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沿着梧桐叶砸入泥里,天才蒙蒙亮,相国寺外的鸡鸣就把杜阮惊醒了。
杜阮没想到原书女主穆青是个热心肠,不仅提供伤药与医者,还极力挽留他们在相国寺的偏房里留宿一晚。杜阮本想拒绝,但龙凌受伤后又着了凉,居然起了高热。
这个时代不同于现代,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置人于死地,杜阮不敢大意,厚着脸皮承穆青的情留宿一晚,也好照料龙凌。
虽然这里人手多,轮不到杜阮亲力亲为地照顾龙凌,但她这一晚,睡得着实不太好。
一路颠簸逃命,又是受伤又是雨淋,精神一直紧紧绷着,躺在软床上反而浑身酸痛,怎么也躺不住,干脆开着窗倚在窗边听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一会儿念着龙凌的伤,一会儿又盘算着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到前世的事情,万般心绪交杂在一起,倒是很快耗尽了精神,脑袋枕着窗沿睡着了。
只是睡着了,也不得安生。
前世万般场景都出现在她的梦里,战败后部下失望的眼神、自刎时女主惋惜的目光、交锋时小皇帝绵里藏刀的笑容,商谈时女主大哥狰狞的表情……
杜阮反反复复地惊醒,她知道这是体乏的后遗症,也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
果然,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又看见原主站在她面前,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刻骨的仇恨,她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地对她说:“杀了她!杀了他们!!”
在那样的目光下,杜阮很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变成鸵鸟或乌龟,但原主仿佛燃着火一样的眼神落进她胸膛里,让她无所遁形。
杜阮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我不行……我、我做不到,我只是个普通人……”
原主哑声嘶吼着:“你这样对得起父亲母亲与哥哥们的筹划吗,你对得起迎春的牺牲吗?!我杜家满门忠烈,上下一百二十三条性命——你对得起他们吗!!!”
杜阮还想说些什么,但鸡鸣再一次响起,打断了她的话。
她从梦中惊醒,靠着窗沿,静静地凝视着黑暗中的相国寺。
过了半晌,她看向了屋内的铜镜,铜镜里模模糊糊地倒映出她的模样,苍白的面庞下,一段白皙的脖颈美丽而纤细。
在上一世,她是自刎而死的,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一定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
杜家满门忠烈,上下一百二十三条性命……这一次次地失败与轮回,够不够抵?
……
当第三声鸡鸣响起时,杜阮点了灯,想借着屋内的铜镜打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没想到她刚点起灯,就有人来敲门,小声问道:“姑娘起了吗?”
“起了起了——”杜阮连声应答,给人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对白衣侍女,一个端着盆热水,另一个端着托盘。
两人朝杜阮行了礼,问她是否打算洗漱了。
杜阮瞧着两人恭敬的模样,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她不习惯有人伺候。
说来也挺好笑,杜阮看过的穿越文里,女主不是人人宠爱的贵人小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哪怕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好歹也有几个侍女忙前忙后地伺候。唯独她命苦,一路疲于奔命,又与将士们风里来雨里去,半点没有深闺千金的样子。
杜阮想到这里,对侍女们摆摆手:“放桌子上吧,我不习惯有人伺候……你们也先出去吧。”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放下东西后又行了个礼才退回门外,还贴心地为她关上了门。
杜阮松了口气,见侍女端上来的托盘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青色的对襟长裙,其上端放着胭脂口纸和发带,旁边还有一个桃木匣子。
她好奇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放着一枚雕成含苞欲放的梅花样式的白玉簪,在昏黄灯光下发着莹润的光芒,看雕工与玉质,竟不比她昨夜抵给女主的差。
——女主可真是个好人啊。杜阮心情复杂地想,就是这人情欠大发了。
没等她想太多,门外的侍女又敲了敲门:“姑娘,您好了吗?……需要帮忙吗?”
杜阮不敢耽搁,连忙换了衣服,又把头发拢在一边,用发带束好。至于那簪子,杜阮没有动,准备拿去还给女主。
只是,虽然她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这个时代的衣裳却实在繁琐,不如现代那样方便,等杜阮换好,天色已然大亮了。
侍女们拥簇着她出门了,一路叽叽喳喳地回答她的问题。
“姑娘的同伴?他的热后半夜就退了,早醒啦。只是姑娘当时在睡觉,他就没有来看姑娘。”
“去哪儿?去见小姐呀,小姐昨晚就吩咐姑娘醒了之后带你去见她呢。”
看来龙凌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们也该告辞了,离开前去找穆青道谢道别,也是应该的。
杜阮没有拒绝,一路到了穆青的厢房,穆青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见她到了,急步迎上来带着她往屋里行去,一边走一边对杜阮道:“昨夜睡得可还好?”
杜阮衷心道谢:“睡得很好,多谢穆小姐收留。”
“那就好,”穆青面上挂了些喜色,“若是没有急事,就先在相国寺留宿几日吧。”
追兵随时可能追到相国寺,杜阮哪里敢留宿?她连忙拒绝:“不,我还是……”
“可是外面很乱。”穆青打断她,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庞上骤然有了几分威胁之意,但等到杜阮眨眼再看,又好像只是她的幻觉。
“相国寺乃清净之地,你在这里,不会有人敢来打扰。”穆青说,“再说,你昨日说自己与家人走散,若你待在这里,我也可为你寻找你的家人。”
撒下一个谎就得再编无数个谎言来圆,杜阮硬着头皮笑道:“不碍事的,我的侍卫醒了,他会带我回家的……”
穆青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幽深得像是潜藏着一只被困在笼子里怪物。
面对着那样的眼神,杜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了。
她在心里疑惑地想:是错觉吗?穆青……不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主吗?怎么会这么有压迫感……
穆青笑道:“我听闻有一罪犯潜逃,如今京兆尹正带人漫山遍野地搜寻……”
“噢,对了。”她状似无意地道,“早晨起来听人说那嫌犯逃到了相国寺周边的山上,京兆尹怕是马上就带人上山了。”
“你如今离开,无论是撞上那穷凶恶极的嫌犯,又或者撞上士兵们被当做可疑人士排查,都不好吧。”
“……”杜阮心里有些懊悔,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立刻离开的,然而再转念一想,昨夜龙凌发着高热,如何能走?总不能指望杜阮再背他下山。
罢了,都是命。
她对穆青道:“那就麻烦您了。”
穆青摇摇头:“不麻烦,只是姑娘如此情况,怕是只能与我住在一起,委屈姑娘了。”
说是住在一起,其实也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罢了,杜阮昨夜也是睡在穆青隔壁的偏房。
杜阮虽然在古代活过一世,但并不是真正的千金闺秀,并不觉得住在狭小偏房有何委屈之处,闻言很爽快地答应了。
“先回屋去吧。”穆青垂下眼,嘴角的笑意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早晨湿气重,姑娘先披上斗篷。”她解下身上的斗篷,为杜阮披上,纤细的手指搭在杜阮的脖颈上,带来一阵阵的凉意。
杜阮抬起眼看她,隔了整整一世,她才发现女主原来这么高,站在身前时投下的阴影把杜阮完全盖住了,她的斗篷披在杜阮身上,足足长了一大截,都有些拖地了。
“有点长。”杜阮说,昨夜下过雨,地上是湿的,她只好提着斗篷的裙摆,不叫它落在地上。
穆青低头理了理她埋在斗篷里的发,这动作让她凑得很近,脸几乎要贴上杜阮头顶。可惜杜阮只顾着埋头拽裙摆,并没有注意到。
穆青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将兜帽为杜阮戴上,长长的斗篷顿时被往上拉了一截,终于不拖地了。
杜阮长长地松了口气,雪白的狐绒堆在她脖子上,更显得她的脸小而苍白。
穆青拢了拢她的手,道:“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杜阮说,她一醒来就被侍女带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当然也没有心情。
“去我屋里用膳吧。”穆青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相国寺的斋饭颇为有名,你可以试一试。”
杜阮“嗯”了一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又问:“我的侍卫在哪里?”比起斋饭,她还是更关心龙凌。
她走在穆青身后,因此没有看到穆青脸上一闪而过的沉郁。
“……他就在屋里等你。”穆青缓缓地、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不用担心,他好着呢。”
杜阮倒是没有听出什么来,她有点心不在焉,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洼。
水洼里倒映出她们的身影,走在前面的高大女人牵着身后被裹在斗篷里的少女,女人的脚步刻意放慢了,她在等。
等少女主动走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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