠狠地把女人钉在了原地。

    萧蒙单手握着剑,维持着那一瞬间将剑刺入对方身体的动作,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看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女人。

    那个动作使他纤长的睫毛也跟着垂下,从某个角度来看,显得他有些温柔,像是十分怜悯的模样。

    然而在察觉到剑下之人还在挣扎着想爬去杜阮屋里的时候,他手腕微沉,将剑更深地刺入了女人的身体。

    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染透了女人胸前的衣服,她嘶哑地发出了“嗬嗬”的声音,犹不肯死心,沾满了泥土的手指死死地抠在地上,极为艰难地往前爬行——严格来说,那应该不能算是爬行了,应该换一个词,挪动。

    “你想做什么?”萧蒙低声问道。

    但他将话说出口之后似乎又觉得不需要再向一个将死之人问话,于是摇了摇头,将剑抽了出来。

    那长剑还在滴着血,萧蒙微微皱着眉,将剑搁在女人肩上尚且完好的衣服上仔细擦拭干净,才将它收回剑鞘,头也不回地道:“带下去。”

    等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声。

    萧蒙皱着眉抬起眼:“怎么回……”

    他动作猛然僵住了:“阮阮?!”

    直到这个时候,萧蒙才发现,杜阮攥着自己的手,呆立在他的身前。

    青衣的少女不安极了,手指掐着自己的衣角,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害怕自己会被灭口那样。

    在萧蒙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惶恐道:“将、将军……”

    两人四目相对,萧蒙却比她更加慌张。

    他先是一愣,手里的长剑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被他慌张地扔在地上,然后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阮阮!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像是恶劣的孩童忽然被父兄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他惶恐着,手臂向前伸出,手指张开,那是一个手足无措的挽留的姿势。

    但杜阮却像是被猛兽伸出的利爪逼近了,又接连往后退开几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平和的现世,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即使看到血都会被吓一大跳,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自己熟悉的、方才才见过的人给一剑穿心。

    那血染透了女人的衣服,甚至在地面上积出了一滩小小的水洼,顺着青石铺就的地板,缓缓流淌到杜阮的脚边,沾湿了她的鞋子。

    面对女孩如临大敌的缩瑟表情,萧蒙伸出一半的手无力地垂在空中。

    两人僵持着,诡异的是,一方如同受惊的小兽被猛兽逼入了死角,而另一方看起来却比她更加小心翼翼。

    忽然,一声尖叫打破了他们的僵持,那个原本被萧蒙一剑压下的女人居然嘶吼着,直接扑向了杜阮!

    谁也没能想到被一剑穿心的人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力气,就连被扑倒的杜阮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她一整个往后仰倒,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

    “呃!”

    “杜阮!”

    一片混乱中,女人死死地掐着杜阮的喉咙,状若疯狂地嘶吼:“去死吧!杜阮你去死吧!!”

    好半天,杜阮才从后脑的疼痛之中回过神来,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有闪烁的人影在自己眼前晃动,大约是什么人在拉那个发疯的女人。

    “滴答、滴答。”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颊上,紧接着又被掐住她的女人的疯狂摇晃给晃得顺着她的脖子淌入衣领里。

    浓郁的血腥味充满了她的鼻腔,大约是姿势所致,血液喷溅了杜阮满脸,有种黏腻恶心的温热。

    她甫一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尝到了来自血液的腥味,又苦又涩。

    到了这个时候,杜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女人流了好多血,她会死的。

    她张开嘴,在混乱中还以为自己自己已经在大声喊叫了,但那其实是很小声的呢喃:“你——”

    没有人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因为趴在她身上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大叫道:“杜阮,你别怪我,是皇后要你死的!”

    “谁叫你生在杜家,杜家人都死了,你也该下去陪他们!!”

    “……”杜阮躺在地面,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在……说什么?

    “噗呲!”

    一柄雪白的长剑姗姗来迟,直接穿过了女人的喉咙,剑尖停在了杜阮的眼前。

    杜阮的眼睛聚不了焦,愣愣地盯着那一点寒芒,好像终于从天旋地转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发着疯的女人猛的一颤,彻底歪下身子,倒在杜阮身上,没了气息。

    有人慌张地翻过女人的身子,将杜阮半抱起来,杜阮虚虚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个人慌张的表情,脸上一点血渍将落未落。

    不知道为何,仿佛是下意识驱使,杜阮怔怔地伸出手,手掌覆上那个人焦急的眉眼,用大拇指揩掉了他脸上血滴。

    她张了张嘴:“那个人,她刚刚说……”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头痛欲裂。

    第48章 “龙凌在哪里?”

    杜阮眼前一黑,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了眼。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头痛欲裂。

    眼前人影晃动,不知谁探着头,长发垂落在她脸上,满嘴满鼻都是血腥味,她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一偏头,便透过重重人影看到方才那个掐着她的女人倒在地上,她死不瞑目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杜阮,一个血洞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她的喉咙。

    “杜阮?!”不知道是谁在呼唤她,杜阮抬起眼,四五个如出一辙的焦急面庞在她眼前晃动。

    秋半夏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为她把脉、萧蒙半抱着她,脸上全是飞溅的血,而有过一面之缘的穆青也跪在一旁,伸出手,轻轻地为杜阮擦拭脸上的血迹。

    还有迎春,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眼里含着一汪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见杜阮看向自己,迎春道:“小姐,您醒了?!”

    杜阮捂着脑袋,唤道:“迎春……”

    迎春先是一愣,而后飞快地反应了过来,眼里将落未落的泪水一下子便掉下来了,她惊喜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只是这一回,这个“醒了”还有杜阮终于从梦魇之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杜阮想到自己在梦魇里做了些什么,顿时更为头大,只觉得伤上加伤,捂着额头说不出话来。

    秋半夏将她扶起来,倒没有先说梦魇之事,而是将手探到杜阮的脑袋,试探性地揉了揉。

    “嘶!”杜阮一个激灵,“有点疼。”

    “只是有点吗?”秋半夏说,她放缓了力度,轻轻地拨开杜阮脑后的长发,那里已经被磕破了,有很明显的擦伤。

    “得上药。”秋半夏看了看伤口,又评价道,“杜小姐,您还真是能忍痛。”

    萧蒙使人下去拿伤药,又紧张地问秋半夏:“她没事吧?”

    秋半夏知道他在问什么,她将杜阮的长发拨开,好叫发丝不要触碰的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才在杜阮面前蹲下身子,将食指点在杜阮的额头上。

    “杜阮小姐,您醒来之后有什么不适吗?”她问。

    “……有点头疼。”杜阮如实道。

    “是伤口疼么?”

    杜阮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疼痛,有点笨拙地比划了一下:“都有,伤口疼,头也疼……除了这个之外就没有了。”

    秋半夏点点头,又问:“杜小姐,您醒来之后,是否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事情、或者脑海里多出一段记忆?”

    杜阮有点犹豫,自从穿越之后,她脑海里经常会多出来一些记忆——那些都是来自原主的,现在也不例外,她发现自己脑海里多出了几段回忆都是关于杜家覆灭前的原主的回忆。

    但这种情况在前世也有,所以那些应该是正常现象,不是中毒的后遗症吧。

    想到这里,杜阮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肉眼可见地,秋半夏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真情实感地赞叹道:“杜小姐,您真是太幸运了。”

    “这种病例被强行唤醒都会有些严重的后遗症,但从您的情况来看,只有一些头疼——这些头疼也可能并不是因为后遗症而产生的,而是因为您后脑伤口的连带疼痛,如果是这样的话,再过两天等伤口愈合就能好。”

    这时侍卫也拿了药过来,秋半夏让迎春把杜阮扶起来,往室内走去:“去屋里坐着,杜小姐,我为您包扎。”

    秋半夏和迎春一人一边扶着杜阮,众人都跟着她们的脚步走进了屋里,秋半夏回头,伸出手拉上了门前的珠帘。

    门外,那个女人已经被侍卫们拖走了,她身下的血迹被拖得长长的,白玉石地板被染成可怖的红色。

    但很快就有人打了水蹲在地上,用棉布把它一点点地擦干净,将它恢复成原来那个崭新光洁的模样,一切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

    秋半夏知道,她的尸体会被拖去王府的地牢,即使她死了,并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即使是秋半夏也没有料到她想害杜阮,她的举动或许可以让秋半夏从被人怀疑的境地里解脱,但那不是秋半夏想要的——就像是她对萧蒙和太子说的那样,她并不想害杜阮,恰恰相反,她应该保护她才对。

    杜家暗部,一个连皇帝都垂涎三尺的暗部,如今落在杜阮的手上,如果秋半夏想要合作,只能选择保护她。

    或许,那个早已经死去杜家大哥连这一点都设计好了,即使杜家已经无人,也有人会前仆后继地为了杜家暗部而保护他的妹妹活下去。

    想起那个杜家的绣楼,秋半夏不由自主地想:杜家人,是真的非常宠爱杜阮啊。

    秋半夏将珠帘重新掩好,在无人察觉的地方,轻轻地叹了口气。

    屋内,秋半夏收起心思,她展开纱布,把药均匀地撒在上面,又用剃刀把杜阮脑后伤口处的一缕发丝给剃掉,把纱布包好。

    长长的洁白的纱布从她的脑后一直绕道前面,在额头上绕了一圈。

    “好了。”秋半夏对迎春说,“就像是这样——看懂了吗?往后一天三次换药,睡觉的时候只能趴着,不要压到伤口了。”

    迎春如临大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于是秋半夏又回身,拢了拢杜阮额前的发丝,又放下了伤口上方的一排头发,刚刚好遮住了纱布。

    只是杜阮额前并不是齐刘海,即使她尽力把发丝拢在一块,她额前一块白布也十分显眼。

    杜阮晓得她想遮住纱布,不过杜阮自己其实不太在意,她示意让秋半夏别折腾了,又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纱布,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额上缠绷带,看起来像是现代人在发烧时敷在额头上的毛巾,不由得有点新奇。

    折腾完包扎,秋半夏在一旁收拾绷带和药瓶,杜阮看了看旁边站在的人,突然发现有个本该在这里的人不在。

    龙凌,平常他都是时刻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今天怎么不在?更何况,现在他们在萧王府,龙凌又能去哪里?

    杜阮皱起眉,问一旁的迎春:“龙凌在哪里?”

    第49章 礼物?

    迎春犹豫了一下——那个犹豫的动作很微小,但杜阮那么熟悉对方,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迎春说:“今日龙凌一大早便离开了,他说他要回一趟将军府,去查小姐中毒的事情。”

    杜阮点了点头,这理由天衣无缝,但她从迎春那一瞬间的犹豫里猜出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只是现在萧蒙和穆青站在一旁,有什么事情也不好当着他们的面说。

    杜阮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秋半夏,白衣的医者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咔哒一声扣上了锁扣。

    “杜小姐,您现在应该喝些调养的汤药,我去写方子,盯着人抓药。”秋半夏很识趣地对杜阮道。

    迎春立刻便跟着道:“秋太医,我跟您一起去。”又回头看看杜阮,“小姐……”

    “去吧去吧。”杜阮挥了挥手,“你就放心吧,萧王爷还在这里,王府里能出什么事?”

    迎春想了想,她看着杜阮,突发奇想道:“小姐,您身边只有奴婢和龙凌怕是不大方便吧?咱们是不是该买些侍女回来?”

    往日里她们还在将军府的时候,杜阮作为杜家最小最受宠的女儿,只要出了院子便有七八个侍女跟着她后脚,隐身跟着她保护她的暗卫也远远不止龙凌一个人。

    想到这里,迎春便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她道:“只有奴婢伺候您,您会不会觉得不方便?以您的身份,光是身边的贴身侍女便应该有四个,还有洗漱扫洒的侍女、书童和教习嬷嬷……”

    杜阮一愣,“啊?”了一声。

    她不是杜阮本人,上一世穿越过来的时候,身边更是连迎春这一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虽然龙凌忠诚又贴心,但到底男女有别,洗漱穿衣这样的事情,龙凌是不可能伺候她的。

    杜阮哭笑不得,连忙道:“今时不同往日,迎春你也说了‘以我的身份’,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身份,四处躲藏的罪臣之女算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谁晓得迎春立刻红了眼睛:“小姐您不要这样说!……您永远是杜家的小姐。”

    于是杜阮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这个原主的侍女和她和龙凌都不同,她是从小在杜家长大的家生子,思考问题也总是以一个世家子弟的角度来看待。

    甚至因为她们住在王府,并没有像是上一世那样颠沛流离地逃命,迎春心底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觉得杜阮还是那个世家小姐,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真实感。

    杜阮叹了口气,摸了摸迎春的脑袋,低声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迎春,你不是要跟秋太医去抓药吗?快去吧。”

    迎春低低地应了,跟着秋半夏掀开珠帘往外走。

    她们都走了,屋里便只剩下杜阮和萧蒙穆青三人。

    杜阮靠在美人榻上,刚刚混乱的时候她还没有注意,这下冷静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屋里青衣的女子,她问:“穆小姐……您怎么来了?”

    穆青被冷落好久,此时见杜阮终于注意到她,便遮着半边唇,款款走上前来,坐在杜阮旁边。

    “听说阮阮最近住在萧王府,我特意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穆青嗔怪道,“阮阮,当时你在相国寺被穆阳发现的时候,可担心死我了。”

    杜阮解释:“当时穆阳一直在追我……我走得匆忙,没能跟穆小姐说,穆小姐勿怪。”

    “当然不会,是穆阳的错才对,听说他还伤了你!阮阮,你没事吧?”

    “没事,伤已经好全了。”杜阮摇摇头,并不想过多地提起穆阳,但说起这件事,杜阮便觉得有些抱歉,“很抱歉,穆小姐,你收留了我,我没有连累你吧?”

    “那个啊。”穆青毫不在意地随口道,“没关系的,只是被我嫡母关了几天——我能出来之后就马上来找你了!”

    听她这么说,杜阮歉意更甚,穆青不仅为她和龙凌提供伤药,还收留了她,却被她连累。想起当时在相国寺时穆青的嫡母那样刻薄,这一回还让对方抓住了把柄,想必穆青的嫡母不会少为难她。

    杜阮连连道歉,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许诺以后一定会报答穆青,那关切的笑容直把穆青迷得晕头转向,简直像是掉入了蜜糖罐子里一样甜。

    穆青看了看杜阮,又看看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木头桩子萧王爷,颇有点挑衅之意。其实穆青知道这男人为杜阮做得也不少,但谁叫他嘴笨又冷冰冰的,什么都不肯跟杜阮说?

    现在他还跟个雕塑似的杵在一旁,脸上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他和穆青往那儿一站,高下立见,穆青登时便觉得自己已经压了情敌一头。

    啧啧。穆青有点牙酸地想,果然还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忽然,杜阮想起了什么,对穆青道:“对了,穆小姐,您还有东西放在我这里了,”

    “什么?”穆青有点疑惑,她仔细想了想这一世她们接触的经历,她应该没有东西落在杜阮手上吧?

    “就是在相国寺您借给我的东西。”杜阮说着,起身道梳妆台上翻了翻,从成堆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个木匣子,又捧着回来了。

    穆青看着杜阮手里的木匣子,神色微妙,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应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杜阮没发现她的脸色变了,自顾自地打开了木匣子,开口朝外,特意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穆青看。

    乌木色的檀木小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如同夜空中静静绽放的一束白梅。

    “——就是这个簪子。”杜阮如释重负,笑着说,“当时穆小姐借给我簪发,但它太贵重了,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收您的东西。当时您能收留我,我就很感激了。”

    “所以,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保存着它,希望有朝一日能还给穆小姐呢。”

    穆青:“……”

    穆青的脸色完全僵住了。

    一旁的萧蒙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哼笑道:“礼物?”

    第50章 萧蒙的野心

    穆青没能顾得上理会一旁面露嘲讽的萧蒙,她连忙对杜阮道:“阮阮,你这是在同我客气吗?”

    她隐晦地看了杜阮一眼,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喃喃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杜阮轻轻地“啊”了一声,心说原来穆青是这么自来熟的人吗?虽然穆青帮了她许多,但她们之间,真的只认识了一天而已,为什么穆青会露出那种情真意切的表情?

    但这个时候,好像也不能反驳穆青……

    穆青见她犹豫,立刻明白有戏:“阮阮,这只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你不是也送了我一个礼物吗?”她指着发髻上簪着的发簪。

    杜阮疑惑地想,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根发簪应该是她给穆青的报酬,是杜阮为了向她买些伤药而抵给她的。

    但杜阮又见穆青抿紧了唇,纤长的眼睫垂落,好半晌,才伸手去拿匣子里的发簪,失落地道:“我明白了,我只是将军府一个不受宠的小庶女,姐姐们常说嫡庶有别,杜小姐不愿意与我这个庶女做朋友也是应当的。”

    杜阮大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虽然经历过一世古代生活,但从没有在什么世家里呆过,哪里有什么嫡庶意识?但穆青数次提起,想必是非常在意的。

    杜阮连忙道:“当然不是!穆小姐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当然是我的朋友。”仿佛要向穆青证明自己的态度一样,她推开穆青伸过来的手,把匣子啪嗒一声锁好,道,“既然是朋友的礼物,那我就收下了。”

    穆青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阮阮,如果你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

    看着穆青发髻上的梅花簪,杜阮摇了摇头,道:“我很喜欢这枚簪子,也希望穆小姐能喜欢我的礼物。”

    穆青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簪子,沮丧的表情一扫而空:“当然,我很喜欢。”

    她用手肘支着桌子,用手心撑着下巴,从下到上,很专注地仰视着杜阮,看了半天,又伸出手轻轻地碰杜阮额头上的纱布,问:“阮阮,疼吗?”

    杜阮哭笑不得,抓住穆青的手,对方的指节大而厚重,指间还有些薄薄的茧,但杜阮没有在意,只是说:“伤在后脑,额前怎么会疼?”

    穆青反手抓住了她的手,长睫下垂,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目露担忧。她总是见不得杜阮受伤的,杜阮额上包着的纱布,会让她想起上一世与杜阮再次相见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杜阮已经很虚弱了,常年的病痛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是她总是穿着软甲出现在战场上,没人能看清楚软甲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也是后来穆青才知道,就连她的软甲都是特制的,她的病已经到了只有用玄铁支撑后背,她才能将脊背挺得笔直,不至于从马上摔落的地步。

    而现在,穆青看着对面的人一脸病容却十分轻松的模样,她轻轻地将另一只手盖在杜阮的手上拍了拍,很低很低地说:“我只是怕你疼。”

    “什么?”杜阮没有听清楚。

    穆青笑了笑,说:“阮阮,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养病。”

    杜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杜家暗部还没处理,她暂时还不想死,当然要好好养病。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阮阮,我要先走了。”穆青很惋惜地说,又小小声地像是告状一样,“今天是偷偷背着嫡母跑出来的呢,得趁她还没发现之前回去。”

    杜阮点头说好,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

    穆青离开前说:“阮阮,等你病好之后,记得要来将军府找我玩。”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不,还是算了,穆阳在将军府,你跟他见面多不好。”

    “这是我的腰牌。”穆青说,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雕青荷的腰牌塞给杜阮,“你若是有什么事或者想见我了,就拿着腰牌去将军府找我。”

    杜阮说好,又觉得自己应该有来有往,但是她现在借住在萧王府……她瞄了一眼萧蒙,冰山一样的男人站在一旁,跟坐在一起聊家常的两个女人格格不入,但不知道为何他没有离开,就这样沉默地从头站到了到尾也听到了尾。

    ……算了算了。杜阮想,如果她离开萧王府之后能有一个居所,再与穆青说吧。

    但萧蒙好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等穆青走后,他忽然开口,对杜阮道:“如果你想,也可以邀请客人来王府。”

    杜阮犹豫:“萧王爷,我只是客人……”

    其实萧蒙也不想请情敌进自己的府邸,但他更看不得杜阮把自己视做外人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从怀里取出一个腰牌:“这枚腰牌可以命令王府众人,你且拿着。”

    杜阮接过,琥珀一样的玉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孔雀……堂堂萧王爷,王府玉牌上雕只孔雀是什么意思?然而待杜阮定睛再一看,原来那竟是一只凤凰。

    杜阮讶然,但见萧蒙腰间挂着墨玉腰牌,她之前没有注意,只晃过一眼是莽龙的模样,王爷佩戴四爪莽龙也是正常形制,因此没有太过在意。

    但如今仔细一看,那竟然雕刻得是不折不扣的真龙在天上翻云覆雨的模样。

    手里的腰牌顿时变得沉甸甸,却不是因为察觉到了王府女主人的隐喻。

    杜阮是完全感受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攥着萧王爷一颗沉甸甸的野心,能把这种野心表现得这么明显又自然,看来她往日里把萧蒙比喻成司马昭都有些过分谦虚了。

    看到杜阮惊讶地频频看向自己腰间的模样,萧蒙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吊了起来,他紧张又期待。

    但他很快从杜阮的眼神里察觉到对方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便又失落起来,但不可否认,他却也松了口气。

    一颗心完全被杜阮的眼神指使,提心吊胆,近乡情怯,说得便是他如今的样子了。

    萧蒙说:“拿着便是。”

    见他这样坚决,杜阮也不好说什么了——主儿都如此坚定,客人总不好三番四次地推拒吧?

    萧蒙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将腰牌放在桌上,他的脸靠得极近,脸上未干的血迹挂在他消瘦的下巴上,惹得杜阮一愣。

    这是……那个想害她的女人的血。

    萧蒙的身上全是那个人的血迹,他足足刺了对方两剑,一剑在心口,一剑在喉咙。

    那两剑,应当都是为了保护她。

    杜阮这样想着,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擦拭对方的脸颊。

    手下的触感十分冰冷,但未干的血液却还有些余温,就像是萧蒙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样。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第51章 迎春的敌意

    杜阮伸出的手一抖,反应过来后就立刻想要抽回来。

    但萧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其实是一个下意识挽留的动作,杜阮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只是一瞬间,萧蒙就抿着唇,将她的手从自己面颊上拿开了。

    “……脸上脏。”他说。

    其实杜阮身上也全是血迹,秋半夏为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只来得及帮她擦干净了脸,她的身上,甚至是被萧蒙握住的手腕上,都溅满了血。

    杜阮捏着三指,干涸的血液化作粉末从她的指间往下坠落,她垂了眼看那些纷纷扬扬的粉末,说:“不脏。”

    两个满身血污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半晌,杜阮突然笑了一下。

    她摊开自己的手,将掌心大方地展示给萧蒙看,那里面全是血迹,狼狈不堪。

    “那我也很脏了。”杜阮说。

    萧蒙握住她的手,摇头。其实这一点他和龙凌很像,笨嘴拙舌,说得少,做得多。但他和龙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不明白该怎么讨人欢心,于是只会自顾自地替人做决定,霸道又笨拙。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他把杜阮的手摊开,然后仔细地用手指将杜阮手里的血蹭干净了。

    杜阮垂着眼:“萧王爷……萧蒙。谢谢你。”

    “谢什么?”萧蒙问。

    想起自己失忆后的举动,杜阮不由得有点尴尬,她侧过头,说:“谢谢你保护我。”

    失忆时萧蒙为她做的那些事,还有方才那两剑,都值得杜阮好好地认真地谢谢他。

    “那都是本王应该做的。”萧蒙说,“如果你要谢本王为你做了这些事,你应该先恨本王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伤。”

    “那怎么能混为一谈呢?”杜阮连忙道,“会发生这些事情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如果要论对错,我自己也有错才对。更何况,我相信王爷是尽力了的。”

    萧蒙看着杜阮,摇头,摇头。

    固执而霸道的人总是有着比常人更为严重的责任感,这也让萧蒙很难释怀。

    “换身衣服,早点休息吧。”萧蒙自顾自地说,“是谁想害你,本王会查出来的。”

    还是那样,霸道又笨拙。

    杜阮叹了口气,她说:“萧王爷,其实您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的。不用担心,你我之间的合作会照常进行的。”

    萧蒙抓着门槛,回过头,对杜阮道:“杜阮……阮阮。”

    杜阮偏了偏头,那是一个表示疑惑的动作,她心里在想:为什么萧蒙要唤她唤得那么亲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到这种地步吗?

    萧蒙问她:“我们之间,有什么合作关系?”

    杜阮说:“萧王爷您收留我,我为您找皇帝陛下污蔑杜家的证据……不是这样的吗?”

    萧蒙半只脚已经踏出门外了,听到这话,他回过头来,半边脸笼罩在珠帘的阴影里。

    他看了杜阮半晌,好似要透过皮囊,去看明白她胸膛最深处,那颗木头一般无情的心。

    杜阮的心里原来只有合作。她没有别的想法,既不在意他们为她做的一切,也不在意自己中毒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想,她的心里只念着那个可笑的合作。

    萧蒙自嘲地笑了笑,但那笑容隐在阴影里。

    他想,这或许就是报应,上一世他眼中只有权利,只有皇位,而这一世,哪怕是将血淋淋的真心掏出来,只怕杜阮都不会相信他了。

    上一世他对杜阮的真情实意视若无睹,这一世便轮到他亲自品尝这份苦果,受一遍杜阮受过的。

    但有时候萧蒙自己也会疑惑,是不是上一世他无数次地对杜阮动心,然而杜阮却根本没有察觉?

    她是一抔平静的湖水,狂风骤雨也不能让她的心泛起涟漪,她的心里只有责任、只有命运、只有杜家上下一百二三口人的性命。

    她被那些东西遮住了眼睛,但萧蒙不希望她就这样被困住。

    但萧蒙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杜阮要走的路,不是他的。

    萧蒙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发怒,怒于杜阮冷心冷情对他视若无睹,怒于杜阮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想着合作。

    但他想起上一世,沉默半晌,最后只能无力地道:“……早点休息吧。”

    杜阮坐在踏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思索着什么,渐渐皱起了眉头。

    ……

    “秋太医,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我看看。”秋半夏说着,捻起一根药材放在鼻下,过了一会儿后,她将药材重新放下,对一旁的侍卫道,“这根人参年份不够,去城东药材铺重新买一根百年份的——记住,是百年,不要拿五十年的糊弄。”

    采买的仆从跪在一旁,不停道是,擦着汗水连忙出门采买了。

    秋半夏没看他,对迎春道:“就这些了,你先去熬药,缺的那根人参便叫他直接送去药房吧。”

    迎春拿了药材,却没有先走,而是问秋半夏:“秋御医,您要离开了吗?”

    秋半夏看着这个对自己有些敌意的侍女,知晓方才自己被萧蒙太子怀疑之事也影响到了她。

    但无论如何,杜阮身边的人变得警惕总不是坏事。

    她笑了笑,说:“不,我要回去再看看杜小姐。”

    迎春顿时警惕起来,客套道:“您刚刚已经看过了一遍了,小姐的病应该没什么事,怎么好多次劳烦秋太医?”

    秋半夏说:“只是有些事想与杜小姐说。”

    迎春见状便道:“我跟您一起去吧。”

    秋半夏没有在意迎春的敌意,她点了点迎春手里的药包:“不去看着熬药吗?”

    熬药当然是十万分要紧的事情,迎春肯定是要盯着的,但万一杜阮身边没人,她又不放心秋半夏与杜阮呆在一处。

    迎春想了想,觉得按照龙凌临走前的叮嘱,这个时间龙凌应当要回来了:“奴婢送秋太医过去,再去煎药吧。”

    秋半夏很爽快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走到院外,迎春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那个本来说尽快回来的人。

    秋半夏若有所觉:“怎么了?”

    迎春抱着药包,快步追上秋半夏,道:“没什么。”

    秋半夏也不多问,到了屋里,也没有再提要迎春去煎药的事情,迎春跟着自己回来到底是为了送自己还是为了监视自己,她心里门清。

    她把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看向屋里坐在踏上的人:“杜小姐?”

    杜阮尚在发呆,她不明白萧蒙离去时为什么是那样的态度,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此刻看到秋半夏进来,就把那点疑惑抛在脑后,转为关注眼前之人了:“秋御医,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第52章 墨色的云

    秋半夏看着她,说:“杜小姐,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个,所以就冒昧给你带来了。”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张请柬,递给杜阮。乌黑的木纹纸上用金箔细细地烫着金色的云纹,两张纸相折,下方坠着用玉珠串起来的流苏,一看就不是凡品。

    杜阮疑惑:“这是什么?”

    秋半夏说:“杜小姐拆开看看就知道了,我猜你会喜欢的。”

    杜阮半信半疑地拆开,只见黑色的内页以红色的朱笔细细地写着一行字,杜阮越看越惊讶。

    这分明是一张请柬,而且还是来自乌有楼的请柬。上面写着宴请主人于后日在京城内的云楼小聚。

    乌有楼,是云城十楼之中的一楼,位于京城内,也是云城十楼中规模最大的情报机构,这份邀请函表面上只是请她一聚,实则却是允许她融入这个黑暗中的,不可小觑的庞然大物。

    这分明是一个邀请的橄榄枝,杜阮想应该没有人会拒绝这触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这是……”

    “是请柬。”秋半夏笑着说,“杜小姐,若是您想去的话,就请在上面填上自己的名字吧——当然,化名也是可以的。”

    杜阮这才发现,那请柬的左上方,本应该写上名字的地方是空白的,然而下方却印着乌有楼的章。

    这是一份空白的请柬。

    杜阮捏着请柬,如同捏着什么价值千金的珠宝——即使是面对那些东西她都不曾如此小心过。

    “秋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半夏说:“杜小姐,这只是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礼物?”杜阮哑然失笑,“无功不受禄,我有什么资格去拿这份请柬?或者说……”她满含深意地看着秋半夏,“秋太医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呢?”

    秋半夏上前一步,握着杜阮着请柬的手,她垂着眼,看着坐在美人榻上的杜阮,很认真:“杜小姐,相信萧王爷已经跟您说过我的身世,萧王爷让我来为您看病,打得是什么主意,您不知道吗?”

    杜阮是知道的,萧蒙早就跟她说过了。

    她也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里乌黑的请柬。

    秋半夏说:“杜小姐,我们身世一模一样,我们要做的事情也一模一样,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她没有说那些虚伪的同病相怜或是感同身受,但她自己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虚伪又真实的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帮助几年前的自己。

    那些东西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但最后她还是说:“如果杜小姐觉得过意不去——就当您欠我一个人情吧。”

    杜阮看着她,想了想,说:“那就谢谢秋太医了。”

    意思便是欠下这份人情了。

    即使秋半夏不说这些话,杜阮也是会拿请柬的,她太需要扩展别的势力了,若她还要走前世的路,杜家暗部是远远不够的,若她要解散暗部,也可以借着乌有楼散布一些对杜家暗部有利的情报。

    无论怎么说,进退都不亏。

    秋半夏笑了笑,说:“后日里是京城灯会最后一天,若是杜小姐对乌有楼没有兴趣,皆时也可以去看看灯会。您现在在养病,日日待在将军府的一亩三分地总是不好的,可以多外出散散心。”

    杜阮将请柬放在桌子上,忽然想起什么:“秋太医也会去灯会么?”

    “当然。”秋半夏笑着说,“若是有缘在灯会遇见,便请杜小姐尝尝京城最美味的鲜花饼。”

    杜阮闻言也笑起来:“那好,我等着秋太医的鲜花饼。”

    两人又聊了几句乌有楼的请柬,待秋半夏走后,杜阮将请柬摊在桌上,对迎春道:“迎春,拿笔来。”

    迎春把怀里的药包堆在桌上,找了笔和砚台,杜阮执着笔,本想在请柬上写下“杜阮”二字,想了想,又陷入了沉思。

    她支着下巴,问迎春:“这里写什么好?”

    然而不等迎春回答,杜阮又自顾自地道:“就写‘杜阮’,如何?还是取一个化名……化名‘阮阮’?”

    迎春知道她不需要自己回答,低着头研磨墨条,因着请柬是黑色的,迎春特地找了一块金粉的墨条。

    杜阮想了想,忽然抚掌道:“就这样吧。”

    说罢,她将笔重新沾湿,狂放地在请柬上写下“龙凌”二字。

    她到底是现代人,用不惯毛笔,写出来的字说不上端正,只能用“狂放”来形容。但杜阮已经很满意了,比起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狗爬字可好太多了。

    她看着自己的笔迹,肯定地点点头,对迎春道:“到时我就隐藏身份,跟着龙凌一起去。”

    迎春含笑看着她,说:“好的,小姐。””龙凌什么时候回来?”杜阮又问,“他去做什么了?”

    迎春说:“龙凌一大早便离开了,他说……要回将军府联系杜家暗部。”

    这是件大事,其实龙凌本该在之前就联系暗部的,只是奈何之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龙凌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他们。

    后来杜阮陷入梦魇,不能主事,龙凌担忧杜阮出事,才不得不去一趟将军府。

    杜阮若有所思:“龙凌能联系上杜家暗部吗?……如果能,也挺好的。”

    迎春看着杜阮的表情,忽然道:“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杜阮楞了愣,说:“我想,如果能联系上杜阮暗部,龙凌就可以回归暗部了,你也可以待在暗部。若是不喜欢,也可以让暗部安排你的去处。”

    迎春皱着眉,急切地问:“小姐,那你呢?”

    “……我就跟你们一起回暗部啊。”杜阮轻飘飘地掠过这个问题,“到时候若是暗部解散了,咱们便寻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生活。”

    她拍了拍迎春的手,转移话题,“迎春,去告诉萧王爷,我后日晚上要出门去看灯会——顺便帮我问问萧王爷是否要同行。”

    迎春还在想上一个问题,思绪呆滞,有点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姐,您想与萧王爷一起逛灯会吗?”

    “……”杜阮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语,敲了敲迎春的脑袋:“想什么呢!让你客套一下罢了。”

    “噢噢噢……”迎春捂着额头,也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几乎是落荒而逃,“奴婢晓得了,这就去、这就去——”

    杜阮好笑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过了半晌,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重新低头看向桌子上乌黑的请柬。

    请柬上落款出印了一枚朱色的章,上面绘着云纹与繁杂的装饰,正中央竖着两个字:乌有。

    杜阮伸出手,无意识地抚摸过那两个字。

    秋半夏、云城十楼和杜家暗部……

    未来被一团墨色的云笼罩,没有人可以规避,只能闭眼闯进去,任由泼天的雨将自己淋透。

    第53章 萧蒙的目光

    是夜,将军府。

    杜阮喝了药,双肘支在窗沿,手掌托着下巴跪坐在窗边。

    窗外很安静,连夏夜的虫鸣都没有,夜深了,远方更没有现代那样五光十色的霓虹,只有几盏摇曳的火光,单调又轻薄,却显得很温柔。

    这里离将军府的花园近,杜阮跪坐在窗前,甚至还能感受到带着水汽的习习凉风吹拂在脸上。

    她的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书,不知何时已经被翻到最后一页,被搁置在一边,而杜阮却全然没有在意,她仰着头,看着满夜的繁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深刻而隐晦的问题,又像是单纯地在发呆。

    迎春掀开珠帘,见她模样,便道:“小姐,怎么还不睡?都已经快要子时了。”

    杜阮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道:“我要等龙凌回来,有些事要问他。”

    想必便是有关杜家暗部的事情了,事关杜家暗部,迎春不好多说什么,但见她强撑睡意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她说:“小姐若是撑不住了便早些睡吧。”

    杜阮点点头,忽然感觉肩上一阵暖意,回头一看,是迎春为她披上了一件大氅。

    迎春低着头,关切道:“如今虽是夏日,但入夜到底有些凉意,窗边风大,小姐小心着凉。”

    杜阮朝她笑了笑,没有让她费心,自己拢好了肩上的大氅。

    那大氅是纯白色的,上面用银线细细绣着白鹿和远山,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它的布料很轻薄,很适合用来挡风。

    杜阮系好大氅,歪着头问迎春:“龙凌什么时候回来?”

    迎春说:“龙凌走的时候,只说‘尽快’、‘最晚午时便回来’。”

    杜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问:“这个‘午时’,是午夜的‘午’吗?”

    迎春面露无奈:“奴婢也不知道呢。小姐,您没有可以联系龙凌的东西吗?”

    这杜阮还真没有。

    不仅没有,她也从没有想到自己会需要这个东西。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直到今天之前,龙凌从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有时他隐在暗处,但杜阮知道只要她一个眼神,龙凌便会赶到她身边。

    像是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

    杜阮也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说:“等着罢。”

    她心里其实不太担心,龙凌武艺高强,更何况他独身一人,没有带着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迎春便说:“小姐,奴婢陪您一起等吧。稍晚一点,奴婢在您床榻边打个地铺,您若是困了就先睡会儿,等龙凌回来了奴婢便叫您起来。”

    “不用了。”杜阮摇摇头,她回过头来,看着迎春道,“这几天你辛苦了,迎春,今天就早点去睡吧。”

    迎春低着头,她纠着自己的手,低声说:“怎么能叫辛苦呢?龙凌回将军府联系暗部、萧王爷入宫抓人、太子殿下也开始调查,就连穆小姐都为您守着城门抓人……奴婢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做。”

    她心里始终有着担忧,她只会照顾人,只会照顾一个贵族小姐,但是杜阮需要的不是这些,这让她觉得自己与杜阮与龙凌都格格不入,好像自己只属于那个已经覆灭的将军府。

    杜阮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那奴婢应该做什么呢?”

    杜阮沉吟,掰着指头说:“你给我熬药、守着我睡觉、每天为我打理里外琐事……迎春,你也每天都在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迎春关心她,爱她。

    杜阮看着迎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柔软了许多,她温柔地道:“迎春,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迎春眨了眨眼:“小姐也会需要我吗?”

    “是啊。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杜阮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直到迎春露出急切的表情,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就是你早点睡觉,明天也早点起床去膳房给我端早膳。”

    “早点睡吧,迎春。”她说,“今天不用守夜了。”

    迎春先是应好,又道:“小姐,你也要早点睡。”

    杜阮点头:“嗯。等龙凌回来,我问完他事情便睡下。”

    等迎春走后,杜阮又重新坐回去,无意间看见身旁的书卷,便随意地翻了翻。

    那是一本话本,里面是很多小故事的合集,杜阮等待的时候无聊,便从书架里随便抽出一本看看,里面的故事虽然精彩,但翻来覆去都是老几样:书生、戏子、王侯将相和狐妖之类。

    杜阮看腻了这些老把戏老套路,一目十行地翻过几页,便觉得索然无味,扔在一边。

    她撑着下巴,繁星满天的夜空好像在跟她对视,那些星星闪烁着,它们是逆来顺受的接受者,只是沉默,沉默地望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沉默地看着人间的分分合合。

    ……

    杜阮是被一阵忽如其来的暖意唤醒的。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睡着了。

    她喝的药里本就有平心静气、安眠修养的药材,又时值深夜,即使她在傍晚时小睡了一会儿,这个时候也该困了。

    杜阮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跟她隔着半面窗户,站在她身前,手却伸到她的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方才唤醒她的暖意,便来源于此。

    在皎洁的月色下,杜阮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庞,她唤道:“萧王爷。”

    萧蒙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大概是觉得她看不清楚,便说:“嗯。”

    “这么晚了,萧王爷来这里做什么?”杜阮问。

    隔着半扇窗,月亮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那么清晰,连最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就好像月光都偏爱她一样。

    萧蒙凝视着她,说:“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怎么会走到她的院子里来?杜阮想,难道因为她住在他的偏院吗?

    但还没等她问出口,萧蒙便忽然抬起手,抚上了她的发顶。

    “?”杜阮无声地询问。

    萧蒙顿了顿,将手放下了,把掌心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一枚梧桐树叶静静地落在他的掌心。

    “被风吹落到你发顶了。”萧蒙说。

    杜阮抬起头,一旁的梧桐枝繁叶茂,风过树梢,便响起一阵沙沙的响声,像是一首不成调的乐曲。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能迷惑人,杜阮不由得放松了心神,她看着看着,忽然无厘头地问:“萧王爷,王府的侍从很勤快吗?”

    “为什么这么说?”

    杜阮伸出手,因为方才趴在窗户上睡着了,她的手腕上还印有窗杦的印子,不过她没有发现,只是指着梧桐树,对萧蒙说:“王爷你听,那里都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

    她收回手,重新撑着下巴,有点遗憾地说:“这是可是夏夜,夏夜诶——没有这些的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了。”带着水汽的风吹起她的睡得翘起来的发梢,月亮的光芒亲吻她的脸颊,于是她想了想,又说,“有夜风,有皎月,也足够了。”

    说着,她忽而转头,看向萧蒙,眼睛亮晶晶的:“萧王爷,我觉得我们还需要一坛好酒。”

    她兴致勃勃,那样的目光让萧蒙根本无法抵抗,但萧蒙还是坚持道:“病中怎么能饮酒?”

    “好吧。”杜阮说,她显然就是那么一说,是突发奇想,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罢了。

    虽然这么说,但她嘴唇往上翘,眉头却垂得很低,被夜风吹得粉红的小鼻头微微皱起,那是一个有点沮丧的表情。

    萧蒙心里一动,将抓在手心的梧桐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起初是几个很晦涩的音符,显然萧王爷并不熟悉这个“乐器”,但不过一会儿便吹出了几个婉转的鸟鸣。

    杜阮还以为萧蒙悟性好、学得快,不一会儿就掌握了技巧,但她很快发现那显然是个意外,就像是门外汉弹奏乐器时也会瞎猫撞上死老鼠一样弹对几个音,因为很快地,萧蒙又吹起了晦涩的音符。

    他皱着眉,把叶片夹在手指之间,对着月色很认真地看了又看,像在研究什么世界难题一样。

    杜阮噗嗤一笑,说:“原来萧王爷也会有不会的事情吗?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会呢。”

    因为萧蒙总是一副很可靠、什么都会的样子,杜阮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在月色下对着一片梧桐叶犯难。

    杜阮从他手里拿过梧桐叶,轻轻地放在嘴边,让树叶的一端靠着自己的下唇,然后微微鼓起脸颊,让气流平缓地顺着叶片滑出去。

    她很顺利地发出了一声鸟鸣,一声接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梧桐叶尖,汇聚成悦耳的歌曲。

    于是杜阮放下叶片,说:“就是这样——像这样,把叶片贴住,然后轻而缓,最重要的是平静。”

    她转头,只见萧蒙背对着自己靠在窗边,他仰着头,似乎在看远方的夜空。

    “很好听。”他轻声说,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美丽的梦境。他说不出来更华丽、更能讨人欢心的词藻,只是诚恳又笨拙地夸赞。

    乐声又起,杜阮吹起清平调,也仰起头,夜风眷恋地吻过她的发梢,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萧蒙微微偏过头来,专注地凝望着她的那双落满星辰的眼睛。

    她看着星空,而萧蒙只看着她。

    远方一望无际的夜空仿佛也在回望他们,一瞬间星光垂落而下,只有它们知晓萧蒙的目光有多眷恋而温柔。

    第54章 醋坛子

    月色下,一个人影越过篱笆,轻巧无声地落在院内。

    待看清楚院内的景象,他微微一愣,唤道:“小姐。”

    飘扬的声音忽而一停,杜阮放下嘴边的叶片,看向声音的方向,惊喜道:“龙凌!你回来了。”

    龙凌看着站在一旁朝自己投来一个不悦的眼神的萧蒙,若无其事地道:“小姐,属下打扰到您了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没有!”杜阮说着,先是跳下了美人榻,她鞋也没穿,龙凌与萧蒙本来皱着眉想说几句,却见她又像是觉得太麻烦,重新踩上塌。

    那窗户本就比美人榻高不了多少,她踩在踏上,窗户连她膝盖都不到。

    站在一旁的萧蒙连忙伸手,想去扶她,但她没有注意到,反而张开双手,向龙凌做了一个“抱”的姿势,说“龙凌。”

    而龙凌也低声应是,十分理所当然地将她抱起来,放在窗户边。

    他头颅低垂,动作十分恭敬,完全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就像真的是一个公事公办、对主人毫无念想的仆从一样。

    但在萧蒙的眼里,龙凌就差把对杜阮的觊觎写在脸上了。

    杜阮却是毫无察觉的,她坐在窗边,青色纱衣长长地一直垂落在地上,一缕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她对龙凌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点事情,耽搁了。”龙凌低声说,把她的长发挽在耳后,他已经从迎春处知道了杜阮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杜阮恢复了记忆。

    但他没有问,这对主仆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龙凌只是说:“小姐,夜晚风大,您应该早点睡。”

    窗户有些高,杜阮低着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龙凌的头顶,于是她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我想等你回来啊。”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一旁还站着一个萧蒙,于是她将方才攥在手里的梧桐叶放回萧蒙的手心里:“萧王爷,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吗?”

    萧蒙知道,这便是在客气地赶人了。

    深夜在杜阮的居处外停留,的确太说不过去了,萧蒙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何为会来到她的屋外,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要为他留下一个美丽的梦。

    但此刻也该醒了。

    萧蒙清楚地知晓他现在应该离开识趣地离开,但另一种冲动在这一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他没有接话,而是起了另一个话题,说:“我会跟你一起去。”

    杜阮一怔,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去灯会。”这完全是萧蒙忽然想起的话题,他自己也觉得突兀,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绝不能让杜阮看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他十分自然地道,“今天下午,杜小姐你的侍女来邀请我跟你一起去灯会,不是吗?”

    “……”杜阮想起来了这码事,心说:那只是客套话!谁会把客套话当真?迎春到底怎么跟他说的,看他表情,居然还很认真的模样?

    “萧王爷,您公务繁忙,其实不必特意抽出时间陪我……”

    萧蒙打断了她,说:“杜小姐,很久之前我便邀请过你一起去灯会。”

    “……嗯?”杜阮想了想,那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然,如果单纯按照时间来算其实并不久,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事。

    但此刻,经过萧蒙的提醒,她想起来了,应当是她刚来到萧王府时,萧蒙邀请过她。

    萧蒙说:“过了这么久,杜小姐还能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很高兴。”

    杜阮尴尬地笑了笑,不敢说自己完全忘了这件事。

    萧蒙又说:“后日傍晚,我在门前等杜小姐。”

    说罢,他接着道:“杜小姐,希望你能早些睡——晚安。”

    杜阮完全插不上他的话,几乎是被迫接受了这个安排,只能也说:“晚安。”

    萧蒙朝她礼貌一笑,像是野兽含蓄温柔地收起了獠牙,转过身去。

    他一转身,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那笑容又立刻变成了面无表情,昭示着主人的坏心情。

    因为萧蒙知道,他们虽然互相道了晚安,但杜阮还不会休息,杜阮今夜在这里等龙凌,他们主仆之间肯定还有话说。

    萧蒙走出院落,最后一眼回望,只见杜阮坐在窗前,身上还披着自己的黑色大氅,那样宽大的衣服让她显得娇小又柔软,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在窗前晃荡,轻纱摇曳着如梦似幻。

    而龙凌站在她的身边,夜色温柔,黑衣的侍卫与白纱的少女互相依偎,低声交谈着什么,即使换了个人,方才皎洁的月光此刻也毫不吝啬地洒在他的身上。

    天边夜色依旧,萧蒙遥遥望去,和方才在杜阮窗前的星月也没什么差别,但又好像有了千差万别。

    他低头,手心里还牢牢攥着一枚梧桐叶。

    第55章 她要好好想想

    不远处,两人谈论的话题却没有萧蒙想象中那么美好。

    见萧蒙离开了,杜阮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龙凌,迎春说,你回将军府联系暗部那边了,是吗?”

    龙凌点点头:“将军府有些可以联系暗部的方式,属下便去看看还能不能使用。”

    杜阮奇道:“将军府被洗劫一空,如今又被烧成那个样子,还能保留什么吗?”

    “是信鸽。”龙凌说,“往日里暗部在无法正常通信或者传递信息的地方处理事务时,便会用信鸽来通信。属下也不确定信鸽在不在将军府,于是便去试一试。”

    “如何?”

    龙凌道:“属下在将军府守了一整天,耽搁了些时间,终于等到了将军府养的那一只信鸽,已经通过信鸽给暗部发信,让他们来接您了。”

    他很专注地看着杜阮,说出的话也全然是为杜阮考虑的:“住在萧王府是权宜之计,小姐,您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去暗部,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您想做什么,大可以让暗部去为您实现。”

    杜阮错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问:“……我想解散暗部也可以吗?”

    “在您安全的前提下,如果您真的希望——当然也是可以的。”龙凌说,即使被杜阮错开了眼睛,他也丝毫没有动摇,专注地看着对方,“小姐,属下和暗部,我们都愿意为您的愿望出生入死。”

    杜阮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想: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们不要为我出生入死。

    她一言不发地跳下窗台,觉得自己很难与龙凌解释。

    迎春、龙凌还有杜家暗部,总是有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们把杜阮这个人和她意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上一世杜阮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晕乎乎地搞不清楚情况,她看书时又对杜阮的结局有些意难平,便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能不能为杜家平反?”

    于是,他们就为了这一句话,为杜阮征战到全军覆没。

    这让杜阮觉得有些惶恐,她总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就像是幼儿举起尚方宝剑一样,握住了远超自己应该掌握的力量,能不惶恐么?

    其实上一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为杜家平反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游戏里的任务,虽然有必要完成,但到底没有那么上心。

    真正让她上心、让她背上责任的,是上一世朝夕相处的那些暗部们,他们忠心耿耿,每一个人都为杜阮受过伤、吃过苦,也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杜阮。

    杜阮想,她得要好好想想,这一世,该怎么给暗部们挣出一条路来。

    萧蒙本来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对方只字不提合作的事情,态度又怪怪的,杜阮已经开始怀疑他靠不靠谱了。

    ……或许是时候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合作伙伴了?

    她想着,光着脚踩在窗台上,然后转身倒回美人榻。

    龙凌从正门快步走进来,追到她身边,问道:“小姐,您要睡了么?”

    杜阮点点头,虽然她得好好想想这件事,但现在——实在想不通,就先睡一觉吧。

    龙凌又问:“迎春不在,小姐,要属下在外间为您守夜么?”

    “不必。”杜阮说着,脱掉了身上的大氅,她内里只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纱裙,外面却披着一白一黑两件大氅,白色尚且合身,扣子也扣得整整齐齐,但最外面那件黑色的显然大出许多,松散地搭在她的肩头,那是萧蒙的外衣。

    她将黑色的大氅折好,随意地叠在白色大氅上面,把它们都放在美人榻上,才下了塌,踩进软底的绣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前,对龙凌说:“龙凌,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歇下吧。”

    在龙凌看来,对于杜阮来说现在除了杜家暗部,其他地方都是十分危险的。而且萧王府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甚至可以算是危机重重,当然要小心为上。

    他坚持:“小姐,让属下守夜吧,怎么能在外面毫无防备地安眠?”

    “……怎么说得好像露宿荒郊野外似的。”杜阮笑道:“龙凌,这里是萧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些事情,再一再二总不可能再三——好了好了,你就安心吧。”

    龙凌沉默地回望她,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种无形的力量。

    “……”见龙凌还是坚持,不肯放弃,杜阮拗不过他,只能无奈同意,“那你睡外间去,外间还有一张铺好的守夜床——萧王府有得是侍从巡逻守夜,如果你困了就直接睡吧。”

    她翻身上床,解开帷幔,绣着仙鹤的白纱散落下来,如一层软软的云遮住了她的视线。

    轻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豆粒大小的烛光被人吹熄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不远处大开的窗户里泄露出一片皎白的月光。

    杜阮转过身,望着头顶的一片漆黑,轻轻地说:“晚安。”

    外间沉默一会儿,低沉的男声传来:“晚安。”

    ……

    次日一大早,杜阮便被迎春唤醒了。

    ——准确地说,是被香味唤醒的。

    大约是听了她昨晚的一番话,这位干劲满满的侍女一大清早便准备了一满桌的早膳,杜阮昨夜熬夜到半夜,清早迷迷糊糊地起床,梦游似的走到桌前,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份早饭丰盛得连皇帝的御膳见了都要大为羞愧。

    杜阮看了看外间,早上迎春来时龙凌便回去了,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杜阮发出了质朴的疑问:“……这么多,吃的完么?”

    迎春却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或者在这位高门贵女的贴身侍女眼里,这一切都是小问题。

    之前迎春提起的侍女也好、现在一整桌丰盛的早膳也罢,还有平日里迎春对于服饰珠宝的见地,有时候会让杜阮觉得迎春比她这个现代冒牌货更像千金小姐。

    迎春说:“没关系的,小姐。萧王爷说今早要过来用膳,穆青小姐也下了帖子道早上过来看您,还有秋御医要来看脉……好多人呢。”

    杜阮惊了一下:“怎么我不知道?”

    第56章 灯会邀约

    迎春说:“昨日傍晚他们曾经来看过小姐,但那个时候小姐睡着了,奴婢拒绝了他们,他们便说今早来看小姐。”

    她有点抱歉:“都怪昨日晚上奴婢忘了跟您说一声。”

    “没什么。”杜阮说着,捂住额头,睡眠不足导致她思维有点缓慢,倒是想起昨天萧蒙给她的腰牌,恰好可以跟穆青说一声,她在镇国将军府到底不方便,以后若是穆青有事可以直接来萧王府找她。

    迎春担心道:“小姐,昨天夜里是不是睡得太晚了?要不您用完早膳就回去补觉吧?”

    杜阮说:“他们都说好了今天要来,昨天没见到,今天总不能再毁约。”

    迎春不以为然,道:“还是小姐的身体最重要,无关紧要的人直接拒绝便是。”

    杜阮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还未出口,远远地便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女声笑道:“拒绝什么?——阮阮,我是不是来得刚巧,刚巧跟你一起用早膳?”

    门外一个青色的人影款步走来,她身着一袭白绿排参针齐腰玉锦,臂间挽着轻纱绣荷的长披帛,青色的藏针绣盘金百褶裙摇曳在地,腰间轻挂着折枝花的荷包,在夏日的朝阳里显得清爽秀丽。

    大约是为了搭配这一身清淡行头,她没有涂往日里最喜欢的艳色口脂,蜜色的唇微微翘起,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弧度。

    杜阮笑着应声:“穆小姐,你来得刚好。”

    待穆青走到杜阮身前,忽然俯下身道:“阮阮,今日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顿时警惕起来,“是不是病还没好全?”

    “不是不是。”杜阮连连摆手,撑着下巴道,“只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了,起来时便有些精力不济。”

    穆青心疼道:“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你不来,我也是要起来用早膳的。”杜阮说,“况且早上还有秋太医来看诊,别的都可以往后推推,看诊却是耽误不得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杜阮话音还未落下,便又是一阵脚步声,她们回头望去,一个白衣少女肩挎药箱,正推门而入。

    “杜小姐。”秋半夏行了一礼,问过早安,才问道:“今天脸色不太好,是病情复发了吗?”

    杜阮无奈摇头:“不,只是昨天睡得晚了一些。”

    秋半夏面色严肃:“杜小姐您大病初愈,还是应该多休息才是。”

    此刻她就像是严肃而具有威严的医生在认真地对自己的病人叮嘱,杜阮心知自己熬夜理亏,乖乖地低头认错。

    秋半夏面色稍缓,但还是不放心,道:“我先给您看看脉吧。”

    杜阮自然不会拒绝,等秋半夏看完脉,便问道:“秋太医,我身体如何?”

    秋半夏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道:“体虚太过,您还是应该认真休息,养养身体。”

    “老毛病了。”杜阮说,“我会的。”

    这时门外又有两人结伴而来,众人看去,只见太子和萧蒙身着朝服,显然是下了朝便匆匆赶来,连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两人一见杜阮,皆是一怔,而后问道:“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杜阮无奈,怎么每个人进来都要说这么一句话?她的脸色真的有差到这个程度吗?

    而且,穆青、秋半夏和太子问便算了,怎么连萧蒙都问?昨晚她不是跟萧蒙在一起吗?

    杜阮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无奈地道:“萧王爷,他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您还不知道我昨日什么时候才睡下的吗?”

    她本是无心一说,随口吐槽,但谁知穆青和太子听后面色大变,穆青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会知道?”

    杜阮说:“嗯?因为我们俩昨晚在一处啊。”

    说完,她立刻察觉到了这话的不妥,这个时代虽然没什么迂腐的重重规矩,但到底是古代,男女大防还是有的。

    杜阮立刻找补道:“我们昨天晚上在一起聊了些事情。”虽然什么也没有聊,只是单纯地……看了会儿星星?

    但杜阮觉得如果说她和萧蒙晚上凑一块看星星,那也太暧昧了,虽然她自己不太在意这件事,但是不知道萧蒙和穆青会不会介意……

    杜阮偷瞄了一眼萧蒙,又看了看面色不虞的穆青。

    按照原著的情节,萧蒙从始至终,一直喜欢的人是穆青吧?暧昧、欣赏,友情以上,恋人未满——他们之间大概是这样的关系。

    在场的几人都是人精,能没发现她的眼神?杜阮就差把“我们之间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写在脸上了,穆青看明白了这点,心里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还差点闹了个笑话。

    她索性不提这茬,坐在杜阮身旁,改了话题道:“阮阮,明日夜里是京城灯会的最后一日,你要不要去?”

    “要去的。”杜阮点点头,心里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在跟她提灯会的事情?之前的萧蒙、送请柬的秋半夏,如今还有一个穆青。

    “跟我一起去吧!”穆青惊喜道,“灯会有很多好玩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灯——阮阮,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杜阮在现代时去过灯会,也见过花灯。不过想也知道,现代的花灯和古代花灯肯定是有许多不同的,比如很多用现代技术造出来的花灯就不是古代能有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了个最稳妥的答案:“……走马灯?”

    穆青很捧场地肯定道:“往年灯会曾经出过一盏很漂亮的走马灯呢。以鎏金檀木做框,用锦绣绣出人物故事,内里十八层玲珑转动的机关,走马观花,巧夺天工。”

    “不知道今年会有怎么样的走马灯呢……”穆青道,“阮阮,我也喜欢走马灯,灯会你跟我一起去看吧?”

    杜阮犹豫:“可是……”她看向一旁的萧蒙,“我已经跟萧王爷约好了。”

    穆青看看一旁沉默不语、面容如冰山一般纹丝不动的萧蒙,却奇异地从其中揣摩出了些许得不屑。

    “阮阮,你跟我一起嘛。”穆青拽住杜阮的衣袖,求道,“跟萧王爷有什么好逛的?我陪你一起,我们可以挑花灯,买首饰,看胭脂水粉——这些东西,萧王爷一个大男人懂什么?”

    杜阮心想,她也不是单纯为了逛灯会啊,她手里可还拿着秋半夏给她的请柬,如今又是萧蒙又是穆青的,都已经完全偏离最开始的机会了。

    她这边正头痛着,一旁含笑不语的太子忽然开口道:“孤也觉得这灯会有趣,杜小姐,可否赏光与孤一同逛灯会?”

    杜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太子含笑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穆青拉着她的衣袖,萧蒙面色本就冰冷,此刻更是雪上加霜,更别提还有个站在一边默默望过来的秋半夏。

    杜阮:“……”

    她去灯会到底是干嘛的?!

    第57章 云楼

    杜阮踏上马车时,回头远望,月上枝头,满城灯火皆尽燃起,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星子。

    她今天穿着一袭绿竹织针半袖纱袍搭配青柠梭针绣曳地裙,一条青丝攒花结长穗丝绦将纤腰束紧,丝绦垂落处没有玉石压裙禁步,而是悬挂着几枚腰牌。

    十分难得的,她将长发高高挽起,点翠的錾花琥珀钗和耳边的填丝紫独玉玦互相映照,熠熠生辉。

    大约是因为要赴宴的缘故,为显尊重,她还特地打开落灰的妆匣,让迎春为自己描了额上的花钿,细细地敷了面又将薄唇抿过红纸。

    她本就生得清丽如月下兰花,如今再一妆点,更显沉鱼落雁之姿,站在皎洁月光下的模样恍若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的仙人。

    “小姐小心脚下。”龙凌托着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

    杜阮却反手握住他的手,道:“龙凌,你跟我一起。”

    今日龙凌也一反常态,没有穿往日里那件黑色的侍卫袍。

    他换了件藏青涤棉织物裰衣,大片的云纹从胸前一路蔓延到后背,长袖以皮带紧束,一头乌黑的发被玉冠高高束起,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瘦竹。

    街上不宜佩刀,于是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嵌满了琥珀宝石的半臂来长的匕首,若光看剑鞘大约会把它当做装饰品,但杜阮和龙凌都心照不宣地知晓,那华丽外表下的剑锋绝对不会是花架子。

    杜阮在请柬上写下了龙凌的名字,是打定主意今天要用龙凌的身份做遮掩,因此也特意让龙凌好好收拾了一下。

    杜阮说:“今晚不必叫我‘小姐’,会露馅。”

    龙凌自然知道她的计划,因此点头,又问:“那属下该如何称呼您?”

    “也不要自称属下。”杜阮先是提醒,又想了想,道:“就直呼我的名字吧……或者,叫‘阮阮’也行,萧王爷和穆小姐都会这么唤我。”

    “好。”虽然杜阮这样说了,但龙凌还是顿了顿,似乎是酝酿了一下,才道,“好的……阮阮。”

    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亲密的称呼,说完之后就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看杜阮。

    杜阮看着他的模样莞尔一笑,望着眼前劲瘦挺拔的男人顿感舒心:还是龙凌让人省心。她不由自主地想。

    另一边,作为省心侍卫的对照组,“不让人省心”的萧王爷萧蒙甫一上马车,便将披风挂在马车内的架子上。

    是的,因为杜阮一句客套话,萧蒙也要跟她一起去灯会。

    这是萧王府的马车,装饰华丽、茶几小桌一应俱全,空间十分宽敞——但,即使是再如何宽敞,说到底也只是个马车罢了。

    若是放在平常,杜阮一个人带迎春和龙凌坐马车,是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但萧蒙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如何能与身材娇小的迎春相比?

    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处,原本宽敞的车厢顿时显得十分逼仄狭小,但萧蒙视若无睹,他大约也是第一次见杜阮精心装扮的模样,愣了一秒,缓慢地眨了眨眼。

    “萧王爷。”杜阮打招呼。

    萧蒙说:“今日出门,低调为好,你直接唤我的名字吧。”

    杜阮点点头,随口道:“萧王爷——呃,萧、萧蒙……”

    这下轮到她体会方才龙凌的感觉了,有点别扭又有些尴尬,杜阮顿了顿,又觉得如果自己停在这里会更尴尬,只好硬着头皮道:“您今天出门是想逛灯会吗?”

    杜阮觉得,像这样的集会,一般想去的都是女孩子吧?

    但出人意料地,萧蒙点点头,说:“这场灯会,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杜阮怔住:“我以为您不会对这种事情兴趣。”

    毕竟无论是在原著里还是在上一世,萧蒙总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除了皇位之外,对所有的一切都冷冷淡淡,不感兴趣。

    萧蒙微微勾起唇角,那真的是一个很细微又很生涩的笑容,杜阮晃眼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说:“那要看跟谁一起——这种事情,不都是分人的吗?”

    分人?谁?

    杜阮略一思考,想起昨日穆青的举动,立刻就懂了:一定是因为穆青。

    这两人无论是原著还是上一世都是暧昧的,昨日里穆青听到萧蒙要来,立刻就跟着说要来,这难道不是暧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男一男二争抢女主的修罗场?杜阮立刻来了精神——上一世虽然常见这三人,但杜阮还没真见过这种场面呢。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蒙:“萧王爷……不是,萧蒙。我懂您的意思了。”

    萧蒙盯着她。本来被那样的亮晶晶反目光看着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他神情复杂,问杜阮:“……你真的知道?”

    如果真的知道,也不该是这种眼神啊。

    杜阮点头、点头,看着萧蒙的目光又带上半分同情:可惜了萧王爷再如何深情,也注定是个配角男二,书里真正的主角男主是太子。

    杜阮和萧蒙两人,一个炮灰反派,一个男二反派,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于是杜阮真诚道:“我都知道的,祝您得偿所愿。”

    ——萧蒙确定杜阮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真不明白杜阮到底是怎么想的,每一次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明显了,但杜阮总是用另一种奇怪地方式去曲解他的意思,再装模作样地点头,说自己懂了。

    萧蒙自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明显,却完全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杜阮受原著影响太深了,即使上一世她曾经怀疑过,但无论她再如何挣扎命运的轨迹也从来不曾移动分毫,便不得不信了。

    马车于闹市缓缓停下,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

    “阮阮!”穆青惊喜地说,“我看到萧王府的马车便猜到了,果然是你!”

    马车内逼仄压抑,萧蒙的脸色让杜阮觉得奇怪极了,如今穆青骤然出现,就像是往死水深潭里注入了新的生机。

    待下了马车,杜阮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穆青伸手扶她,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关切道:“阮阮,你身体还好吗?昨天我走后有没有好好休息?”

    她很自然地接了杜阮下马车,把跟在杜阮身后的两个男人忽视掉,又理所当然地挽着杜阮的手臂,整个人挨得极近,却又诡异地保持着些许距离,手规规矩矩地放好。

    杜阮没有察觉到,她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鼻,偏头去看,今晚穆青也上了妆,穿着广袖提花绣荷凉衫和绿兰京绣挑花结本百水裙,一身青色,跟杜阮挨在一起时,就像是亲密无间、关系好到穿一样衣衫的姐妹。

    她身上有一种清幽的香味,杜阮被她拉着往前走,完全没有心思去看顾自己身后的两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穆青身上的香味上,好奇道:“好香啊……是香囊吗?”

    “是桂花发油。”穆青说,朝她眨了眨眼,她耳边挂着的点翠白玉玦随着这个动作摇摇晃晃,“阮阮也喜欢吗?这是京城百货阁里的,其实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但我很喜欢用。”

    “喏,百货阁——就是这里。”她指着两人身前的一栋小楼。

    那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楼上悬空支起花台,虽然此刻正空置,但布置十分崭新华美,看起来像是演戏的戏台太一样,而楼下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圆桌一个个支起,有人在席间谈笑着什么,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百货阁?”杜阮疑惑,“可这分明是酒楼才对……”

    “不是那个。”穆青说,“在它旁边,你看。”

    华美宽阔的小楼旁边,一栋不起眼的建筑伫立在那里,间或有一两个人进进出出,虽然不算冷清,但对比一旁热闹的景象,顿生荒凉之感。

    “他们家胭脂水粉做得很好,阮阮要去看看胭脂吗?或许有你喜欢的。”穆青说着,带着她往那边走。

    “……我不会用那些东西。”杜阮无奈地说。

    古代的胭脂水粉和现代的化妆品护肤品相差甚远,杜阮从来没有搞懂过它们。

    穆青毫不在意:“你不懂没事,有人懂就行了,你那个侍女不是挺会的吗?”

    杜阮想想也是,但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诡异的好笑的感觉,感觉她们俩就像现代那些一起逛街的姐妹。

    杜阮挣扎着回头——萧蒙和龙凌两个男人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就像是妻子们逛街时跟在身后提包的丈夫。

    杜阮哑然,又好笑又觉得有些尴尬。

    “走吧。”穆青催促她,声音就像是是撒娇,她很喜欢这样,像是掌握了杜阮的弱点知道她受不得这个一样,“反正没事,随便逛逛嘛。”

    杜阮跟着她的脚步,嘴上跟穆青说着玩笑打趣的话语。不经意间回头一望,在余光的罅隙中无意瞥见了什么——

    那栋酒楼上挂着乌木镶金边的牌匾,上面入木三分地刻着狂放的两个字:云楼。

    第58章 杜阮大受震撼

    云楼?

    那不是秋半夏给她的请柬上写着的地方吗……

    灯光闪烁如碎玻璃,杜阮被穆青拉着,想回头再仔细看清楚,穆青好似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问:“阮阮,怎么了?”

    杜阮回过头:“没什么。”

    身后两个男人跟着她们后脚,在回头的时候,杜阮与龙凌对上了视线,龙凌是请柬上的邀请人,自然知晓他们今夜出来的目的地,对她点了点头。

    等到了百货阁门口,穆青便斜眼扫过两个男人,道:“你们出去罢,横竖也不懂女人家的胭脂水粉,今晚是灯会最后一天,人肯定很多,先去插了定个包间,若是阮阮走累了还能歇歇脚喝口热茶。”

    萧蒙都懒得理会她,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纸人罢了,若是杜阮不在,她万万是不敢如此指挥自己的。

    他看着杜阮,问:“阮阮,你觉得呢?”

    杜阮正有此意,却也不敢指挥萧蒙,便笑说:“怎么好叫您屈尊大驾——方才进来时好似看到隔壁是茶馆,龙凌,你去看看吧,若是有空着的包厢便定一个。”

    龙凌领命:“是。”

    却见萧蒙皱起眉,道:“你不需要这么跟我客气,今夜人多,茶馆不一定有空,倒是我是云楼有个包厢,我跟龙凌一起去。”

    杜阮一怔。其实这件事告诉萧蒙也无妨,毕竟秋半夏是他的人,最初也是他向杜阮“引荐”秋半夏的。

    她对龙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今晚的事情与萧蒙说,龙凌点头,便是知晓了的意思。

    待两人离开,穆青带她走进百货阁,挑了些东西,便状似随意地道:“阮阮,今晚出来有什么想逛的地方吗?”

    杜阮正低着头看手里的小东西,那是一罐被装在矮矮的陶瓷瓶子里的雪白膏体,闻起来有淡淡的梅花香。

    “没有。”她说。杜阮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穆青,云楼邀约之事,她可以跟萧蒙说,却不能跟穆青说。

    穆青便转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她手里。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晚一些可以去云楼看看歌舞表演。”穆青朝她眨眼,“听说那里有一个乐伎,琵琶弹得可好了呢。”

    手心里是一张黑色的邀请函,边缘用金箔烫着云纹,折叠处挂着玉珠流苏。

    “这是……”这邀请函熟悉得让人害怕,杜阮不敢置信地打开,红朱笔上写着的字她曾经见过,而左上方受邀人的地方,用秀气地簪花小楷写着两个字:杜阮。

    “云城十楼的邀请函。”穆青轻巧地说,语气随意地像是在说什么既不起眼也不重要的东西。“我向太子殿下讨了这东西,阮阮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不必担心。”穆青说,“我与云楼的人打了招呼,你的身份,他们会保密的。”

    杜阮沉默地看着手里乌黑的请柬,仿佛太过吃惊,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境地。

    穆青早就猜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便逗她:“怎么,不喜欢听琵琶?那可是整个京城最好的乐伎,一年都不见得会露面一次,不去岂不是可惜?”

    没等她说完,杜阮抬起头,忽然问:“如今是天德十三年,对不对?”

    穆青皱眉:“当然,怎么了?怎么忽然……”

    “杜家覆灭不过半月……”杜阮的语气像是疑问又像是喃喃自语,“穆青,你竟已经搭上了太子那条线?”

    按照原著和上一世的时间线,分明要等到一个月之后杜阮远逃、穆青从相国寺下山,镇国将军府受到皇帝施压,无可奈何之下,穆阳才会向太子引荐这个足智多谋的庶妹,向太子一脉表示镇国将军府的诚意。

    小小的阁楼里寂然无声,木质柜台上,一盏灯笼燃着豆一样的光,将穆青的半边脸庞埋进阴影里,让她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

    半晌,穆青轻声问:“你怎么会知道?”

    杜阮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请柬,意识到自己露馅了。

    她怎么会知道?当然是书里写的。但是这不能告诉穆青,杜阮复又低着头,盯着手里的请柬,它被她抓皱了些,于是杜阮抿着唇,一点点展平了它。

    穆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而面色大变,那种的神情很奇怪,比起疑惑更像是恐惧:“阮阮,你是不是也——”

    “是大哥告诉我的。”杜阮打断了她,她急于掩饰自己的异常,没有在意穆青未说出口的话,“大哥说你足智多谋,穆家想要把你引荐给太子殿下……可是、可是杜家已经覆灭了,穆家应当也是自顾不暇才对!穆青,你怎么会……”

    穆青顿住了。半晌后,她轻轻地问:“……是这样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隐隐含着某种惶恐,急切地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是这样吗,阮阮,是这样吗?”

    杜阮眨了眨眼:“当然,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

    穆青纤长的睫毛垂下,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她起初不希望杜阮也跟他们一样是死而复生的,因为她不希望那样的苦痛发生在杜阮身上,那是自欺欺人,好像重生过后一切就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不知道为何心里又有那么些失落,如果杜阮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情意和补偿都如同无根浮萍,显得那样可笑。

    她压下心里的复杂感受,握住了杜阮的手,解释说:“我不需要穆家的引荐……阮阮,早些年间家母病重,我为她去相国寺祈祷时曾经遇见过太子,我们在那个时候便认识了。后来太子赏识我的才能,暗中为我提供帮助,再后来,我便拜在太子门下。”

    杜阮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她仔细一想,原著开场便是镇国将军府遭皇帝敲打,不得不把穆青嫁给太子以示诚意,起初太子并不打算答应这桩婚事,但穆阳向太子引荐穆青,说穆青足智多谋,名为太子侧妃,实则却作为太子的幕僚,可以打萧蒙一个出其不意。

    原著里,还是剧情为主,感情线几近没有,而且其实也并没有描写太子与穆青之间的爱情,更多的侧重于穆青本身从镇国将军府里不受宠的小庶女到登基称帝的逆袭之路。

    太子是男主这件事,也是杜阮从他和穆青之间的相处以及太子的戏份多如此种种事情里猜出来的。

    原来,在书中未曾描写的地方,男女主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杜阮恍惚地想,这不就是……这不就是言情小说最爱的桥段吗?什么落魄的小姐给了浑身是血的黑衣人一个馒头、什么多年前一见钟情的小女孩原来竟是日久生情的枕边人之类的……

    杜阮大受震撼。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本大女主小说,女主身边的男人都是她登基的垫脚石,原来、原来在小说没有描写出来的地方竟然还有这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第59章 后知后觉的幻想

    穆青不知道杜阮在想什么,她抓住杜阮的手,把请柬再一次放进了杜阮的手心:“阮阮,这请柬你不想收吗?”

    杜阮犹豫了一下,要把请柬还回去。

    像是害怕杜阮拒绝,她语气又急又快:“拿这请柬对我来说不算难事,阮阮,这只是一份小礼物,希望你不要拒绝——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杜阮说:“并不是我不想要,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已经有这样一份请柬了。”杜阮无奈,“因为身份的原因,受邀人写得是龙凌的名字,我也把请柬放在龙凌身上。”

    穆青一愣,问:“是萧蒙给你的?”

    “不,是秋半夏。”杜阮看着她,还以为穆青与秋半夏不认识,便开口解释道,“不过,说是萧王爷给我的也可以,毕竟秋半夏是萧王爷的人。”

    听到秋半夏的名字,穆青面色微微一变。

    她想了想,对杜阮说:“阮阮,你离秋半夏远一点。”

    “怎么了?”杜阮说,“你也觉得是秋半夏害我?……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应该不会。”

    “不是。”穆青严肃了神情,她压低了声音,附在杜阮耳边,认真地说,“阮阮,秋半夏最近有些不规矩,她的小动作太多了,若是出事,难免不会波及到你,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离她远些罢。”

    “小动作?”杜阮有点不以为然,毕竟她知道秋半夏的身世,拥有那样经历和野心的人,若是能安分守己地过平静生活才奇怪吧。

    穆青谨慎地看了看她,又扭头过去看了看四周。

    百货阁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阮阮,秋半夏具体要做什么,我不能跟你说。”那张常常挂着微笑的艳丽脸庞上,大红的唇往下一垂,显出几分非同寻常的意味。“我只能说跟你说,秋半夏要动手了。”

    “……”杜阮一愣,“你说什么?动手?”

    穆青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她知道杜阮明白自己说得是什么意思。

    杜阮从穆青的神色里确认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她有些不可置信:“真的是我想得那样?可是……这也、这也太荒谬了……”

    “她与你不同。”穆青说,“从几年前她就开始谋划了,从萧蒙到太子、从御膳房到太医院,甚至……”她放低了声音,“还有栖凰殿的那位。”

    栖凰殿……那不是皇后居所吗?杜阮不可思议道:“为什么?如今不是一个好时机,我以为她会再等等……”

    “谁知道呢。”穆青说,“阮阮,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但以现在的朝中局势来看,她恐怕不能成事。所以,你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杜阮抿着唇,心里思量着。

    她其实一直想和秋半夏联手,她在宫外有杜家暗部,秋半夏在宫内掌握着无数人脉,她们上一世未曾见面也就罢了,如今已经互通有无了,联手几乎是必然的。

    穆青都能看清楚的局势,秋半夏不可能不知道……那她这么急到底是想做什么?

    而且……秋半夏在动手前把云城十楼的邀请函给自己,竟然、竟然有些托孤的意味……难道她已经知晓自己的结局了么?

    穆青看她表情晦涩,便抓住她的手摇了摇,靠着她说:“阮阮,别想了。没有秋半夏,你还有我呢,秋半夏在太子那边的势力,我也一样可以给你。”

    杜阮勉强笑了笑,心里五味陈杂。

    她不一定是要秋半夏手里的势力,她只是觉得……秋半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跟自己经历一样、目的一样的人,就像是命运戏耍,故意让她们变成这样,若是秋半夏真的失败了,杜阮难免有些兔死狐悲。

    “别想了,阮阮。”穆青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柔声道,“个人有个人的命道,她的选择,谁也不能替她更改。而你有更远的路要走。”

    “现在,我们走吧,去云楼听琵琶!”穆青抓着她的手往外走,表情故作高兴地说,“你可不要用秋半夏的请柬,用我的——喏,上面都已经写好了你的名字。”

    杜阮被拉着往外走,掌心里的请柬还带着些皱褶,似乎能透过墨纹的纸看到里面写着的杜阮二字。

    “……好。”她抓紧了请柬,说。

    云楼里,说说笑笑的客人们在穆青带着杜阮踏入大厅的那一瞬间,诡异地忽然安静下来。

    喧哗的大厅一瞬寂静,突兀又诡异,给人一种诡异的错觉,杜阮打了个寒颤,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似的,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几乎让杜阮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穆青抓住她的手,低声说:“他们都认识你。”

    “……认识我?”杜阮问,“为什么?”

    穆青带着她往楼上走,示意她小心脚下:“阮阮,你可知云城十楼为何分立十楼?”

    杜阮想了想,猜测道:“因为十楼分别处于不同的位置吗?”

    事实上,不只是杜阮,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穆青摇头:“不是。云城十楼虽然隶属于太子,却也不全然……与其说是太子的势力,不如说是太子的合作伙伴。”

    “太子给予他们些微支持,让他们得以创立十楼,而这些楼主们则回报给太子他想要的情报。”

    “……”杜阮想到了什么,“那么,这栋云楼的主人是……”

    “是秋半夏。”穆青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她把杜阮带到二楼的开放式包厢,包厢另一侧便是杜阮方才看到过的华丽的花台。

    “每一栋云楼的主人在最初建立云楼时,都会立下一个誓言和承诺,并且将之当做这栋云楼的唯一目标,云楼只收留志同道合之人,直到那个目标实现,云楼便也随之消失。”

    “阮阮,他们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关注你了——在杜家覆灭之前,甚至很可能在杜家覆灭的苗头出现时,那远比你想得要早。”穆青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也是与他们志同道合之人,不必担心,他们会给予你帮助的。”

    不知为何,杜阮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天秋半夏将请柬交给自己时的表情。

    当时她震惊与请柬本身,完全没有注意到秋半夏是什么表情,但现在想来……在某一个错眼而过的瞬间,那个白衣出尘的女人脸上,是否也闪过了几分不舍?

    杜阮不确定,其实那更像是她的脑补,一种后知后觉的幻想。

    第60章 你相信命运吗?

    穆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径推开了包厢门,包厢内,两个男人一站一立,各自沉默。

    站着的人是龙凌,他见杜阮进来,先是愣了愣,但没有多问什么,而是说:“小姐。”

    萧蒙则问道:“阮阮,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这话,眼睛却看着穆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其实是为什么穆青也跟来了。

    显然是龙凌跟他说过来龙去脉,现在在他们眼里,只有穆青是外人,不应该来这里。

    杜阮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请柬放在桌子上:“这是穆小姐给我的。”

    龙凌一怔,从怀里取出杜阮交给他的请柬,薄薄的纸张还带着些他的体温,与桌子上的请柬一模一样。

    面对两人诧异的目光,穆青轻哼一声,说:“我也是云楼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话倒显得几人大惊小怪了,其实在座的几人都心知肚明,早知道穆青是太子的人,只是不太清楚穆青的手到底伸到何处罢了。

    包厢外一声响动,先是锣鼓奏乐,而后响起丝竹之声,包厢靠近花台,杜阮抬眼望去,清楚地看见华美精致的花台上走上来一个粉头白面的戏子,原是演出开场了。

    穆青说:“先是乐伎开场,云楼里有个琵琶女弹奏极妙,听说今天她会来。”

    她话音未落,果然就见一女子怀抱琵琶款款踏上花台,那女子身着雾白色广袖流仙十八破裙,乌黑如云的长发被挽起,一双点漆似的眼,高挺的鼻梁上挂着纱制的面帘,看不清楚脸,却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消瘦又利落的下颚弧度。

    “这就是你说得琵琶女?”杜阮问,“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其实对方以纱帘覆面,并不能看清楚,可杜阮见她通身出尘如仙的气度和那双沉静的眼睛,却能隐约察觉到几分熟悉。

    “阮阮,你认识她?”穆青的眉头拧着,“可是她从来没有露过面,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杜阮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但看不到对方的脸,她也不能确认。

    乐声起,那女子坐在花台中央,先是轻轻拨弄琴弦,确认音准,而后停手,场面便是一静。

    她垂着眼,琵琶的半边琴颈在她半边脸上打上了晦暗不明的光影,只是一瞬间的寂静,继而一手虚虚握拳,五只轮替着扫弄琴弦,乐音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声势越来越激烈,杜阮听出来,每一个音都在模仿雨点,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旋即她用力一扫!

    “锵”地一声,而后戛然而止。

    如同暴风雨在最猛烈处没了后续,片刻后,她轻轻拨动琴弦,缓慢又轻柔,与之前的音调截然不同,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爱抚。

    奇怪的音调从她嘴里唱出来,歌词像是含混着,杜阮只能听清楚几个与官话有些相似的词,“暴雨”、“鸟儿”、“荆棘”之类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

    那大约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杜阮猜测着。

    音调呈现出的温柔在她沙哑的唱词里渐渐变了调,从温柔逐渐变成了平静的绝望,像是被滔天的巨浪席卷,却无能为力地在原地被淹没。

    在歌声里,杜阮仿佛看见一只小小的鸟儿,它的翅膀被暴雨淋湿了,坠入河流海洋,在漩涡中挣扎,却逐渐力竭。

    那是因为早有预料而平静的迎接自己死亡的结局的绝望,没有太激烈的感情,却每一个音都在哭泣。

    最后,琵琶女弹奏的音调反复回旋,她重复着一个杜阮听不懂的词语,唱词未落音先收,从始至终,琵琶女都没有在曲子里注入情感,她依托着技巧,像是个毫无感情的说书人,只是平静地、沉默地,只是回旋着。

    杜阮怔怔地,那个听不懂的词语像是在她的脑海里生了根,仿佛那是某种来自灵魂回响,震得她浑浑噩噩,就连琵琶女什么时候离开花台来到了包厢都不知道。

    “杜小姐。”那个琵琶女福身唤道。

    直到这个时候,杜阮才从那个音调里回过神,她看着琵琶女,距离这么近,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你是……”杜阮问道,旋即,几乎是问句落下那一刹那,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立刻跟着道,“秋半夏!”

    琵琶女隐在面纱后的红唇微微牵起,而后她摘下了面纱,再次颔首道:“杜小姐。”

    杜阮上下打量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秋家的嫡女,她想了想,问:“秋太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秋半夏会作为琵琶乐伎上花台,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但秋半夏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毫不在意地道:“因为我就是云楼的琵琶女。”

    杜阮有些震惊——当然,说是震惊,更多是惊艳,她真诚地夸道:“秋太医,你琵琶弹得好厉害。”

    “这有什么。”秋半夏毫无顾忌地说,“无论是太医还是琵琶女,不过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杜阮这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女子是不好抛头露面的,再加上秋半夏本身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大约也是深受这个时代的束缚。

    只是她在宫里当太医是为了积攒势力等待时机,她在云楼做琵琶女大约也是为了探听情报,秋半夏本身可能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太光彩。

    不过杜阮不觉得,她一向真心赞赏那些独立自主的女性,秋半夏无论是在医术还是音乐上都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这让她很佩服。

    她想了想,问:“秋太医,冒昧问一下,你刚刚的曲子是讲得什么?我听不太懂,是方言吗?”

    秋半夏点点头,大约是说起家乡,她脸上难得挂了些温柔笑意,只是很短暂,稍纵即逝:“是我家乡金陵的方言,杜小姐从小在京城长大,听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这曲子也不过是金陵传唱的一首小调罢了——它讲得是谪仙化身雏鸟下凡,却因为上天妒忌,欲让其受尽磋磨而死,鸟儿与上天安排的命运抗争的故事。”

    杜阮想起曲调最后的悲切,眼睫一颤:“那故事的最后……”

    秋半夏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杜阮,半晌她忽然问:“杜小姐,你相信上天安排的命运是不可更改的吗?”

    杜阮摇头,又点头。

    她本来是不相信的——但在经历了上一世的事情之后,她相信了,相信命运无法更改,所有人最终都会按照原定的剧情往前。

    秋半夏淡淡一笑,仰起头说:“我不信。”

    她怀里抱着琵琶,那琴弦微微颤动,仿佛也在应和着主人的话音,像是强调似的,秋半夏说:“我不会相信命运,那是虚无缥缈,没有定数的东西。”

    杜阮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洒脱又笃定,可不合时宜地,杜阮想起她的琴音。

    平静的回旋,或许秋半夏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琴音里有疑惑。

    她也在疑惑,她也在怀疑,但她仍旧可以笃定地说不信。

    在那一瞬间,杜阮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在怀疑,但仍旧可以笃定地不信。她是现代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定胜天,但秋半夏不是,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对女子苛刻有诸多束缚的时代,却仍旧挣脱了枷锁。

    杜阮垂下眼,忽然觉得很可笑,她怎么会变得连书里的角色都不如?事情好像颠倒了过来,她们相似的经历好似被赋予了某种宿命感——

    宿命……

    杜阮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她是穿越者,她在现代时看书,书里的穿越者大多逆天改命,没有听说过哪个穿越者还信宿命这种东西的。

    杜阮一瞬间起了冲动,她脱口而出:“秋太医,你是不是要……”

    秋半夏将食指横在唇中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们彼此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秋半夏没有否定,只是说:“杜小姐,我们真的很有缘。当时在萧王府的时候,我说若是有缘相遇,请杜小姐吃鲜花饼。”

    “那是我家乡的小吃,京城大约很难寻见这样独特的口味,希望杜小姐能好好品尝。”

    言罢,包厢门被推开,有素衣人端上一盘被油纸包裹的馅饼,秋半夏对她点了点头,抱着琵琶离开了。

    杜阮目送她远去,拆开油纸,只见里面包裹的却不是什么鲜花饼,而是一块黑玉的腰牌。

    那腰牌上没有多余的篆刻,只是用金箔勾勒出云纹的模样,浮雕着一个“云”字。

    “这是……”

    “是云楼主人的腰牌,以腰牌,可以指使云楼众人——至少是京城云楼的人。”穆青说,她眯着眼似乎正在细细辨认,又扭过头去,问杜阮,“秋半夏是什么意思?她要把云楼给你?”

    杜阮攥紧了腰牌,心想,恐怕是的。

    秋半夏……要去奔赴属于她的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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