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赛博时代的核心，朱岚汀的对天秤大厦的认知难免无法摆脱科幻影视作品的渲染。她以为自己会看到肃穆到压抑的明亮走廊，看见衣着一丝不苟的工作人员面容呆滞地来来往往，以为自己会因为超级计算机无处不在的眼睛而感到如芒在背，为这高度控制下的严密秩序而感到窒息。
但实际上，跟在持有通行证的冬葵身后进入大厦，内部的装潢，却只是普普通通板板正正的政府办公楼风格。就连出入01终端所在的楼层，都只是最常见的刷卡，不用指纹、不用虹膜，更别说其他什么闻所未闻的高科技身份鉴别技术了。
一股小小的失望，与一股小小的庆幸，油然而生。
失望着自己没能看到文学预言成真，却又庆幸着世界还是自己熟知的世界，没有成为绝望乡。
“咿呀，居然是电梯刷卡，突然觉得有点拉跨是怎么回事。”韩芸是个刚大学毕业，还不太会隐藏内心的女孩儿，想到啥就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周围的一群项目组成员都被她的直言不讳逗笑了，冬葵也合群地弯了弯嘴角：“电梯刷卡只是形式，真正的身份鉴别，从踏入科技谷时，就已经完成了。”
韩芸：“……啊？”
“我记得新编版的中学教材里有写吧，”邹振伍接了话，“科技谷是全国唯一一处01网络全覆盖的地方。也就是说，科技谷内的、以及每个人带进来的所有电子产品，都是01的眼睛、耳朵，在这种超级计算机的全方位监测下，没有任何人可以伪装身份在科技谷内进行非法行为。”
“嘶——有点吓人是怎么回事。”韩芸缩着脖子夸张地抖了抖，“所以我们来这么一趟，连三围是多少、有几个前任、支付宝密码是什么就全都被超级计算机知道了？”
“理论上可以做到，”类似这样的质疑，冬葵也是见惯不怪了的，“但没有特殊指令，01不可能多此一举调查个人信息。因为运转任何程序，哪怕只是看眼手机密码，都需要耗能。唐国终端和坐落于其他国家的终端不同，并未与位于外太空的01本机同步，绝大多数运算都由这栋楼里的终端独立完成。而每天从全国各地小到私企大到中央科研院送往01的演算请求，就已经让科技谷能源系统在崩溃边缘徘徊了。”
韩芸：“所以，意思就是，有接到特殊指令的情况？”
“毕竟这就是科技局职责的一部分，与咱调查局经侦队协作，严打作奸犯科。”一个朱岚汀不记得名字的男性警官笑着答道，“不然像科技谷这么多资源的地方，那些财阀、集团为什么反倒抗拒着把公司往里头开？每次过来开个会、送个审核资料，手机电脑都得换一套全新的，开完会往回收垃圾箱里一丢，生怕把什么插件带出去接触到外头不可见人的秘密。弄得我想着将来如果退休了养不活自己，就来科技谷拾荒吧，指不定收入比现在高。”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朱岚汀也跟着“哈哈”了两声。冷不防的，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一个趔趄，步子慢了半拍。
“小心。”是冬葵的声音。
下一秒，走廊左侧距离朱岚汀很近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推着辆摆满瓶瓶罐罐的手推车，一边低头划拉着手机，一边走了出来。要不是被冬葵拽了一下，朱岚汀的人和手推车，已经撞上了。
“啊抱歉抱歉抱歉，”推车人迟半拍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麻烦让我过一下。”
小小的插曲无人在意，人群在冬葵的带领下，进了一个挂有“多功能室”门牌的屋子。门一打开，屋里的灯就亮了，最前方看起来像玻璃一样的显示屏上，一个由点与线构成的彩色网络正在随着声音波动着。
“恭候你们的到来多时了，‘亡者之眼’项目组的各位。”是没有任何特色的机械中性音，却又与普通的人工智能配音，哪里不太一样，朱岚汀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请各位不要客气的随意使用房间内设备，以及左侧茶水间内的餐饮。脑机链接操作间在你们的右前方，志愿者朱小姐要是准备好了，可以随时与一到两位陪同者一起进入。”
韩芸：“哇！”
“啊，对了，忘记自我介绍。”屏幕上的点与线，变幻出了人的轮廓，“我是01，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点与线构成的人影，单手扶在胸前，弯了弯腰。
最终，在几人坐一起熟悉了一边流程后，朱岚汀没有选择陪同者，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操作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之，操作间内的布置，和调查局差不多。朱岚汀熟门熟路地坐到了仪器上，靠着椅背，放松身体，闭上双眼，冰冰凉凉的感觉将脑袋笼罩。没过几秒，意识就被带远了。
一个开着微弱灯光的古老电影院，朱岚汀发现自己正坐在最中间一排的最中间位置上。她捏了捏眉心，有些意外她现在居然能记得自己是谁，清醒着进入“亡者世界”。毕竟，前两次的实验，都是眼睛一睁一闭就结束了，中间发生过什么，除了既视感与噩梦外，完全无从知晓。
“这里不是亡者世界，只是一个……嗯，怎么说呢，‘候场区’？”一个人影，坐在了朱岚汀身旁的位置上。
电影院的灯光太暗了，朱岚汀甚至连他的性别都无法分辨，更不用谈容貌。
“你好，朱小姐。”
“你是……”朱岚汀恍惚了一下，“01？”
身侧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这里，我只是您的守门人。您可以把我当做任何能让您感到安心的人，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变成您所期待的容貌。”
安心的人……
朱岚汀垂下了目光：“不用了，就这样，很好。”
守门人：“如您所愿。”
“所以，”朱岚汀深吸了一口气，“‘候场’，我是在等什么？”
“因为这是我与您的第一次链接，所以在正式进行亡者之眼实验之前，我们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协调度矫正，并帮助您习惯之后的实验模式。”
“你的意思是，”朱岚汀思考着，“以后的实验，我都能保持自我意识了？”
“很遗憾，”守门人摇了摇头，“仅此次而已。现代人类科学的记忆阻断技术，同时也会影响记忆回想，人类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人类的‘自我’，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在进入亡者世界后，会忘记自己是谁。”
朱岚汀：“所以现在并没有开启记忆阻断？我醒来后，还会记得现在发生的事？”
“没错。因为您即将进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亡者记忆片段。片段会有一定的矛盾与冲突，但应当不会超过您的承受范围，对您的身心造成任何影响。不过，如果您等会儿真的感到不适，还请随时告诉我。”
朱岚汀：“嗯……我明白了。”
“还有一点您需要知道的是，’记忆’不等于‘现实’。您通过亡者视角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任何事情，也都只是亡者的片面感受。人类的记忆是脆弱的，很轻易就能够被干扰。相似的记忆之间会相互混杂，比如您今早吃的三明治，就有可能和昨天在同一家店里吃的油条记岔。”
“他人的所说的话，也会对已有的记忆进行扭曲，比如您今早和朋友们一起在公园看见一只猫，您隐隐约约记得那是只橘猫，您的朋友们却都认为是狸花猫。几天过后再问起这件事，又或者将您的记忆提取出来供其他志愿者潜入，您回想起的、他们在您的世界中看到的，或许就真得变成狸花猫了。”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您能够毫无心理障碍的，将亡者世界的一切，当做一场梦、一场戏。您不是戏中人，只是在演绎一个角色，只是一个演员。戏终了，演员就该出来。”
守门人的话，让朱岚汀陷入的短暂的恍惚。
哪怕戏中人再痛、再伤，于他人来说，这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戏……吗？
或许因为说出这些话的是一个超级计算机吧，朱岚汀既没能从中感到任何支持与慰藉，也未能感到任何面对残酷事实所应有的无奈与压抑，有的，只是充斥着剥离感的麻木冰冷。
“好了，温馨贴士就这么多。”机器是读不懂朱岚汀的沉默背后的含义的，它还在按照程序继续着，“您要是准备就绪，我们就进入今日的亡者记忆片段吧。以后的所有实验，哪怕您因为记忆阻断而无法分辨自我，我也会陪在身边，尽可能分割您本人的与亡者的意识，协助您意识到，您不是主角本人，只是在看一场第一人称体感电影。”
“……好，谢谢。”朱岚汀拍拍衣角，收起情绪，站了起来。
一阵眩晕，场景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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