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很烦。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点了这么一大桶爆米花，结果就上面一层算是正常，下面全是没炸开的。你们这电影院是在欺骗消费者，我要退款！”
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线，却是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很抱歉，这位小姐，我们可以为您换一桶新的，但您得先出示您的小票，证明这爆米花真的是今天在我们这儿买的。”面前的服务员皮笑肉不笑着。
啊，好烦。
“我都说了小票我没拿！就是十几分钟前在你这买的，你是金鱼不成，这就不记得了？这明明是你们电影院用来装爆米花的盒子，还能作假不成？再不济，这电影院不到处都是监控吗？查一下不行吗？”
朱岚汀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左手抱着个满当当的大杯可乐，右手举着桶爆米花，往柜台上放着。看着架势，估计是遭遇着这世上的“孤独之最”——一个人看电影。
“我很抱歉，这位小姐，您身后还有什么多人排队等着呢。您如果没有小票证明，我实在没办法帮您解决问题。”
啊，这都是什么事啊，太烦了。
“对啊，你没有小票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你一个人在这儿都耗了多久了？电影都快开始了！你这女的怎么能这么自私？你不看我们还要看呢！”
身后的人群躁动了起来。
怒火蹭蹭窜上头，朱岚汀只觉得自己心里某根弦已经被拉到临界了，眼看着就要崩断。
「朱小姐您似乎比起其他志愿者，总是更容易与亡者产生共鸣呢。」
脑海中蹦出的声音像是将一盆冷水迎头泼下，让朱岚汀一个激灵，就从周遭的嘈杂中剥离了出来。
饮料爆米花还在，身后的指责与内心的烦躁也还在，可这些处境也好、情绪也好，在这一瞬间，似乎都不再属于她了。她变得像个漠然的观测者，冷眼旁观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啧，你们这些女的烦不烦，婆婆妈妈斤斤计较，不买东西就滚一边去好吗？”
一个巨大的冲击力突然撞上右侧身体，朱岚汀一个措不及防，脚一崴，整个人跌在了地上。手里的可乐，撒了满身，透心的凉。
“你！！”
她听到了自己愤怒的声音，却也在愤怒中看到了狼狈。她穿的上衣是白色的，可乐这么一泼，里头的颜色就全透了出来。
周遭的议论声更加刺耳了。
“呵，触都没触到就摔倒了，碰瓷吗？跑电影院来碰？怎么干脆去隔壁的酒楼。丢人显眼的，没点教养。”
朱岚汀可算是看清了，推人的与此时此刻骂人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不菲的衣着和叉腰昂首的站姿来看，只怕还有点来头。
看热闹的人群叽叽喳喳附和着中年男子的话。声音带着无形的利刃刺入双耳，将朱岚汀一分为二。一个朱岚汀瑟瑟发抖着，耻辱、愤怒、绝望，另一个却在事不关己地冷笑着。
“你xx的明明是你推的我！#$€??*&…”
她听到了第一个自己歇斯底里的嘶吼。
人群的议论，却一边倒着。
“是碰瓷吧？”
“哎肯定是啦，一个人来电影，还穿成这样，花枝招展的，裙子短得跟没穿似的。”
“啧，见讹不了电影院，就来讹看电影的人了。”
“我碰什么瓷？我碰什么瓷？是他推了我啊！你们都瞎了吗？！”
“嗨，你先把衣服弄弄吧，这模样，说你不是来赚外快的，谁信呐。”
“喂，你们电影院的负责人在哪？”中年男子又发话了，“还不赶紧叫人来处理一下，把这疯婆娘弄出去？”
余光中，一个工作人员点头哈腰的跑了。不一会儿，带了两个商场的保安，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过来。西装男子凑到中年人面前，不停的弯着腰。两个保安却连推带拽的，将刚站起来的朱岚汀拖出去了。
她喊着“报警”喊着“救命”，可看向她的一道道目光，却都像来自马戏团观众席似的，而她，就是那戏场上的猴子。
一个没教养的，疯婆娘。
……
「朱小姐，您还好吗？」
朱岚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那个作为候场区的电影院的。衣物上的湿粘已经带着那耻辱感一同消失了。可胸口却还是闷闷的，被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压的喘不过气来。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她不由得问道。
守门人的身影出现在身侧，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像人类一样的叹息：“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朱小姐。”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就算追究起来，也毫无意义。
朱岚汀听懂了这冰冷机器的言下之意。
“我以为，”朱岚汀调整着心情，“你们能够提取的，只有亡者濒死时的记忆。什么时候连几年前的都能再现出来了？”算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找茬吧，却也是朱岚汀真实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亡者之眼项目能够复原的，”朱岚汀竟然从一个机械音的卡顿中听出了无奈，“的确只有濒死记忆。但这位亡者的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朱岚汀的眉心跳了一下。
“抱歉，朱小姐，我没有获得告知您案情细节的权限。”机械音又恢复了那刀枪不入。
之后的实验内容只是一些枯燥的调试，朱岚汀从操作间出来时，正好到了饭点。今日跟着一起来的项目负责人之一正招呼着大家一起出去聚餐。亡者世界中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徘徊着，朱岚汀看见负责人那微微发福的肚皮，一时间，什么胃口都没了。
朱岚汀打着之后还有通告的借口想要离开。明明保姆车是有专门的司机的，打个电话就能过来，项目组偏偏客气的安排了一个人，送她和生活助理回去。而这个人，好巧不巧，是冬葵。
助理韩芸自诩是个高情商的聪明人，见人家姐妹二人凑在了一起，当然是赶紧找个借口中途下了车。于是乎，密闭的车内空间里，就只剩下了安安静静的冬葵和朱岚汀，驾驶席与副驾席近的，她们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岚姐真的不打算吃点什么吗？”冬葵居然当了一次打破沉默的人。
“嗯……”本来是想摇头的，可看见冬葵那认真中带着丝担忧的表情，嘴边的话，就突然变了，“你请我吃吗？”唇角不自主的勾起，笑得像个狡猾的狐狸。
“嗯。”正午的阳光将朱岚汀的笑容映得太耀眼了，冬葵不得不在自己被吸进去之前就挪开了目光，“可以。”
“那行啊，吃什么？”
朱岚汀往冬葵身边凑了凑，满怀期待的等着答案，没想到，等到了一板一眼的四个字。
“皇大食堂。”
朱岚汀：“……”还以为能有口福再享受一次她的厨艺呢。
“岚姐想吃我做的饭？”
朱岚汀愣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把心里想的嘟囔出口了。
既然说都说了，朱岚汀也懒得顾及什么面子，直接又往右边挪了挪，“想啊，想的话你做给我吃吗？”
娇也撒了，话也说了，老脸也不要了，却猛地意识到，现在还是大中午，与之后没有行程的自己不同，冬葵是要上班的。
“啊，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下午还要……”
“可以。”
“啊？”
“如果岚姐不介意去一趟我住的小区的话，我来做饭。”冬葵知道了，自己比自己……至少在这位便宜姐姐面前，自己比自己以为的，更是个不会拒绝的人。
“真，真的假的？”朱岚汀这次是真的受宠若惊了，“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吧？”
冬葵花了一秒为实验室里那张还在缓冲液里泡着的nc膜默哀，然后大言不惭的：“我下午没什么实验。”
于是乎，本来目的地该是夏家或者剧组酒店的车，驶入了冬葵居住的小区。由于冬葵在两人商量好午餐内容就已经下了单，两人停好车去到物业时，三大袋的菜已经送到并由物业代为接收了。
冬葵轻轻松松地将那不知道为什么还多了一盒猫罐头的三大袋子拎了起来，让朱岚汀伸过去打算帮忙提的手毫无用武之地。
“你养猫了？”朱岚汀好奇的问了一句。
“没，是小区里的流浪猫。”冬葵说着，提着大袋小袋，绕道了一个偏僻的花坛前，“以前一直是小区里的人看见了，就放点吃的。但她最近怀了孕，警惕的东西多了，不出来露面了。”
将袋子放下，拿出一个罐头打开，塞进了花坛的角落里。
朱岚汀眼尖的看见，冬葵买的是孕期猫科动物专用的价格昂贵的粮。而相处了也有一段日子了，朱岚汀却也知道冬葵是有多么节俭的。
心里的某个地方，又被触碰了一下。
“她会来吃吗？”朱岚汀跟着蹲了下来。
“嗯。”
正说着，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动了动。两人都看到、听到了动静，却不约而同的没有过去。提起袋子，一前一后，离开了。
“听说动物保护法的修正案很有可能会通过。”朱岚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讲这种煞风景的事，“一旦通过，流浪猫狗就会被强行捕捉，送到收留中心进行绝育，然后开放领养渠道，三年内没被领养的，就会被安乐死。猫狗繁育将会需要繁育证，相关部门也将会对猫舍犬舍以及所有的买卖渠道进行严格把控。也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冬葵的步伐慢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朱岚汀，“有计划的出生、有计划的死亡、被明确定义了价值的生命，”因为慢了半个身子，朱岚汀看不清冬葵的表情，“至少，对人类社会来说，是好事。”
大概是错觉吧，“人类”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是整句话的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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