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样不好吧?!

    月上中天。

    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太监候在栖凰宫的后院,待杜阮摘下兜帽,他对杜阮殷勤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笑容满面地道:“姑娘,请。”

    借着月光,杜阮认清了小太监的脸,心下一惊:这人分明是在她萧王府曾经见过的侍卫。

    他到底是太子还是萧王的人?这场政变,萧王是否也参与其中?太子是否知情?

    杜阮将这些心思压在心里,她勉强想:我或许可以借萧王脱身。

    但她心里不安得厉害,即使是有关于自身的脱困,也只是略微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接下来的那场计划里了。

    杜阮很难对谁说明自己的心思,她该怎么说她的不安来自于原著?如果有其他穿越者同僚,那些人一定会嘲笑杜阮:原著本是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和依仗,换到她这里,却变成了一个令她举步维艰的囚笼。

    她左眼皮一直跳。

    太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不安,问:“怎么了?”

    杜阮如何能与他说自己心里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太子瞥了她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杜阮没有说实话,只是太子也没有多问。

    待他们绕过一个回廊,太子忽然停下脚步,说:“就到这里吧。接下来,就让她带你进去。”

    杜阮抬头,一个粉衣小宫女正等候在前方,见到太子和杜阮一齐走来,她快步赶到杜阮身边,说:“太子殿下,就交给我吧。”

    说罢,又对杜阮微笑道:“阮阮,你来了。”

    这人竟然是穆青。

    她穿了一身粉色的宫装,扎着宫女们统一的丫鬟髻,一眼望去,淹没在了栖凰宫一群不起眼的小宫女里,杜阮一时间竟然没将她认出来。

    太子对她略一颔首,对杜阮说:“再见。”

    直到这个时候,杜阮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黄太子袍,长发端端正正地用玉冠高高竖起,就连腰间也不再别着往常那把竹制的折扇,而是佩着太子玉环,显得十分郑重。

    今天是立秋,皇帝与皇后在栖凰宫团聚,太子没理由不去。

    “阮阮,咱们走吧。”穆青对她说,“我先带你去栖凰宫的偏院换身衣服。”

    大约是皇帝来了栖凰宫,宫外来来往往的随行太监侍卫很多,穆青带着杜阮绕了些路,才选了个无人的下人房,把一套崭新的宫女服塞给她,说:“阮阮,动作快一些。”

    杜阮便利落地钻进房间里换衣服,穆青在外面给她放风,只是没一会,屋里便传来了杜阮的声音:“这是别在哪里的?”

    穆青问:“什么?”

    杜阮应声从屋里伸出一只手,掌心躺着四条二指长的白色绣花宽带。

    穆青看了看,说:“这是栖凰宫的宫女们为了方便干活,扎在胳膊和大腿上,必要时用来束起袖子和裙子的扎带。”

    杜阮顿了顿,又问:“……这怎么穿?”

    “先绕手臂和大腿一圈,然后交叉、别开,打个空心结,再留出束缚带的空隙,再打结固定,然后……”

    没等她接着说完,杜阮已经有点晕乎了,她在现代哪里见过这样复杂的东西?于是干脆道:“穆小姐,你可以帮我扎吗?”

    穆青便问:“你换好了吗?”

    “嗯。”杜阮有点郁闷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宫女衣服比较简单,现在就差这个带子了。”

    穆青便推开门,她乍一见到穿粉色的杜阮还有些新奇——穆青曾经见过杜阮穿灰色的铠甲,也看过她穿青色的纱衣,独独没见过她穿粉。如今看来,粉色倒是很衬她,少了些青衣的淡雅,却多了一些可爱。

    她给杜阮细心扎好胳膊上的束带,期间杜阮就捏着另外两个宽带,很安静地等待,既不催促也不乱动。

    杜阮耐心等她扎好,然后把剩下的两根宽带给她:“诺。”

    反而是穆青一愣:“什么?”

    杜阮正伸手去捞自己的裙子,要把腿露出来,看见穆青呆愣的表情,她比她更疑惑:“腿上的带子不是还没系好?”

    在杜阮一个现代人的意识里,露大腿其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们都是女性——哪怕互相帮忙换胸衣都不奇怪吧?

    但谁知道穆青却一副呆愣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耳朵蹭地一下便红透了:“……这、这、这样不好吧?!”

    杜阮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看到穆青的样子,她一时间也怔住了:“这……不好吗?可是它真的很难,你不帮我,我没有办法系好它。更何况时间紧迫……”

    方才穆青帮她系胳膊上的系带的时候,杜阮分明很仔细地看了,但就是因为仔细看过了,杜阮可以十分确定地说:她还是不会。

    “……那好吧。”穆青看起来好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蹲下身去了。

    杜阮身后便靠着一个木桌,为了方便穆青,她撑着双手坐上桌子,然后自己把裙摆撩起来。

    说是大腿,但系带的位置其实很靠下,只在膝盖上方四指的地方,并没有露出很多。

    杜阮坐在桌子上,看穆青的动作。

    系带系法复杂,穆青半跪着,双手穿过杜阮的腿,却很谨慎地尽量少碰到杜阮的腿,她嘴里叼着另一只系带,脑袋垂得很低,几乎要与地面齐平,根本不敢往上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青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杜阮忽然发现穆青的耳根红透了,垂着头的姿势就像是……就像是一只又乖又凶悍,正在圈地盘的大狗狗。

    杜阮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又不由自主地想:这个时代的戒律这么严苛吗?女生之间帮忙换衣服都不可以?

    ……不过,穆青到底也算是贵族小姐,是不是她觉得这个姿势有辱身份?

    杜阮一边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一边又觉得有点苦恼:可是她是真的不会系。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杜阮忽然觉得有点煎熬了——她相信穆青也一定跟她一样感同身受。

    好在,再怎样缓慢煎熬的时光也终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穆青终于放下了手,她的脑袋还是埋得很低,只是耳朵已经不再红了:“好了。”

    杜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为了表示感谢,她郑重地说:“穆小姐,谢谢你。”

    穆青敷衍了一声,根本不敢去看杜阮的脸,她站起身,甚至还因为蹲得太久而摇晃了一下才站稳,头也不回地推开房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阮阮,跟上我。”她闷闷地说,在前面带路。没敢回头,却贴心地放慢了脚步。

    第82章 总有一天

    仅仅时隔两天,杜阮再次见到了林皇后。

    这位向来端正自持的皇后很难得地穿了件便装,虽然面上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但嫩黄色的衣裳多少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

    杜阮跟着穆青从侧门悄悄地进了屋,穆青说:“站在这里。”她带着杜阮走到了一个角落,与侍女们站在一起。

    因为皇帝在栖凰宫的原因,屋内有许多侍卫太监,她们站的这个角落,不容易引起注意。

    杜阮遥遥地看过去,她换衣服花了些时间,大殿之上,在数重阶梯之上,皇帝与皇后此时正并排跪坐在小桌前用膳,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皇帝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殷切的,皇后却没什么反应,偶尔扯着嘴角敷衍一下已经是极给面子。

    而太子面朝皇帝,背对着她们,杜阮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杜阮还看到了秋半夏。这一回她没有挎着药箱,而是嘴角吟着一抹笑,站在皇后的身后,像个默默无闻又忠心耿耿的侍女。

    桌上一派其乐融融,隔着这么远,都仿佛能感觉到那种温馨在缓慢流淌着,但杜阮的整颗心都仿佛吊在嗓子眼,她不着痕迹又紧紧盯着皇后的动作,心里全是在想:皇后什么时候动手?她会怎么动手?

    下毒?刺杀?还是别的什么?

    忽然,杜阮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她转过身去,穆青将手心里某样东西不着痕迹地塞给她。

    那是什么?杜阮疑惑地攥进了那东西,木质的手感,大约有半边掌心那么大,粗糙的表面上有有一个隐约的字样纹路……

    是杜家暗部的腰牌!

    杜阮心下一惊:穆青是怎么拿到它的?她给自己做什么?

    穆青低声说:“待会就走。”

    “……什么?”

    “离开皇宫。你只有这个机会了,阮阮。去找你的暗部,龙凌会在方才换衣服的地方等你。”

    穆青不知道,杜家暗部不认腰牌,只认杜家人。

    这也是杜阮能放心将暗部交给太子的一个原因:这根本就是个试探太子的幌子。

    只是杜阮没想到太子的目的居然是自己,也没想到太子居然那么疯,更没想到穆青居然会为她从太子哪里偷来了腰牌……

    她捏紧了腰牌,心情百味陈杂。

    穆青又说:“待会就走,听到了吗?”

    ……待会是什么意思?

    杜阮盯着穆青,对方的表情很凝重,下颚紧紧绷着,带着些微不可察紧张。

    火石电光之间,杜阮想到了什么,猛然扭头,朝屋里看去!

    然而比她更快的是穆青。

    她猛地往外一推杜阮,说:“就是现在,走!”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尖叫!

    杜阮回过头去,刹那间仿佛一切都在此定格。

    她看到侍卫太监们惊慌的脸,看到秋半夏轻轻扬起的嘴角,看到小桌后,皇后高高举起的、拿着匕首的那双手。

    什么毒杀、谋杀——

    林皇后选的是亲自动手!

    那张冰冷而秀气的脸扭曲着落在杜阮的眼底,林皇后的五官几乎被割裂开来,她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却紧缩成针尖一般的黑芒,带着疯狂而喜悦的笑意。

    那件嫩黄色的衣裳随着她突然而剧烈的动作飞扬起来——

    杜阮的目光定格在皇帝平静的脸上。

    她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随着穆青推她的动作往前扑去,只是,她根本没有去往屋外,身体如一只轻燕,轻盈地借力翻转,猛然朝大殿之上冲去!

    这一切不过在一瞬间,粉衣的身影如风般飞速越过混乱的大殿,在大殿上方,皇后高举的手猛然扎下!

    “唔!”

    杜阮听到了一声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她抬头,只见一团黑影从台阶上滚落。

    那是皇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刺穿皇帝的同时,也被收不住的力气连带着,跟皇帝一起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那一瞬间杜阮来不及思考,她劈手夺过身旁一个侍卫手中的长剑,朝着滚做一团的身影狠狠劈了下去!

    她劈了个空。

    在关键时刻,皇帝抱着皇后从她剑下滚了出去。

    杜阮心下一沉:皇帝果然没死,他早就知道林皇后的计划了!

    一击不成,杜阮抬起手腕,拼尽全力,又是一剑!

    然而,一剑还没完全落下去,杜阮就知道不好了:因为太过仓促,这一剑失了准头,落在了皇帝的肩膀上,狠狠削去了他半边肩头。

    杜阮抬手,拼着最后的时间,还要再挥出一剑——只要一剑!再一剑就好!

    只是,她来不及再挥出一剑了。侍卫们一拥而上,擒住了她,把她摁在地上。

    “呃……放开!放开我!”杜阮挣扎着,长剑落在地上,她拼命伸手,要去够它,那一点距离在这一刻显得极短又极长,杜阮红了眼,却怎么也够不着。

    皇帝就在不远处。太监侍卫们围成一圈,对着他的伤口大呼小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半坐起来,抱着昏迷过去的林皇后。

    他冷眼看着杜阮的挣扎,好半晌,忽然开口:“你很像你父亲。”

    杜阮的动作一顿。她的肩膀被人按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皇帝。

    “你的眼神和他一样。”他说,“是战士的眼神。”

    “可惜你也跟他一样,有勇无谋。”

    杜阮一滞,继而猛地一跳,那力气甚至让毫无防备的侍卫们都差点没按住她让她挣脱出去:“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辛夷将军!!”

    皇帝静静地凝视着杜阮的眼睛,好像透过她的愤怒预见了某个未来:“你想杀我。”

    “所以,留不得你了。”

    说罢,他一挥手,对身边人命令道:“处理掉。”

    “等等!”这个时候,太子忽然开口说,“父皇,请让儿臣代为处理——儿臣也想为您分忧。”

    皇帝瞥他一眼。

    太子说:“不要脏了母后的寝殿。”

    于是皇帝便匆匆收回了视线,随意道:“你去吧。”

    “带走。”太子对按住杜阮侍卫们吩咐道,“带去东宫的地牢。”

    杜阮闭了闭眼。仇人就在眼前,她如何能甘心离开?

    但是这一回她没有挣扎——因为杜阮明白即使再如何不甘心,现在,也不可能在重重包围里杀死皇帝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杜阮想,总有一天,她要杀了他。

    第83章 就换你,此生不能离开我……

    杜阮被扔进了地牢。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有股发霉似的怪味,地上只象征性地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因为处于地下,常年不见天光,只有一盏将熄未熄的烛火。

    皇帝的侍卫离开之后,太子就在地牢外蹲下来,看着里面的杜阮。

    他没有说之后会怎么样安排杜阮,只是说:“早知道你会那么冲动,我不会带你去。”

    杜阮坐在稻草上,没接话,只是低下头。她摊开右手,指节因为方才的用力过度,还在微微颤抖着。

    “你就有这么恨他?”太子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于是杜阮抬起眼看他,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仿佛还在握剑似的:“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如果这样,我会劝你放弃。”他很短促地笑了一下,但两人都知道那只是为了应和那句话,而非嘲笑或者其他的什么,“你与他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苦以卵击石?”

    “如果就连灭族之仇都不能算深仇大恨,那还有什么算?”

    太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久久地凝视。过了好半晌,就在杜阮差点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但是,这是这份仇恨应当与你无关才对。”

    “……”杜阮一怔,“你什么意思?”

    “杜阮,你是不是入戏太久,忘了自己是谁了?”

    杜阮心里骤然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想……但那太荒谬了,她不敢相信:“你在说什么?”

    太子又轻又嘲讽地哼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却又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杜阮吗?你又不是她,凭什么替她认下这份仇恨?”

    杜阮腾地一下站起来,抓住牢房的铁栏:“……你知道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太子说,他将那个“早”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似的,“那么惊讶做什么?你那个暗卫不也知道?”

    杜阮瞪大了眼:“你在说什么!龙凌……他怎么会……”

    “何止是他?”太子又说,“晓得这件事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你看,我们都将你与杜阮分开来,看做两个人。那你呢?”

    “杜阮,你真的把自己当做那个杜家小姐?”

    “……”杜阮一愣,继而低声说:“我没有。”

    “什么?”太子故意说,“你说什么?没听清。”

    “我没有!”杜阮说,“我只是、只是,只是有点……”

    她说不出来话,反而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镇国将军府那一片火海从她的回忆里翻涌上来,杜阮不知道那是来自自己上一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的想象,但它嚣张肆意地燃烧,好像要吞尽一切——它的确也这样做了,那栋代表着辉煌与赫赫战功的将军府,就这样被人心中的烈焰吞噬了。

    然后是边关凌冽的寒风,一下下好似能削掉人身上半块肉。那些来自中原的暗部们不习惯这样的天气,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然后把毛毯兜头盖在杜阮脑袋上,说:“大少爷要我们好好照顾小姐。”

    最后,记忆回到将军府那栋绣楼,建筑怎么会有感情?可是杜阮觉得它是温柔的,像家人的怀抱。

    杜阮好多次好多次听无数人提及镇国将军和他温柔的妻子、以及那两个意气风发又宽厚仁慈的大哥。

    那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是个爱喝酒的笨拙男人,那个杜家大小姐是个温柔的母亲,两个大哥也是真心地爱着自己的妹妹。

    然而这些人,落在皇帝嘴里,只得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该死”。

    他们被皇帝的车辙碾进了泥里,不仅是死去的人,还有那些活着的人——

    林皇后,秋半夏,萧蒙,还有这具身体的主人,杜阮。他们都被那个自私恶毒的皇帝毁了。

    上一世,归根结底,杜阮也因他而死。

    而且,杜阮忍不住地想:杀了皇帝,杀了他……这是原主的心愿,完成这个心愿,她或许就能回家了。

    “只是什么?”太子问。

    杜阮没有说自己心里想着什么,她不敢说自己可怜他们,这种话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只是,我想回家。”最后,杜阮这么说,“……杀了他,我就能回家了。”

    ……

    沉默,长久的沉默。

    久到杜阮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却见太子眼神阴郁,无数汹涌的暗潮藏在他眼里,又在转瞬之间被更深的黑暗。

    太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微微一笑,说:“你不可能回家了。”

    杜阮皱起了眉。

    太子便探出手,隔着监牢抚摸了一下杜阮的脸颊。他的手像是冰块,像是某种黏湿冰冷的蛇蜿蜒着爬过杜阮的脸颊。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他问。

    “你的意思是……”杜阮不可思议地喃喃。

    “在前世,我用命交换了一样东西。”

    太子微笑起来,分明身处阴暗幽冷的地牢,他却好似回到了前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晴天,他对国师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就换你,此生不能离开我。”

    第84章 阮阮

    地牢里不见天日,没有日月,更没有计时的刻度。杜阮的脑袋被纷乱的思绪填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远处再次传来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从那里望去。

    是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男人,他弯着腰,提着一个食盒,放在杜阮面前,隔着铁栅栏。

    杜阮瞥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她没心情吃东西,甚至没力气控制自己的表情,只是垂着头,想:太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龙凌呢?他又为什么会知道?太子又做了些什么?

    她出神地看着牢边的一盏灯笼,忽然眼前覆下一片阴影,那个侍卫单膝跪在她面前,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地从铁栏杆的缝隙里塞进去。

    见杜阮还是不为所动,他低声说:“小姐,多少吃些吧。”

    那声音极其低微,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气音了。

    但杜阮还是一瞬间便认出来了。她也放低了声音:“……是你?龙凌?”

    那个侍卫抬起眼,与杜阮对上了视线。

    他没有说话,但杜阮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确是龙凌。

    杜阮环视四周,东宫的这座地牢冷清得很,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关人,还是将其他人关在了不同的地方,至少她目之所及处没什么人,只有远处站着两个背对着他们的侍卫。

    “如今外面怎么样了?”她问,“皇帝如何了?”

    “小姐别急。”龙凌低声说,“早些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被召去了栖凰宫,但皇帝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些伤。反而是皇后,一直昏迷不醒。”

    “皇帝已经开始彻查此次事件了,但东宫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小姐再忍几天,晚一些,属下就救您出去。”

    杜阮的注意力在他的前半句:“皇帝已经开始查这件事了吗?那秋半夏呢?”

    龙凌收食盒动作一顿。

    “她已经被抓住了。”龙凌说,“云楼的收尾不干净,皇帝顺着皇后身边的线索查到了她的身上,方才太医院也被清洗了一番,想来是皇帝顺藤摸瓜,揪出了秋半夏身边的人。”

    杜阮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她现在如何了?”

    “皇后还没醒,太子如今自身难保,恨不得与这件事撇清关系,如今没有人能保她。”

    “萧蒙呢?萧蒙曾经与我说,他答应了母亲——就是林皇后,他要照顾秋半夏的。”

    “萧王爷失踪了。”

    “……失踪?!”

    “嗯。”龙凌低声说。“小姐,您别想太多了,等过几日属下带您离开皇宫,在边城,杜家尚且还有一条退路。”

    如今局势胶着如一团乱麻,杜阮深陷其中,自然看不清其中发展。

    杜阮攥紧了指节,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不对。”她忽然说,“不对。”

    “小姐?”

    “林皇后、秋半夏、穆青……还有我,杜阮——甚至还有皇帝,他看似是这个局的赢家,但我们都被困在这个局里,只有太子,他是唯一还能行动的人。”

    “……他不可能不做什么。”杜阮想了想,喃喃自语,像是强调又像是单纯地重复,“这个机会太好了,他不可能不做什么……所以,萧蒙的失踪……”

    “他是不是要逼宫了?”杜阮开口,语出惊人,她骤然站起来,朝外面走了两步,又停在铁栏里面。

    “他要和萧蒙联手,先把皇帝逼下台……”杜阮自顾自地说着,又十分肯定地一点头,“没错,在原著,在上一世,他们都先联手逼皇帝退位,然后他们一个作为摄政王,一个作为新皇,再各凭本事地争夺皇位……对,没错,就是这样,没错。”

    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发现龙凌的脸色在听到“上一世”时骤然难看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像是十分艰难才能发出声音:“小姐,什么是……上一世?”

    杜阮一顿。

    而后,她缓缓地低下头来。

    跳跃的烛火给她秀美的面庞打上了一层变幻莫测的阴影,她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居高临下地、定定地看着龙凌。

    半晌,她在龙凌难看的脸色里明白了什么,扯开嘴笑了一下:“龙凌,你心里既然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龙凌也仰起头,望着她,不置可否,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他就这样沉默着。

    在他们之间,龙凌曾经这样沉默地仰望她千千万万遍,往后或许也将永远这样,隔着几千年的时光与不可触碰的空间格障。

    这个秘密,一瞬间就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很远很远。好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集,只是命运捉弄了他们。

    “龙凌,你是不是也有上一世的记忆?你跟着我那么久……”杜阮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杜阮想过,原身是个根本没有见过外人的病秧子,在上一世,她与太子、萧蒙等人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她了。太子几人根本没有见过原身,怎么会怀疑杜阮已经不是杜阮了?

    会怀疑这一点的,只有可能是她身边的人,而且,是一个对原身极为熟悉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察觉她与原身的不同。

    上一世,就连迎春都死了,从她还没穿越一直在她身边的,不仅极为熟悉原身,还陪伴她多年的,只有一个人:龙凌。

    上一世,一定是龙凌首先开始怀疑她,继而这份怀疑扩展到了其他人身上,才让太子和其他人知道了真相。

    杜阮又问:“什么时候?”

    这次龙凌低下了头。

    “在上一世。”他说,声音微不可察,“我带您离开将军府的时候。”

    ——也就是说,龙凌只看了她一眼,就认出来她与原身的不同了。

    杜阮又坐了下来,她坐在铁栏里面,龙凌跪在外面,分明比他矮一些,但她还像是在俯视他。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是杜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龙凌说:“因为您想当杜阮。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就已经是杜阮了。”

    杜阮便摇了摇头,说:“最开始没有。”

    最开始,在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杜阮是想跑的。但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子,还被人追杀,又往哪里跑?

    最开始她与暗部们一起,也只是形势所迫,那个时候她都已经想好,等再过几年,杜家的事情平息了,她就离开。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暗卫们待她好,她也回报十分,最后,才走上了那样的路。

    杜阮喃喃:“……最开始,我还以为穿越者无所不能呢。”

    就像是无数小说里写得那样,穿越者是天之骄子,拥有主角光环,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剧情,实现梦想。

    所以,她还会鼓起勇气,想要改变原著的结局。

    但并没有。

    她发现穿越者也并不是就高纸片人一等的。

    恰恰相反,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她甚至比不上那些土生土长,熟悉于勾心斗角的主角、配角们。

    到了这一世,杜阮更是发现,剧情的改变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那些主角配角们主动改变造成的,自己最多算是一个次要原因。

    这很正常。她想,一个外来者再怎样想要拿着笔在书上涂抹修改,终归不是书本身的改变,而是污渍。

    只有书里的人物自己修改,才能让这本书改变。

    现在,这本书里的人们都知道自己是穿越者,并且自从上一世开始就主动修改了剧情,甚至让她得以再次重生。

    那么……这本书又会走向何处呢?既定的命运,是否会发生改变?

    命运……

    杜阮又想起秋半夏曾经问过自己的话:“你相信命运吗?”

    曾经她回答她,相信。

    那是因为上一世的经历真真切切地让她体会到了剧情的不可违背。但这一世,剧情早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改变,这些改变让杜阮从中看到了曙光。

    命运……命运。

    命运会改变吗?

    杜阮想起了什么:“龙凌。”

    龙凌俯下身。

    “有件事你去办一下……”她也俯下身,靠在龙凌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第85章 那是一瓶毒药

    既然龙凌说要救走她,为了方便后续的行动,杜阮仔细观察,发现这座地牢是真的很冷清,除去两个把守的侍卫之外,她没有见到任何囚犯。

    直到深夜,她忽然被一阵喧哗吵醒了。

    ——说是喧哗,也不太贴切。那其实只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但在地牢里杜阮哪敢睡沉,在脚步声靠近的瞬间,她就醒过来了。

    昏暗的烛光下,两个侍卫压着什么人往这里走,杜阮看不清楚她的脸,却能看清楚她一身白衣,被烛火映得橙黄。

    侍卫打开了杜阮所处的囚室,将那个女人一把推了进来。

    那人踉跄了几步,站稳了,那张脸也得以被烛火映亮。

    果然是秋半夏。

    见到杜阮,她甚至还很有闲心地与她打了个招呼:“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杜阮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态,唯有苦笑:“是啊,谁能想到再次见面居然会在东宫的地牢。”

    秋半夏也笑了一下,只是满脸轻松,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还有后手。

    杜阮自然也怀疑,便出声询问。

    秋半夏将稻草拢了拢,靠着斑驳的墙坐下,她态度很坦然,却只是说:“太晚了,今天还是先睡吧。”

    杜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却自顾自地闭上眼,看起来真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于是杜阮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背靠着墙,双腿折叠坐在地上,烛火不知疲倦地摇曳着,她看着它投在稻草上的,晃荡不停的影子。

    杜阮本以为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又被人在睡梦中吵醒过一次,她应当会失眠才对,但没想到,她就这样靠着墙,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杜阮睁开眼的时候还有点迷糊。

    地牢既没有床铺也没有被子,好在如今是夏天,这地方处在底下,虽然阴冷了些,但没有风,晚上还比较暖和。

    只是地面冷硬,她又靠着墙睡,一觉起来,只觉得浑身散架似的酸痛。

    秋半夏大约也没休息好,眼下有一块淡淡的阴影,但是醒得比杜阮早些,杜阮睁开眼的时候,她还与杜阮打了个招呼。

    杜阮估摸着自己的脸应该也没比秋半夏好多少,随口与她聊了几句,杜阮与秋半夏其实并没有熟悉到朋友的程度,她们之间见面都很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话题绕来绕去,还是说到了昨天的事情。

    直到这个时候,秋半夏才终于露出了些许苦涩的表情,她苦笑道:“只怕我们的计划早就被发现了。”

    杜阮点头,她也这样觉得——没什么证据,只是昨天在看见皇帝那平淡的表情的时候,她就猜到皇帝早就知道了。

    秋半夏想了想又道:“不过昨天还差一点以为能成功,真可惜。”

    杜阮便瞥着她的表情,见她脸上有些后悔,但更多的却是坦然。

    秋半夏见她小心地看着自己的表情,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接受不了计划失败?其实也没有。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来就是铤而走险的计划,我自然想过会失败。”

    “只是我比较奇怪的是,昨天你怎么会那样激动,想要杀皇帝?如果你不冲上前去,你本来可以离开——之前我们也说好,这件事,你不要掺和的。”

    杜阮刚要开口说什么,秋半夏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知道你不是杜阮。这是我从太子那里听来的。”

    杜阮心里一惊,难道她是穿越者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但她显然想得太多了,普通人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事情,秋半夏只是皱起眉,有点疑惑地问:“不过,这样说起来……你难道是辛夷将军的私生子吗?”

    “……不是,当然不是!”杜阮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辛夷将军与他夫人感情很好的。”

    秋半夏却像是想了一下,说:“你一直喊他‘辛夷将军’,而不是父亲。之前在栖凰宫面对皇帝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喊他的。”

    杜阮说:“你就当我是他们家的养女吧。”

    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对。

    秋半夏说:“那他们对你很好。”

    杜阮苦笑了一下,说:“是啊。他们是很好的人。”

    杜阮没与他们见过面,但也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温柔的父母的形象,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

    有时候她搞不清楚,那个被她在心里无数次勾勒出来的形象到底是不是杜家人。她想,她应该是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什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应该是对家人的想象。

    也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那四个人,所以她把他们想象得很美好……或许那份美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本身。

    但那又如何呢?杜阮想,他们对原身付出的一切,对于杜阮来说,的确是个完美的父母和家人。他们是爱的代言词。

    “我没有父母。”杜阮说,“他们不是我的父母……但是,他们是很好的父母。”

    所以才想维护他们,就像在维护心里的一个关于父母这个词的想象。

    “而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应当成为灰尘和蝼蚁,被皇帝随意践踏。”

    杜阮侧过头,去看秋半夏,这个一直如仙人般的医者如今变得有些狼狈,白衣蒙了尘土,眼下有淡淡的淤青,脸颊边蹭了白墙的灰。

    狭小的囚房被那豆子似的一点烛火映得明明暗暗,秋半夏脸颊上那一点雪白的灰也跟着摇曳。

    杜阮的视线一下子被黏在上面,她没忍住,伸手帮她擦了擦白灰,才说:“你和我,也一样不应当被他践踏。”

    秋半夏没能接得上话。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杜阮,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杜家的大小姐。

    杜阮抱着膝盖,坐在墙边,这样的姿势显得她很小一只。她其实长得很乖,是那种长辈们会喜欢的秀气长相——简单来说,就是看起来很听话,像是京城里那种知书达理,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

    但秋半夏还记得昨天,她单手握剑,狠狠往下劈砍时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就像一柄出鞘的剑,没有人敢直视她的锋芒。然而哪怕那个时候,她也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只是抿着唇,抬起眼,却有一股势如破竹的气势。

    或许皇帝说得对,她真的很像她的父亲,像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杜阮对秋半夏笑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杀了他——我真的差一点就能杀了他——我们所有人就不必为了仇恨奔波,我们就都能解脱了。”

    她就能给杜家,甚至给秋半夏和林皇后报仇了,即使皇帝死了之后,太子、穆青和萧蒙又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斗,但那又如何?

    到时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可惜失败了。”秋半夏说。

    杜阮叹了口气,又问:“我现在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你说。”

    杜阮难得踌躇了一下,她觉得接下来的问题或许有点不合时宜,但她实在很想知道答案,最后便还是问了:“那晚的灯会,在云楼的时候,你与我说,你不相信命运……现在,你还信吗?”

    她说完,见秋半夏神情并没有变化,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她昨天想了一晚上,或许命运要开始改变了。

    如果秋半夏对她说相信,这一次她也一定要告诉秋半夏,自己改变了想法。

    但秋半夏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她靠着墙,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面庞都埋在了阴影了,好半晌,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或是回答。

    等了许久,杜阮有些着急:“秋半夏?你怎么——”

    牢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袍的身影,端着一个托盘向她们走来。

    那人生得矮小消瘦,整个人被拢在宽大的太监袍子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瓶身高而壶口细长的酒壶。

    那是一瓶毒药。

    第86章 去吧,回家

    那太监把托盘往监牢前一放,还没等两人问些什么,便斜着眼看着两人,冷笑着捏长了嗓子:“秋半夏,不对。现在应当叫你秋忍冬了。你大约是不会想让老奴亲自动手的。”

    杜阮腾地一下便站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做了什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心里应当清楚。”

    是的,杜阮太清楚了——罪名是谋反。

    她捏着指节,手心里冷冰冰又湿漉漉的,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皇后娘娘呢?”她问,“我们要见皇后娘娘!”

    如果能见到皇后,皇后大约会保下秋半夏。再不济,也能拖延时间,等龙凌来救她们。

    太监的脸色登时变了:“大胆!皇后娘娘岂是你们说见就可以见的?!”

    他接连骂了两句,但杜阮却微微放下心来,按照他的说法,皇后如今还是皇后,并没有沦落到与她们一样,在这其中,应当还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忽然,身后传来秋半夏平静无波的声音:“皇后娘娘如今昏迷不醒……她还没醒过来罢?所以,皇帝急着要在她醒过来之前先处死我,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全然肯定的。

    杜阮回头,只见秋半夏倚着墙坐着,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杜阮的视线,她也扭过头来,看着杜阮,对她微微一笑。

    杜阮:“秋半夏……”

    这一回,秋半夏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站起身,径直走到太监面前,说:“皇帝陛下怎么说的?”

    太监冷笑:“秋太医,你应当与你爷爷秋太傅一般畏罪自杀,死在牢中。”

    “至于你……”他扫了杜阮一眼,声音滑腻,其中恶意令人发麻,“也应当与你父亲一般,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才是。”

    “……你!”

    “挺没意思的。”秋半夏却说。

    “有没有意思,不也一样是死?”太监说。

    “你说得对。”秋半夏笑起来,杜阮担忧地看着她,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却见秋半夏忽然拎起地上的酒瓶,张嘴就倒!

    “秋半夏!”

    那一瞬间杜阮都没反应过来,她单手拎着瓶子,将瓶口朝下,那动作干净利落,竟然还透着喝酒似的豪爽。

    一两滴毒酒顺着瓶口往下落,啪地一声砸进了稻草里。

    秋半夏又笑了一下,说:“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脸颊当真泛起醉酒后的潮红,如同天边热烈的晚霞,叫杜阮一时间看呆了。

    然而,不过转瞬,红霞便化作雪地上的霜,嘴唇也发紫,秋半夏踉跄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

    杜阮先是一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迟钝地、后知后觉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叫她也脚一软,跪倒秋半夏的身边,只能愣愣看着秋半夏。

    这个初见时如谪仙般的女子如今躺在牢房的地上,雪白的衣衫湿了脏了,像一朵花被碾碎进了泥里,她的脸是惨白的,四肢因为剧痛难以抑制地蜷缩起来。

    皇帝想要一个人死,那必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杜阮的手颤抖着,想去扶一下秋半夏,却也没敢用力。

    好半晌,她轻声问:“……秋半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敢喝?”

    秋半夏仰面躺着,没有回答。她睁着眼,目光却是涣散的,落在空中。

    好半晌,她忽然用力地抓住了杜阮的手,笑了笑,还真的很仔细地想了一下,才说:“色浑而味苦,微有辛辣,入喉剧痛……很没有新意的毒药,是咖麻吧。”

    秋半夏的态度太坦然了,杜阮也抓紧了她的手,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颤抖:“你会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没关系,我曾见过死亡的。”秋半夏说,“在五年前。”

    她闭了闭眼,没头没尾地说:“那个时候……父亲守在门外,我听见一声惨叫,而后血迹浸透了纱窗;母亲悬了梁,我躲在地道里,那木板有一条缝,我就从那条缝里看着母亲的脚在空中挣扎,渐渐不动了。”

    “五年前……”杜阮忍不住问,“那时候你多少岁?”

    “那年我十二。”秋半夏说。

    十二岁……若是放在现代,甚至才将将上初中。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秋半夏一个人躲在阴暗的地道里,从缝隙中看着母亲的双脚在空中摇摇晃晃,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度。

    十二岁的秋半夏亲眼见证了父母的死亡,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敏感多疑和偏执的仇恨便改变了这个孩子。

    “……”杜阮说,“见过和经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不怕吗?”

    秋半夏笑起来:“人生就这样一遭,难道你经历过?”

    杜阮捏紧了秋半夏的手指。

    她经历过。

    正是因为经历过,她才知道,秋半夏是真的要死了——她的眼睛看向自己,可是瞳孔却渐渐涣散了,烛火跳跃着,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亮。

    人之将死,第一个失去的便是知觉,然后是视力和听力,最后才是声音。

    “你要死了……”杜阮说,“你已经看不见了,对不对?”

    秋半夏说:“我知道。”

    “你怕不怕?”杜阮又问,她上一世死时,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并不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黑暗的地牢里,她却忽然害怕起来。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怕,怕秋半夏不怕,又怕秋半夏害怕。

    “其实还是有一点怕的。”秋半夏很坦然地说。

    “世上大约没有人不怕死。”杜阮说,即使是她,哪怕死过一次了,想到死亡,也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秋半夏忽然开口:“你相信命运吗?”

    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秋半夏不由自主地想:到底是没有回音,还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足足过了好半晌,她才听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啪嗒——”

    秋半夏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应该是有什么水滴落在了她耳朵旁边的稻草上。

    ……杜阮哭了?

    不知为何,秋半夏很想笑,她张开嘴,一大口血便涌了出来:“我信了——现在,我信了。”

    杜阮呆住了。

    蚀骨的寒意从牢房潮湿阴凉的地面直直冲上她的心口,那一瞬间她甚至踉跄了一下,伏倒在地上,伏倒在秋半夏身上。

    “我不信了……”杜阮喃喃着说。

    秋半夏根本没有回应,她的瞳孔没有丝毫反应,杜阮知道她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这个问题,直到最后,还是没有答案,杜阮明白自己不能给她答案。

    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和视力,现在就连听觉都从她身上抽离开来,她是真的要死了。

    那浑着血的喉咙忽然滚起来,杜阮贴近了去听。

    “……鸟儿飞越山谷……”

    “飞越悬崖……它回到家乡……”

    “命运啊,命运啊……命运它说……”

    熟悉的曲调。那是秋半夏曾经抱着琵琶唱过的。

    她说那是她家乡的歌谣,讲述一只鸟与天争命,却在命运安排的苦难之中死去的故事。

    因为失去了听力,听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其实并不如何好听。

    但不知为何,在那样缥缈的歌声里,杜阮几乎是嚎啕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跪在秋半夏身边抓住她的手臂:“秋半夏、秋半夏……秋半夏!我不信了,我不信命!你也不要信……”

    这个时候的秋半夏,已经不能给出反应了。

    命运的指针在这一刻逆回倒转,时光轻盈如飞鸟般从她们身边越过,就像某种慷慨又吝啬的施舍。

    她好像回到了家乡,那些算计阴谋、步步为营的艰辛,那些仇恨和掩饰仇恨的假面都如洪水般从她身上褪去,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

    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小姑娘,那个时候,她还叫秋忍冬。

    忍过严寒,却没有迎来盛夏,就像她把易容的假面戴久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临死前,却也能当回秋忍冬。

    命运它说:去吧,回家。

    于是秋半夏笑起来,她张了张嘴,也跟着那道虚幻的声音歌唱:去吧,回家。

    灵魂轻盈地从那具腐朽沉重的身体里跃出来,穿过血雨腥风的栖凰宫,穿过暗潮涌动的太医院,穿过阴冷潮湿的牢房。

    穿过命运的指针,白衣的少女将一切抛在身后,去吧,回家。

    第87章 我早就死了

    晦暗的光线将囚牢笼罩,杜阮抓着秋半夏的手,有什么晦涩的东西堵在她的喉间,叫她一时间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哽咽着,呆呆地注视着秋半夏的脸。

    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意,只是如今已经凝固了,漆黑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外面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的主人显然十分急切,甚至是有些踉跄的,下意识地,杜阮转头看去。

    只见那个方才端来毒酒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一把抓住铁栏,急切问道:“秋半夏呢?!”

    杜阮木然地看着他。

    “皇后娘娘醒了!要见秋半夏!”太监尖叫道,“她怎么样了?快快快,太医来了……”

    杜阮脑袋里嗡鸣一声,她甚至不敢想他在说什么,但那太监尖锐的声音像是洪水般,瞬间就塞满了她的脑袋。

    皇后醒了……她甚至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保秋半夏,但只差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偏偏就差这么一点时间……

    一大批人涌入了牢房,那些人穿着与秋半夏一般的白色衣服,有人伸手放在秋半夏的鼻下,有人去摸秋半夏的手和脖颈。

    嘈杂的交谈声一瞬间挤满了这个小小的牢房,杜阮却像是不能理解一般,呆呆地跪坐在秋半夏身边。

    又有人架住秋半夏的肩膀,要把她抬出牢房。

    杜阮死死抓着秋半夏的手,被往前拖着踉跄了几步,一直木然的神经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你来晚了……别做无用功了。”

    太监气喘吁吁,他想起方才在栖凰宫时皇后的崩溃和皇帝的纵容,心里明白如果秋半夏死了,皇帝绝不会在皇后面前承认是自己做的。

    如以前一般,为了维持在自己皇后面前的形象,皇帝会找一个替罪羊……

    他想着,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一般,他也死死地盯着秋半夏毫无生气的面容,发了狠一般道:“老奴只管带她去见皇后娘娘!”

    说罢,他也跨步进了牢房,一手抓住秋半夏的胳膊,跟其他人一起把她往外拖。

    杜阮不肯,抓住秋半夏的手,两厢拉扯之下,秋半夏的身体被人拖出一半。

    “她已经死了。”杜阮压住哭腔,忍无可忍地说,“放开她,放开!她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折腾她啊……”

    “皇后娘娘要见的人,活要见人,死也要拖过去让皇后娘娘见上一面!否则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混乱之中,秋半夏的脑袋往侧边垂下,杜阮从纷乱的缝隙里看到她嘴角微微勾起的笑容。

    混乱,哭叫,光影晃动着,天翻地覆。

    在这狭小又混乱的天地间,只有她格格不入,面上挂着安详的笑意。

    ……真奇怪。

    就在这一瞬间,杜阮忽然想,真奇怪。

    死亡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当它发生的时候,只为他人带来痛苦和难堪,而死者本人却无知无觉。

    自己上一世死了之后……龙凌他们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她不由得抓紧了秋半夏的手,低声喃喃:“龙凌……”

    “噗呲——”

    是剑刃穿透身体的声音。

    杜阮抬起头,昏暗的地牢里,跳跃的烛光中,雪白的剑锋从太监蓝色的衣衫前穿透而出。

    那太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轰然倒了下去,露出身后,一个黑衣的身影。

    龙凌抽回剑刃,说:“小姐,属下来晚了。”

    杜阮足足愣了半刻钟,脸上表情似哭似笑:“……龙凌,你也来晚了。”

    太监带来的白衣的太医们早已经四散而逃,杜阮得以抱起秋半夏的上身,将她靠在墙上,为她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扯散的衣襟和发髻。

    做完这一切,杜阮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脸颊。苍白的脸颊都已经失去了温度,变得冷冰冰的。

    “小姐,咱们该走了。”

    “我知道……”杜阮说,“我知道。只是,我们离开之后,谁会为她收尸?”

    “皇后、萧蒙或者太子。”龙凌说,“皇后方才醒了,要见秋半夏,属下觉得有机可乘,便随皇帝身边的太监来救您。属下去试探过了,您猜得没错,萧蒙就在宫中,想必太子也会很快有行动了。”

    杜阮垂着眼,没有接话,她沉默地看着秋半夏的面颊,半晌,忽然抬起头,问:

    “龙凌,上一世,我死了之后,是谁为我收尸的?”

    ……

    沉默,长久的沉默。

    龙凌的声音仿佛浸透在了冰水里,每个字都透着晦涩:“……小姐,属下不知道。”

    杜阮自嘲地笑了一声:“上一世你逃走后,竟也没回来为我收尸么?”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想了想,又自我安慰一般说:“战场上曝尸荒野不也很常见?算了。”

    说着,一遍摇头一遍扶住墙壁,缓了缓眩晕之后往外走。

    却猝不及防地踏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龙凌?你……”

    龙凌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大约是他两世来第一次做这样逾矩的动作,带着千万种复杂的情绪。

    他比杜阮高许多,往日躬身时不觉如何,但抱住杜阮时,宽厚的肩膀却全然盖住了杜阮的身体。

    他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小姐……是觉得我逃跑了么?”

    杜阮说:“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

    上一世,在最终一战的时候,龙凌本该在她身边——往日无数次都是这样,但就在那个时候,他匆匆离开,不告而别。

    有暗卫向他招呼,他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急着离开一般。

    其实这也很正常——那个时候杜阮已经隐约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为了不拖累其他人,她便吩咐手下,想要离开的人都可以取一份报酬离开,不必告知。

    杜阮感觉到龙凌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脖颈处。

    她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那个时候离开很好,不必跟着我一同送死。”

    苦笑从她的耳边传来,是龙凌。

    他低声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小姐。”

    “我没能去为您收尸……因为我早就死了。”

    第88章 死亡,又是死亡

    直到被龙凌带着出了地牢,天边明亮的光才将她从震惊中唤醒。

    她看着龙凌的侧脸,下颚的线条在光芒下显得十分凌冽,如同沉默的山峰。

    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喝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

    “小姐,有人来了。”龙凌低声说,“属下先带您走。”

    杜阮注意到他的称呼又从“我”变成了“属下”,这称呼似乎又把他整个人压进了黑暗中,重新变成那个藏于微末、没有丝毫存在感的暗卫。

    他打横抱起杜阮,脚下几下轻点便跃上了屋顶。

    “我不知道……”杜阮茫然地说着,下意识靠着他的胸膛,“我不知道你已经……”

    杜阮从来都没想过,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龙凌竟然也……

    很奇怪,杜阮是从来不避讳说死这个字眼,也好几次坦然承认自己已经死过的事实,或许是已经经历过,她并不会像常人那般恐惧死亡。

    但是,面对龙凌,她甚至都不敢想象死亡。

    龙凌对她来说,是特殊的。

    他是陪伴自己两世的守护者,他武艺高强,沉默而可靠,永远在自己身边——永远。

    杜阮抓住了龙凌的衣襟,轻声问:“龙凌……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你武功那么好,不应该……”

    龙凌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说:“您不需要知道。”

    “有什么是不能与我说的?你说你没有逃跑,又说你……最后,却说我不需要知道?”

    “龙凌,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龙凌只是摇头,不说话。

    “龙凌,你告诉我!”杜阮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一些,带着些掩饰不住的颤抖,任谁都能听出来她的惶恐,“那个时候你去做什么了?你去了哪里?你怎么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龙凌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往怀里按了些。

    他自然也听出来她的惶恐,却只是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他说,“小姐,属下也是会死的。”

    他知道杜阮在想什么。在杜阮的印象里,他武艺超群,大约是能活下来的——她见过太多死亡,当死亡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如何可怕,但当身边人死去,她却为此感到崩溃和痛苦。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更甚。

    更何况,她是那么依赖龙凌。

    “我以为你不会——”杜阮喃喃着说,她的脸颊贴在龙凌的胸膛上,隐约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但风声呼啸而过,叫她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属下又不是什么神仙鬼怪,自然会死的。”龙凌说。

    “你告诉我吧,龙凌。上一世,你去做什么了?”

    龙凌还想照着方才回答,却忽然察觉到衣襟被濡湿了——那是杜阮的眼泪。

    杜阮的声音几乎是哀求了:“龙凌,你告诉我吧……”

    在龙凌的记忆里,她从没有那么崩溃地说过话。

    他以为杜阮不会在意自己,以为在杜阮的眼里,他与其他暗卫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见杜阮的模样,不由微怔:“小姐,我希望您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杜阮不答,微红的眼里泪光盈盈,她直直地盯着他,如同含着一捧清凌凌的湖水。

    龙凌便叹了口气。

    他与杜阮对视,从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敛下了眉目之间的凌冽,沉默寡言的男人头一次放软了声音:“属下只是您的剑,一柄剑,好用就可以了。至于它为什么折损,主人不必知晓。”

    杜阮失声道:“你难道也是这么想?就像他们说你是杜家留给我的剑,是我养的疯狗那样——你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嘲讽话!”

    龙凌反问她:“那我该是小姐的什么?”

    “你是——”

    杜阮一顿。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龙凌是她的什么人?

    杜阮答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他特殊——至于为什么特殊,她从来没有时间去想,也从来没有想过。她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不能接受他的离开。

    “上一世属下去做了什么,您马上就会知道的。”他低下头去,见杜阮小脸惨白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张着嘴,却讷讷地说不出话,不由得软了心,“马上,我保证。”

    “现在,需要先应付一些小问题。”

    龙凌抚上杜阮的发顶,单手圈住她的腰:“小姐抱紧些,别看。”

    面对身前的追兵,他神情平淡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杜阮抬起头,就能看到龙凌下颚溅上的血迹。

    她伸手给他擦去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转过了头去。

    追兵越来越多,龙凌带着她且战且退,一连逃过了好几座空荡荡的宫殿。

    “风雕和红缨还在宫里吗?”杜阮问,“他们若在,还可以支援一下。”

    龙凌一剑挥退了一个冲上前来的侍卫,声音里有些微喘息:“他们在太平殿里。那里离太医院近,方才太医们都去了栖凰宫,已经没有人了,我们从哪里离开。”

    杜阮先是点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太医院——太医院!”

    “怎么了?”龙凌问。

    “太医院东门,从左往右数第四间屋子——秋半夏曾与我说过,如果想要离开,就去那里寻她!”

    杜阮忽然想起那个时候秋半夏来警告自己离开皇宫的事情,大约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太子想要囚禁自己,只是她不能提醒杜阮,只能不断暗示。

    她曾说过,想要离宫,就去那里找她。

    ——那是她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杜阮明白了什么,抓紧龙凌的衣襟:“去太医院!去东门,从左往右数第四间房,那里有可以离宫的地道!”

    龙凌从不质疑她的选择,当下收起长剑,一言不发地抱起杜阮就往太医院跑去。

    只是那些追兵还在后面紧追不舍,不能让他们发现那个地道,否则就是瓮中捉鳖了。必须要先解决他们。

    杜阮心中忐忑不安,脑海中急数转过几个解决办法,却都不是万全之策。

    龙凌速度快,抱着她翻上某座宫殿的屋檐,忽然,杜阮瞪大了眼睛,思绪在一瞬间凝固了。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是什么?”

    “啊——!!!”

    惨叫声从远方传来,追兵们也朝远处往前。

    前方,一抹黄色的身影从空中跌落。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呆滞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身影。

    分明是往下坠落,但她的衣诀纷飞着,如同鸟儿华美的羽翼,肩胛骨在空中因重力而高高地耸起,好似能从那里长出一双洁白的翅膀。

    她的姿态看起来是十分轻盈甚至是十分美丽的,像远赴天边的雁鸟。

    然而奇怪的是,那消瘦的、没有多少重量的躯体落在地上时却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巨响。

    鸟儿怎么会有这样沉重的躯壳?

    ——说到底,她并不是自由的鸟儿。

    杜阮喃喃道:“是皇后……”

    追兵们也混乱起来,“是皇后!”

    “快,快快,去栖凰宫!”

    ……

    死亡,又是死亡。

    杜阮又一次见证了死亡。

    林皇后……林云竹。

    她也死了。

    第89章 穆青怎么会是女人?!……

    龙凌也遥遥望着栖凰宫的方向,须臾,他低下头,伸手将杜阮的眼睛盖住。

    “该走了,小姐。”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闷的“嗯”。

    如龙凌所说,太平殿内,风雕和红缨已经等候多时了。

    红缨是个急性子,见到杜阮便急切地问:“小姐!是否要让暗部们入宫?宫中侍卫众多,只怕属下三人无法保护您……”

    风雕扯了扯她的袖子。

    红缨这才看到杜阮通红的眼眶,一时讷然无言。

    杜阮说:“无事,别让暗部们入宫,去太医院,那里有地道。从地道走,不必与他们正面对上。”

    “地道?”红缨问,“小姐是从哪里得知的?属下曾去太医院搜查过,那里什么也没有。”

    “……是一个朋友与我说的。在东门从左往右第四个房间,那里你有去看过吗?”

    “自然去过。”红缨说,“东门是太医院提供太医们临时居住的地方,听说东门是按资历分配房间,第四个房间是那里少有的一间女子的房间。属下查看过,并没有什么地道。”

    杜阮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相信她。不管如何,先去看看。”

    “是。”

    几人出了门,却见太医院门前,一个青衣的身影立在树下,背对着他们,身形瘦长如修竹,却看不见脸。

    杜阮还穿着那身粉色的宫女装,她给龙凌三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偷偷跟着自己,又理了理衣角的灰尘——她在地牢待过那么久,衣服难免脏了些皱了些,希望能骗过去。

    杜阮理好衣服,低着头,疾步往太医院走。

    谁晓得她甚至还没走到门前,那青衣的男人便如有所感地回过头来:“站住。”

    杜阮登时紧张起来,她将头垂得更低,就像一个骤然被叫住后惶恐不安的小宫女:“……公、公子,您有何吩咐?”

    男人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舒展了眉眼,含笑道:“阮阮。”

    什么?

    杜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今她在宫里认识的男人只有太子和萧蒙才对,他又不是他们任何一人,莫不是在诈自己?

    她没敢抬头,却听得头顶一声轻笑,男人声音低低的,仿佛还带着点委屈:“阮阮不认识我了么?”

    他伸手抬起杜阮的脸,用了个巧力,强迫她看着自己。

    杜阮对上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庞,线条却十分柔弱,长眉入鬓,生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唇上还点着胭脂。

    我该认识他吗?杜阮楞楞地想。

    见她还是一脸茫然,男人伸出手,从高束的玉冠上抽出一根发簪。

    梅花簪,珊瑚蕊,下面坠着云母雕成的蝴蝶,栩栩如生,价值连城。

    奇怪,这分明是女子戴的样式。仔细一看,还有些眼熟……

    杜阮盯着梅花簪花瓣上的一点针尖似的缺口。

    ……这不是她送给穆青的梅花簪吗?

    杜阮说:“你到底是谁?你认识穆青?这是她给你的?”

    不知为何,在她说出自己的疑惑之后,面前男人的表情好像凝固了。

    他就这样俯下身,与杜阮对视,两个人之间挨得极近,以至于男人可以清晰的看见杜阮眼中的疑惑,那是全然做不得假的。

    僵持半晌后,男人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

    他轻咳一声,换了个声音:“阮阮,是我啊。”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女声,柔软妩媚,却透出珠落玉盘般的清越。

    那是穆青的声音。

    杜阮一愣,旋即皱起眉:“你的声音为何……”

    她忽然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穆青?你为何要女扮男装?”

    穆青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缓缓地道:“我本来就是男人。”

    杜阮笑了一下,刚想说你又开什么玩笑?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瞪大了眼,往后退了两步,步伐甚至有点踉跄:“你……你、你……你!”

    穆青叹了口气,说:“阮阮,我本就是男人。”

    杜阮瞪着穆青,半晌也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镇国将军夫人势大善妒,在我前头还有几个哥哥,却都没有活过满月。我出生时,母亲怕我被将军夫人暗害,便将我扮作女儿身,一直到如今。”

    “阮阮,我也不是有心瞒你,只是……”

    杜阮完全傻眼了。

    在这一刻,她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太子喜欢男人?!”

    原著里,穆青分明是太子的皇后……

    杜阮忽然想起,在原著里穆青本该做太子的皇后,最后却自立为王,与太子协议将天下分而治之。

    她也因此佩服和喜爱穆青这个角色,因为她的不做男人的附属物,不囿于后宫的一亩三分地,是真真正正地心怀天下,做到了这个时代的女性做不到,甚至没有想过的事情。

    却原来……她——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女人!

    穆青的脸上全然是无奈,还有些憋屈:“阮阮,上一世我与太子是假夫妻,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杜阮看着穆青的脸,之前是全然没有想过,如今骤然得知了真相,那张俊秀的脸上也隐约看得出来几分女性穆青的轮廓。

    只是,他扮作女装时,全然是一个妩媚又柔软的女子,看人时美目盈盈,走动起来婀娜多姿,点着红色的唇,任是谁也看不出来破绽。

    如今换了男儿装,却是个俊秀的翩翩公子,一身青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越发挺拔如松柏,清贵万分。

    杜阮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急促地呃了一声:“所以……所以……”

    穆青说,“所以我真的是男人。”

    ——所以昨天她还主动掀起裙子,让一个男人给自己大腿上扎带子,而这个男人还真的环着她的大腿,细细地给她绑好束带。

    杜阮要窒息了。

    “哈……原来、原来是这样……”杜阮干笑了一下,即使是上一世穿越到这本书里时,她都没有这么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穆青怎么会是女人?!

    杜阮太相信原著了——或者说,她可以不相信原著,但绝不会怀疑一本大女主言情小说里的女主居然是男人。

    杜阮感觉自己的脑子如同一滩浆糊,说出口的话也语无伦次:“所以、现在,就是说……呃……我们……”

    穆青又叹了口气,他抓住杜阮的手,说:“现在,跟我走。”

    第90章 求小姐怜悯……

    杜阮被他拉着往外走了两步:“去哪里?”

    穆青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去栖凰宫。”

    “去哪里做什么?方才我看到皇后……”

    穆青的神情淡淡的:“我知道。在她死后,我从栖凰宫过来,来这里等你。”

    “……等我?”杜阮想起什么,“那个晚上,在秋半夏之后,在太子之前,你闯进我的房间警告我太子会来。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与你说了秋半夏告诉我的地址?”

    “是。那个房间是秋半夏在太医院临时的住处,那里有一条暗道,你若想离宫,只管从暗道出去,那地方除了秋半夏和我没有人知道,很安全。”

    杜阮没有接话,她静静地看着他,与他对视,她知道穆青绝不是为了说这么一段话才到这里等她。

    果然,穆青顿了一下。

    他说:“你若想离宫,现在就走。但是……阮阮,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想复仇,却不想牵连杜家暗部,对不对?如今,太子与萧王的兵马已至栖凰宫,皇帝也在那里。”

    杜阮的目光微微一动。

    “你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穆青说,“阮阮,你若是想走,我可以送你走。但你真的要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放软了神色——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倒有了些女子穆青的味道:“阮阮,你曾说自己相信命运。但我不信。如果命运对你不公,我就带你去打破它。”

    杜阮沉默了几息。

    很难说这个时候在她脑海里浮现的到底是什么,是上一世暗部们战死的尸体,是杜家众人被带走时的场景,是秋半夏临死前的话语,还是林皇后往下坠落时纷飞的黄衣?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些杂乱无序的碎片,倏忽闪过,什么也抓不住。

    脑海里转过许多,杜阮却只攥紧了他的手,说:“去栖凰宫。”

    穆青闻言便笑起来:“果然……前世你我交手那么多次,我自然晓得你的选择。”

    杜阮瞥了他一眼,说:“你果然也是重生的。”

    “重生的人可多了去了。”穆青随意地说,“你、我、龙凌、萧蒙和太子。”

    杜阮说:“还有你的哥哥,穆阳。”

    知道有人重生之后,杜阮仔细想过了这一世那些在她身边的,态度奇怪的人,除却穆青说的这些人,应当还有一个穆阳。

    她只是随口一说,穆青却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杜阮奇道。

    这次穆青犹豫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才低声说:“我们与人做了交易,是随你重生的。但这份交易,穆阳并不知晓,他怎么会重生?”

    杜阮这才想起来,若是说重生的时间,穆阳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

    穆青、萧蒙和太子,从见到她开始态度就不同,显然是早就重生了,但穆阳在这一世第一次见到自己之后,对自己的态度与上一世并没有不同——很显然,他是见到杜阮之后,做了什么事情,才因此重生。

    ……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呢?杜阮一时半会还想不到。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杜阮只是思考了一瞬间,没有得出答案,便随意把它抛在脑后。

    “不急着去栖凰宫。”杜阮对穆青说,“太医院的地道就在前面,我要先让我的暗部离开。”

    “他们跟在你身边?”穆青问。

    杜阮便点了点头,她招手让三个暗卫现身,早在杜阮被关进地牢之后风雕便送迎春离开了,如今,她身边只有这三个暗卫。

    去栖凰宫必然凶险无比,九死一生。带着暗卫们,肯定安全许多。但杜阮更愿意送他们离开。

    暗卫们方才为了隐藏身形离得远,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还以为只是简单交谈。

    杜阮也若无其事地把他们带到秋半夏的房间里,让穆青打开机关。屋里果然是有地道的,只是设计隐秘,很难察觉。

    红缨率先跳下地道,往前走了一段,确认没有危险,才返回来对杜阮说:“小姐,地道没有问题,您跳下来吧,属下接着您。”

    杜阮却对她摇摇头,说:“你们先走,宫里还有些事情我要去处理。”

    “宫里能有什么事?”红缨问,“更何况,咱们走后,谁送您离开?”

    杜阮说:“放心,我自有打算。稍晚一些,穆青会送我离开。”

    穆青也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附和。

    杜阮含糊其辞,红缨等人哪里肯走?她坚持地说:“小姐,有什么事是不能以后再入宫处理的?如今宫里局势紧张,咱们还是先离开为好。”

    杜阮便皱起眉,说:“这是命令。”说罢,又放软了声音,“红缨,你相信我,等宫中事了,我就去找你们——你们就在将军府遗址等我,好不好?”

    双管齐下,红缨便无法了。虽然他们大杜阮许多,但事实上,杜阮才是主人,他们不能拒绝杜阮的命令,更何况,红缨也晓得杜阮是个有主意的,没人能让她改变主意。

    风雕叹了口气,也跳下地道,嘱咐杜阮:“小姐,您在宫里,一定要小心。等您手头事毕,可需要我们来接你?”

    杜阮便朝他扬起笑容:“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红缨便同风雕一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杜阮也瞧着红缨的红色发带在黑暗中一摇一晃,逐渐消失在地道里。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龙凌都没有动作。

    杜阮催他:“龙凌,你与他们一起走吧。”

    龙凌也看着地道里的两人,好半晌,才扭过头,与杜阮对上视线。

    他没有接话,但杜阮从他黑如深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倒影,也看懂了龙凌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杜阮避开他的眼睛,催他:“你快走吧,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好半晌,空气中才响起他轻轻的声音:

    “小姐又要抛下我了吗?”

    “……”

    杜阮登时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的猫:“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什么时候……”

    龙凌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杜阮,一向冷漠坚硬的眼神里好像有些游移的脆弱,杜阮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低下头,轻轻捧起杜阮垂在身侧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小姐怜悯……不要再抛下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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