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好有缘

    “阮阮?”

    “阮阮?在想什么呢?”

    杜阮回过神:“……啊,怎么了?”

    穆青捏着她的脸,然后背着手回过身来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从云楼出来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杜阮勉强笑了一下。

    那块墨玉的腰牌放在她衣襟里,冷得像是一块冰,透过薄薄的纱衣一直传到她的心里,只冻得人寒颤不止,却又让人清醒万分。

    杜阮心里想着秋半夏的事情,仿佛从自己上一世的经历里预见了某种结局,大约上一世的经历真的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让她开始害怕那个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但杜阮自己也不知道,那个让她害怕的庞然大物到底是昏庸无道的皇帝还是某种虚无缥缈的命运?她连害怕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又谈何反抗?

    “别想了。”穆青安慰道,“秋半夏谋划了那么多年,更何况还有栖凰宫那位的支持,她不一定会失败的。”

    栖凰宫……杜阮念着这个名字,她之前没有在意,但见穆青再次提及,心里疑惑顿生:“栖凰宫里,住的不是皇后吗?”

    穆青点头。

    “皇后怎么会支持秋半夏?”杜阮问,“他们两人不是伉俪情深吗?”

    皇帝与皇后的爱情是民间一直传唱的佳话。据杜阮所知,皇帝与皇后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先皇后怀孕时他们就被指腹为婚,从小一直长大,可以说是伉俪情深,再加上皇帝一直偏宠皇后,整个后宫虽然也有三宫六院四妃,但几乎如同虚设。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自从十几年前皇帝掌权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留宿在任何一位妃子宫中,就连现在皇室里的几位皇子,也都是皇帝式微时有的。

    皇后怀孕之时,她的孩子就被封为太子,皇帝从小便将太子带在身边教养,更从来没有太子避讳什么,太子尚且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被皇帝抱着上了朝堂。

    就连皇朝最偏远之地的路边乞丐,都知道太子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如此深情的爱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宠爱——皇后,居然不惜与外人合作,只想杀死皇帝?

    穆青听了,却扯着嘴角讽刺地笑了笑:“阮阮,很多事情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

    她凑近,附耳对杜阮说:“不仅是皇后,就连太子,都想要皇帝死——不然他为什么向秋半夏提供支持?”

    她环视四周,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笑道:“阮阮你看,我们一行人中,有谁的想法不是如同秋半夏那样?”

    萧蒙、杜阮、穆青、太子和秋半夏。

    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杜阮不能理解,她和秋半夏与皇帝有灭族之恨,萧蒙与皇帝有权利之争,可是穆青和太子,她一直以为这两个人是站在皇帝那边的。

    穆青拍拍杜阮的脑袋,说:“这是太子的秘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做了这个姿势,杜阮才发现原来穆青很高。往日里她总是打扮得如同小白花一样,身姿如弱柳扶风,很少有人会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身高。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去问太子吧。”穆青说,她看着前方的人。

    杜阮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男子站在人群中央,他轻轻地摇着折扇,嘴角吟着一抹笑,似乎独成一体,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然后他隔着人群遥遥看来,那一眼似乎含着一汪湖水,万千温柔。

    然后他快步而来,走到杜阮跟前,垂下眼看她。

    “阮阮,好有缘。”他低声说,“我们又见面了。”

    第62章 我等你来找我。

    杜阮“咦”了一声,恍惚一瞬,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太子殿下?”她奇怪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皇宫门禁严格,如今天边星子都已经尽数亮起,太子不在东宫,为什么会跑这街上来?

    太子含笑道:“闲来无事,出来转转罢了。”

    他故意不去看杜阮身后两个男人沉沉的神色,只是走近了一步,站在杜阮的身前,十分好脾气一般地问:“你想问什么,阮阮?”

    杜阮本想问穆青对她说的那些宫中隐晦之事,但又想到皇帝是太子的父亲,又向来宠爱看重他,一时便问不出口了。

    她要怎么问?难道要当着太子的面问他:你母亲是不是想杀了你父亲?

    不说太子会不会回答,问这样的话题未免也太没礼貌了些。

    于是杜阮抿着唇含蓄地笑了一下,略过话题:“没什么。太子殿下时常这样出游吗?”

    其实说出游有些夸张了,太子的行为更像是偷偷溜出宫玩耍,但要是这么说好似显得这位素来以温和稳重出名的储君太过幼稚,杜阮含蓄地给他留了些体面。

    太子一怔,失笑道:“出游?出游还算不上。”说着,他也像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妥,清咳一声,“只是灯会难得,出来转转罢了。”

    “恰巧遇上杜小姐,还挺有缘的——不是吗?”

    他轻摇折扇,唇边笑意温柔,低头一瞥是说不清的风流俊逸,在这一刻脱离了沉重的储君之名,好似只是一个最寻常的公子书生:“就是不知道杜小姐可否赏脸一同游玩?”

    杜阮没有拒绝:“当然。”

    人群摩肩接踵,在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杜阮回头一望,好似望见了数不清的繁复美丽的人生。

    太子见她回头远望的模样,含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阮阮,你想问的事情,曾经与杜家命运有关。”

    杜阮一怔,难以抑制地瞪大了双眼:“……什么?”

    温热的、湿润的气息从耳边涌来,那是太子在低声说:“想知道吗?”

    他没有等待杜阮的回答,只是摇着扇子笑着向前走去,似乎完全不担心杜阮的回答是不是他想要的。

    杜阮快步向前,太子短短的一段话如同荆棘或噩梦,藉由某种可怖的第六感缠上了她,她有预感,这件事关乎之大,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而这一段话,也完全暴露了太子。

    这个始终表现得十分温柔的、如清风朗月般的翩翩公子,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地揭开了自己虚假的外壳,向杜阮展示出深渊般不可窥探的内里。

    杜阮不明白。

    仔细想来,在原著里,对太子的描写其实很少……大多是一些含蓄又隐晦的暗示,藏在穆青和萧蒙势均力敌的博弈之下。

    而且,在上一世,杜阮与太子的接触也很少。

    他始终不露面,像是稳坐钓鱼台,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水里的两尾小鱼互相争斗。

    可是他分明也是局中人,而且是最重要、最核心的那部分。

    按照原著的脉络来说,他是与女主穆青牵扯最深的男主,是穆青称帝之路最关键的一环;而按照现在的局势来说,他是皇帝中意的接班人,是萧蒙的死敌。

    他和书里的所有人都有牵连:他是女主穆青的伯乐,是反派萧蒙的死敌,是男二穆阳效忠的储君。

    这本书、这个世界分明都围绕着皇位争夺,可他作为一个储君,为什么独独他能独立在局势之外,做一个透明人、操盘手?

    ……能做到这些,要么说明他是真的草包到让所有人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毫不在意地将他作为踏板和傀儡,要么说明他才是控局的那个人。

    而答案是什么,根本不需要犹豫。

    许久之前杜阮在看书时的那些疑惑,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恍然大悟了:为什么太子是这本书的男主角?因为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杜阮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在这一刻,比起皇宫中那些辛密、比起皇帝与皇后之间的桎梏,她更想问的其实是太子在这局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太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忽而回过头来,还是那样人畜无害的温润笑容:“想知道的话——嘘。”

    方才杜阮疾步上前,在人流分割之下,穆青等人已然落后了他们些许距离,而这时他望了一眼杜阮身后的几人,神色晦暗不明,但那意味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阮阮,我等你来找我。”

    第63章 纨绔

    杜阮没有回头,她追了几步,道:“太子殿下……”

    迎着远方朦胧的满城烟火,杜阮抬起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前方却忽然一阵骚乱。

    “滚开——”

    “啊!!”

    失控的马匹狂奔而来,一路撞翻了不少路边小摊,杜阮错眼一看,来不及反应,那马已经冲到了近前!

    模糊的灯火映照下,高大的马匹逆着光人立而起,惊起尖叫一片!

    杜阮微微矮身就要往旁边一滚,那其实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上一世磨砺出来的对危机的预感。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从旁边揽住了她,止住了她的动作。

    旋即一柄雪白的剑擦着她的脸颊而过,那一瞬间从她眼旁擦过的锋芒,如同昏黄灯火下一闪而过的皎洁月光,有种动人心弦的明亮。

    即使是危机之中的杜阮都忍不住一怔。

    “噗呲——”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将她侧揽在怀里,而另一只手高举长剑,至上而下地刺穿了人立而起的白马的脖颈。

    白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轰然倒下。

    原本骑在马上的人也被摔了下来,杜阮听到他惨叫的声音,却来不及去看他。她将自己的目光从一片狼藉之处撕下来,然后微微转过头,去看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对方眼睫低垂,因为距离太近,面颊上都被溅了血,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凌冽。

    他沉默地揽住了杜阮、沉默地扔下了手中染血的长剑,然后问出了那句熟悉的话语:“小姐,您没事吧?”

    ——杜阮发誓,那绝对是下意识的。

    下意识地,她抿着唇笑了一下,然后松了口气。

    “小姐?”龙凌又问。

    他一身藏青色的长衫被血溅湿,杜阮本想用手指擦一下,但被龙凌握住了。

    “没事。”杜阮摇摇头,说。

    在那转瞬之间连杜阮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龙凌却能越过人群直接拔剑,大约是一直注意着她,反应才能这么快。

    “你找死是不是?!”一道怒喝传来,两人这才分神看去,只见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人怒气冲冲地解下腰间的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惹得一旁的百姓又是几声尖叫。“不看路还敢杀我的马?!”

    杜阮皱眉:“这是大街上,怎么能能骑马?今夜又是灯会,人本来就多……”

    那纨绔一身狼藉,大约是从马上滚落,发冠碎成两瓣,头发乱糟糟,却也隐约能看见他身着华丽的暗纹袍子,腰间挂着几枚玉牌,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很显然是京城某些世家的纨绔。

    他膀大腰肥,脸上生得全是横肉,正凶恶地皱着眉头,将鞭子甩在地上,啪地一声,他看着杜阮,下流的目光上下一扫,那被横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里便流露出几分轻蔑不屑。

    他冷哼道:“你又是什么人,敢来管我?”

    杜阮不知道,这纨绔在京城是很有名了,只是他惯来欺软怕硬,在京尹卫等人面前装得很好,才从没有被抓住过。

    如今龙凌一剑杀了他的马匹,本来还让他惊吓了好一番,但又看杜阮和龙凌两人虽然衣着精致,却既无侍从也无可辨身份的腰牌,还以为他们是什么没落世家或是不起眼的庶女庶子,便本性暴露。

    他今天骑着的白马原是他的心头好,是最喜欢的坐骑没有之一,便大大咧咧地一路骑马这街上狂奔,甚至连马撞翻了无数摊贩都毫不在意——那可是他的马!比这些贱民的性命不知道贵到哪里去,撞翻了又如何?

    但等他再借着昏黄灯光一瞧,便发现那个拦住自己的女人一身轻薄纱衣,露在外面的肌肤白皙无瑕,一张脸蛋更是清丽出尘。

    他不禁动了心思,张口说话便多了些蛮横:“我这马可是汗血宝马,你杀了我的马,卖了你也赔不起!

    转了转眼珠,毫不遮掩自己下流的心思:“不过嘛,如果你能陪我一晚,这笔账……自然就一笔勾销。”

    杜阮皱起眉,前世今生,始终有许多人跟在身边,即使杜家落魄她也是说一不二的主事人,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恶劣到直白的人。

    那纨绔看她皱眉,只觉得虽然这个动作破坏了那张美丽的面庞上的柔和,却显得她更加生动,仿佛九天玄女有了人的喜怒哀乐,不禁上前几步,伸手去摸她的脸:“小姐,皱眉就不好……”

    他没有说完,因为在他走上前的时候,那个一直显得柔弱又温柔的姑娘唰地一声,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身旁男人腰间的匕首。

    “你最好规矩点。”她冷冷地说。

    她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也很显然也不是第一次拔刀,因为她手下根本没有留情,半边刀刃都陷了纨绔肥厚的脖颈间。

    鲜血顺着匕首往下滑落,杜阮再一次厌恶地皱起眉。

    杜阮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个令人作呕的纨绔,偷鸡摸狗、恃强凌弱、强抢妇女这种事情只怕没有少做。她很想现在就处理掉这个男人,但杜阮身份实在特殊,她现在还在隐藏身份,如果今天在这里做出什么事,大约会惹祸上身。

    “阮阮!”

    几道声音,带着后怕和急切响起,杜阮这才发现萧蒙穆青和太子正站在自己身边。

    那个时候他们三人都与杜阮有一段距离,场面混乱,人又多,他们有所顾忌,没能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只有龙凌,他根本不在乎身边的人,直接破开了人群追到杜阮身边。

    “阮阮,你没事吧?”穆青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臂,她将杜阮揽进怀里,小心地查看杜阮身上有没有伤口,一时间倒让杜阮顾不上再去管那个纨绔。

    只是她们不管对方,对方倒是先找起事来,忽然看着穆青,说:“你是镇国将军府的那个庶女?”

    穆青不答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纨绔,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那纨绔被她的眼神下了一跳,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嚣张道:“我还道是什么人敢与我动手,原来就是一个庶女的……朋友?”他嗤笑一声,“喂,我劝你少管闲事,滚一边去!”

    他认得穆青,一看到穆青,知晓这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便愚蠢地忘了自己方才被匕首抵在脖颈上的痛,得意洋洋地道:“或者……你要是带着你那朋友一起来陪我,向我道歉,我还能原谅你们。”

    第64章 皇后的选择

    杜阮皱眉:“原谅?”又有些好笑,她看出这个人是个烂泥,索性不与这人说这么多,闭上嘴扬了扬匕首。

    杜家是武将世家,向来信奉以力破巧,面对一个纨绔,就更不需要多说什么。

    她示意龙凌将长剑抵在他脸上,说:“闭嘴。等京尹卫来了,你去与他们说道说道吧。”

    京尹卫现在受太子管辖,想必不会包庇这个纨绔。

    谁知道她这么一说,原本很害怕长剑的纨绔却“嘿嘿”地笑起来。他本就满脸横肉,如今表情猥琐,眼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敢威胁我?你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吗?!”他得意地道,“京兆尹可是我爹!什么京尹卫,还不是我说了算。等京尹卫来了,看他们是抓我还是抓你!”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伴着大声的吆喝:“让让,让让!京尹卫办事,让开!”

    杜阮目光一凝,虽然在萧王府呆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王府内风平浪静,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现在还在被皇帝和京尹卫通缉。

    他说得对,即使没有这些糟心事,如果京尹卫来了,大约真的会先抓杜阮。

    穆青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阮阮,这人的确是京兆尹家的独子,如果京尹卫来了,你就先躲躲,等我们处理。”

    她用眼神安慰杜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京尹卫走后,这人自然交给你。”

    杜阮给了龙凌一个眼神,意思是先走。

    但两人还没来得及抽身,一个骑着马的人便停在他们面前。

    “……穆阳?”杜阮认出来了。

    穆阳从马上下来,他面色凝重,浑身衣衫灰扑扑的,显得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甫一下马,便扑到杜阮身前,抓住她的手:“杜阮,你在这里。”

    杜阮原本还担心穆阳要做什么,但看到穆阳的样子,却莫名地放下心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杜阮,眼睛里全是血丝:“杜阮,皇帝在找你。”

    杜阮抽出手,奇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且你之前不也在帮皇帝……”

    “还有皇后,皇后也想找你。”穆阳说,“不仅是皇后,还有穆家……”

    “皇后?皇后找我做什么……”杜阮又想起方才穆青说的,皇后与秋半夏合作一事。难道皇后也想与她合作?

    至于穆家……杜阮看了看身旁的穆青,摇了摇头。

    “穆家,我只相信穆青。”杜阮直截了当地说,“穆阳,你先后害我几次不说,穆家对杜家如何,你心里没有数吗?”

    穆阳也看着穆青,这个他从没有在意过的庶妹面露嘲讽,紧紧挽着杜阮手臂,她说:“阮阮,你说得对,你别理他。”

    穆阳涨红了脸,他一言不发,叫京尹卫将四周围观的人们赶走,才拉着杜阮说:“杜阮,如今局势紧张。”

    他顿了顿,软下声音,放低了姿态像是恳求:“穆家愿意给你庇佑,你若是无处可去,需得考虑一下穆家,更何况、更何况——”

    杜阮不悦地打断他:“穆阳,我并不是无处可去。”她望向身后,一路追过来的萧蒙和龙凌都看着她,那意思是叫她不要担心。

    太子也摇摇扇子,含笑道:“若是杜小姐无处可去,孤在京城内倒还有几座隐蔽的宅院……”话锋一转,“若是杜小姐想入主东宫,虽然麻烦了些,但也并无不可。”

    他话语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倒叫人分不清楚他的态度,只那一双眼睛很是认真,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杜阮便朝他点点头,转过来对穆阳说:“你也看到了。”

    “更何况,镇国将军原本便是我父亲的部下,受我父亲母亲一路提拔,才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你们却做了许多对不起杜家之事……我们知晓镇国将军府向来效忠皇帝,便也不谈什么恩情大义。”

    杜阮静静地问:“但到如今,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你吗?”

    原先便说过,辛夷将军与镇国将军是好友,只是这“好友”却还有几分上下属的关系,就是因为镇国将军是被辛夷将军提拔的。

    镇国将军府与辛夷将军府不同,他们原身并不是什么将军府,只是一个没落世家,也没什么封号,只叫“穆家”。

    镇国将军及冠之后想要恢复家族荣耀,最快的方法便是去战场挣军功——他也确实运气好,当时朝中不太平,正对外征战。

    那个时候辛夷将军还未入赘杜家,只是一个百夫长,镇国将军便是从小兵做起,在他手底下。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很是有几番情谊。后来辛夷将军立了功,入京接受皇帝的分封奖赏,在那个时候才与杜家大小姐、也就是杜阮的母亲相识相爱。

    辛夷将军本就是孤儿,便干脆入赘杜家,后来借着杜家的权势,帮衬镇国将军。

    只是后来杜家式微,遭皇帝忌惮。杜阮后来猜测,那个时候其实辛夷将军早有预感,不然皇帝的污蔑来得如此突然,杜家大哥怎么会有时间提前安排杜家暗部带杜阮走?

    那个时候,杜家也是向穆家求过的,只是穆家称自己百年来只效忠皇帝,帮不了杜家。

    ——是啊,一个效忠皇帝几百年的没落世家,靠杜家帮扶才活过来的没落世家,最后帮着皇帝害了杜家。

    穆阳面红耳赤,他显然也知道穆家所做之事不地道,但他坚持:“杜阮!穆家知道错了,如今只想弥补。更何况你与我有婚约……我、我,我应当照顾自己的未婚妻。”

    他话音一落,杜阮还没什么反应,其他几个男人倒是先坐不住了,穆青上下打量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垃圾:“穆阳,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也配?”

    就连一向温和的太子也附和,他本是穆阳所效忠的储君,早早便将穆阳划入自己的势力里,也从不亏待自己人,此时却也跟着穆青道:“是啊,你有什么脸说婚约呢?”

    语气温和,却是字字嘲讽,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打穆阳的脸了。

    就连萧蒙也皱起眉,他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用大拇指一次次顶起剑柄,他没有说话,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杀意。

    穆阳不吭声,他也没法反驳他们,只好看着杜阮,像是哀求。

    可杜阮只觉得荒谬:“你?你与我的婚约?”

    “穆阳,你是穆家的嫡子,却天真成这样?你真的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婚约是什么意思吗?”

    穆阳语塞,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也不知道的。”杜阮看着他,她的语气很平静,是知道一切却没有妒恨的坦然,“但杜家覆灭之后,我知道了。”

    她太坦然了,只是有点讥讽地笑起来,像是奇怪为什么穆家能算计到这个地步。

    “穆家与我父亲说,我自小体弱出不得门,从来没有接触过外人,更别提与外男相处。即使及笄之后,大约也只有那些贪慕杜家权势的人来提亲。可若是我嫁给你,你我青梅竹马,穆家杜家两家又是亲上加亲,穆家定然会好好对待我。即使成婚之后,我母亲哥哥也随时可以去穆家看我。”

    “你们想得很好,说得也很好,可那个时候,我父亲还在犹豫。所以,你们就连行动都很快——我想想,那天,是镇国将军灌醉了我父亲,才把婚约定下来的吧?”

    “你们定这个婚约,不过就是想讨好杜家。我是杜家的小女儿,你们想通过我,把杜家与穆家绑在一起罢了。”

    “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杜阮说,“穆阳,你知不知道穆家算计你我之间的婚约?”

    穆阳涨红了脸,讷讷地,听到这里,他连忙说:“我不知道!杜阮,我真的不知道,穆家、穆家从不与我说这些,如果我知道,就不会这样……”

    杜阮噗嗤一声笑了:“是啊,你是穆家的嫡子,是天之骄子,是穆家的希望和未来——穆家,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庵瓒事?”

    “但是现在,你知晓了。所以你还要履行这个充满算计的婚约吗?”

    穆阳张口欲言,竟像是不管不顾就要答应的模样:“杜阮,我已经说服我父母了,穆家也会接纳你的!你——”

    “停。穆阳,我不知道你还想做什么,但我不会陪你玩了。”杜阮说,“你太善变了。跟你在一起,就像是玩过家家。”

    “即使你说服穆家又如何?穆家答应,我却不答应。这婚约,是对我的侮辱。穆阳,你应当也晓得我要做什么,总有一天,我也要穆家为自己的算计付出代价。”

    穆阳伸出手,想要挽留。

    但穆青之前静静听着杜阮说话,没有打扰他们,如今却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掉了穆阳的手,瞪了他一眼。

    “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些微愧疚。”临走之前,杜阮仰起头,像是有感而发,“我唯一要求你做的,就是不要再来打扰我,然后,等着接受杜家的报复吧。”

    穆阳先是呆呆地看着杜阮离开,半晌之后却犹不肯死心,追出去几步道:“杜阮!”

    “你不想知道皇后想找你做什么吗?你跟我走,我就——”

    太子从身旁闪出来,慢悠悠地拦住他。

    “穆阳。”他轻轻地说,“你想告诉杜阮,关于我母亲的什么事情?”

    穆阳猝然回头,他看着儒雅随和,长身玉立的太子,却牙齿打颤,仿佛遇到了什么天敌,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太子又笑了,这次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孤自然会与阮阮说,她们二人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我心慕之人,轮不到你来插手。”

    此时他还是惯来温和的做派,仿佛多好说话一般:“你管好自己,管好穆家便是。”

    然而穆阳却能看到,他眼眸里的沉沉的墨色有多深。

    穆阳说:“太子殿下,您难道不知道皇后娘娘想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孤是她的儿子,她想做什么,她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那几样罢了。”

    “你们穆家效忠的人是皇帝,但孤不是。”

    第65章 好友

    穆阳愣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穆家也从没有想过。

    穆家世代效忠的是皇帝,皇帝与太子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没人能想到,在皇帝如此宠信太子并且几乎是明说了会尽快传位给太子的时候,太子居然还想对皇帝不利?

    太子到底在想什么?穆阳看着他,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效忠已久的,仁善温厚的储君。

    他又想到了什么可能,面色几经变化,青青紫紫,好不精彩——穆家真的没有想到吗?也可能穆家察觉到了,只是他们不跟穆阳说,毕竟他们总是做这种事情。

    太子了然地扫过他怔愣的脸,轻嗤一声,抬脚便离开了。

    就是这落后了几步,等到他找到杜阮的时候,便见到花河边,两个女子手挽着手站在那里。

    那个高些的人,也就是穆青,说:“灯会上放花灯一直是京城的传统。”

    杜阮垂下眼帘,宽阔的河流里,一粒又一粒如豆般的灯火汇聚成一条长长的银河,挨着挤着,照亮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也照亮了她的眉眼。

    那一点如画的眉眼在微弱灯光下显得很模糊,甚至模糊得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让太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

    杜阮察觉到了,转过头微微笑起来:“太子殿下。”

    太子低下头——他其实很高,只是身形清瘦,叫人很难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身高,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问道:“想放花灯吗?孤叫人送来……”

    “放花灯是要许愿的吧?把愿望写在纸条里什么的……”杜阮说,虽然她没有放过花灯,但也见过。在太子点头之后,她才接着道,“可是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太子说:“孤以为杜小姐会有很多愿望。”

    “是的。”杜阮说,“可是那不是花灯能实现的。”

    太子轻笑:“怎么会有花灯不能实现的愿望?花灯这种东西,不就是什么愿望都可以……”

    杜阮示意他去看旁边,河道一旁支着个破旧的小桌子,上面放了些纸墨笔砚之类的,供人取用。

    此时正有几个身着麻衣的人挤在一起,虔诚又认真地写下自己的愿望,都是“岁岁平安”“家人安康”“万事如意”之类的美好又虚无的祝愿,他们一笔一划地写好,郑重地吹干,然后把纸条卷成一团,放在花灯里。

    杜阮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也忍不住跟着他们一起露出了笑容,轻轻地,转瞬就被风吹散在人群里了。

    “如果是我来写的话,你知道我会写什么吗?”杜阮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问太子。

    “什么?”

    “如果是我,我就写——”杜阮回过头,跟太子对上了视线,她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却被隐在昏黄的灯光下,叫人看不清楚那里面到底是恶意还是调侃,“让皇帝今晚暴毙,又或者,让穆家所有人都……”

    “那就去做。”太子打断她的话,缓缓道。“你的愿望,若花灯不能实现的话,便自己去实现。”

    杜阮便笑着摇摇头:“太子殿下说得轻巧。若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我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上辈子沦落到那个下场。

    杜阮又说:“不过,听到我说希望皇帝暴毙,太子殿下您倒是很淡定,怎么我却听人说您与皇帝的关系一向很好?”

    太子摇着扇子,悠然看向不远处花灯组成的,流动的银河:“所以现在你知道我的态度了。”他看向杜阮,“轻不轻巧,我的确说了不算,还得看杜小姐的态度。”

    杜阮认真起来:“太子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便回头,看向身后的萧蒙等人。

    一直沉默地立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穆青得了他的示意,便走过去,对萧蒙和龙凌说:“阮阮想放花灯,你们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吗?”

    萧蒙说:“本王叫人送来。”

    “等王府的人送来得等到什么时候?”穆青喊住他们俩,往不远处的摊贩边走,“我们一起去买,快一些。”

    这借口其实很拙劣,但萧蒙看过来,在看到杜阮歉意的目光时,便明白了什么:“好。”

    太子的身边的暗卫不着痕迹地为他们清场,河边顿时空出不太引人注意的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太子对身边的杜阮说:“阮阮,你的愿望到底轻不轻巧,要由你自己来定夺。”

    他改了称呼,很自然地从“杜小姐”换做“阮阮”,但杜阮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她的注意力放在后面的话上:“太子殿下但说无妨。”

    太子便笑说:“穆青与你说了吧?皇后已经与秋半夏合作了。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皇后恰好也想见你。”

    ——好生疏。杜阮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个。太子居然称呼皇后为“皇后”,而不是母后之类亲密的称呼?

    皇后想杀皇帝,现在看来,与太子关系也不这么好。杜阮想,皇宫里果真有许多秘密,那传言里关于皇帝宠爱皇后和太子这件事,看来也不是那么真实。

    但这些事情与杜阮而言都不重要,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只是个模糊的念头。她更在意别的,便索性直说了:“皇后娘娘想与我合作?”

    太子颔首。

    杜阮说:“我不知道皇后娘娘看上我哪里。秋半夏在宫中经营多年,她与秋半夏合作是明智之举,但我现在只是一个被皇帝追杀的、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

    “如果你们想利用杜家暗部,那太可惜了。杜家覆灭后,暗部也消失无踪,即使是我,至今也无法联系上他们。”

    其实杜阮撒了谎,她若是真的要联系杜家暗部,那肯定是有方法的,之前龙凌回辛夷将军府的时候便联系过杜家暗部。

    只是这一世,杜阮不希望他们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面了。

    更何况她也觉得奇怪——如果说最开始杜阮觉得秋半夏突然动手很奇怪,如今既是皇后又是太子,看穆青的态度,她分明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秋半夏掌握着太医院,皇后把持后宫,而是太子和穆青的势力也已经渗入了朝中和民间。他们几人联手,不可能毫无胜算,相反,这样亲近的人无论是想要突然发动袭击还是暗地里暗害皇帝,应当都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

    但是杜阮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那种不安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上一世,杜阮死前的那种不安。

    想到这里,杜阮抿着唇,一言不发。

    而太子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面色凝重,还以为是她在意杜家暗部的事情,便开口道:“皇后想见的,不是杜家暗部,也不是什么杜家的势力,而是你。”

    “我?”杜阮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奇怪道,“我从没有见过皇后娘娘,她为何要见我?”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杜阮说的并不是什么借口。

    当今皇后虽然只育有太子一个儿子,如今宫中也唯有太子居住,但早些年间,宫中是有公主的。皇后掌管后宫,要为两位公主选伴读,是以与两位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大臣女儿,都是要去皇后面前过过明路的。

    适龄的女儿们,缺席的除却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私生子,杜阮也是缺席的那个——当然,她不可能是私生子,杜阮是那些人中比较特殊的那个。那个时候杜阮身体实在是太弱了,连床也下不得,惹得杜家上下当眼珠子护着,自然不可能让她“千里迢迢”地进宫。

    一个根本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会突然想见杜阮?除却为了利益,还能为什么?

    但太子却说,不为了杜家的势力?

    杜阮稍一思索,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太子的言下之意,问道:“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让我做诱饵,利用我的身份去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虽然勉强,但杜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解释:不图杜家的势力,只图杜阮这个人,但杜阮本人,除了这个“杜家小姐”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了。

    太子忽而一拍掌,收起了折扇。奇怪,这个时候的他完全不似平日里无论面对什么都能温柔微笑的笑面虎模样,一反常态地面色阴沉,缄口不言。

    其实他只是完全说不出来话了。他咬紧牙关,莫名地从里面尝出几分酸涩来,仿佛有什么从上一世带来的东西把他击穿了,让他站在原地,却动弹不得。

    过了好半晌,在杜阮疑惑的目光里,他才勉强整理好表情,艰难地开口说:“阮阮……怎么会这么想?”

    杜阮奇怪:“那我真想不出来,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与我合作是为什么了。”

    太子说:“阮阮,皇后只是想见你……她是曾见过你的,她为杜家发生的事情,感到很抱歉。”

    “她与你的母亲曾是好友。”

    “……”杜阮愣住了,说,“我从没有听说过。”

    太子说:“因为自从她成为皇后之后,便再没有人敢提起了她的过去了。”

    第66章 两个花灯

    “为什么?”杜阮问,“她不是皇后吗?”

    杜阮不能理解,她曾经还在心里想过,当今林皇后可算这个世界历代皇后里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她母家式微,却稳坐皇后之位二十余年,皇帝为她遣散后宫,她的儿子一出生便被钦定为太子,荣宠无限,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且这位皇后的过往十分简单,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东西,这在京城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出生于林丞相家,是家里的大女儿,下面还有一位弟弟,书香门第,家世清贵,自小便与皇帝定亲。只是林家运气不好,出了意外,如今独独留下林皇后一人。

    “正是因为她是皇后。”太子悠悠地说,即使说起自己母亲的事情,他面上也不见凝重,反而相比方才放松了许多,那种掌控一切的隐约气势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将折扇合拢,对杜阮说:“阮阮,如果你不愿意入宫去见皇后,孤就只能说这么多,如果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就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忧无虑的人吧。”

    杜阮说:“我会去见皇后的。……只是合作一事,我还得再想想。”

    就算是为了杜阮母亲与皇后之间友谊,她都该去见一趟皇后。

    杜阮知道,虽然太子与皇后嘴上说得好听,但如果真的要合作,杜阮不可能不出力的——其实恰恰相反,杜阮知道光靠她一个人和杜家暗部,并不能为杜家报仇,如果能借来皇后的势力,是最好的。

    如果是上一世的她,应当会欣喜若狂地一口答应下来,但她到底已经历经过一世了,不免对未来产生许多怀疑。

    太子看出了她的犹疑,坦然笑道:“事关重大,自然要好好考虑一下。只是时间不多了,阮阮最好在后天之前予我答复,届时恰好有机会送你入宫,如果错过,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杜阮便点头说好,这时萧蒙也提着花灯回来了,太子回头看到萧蒙,最后说:“后天阮阮便来辛夷将军府吧,我在那里等你,带你入宫。”

    说完便挥手,带着穆青离开了。穆青离开时,倒是很有兴致地对她挥手说下次再来玩,但太子没什么表示,一点也不像出来逛花灯节的,仿佛他来这么一遭只是为了与杜阮说这一件事。

    少了那些不着痕迹阻挡的暗卫,人流重新汇聚在杜阮身边,萧蒙和龙凌回来时,见太子等和穆青不在,萧蒙从袖子里拿出纸做的花灯,虽然他知晓那不过是杜阮支开她的借口,但还是说:“去许愿吧,阮阮。”

    他们手里还拎着两个灯笼模样的花灯,萧蒙手里的一个纸糊的兔子,龙凌却提着莲花模样的花灯。说话的时候,那纸糊的兔子灯笼就跟着萧蒙的动作摇摇晃晃。

    杜阮看着他们俩提着灯笼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很明智地没有反驳。她乖乖地把纸条展平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提笔沾了点墨。

    可是临到了头她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于是回过头去看萧蒙和萧蒙身后的龙凌,面上露出了点犹豫。

    “怎么了,小姐?”龙凌问,“不知道写什么好吗?”

    杜阮想起方才自己对太子说的话,玩笑说:“如果我在上面许愿‘皇帝今晚就暴毙’会不会被京尹卫抓起来?”

    龙凌说:“小姐只管写便是。”

    杜阮便无奈地笑,说:“就算京尹卫不抓我,花灯会实现这么血腥的愿望吗?”

    杜阮耸了耸肩,她觉得那些“平平安安”之类的愿望太过虚无缥缈,但若论起最真实、最想实现的愿望,她只有这一个看起来很荒谬的愿望。

    说到底,还是犹豫。

    正沉默着,萧蒙接过笔,大手一挥,纸条上顿时多出一行字。

    他的字很好看,力透纸背,笔锋如他这个人一样稳重又凌厉,自有一股风骨在里面。

    但最重要,还是四个字本身:皇帝暴毙。

    杜阮噗嗤一声笑出来:“萧王爷!”

    她看着这个潦草的愿望,自己都觉得荒唐又好笑,但萧蒙却很认真地把它卷好,塞进了花灯的内芯。

    他快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将花灯放进水里。那小小的花灯便随着水流一路向前,与其他花灯汇合,渐渐看不清楚身影了。

    想来,其他花灯的主人若是知道自己的花灯跟这样一只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的花灯挨在一起,只怕会吓得不轻。

    萧蒙也目送着花灯远去,回过身对杜阮说:“行了。”

    杜阮犹觉得好笑,明知故问:“什么行了?”

    萧蒙无声地回望着她,他眼眸是沉沉的黑,如同晕不开的墨,那片墨色就这样越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越过一小片空地,直直地与她对视。

    他向来话少,此时也只是沉默,沉默地看着杜阮,杜阮原是看不明白他眼里的欲色的,但在这一瞬间,好像无师自通了一般,明白了什么。

    他身后水流潺潺,成百上千的灯火汇聚在一起,那么微弱渺小,连成一整片的星河,点燃了他身后的夜空。

    杜阮的心猛然一跳。

    萧蒙便说:“花灯实现不了的愿望,自有人为你实现。”

    他的声音又低沉又轻,几乎是在落地的刹那便被风吹散了。

    杜阮侧开脸,不去看他:“即使没有人为我实现,我也会自己去做。”

    萧蒙笑了起来——杜阮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杜阮猜测他或许真的笑了,因为有笑声顺着风声传来,轻飘飘地落地,又轻飘飘地随风而去。

    “是。”萧蒙说,声音带着笑意,于是这次杜阮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当然会做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阮抬起头,觉得夜深了些许:“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问。

    “酉时过半了。”萧蒙说,“太晚了,该回去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花灯提到杜阮眼前,说:“给你买的花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兔子。”

    杜阮刚要接过,身后的龙凌适时出声:“小姐,花灯。”

    一个莲花样的花灯也伸到她面前来。

    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杜阮看着身前的两个男人,萧蒙面带微笑,那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很反常,可是却又有了些一反常态的温柔。

    而龙凌还是一贯的面沉如水,只提着灯笼晃了晃,仿佛要靠这幼稚的动作吸引杜阮的注意力似的。

    恰在这时,龙凌也一反常态,不再是那个为她排忧解难的贴心小棉袄了。他仿佛看不懂杜阮面上凝重又为难的神情,竟然像是宣示主权般地说:“小姐不是最喜欢莲花了吗?”

    萧蒙面色一凝,虽然他不知道杜阮喜欢莲花,但他学得很快,立刻不动声色地将花灯抬起了些许,要凑到杜阮眼前。

    龙凌不甘示弱,跟着提花灯,比起萧蒙的不动声色,他动作很直白,是知道自己会被杜阮偏爱之后的明目张胆。

    一只兔子一朵莲花,就这样挤着挨着,仿佛急于争宠的后宫嫔妃,要拼命在皇帝面前展示自己的美丽。

    杜阮沉默,沉默,不知为何,觉得此刻自己像个渣女。

    她看看龙凌,又看看萧蒙,最后摊开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提起两个灯笼,说:“我很喜欢,谢谢。”

    她这话对两个人都说了一遍,俨然是个睁眼瞎,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专心要把一碗水端平。

    这句话她说着有点不对味儿、有点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她无处不在又灵敏地可怕的直觉显然在这个时候也发挥了自己该有的作用,让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没敢深想,总觉得是很恐怖的事情,有点茫然。

    她心虚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萧蒙和龙凌都差点被她心虚又茫然的动作气笑了。

    萧蒙咬着后牙,又气又好笑,凭空生出一股要将她锁在床上,一点点吃干抹净再逼她想明白,哭着承认的念头。

    只是咬着牙,到底不忍心,气来气去,还是生了自己的气。

    最后只能一甩袖子,道:“太晚了,回吧。”

    杜阮这个时候倒是很积极,大约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混过这一遭,连忙说:“走吧走吧。”

    龙凌也跟着她身后,他之前不说话,等走了几步,才忽然开口,说:“小姐提两个灯笼方不方便?属下帮您拿吧。”

    前面的萧蒙没回头,但后牙咬得咔咔响。

    “……”杜阮干笑两声,说,“不必了,马车就等在不远处,就几步路怎么会累?”

    马车的确停在不远处,龙凌遗憾地收回手,说:“好吧,小姐。”

    他心里想着,反正杜阮的东西最后也是交给他打理,回去扔在角落里落灰,杜阮也不会想起来这件事。

    杜阮快走了几步,没等龙凌和萧蒙来扶,扒着车门上了马车,将花灯往旁一放,仿佛扔掉了什么烫手山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跟着她后面踏上来的萧蒙看到角落里两个花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第67章 拿好,不要丢了

    马车骨碌碌地向前,摇摇晃晃中,微风吹起轻纱车帘,虽然夜已经深了,但街上的热闹不减反增,小贩们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做一堆,低声交谈。

    微风把那些欢声笑语送进车里,一帘之隔的车厢内却异常地安静。

    萧蒙和龙凌本来就不是话多的性子,至于杜阮——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杜阮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哪里还会主动找话。

    又过了好半晌,萧蒙若无其事地打破了车内几近凝固的气氛,问:“太子与你怎么说?”

    杜阮“啊”了一声,不知道萧蒙为什么说得那么直白,好像一对上太子的事情,他仿佛就变得特别直白。

    杜阮想了想,回答:“太子殿下邀请我去皇宫里,他说皇后娘娘想见我一面。”

    萧蒙面色一凝——虽然那只是一瞬间,他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瞬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但杜阮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萧蒙扯了扯嘴角,说:“你想去吗?”

    杜阮便点头:“太子殿下说皇后娘娘与我母亲是旧相识,现在母亲不在了,我应当去见她一面的。”

    萧蒙若有所思,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好像是这样的,林丞相与杜家向来要好,皇后与杜家大小姐曾经是旧识。”

    杜阮听他语气像是知道什么,便开口问:“萧王爷,您认识皇后娘娘吗?”

    “自然。”萧蒙抿着唇,语气淡淡的,面色却不太好,像是曾经与皇后有什么桎梏似的,惹得杜阮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倒是萧蒙,似乎知道她的顾忌,主动说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

    虽然他们都说皇后与杜阮母亲相识,但杜阮还是觉得自己要入宫去见皇后,应该先问清楚有关皇后的事情才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当下便开口直言道:“太子殿下说,有关皇后娘娘的过往,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敢提及了。可是我重新闷在杜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不敢提及。”

    “这是秘密。”萧蒙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本王只能告诉你,这个秘密与你无关,与杜家也无关。这是属于皇后一个人的秘密,除了她,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开口诉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便去问她吧。”

    杜阮便点头。她是相信萧蒙的,毕竟他没有必要骗她。她对皇后的秘密不感兴趣,之前要问,也只是想确认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皇后想要见自己的。

    不过……杜阮琢磨了一下太子所说的话和萧蒙避讳的态度,觉得这个秘密,很有可能是皇后为什么想杀皇帝的原因。

    但她不是什么好奇的性子,既然如今知道与自己与杜家无关,就再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倒是萧蒙反问她:“太子来这一趟,就因为皇后想见你一面?他们俩关系可不怎么样,本王不相信太子就为这件事来。”

    其实萧蒙这句话完全是诓杜阮了,虽然太子平日里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懒散性格,但为了见杜阮一面特地从宫里出来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只是因为太子与杜阮在一起的时候杜阮让穆青调开了他,萧蒙便觉得有些不对,若只是说这件事,太子不至于让他离开。

    杜阮却完全没上他当。

    ——她总不可能就为了一句没什么威力的问话,就把自己倒个干净,直愣愣地说——太子让我跑路,不要跟你合作了,进宫去跟他做事——吧?

    她眨了眨眼,倒是毫不犹豫地把皇后倒了个干净,说:“太子殿下还与我说,皇后娘娘想造反,杀了皇帝。”

    真话说一半,最容易骗人。

    她不担心萧蒙得知这件事之后害皇后,因为萧蒙要与皇帝争权,最快最方便的途径就是皇帝立刻逝世,他甚至不用担任何风险,皇后不成功他也没有损失,但如果皇后能成功最好,一个后宫女子加一个年幼储君,自然是更加方便萧蒙夺权——事实上,无论是原著还是上一世,他都是这样做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皇帝并不是被暗杀,只是单纯年岁大了,自然老死的。

    那个时候的萧蒙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着皇后和太子初初掌权,雷厉风行地薅了他们的权利,自己做了垂帘听政的摄政王。

    只是后来他也没在女主穆青手里讨得好,身为异姓王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又败在太子手里,成了阶下囚。

    而萧蒙这个角色比之杜阮本人,唯一一点好就是到底当过这么些年政,比起杜阮这个纯粹的小炮灰风光许多。

    不过,这风光也是他自己挣来的。想必他这次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机会。

    而萧蒙果然也如她所想一般,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好半晌,杜阮以为他要默认这件事的时候,萧蒙却忽然说:“杜阮,帮我一件事。”

    “嗯?”杜阮疑惑,“什么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萧蒙垂下眼,淡淡的叹息一声,然后说:“当初你来到萧王府的时候,你不是想与我合作,让我帮你为杜家平反吗?”

    杜阮当然记得,只是后来萧蒙再没有提起,她还以为萧蒙不打算跟她合作了,所以,才会转而考虑跟太子的合作。

    “我可以答应你,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萧蒙说,“入宫后,帮我劝劝皇后,放弃她的计划。”

    “……”杜阮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皇后造反这件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劝皇后?连忙问道,“为什么?萧王爷,恕我直言,这件事对您不会有坏处,您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萧蒙按着鼻梁,像是一瞬间疲惫了许多:“你说得对,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杜阮说:“太子殿下与我说,皇后娘娘一直恨着皇帝。萧王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想,皇后娘娘恨他那么多年,恐怕不是我能劝得动的。”

    萧蒙看了看她,说:“我知道。所以你只要劝劝她就可以了,至于她到底听不听,你不用管。”

    杜阮便又问:“萧王爷,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劝她,您跟她……很熟悉吗?”不然为什么萧蒙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

    这一回萧蒙沉默了良久,才斟酌着词句含糊着说:“她是我的一个长辈。”又说,“我知道她的计划,只是按照她自己的计划来看,现在还远远不到动手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谁让她改变主意,但无论是谁,我只能说她太愚蠢了。”

    “如今局势变幻莫测,一步踏错便是无间深渊,往昔皇帝还能念着情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原谅她,但如今有我在外步步紧逼,皇帝想要保住太子的地位,想要保住这个王朝还姓姜,就不会再允许她作妖。”

    杜阮心一跳。

    她其实有点想反驳——有皇后太子穆青和秋半夏一起,皇后未必不能成事。只是她又想起自己心里那些奇怪而不详的预感,又沉默下来。

    她整个人好像被分成两边了,一边是理智告诉她皇后准备充分,秋半夏也筹谋已久,还有太子和穆青这两个男主女主,面对毫无防备的皇帝,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

    但她的感性受了直觉影响,又不由自主地赞同萧蒙所说的话。

    那其实是很奇怪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直觉就放弃自己筹谋了许多年也想做的的事情。

    可杜阮只感觉自己心跳一声比一声大,那振聋发聩的地方几乎要跳出胸膛,拼尽全身力气要阻挡她说出反驳的话来。

    两边理性感性互相拉扯,杜阮紧紧咬着下唇,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车厢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半晌,大约是萧蒙以为她在担心杜家平反的事情,便低声安慰道:“不用担心,即使你不进宫去见皇后,杜家之事也会为你办到的。”

    杜阮意识到了什么——他说得是:为你办到。和方才在河边放花灯时一样。

    萧蒙沉沉地看着她,眼睛里似乎有万千言语,欲言又止,等待她自己撞上去询问。

    杜阮为自己想法感到荒谬,萧蒙怎么会?无论是在原著里还是在上一世,明明他们之间都是陌路人,是上下属,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一定是她想错了。

    杜阮这样安慰着自己,却想起这些时日来萧蒙对待自己的不同,从最开始入萧王府时萧蒙的态度,到昨夜萧蒙与自己在屋外说得那些话,再到今天的花灯、小兔子灯笼。

    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了。

    两世的接触,还有读者的上帝视角,让她知道萧蒙是个什么样的人:偏执,疯狂,不择手段。

    虽然他现在表现得很温柔,很体贴,真的像是一个完美的合作伙伴,但如果不遂他愿……

    杜阮没再想下去,马车停在了萧王府门前。

    她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下了马车。这次她故意没有理会萧蒙,只带着龙凌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等等。”萧蒙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杜阮转过头。

    衣着华丽的男人站在马车前,一向淡薄锋利的眉眼难得带了些笑意,暗黄的烛光隐隐映出了他的脸。

    他大跨步走来,然后将小兔子灯笼塞进了杜阮的怀里。

    “拿好,不要丢了。”他低声说。

    第68章 一夜未眠

    微风不燥,月光透过窗杦向屋里窥探,大约是因着主人已经睡下,漆黑的屋里没有燃着蜡烛,寂静得落针可闻。

    杜阮在床上翻了个身,直直地看着头顶的纱幔,眼睛适应了漆黑的屋里,渐渐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比如,纱幔上被月光映得有微光流转的珍珠,还有那些闪着细小光芒的宝石。

    杜阮看了好半天,越想越奇怪,她发着呆,冷不丁开口说:“迎春。”

    其实她本意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迎春真的回复了:“小姐?”

    杜阮反倒吓了一跳,坐起身来:“你还没睡吗?”

    杜阮没有要人守夜的规矩,虽然迎春和龙凌会轮流值守,但杜阮向来是允许他们睡觉的,迎春也会睡一会儿。只是她被杜阮中毒的事情吓到了,这个人好像开了窍一样,明白了杜阮的处境,也开始默默地守夜。

    但迎春不想让杜阮知道,含糊着说:“奴婢有些睡不着。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杜阮重新倒回了床铺了,继续发着呆,凝视着自己的头顶。

    关于她想说的那一件事,她也不能肯定。倾诉欲在喉咙里打着转,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想不管不顾地直接问出来,但被别的事情一打岔,就如同胆小的兔子倏忽缩回了窝里,不敢再冒头。

    一室寂静里,迎春柔声问:“小姐一回来便心神不宁的模样,是今晚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杜阮点点头。

    点完头,又想起来迎春看不到,便闷闷地说:“嗯。”

    迎春安慰她:“小姐如果有什么想不明白了,也可以跟奴婢说一说。虽然不一定解决,但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杜阮闷在纱幔里,好半天才开口:“迎春……”

    “嗯?”

    杜阮犹犹豫豫,但说出的话却很直接,她忍着羞耻:“你觉得……萧王爷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

    一说完,杜阮又是好一阵懊恼——太羞耻了,这样说,好像显得她多自恋似的!明明无论是原著还是上一世,萧蒙都应该喜欢穆青才对。

    但迎春说得对,说出来果然比闷在心里好多了。杜阮想,也对,或许真的是她太自恋了,萧蒙喜欢的人应该是穆青这个板上钉钉的女主角,怎么会跟她一个小炮灰扯上关系?

    迎春没说话,一定也是觉得她的想法太过离谱了吧。

    杜阮好不容易才安抚好自己,谁知帷幔外沉默半晌,响起迎春凝重的声音:“奴婢也觉得是。”

    杜阮没反应过来,与其说没反应过来不如说是不愿意相信:“是什么?”

    迎春说:“奴婢也觉得萧王爷喜欢小姐。”

    杜阮被这一个直球砸晕了。

    杜阮一时哽住了,不说话,迎春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小姐,奴婢早就觉得萧王爷不对劲。”

    “那个时候——就是杜家起火的时候,奴婢穿着小姐的衣服,萧王爷就冒着大火从屋外闯进来,他衣服熏黑,手臂上被火燎得没一块好肉,屋外都是担心他的人,他进来第一句话却是‘阮阮,你不要怕’。”

    “后来他发现奴婢不是小姐,脸瞬间就黑了,那种气势,就像是、就像是……嗯,就是龙凌曾经说过的,杀意!奴婢当时差点被吓死了。”

    说到这里,或许迎春也从杜阮的沉默里觉出几分不对,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小姐……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萧王爷就喜欢您了吧?”

    杜阮:“……”

    杜阮捂着额头,缩在被窝里,看着头顶一片繁星似的珠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她想,她居然觉得迎春说得很有道理。

    要问一个穿书人最怕什么,那一定是剧情走向与原著不符。现在,杜阮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上一世杜阮可劲儿折腾,也没见剧情改变分毫,最后她还是按照既定的剧情死去了,怎么这一世,从她刚刚落地开始,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剧情就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间,大约是杜阮一直不说话,让迎春也猜到了什么。她低声问:“小姐,您觉得这样不好吗?奴婢倒觉得小姐大可以利用他……毕竟,萧王爷看起来倒像是很乐意的模样。”

    杜阮无奈地说:“……迎春,你不懂,我怎么能利用萧蒙?”

    迎春便说:“小姐,我不知道您想的是什么,奴婢眼界浅,没有那么多想法,但是奴婢曾经见过,夫人和老爷便是这样的。”

    杜阮心里咦了一声,虽然原著里描写不多,但上一世她还是从杜家暗部嘴里听了些这具身体父母的事情,却都是些夸赞恩爱的话,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奴婢比小姐年长几岁,但那个时候奴婢也很小,不太记事,有些事是阿娘说给奴婢听的。”迎春说,“其实,在很早之前,杜家就已经开始式微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更别说杜家这样的千年世家,是在好几代王朝更迭风雨飘摇里屹立不倒的世家。即使逐渐走了下坡路,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任由家族改名换姓的。”

    “然而杜家……大约也是运气不好。”迎春说,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大约是惯性,总觉得自己不能编排主人人,但她又觉得这也不算编排,完全是陈述事实,顿了顿便平稳地接着说道:“这一代唯有夫人一个儿女,待到夫人及笄之时,杜家就开始张罗着要找一个入赘女婿。”

    “然而到底是入赘,杜家既想找疼爱夫人的,又想找个能振兴杜家、却又完全不会对杜家权势起意的人,天底下如何能有这样的好事?来提亲的那些人要么是贪图杜家权势的小官小吏,要么便是些世家里不堪大用的纨绔——本来也不指望继承家业,入赘也就入赘了。”

    “这么一来二去的,夫人就耽搁下来了。”迎春仰着头,像是在回忆,“后来不知怎么地,当年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忽然上门提亲,那个时候,老爷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杜家便想,老爷孤身一人、家世清白,能做到将军必然是有真本事的,又是真心疼爱夫人,就把夫人嫁给了他。”

    “其实那个时候,杜家不太看得上老爷是个清白身,只是夫人年纪大了,杜家更多的还是想利用老爷振兴杜家,便也将就了。一直到出嫁那天,夫人都完全没有见过老爷一面呢。”

    “那个时候,夫人的想法甚至是处境也跟您现在一样。”迎春轻声说,声音像是劝慰,“不过,事实证明,杜家没有选错,夫人也没有。婚后,他们也是一样的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往日里奴婢去宴会,总觉得那些小姐们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以后嫁给喜欢许久的公子,诸如此类。但是奴婢看多了各家夫人的情况,便觉得嫁娶之事,总有许多不如意,好像许多人都掺杂着不那么干净的利益,但两个人日久生情,也是十分欢喜的。”

    “萧王爷那么喜欢小姐,这就够了不是吗?”迎春说。

    杜阮呆呆地看着头顶,好半晌才说:“迎春,若不是知道你真的对杜家忠心耿耿,我真要怀疑你是萧蒙派来的说客了。”

    “我和母亲的处境想法都不一样,萧蒙也不是父亲。”杜阮说,“他不是父亲那样温良的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如果我向他求什么,必要向他付出同等的回报。”

    迎春向来是听杜阮的,可是她想不通:“可是,小姐,咱们在萧王府住了许久,这一屋的珠宝华服美食奴仆,而且萧王爷还许诺会为杜家平反……所以咱们又应当向萧王爷付出什么呢?”

    杜阮咬住了唇。

    她原以为她要为这些东西付出的报酬,是像上一世那样远走他乡,为萧蒙当棋子探听情报。

    但萧蒙全然不提及这些事情,杜阮每一次去询问,他都只叫她安心住下便好。

    杜阮又想起这一世,她与萧蒙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个密室和锁链镣铐。

    只怕这个代价是……永远留在萧王府。

    如果让萧蒙知道自己想离开他,去皇宫与太子合作……杜阮猛的闭了闭眼。

    “迎春。”她低声说,“……别再问了,我们明天就进宫。”

    迎春好像也知道自己问了不得了的东西,期期艾艾地应声说好,随即外间响起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迎春躺下睡了。

    杜阮还有满心疑惑无从解答:萧蒙为什么会突然改变选择?失控的剧情到底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

    还有眼下最重要的、最让她感到不安的:自己只对他说是入宫看皇后,萧蒙还不知道自己要与太子做交易——事实上,之前的杜阮也并不希望与太子合作。但如今她知晓的萧蒙的心意,自然只能选择太子。

    ……要是萧蒙得知了自己的选择,只怕会发疯。

    杜阮望着头顶人为造就的繁星,一夜未能成眠。

    第69章 “她在向我求饶”

    她就这样睁着眼,不知何时,屋外忽然响起了雨声。

    连天公都不作美,在这样一个日子下起了磅礴大雨。杜阮身体弱,熬夜的后遗症也比其他人明显许多,她在镜子面前坐了半晌,用白白的脂粉把黑眼圈给掩盖住,又从口脂上蹭了点颜色在颧骨上揉开,总算有些气色。

    她本想叫龙凌去跟穆青联系说要提前入宫,但还没来得及叫龙凌,穆青反倒主动上门,问她改日期到今天行不行。

    杜阮本就想提前走,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样急?”

    “今日刚好有贵人的家眷入宫探望,咱们与那些后宫家眷一起会方便些。”穆青撑着一把暗色的油纸伞,因为大雨的缘故,将裙摆高高提起,一边走一边跟杜阮说话。

    门外早已经备好了太子安排的马车,今日一大早萧蒙便出去了,杜阮早已经跟萧蒙说过这件事,萧王府的下人也不会拦她。

    萧蒙不在,杜阮莫名松了口气,就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迎春从身后给她披上一件狐绒披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暖炉,又接过伞撑开,她跟着杜阮的后脚跟,连忙说:“小姐别急,披风——披风披好了来,可别着凉。”

    穆青先一步跳上马车,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拉她,杜阮正待伸手去握,忽而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阮阮。”

    杜阮一愣,缓缓回头。

    竟是一大早便离府的萧蒙。

    萧蒙一身简便的黑衣,王府的侍卫跟在他旁边为他撑伞,但显然不太管用,萧蒙步伐太快,整个右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但他看起来不是很在意,在杜阮面前站定,又说:“阮阮。”

    “萧王爷有什么事吗?”杜阮问,“想必侍卫们与您说过了,因为皇宫那边事情有变,所以我得提前一天入宫。”

    萧蒙没有接话,只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盒,那木盒有股浓郁的沉香味,只是上面落了不少灰,看起来十分陈旧。

    他把小木盒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支碧玉手镯。即使杜阮不太懂这些珠宝首饰,但也能看出来那手镯水头极好,虽然什么没什么雕刻花纹或镶嵌宝石,只是一个朴素的镯子模样,但也能看出来这是个极为贵重的首饰了。

    奇怪的是,这手镯分明是单独放在木盒子精心保管的,但萧蒙的态度却有种与之矛盾的随意,只拿出来,说:“这是本王长辈留下的手镯,你戴着,便是看在这个长辈的份上,皇后也不会为难你。”

    杜阮知道推拒不过,便道谢:“谢谢萧王爷……”

    话音还未落,要接过木匣的手伸到一半,腕间忽然冷冰冰沉甸甸,是萧蒙直接把手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不要摘。”他低着头,专心地看着杜阮的手,宽大手掌还握着杜阮的手腕,常年握剑在虎口和指节留下的老茧蹭得杜阮有些不自在。

    过了一会,杜阮目光慢慢便停在一处——大约是出来得急,萧蒙没有像是往日一样在仔细扎好护腕,直袖没有了固定,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一截皮肤。

    那皮肤上尚且残留着一些狰狞的痕迹,那是无法祛除的伤疤,看起来很恐怖——哪怕时间往前倒退一天,杜阮都不会在意萧蒙身上有什么伤疤,但如今,她真的这伤疤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不可能再忽视了。

    ——那是杜阮重生之时,萧蒙闯进火场想要救“杜阮”留下的伤疤。

    杜阮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萧蒙完全没发现杜阮的动作,他叮嘱说:“皇宫不安全,早些回来。”

    “有皇后,不会有事的。”杜阮想了想,故意说,“皇后娘娘请我入宫,怎么也得护我周全吧。”

    萧蒙却只是摇头,眼珠黑沉沉的,那一瞬间杜阮甚至觉得他眼睛里有一头隐在黑暗里的怪物,他笑了一下,可惜那笑意也不甚分明:“只有萧王府最安全。”

    杜阮心里又沉了沉,几乎完全肯定了自己猜测,心下更觉得荒唐。她抽回手:“我晓得了。”

    身后穆青敲了敲车门:“阮阮,快一点。”

    杜阮应着声,没有跟萧蒙说再见,带着迎春转身踏上了马车。

    车夫猛地一扬马鞭,马儿迈开蹄子冲进了滂沱大雨里,带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也渐渐隐匿在了雨雾里。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惊奇:萧王府大门处,七八个侍卫弓着身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下,萧蒙却久久不语,只伫立在原地,凝望着那道毫不留恋地远去直至再也看不清的影子。

    他面色阴沉如水,看起来像是一头暂时蛰伏的猛兽,腰间的配剑被雨水淋湿了,但他不甚在意,大拇指反复摩挲着剑鞘,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拔剑而起,但他没有。好半晌,才对侍卫们挥手,说:“走罢。”

    ……

    马车里,杜阮与穆青面对面坐着,待到马车彻底驶离萧王府,杜阮便开口,说:“穆小姐,我想好了。”

    穆青正给她倒茶,闻言“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杜阮在说什么。

    杜阮便说:“我想好了,我要与皇后和秋半夏合作。”

    “为什么?”穆青把热乎乎的茶杯塞进她手里,说,“阮阮,你昨夜分明拒绝了。”虽然杜阮只说考虑一下,但谁都能看出来那只是托词,“你此次入宫难道不是去见皇后娘娘的吗?”

    “太子殿下邀请我,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杜阮抿了一口茶,恰到好处的温热从喉咙里滚过,驱散了雨天带来的寒冷。

    “你知道的,阮阮。虽然我是太子的手下,但我不赞成你跟他合作。”穆青说。

    “为什么?”杜阮心里一动,“这次皇后起势,又有太子和秋半夏在一旁,如果我跟他们合作,能出力的地方很少,收获却很大——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一群人合作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对面的穆青半晌没有接话。茶杯里的热气在不大的马车里氤氲开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杜阮看着穆青,短暂地走了会儿神——女主的眉眼好艳丽,即使被雾气隔绝迷糊,也有种令人惊心的锋利,她看起来不像是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柔美女性,反而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但杜阮觉得她很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穆青低声道,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像是借口,“皇后与秋半夏的合作我看过了,计划分明是天衣无缝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

    原来女主也觉得不对劲。杜阮想。

    “其实我也没什么根据,所以说,你跟他们合作或许是最好的。”穆青忍不住提醒她,“只是,要记得给自己留好退路——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拿我的腰牌,去找我的人。”

    “当然,我知道的。”杜阮便笑起来,她觉得穆青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便说,“你不用担心。”

    昨夜她已经让龙凌去联系杜家暗部了,还有秋半夏给她的云楼。她虽然与皇后合作,但也知道分寸,懂得及时抽身,更何况有皇后和太子在前头顶着呢……反正她都已经被皇帝通缉了,债多不嫌愁。

    穆青顿了顿,像是犹豫,欲言又止地看着杜阮。

    “你想说什么?”她那个模样实在是太明显,杜阮忍俊不禁,问,“没事的,大可以说。”

    “阮阮,我知道秋半夏给了你云楼,她跟你经历相似,你或许比较……呃,同情她。但是我还是想告诫你,离她远一点。”穆青沉下了脸,表情很严肃,“你还记得你中毒那次吗?”

    “萧蒙、太子和我都在调查,但什么结果也没有。只是,我怀疑秋半夏。”

    “我知道。”杜阮说,“我想,或许……我知道是谁害我。”

    “你知道?”穆青一愣,“阮阮,你查出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杜阮摇摇头,“但是……当时我身边只有萧蒙和秋半夏的人,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但秋半夏那么着急要与皇后合作,我就在想,为什么?”

    “她根基还不稳,现在她的计划也不是十全十美,为什么那么急着动手?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就是她在害怕。她怕自己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她的势力全来自于萧蒙和太子,现在你们已经在怀疑她了,必然也会影响到她的势力。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只能被迫提前了自己的计划。”

    “而且,她在向我求饶。”杜阮静静地说。

    她说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很平静,甚至有闲心捧着茶杯啜了一口,好像说得不是自己差点被人害死的事情一样:“从云楼的邀请函到那首曲子,她在用自己的势力做交换,向我求饶。”

    “你会原谅她吗?阮阮。”

    于是杜阮缓缓笑了。这一刻,穆青忽然从她身上窥见了上一世那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个始终温柔却有万千算计沉于心底的杜家大小姐、杜家遗孤、杜家暗部之首,杜阮。

    第70章 玉镯

    杜阮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会吗?”

    她们互相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穆青放下心来,最后叮嘱道:“小心皇后。”

    “什么?”杜阮捧着杯子,思绪还停留在秋半夏身上,一下子没听清楚。

    穆青又说了一遍:“阮阮,你要小心皇后,见她的时候,多余的问题不要问,尽量顺着她来。”

    关于皇后,杜阮疑惑了好久,刚好可以问穆青:“其实我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杀皇帝?”

    穆青便摇摇头:“就是怕你问这个……我不能说,宫里也很忌讳这个话题,皇后有些疯癫,你千万不要问她这个问题。”

    马车正在这时驶入宫门,穆青说完这段话之后就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她侧过身,说:“我要提前下车,太子殿下还在东宫等我。这辆马车会把你送入栖凰宫,皇后会在那里等你。”

    像是符合她的话,马车缓缓停下,穆青拉住车门,在下车的最后一瞬间突然回过头来:“阮阮,如果你后悔了,就用我的腰牌去栖凰宫的侍卫处找人,我的人会送你回萧王府。”

    她深深地看了杜阮一眼,跳下马车,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宫里……万事小心。”

    ……

    马车又行驶过一段长长的宫道,奇怪的是,杜阮坐在马车内,竟然听不到外面有丝毫动静。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往外看去——宫道宽阔而干净,白玉铺就的地面干干净净,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连宫女都没有一个。

    四处都是华美的建筑,只是在路过一个大敞的宫殿门口时,杜阮有意往里看去,看见庞大而辉煌的建筑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影,穿着宫女统一的粉色对襟襦裙,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后宫,似乎人很少。

    杜阮想起民间传言里,因为帝后恩爱非常,整个后宫统共只有五位妃嫔。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后宫,却只有六位主子。

    如果是这样,人很少倒是可以理解了。

    但若真是这样,传言又与事实不符了——帝后要真是恩爱非常,皇后怎么还会想着杀皇帝?

    这皇宫,真是迷雾重重。

    杜阮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马车外,有人扬声道:“小姐,咱们到了。”

    杜阮甫一跳下马车,就被面前的场景震撼到了。

    ——栖凰宫完全不同与她在路上见过的那些冷清的宫殿,即使是作为一国之母的居地,也显得过于华美和庞大了。

    来来往往有数十个宫人正弯着腰扫洒,而院外有无数盛放的花朵——是的,栖凰宫根本没有什么草坪,一盆盆美丽而鲜艳的花将小径围了出来,宫人们握着水壶,搬走那些有些枯萎的花,又换上新的,好让整座宫殿时刻被鲜花环绕。

    花丛里,池塘凉亭、秋千水井之类的建筑一应俱全,而处在最中线的宫殿金碧辉煌,单单是主殿就比一整座萧王府还要大。

    正值盛夏,冰块被盛放在硕大的银器里,根本不管主人会不会走到殿外,不要钱似的摆放在每一根金龙盘飞柱下面。

    而长长的刺绣地毯从殿内一路铺到殿外的阶梯上,上面绣着的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被人毫不在意地踩过。

    即使还没有走进栖凰宫,只是在外面往里望上那么一眼,杜阮脑海里就冒出来了一个词:金屋藏娇。

    殿里一个紫衣的女子匆匆走出来:“杜小姐,您来了!皇后娘娘等您多时了,奴婢带您进去。”

    她穿着类似于宫女们的那种衣服,款式却有细微不同,身上佩戴的首饰也更为精致,杜阮猜测她是皇后身边的人,便乖巧地点头说好,跟她走进了殿里。

    方才殿外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杜阮心里也有了些数,说知等紫衣宫女掀开珠帘,带着杜阮一脚踏进了殿内,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屋外比之殿内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远远不如殿外那么夸张,却也处处可以看出主人的受宠。

    高位上,一个女人看着她走进殿,轻声道:“你就是杜阮?”

    女人坐在大殿最里,屋里没有燃灯,便显得有些暗,而那女人整个人都融进了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像是跟屋里摆放的那些珍贵却毫无生机的古玩字画也没什么区别了。

    杜阮没有多看她,而是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回皇后娘娘,正是。”

    女人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从座椅里站起来,缓缓走出了黑暗,朝她走来。

    殿内一片寂静,女人不说话,也没人敢出声。而她看着杜阮,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好半晌,才像是感叹一般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起来吧。”

    直到这个时候杜阮才抬起头。

    她面前的女人穿着一身墨色的宫装,头发高高挽起,显得很贵气。只是她脸上却连一分多余的表情也奉欠,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也如同这宫殿里随处可见的珍宝一样。

    她其实长得很美,气质有种湖水一样的清透温柔,薄薄的红唇有一个微微勾起的弧度,只是被她耷拉的嘴角刻意抹去了,一双眼点漆似的,像是会说话。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完全没有一处符合杜阮的想象——在民间皇帝独宠她的传言里,她要么是妩媚艳丽的美人,要么是端正的一国之母。而在太子、穆青和萧蒙的口中,她是心机深沉的母亲,是个想杀丈夫的妻子。

    但现在,面对面地看,杜阮才发觉,她其实是个有点冷冰冰的人,或许是第一次见面,让她像是终于从传说里走出来,又显得很真实。

    杜阮忍不住问:“皇后娘娘,您认识我母亲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杜母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杜阮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她。

    但来时穆青才告诫过她不要问,杜阮也不敢多问。

    皇后垂着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笑了一下:“她是我的好友。”

    她垂下眼帘,有点怀念的样子:“可惜,你出生后我都没见过你。”叹了口气,“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

    杜阮依言走上前,她能感觉到皇后说得不是客套话,因为对方垂着眼,认认真真地看她。

    “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柳叶眉,猫儿眼……”皇后说,“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杜母如今已经不在了,或是可惜再没人记得她们之间的情谊。皇后没有说,也没人敢问。

    杜阮知道是时候该提起自己的来意了:“可惜我母亲已经死了。皇后娘娘,我也想为母亲报仇。”

    皇后眉梢一跳:“怎么说?”

    “秋半夏是我的好友,太子殿下也已经向我表明了合作之意。”杜阮先是坦白身份,才说,“皇后娘娘既然想见我,当然不会只是见一见这么简单。您知道杜家的情况,我跟您一样都恨皇帝,皇后娘娘大可以相信我。”

    皇后便哼笑一声,说:“你这张唇长得像你那个脑子简单的爹,却是和你娘一样会说话。”

    “你说得对,这次唤你来,的确不只是见一面那么简单。只是合作总讲究一个对等,本宫不知道,你能给本宫些什么?”

    杜阮知道她的意思是问杜家暗部——这隐藏在阴影里的庞然大物就像是个香饽饽,任谁都想来咬一口。

    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对于杜阮来说,她却恨不得直接解散暗部,自然不可能再让杜家暗部受人指使。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杜家覆灭后,就再没有人能联系上杜家暗部了。即使是我也不行。”杜阮泰然自若地撒谎,睁着眼说瞎话。

    皇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她们都知道,有杜家暗部在,杜阮才是杜阮,才是杜家大小姐,如果没有杜家暗部,她就只是个狼狈的阶下囚。

    “不过,我还有别的东西。”杜阮说,“京城云楼,不知道够不够?”

    皇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像是在判断她说的话是否真实。杜阮不为所动,坦然与她对视。

    好半晌,皇后说:“只怕还不够。”

    杜阮便笑起来:“皇后娘娘,您可以不把这当做一项合作。京城云楼,我可以完全任凭您指使,而不向您索要任何——不,或许得这么说,我向您索要的报酬,唯独只是您一定要成功。您知道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即使是锦上添花,有也总比没有来得好吧?”

    杜阮拿定了皇后,知道她在最后关头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助力,更何况这还是白给的,皇后有什么理由不要?

    皇后冷淡道:“本宫现在倒是想想你与秋半夏是好友了,她连京城云楼都可以给你,看来不只是好友那么简单。不过,京城云楼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本宫要考虑一下。”

    杜阮挽留了一下,她垂下头,做出一个很温顺的动作,长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滑落在她的肩膀上,下意识伸手挽起耳边的发丝,说:“皇后娘娘,您——”

    “那是什么?”皇后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什么?”杜阮疑惑。

    皇后直勾勾地盯着她手腕间的玉镯,问:“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

    第71章 林皇后与姜太子

    杜阮摸了一下玉镯,那玉镯戴久了,内侧染上了她的体温,外边却还是冷冰冰的。

    “这是萧王爷给我的。”杜阮说,“萧王爷说,这是他一个长辈的玉镯……皇后娘娘,您认识那个长辈吗?”

    “……那个长辈就是我。”皇后说,她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冲杜阮招招手,说:“你过来。”

    杜阮依言走上前去,皇后仔细地看着玉镯,喃喃道:“没错,就是这个。”

    然后她抬起头,重新仔细地看着杜阮的脸。

    ——那真是很专注的视线了,甚至看得杜阮觉得自己脸颊滚烫。

    而且,这一次与之前不同。若是说方才皇后看她的时候,目光里还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现在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只剩下慈爱。

    是的,杜阮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怀疑自己感觉错了,但随着时间流逝,皇后眼里的慈爱甚至要溢出来了,完全没有丝毫掩饰。

    “……皇后娘娘?”杜阮完全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态度转变那么大,她小心翼翼地问,“这镯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皇后没有回答,而是柔声说:“阮阮——我可以叫你阮阮吗?”

    她甚至连“本宫”都不自称了,而是换了一个亲切的称呼。杜阮“啊”了一声,连忙说:“当然,皇后娘娘。”

    皇后便缓缓笑起来,又问:“阮阮,你知道这个手镯的含义吗?”

    “呃……萧王爷只说,这是他一个长辈留给他的,然后他赠送给了我。”杜阮明智地没有说后半句:萧蒙说,皇后看了这个手镯,不会为难的。

    杜阮之前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个玉镯,又能代表什么呢?

    但现在,杜阮觉得萧蒙说得也太轻巧了些——这何止是“不为难”这么简单啊,这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吧!皇后慈爱的目光都快把她烧穿了。

    “原来他没跟你说啊。”皇后执起她的手,长长的指甲一下下点着手镯外圈,含笑道,“这可是萧家的家传玉镯,传女不传男,不传儿子,只传儿媳。”

    杜阮:“……”

    杜阮震惊:“嗯???”

    这东西就是传说中,小说电视剧里女主结婚后会被婆婆偷偷喊到小房间给女主套上的那种手镯吗?

    可是她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玉镯——好吧,就算它看起来贵了一点,还有一些类似信物的作用,但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是家传手镯那么珍贵的东西吧?!

    杜阮连忙说:“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这手镯这么珍贵,可是我和萧王爷认识不过几天,王爷怎么会给我这样的东西?一定是他搞错了。”

    皇后说:“萧蒙那孩子从小就沉默寡言,他不说也正常。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你戴着这镯子,我不会为难你?”

    杜阮没敢接话,但皇后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她叹了口气,说:“我是他的长辈,却有许多对不起他的地方。你既然是他喜欢的人,必定有你的过人之处,他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也罢,你之前提出的合作,我答应了。”

    她低着头,拍了拍杜阮的手,低声说:“阮阮,萧蒙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唯有我一个长辈在世,却也不能照顾他什么。他认定了你,却不敢与你说这镯子的含义,我便替他说了。”

    “只是我想替那个孩子问一句……阮阮,你也喜欢他吗?”

    杜阮也低着头,看皇后轻抚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看起来很娇贵的手,白皙细腻,没有茧子,每个指节是都圆润的,好像在发着光。

    她心里觉得奇怪,从没有听说过皇后和萧蒙有什么关系,但是皇后所说的话实在是太亲近了,她真的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在关心孩子们的感情一样。

    杜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难道要在一个慈祥温柔的长辈面前说:“我不喜欢他,都是他自作多情”吗?萧蒙给她这个手镯分明是好意,她受了萧蒙的照顾,却在皇后面前打他的脸,也太叫他难堪了些。

    但要她昧着良心说喜欢萧蒙,她却也做不到,感情之事怎么能随意呢?

    就在杜阮尴尬万分,不上不下之时,殿外,那个方才带她进来的紫衣宫女忽然走进来,行礼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杜阮敏感地察觉到,皇后的脸色变了。

    她方才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表情和眼神都满是欣慰和鼓励,那样掏心窝子的一番话,叫她向来冷淡的面庞都显得无比温柔。

    可只是紫衣宫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立刻叫她温柔的脸色恢复原样,变得像是杜阮初初见她那样冷冰冰——不,比那还要冷,还有些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放下杜阮的手,冷冷地说:“不见。”

    紫衣宫女犹豫道:“可是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不见!”皇后忽然怒道,“叫他滚出去!”

    杜阮被她忽然提高的声音吓得一颤。她在这一瞬间理解了穆青告诫她的话,皇后,或许真的有一点疯癫……

    但是,皇后分明对一个多年不见的小辈萧蒙都这样温柔,为什么对她的亲生儿子太子却这样暴躁,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还没等杜阮理清楚思绪,殿外大阔步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太子衣袍,长身玉立,隔得远远地都能看清楚那鲜艳的明黄色,除了太子不做他想。

    “儿臣不请自来,还请母后见谅。”太子含笑道,皇后冰冷又厌恶的表情似乎完全影响不到他,还是那样如和煦春风一般。

    皇后直直地问:“太子,你来做什么?”语气之生硬,明摆着便是要赶客。

    太子说:“阮阮是儿臣请来的客人,儿臣来这里,自然是要带她走。”

    皇后面上尽是冷笑:“想从我这里带人走?太子殿下,你是否太自信了些。”她把那四个字称呼念得很重,是明晃晃的嘲讽。

    “母后,儿臣希望您不要太过分——至少现在,在这个特殊时期,在明面上不要这样。”太子静静地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简直称得上是剑拔弩张。

    “您可以假装一下,假装不那么偏心,毕竟我也是您的儿子。”他说。内容很卑微,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不太在乎的模样。

    “况且,阮阮不仅是儿臣的客人,还是儿臣心慕之人。”太子又道,“即使您再偏心萧蒙,感情之事,我与他到底是公平竞争的,希望您不要逼迫阮阮,毕竟您最明白这种感受了,不是吗?”

    太子轻飘飘的一席话落下,皇后的面色变了又变。

    太子没管她,拉住杜阮的手,冲皇后扬了扬:“母后没什么事的话,儿臣就告退了。”

    这一回,皇后再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一直到被太子带出栖凰宫,跟他一起走在冷清宽阔的宫道上,杜阮还是懵的。

    她偷偷瞧着太子的脸色,心里头有万千疑惑堆积如山,为什么皇后对萧蒙那么关心?为什么皇后跟他之间像是仇人似的?

    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

    反倒是太子似乎察觉了她的疑惑,主动提起话题,道:“阮阮,方才让你见笑了。”

    杜阮连忙说没有,太子盯着她紧张的表情看了许久,问:“方才孤在皇后面前的那一番话,你信了?”

    杜阮讷讷,太子为自己跟皇后对上,一番话说得那么真情实感,她说不信也不行,说信吧,又怕太子觉得自己自恋,异想天开。

    太子含笑道:“孤骗她的。”

    闻言,杜阮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在她眼里,太子是板上钉钉的男主,跟穆青是一对。所以跟太子说起这个,总觉得尴尬,像是问一个已婚男人是不是喜欢自己一样。

    杜阮含糊应了几声,不想再聊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但太子好似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道:“孤的确是有喜欢的人。”

    “嗯?”杜阮耳朵竖起来了,难道太子要在自己面前剖明心意?这不太好吧?穆青可不在这里。

    太子看着她,含笑道:“不过不是你。别想太多,阮阮,孤只是看你在皇后面前为难,想要为你解围罢了。”

    他说是这样说了,但看着杜阮的眼神和唤“阮阮”时的语气却有总异样的温柔。

    不过杜阮没发现,她点点头,说:“嗯嗯。”

    “太子殿下放心,我明白的,不会多想。”

    太子眼神晦暗,嘴角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些,他盯着杜阮,慢条斯理地说:“……阮阮明白就好。”

    说完,他不等杜阮接话,又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腕:“这手镯你要不要摘了?……或许摘了会比较好,以免惹麻烦。”

    杜阮想了想,摇摇头:“袖子宽大,其实没什么人会注意。更何况,若是皇后问起,不好交代。”

    太子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带着杜阮入了东宫,在殿门口,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正朝门外张望,她面色焦急,却在看到杜阮的一瞬间化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阮阮,你回来了。”她笑着迎上来,正是穆青。“跟皇后娘娘的相处怎么样?”

    第72章 暗卫们

    说起这个,杜阮下意识看了看太子。

    她和皇后相处倒还不错——如果只看皇后后面对她温柔的表现的话。而且她去见皇后的目的也达到了,没什么不好的。

    倒是太子……杜阮推己及人,如果让别人看到自己母亲对自己恶语相向,会很难堪吧?

    但太子却没什么表示,杜阮说:“皇后娘娘对我很好,而且皇后娘娘也答应我与她合作了。”

    “所以。”她看向太子,说,“太子殿下,昨夜您在灯会的邀请,我答应了。只是可能让您失望,杜家暗部并不会参与进来,我能为您提供的所有助力,只有一个云楼。”

    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云楼本来就就属于太子,自己这番举动,怕是连借花献佛都算不上。太子邀请她,完全是左口袋进,右口袋出。

    皇后得知这件事时尚且变了脸色,太子听闻却没什么表示,像是早有预料,他微微颔首,说:“无妨。阮阮,你其实不用做什么,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来自杜家的立场。”

    即使杜家不在了,杜父好歹是武官之首,杜家好歹是世家大族。

    “是啊。”穆青也附和,“你只要留在宫里就好了,如果皇后成功了,你就可以出面安抚那些大臣。不过如果她不成功……所以,阮阮,这件事情你不要掺和太深,只有云楼,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谁都查不到你身上。”

    因为杜阮接手云楼的时间太短了,明面上的云楼主人还是秋半夏。

    穆青又说:“我与太子殿下,也在尽量避免露面,皇帝倒不倒,对我和太子殿下都没有影响。应该说,皇后的计划失败对我们才比较好。如果他能一直活着,还能顶住来自萧蒙的压力。”

    杜阮看看穆青,又看看太子,总觉得他们俩对于皇帝和皇后的态度都过于随意了点,穆青还好说,太子身为人臣人子,为什么也这样淡漠?

    杜阮明智地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既然这样,那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帮皇后娘娘呢?”

    “没办法啊。”穆青耸耸肩,“毕竟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就算没法阻止,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是这样说,语气态度却随意得很,太子竟然也没有反驳。

    杜阮心说穆青显然是睁眼说瞎话了,要按怎么说,那皇帝还是太子的父亲呢,更何况太子跟皇后之间的关系那么差,但皇帝宠爱太子是做不得假的。

    穆青没有多说,拍了拍她的肩膀:“阮阮,今晚就歇在东宫吧。太子殿下给你安排了房间,你那个侍女,已经先过去收拾了。”

    “至于别的……不要想那么多!太子和我会处理好的,你在宫里安心等结果便好。”

    ……

    太子为杜阮准备的,是一个小偏院。

    那个偏院是真的又小又偏僻——但正合杜阮的意,宫中人多眼杂,住得离东宫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杜阮谢过太子,犹豫道:“萧王爷那边……需要解释一下。”

    太子:“交给我便好。”

    杜阮松了口气。说实话,自从发现萧蒙对自己怀有异样心思之后,她是真的有点不敢面对萧蒙。

    太子说:“这些日子你可以在这里待着,若是皇后唤你,你也可以找借口推脱不去。”

    杜阮点点头,大约是入宫之后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味道,在太子离开前,她还是忍不住问:“太子殿下。”

    “怎么了?”太子温声说。

    “您为什么要帮皇后呢?明明她对你是那样的态度……难道真的像是穆青小姐说的那样吗?”

    太子沉默了一阵,说,“是的,因为她到底还是我的母亲。”

    “但是皇帝分明也是您的父亲,我不明白。”

    太子轻声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皇帝,也没有当好过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是个自私的人,只爱自己。所以母亲恨他,我也恨他。”

    ……

    如今身在东宫,杜阮才发现,太子很忙。他匆匆把杜阮送到偏院,说出这么一段话之后,便有人来找他,说是还有些事情需要他处理。

    杜阮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心下有些疑惑,但显然不好耽误他,又匆匆地送别了太子。

    太子一走,杜阮便对着虚空唤道:“龙凌。”

    一个黑色的身影应声而出。

    大约是偷偷潜入皇宫,他用黑色的布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眸,那双眼睛在看到杜阮的时候,也尽数化为了柔软的水。

    他垂下头,像一只狼垂下高傲的头颅,顺从地道:“小姐。”

    杜阮没有寒暄,直接问:“联系上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小姐。杜家暗部还有两个管事,随我潜入了宫中。”龙凌说着,打了个响指。

    另外两道身影也从房梁上翻下来,跪在龙凌身后,齐声道:“属下红缨、风雕,参见小姐。”

    杜阮眼睛一亮。她是认识这俩人的,上一世不仅见过,而且都是相处多年的故人。

    红缨和风雕是暗部三位管事之中的两个,红缨是个飒爽利落的女子,就如同她的名字那样,喜穿红衣,善拥长缨,豪气万千。

    而风雕则是位老成稳重的,他年过不惑,做事向来稳重自持,大约是因为年长,对杜阮有种长辈对小辈的温柔。

    不过虽然杜阮对他们很熟悉,但那完全是来自上一世,单方面的熟悉,这一世,他们都还是陌生人。杜阮不得不耐心听着两人自我介绍。

    “小姐,属下名叫红缨,是暗部的管事。”红缨说,还是熟悉的开场白,干脆利落,“如今属下跟暗部一样,但凭小姐差遣。”

    风雕则说:“属下也是暗部管事,小姐叫属下风雕便好。若有什么事情,小姐大可以交给属下。”

    杜阮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把手上镶嵌着一颗苍蓝色的宝石。那是风雕最爱的弯刀,但上一世,在某次刺杀之中,为了保护杜阮,它被风雕插进了刺客的胸膛,从此就丢失在战场上了。

    如今刀在,人也在。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情,杜阮一阵眼热。

    就像上一世那样,杜阮不由自主地唤道:“红缨,风雕。”

    “属下在。”两人齐声说,“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杜阮便是一笑:“帮我查清楚,皇后与太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第73章 皇后过往

    等到两位暗卫离开之后,迎春才问:“这两位就是暗部的人吗?”

    她只是杜家的侍女,除了龙凌之外从没有见过暗部,但杜家暗部很有名,在暗部跟随辛夷将军四处征战沙场的时候,他们在民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故事。在传说里,暗部的人简直快被神化了,什么三头六臂、飞天遁甲,无所不能。

    杜阮听她描述话本里的暗卫们有多神通广大,忍俊不禁地说:“也没有三头六臂那么夸张。不过,神通广大,倒是说得很对。”

    上一世,暗卫们真的帮了杜阮很多。

    他们是暗部,从最开始就是被按照暗卫的标准来培养的,其实会的很有限:易容、刺杀、潜伏和打探消息之类。但杜家覆灭后,这些人便也开始学着经商,学着照顾杜阮。

    杜阮最初刚刚穿越进来的时候,面对着覆灭的杜家和四次追杀的人,也是很害怕,很惶恐的。

    但也是那个时候,暗卫们便开始接手照顾和保护她,他们热情又温柔,让杜阮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到了归属感——那份感情和宠爱不是属于原身“杜阮”的,在这个世界,他们是独独属于她。

    旁人都说杜家暗部是大小姐手里最锋利的刀,但杜阮知道不是这样,他们是他的家人。

    ……但这些跟着她的人,也没能落得个好下场。

    杜阮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所以,即使这一世与上一世有许多不同,但成也好败也罢,总归都是烂摊子,杜阮从重生那那一刻起,就决心解散暗部,不要他们再次踏入泥潭。

    想到这里,杜阮看向龙凌:“龙凌,之前我与你说的解散暗部一事,怎么样了?”

    龙凌问她:“小姐,您已经决定好了吗?”

    杜阮点头。

    龙凌便说:“属下已经与红缨风雕商量过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需得三位管事一起决定,所以现在暂时还没有结果。”

    “希望能快一点。”杜阮喃喃道,“只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龙凌低下头,又说:“小姐,即使暗部解散了,属下也会一直跟着您的。”

    杜阮点点头,她知道龙凌又和暗部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一定要跟着杜阮的。

    “还有奴婢。”迎春也在一旁说,“小姐如果不要奴婢,奴婢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了。”

    “自然不会忘记你。”杜阮笑着说,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前路未卜,现在说这些还有些早了。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想,事到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二天,红缨就带来了结果。

    一大清早被迎春唤醒,她还在打着哈欠,红缨就风风火火地从窗外翻进来,跟杜阮来了个面对面。

    杜阮一个哈欠硬生生被她吓回去,心说往日里龙凌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如今红缨也开始翻窗户,难道杜家暗部的绝学其实是翻窗户?

    红缨没有给她仔细思考绝学的机会,张嘴便说:“小姐,属下查出来了些东西,先带来给小姐看。”

    其实杜阮猜到他们会很快——不说皇后和太子本人,就是皇后身边的那个紫衣宫女和穆青,都表现得像是知道什么的模样,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太愿意跟她说。

    所以这其实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秘密,这后宫里虽然没有那么多人,但三两侍卫宫女总是有的,不怕找不到说漏嘴的人。

    但杜阮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快,着实震惊了一番。

    红缨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先说自己查到的东西,她有点犹豫,因为要说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她不知道杜阮会不会相信。

    “小姐,您当时为什么想查皇后呢?”红缨问。

    杜阮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的:“皇后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传言里,她与皇帝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是皇后却想杀了皇帝。并且,她对太子那种明晃晃的恶意和对萧王的温柔都这么明显,周围人却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这太奇怪了……”

    “您是猜到了什么吗?”红缨问。

    杜阮摇了摇头。她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可那些奇怪之处却飘飘忽忽的,叫她抓不住也捉摸不透:“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

    红缨便也不再多问,直接说:“林皇后并不是林皇后。”

    “什么意思?”杜阮皱着眉。

    红缨扯了扯嘴角,像是也觉得自己将要说出来的话十分离奇:“意思就是……林皇后原来并不是皇后,她曾经是萧王妃。”

    杜阮彻底愣住了,她甚至怀疑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以至于听错了:“什么?”

    “昨夜小姐您让属下注意皇后身边的人,所以属下潜入了皇后的寝殿。属下亲耳听到,在没有人的时候,皇后身边那位紫衣的宫女唤她‘小姐’和‘王妃’。”

    “皇后睡着之后,属下便潜入了那紫衣宫女的房间,搜到了一些属于萧王府上的东西……还有一些带有前任萧王印记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还有前任萧王妃——现在应该叫萧太妃的东西。”

    “是什么?”杜阮问。

    “礼服、诏书、还有一些私人物品。”红缨说,“属下又连夜出了宫,去了暗部调取了一些情报。”

    “那些情报原本被束之高阁,将军曾经下令,那些东西只有他的命令才能查看,所以属下也从来不知道竟还有这么一回事。”

    她没有多说,从怀里取出一张陈旧泛黄的纸张,双手递给杜阮:“属下把原件取出来,都在这里了。”

    杜阮接过那张纸,入手的触感薄而脆,一看便知,是经历岁月沧桑后才会有的变化。

    而纸上以规整的小字记录着一个荒诞无比的秘密。

    寥寥数语,这个秘密说来简单,却也复杂。

    民间传说里,也不是全然乱编,至少有一部分对了:丞相林家的嫡女林小姐,的确是有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而且两人也结为夫妻,婚后幸福美满,伉俪情深。

    只是故事里另一个主角被改头换面,人为地将萧王改成了皇帝。

    萧王与萧王妃结婚多年,婚后育有一子,就是现在的萧王,萧蒙。即使萧王是异性王,但那个时候萧蒙是皇室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孙辈,在萧蒙长到一岁之时,萧王妃带着萧蒙入宫拜见皇帝。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纸上寥寥只言片语,记录着就在几日后,萧王和萧王妃双双死于萧王府莫名燃起的大火,而丞相林家从乡下接回家的小女儿则入宫做了秀女。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林家会忽然冒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

    杜阮从头到尾仔细扫了一遍,又忍不住再看,几乎要觉得自己身在梦里——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她不可置信地展平了纸张,不可思议地问红缨:“……这上面的东西,都是真的?”

    红缨很能现在的她理解,毕竟她刚刚翻阅到这份情报的时候,可比杜阮的反应夸张多了。她垂下头,说:“这是由将军一手封存的情报,不会有错。”

    于是杜阮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揉着额头。

    这真相未免太可笑了。像是低级的笑话,荒诞地引人发笑。

    但偏偏正是这样,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民间传言里帝后伉俪情深?为什么后宫只有寥寥几人?为什么栖凰宫那样华丽,就像是一座精美的囚笼?

    因为皇帝或许是真的就像传言说的那样深情地爱着皇后。

    为什么皇后想要杀死皇帝?

    因为她也是真的恨他。

    为什么皇后对萧蒙如此温柔,却对太子恶语相向?

    因为萧蒙是她与萧王生下的儿子,才是在最幸福的时候用爱情孕育的孩子。

    杜阮想了想,问红缨:“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吗?”

    “属下还没查到。”红缨低着头说,“请小姐再给属下一些时间。”

    杜阮摇了摇头,表示不怪她。她觉得自己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

    她觉得皇后或许也是恨太子的,既然如此,太子真的会帮皇后吗?

    第74章 是人,就会有死的那一天……

    杜阮觉得,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太子是不是真心帮皇后?他会不会向皇帝告密?

    杜阮拿不准。

    杜阮从一开始就觉得太子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很奇怪,更接近于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就像是他并不在意皇后想做什么,但若是皇后想做,他也不介意帮她一下。

    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毕竟皇后是他的母亲——虽然这份“母爱”说出来未免可笑。

    太子邀请她入宫合作,穆青身为太子的从属,却三番四次地警告自己不要掺和这件事。这太矛盾了,难道穆青知道什么?

    她得找个人问一下。杜阮想,但她不能去问穆青,先不说穆青会不会告诉她,穆青是太子的从属,杜阮不想叫她为难。

    那就只有去问……秋半夏。

    ……

    雪色的衣裙扫过偏院高高的门栏,秋半夏挎着药箱踏进了偏院,几日不见,她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眼下却有淡淡的黑青,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没有睡好。

    杜阮预料到秋半夏会来:她入了宫,秋半夏不可能没收到消息。

    她对秋半夏笑道:“秋太医,你给我的云楼,只怕又要还给你了。”

    她摊开手,手心一枚墨玉的腰牌信物。这东西被藏在油纸包里,在杜阮手里转过一轮,还没捂热乎,便又回到了它从前的主人手里。

    只是这一回,秋半夏不能再把它送人了。

    她要与皇后合作,却要抽身游离在这件事之外,云楼就是她最好的媒介。如果成功,杜阮自然就不在需要云楼了,而如果失败,杜阮也要与云楼划清界限。

    秋半夏没有接话,她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把玉佩收到怀里。她盯着杜阮的眼睛,忽然扯了扯嘴角,说:“杜阮,你不该入宫的。”

    杜阮笑道:“你说得对。不过,秋太医,你也知道我没法拒绝的。如果在很久以前,有人将这样好的事情摆在你面前,你会拒绝吗?”

    秋半夏也笑了,面对杜阮这样自然的、像是对待好友一样的态度,她也变得很坦然,两个人的距离好像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被拉进了:“当然不会。”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或许性格不同,但同样目的地总归会要她们殊途同归的。

    “栖凰宫最近在休整,很多东西都被皇后扔掉了。皇后并不喜欢栖凰宫,这座华美的囚笼要迎来新的主人了。”秋半夏忽然说,像是突如其来的感慨,却牛头不对马嘴,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入宫。”

    杜阮缺以为她在说皇后的计划,知道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皇后当然不会喜欢它,不过不知道太子喜不喜欢?”

    秋半夏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太子殿下必然是喜欢的,毕竟那可是他母亲的居所,血浓于水。”

    杜阮说:“可是我看皇后娘娘却不见得喜欢血浓于水这个词吧?”

    秋半夏的目光微微一闪,她是个聪明人,不可能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那又如何?天下下没有恨母亲的孩子。”

    杜阮:“感情也得有来才有往,我不赞成你这句话。秋太医,若是有人恨你,动辄打骂,你还会一直爱她吗?”

    “如果一个母亲恨孩子,那孩子自然也是可以反过来恨她的。”秋半夏说,“但如果是一个受害者恨一个加害者,那个害她的人还有理由去反恨她吗?”

    “……自然没有。因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杜阮心想,难道这就是太子愿意帮助皇后的原因,是太子觉得自己愧对皇后吗?

    但看太子对皇后的态度,却又不像。

    杜阮还想追问,秋半夏却已经不愿意多说了,她起身,将药箱又往肩上一挎,淡淡地道:“杜小姐,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我还要去栖凰宫,就先告辞了。”

    杜阮心知自己今日问得已经够多了,便起身送别,走之前,秋半夏却忽然回过脸来,说:“杜小姐。”

    “怎么?”杜阮问。

    “如果杜小姐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想要离宫,可以来找我。”秋半夏说,“如果我不在,也可以去太医院寻我。”

    她瞥了杜阮一眼,自顾自道:“在太医院东门从左往右数第四个屋子。”

    说罢,不等杜阮回答,便如同一阵雪白的风,挎着药箱匆匆离开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站在一旁的迎春看向杜阮,不解地问。

    杜阮便扶着门槛,摇摇头。

    这座偏院在宫里像是被遗忘的地方,就连门槛都粗糙扎手,但好在人少清静,杜阮也不在意这些。

    杜阮想了想,问迎春:“迎春,你记住了吗?”

    “什么?”

    “太医院东门,从左往右数第四个屋子。”杜阮重复了一遍,又问:“龙凌呢?”

    “他与红缨风雕一起去调查太子殿下了,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来。”迎春说,“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等他回来,让他去看看那个屋子。”杜阮说,“秋半夏突然说这话肯定有她用意,只是我一时还猜不透……算了,哪怕就当一个退路也好。”

    杜阮说完,便一边思考着秋半夏给的地址一边往里走。过往的疑惑是解开了,新的迷题却又不断翻涌上来,左不过是皇后与皇帝之间那些事,她有点头疼,希望龙凌红缨他们能带回来些有用的消息。

    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过头去,见迎春却还呆呆站在门口处,疑惑道:“迎春?”

    迎春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杜阮,说:“小姐。”

    “怎么了?”杜阮问,“呆在那里做什么?”

    迎春便说:“方才好像看到有人在院外。”

    “暗部的人?”杜阮随口说,“暗部们今天派了几个侍卫来守着,可能是他们吧。”

    “应该是。”迎春想了想,她心里是很信任杜家暗部的,既然有他们在,这院里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旁人,笑道,“可能是看到他们了吧。”

    门外,一边暗紫色的织锦袍角一闪而过。

    而门里,主仆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迎春说:“小姐,您觉得刚刚秋太医说得话是对的吗?”

    “什么话?”

    迎春比划着:“就是那个……她说,太子殿下是加害者,所以皇后娘娘恨他那里。”

    杜阮说:“难道不对吗?我倒是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

    “可是奴婢不喜欢她的比喻——明明太子殿下也是受害者啊。”迎春说,她有点为太子抱不平,“皇后娘娘不喜欢他,被自己的母亲那样对待,他从小一定过得很辛苦。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也是无辜的啊,他肯定也不想这样。”

    杜阮便叹了口气,说:“皇后娘娘也是无辜的。”

    迎春:“可是……”

    “皇后娘娘她也没办法选择,她一定也不想这样。”杜阮拍了拍她,“如果说这件事里有谁最无辜,那一定是她。”

    “无论太子殿下想不想,他的存在便是对皇后的伤害。她已经是遍体鳞伤了,为什么还要去要求她无私地去爱一个伤害自己的人呢?”杜阮说,“迎春,你被蒙蔽了双眼。其实这件事里,最该责怪的反而应当是最少出现在故事里皇帝。”

    “不要让受害者相互折磨和仇恨了,如果要解决这件事情,不应当从皇后和太子下手,解决掉皇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迎春便抿着嘴,想了想,她还是想不通,便低头踩着石砖。

    过了半晌,等到她们都进了屋,迎春放下珠帘,忽然问道:“小姐,皇帝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其实按照规矩,她们应当叫皇帝叫“陛下”。但没有人肯这样叫他,至少在杜阮身边,没有人肯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哪怕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这个国家的储君,也是如此。

    杜阮说:“迎春,你见过他吗?”

    迎春便摇摇头。

    虽然杜家每年都会入宫参加宫中的宴会,但她贴身照顾杜阮,杜阮哪里都去不了,她也哪里都去不了。她当然不可能见过皇帝。

    “以前,奴婢觉得他很恐怖,大约是地狱里恶鬼转世。”迎春小声地说。是啊,一个能随意地支配他人生死的人,一个滥用权柄杀害无数无辜之人的人,能不恐怖吗?

    “那现在呢?”

    迎春皱起眉,冥思苦想了半天,说:“他还是很恐怖。但是……好像有点像是人了。”她比划起来,“就像是‘原来恶鬼也会爱人、也会有人的感情‘那种感觉——说真的,一开始奴婢觉得很不可思议。”

    杜阮便摸了摸她的脸,冷冰冰的,像是浸泡在水里。

    “是啊,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爱有恨,当然,也会有死的那一天。”

    ……

    杜阮没想到,自己首先等到的人不是龙凌,而是穆青。

    如果是在萧王府,杜阮倒是不太意外——穆青很粘她。她在萧王府的时候,她时常递上拜帖来寻杜阮,说些家常或者一起吃个早饭,然后又匆匆离去,而杜阮知道她大概忙于太子那边的事情,也不会过多询问。

    但入了宫之后,她就不常来了,即使来,一般也是跟着太子一起。杜阮猜测大约是宫里宫里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穆青到底是个女儿身,如今剧情还没有走到她嫁给太子的地方,她在宫里并没有一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只是今夜,天色刚刚擦黑,穆青便敲响了杜阮的房门。

    她一身黑色的斗篷从头遮到了脚,待到杜阮打开门,她才脱下兜帽,又掀开斗篷露出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

    杜阮吃了一惊:“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穆青神色匆匆,像是偷偷溜进来的一样,她抬头看了一眼杜阮,没有寒暄,话语也像是她匆忙的表情一样,开门见山地道:“阮阮,你今天是不是见了秋半夏?”

    “我今天的确见了她……怎么了?”杜阮问。

    穆青便一把将杜阮拉进了门里,等关好门,才喘了口气,说:“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杜阮说,“我今天把云楼的腰牌交给了她,还问了问她有关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事情。她告诉我,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有愧疚之心,所以他帮助她杀死皇帝。”

    穆青问:“没有别的了?”

    “当然没有。”杜阮感到莫名其妙,“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穆青重新披上斗篷,说:“就这样对他说。”

    “什么?”杜阮皱起眉,穆青好像在说什么滑稽可笑的哑谜,让她摸不着头脑。

    穆青却没有再回答她了,她重新披上斗篷,在杜阮震惊的目光里打开窗户,利落地双手一撑便翻过窗户跳了出去,临走前还没有忘记帮她关上窗户。

    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阮眉头紧皱,穆青这样来去匆匆,真的就像是她的幻觉或者噩梦,转瞬即逝,却那么真实。

    然而来不及多想,忽然又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杜阮本想去开门,但她的双手还没有碰上去,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太子那张温柔微笑的脸出现在她的门外,月光好似为他面庞的轮廓勾了一层细细的银线,让他看起来好像天神下凡那样俊美。

    “阮阮。”他低声说,声音好像情人的低喃,“打扰了。”

    第75章 鸽子

    杜阮吓了一跳:“……太子殿下?”

    太子站在门外,大约是实在太晚了,这个时候他倒没有穿着那身明黄色的太子袍,而是换了简单的便服,长发随意扎了一下拢在左边肩膀,显得温柔又贵气,完全不似一个储君。

    太子看着她,低声说:“深夜造访,希望没有吓到你。”

    杜阮连忙摆手,又打开门:“更深露重,太子殿下如果有什么事情便进来说吧。”

    太子却摇了摇头,说:“太晚了,孤就不进去了。”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还是应当有点危机意识比较好,你说对吗,阮阮?”

    杜阮“呃?”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太子说:“其实没什么事情,孤只是听说今天秋半夏来了一趟,便来问问有没有什么事。”

    “在宫里能有什么事?”杜阮说,太子的问话叫她想起刚刚穆青找过来对她说的那段话,想必穆青口中的“他”就是太子了。“太子殿下希望我少参与这件事,所以我就把云楼还给了她。借她的手,这件事会方便很多。”

    “是吗?”太子若有所思,“阮阮,孤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时局紧张,希望你能与她划清界限。更何况,她不是什么好人。”

    “秋太医吗?我倒是觉得我们俩很像……”杜阮说。

    “阮阮,你离她远一些最好。”太子打断她,毫无掩饰地直接说,“她是萧蒙的人,却为了利益为孤通风报信,这样的人固然聪明,但就是太聪明了,最不值得信任。你若是信她,还不如相信孤——至少孤不会害你。”

    杜阮说:“我当然明白。太子殿下若是想害我,多得是时间可以下手,何必大费周折?”

    太子了然的笑起来,他看着杜阮,那张面庞在月光下闪着柔润的光,但大约是久病缠身,她下颚消瘦,显得有些苍白。

    太子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抚摸一下杜阮的脸颊,但到底是忍住了。他说:“阮阮,你明白就好。所以,除了这个之外,秋半夏还与你说了什么吗?”

    杜阮心思如电闪,她心里明白一定有哪里不对劲,穆青和太子,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她面上不显,只带出几分淡淡的惊讶,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疑惑:“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吗?太子殿下,请恕我愚昧,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太子说:“秋半夏心思深重,时局特殊,孤和皇后都怕她会在暗地里做些小动作,会坏了大事。”

    “太子殿下您说笑了。”杜阮说,“想必秋太医也是知道轻重的,如今她大愿将成,上赶着求还来不及呢,有什么理由再去做小动作?”

    太子若有所思:“也是。不过,阮阮若是有什么新的情况,也可以及时派人来告诉孤。防患于未然么,总不嫌想太多。”

    “当然。”杜阮看太子似笑非笑,并不是很相信的模样,便故意说,“我会留心的。其实今日秋太医来,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我有些问题,想要询问。”

    “什么事?”太子神色一动,“阮阮有事大可以来问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起这个,还得首先跟您说一声抱歉。”杜阮说,“在灯会的那一晚,您与我说若是想要询问有关皇后的事情,需得征求皇后的同意。”

    杜阮这个时候才理解为什么那时太子这样说,真相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丑闻了,大约任何一个有点自尊的人都不会愿意自己这样的经历被人挂在嘴边,更何况那是皇后,是林丞相的女儿,她出身那样的书香世家,想必也是有些傲气的。

    “不过,前日我见您和皇后之间的相处方式,总觉得很奇怪于是就询问了秋太医。”正好这么说也可以掩盖杜家暗部的存在,“秋太医都与我说了……所以,嗯,我们可能是聊得久了一些。”

    “孤还道是什么……”太子失笑,“皇后自小便不喜欢孤,我们之间见面很少。那天我和皇后之间的确是奇怪了些,你会好奇也是正常的。不过阮阮不用担心,等这次事情结束,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杜阮说:“太子殿下,恕我冒昧……”

    “什么?”

    “您……您到底是如何看待皇后娘娘的呢?”杜阮忍不住问,“她那么恨你……可是,您看起来不是却很……”杜阮想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形容,便含糊着说,“很坦然。”

    “这没什么。”太子耸了耸肩,很轻松地说,“孤早就说过了,毕竟她是孤的母亲。”

    “您就没有恨过她吗?毕竟她是你的母亲,一个母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孤说没有,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肯定有的。”太子说,“幼年时,只有父王照顾过孤。母亲?孤不知道那是什么。在孤还尚且年幼的时候,也有过怀疑和恨意。”

    “不过,现在孤长大了。长大了,可以明辨是非,也就知道自己到底欠了母亲什么。其实孤不过是一条锁链,父王希望这条锁链能拴住她,可惜的是他失望了。”

    “难道一只鸟会爱拴住自己的锁链吗?”太子笑道。他笑意很淡,有些微苦涩,但却是实打实的释然,“反倒是孤,要感谢她。毕竟如果没人想锁住飞鸟,也就不会锁链的存在。”

    “抱歉,太子殿下,我不是有意提起……”杜阮低声说,她垂着头,觉得大约是自己紧张过度,开始疑神疑鬼了。

    “没什么。”太子说。他见杜阮垂着头,长发披着散到一边肩膀,便抬起头,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杜阮的脑袋,唇边是温柔的笑意,“早些休息吧,怪孤夜深打扰。”

    说罢,他便背着手,抬脚便要走。

    “太子殿下!”杜阮唤道,“还有一件事……”

    太子便回过头来。他站在庭院内,浑身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那光芒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银边,却又模糊了他的身形,叫人看不分明。

    而杜阮吸了一口气,轻声问:“您和皇后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太子便笑起来,他朝杜阮挥了挥手,说:“那不是孤能决定的。”

    “……去问皇后吧。”

    ……

    杜阮回到屋里,思考着太子所说的话。

    一只通体漆黑的鸽子越过庭院,落在了她的窗边。

    杜阮伸出手,那只鸽子就灵巧地跳到她莹白的指间,低头轻轻啄吻她的手。

    那鸽子的脚上绑着一只小小的信筒,杜阮把它取下来,从中抽出一张崭新地、被卷成一个小卷的纸张。

    打开纸张,里面只有一片空白。

    杜阮却见怪不怪,她把桌面上的灯笼罩子打开,剪了剪灯芯,那微弱的火苗就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噼啪声跳跃起来。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白纸,一段橙色的字迹慢慢地显现出来,而后火苗咬上纸张,舔舐着脆弱的白纸,那段字迹又渐渐隐去了。

    杜阮抿着唇,放了手,任由那张纸在烈火中扭曲燃烧,最后只剩下一点灰白落在桌面,她便随手将之拂去了。

    第76章 太子真不愧是皇后的儿子……

    前夜万里无云,月亮肆无忌惮地将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第二天杜阮起床时一看,果然是个大晴天。

    杜阮早早叫迎春递拜帖,准备去栖凰宫见皇后,没想到迎春还没来得及出门,皇后却已经派人来请她。

    还是那个紫衣的宫女,不过比起初见时的客套,这次她显然要热情许多,见面便迎上来问好,言语之间还多有亲昵。

    杜阮知道这大概是皇后态度影响了她,往日里她还奇怪,但现在她知晓了那些秘闻,也知道皇后当时为什么忽然态度大变:她一定是把自己当成儿媳了……

    这也太尴尬了……

    最尴尬的是,杜阮还不能摘下那个镯子,只能将这罪魁祸首掩在袖子里,一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应付着对方过了度的热情,跟随她往栖凰宫走去。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栖凰宫外,杜阮在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皇后坐在殿内的软塌上,见她进来,对她招招手,温柔道:“阮阮,你来了——我还担心这样派人请你会不会太突然,你愿意来就好。”

    杜阮摇头:“不碍事的,正巧我也正想来见皇后娘娘。”

    闻言,皇后便欣慰地笑起来,牵住她的手拍了拍:“阮阮不介意就好。说起来,我或许应该为我的鲁莽道歉。前些日子……我不应当对你说那些话。”

    “阮阮,希望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逼你表态。当时我只是急了一些,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感情是你和萧蒙之间的事情,你们只要自己清楚便好。”

    杜阮说:“当然不会。皇后娘娘您一定是太在意萧王爷了,我理解您。”

    萧蒙是皇后的孩子,皇后一定爱他,却不能陪伴在自己孩子身边,她对萧蒙一定是愧疚又关心,乍然出现一个“萧蒙的意中人”,皇后肯定很激动。

    皇后神色微动,问:“你知道了?”

    杜阮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皇后揉了揉额头,淡淡地道:“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抱歉,皇后娘娘。”杜阮决定转移话题,“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秋半夏秋太医已经找过我了,我也已经把云楼交给她处理,我想问皇后娘娘……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皇后瞥她一眼,问:“阮阮,你要脱手云楼?”

    “我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也不想暴露在人前。”杜阮很坦然。“皇后娘娘放心,此事之中的功与过,都与我无关。”

    皇后却微微一笑,说:“如果在我知道你与萧蒙的关系之前,你是这样的想法,我必然不会同意。但是现在,作为一个母亲,我只会说:阮阮,你做得很好。”

    “至于什么时候动手……”

    皇后没有接着往下说,忽而门边传来一声猫叫,她便俯下身,张开双手。

    一只雪白的长毛猫从门边窜进来,跳进她的怀里,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

    皇后摸了摸它的脑袋,那长毛猫仰起头,碧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杜阮。

    皇后一手抚着猫儿,淡声道:“……后日就是立秋了。”

    “每到这种时候,皇帝就会来栖凰宫住上一晚——如果你想来,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去栖凰宫的后门,秋水会带你进来的。”

    秋水,就是那个紫衣的大宫女,据说从皇后还是林小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了。

    “……”杜阮楞了一下,说:“皇后娘娘,现在就动手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快吗?”皇后偏过头,将视线从猫儿身上移开,猫儿长长地“喵”了一声,似乎想用撒娇来讨回主人的视线。

    “但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皇后说,这一刻她的眼神无比幽深,让杜阮一时恍然。

    无论是传闻里的林丞相家的林小姐,还是后来她见过的林皇后,似乎一直是温柔又冷淡的,带着某种出身高门世家的傲气,永远泰然自若,永远不动声色,就连发怒都是自持的。

    但在这一刻,杜阮恍然从她眼里看到了仇恨的怒火,那是她用了足足二十年刻骨的苦痛酝酿出来的,隐忍着也跳跃着,让她从“林皇后”这个身份里挣脱出来,也让杜阮窥见了属于她那一星半点的真实。

    杜阮脑海里跳出来一个念头:太子不愧是皇后的孩子,即使皇后不承认,他们身上也有如出一辙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子身上那种温柔自持的模样,真是完完全全地继承了皇后。

    一样的隐忍,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暗藏野心。

    ——只是不知道,太子的野心又是什么?

    皇后闭了闭眼,等再睁眼时,那些怒火都被她掩饰得很好,这个女人又重新变成了端正自持的林皇后。

    她说:“回去吧,杜阮。”

    “你想脱身是好事……但如果想脱身,就彻底离开这里,什么都不要问,让太子送你出宫。”

    ……

    离开时,还是那个名叫秋水的紫衣大宫女来送。

    杜阮跟着她走过长廊,忽然看见一群粉衣的宫女搬着院里的秋千往外走,那秋千看起来还很新,杜阮第一次来栖凰宫时还见过它,不知道为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拆掉了。

    杜阮想起秋半夏跟她说的,栖凰宫要换主人的事情,便问秋水:“栖凰宫最近要改建了吗?皇后娘娘准备搬出去吗?”

    秋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会?您从哪里听说的?”

    杜阮:“那秋千……”

    “皇后娘娘早就说想把秋千改做池塘,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决定好池塘的样式,现在才开始动工。”秋水笑了笑,她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当然知晓皇后最近准备做什么,便压低了声音对杜阮说,“别的不说,最近这段时间,怎么好做这样的大动作?”

    倒也是。皇后若是在现在自顾自搬走,和明目张胆地对皇帝说:我要动手了。有什么区别?

    只是秋半夏跟着皇后,她一定也是清楚皇后的动静的,那她为什么要说皇后娘娘要搬走呢?

    第77章 死亡时刻

    杜阮回到偏院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先遇到龙凌和红缨回来向她汇报,但没想到红缨的确是回来了,却和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惯穿红衣的飒爽剑客换了一身朴素规整的粉衣宫装,长满剑茧的手握着扫帚,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扫着地。

    见杜阮进来,红缨给她使了个眼色,大约是不方便现身,她没说话,又很快低下头去了。

    杜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龙凌正站在门口,双手抱剑,身形挺拔如青山俊柏,像是在守什么东西——但杜阮不在,他又能守什么呢?

    见杜阮进来,龙凌朝她点点头:“小姐,您回来了。”

    杜阮掀开门帘,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龙凌,怎么不进去?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还没等龙凌回答,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屋里,一个身着明黄色太子袍的人含笑转过身,道:“阮阮,你回来了。”

    “……太子殿下?”杜阮一愣,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太子说:“来看看你。听说你一早便去找皇后了?”

    杜阮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太子在盯着她。无论是昨天秋半夏的到来还是今天自己去了皇后宫中的事情,太子都立刻知晓了。

    “您昨天告诉我,如果想知道计划什么时候实施,就去找皇后娘娘,您不记得了吗?”杜阮缓声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太子要盯着自己,难道她还有什么好图谋的吗?

    她决定试探一下:“太子殿下,今日皇后娘娘与我说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太子笑道。

    杜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太子看她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

    一定是错觉吧?杜阮想了想,太子分明也没比她大多少,这具身体都已经十八了,放在这个时代寻常人身上说不定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皇后娘娘说,如果不想参与这件事,就干脆抽身出去。她还说,让您送我离开。”

    太子挑了挑眉:“阮阮,你也想走吗?”

    “当然。”杜阮说,她好似看不到太子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对他眨了眨眼,“皇后说得很有道理,既然我都已经把云楼交给秋太医打理了,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宫里呢?”

    “还是早走为妙,免得皇后娘娘计划失败,留在宫里遭人把柄。”杜阮说,“太子殿下,您觉得呢?”

    太子闻言沉默半晌,又忽然笑起来:“阮阮,你觉得皇后会失败?”

    “我当然希望皇后娘娘能成功。只是有些事,还是要尽早为自己做打算才好。”

    “孤却不觉得。”太子说,“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他欲言又止。

    “什么?”杜阮追问。她心想,快说,只要说出来,她能就知道太子三番四次地挽留她、紧盯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子说:“只要你把杜家暗部交给孤。其余的,不必你插手,孤自然会去操作。”

    杜阮心说,果然。

    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转来转去地说到底了,果然还是想要杜家暗部。

    “您知道的,太子殿下,我现在已经不能联系暗部的人了……”

    太子一下收了扇,说:“阮阮,谎话说一遍两遍,就没意思了。”

    他指了指杜阮腰间,那里挂着一串腰牌,其中最不起眼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小木牌,藏在玉质的饰物后面,上面用朱砂描着的字已经模糊,看不清楚了。

    “只要你愿意把杜家暗部交给孤,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太子说。

    “不可能。”杜阮遮住腰牌,虽然被太子看穿了,但她不避不闪,直直地望着太子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不可能把暗部交给任何人,太子殿下,您也说那是‘杜家’的暗部,我是杜家的遗孤,我得对他们负责。”

    “孤自然明白。”太子说,“孤可以向你保证,无论成败,都会把暗部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你。”

    “……可是我不明白。”杜阮听完却满心疑惑,“太子殿下既要这样答应我,那您要走暗部到底图什么呢?之前皇后娘娘也曾索要,但后来她也放弃了,可见杜家暗部并不是什么重要到可以决定计划的东西。”

    “你想太多了,阮阮。”太子失笑,“孤只是觉得,无论计划是否成功,杜家暗部对于孤来说,都是个隐患——当然,看在你的面子上,孤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但这样的势力,总要握在手里才让人安心。”

    杜阮抿着唇,她听明白了:皇帝之前便忌惮暗部,如今太子索要,也并不是想将暗部用在这个计划上面,他只是忌惮,同他父亲一样忌惮罢了。

    毕竟,无论计划失败与否,太子都是储君,这天下走到最后,总归是他的。

    “太子殿下大可以放心。”杜阮说,“您没必要总惦记着他们,我早就想解散杜家暗部了。”

    她有点无奈,萧蒙、皇帝、太子、皇后,有一个算一个,盯着她手里暗部的眼神就像盯一个香饽饽,没人知道她本人却只觉得苦恼。

    太子但笑不语,虽然没有反驳她,但看那表情便是明晃晃的不相信了。

    杜阮便说:“您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证明,只是……”

    “孤没有不信。”太子说,他放低了声音,话里的语气就像是引诱,“孤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

    “杜阮,无论是你还是暗部,你们之间只有同一个仇人。孤可以理解你不想让暗部们陷入争端,但你有没有想过,暗部们也同你一样,想要复仇?”

    杜阮一愣。

    “如今一切都为你们铺垫好了,复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只要你们愿意踏出那一步……”

    太子将视线移向门外,果然那个身着粉衣的“宫女”也慢慢停下了动作,像是在凝神倾听的模样。

    他了然地笑笑:“阮阮,皇后与你说了吧?就在后日的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他顿了顿,向杜阮伸出手,那完全是一个邀请的姿势:“你愿不愿意来,见证那个人死亡的时刻?”

    第78章 姜云竹

    ……这太诱人了。

    杜阮呆呆地靠在窗边,窗外红缨仍然穿着那身粉色的宫装埋头扫着地,她呆呆地看着对方机械的动作,心里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太诱人了。

    她脑海里反复浮现太子那双伸过来的手,手心朝上,指尖也朝上微微勾起,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邀请的姿势,像是什么会窥探人心的恶鬼或是神仙,在引诱早就心动不已的凡人。

    但杜阮还是拒绝了。

    说是拒绝其实也不准确,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唇,盯着那双手看了好半天,才说:“我要再想想。”

    于是太子毫不在意地笑笑,他明白什么叫过犹不及,干脆利落地收了手,甚至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这样重要的事情,是得好好考虑一下。”

    自从杜阮回来就站在珠帘里的龙凌看着她发呆的模样,问:“小姐?”

    “怎么了?”杜阮回了神。

    龙凌静静地看着她,又问:“小姐想好了吗?”

    杜阮偏着头看他,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你觉得呢?……我想,无论如何,太子总归还有一点说得对。那不只是我的仇恨,还有你们的,我应当尊重你们的选择。”

    杜阮眼尖,清楚地看见自己说完这番话,窗外装模作样扫着地的红缨慢慢地不动了。好半晌,她抬起头,看着杜阮,像是在用眼神说着什么。

    龙凌却不为所动,只说:“无论小姐如何抉择,属下都听您的。”

    “……”杜阮揉着额头,有点无奈的模样,她说:“龙凌,其实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与我说说。”

    龙凌眼眨也不眨:“属下只是觉得,小姐应当遵从您的心。那是您自己的心,不要让任何人扰乱它。”

    杜阮说:“……要我说,我还是觉得不对。”

    她慢慢地攥紧了手,窗外的红缨便飞奔过来,显然也是听到了杜阮的话,急急地说:“小姐!”

    杜阮抿着唇,兀自想着什么。

    龙凌已向她投来一个沉沉的目光,像是裹着软鞘的利刃。

    在那样的目光下,红缨败下阵来,她对杜阮说:“属下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后又说:“……但是,一切还是以小姐的吩咐为先。”

    杜阮便垂下眼,看着她。

    站在窗外的红缨虽然穿着华丽又累赘的宫女服饰,却仍然是那样利落的样子,她瞧着杜阮,那琥珀色的眼睛里很有些恳求的意味。

    “小姐再想想吧。”她说。

    但那样的眼睛,却叫杜阮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在边关简陋的土房里,她也是这样立在窗边,发上的红色带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只是那时候她拔了剑,急匆匆地往屋里往上一眼,与杜阮对上了视线,却又狼狈地移开,扔下一句:“龙凌,带小姐走!”

    杜阮像是被回忆一下燎着了,她急促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呆立在原地。

    她终于做了决定,扭头望向龙凌,说:“走。”

    ……

    只是说“走”容易,但真要走,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杜阮跟龙凌红缨三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等到皇后动手,没人顾得上他们的时候出宫。

    风雕和龙凌都是轻功好的,带一个人不成问题,红缨更不用担心,只要宫里没人守着,要出宫倒容易。

    只是在那之前,杜阮想,太子绝不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的。

    所以,未免夜长梦多,在当天晚上,杜阮便让迎春去请人。

    等到太子来了,杜阮取下腰间的木牌,递给他。

    太子倒没有急着接,只是走进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阮,问:“你想明白了?”

    杜阮没有看他,大约是怕自己的眼神露馅,低头说:“嗯。”

    太子看着杜阮,她长发披在身后,穿着青色的纱衣,大约是夜里风大,肩膀处盖了件外衣,只是她肩小,外衣有一半滑落下来,露出一边莹白的肩。

    太子盯着那边肩,伸了手绕到她身后给她披好了外衣,才用另一只手接过了腰牌。

    只是在他拿走的那一瞬间,杜阮的手指微微勾了勾,很细小,但一瞬间就被太子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问,手还没有放开,就这样维持着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的姿势。杜阮总觉得他身形瘦如修竹,但凑近了,才发现原来这人生得是很高大的,身高腿长,体态优越,一整个把她笼罩住了。

    “……太子殿下,您能好好对待他们吗?”杜阮问。“杜家的一切都不在了,暗部是杜家留给我最后的遗产。”

    “别担心。”太子忽而笑起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在深夜似乎多了一股沙哑,“杜家人虽然不再了,但其他东西,孤都为你尽量保留下来了。以后如果喜欢,还可以回将军府去小住一段时间。”

    是了,虽然原先杜家覆灭之时太子没能插手,但在那之后,其中一应收尾事项就是太子处理的。

    只是,“小住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她的家吗?

    杜阮疑惑着:“太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含着笑,如往常一般柔和的笑意在月色中显得那么醉人。他揽着杜阮,忽然低下头,几乎要和杜阮头碰着头。

    “阮阮,你可以不用敬称唤我。”他低声说,几乎像是引诱,“我叫姜云竹。姜国的姜,林云竹的云竹。”

    杜阮第一反应是仰起头,要与他拉开距离,但被他强硬地桎梏住了,没能做到。她眉头紧皱:“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脚步匆匆地踏进了院门。

    杜阮想骗过头去看外面出了什么事,太子却没管,这一次他终于伸手抚上了杜阮的面颊,他们额头挨着额头,那距离太近了,就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杜阮能感受到太子的指间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指腹上还有些微的茧子,她对上了太子的眼睛,那双黑潭般深不可见的眼睛好像闪着光。

    “或者,如果你想,还可以更亲密一点。”太子低声哄诱着,“就叫我‘云竹’,好不好?嗯?”

    杜阮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紧缩,如同落入陷阱的小兔,她紧紧闭着嘴,只是摇头。

    太子便低低地笑了一声,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你……唔!”

    唇齿间溢出了血腥味,还有一种浓郁的香味。那本来应该算是“香味”的,但实在是太浓郁了,甚至有些发臭,落在嘴里只余苦涩。

    就在那样奇怪的气味中,杜阮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第79章 你清醒点了吗?

    等到杜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有一点和煦的微光透过窗棂落下来,落在她的枕边,初醒的迷蒙还未完全散去,首先感觉到的,是手腕上传来的重量。

    杜阮抬起两只手放在眼前,在晨光中眯着眼看去,两只纤细手腕上扣着的铁环闪着冷光。

    只是它看上去并不如同表面那样冷硬,铁环内侧凹陷处填着细细的绒羽,大约是一夜过去,都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了,如果不是它还有些沉重的分量,杜阮甚至不会注意到它。

    “醒了?”一个声音响起,随后杜阮感觉到身侧的床铺缓缓下陷,有什么人坐在了她的床边。

    杜阮扭过头,那人背对着窗户外落进来的光,面容被阴影模糊掉了,然而杜阮还是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太子。”

    太子说:“怎么还叫太子?不是让你唤我名字么?”

    杜阮不理他,自顾自地爬起来,坐在床上。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不止是手腕,就连两个脚踝上也扣着铁环,长长的锁链一直延伸往上,没入这张床紧靠着的上方的墙壁。

    太子也没有在意,他捉住杜阮的手,问:“会不会有点冷?”

    即使是夏日,早晨也有凉风阵阵,而杜阮只披着一件青色的纱制外衣,好像真是个金丝雀一般,手脚都锁着链。

    杜阮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不知道是不是迷药的药力尚且还有残留,她闭了闭眼,觉得浑身好像失了力气一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太子用另一只手亲昵蹭了蹭她的额头,说:“对不起。”

    杜阮皱起眉。

    “你已经睡了一天了。”太子满含歉意地说,“药似乎下得重了一些。”其实他有调整过药量,只是没想到杜阮身体那么弱。“对不起。”他又说。

    杜阮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子分明是在道歉,她却觉得好像是毒蛇在笑眯眯地吐信子。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是立秋?!”

    “对。”太子又往里坐了些,“你想去看看皇后吗?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去栖凰宫的后门。我带你去。”

    杜阮没接话,只是问:“龙凌呢?我的暗部呢?”

    太子勾着唇,满脸纵容:“阮阮放心,皇后身边,总得跟着亲卫不是吗?等你成为皇后,他们就做你的亲卫,好不好?”

    “我?让我做皇后?”杜阮难以置信,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头皮一炸,“……你疯了!”

    “不行么?”太子说,他面上的表情像是真的很疑惑,“有什么不行?”

    杜阮冷静下来,想到面前这个人是太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竟还真的可能让自己做皇后,她只觉得荒谬极了。

    “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强盗,是贪得无厌的鬣狗。”杜阮说,“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你的母亲,但现在看来,你更像你的父亲。难道皇室血脉会流传这样丑恶的东西吗?”

    杜阮骂起人来,语气也是柔柔的,没有半句脏话,但字字诛心。

    太子的面庞冷了冷,或许他也不想把自己比做父亲:“那又如何?”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过于冰冷,又放缓了表情。

    杜阮看着他:“皇帝和皇后不会让你这样发疯的!”

    太子说:“他们不会有机会阻止我的。”

    杜阮看着太子面上还是那样如清风明月般的表情,心里瞬间想起了什么。

    太子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没有机会阻止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趁着皇后杀皇帝的时候,做那只黄雀吗?

    杜阮一瞬间想起了秋半夏那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栖凰宫要换主人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皇后的。”杜阮说,“我原先以为她是你的母亲,你对她或许总有些怜惜,但现在,你能做出这种事情,想必对她的遭遇也没什么感觉吧?”

    太子偏过头来,他没有接话,甚至也没有发怒,反而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只是看着杜阮。半晌,反而扯嘴角笑了,他跟杜阮对视,说:“我怎么看待皇后?我的母亲,她恨我,所以我也恨她。很公平的感情,不是吗?”

    “但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她的吗?”杜阮的声音很轻,“……我可怜她。”

    “秋半夏、穆青、秋水,甚至萧蒙。她身边的人,谁不可怜她?”

    “姜云竹,你要让我做第二个林皇后吗?”杜阮问。

    于是太子低下头,那表情甚至是有点疑惑的,他像是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不喜欢权位,他说:“阮阮,你不想做皇后吗?”

    “我不想。”杜阮说。

    太子自顾自地说:“只要你说一声,点个头,这皇宫都是你的,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你不想做么?”

    杜阮说:“我不想!”

    太子顿了顿,说:“阮阮,你在担心我纳妃?你放心,后宫只会有你一个人。还是说,你在纠结父王的杀父之仇?”

    “别担心。”他摸了摸杜阮的脸颊,语气怜悯,“我把他绑了到你面前,你亲自报仇好不好?”

    他那状态简直是疯魔了,完全容不得杜阮插嘴半句。

    于是杜阮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太子还以为她心动了,连忙也站起身要去扶她。

    “——啪!”

    杜阮扇了他一巴掌。

    “姜云竹,你清醒点了吗?”她居高临下地、冷冰冰地问。

    第80章 好奇怪

    “清醒了就听我说。你问我想不想做皇后,我告诉你——我不想做林皇后那样的可怜虫!”

    太子还保持着那个展开双臂,想要拥抱她的姿势,却在杜阮严厉又冰冷的声音里顿住了。

    他紧紧攥着杜阮的衣角,那纱织的外衣被他揉皱了。

    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神游天外,他想:好奇怪。

    分明是他亲手给杜阮换了这件纱衣,让她不着寸缕,像只金丝雀那样取悦他——没有人能否认这纱衣代表的欲色,太子更是坦然。

    但现在,杜阮毫不在意地站起来,青色的纱衣从肩膀一路滑落到她的手臂上,她完全袒露在一个陌生的、对她有欲望的男人面前,但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坦然。

    太子发现自己也是:他只是盯着杜阮的手掌,那只手的手心发红,手掌因为方才用过力,所以微微颤抖着。

    好奇怪。太子想,为什么挪不开视线,为什么会担心杜阮的手疼不疼?

    好奇怪。太子想,如果他现在去握那只手,杜阮会不会觉得他有点流氓?

    更奇怪的是,太子还想,或许杜阮说得不对。

    在他年幼的时候,也曾见过他的父王这样对待他的母后。那个时候,林皇后没有这样扇皇帝,皇帝也没有像这样呆滞地、怀抱着一些不可言说的怜惜地看着林皇后。

    那个贵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只是笑,然后急切又难耐地将林皇后拥入怀中。

    ——但现在,同样的情况,他却没有。

    或许杜阮说得不对,他与他的父王还不太一样。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

    时至傍晚,杜阮见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来客。

    是秋半夏。

    她肩膀上挎着药箱,神色淡然,像是以往每一次出诊那样踏入了房中。

    见到杜阮,她也不惊讶,只是说:“杜小姐。”

    杜阮苦笑:“秋太医。”

    秋半夏说:“您应该早点离开的。”

    杜阮便摇摇头,还是苦笑——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别的了。

    秋半夏从药箱里取出一套青色的衣裙,说:“我服饰您穿衣吧。”

    她先是为杜阮摘了连在墙上的锁链,又往她的脚上箍上新的脚环,那脚环足足有三指厚,沉重地坠在她的脚腕上,用来束缚她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之后,秋半夏才为她换了衣服,说:“杜小姐,太子殿下在外面等您。”

    杜阮一愣。

    自从秋半夏进来,她就猜到太子准备带她去栖凰宫,但没想到,经过了早晨那一遭不欢而散——姑且说是“不欢而散”吧——太子居然还能这样耐心等她。

    但她却不想见太子了:“秋太医,那你呢?不与我一同去栖凰宫吗?”

    秋半夏说:“今天也是为皇后娘娘看诊的日子。”

    言下之意,便是她有正当进入栖凰宫的理由,甚至很可能她就是计划的一环——若是她和皇后之间联手对皇帝下毒什么的……这个计划真的那么简单吗?

    杜阮猜不到,也无意去猜,反正再过些时间就能知道了。比起过程,她更在意结果。

    秋半夏把药箱整理好,往肩上挎。她久久地凝视着杜阮,面色沉静,眼神却是虚的,好像落在半空,又好像透过杜阮看着什么。好半晌,她才轻声说:“杜小姐,我们栖凰宫见。”

    杜阮也轻声说:“再见。”

    秋半夏推开门,方才踏出一步,便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

    那几乎是完全情不自禁地,杜阮追了几步,也在大门前停下了。她忽然问:“秋太医,你相信命运吗?”

    在杜阮的眼里,“命运”一词,便是无法违抗的原著。

    但在原著里,皇帝并非死于皇后的谋杀,他是寿终正寝。

    秋半夏停下脚步,她将脸颊旁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淡淡地说:“我不信。”

    说罢,也不等杜阮回答,径直离开了。

    杜阮站在门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两个境遇相似的女人如今站在一处,像是照镜子似的。她们又一同站在了命运的交汇处,命运将指针拨动向前,同样的境遇却造就了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而如今,指针往后,不远处的未来,同样的境遇,又将把她们带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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