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三十八章
傅如赏身形一僵, 视线直直地往她眼底去。盈欢羞恼地避开,仿佛那道视线灼热得很,她虽不如旁的闺阁小姐那般遵循礼教, 但那也只是在别的事上。男女相处上, 她皆是十分规矩。
与林知章定下亲事半载有余,她从未有过任何主动逾越之举,今日这举动已经是突破了她的极限。
“这样总可以了吧。”盈欢说罢便要抽手, 可拉了一下, 纹丝不动。
傅如赏强硬地以小指锁住她的小指,不让她抽手。二人僵持着, 门倒是关着, 可毕竟客栈不是什么私密场所,常有人走动来往, 脚步声时有响动。
盈欢有些焦急,又抽了一回。
那门忽然被人推开,是傅如赏的一位拱辰司下属:“少爷,我有要事相禀报。”
那人尾音戛然而止, 视线落在傅如赏与盈欢勾缠地手上片刻,迅速地低下头,退至门边, 尽管声音听来仍旧冷静,但冷静之中掩藏着几分慌乱。
盈欢快要窘迫而死了,小声抱怨:“你松手啊。”
傅如赏这才松了手,看了外头那下属一眼, 又回头嘱咐:“待会儿来找你。”
还来找她?盈欢眨眼, 看着他背影与下属一道进了自己房门后,便将房门从里头锁上。
她怎么觉得傅如赏有点臭不要脸?-
傅如赏与下属进门后, 查探了一番四周,确认无人监视,下属才道:“少爷,属下方才与张衫在客栈附近发现了可疑之人。”
傅如赏眉头一皱,可疑之人?难不成是程敬生发现了他们的身份?率先派人盯着?不应当啊,他们行踪并未泄露过,这程敬生也不认识他们这些面孔。
他示意李思继续说下去。
“属下今日回来后,与李思出门透气,在门口发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在门口转悠,眼神时不时往这店里瞟,似乎在找什么人。我们二人觉得他不对劲,便暗里跟踪,发现他还与另外几人一起,在客栈附近进行监视。不知是在监视谁。”李思说罢,等着傅如赏反应。
傅如赏心中将这客栈所住人员过了一遍,除了他们几个之外,住的都是些过路的客人,连个像样身份之人都不曾有。
这些人为何会出现?为何而来?
傅如赏眉头越皱越深,两道目光如鹰隼一般。他挥退李思,又吩咐:“继续盯着那几个人,看他们注意谁,小心别暴露身份。”
“是。”李思退下。
傅如赏暂且想不出什么可能,只好按下这事,看了眼房门,起身开门。对面那扇门关得笔挺,显然是从里头上了锁。
他眉眼微垂,轻抬小臂,视线落在自己方才被勾过的小指上。其实早没有了温度,但总感觉还有似的。
罢了,也不好逼她太过-
傅如赏会定时飞鸽传书回上京,那是密信,直达萧润之手。
傅如赏离京才几日,萧润便念叨起来。此行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有些危险的,他心里明白。但到底只有兄弟可信。
萧润在崇政殿中踱步,听见丰山来禀,说是那个林昭仪又来了。
那日他赌气与林昭仪一道离开椒房殿后,并没去她那儿小坐,而是寻了个由头便回了崇政殿。可这林昭仪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那以后,便三不五时要来一次,借口送糕点汤食。
萧润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没好气:“打发了,一天天的就不能做些正事。”
可于那些妃嫔而言,取悦皇帝,便是她们的正事。
萧润想到这,又有些气闷。他自以为在赌气,可他的皇后呢?毫无反应便也罢了。
听闻后来这林昭仪还去找她请安,话里话外皆是感谢皇后娘娘提携。在萧润看来,这是活生生的挑衅,她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呢?
即便不为了他萧润,就为了她那皇后的地位,不应当有些气性么?
这林昭仪都如此殷勤,她怎么就这么坐得住?前些日子还常来,最近都不来了。
萧润徘徊几步,有些气恼地问丰山:“你说皇后是不是恼朕了,所以才不来了?”
丰山讪笑:“陛下,奴才哪里懂这些。既然娘娘不来,您便去找她不就好了,正好那盆花也已经情况好了不少。”
萧润轻哼了声:“我才不去。”
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还是摆驾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中十分清净,萧润发觉出了,便叫他们噤声,自个进了殿,只让丰山一个人跟着。一路上不许那些宫女开口,宫门口的水车送来阵阵清凉。
裴筝闭着眼在竹榻上坐着,锦瑟在摇扇儿送风。萧润走近,竖中指在嘴边,示意锦瑟别出声。他从锦瑟手里接过团扇,轻给她送风。
男人力道与女子不同,风便大了不少。裴筝懒懒睁开眼,唤了声锦瑟。
没人应她,她轻笑道:“你这婢子,越发懒散了,应本宫都懒得了。”
她叹了声,又不说话了。
夏日午后,最适合懒懒散散睡个午觉。裴筝轻打哈欠,侧了个身,便被人一把拦住腰。
萧润不管不顾地吻她唇,咬她耳垂,兀自叹了口气,手上力道一点没松。
反正他们之间吵架,他总是最先低头的。
裴筝惊讶地唤了声陛下:“您怎么突然进来了?这些宫人们也躲懒,都不通传一声。”
萧润轻笑:“朕不让她们开口,她们哪敢开口。”
他看着裴筝眼睛,又道:“那盆非衣花,已经长好了,改日朕让人送还椒房殿。”
裴筝一喜,眸色都亮了几分:“真的?妾身多谢陛下。”
萧润看她如此,不由又有些气闷,便咬她下巴,闹着闹着,便闹到那事儿上。裴筝拦着:“陛下,这还是白日。”他定会被那些言官说的。
萧润不依不饶:“说便说吧。”
第39章第 39 章
只可惜, 萧润想任性,那位林昭仪却不解风情。
锦瑟在外头隔着帘子通禀:“娘娘,林昭仪求见。”
萧润没好气:“不见。”
裴筝推开他, 有些气喘道:“见, 请人进来。”
萧润有些气恼地看她,裴筝却道:“陛下不是挺喜欢林昭仪妹妹的吗?”
萧润心道,喜欢个鬼。他没了兴趣, 叹了声, 理了理仪容,道:“要见你便见吧。”
说罢, 萧润便躲去了后殿。
林昭仪并不知萧润在, 恭敬行了个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嫔妾冒昧打扰,娘娘不会怪罪吧?”
裴筝摇头, 叫人给她搬了张椅子:“何来怪罪一说?妹妹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林昭仪有些扭捏,道:“嫔妾的确有事。”她捏着手帕一角,叹了一声,“嫔妾今日去给陛下送汤, 是嫔妾亲手熬的,可陛下只叫丰公公把嫔妾打发了,嫔妾有些难过, 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润听着她扭捏的声音,已经皱眉,只盼着裴筝能快些将人打发走,可裴筝偏没有, 还好声好气与她聊了许久, 教她自己的喜好。
萧润又有些恼火。他们成婚这么多年,他就这么捂不热她的一颗心吗?
待林昭仪走后, 已经快过去小半个时辰,萧润在她床边静静坐着,冷着脸,见她进来才抬眸。
裴筝道:“陛下,昭仪妹妹已经走了。”
萧润哦了声,也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心情不大好。
裴筝恭送他离开,不知他为何又心情不好。她说错了什么话?似乎也没有,不过是阻止了他乱来。难不成是为这事儿?可……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他若是真想,大可去找旁人,他是皇帝,三宫六院都是他的。
裴筝无声叹息,垂眸,待人走后才搀着锦瑟的手起身-
江南。
张衫将那人捆住,压进柴房:“你这人鬼鬼祟祟的,想做些什么?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我们便报官。”
这几天,他们原是暗地里盯着,哪知道这人竟还鬼祟地试图潜进他们房间,被当场抓住,这哪里还能忍?自然便将人捆了起来。
这人倒是嚣张得很,听见报官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神气得很:“报官?你去报啊,我们家少爷便是官。”
李思踹了他一脚,他们可是刑讯里来去的,自然下手有轻重,痛得他叫苦连天,却又不会断掉。
“哎哟,你敢打我你!你知道我们家少爷是什么人吗?你敢打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思便又踹了一脚:“我管你家少爷是谁?快说,你鬼鬼祟祟潜进我们房间是想做什么?”
那人自然不肯说,可拱辰司是什么地方,他们有的是手段让他交代。最后得出的结论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人交代,是那日他家少爷在这儿对那位夫人一见钟情,于是才让人盯着。“我……我不过是想瞧瞧,那小娘子的夫君是什么人?”
他今日翻见文牒,心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说是做生意的,可道上连这号人都没听说过,可见不怎么样。如此一来,那小娘子自然更合适跟着他们家少爷了。他们家少爷又会疼人,又有权有势的。
几人看着傅如赏,他口中那小娘子还能是谁,自然是傅大人的夫人。
傅大人的夫人自然是生得极美的,不过这人如此出言不逊,实在惹人厌烦。李思便又将人揍了一顿,而后关了起来。
既然不是冲着他们身份来的,也无妨。他在房中能找到的一切文牒,当然都是做过手脚的,不可能看出什么。
这几日他们外出查探,已经找到不少相关的证据。不过那些都是皮毛,想也知道,程敬生没那么蠢,会把把柄都留着,能被简单查探到的事,自然都是不太能扭转局面的。若要往更深处去,还得由程敬生入手。
那人口气如此张狂,结合这几日的市井传闻,不难猜出那人口中的少爷便是程敬生的儿子,程少天。
听闻这程少天就喜欢收集美女,只是没想到还收集到傅大人头上了。
晁易皱眉问:“少爷,现在该如何是好?”
傅如赏淡淡开口:“等。”
他们把人揍了一顿,还有其他人在,自然会发现少了个人,稍微一打听便知道是他们将人关了起来。程少天不可能容忍他们外来人骑在他脸上,自然会来要个说法。
傅如赏说罢,“好了,你们且去忙吧。”
他出了门,穿过走廊,停在盈欢门前,抬手敲门。
盈欢开门,见是他来,默默侧身让开一步。傅如赏毫不客气地跨进来。
盈欢观察他神色,猜测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方才她也瞧见了他们押住了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吗?”
傅如赏没说话,只是行至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没什么,晚上去逛逛?”
盈欢看着他许久,才点头:“好。”
好几日,她才习惯与傅如赏对视的时候不躲开他的视线。
也正因此,发现了一些事情。
傅如赏从前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她能读出来更多的大概是抗拒。但现在,他眼神正如他所说的那些话一样,对她再没有抗拒,反而是赤裸|裸的欲望。
就像他说过的虎狼之词,想那什么她似的。
这又让她很不习惯。
没有人会这样看着她,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自从那日之后,他们之间倒再没有过肌肤之亲,但傅如赏每日要抽空来寻她,有时说些什么,有时不说什么,只是吃一顿饭,或者喝一杯茶。
盈欢倒也没那么窘迫了,渐渐习惯了与他独处。不过若是独处,自然还是会有些紧张。
谁让他以前总那么凶呢?
他随便一抬眸,盈欢便时常觉得他下一句要说什么难听的话。
傅如赏便会皱眉,说一声抱歉-
趁黄昏时候,热气消散一些,二人携宝婵青采一道出门。既然是出去玩,自然不能只有他们二人,便让他们也出去玩了。原说大家一起,又说大家各自散开更方便些,便又只剩下盈欢与傅如赏一道出门。
虽说是黄昏,但仍有些热意,盈欢走了几步,便出了一层薄汗。傅如赏走在她身侧,时不时有人回头瞧他们。
江南这边吃食与上京多有不同,嗜甜口,盈欢刚来时还吃不太习惯,如今适应了好几天,已经能接受。路边有些小摊贩沿街叫卖,盈欢瞧上一个卖灯笼的。
那小贩卖力吆喝:“夫人,买一个兔子灯吧?多可爱啊。”
那兔子灯工艺不算精巧,但胜在活灵活现,盈欢犹豫了片刻,从中挑了一个藕粉色的。
傅如赏站在她身后,她回头瞧了眼傅如赏,大着胆子说:“你给钱啊。”
说罢,便拿着灯快步往前走去。
傅如赏看着她背影,眸色在暮光里柔软下来,付了钱,追上盈欢步子。
他身高腿长,自然没两步便追了上来。
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侧,很快靠近,与她的影子重合。
她左手拎着兔子灯,那灯被晚风一吹,便轻轻晃动起来。这会子不知道风怎么大起来,她怕灯被吹灭了,有些紧张地盯着。
右手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仿佛还带着微凉的晚风。
盈欢一怔,看见那风从她手心里过,呼——
兔子灯就灭了。
傅如赏似乎不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再点上就好。”
盈欢轻嗯了声,拎着灭掉的灯,差点手脚顺拐。北燕民风不算尚算开明,不过于女子贞洁一事上比较苛待。但旁的,倒也还好。
可也甚少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拉着手在街上走吧……
他们回头是不是在看他们?盈欢心中忐忑,无奈抽不开手,只好心中紧张地往前继续,连逛玩都失去了一半兴致。
热意相缠,手心自然很快出汗。她额上也有些出汗,便小声道:“先松手好吗?”
傅如赏没作声,松了些力道,让她抽开了手。
盈欢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擦了擦额上,轻吐出口气,与他商量:“能不能不要……旁人在看我们诶。”
她轻拎着那盏兔子灯,有些局促。
傅如赏很理直气壮:“不能。”
盈欢有些无奈,扭过头,便往前走。傅如赏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跟着她。
盈欢低着头,实在是不知说些什么。他即便打算放下那些爱恨,也不至于性格整个大转变吧?怎么能变成这样?
她一时不觉,差一点撞在前面的人身上,好在被傅如赏一把拉住。
却听见面前那人说:“小娘子,又见面了。”
第40章第 40 章
盈欢怔怔抬头, 看着面前这个轻摇一把竹骨扇的男人,皱眉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
不过一面之缘, 她实在记忆模糊。
但程少天对她记忆深刻, 故而远远就认出她来。还注意到了她身后跟着的一个男人。
是她的夫君?
瞧着还挺高大威猛,一表人才。不过程少天对自己更有自信,他自信能比过他。
程少天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身后那人, 带了些轻蔑与挑衅的目光, 试图让他察觉出敌意,做出些什么反应。倘若他因为自己的妻子认识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而发怒, 那便说明他并没有自信, 他对这桩婚姻没有把握的话,那程少天就能轻易地瓦解, 获得小美人。
程少天心中暗暗盘算着,看向傅如赏的脸。
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淡淡扫了眼程少天,对盈欢说:“走路当心些。”而后便抓着盈欢的手从程少天身旁擦肩而过。
程少天眯眼:水平倒是没那么低。他对傅如赏高看了一眼。
程少天将扇子合上,拦住他们去路:“哎, 这位兄台,别急着走嘛。我见与兄台有缘,意欲请兄台喝杯茶, 不知兄台可否赏脸?”
傅如赏早认出他身份,他身后带了十来个奴仆,如此大阵仗,又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还能是谁?
傅如赏都未多看一眼, 只说:“改日吧,我还有些急事。”
傅如赏几乎是拎着盈欢走的, 盈欢小跑着才跟上他步子,疑惑问道:“有什么急事?出什么事了吗?”
傅如赏未出声,待走过最热闹的地段,进入一处安静的地方,是个乘船的码头。他看了眼,拉着盈欢上了船,又让宝婵与青采同乘另一艘。
盈欢手腕被他攥得紧紧的,勒出一道红痕。她不明就里,看向脚下被划碎的波光。两岸挂了灯笼,灯光映在水面上,被涟漪揉皱,又被船桨揉碎,化作点点跳跃的金色。
她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不由嘴角上扬。
傅如赏微松了手,但仍扣着她手腕,指尖搭在她脉搏上,听见她的心跳声,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声相连结。
傅如赏吐出一口长气,道:“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盈欢疑问地嗯了声,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个拦路之人。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另做评价:“那人看着便不像什么好人。”
傅如赏扣着她手腕,使了使力,将人带到咫尺之间,发问:“我在你心里是好人吗?”
盈欢撞入他眼中,有些不大确定地说:“算是吧。哪怕你……那什么我,我也觉得,你本性不坏。”
她有些不好意思,将要低头的瞬间,被他指尖拦下,强迫地抬起。
船穿过桥洞,有短暂的昏暗。盈欢感受到柔软而潮热的东西穿梭在她口中,搅弄一池春水。
船夫也是人啊?而且这两岸随时都可能瞧见……
她推了一把,竟推开了。
盈欢瞪着眼,看着傅如赏喉结微动,回过神来,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嘴唇。
就……现在被亲,和先前被亲自然还是不一样的感觉。
傅如赏松开了她的手,灯影与浮光都被抛在身后。他们是安静的,但江南是热闹的。
过了会儿,傅如赏忽然道:“我方才在生气。”
“啊?”她也看出来了。
傅如赏道:“那人对你有所意图。”
所以他生气?
她脑子有些迟钝,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他在吃味儿。
她恍然大悟,又啊了声,惊讶地看向他。
傅如赏摩挲着自己虎口,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盈欢又接不上来话,默默别过头去,他们在船舱里坐着,离水面并不够近。乘船的船夫在船头安静地撑着,除了他们这一船,前后还有许多船。
傅如赏见她沉默,追问:“你便没有什么反应?我与你坦诚我的心迹。”
盈欢皱眉,她听完还得做个反应吗?
“我……我该有什么反应吗?”她眨了眨眼,看着傅如赏。她应当高兴?还是欣慰?
把傅如赏问住了:“不知道。”
他哪里知道她该有什么反应,但至少不能只是别过脸去。
盈欢哦了声,于是又转回头来,二人沉默对视着,从彼此眸中瞧见江南的夜色。
盈欢忽而想起他说的急事,便问起,却得他说:“已经做完了。”
敢情急事就是……她腹诽。
船有些许颠簸,盈欢下意识扶住了手边的东西,身子却不受控地往前倾去,这不过如同乌篷船,船内空间不大,二人对坐着,因而她这一倾,便撞到了傅如赏的额头。
她低声惊呼,揉着额头。此处河道狭窄,两岸有民居,亦有铺面,烟火气随着这船的轻晃,被铺展在眼前。
前头的船原有些距离,不知怎么着,忽然往后退了几步,那船夫躲闪不及,便撞了个正着。彼时盈欢正欲起身去甲板上,本就站不稳,这一下更是要栽落。
傅如赏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抱下,坐在自己大腿上。这姿势极为暧|昧,盈欢不由咬唇。那船被撞了一下,又往回打了两转,船身晃个不停。盈欢便也在他腿上晃。
他的手掌落在她腰侧,温度灼然,难以忽视。盈欢又不自在起来,略抬了抬腰。
咫尺之间的距离,傅如赏哪儿能没有察觉。
她侧身对着他,看不见他脸,只觉得他嗓音有些许低哑。
“别乱动。”
她盈欢腹诽,他松些手她便不会乱动了。
但傅如赏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心声,不止未松些力气,反而用使劲了,拿着她一把细腰。
也不知是在折磨谁。
傅如赏看着她侧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忽然说:“要不要给你喝点酒?”
声音很小,但正因声音小,落在她耳边便显得痒痒的。她不明白个中因由,傻傻问:“为什么?”
怎么跳到喝酒上的?
傅如赏靠近她颈侧,轻嗅了嗅,将气息喷洒在周遭,直到被她夸过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小巧耳垂。
她今日戴了只小巧的耳环,被他轻咬住,再放开。
她心跳得有些快。
傅如赏低声叫她的名字:“盈欢。”
盈欢嗯了声,强忍住紧张。
他又喊:“盈盈。”
盈欢心一颤,他真这么叫?
她还是低声地嗯,问:“怎么了?”感受到他手掌从腰侧往上。夏夜的风裹挟着闷热,从船舱里穿过。
她的兔子灯被搁在脚边,一踢便踢到了。
傅如赏又道:“婚宴太过简陋,从江南回去之后,重新补一个吧。”
他的话没一句连得上的。
盈欢问:“为什么?”
傅如赏沉默片刻,答:“因为缺了好多礼节。”
因为那个时候的傅如赏还没放下这一切,但现在的傅如赏已经看开了,能够放得下了。所以就像按下一个开关,让一切重新开始。
第41章第 41 章
船又轻晃了晃, 而后停了下来。这一条船只走到这里为止,靠在岸边的一个小码头。
盈欢见状,从他腿上跳下来, 有些慌不择路地跑上甲板, 跨上岸边。这里人又聚集,人声喧闹,她可不想被人围观。不管是哪里的人, 都一样的喜欢发散思维, 由一件事物联想到许多,倘若有人看见什么, 明日大抵便有奇怪的传言。
她动作有些快, 理了理自己头发,便看见宝婵与青采的船紧随其后, 二人从船舱里躬身出来。宝婵朝她挥了挥手,兴奋地朝她跳过来。
盈欢深呼吸,定了定心神。
傅如赏没慢太多,出来时将她的兔子灯也一并拿了过来。他将兔子灯递给盈欢, 盈欢接过的时候,指尖同他相碰,她下意识缩手。
想了想, 小声解释:“船到了。”
所以她跳下来了。
傅如赏嗯了声,看起来又正直得不得了,与方才在船舱里掐着她细腰咬她耳垂之人判若两人。下了船,他眼神收敛不少, 但仍旧落在她身上。
这几日, 他眼神越发如此。
盈欢转过身,绕过人群迈上台阶。傅如赏在他身后两步距离, 他只需要轻轻一跨,便能与她并肩。
傅如赏时常冷着脸,又高大,即便穿着寻常衣服,也总有种不好靠近之感,所以人群自觉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盈欢抓着兔子灯的提竿,忽然想,他是不是没笑过?
认真地回忆过后,得出肯定答案。
二人走上台阶,没想到又遇上那位不速之客。
盈欢有些不耐地皱眉,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知情识趣?他们的态度显然不是欢迎,他却要生硬地迎凑而来?
程少天自然是在这里等他们的,他派人一路盯着他们行踪,特意等在此处。他看上的人,没道理不得到手。
他在晦暗光线中勾唇冷笑,眸光多了几分兴味。
程少天迎上来,拱手行礼:“哎呀,又遇见仁兄了,真是有缘至极。如此有缘,仁兄真的不愿意赏脸与在下喝一杯茶吗?”
傅如赏仍旧拒绝得斩钉截铁:“抱歉,我夫人已经累了,想回客栈休息。”
程少天看了眼盈欢:“哦?原来是尊夫人累了,那还是改日再约吧。仁兄请。”
盈欢对他的眼神实在不喜欢,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不自觉往傅如赏身侧靠了靠。
傅如赏瞥了眼她动作,又伸手将她牵住,二人一路往前,消失在人群之中。
盈欢有些不放心,道:“这人真是,怎么如此死缠烂打。”
傅如赏没说什么,程少天自然还会上门的-
待回到客栈,他们还未回来,盈欢先一步上了楼,待转过弯才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消失。她背脊放松下来,他真的好喜欢盯着她看,越来越放肆的那种。
盈欢自然不知晓,从前傅如赏也很喜欢这样看她。几乎有她出现的场合,他若在暗地里,视线几乎全在她身上。
一开始是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她是不是装的?
后来……后来是习惯。
至于现在,在他撇开了那些无所谓的恨之后,他便可以从暗地里看,变成光明正大地看。
也许对旁人而言,爱是克制,是委婉,但对傅如赏来说,爱就是明晃晃的。因为傅渊给她们的爱是明晃晃的。
爱是不可能克制的。恨也不能克制。
堵住了嘴巴,还会从眼神里看出来-
盈欢放快了步子,走到门口的时候,遇见云秀,云秀坐在她门口抱着膝盖哭,模样可怜,不知发生了什么。
见她回来,云秀便起身扑进她怀里,“盈欢姐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盈欢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安抚她,宝婵推开门让她们进去。
“怎么了这是?你同我说说。”盈欢让云秀在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慢慢说。
云秀捧着杯子,还在抽噎,几次欲言又止,才说:“我……我方才拉着晁大哥出去玩儿,然后向他表白了情意,可是晁大哥他拒绝了我。他……他是不是嫌弃我啊?”
盈欢一怔,她倒是没想到云秀如此勇猛,竟直接表白了。盈欢琢磨着开口:“应当不是,晁先生不是那种人,兴许……兴许是他觉得你们认识的时间还太短了,不够了解彼此呢?”
云秀还是哭个不停:“晁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他还说,我只是身处逆境,想找个人依靠罢了,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感情。但是……不是的,我就是挺喜欢他的。”
这就让盈欢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只好又顺着说了些旁的无关紧要的话,安抚云秀情绪。
云秀越说越哭:“晁大哥他待人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他。他事事都考虑周到,会替人着想,和我娘似的……呜呜呜我是不是太唐突了,他真的很好,就连拒绝我,也是为了我考虑。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真的想嫁给他。”
好不容易才把云秀哄好,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宝婵合上门,道:“这云秀姑娘真是主动,只怕晁先生也没想到。”
盈欢嗯了声,抿了口茶水,洗漱过后,便上床躺下。今夜原不是很热,可盈欢总感觉有些闷,翻来覆去睡不着。
后来总算睡过去,已经过了三更。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似乎是中秋。上京的中秋很热闹,庙会夜市烟火皆有,是举家团圆之日。
傅渊与苏眉带着她出去玩,她玩得很开心。梦里在这里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至此时忽然画面一转,她皱眉看着陌生的画面,画面一角忽然出现了一家三口的背影。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她们自己,而另一边,却是傅如赏。傅如赏直直望着,眸色沉沉,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只觉得有些难受。
但梦到这里还没结束,画面忽然又一转,便到了那个昏暗的船舱里,傅如赏的头靠在她身侧。她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傅如赏回答:“习惯了。”
画面忽然变得混乱,似乎有人在吵架,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盈欢猛地睁开眼。
眼皮沉沉的,嗓子也有些干。她撑起身来,才发觉不是梦里有人吵架,而是现实中,楼下真有人吵架,似乎还有人摔了杯盏桌子。
听见里头的动静,宝婵推门进来伺候。她神色紧张,小声说:“夫人,楼下来了些人,似乎很不友善。”
盈欢洗漱过,便在廊上看情况。
一眼便看见了程少天。
他嘴角噙着笑意,似乎也看见了盈欢,盈欢避开他视线,蹙眉望向傅如赏。她还不知道程少天身份,因此有些紧张。盈欢下楼,走近傅如赏。
傅如赏道:“无妨。”
原是程少天带人上门来要个说法,不管不顾先砸了一番,而后又假惺惺装作才认出傅如赏,道什么竟然是仁兄,那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实在是对不住仁兄,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搅了自家人么?不如这样,我给仁兄赔罪,请仁兄过府一叙?”
他既然说请他们上门,傅如赏自然愿意将计就计。不过也稍有顾虑。
若是只有他们几个人,那发生什么都无所谓。可如今多了个盈欢,他总不可能要她涉险。可这程少天又摆明了是冲她来的……
傅如赏看了眼盈欢,盈欢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拉过傅如赏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事?
傅如赏没想到她如此聪颖,捏了捏她手指。
盈欢捋了捋思绪,便大概明白了。这人大概与他们要办的正事有关,显然答应他的请求对傅如赏很有利。但这人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傅如赏犹豫了。
盈欢又在他手心写:可。
他们二人如此,落在旁人眼中只当是亲密。
程少天视线就没离开过盈欢,假仁假义地笑道:“仁兄与夫人感情可真好,令人羡慕。”
傅如赏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道:“既然兄台如此有诚意,我不答应倒是不给面子了。不知兄台名讳?”
程少天道:“在下姓程,名少天。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傅如赏道:“在下姓傅,单名一个晋字。”
程少天点头:“原来是傅兄,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请傅兄去我府上一叙吧?”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过还没人动,傅如赏道:“我们远道而来,有些行李还得收拾,恐怕要劳烦程兄了。”
程少天摇头,虚伪地笑着。心道这些人果真是没见过世面,竟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这傅晋也没那么厉害,还是经不起挑衅。
云秀昨夜哭得凶,这会子被外头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起床,眼中只有晁易,叫了声:“晁大哥!”
程少天脸色一变:“云秀?!”
第42章第 42 章
“云秀?!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不找大哥?你知道爹病了吗?”
听他叫出云秀的名字, 众人皆有些惊讶。这位云秀姑娘是他们路上捎带的,怎么会是这人的妹妹?
盈欢一脸惊愕难收,看着云秀。
傅如赏倒是颇为平静, 只没想到她竟是程敬生的女儿。
云秀面对众目睽睽, 有些局促不安,看了眼晁易,小跑到他身边, 抓住了晁易衣袖, 说:“他们会抓我回去的,晁大哥!”
程少天脸色变了变, 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些人果真朝云秀奔去,将人团团围住。
程少天道:“你已经任性够了, 该跟大哥回去了。”
云秀不从,紧紧地抓着晁易的袖子:“我不出去!晁大哥!救救我!”
晁易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人挡在身后。
“程公子,兴许有什么误会?既然是一家人, 不必如此动粗吧?”
程少天看了眼云秀,拱手笑道:“让大家见笑了,此为舍妹, 不久之前离家出走,脾气有些娇纵。原来得诸位照拂,实在是天大的缘分。正好诸位要回我府上,云秀, 你还不跟着我们回家?”
云秀看了眼晁易, 有些犹豫-
“晁大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云秀换了身衣服, 便来找晁易解释。
她口中的那套说辞,自然都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后娘,也没有什么弟弟,程敬生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晁易脸色凝重,打断她的话:“程小姐,你不必解释,怎么说那是你的自由,我能谅解。”
云秀一撇嘴,红了眼眶:“我……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爹和我大哥,要把我送进皇宫里去,我……我才不愿意呢,所以我才跑的。”
她扯着晁易袖子,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怜惜。
可晁易心中还有正事要办,如今进了程府,程云秀是程家人,自然不会有太大问题,还是他们的正事更重要些。
他抬头,恰逢傅如赏过来,便起身。
“怎么了?少爷。”
傅如赏看了眼云秀,小声道:“方才程少天领着我在府里转了转,我记了记地形,到时画下图来给你们,你让人夜里去探探,切记,要小心。”
晁易点头。
从晁易那儿回来,便见盈欢坐在榻上走神。
程府家大业大,光院子就有好些座,程少天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院子,房间大多挨着,也不远。盈欢见他回来,思绪回笼,有些紧张:“你们要做的事,是不是有些危险?”
这事儿说危险也危险,但既然带了她出来,他行事安排自是稳妥许多,不至于贸然突进,总会留条退路。
但傅如赏不想告诉她这些,却问:“你害怕?”
盈欢摇头,字句迟缓:“也没有。”
说来,她还是很信任傅如赏的。
“不说这些了,这程家可真是大。”竟比国公府还大许多,不过是个知府,可见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傅如赏嗯了声,想了想,还是叮嘱:“虽说我会尽力护你周全,但我不一定时时在你身边,自己注意些。”
盈欢点头,看他神色肃然许多,不由也有些紧张。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他身上,此刻与他坐在房中闲聊,又觉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此一次出行,有许多事发生了变化。
傅如赏与她说开,他们之间似乎更亲近了些,又似乎没有。她总是看不透傅如赏,又或者,如他所言,她其实并不敢看他。
她忽而想起昨夜那个梦来,在少年时代,傅如赏还未如现在一般顶天立地,那时候盈欢常觉出他的某种脆弱。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越发独当一面,那种脆弱感也几乎消弭。
但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吧?
即便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也还是期待着家人和亲情的吧?
大抵是这些日子傅如赏待她的举动,让她有些飘忽了,她竟又敢提起傅渊。
盈欢踟蹰着开口:“我、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和傅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有如此嫌隙?”她一口气说完后半句,盯着傅如赏的神色。
他原轻顺着腰间的穗子,闻言抬眸,眸色没什么温度。
“不重要。”他只如此道。
盈欢咬唇,明白自己的盘算落空。她总觉得,傅如赏其实很期待傅渊的关怀,哪怕针锋相对到真动起手来。
她不再说下去,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默。
傅如赏不懂,他都明白说了,他不再将傅渊放在心上,她为何如此执着于此?难道只是因为傅渊待她好,如同亲父,她心中始终偏袒一些?
他无声轻叹,只觉得不应当因为傅渊而影响心情。
正沉默之中,听得门外有动静,很快到了跟前。
是那程少天说话:“傅兄。”
第43章第 43 章
程少天的身影在门外, 傅如赏起身开门,便见他面上带着笑,视线忍不住往房里飘, 显然在找盈欢。盈欢自是躲去了里间, 连个衣角也没让他瞧见。
傅如赏开口:“程兄可是有什么事?”
程少天笑道:“方才见傅兄对字画似乎很有兴趣,我那儿其实还有些名家字画,傅兄可愿赏脸一看?”方才傅如赏与他在府中参观, 看见几幅字画, 便随口提了一句。
傅如赏点头:“好啊,如此便多谢程兄了。”
程少天迎着傅如赏回自己那院子, 他不止命人将那几幅字画拿出来, 顺便预备了好酒好菜,手上招呼着傅如赏坐下:“傅兄请坐。方才看傅兄谈吐不俗, 想来傅兄应当是有才华之人。”
程少天夸着傅如赏,问起他有没有什么爱好,傅如赏便顺着说下去:“程兄真是好眼力,我在家中时, 也爱收集这些字画。”
程少天道:“原来傅兄有这种雅好……人么多少有些爱好,傅兄爱收集字画,不如猜猜我有什么爱好?”
傅如赏顺势打量房中摆设, 暗自记下,道:“程兄这房中陈设高雅,想来应当也是有些雅好的,程兄可是爱好收集古玩?”
程少天失笑摇头, 故弄玄虚道:“错了, 程兄再猜猜?”
傅如赏又说了几个,程少天皆是摇头, 叹了声:“我啊,就爱收集美人。”
他似乎极为骄傲,告诉傅如赏这府里住了好些他收集的美人。“这些美人啊,可是个个美若天仙,绝非凡品。”他挤眉弄眼,眼神带了些暧|昧。
随后一抬手,便见有人领着好几个美人进来,美人腰肢柔软,进门后便绕着他们先跳了一曲。程少天眼神落在美人身上,似乎很是沉迷,待一舞跳完,当即拍手叫好。
“傅兄以为如何?”程少天又看傅如赏。
程少天不信世上有不爱美女的人,男人都一样,见着漂亮的,就走不动道。端庄的、清高的、妩媚的……总有一款是会让人沦陷的。
他特意挑了最出挑的几个,就是为傅如赏准备的。倘若傅如赏今夜中计,与她们当中的任意一个发生关系,明日他便能翻脸控诉他,这会儿好言好语地劝着,还故作大度,不过都是计划。
程少天微不可闻地勾唇,与傅如赏道:“傅兄不必不好意思,我知道傅兄带了夫人出门,店员怕她吃醋,女人嘛!不过傅兄大可放心,我自会替傅兄保守秘密的。”
傅如赏不动声色拒绝:“程兄这爱好确实特别,这些美人也别有风韵,是傅某无福消受。”
程少天按耐下脾气,又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见他仍然态度坚决,便又转念想到旁的手段。清醒的时候不愿意,待酒过三巡,微醺之下,还不是原形毕露?
他如此想着,又命人去取另一壶好酒来,一面又拿着那些字画与他交谈。傅如赏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敷衍应着他,心里也有相应的盘算。
程少天既然想灌他酒,他不如将计就计,将人灌醉,正好可以给他们时间去夜探程府。如今还只见过程少天,没见程敬生,听程少天说,程敬生是生了场病,前些天才好转,因而这两日去了庙里还愿。
瞧这对父子吃穿用度,皆超出官职,傅如赏冷笑。
一杯接一杯,二人直喝到了入夜。
傅如赏酒量已经是上乘,可这么个喝法下来,依然是不大撑得住。至于程少天,早就醉倒过去,被下人们扶上床榻。
傅如赏摇了摇头,搀着青采回房。
才入戌时,盈欢在这儿无所事事,便问下人要了纸笔作画。她听见动静便开门,满腔酒气扑面而来,隐约还能嗅见些上好的胭脂香味。
盈欢大概猜到程少天找他去做什么,和青采一道扶着他去床榻,青采便退下去。傅如赏微阖着眸子,小臂搭在眼前,似乎是光晃着眼睛。
盈欢便将床头那盏纱灯熄灭,俯身问他:“要不要喝水?”
她嗓音软糯清甜,落在耳边,傅如赏费力睁开眼,思绪有些恍惚,只见视线里好一位灯下美人。她背光坐着,那微昏黄的烛光站在脸上,显得委婉温柔。
傅如赏放下手,唤了声:“盈盈。”
盈欢第一下没听清,将头低得更下:“嗯?”
她皮肤白嫩柔滑,笼了一层微昏的烛光,仿佛还透些红。傅如赏忽然一伸手,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盈欢惊呼,手肘撑在他胸口,微嗔地看他。
傅如赏眼神失去焦点,嘴里念叨着什么,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颈侧,惹得她发痒。她听了许久,才听见他说的是:“下雪了吗?”
这正夏时节,哪里来的下雪?
盈欢听得皱眉,从他臂弯里挣脱,去旁边将方巾打湿,替他擦拭脸颊。又听他说:“下雪了吗?”
盈欢不知他为何执着于下雪,试探着回了句:“下雪了。”
傅如赏却只是哦了声,引得盈欢更加好奇,不上不下的,又问不出一个醉鬼的答案。
她嘟囔:“还要给我喝酒,你喝醉了也不怎么样嘛。”
这话自然是瞎说的,傅如赏喝醉之后,其实乖巧得很。也不乱动,只是闭着眼躺着,但偶尔忽然睁开眼,能把人吓一跳。
盈欢替他脱下鞋子,扯过毯子,俯身的时刻又听他说:“下雪了,那边要送饺子过来了吧?”
她动作一顿,看着傅如赏又阖上的眸子。
上京地处偏北位置,平日里除了那些正儿八经的节日,也很重视冬至。冬至与中秋一样,也是象征着团圆,且要做冬日新衣,家家户户也会做饺子吃,自家人围在一起吃热乎的饺子。
以前,傅如赏是从不肯和他们一起过的。哪怕他们派人去请,他也只会拒绝。
他们吃的饺子都是娘自己包的,既然傅如赏不肯来,娘就会让人送几盘过去。只是听闻傅如赏都会让人直接扔掉。
他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盈欢半蹲下,靠近傅如赏头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叫他名字:“……傅如赏。”
傅如赏含糊嗯了声。
盈欢凑得更近,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饺子好吃吗?”她咬唇。
傅如赏默然片刻,又睁开眼,迷蒙看着那幔帐金钩,迟缓地回答:“好吃。”
眼前似乎下起雪来,屋子里很冷清,他一个人坐着,那边应该很热闹吧?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
桌上的饺子逐渐失去温度,即便有些凉了,也是好吃的。
第44章第 44 章
盈欢得到他轻声的回答, 随后那扇长而浓密的睫毛又盖了下去,直到不久之后,他的胸口起伏趋于规律, 盈欢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她垂眸,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浮现出一丝怜惜和不忍。
傅如赏后来平稳睡去,连含糊的话语都没再说。盈欢却因他那几句断续的话语而辗转难眠半宿,她躺在傅如赏身侧, 枕着自己胳膊看他侧脸。
又想起那日他和自己说, 从此看开了。
……
第二日,傅如赏起得比盈欢早, 他昨日连沐浴都未曾, 又一身酒气,味道实在不怎么好。起床后便先去沐浴, 回来之时,盈欢已然起身。
她皮肤白,因而眼下乌青甚是显眼。
傅如赏不由多看了一眼,皱眉不确定地问:“我昨晚熏着你了?”
盈欢想他那日对傅渊的态度, 并不似愿意提起,便没透露昨晚的事,只摇头说自己昨晚做了个噩梦, 因此才没睡好。
傅如赏在一旁坐下,倒了杯茶:“这噩梦比我还可怕?”
盈欢听出了他的调侃,有些窘迫,解释:“我没有……很怕你。”
傅如赏转过头去看别处, 只余半边侧脸:“那便好。”
盈欢叹了声:“从前是挺怕的, 现在么,真的还好。”她忽然倾身探头, 跳入傅如赏视线,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眼睛,证明自己真没有。
再说了,她那是怕吗?她只是觉得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嘛。
傅如赏接住她的视线,垂眸,而后倾身一步,碰触到她娇润丹唇。
盈欢下意识往回缩了一步,傅如赏正欲说:“你不怕我,你为何要躲?”
才发出一个音,剩下的话便被掐了回去。
盈欢又忽然往前,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碰。傅如赏还未反应过来,她自己先羞赧起来,回身后从凳上起来,便往外间去。
傅如赏皱眉,看着她背影,有些诧异。怎么只过了一夜,她转变如此大?
他下意识想到是否自己昨晚喝醉后做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醉酒的反应,很稳,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傅如赏也缓缓行至外间,见她又回了榻上坐下,一旁还搁着她昨晚画的画。盈欢书画也都写了些,不过自然比不过傅如赏。
他瞥了眼,一点不委婉:“教你的师傅大抵要羞愤而死。”
盈欢咬唇,想反驳,又忍住了。她还羞臊着呢,本想径直出门,可记起这是在程家,她可不敢乱跑,只好又折返。
哼,她画画得是不如他,但也不至于让老师羞愤而死,老师还曾夸过她画得好看。她撇嘴。
门口有脚步声渐近,傅如赏抬头,看见晁易。晁易进来,与他进到里间商谈,盈欢依稀听见几句,什么“程敬生”之类的。
她知道程敬生是江南知府,是那程少天之父。不过这些事与她关系不大,她便去看矮桌上那画。
她画的是江南,江南的确如那些诗文里一般风景优美,足够让人铭记此生。
画只画到一半,被傅如赏这么一评价,她倒不知道怎么继续作完,咬着笔杆子几次欲画又止,最后还是搁下笔来。
傅如赏与晁易没说太久,说完晁易便走了。晁易前脚刚走,后脚程少天又来了,傅如赏便同程少天一道走了。
盈欢在房中略坐了会儿,便被云秀拉去了自己院子里。
在爹和哥哥逼自己进宫之前,云秀原本是挺受宠的,可在抗议无果之后,她便与父亲哥哥都有了些嫌隙。如今再被找回来,她自然去求了程少天,可哥哥决意要一意孤行,并且派了人将她看守住。
云秀在院子里憋得慌,只好去找盈欢。
“盈欢姐姐,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我爹名声不好,我怕你们知道之后,就会嫌弃我。”云秀说着鼻头一红。
盈欢摇头:“我明白。”不过如今知道她的身份,她自然不可能和从前一样。毕竟程敬生是她爹,她那哥哥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云秀看着她神色,有些沮丧:“你看,你还是嫌弃我的。晁大哥也嫌弃我,在这里我也没有朋友,都是这样,有时候我就想,我要不是生在这个家里就好了。”她转过头去。
盈欢见她如此,只好哄她:“我不是嫌弃你,晁先生也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毕竟是知府千金,我们不过一介布衣……”
云秀吸了吸鼻子,又难过起来:“盈欢姐姐,你看见外面那些人了嘛?都是我大哥派来的,他我我爹一定要把我送进宫里去,我真的不愿意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他们和她说什么进宫之后,就有锦衣玉食,若得了恩宠,还能光耀门楣。
可是她根本不想要什么锦衣玉食,也不想光耀门楣。皇帝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那不是火坑吗?
明明小时候爹和大哥也很疼爱她的,自从爹的官越做越大,好像就变了。他们都变了,不再和从前一样,变得蛮横无理起来。
云秀趴在桌上,又开始哭。
盈欢哄了她许久,才堪堪哄好,便听见外头好大的动静,似乎是马蹄声停在大门前,府里也忙碌起来。
云秀擦了擦眼泪,说:“肯定是我爹回来了,我不想见他,他满脑子只有升官发财,已经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盈欢劝道:“别这么说,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说罢自己又沉默,想起傅如赏。
她走神的片刻,外头的动静已经朝着这边院子来。
传闻中的程敬生出现在门口,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他看起来一身书卷气,瞧着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做坏事的人。
程敬生一早听说了女儿回来的消息,“云秀,云秀,你可算回来了,你可让爹好找。”
云秀面上不愿意,可还是见了程敬生:“爹,你病好点了吗?”
程敬生点头:“好多了,你呢?你这些日子在外面,没受什么委屈吧?”
云秀悲从中来,眼眶又红:“女儿……女儿都差点自尽了,爹,你别让我进宫好不好?我不想进宫。”
程敬生听见她说前半句的时候,眼底流露出心疼,可听到后半句,却又严肃起来。
“云秀,你怎么就不信爹的话呢?爹还能害你不成。”
盈欢看了眼宝婵,默默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宝婵小声抱怨:“这个程知府,对云秀姑娘看着挺好的,怎么就……”
盈欢叹了声,穿过亭台水榭,心里又想起傅如赏来,只得又叹一声。
她回来时,傅如赏还未回。回到房中,原想把那副画作完,可心中想着事,一时不察,却在纸上写下了傅如赏的名字。
她看着那三个字,一时有些赧然,便索性将纸揉皱,扔进了废纸篓。
中午时分,程家下人来请。
“傅夫人,我们家老爷请您与傅公子等几位一并去用餐。”
盈欢道了谢,跟着过去堂屋,她来时傅如赏已经在,给她留了座位。盈欢在傅如赏身侧坐下,发觉那程少天又在看自己,只好将头低下。
程敬生道:“诸位远道而来,若是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谅解。听犬子说,诸位是北方来做生意的,不知诸位做的是什么生意?”
傅如赏淡淡答道:“多谢程大人款待,不瞒程大人,我们是做的贩米的生意。”
程敬生脸色变了变,沉痛道:“诸位怕是还不清楚,这两年,江南的米收成不好,别说供给外府,只怕自己都顾不过来。我作为一方官员,实在惭愧。”
傅如赏故作惊讶:“哦?这是为何?这几日我们外出走访,也都说没有米卖。我们可不是白跑一趟了?”
程敬生看向傅如赏,见他器宇不凡,问道:“听犬子说,公子姓傅,是我见识太少,竟没听说过有哪家商户姓傅的?”
傅如赏原本的说辞是做的小生意,便又复述给程敬生:“唉,这年头世道哪里容易。我也是指望着能赚点小钱,不过这一趟出来,只怕是要空手而归了。程大人作为江南知府,不知可有什么门路?”
程敬生自然不可能说有:“傅公子说笑了,本官哪有这种门路,若是有,早逼着他们不许哄抬物价了。”
傅如赏点头,面色遗憾,一顿饭吃下来,各自都在试探。
临走前,程敬生又道:“几位若是不嫌弃,可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慢慢找找门路。”
傅如赏应下,道过谢。
程敬生看着几人背影,若有所思。程少天问道:“爹,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程敬生轻笑了声,背过手:“你真觉得他们是做生意的?傻儿子,你瞧他们手上的茧,那皆是习武之人才有的位置,若是做生意,哼。”
程少天嘶了声:“说不定是习过武?”
程敬生又笑了声:“在不清楚他们身份之前,先将人留住,派人好好盯着。”
程少天点头:“儿子知道了。”
“你没泄露什么吧?”
“爹放心,自然没有。”-
傅如赏又去找晁易他们,盈欢索性睡了个午觉,再醒来,发觉自己扔进废纸篓里那张画又被人捡了回来,还作完整了。
且很有技巧地配合那些皱褶,润色了一番。还在她写的那几个字前后添了几个字。
傅如赏赠盈盈。
她认得傅如赏的画风。明明是她的画。
她问宝婵傅如赏几时回来过,宝婵说不久前,宝婵看着那副画,掩嘴偷笑:“从前没发觉,少爷还有这一面。”
盈欢瞥了她一眼,轻哼了声,还是叫她收了起来。
第45章第 45 章
傅如赏与晁易几人交代了一番, 这程敬生可是老狐狸了,不能掉以轻心。今日他在饭桌上频频试探,显然已经对他们身份起了疑心。
不过如此亦好, 他起了疑心, 势必要多关注他们一些。若至必要时,便将身份透露给程敬生,他知道他们身份之后, 必定会有些乱阵脚, 到时候便能趁乱做些事。
“总而言之,一切小心为上。”
至于那个程少天, 如今看来, 颇为草包,沉迷美色, 又喜炫耀身份。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与晁易几人交代完,回来的路上,恰好和程少天遇上。
程少天又是好一番夸赞,虚与委蛇, 拉着傅如赏又去看他旁的宝贝。待回到房中,已经又将入夜。
盈欢未在房中。
程敬生与云秀争吵一番,未得结果, 程敬生将云秀骂了一顿,云秀便委屈起来,将自己关在了房中。她身边的婢子见劝不住,只好来找盈欢求助。
盈欢将人哄好回来, 天色已晚。
她与宝婵二人原是跟着那婢子引领, 中途婢子被一人叫去后便没了踪影,二人不敢乱走, 索性等了等。可那婢子眼见还未归,盈欢也有些急。
宝婵打量四周,假山花石,很有情调,只是莫名有些渗人。她小声说:“夫人,这婢子不会被人授意,将我们丢在此处吧?”
“应当不至于。”那婢子是云秀身旁的人,似乎是伺候了好些年的。
盈欢也没底气,毕竟云秀与他们相识也没几天,更遑论一个婢子。
若这府里有谁在意她们?无非只有程少天罢了。
他总不至于如此大胆,强行做些什么?盈欢忐忑得很,虽如此安慰自己,可他若真要做什么,她们不过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如何反抗呢?
越如此想,越觉得此处的林木都变得阴森可怖。盈欢便与宝婵循记忆中的路折返,才走出几步,便听得一个若隐若现的脚步声靠近。
盈欢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原来是迷路了。”与脚步声一道响起的是话语。
盈欢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猛地落下,看着那双熟悉的圆头厚底靴,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她轻拍了拍心口,显然被吓得不轻。
傅如赏上前几步,牵过她手,看她泫然欲泣的微红眼眶:“看你没在,怕你迷路了,果然是迷路了。”
他在调侃她。那是她来傅家的第四年,被人约去府里玩,结果在人家府里迷了路,又傻不愣登地,竟也不知道寻个人问问,就带着宝婵瞎走了一通。那时他恰也在,实在看不下去,才让下人去领她回去。
可盈欢显然没听出来,小声嘟囔:“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迷路?这府里上下这么多人,我又不是没有嘴。”
她一顿,声音更低:“我是怕……”那个谁嘛。
她没讲完,傅如赏却听明白了。
那天还信誓旦旦说她没关系,结果这么怕。不过思及上回丹阳一事,傅如赏叹了声,安抚她情绪:“好了,回去了。”
盈欢原本还只红了眼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厚背影,鼻头一酸。她能依靠他,但是他好像都没依靠过旁人,就这么长大了。
盈欢低头走神,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停下的,因而一头撞在他胸口。
她啊了声,抬头看他,有些怨念。
傅如赏神色正经:“不如我寻个由头送你出去待些日子?”
盈欢还怔着:“啊?”
傅如赏又自己否决:“算了。”她不在自己视线里,反而更让人心不安。
他又转过身,拉着她进门,才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盈欢摇头,想起他那张画:“你怎么这样?一半是我画的,哪有人……”
傅如赏理直气壮:“说起来,我送了你画,你得回赠我什么?”
她眼睛睁得更大:“回赠什么?”怎么还这样理直气壮地要她回赠。
傅如赏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你想回赠什么?”
盈欢摇头,赶紧撇清:“我可没说过。”
她一溜烟起身进了里间,唤宝婵伺候盥洗。傅如赏皱眉看她背影,总觉得她今日态度有些不一样-
程敬生要程少天派人盯着他们,不必他说,程少天早派人盯着,尤其多派了几个人盯着傅如赏与盈欢。
那盯梢之人回来禀报,一五一十,十分详细。
程少天若有所思,听起来还挺恩爱的,又有些烦躁,若是他们恩爱,他不就没有机会了?
“下去下去,继续盯着。”
程少天才把人打发出去,程敬生就过来。程敬生对这儿子的老毛病见怪不怪,只拧眉道:“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程少天收敛神色:“爹,你上次说,皇帝会有所动作,可如今他都没什么动静,应该就是没事了吧?”
程敬生冷笑,小皇帝才登基几年,已经大刀阔斧地动起朝堂来,就怕他暗里动手。
“那更不用怕了,他要是暗里派人来,可江南是咱们的地盘,只需要让那些人有去无回,不就得了?”
程敬生面色不悦:“你说得轻松……总之,小心些。那些东西,你都烧掉了吗?”
程少天有些尴尬:“还没,我明日便去烧掉。不过爹,咱们真要一把火全烧光么?那些东西留着,日后不也是能用来利用一番?”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是当时与上头通气时的信件,以及发给底下人的封口费,还有他们按的红手印。
若是能留下来,日后他们还不得受制于自己?
程敬生敲了敲桌子:“那是他们的催命符,也是你爹的催命符,你懂吗?断不能流落旁人,不然你我项上人头不保。”
屋脊上一片瓦被悄无声息地盖回去,一袭黑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人正是晁易。
晁易旁的功夫或许不是最出色的,但轻功是最出色的。因此查探这种事,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他回房间后换了身衣裳,才换完,便听得有人敲门。
云秀的抽泣声在外头响起:“晁大哥,你睡了吗?”
晁易隔了道门将人劝退:“程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云秀不肯,她门口有人守着,是爬墙出来的。她又叩门:“晁大哥,你带我走吧?好不好,我不想进什么皇宫,也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呜呜呜呜。”
晁易只是说:“程姑娘,天色已晚,夜里风冷,你还是回去吧。”
云秀下午刚和程敬生大吵一架,这会儿眼睛还肿着,听他这么说,仿佛被人往心口里灌了一捧冷风,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晁大哥,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我脾气也不好,又爱哭,还不讲道理。早知道,那日你们不如别救我,让我死在那里就好了。”她蹲下,靠着晁易的门,抱着自己膝盖,低头越哭越大声。
晁易到底心软,开了门。
“程姑娘,你兴许觉得我能带你离开这些困境,是救命稻草。可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我也是豺狼虎豹,你离开了这个困境,又会落入一个新的困境呢?”晁易劝她。
云秀抬起头来看他,以手撑了撑地板起身,哽咽着:“我……你不是那种人,何况……我……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可是眼泪先落。
云秀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她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又哭个不停,脑子仿佛也沉起来。
晁易看着要栽落的人,还是出手。他接住人,又犯了难。若是送她回去,深更半夜,她出现在他房门口已经是于理不合。
晁易一咬牙,只好将人抱进了自己房里。替她盖好被子后,又留了张纸条:醒后注意,莫让人瞧见,否则于你清白有损。
而后便出了门去,找旁人挤一挤。
第二日,云秀瞧见那纸条,心中感觉到暖意,又有些悲戚。晁大哥不过是习惯待旁人好,并不是心里有她。
她在晁易房中坐了会儿才离开。
晁易回来时,人不在,纸条也被带走了。他轻叹了声,诚然进宫是火坑,可若是她进宫,万一程家被处置,她还不至于被连累,否则,只怕是要跟着被贬为奴籍-
晁易来找傅如赏,告诉他昨夜在程敬生房中听到的秘密。
“我知道了,向来程少天今日便要处理那些东西,你再辛苦一趟。”
“是。”
盈欢看他们神色越发凝重,也猜到事情的发展恐怕严肃起来。
不过傅如赏回过身看她时,又敛去那些严肃。当然他那脸上,只有严肃与不那么严肃之分。
傅如赏道:“今日得空,去外头逛逛?”
“好。”她换上那身先前买的蓝色衣服,与他一道出门逛玩。
傅如赏不愿说,她也不追问。二人一道出了门,那身衣裳穿在盈欢身上的确好看,一路引得不少人回头。
盈欢都有些不好意思。
一路逛过许多铺子,盈欢其实没什么心思买东西,便潦草看过去。直到进了一家玉石铺子,她一眼相中一个平安扣。
傅如赏看她眼神,当即便要付账。那玉成色极好,价钱不菲。盈欢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与傅家断绝往来后,便是自食其力,难不成这拱辰司指挥使的俸禄如此高?
傅如赏淡淡道:“我娘的。”
盈欢不知说什么了,这话之后,傅如赏虽然神色看着没什么变化,但盈欢就是觉得他好像心情不太好了。
她跟在傅如赏身侧,犹豫了片刻,咬牙,微抓了抓衣角。而后松开手,余光瞥向他垂落在身侧的手。
盈欢吞咽一声,极慢地伸出手去,眼看要碰到那只指节修长而分明的手。
第46章第 46 章
阳光之下, 他们的影子碰触在一起,盈欢呼吸越发紧张,直到勾到那只手。
“傅……夫君, 平安扣回赠给你吧。”她轻轻地抬了抬手指, 好似在挠他手心。
平安扣是他出钱买的,她再赠一个自己打的络子,就正正好。
傅如赏方才早发觉她的动作, 在发觉那一刻, 心中不免意动,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也会忍不住有所期待, 那片刻的功夫仿佛被拉长至千秋, 虚幻如梦中,直至她真的伸手碰触到自己。停滞缓慢的时间重新流动, 周遭的人流也仿佛恢复正常,心慢慢落回胸腔,再一点点地膨胀。
傅如赏想,她在心疼自己。
他愣了愣, 心疼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在爱与不爱之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没有哪本书曾书写过这个答案。
傅如赏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江南的夏日雨并不常下, 但也偶尔有。
忽然间雨滴落在鼻尖时,还没人反应过来,随后便看见地上豆大的印子,熙熙攘攘的人们也跑动起来。
“下雨了, 下雨了。”人群中传来呼喊, 似乎在呼唤人回家收衣服。
他们跟着人流,挤进了人家的屋檐之下。屋檐往下落雨, 配着院子里歧伸出来的枝条,好一副江南美景图。一偏头,能瞧见水面上漾起的涟漪,一圈圈波纹碰撞在一起,令人忍不住地赏心悦目。
湖上的小船似乎也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雨,加快了进度往岸上赶,大抵是太过着急,两船竟撞在一起,一时东摇西晃,看的人不禁心揪起。
盈欢睁大了眼睛,默默在心里期盼着一定要稳住。
只可惜她的祈愿未能生效,那船晃得弧度越大,船上还有许多的人,纷纷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
盈欢不由惊呼,她还看见了船上有母亲抱着小孩儿,也一并落入湖水之中。
一时间,那些急匆匆的人也停了脚步,好在这些人都是水乡常住,都会水性,顾不得收什么衣服,比起衣服,自然是人命更重要。岸上的人跳下水去捞人上岸,雨却越下越大。
盈欢知道傅如赏会水,看了他一眼。傅如赏明白她的意思,松开手,回头冲她说:“你在原地等我。”
而后便冲进了雨中,他会武,自然是飞身而去,脚尖在水面上轻点了几下,拉起了那个带孩子的母亲。孩子因为呛水,已经哇哇大哭,母亲自顾不暇,只能尽力护着那孩子。
她自己都快沉下去了,还拼命地把孩子举过头顶,不让孩子再呛到水。
傅如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将孩子与母亲一并带到岸上。母亲呛了水,不由地咳嗽,哭得很凶,还不忘同他道谢。
“谢谢谢谢,这位公子,您真是好人,好人长命百岁。”母亲将孩子拥入怀中,怜爱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傅如赏移开视线,感受着雨打在自己脸上,他有片刻的失神。
他不知道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是否也有人这样疼爱过他?也许没有,傅渊与李兰心能闹到这种地步,想必没有过和谐的时候。可又忍不住带了些妄想。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傅如赏转身离开,往回走的时刻,视线往盈欢方才站的地方看过去。
却空空如也。
他有一瞬紧张,难道程敬生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派人将她掳走?或者是程少天做的?
傅如赏正欲加快步子查探情况,将要迈出那一步之前,有把伞比他的腿更快一步,撑在他头顶。
在那方寸之地里,雨停了。
傅如赏动作一顿,似乎都不必想是谁。
她瞧见了他的慌乱,解释道:“我去找店家借了把伞。”
傅如赏垂眸,视线定在那伞沿隔绝出的雨幕。
见他没动静,盈欢凑过头来,替他拍去肩上的雨珠,劝道:“我们回去吧,得换身干净衣裳……”
话语戛然而止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盈欢单手撑着伞,眨着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不过不见了片刻,不至于这么紧张吧?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脊,才感觉到他如何紧绷着。
在她的手抚上他背脊的那一刻,才全然松懈。
但他的臂膀还是那样用力,紧紧地搂住了盈欢,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抱里。
盈欢终于看见身后那对母子,母亲紧紧搂着那个孩子。在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盈欢将那只空出的手,从他背上转到腰上,回抱他。
倘若傅叔叔亏欠他的,能由她补上,也算对得起傅叔叔这些年待她母亲与自己的好。
第47章第 47 章
两人从外头回来, 都湿了一身。一把伞到底撑不住两个人,彼此肩膀都湿了些,盈欢身上湿得少, 傅如赏将那伞朝她倾过许多。
出了那么个插曲, 两人都没心思再继续逛下去。那平安扣盈欢还揣在怀里,倒没沾水,她取出平安扣搁在桌上, 随宝婵去里间换了身干净衣裳。
傅如赏动作快, 换完衣服出来,还听见她的动静。他行至窗边, 远远便瞧见了晁易与李思的身影。
他眸色沉了沉, 从手边取过把伞,与晁易他们相会。
毕竟还在程家, 说话行事多有不便,得再三谨慎。面上说着些客套话,什么生意游玩之类,一并去了晁易房间。
进门后, 晁易再三确认没人这才开口:“大人,属下发现了那程家有一密室,只怕东西便在那儿了。只是那密室隐蔽, 不那么容易进去,大人,怎么办?”这消息是云秀与他交谈之时,不小心提及的。
云秀回房之后, 不知同程敬生说了什么, 程敬生解了她的禁足,她便来找晁易道谢。说了好些话, 又回忆起小时候,她与程敬生关系很好,便是在这时说起的,程敬生房中有一密室,藏在床架之后。
若能从程家找到确切证据,证明程敬生贪污受贿,事情自然会简单许多。可这事并不容易,他们都清楚。
傅如赏沉吟片刻,“这事儿不方便拖下去,既然得了线索……”拱辰司行事向来雷厉风行,狠辣手段,也不喜拖拖拉拉。
计划定在明日夜里-
盈欢出来时,房内已经没人。那平安扣还搁在桌上,盈欢叹了声,找到上回的络子,将那平安扣串起来,另又让宝婵寻了些珠子穗子的,成品尚算能入眼。
她抓着平安扣的绳子,平安扣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平安扣平安扣,自是寓意平安,人生在世,如意或者不如意之事皆有,但无论发生何事,平安最重要。
她弄得细致,中间串珠子的时候串得不大好看,又重新串了一次,因而耗费不少时间。
门外的雨声渐小,似乎是要停了。脚步声隐藏在雨声之中,其实不大容易发现。盈欢又走神,傅如赏身影在门口她才恍然。
她收了平安扣,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起身,总之是起了身,又不好再坐回去,便干脆将那平安扣往前送了送:“如……如赏哥哥,送给你。”
傅如赏盯着那平安扣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道了声谢。道过谢,他便将那平安扣缀在了腰带上。
那平安扣不算显眼,缀在他腰间,不过是给他锦上添花。盈欢看着,却不由觉得高兴,轻轻勾唇,点着自己指尖坐回榻上。
傅如赏看着她,心里揣着事儿。明夜倘若得手,程敬生发现如此重要的东西不见,势必会大动干戈,届时程家必定会乱。她若是继续待在这儿,并不安全。虽说他们都会武,也并非护不住,但到底有风险。而倘若事情不成,他们处境只会更危险。
傅如赏在犹豫。
盈欢偏着头,自然未能察觉他心中所想。在雨声的点滴里,不知觉消磨时辰。
傅如赏还是沉吟道:“明日我送你出去,对外只说,你去见位亲戚,兴许要小住几日。”
他话说得严肃,盈欢从他神色中已然明白那些暗流涌动。她嗯了声,又问:“那你们呢?会有什么危险吗?”
“不会。”傅如赏答得快且坚决,“只是你毕竟柔弱不会武,怕出什么岔子。”
“好。”盈欢应下。她明白傅如赏说得对,她体力不行,脑子么,也不是很懂这些,倘若脱了他们后退,那是万万不好。
她视线落在他腰间那平安扣上,平安平安。只盼平安-
第二日一早,程少天果真又来寻傅如赏。他真是会吃喝享乐,每日一个新花样,盈欢听得都皱眉,他们如此奢靡,那些百姓却无辜被洪水波及,实在是太过歹毒。
傅如赏委婉拒绝,只道是原来有个远房亲戚在这儿,今日才知晓,那亲戚当年曾救过自己父亲,父亲也曾提及,若是遇见,必定得孝敬一番。
“实在不巧,不如明日再应程公子邀约吧。”傅如赏客气说道,便领着盈欢出门去。
盈欢福了福身,从程少天身旁经过,与傅如赏一道往出府的方向去。
这杨柳细腰,这红粉小脸儿,程少天视线简直黏在她身上,待人都瞧不见背影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
“你,跟着他们。”程少天心中暗自垂涎,可还没忘了程敬生的嘱咐。这些人不知道何等身份,不可掉以轻心。
程少天叹了声,以折扇轻拍了拍手心,若是能一亲美人芳泽,该多好啊。这姓傅的这些日子,成日里就冷落美人。若是他得了美人,哪儿能让她受冷落,巴不得拴在裤腰带上呢。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程少天收回视线,转过身,便遇上程云秀。
“云秀。”程少天笑呵呵打招呼,昨儿听爹说,她终于是想通了,愿意进宫去,为程家努力。若是她进宫能得宠,那自然是程家的保命符。
程云秀牵了签嘴角,她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大哥的老毛病,他在觊觎盈欢姐姐。
好在盈欢姐姐的夫君,那位傅公子,身份并不简单,又如此气度,还护着盈欢姐姐,想来是不必担心的。
云秀说:“大哥,自从长大之后,你我兄妹之间似乎生分了不少。唉,还是怀念小的时候,我还骑在你背上。”
程少天听她说起这些,颇为动容,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嗐,小时候嘛,长大了咱们也还是兄妹,说这些做什么。”
云秀款步至他身侧,挽着他胳膊撒娇:“大哥。”
程少天心软:“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拉上哥哥?”
云秀撇嘴:“哪里是大逆不道,不过是和你撒个娇,你便如此揣测我。”
“好好好,大哥的错。”
云秀哄着程少天,将人哄去了自己院子,又命小厨房去做些菜食糕点,不许耽搁。这妹妹自小如此,程少天也颇为无奈,听着她的撒娇,只好顺着哄着,听她说了好些小时候的事。
“你怎么忽然想起小时候了?”程少天皱眉。
云秀摇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嘛,小时候爹还只是个小官,娘也还在,咱们一家人幸幸福福的。”
程少天道:“如今咱们一家也很幸福。”
云秀点头:“是啊。”可惜有些东西,到底是变了-
傅如赏与盈欢乘了程家的马车出门,先去逛了些铺子,逛到其中一家的时候,二人便从后门离开。傅如赏将盈欢安置在城郊的一处院子,他已经事先派人查探过情况,此处自然是绝对安全的。
只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留了青采下来。青采会些武艺,虽非上乘,自保足矣。
这院落隐没在市井之中,并不起眼,他早已经付了两个月的租金,院中还有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
枝繁叶茂,风摇影动。
傅如赏抬头看树,他们这边只需要拿到程敬生的证据,其余之事,他们那些人马会去完成。只要他们得手,飞鸽传书给他们,便能立刻联系附近的驻军,接管江南一切事宜。萧润虽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可在江南,这自然是不管用的。江南程敬生只手遮天,连兵权都为他所用。
“明日辰时,我来接你。”不论今夜成败,势必惊动程敬生,他到时候自然会严加戒备。他们必须离开。
若他用武力,傅如赏便可以他对私自豢养兵力以及对皇帝大不敬为由处置。
总之,一切都已有安排。
第48章第 48 章
傅如赏独自折返程家, 借口已经早就想好,盈欢与那亲戚家的长辈投缘,被留下来小住两日,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程少天留了个心眼, 但也没想太多。
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傅如赏他们的人潜入那密室,将能带走的有价值的东西尽数带走,而后趁着程家人还未发现, 一起翻墙离开程家-
没有明确的结果的等待是很煎熬的。
盈欢这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着,后半夜却听见有人破窗而入的声音。她只依稀听见, 不敢确定, 恐怕自己在梦中,犹豫了片刻, 正打算翻个身,便察觉到有人掀开被子进来。
盈欢心里已经有个名字,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傅如赏的脸。
名字对上。
盈欢本来还只是紧张, 没到想哭的地步,可这会儿看见他的脸,忽然落了泪。
她闭着眼, 声音仍旧出卖她。
傅如赏调侃:“怎么觉得你是参与了惊心动魄的现场呢?”
盈欢擦了眼泪,声音放轻:“很惊心动魄吗?”
“没有。”傅如赏道,“他们还未发现。”真正惊心动魄的事大概在后面。
盈欢哦了声,眨了眨眼。
与他躺在狭小的床榻上, 窗户透进月光来。盈欢想了想, 还是问:“真的没事吗?”
傅如赏语气似乎轻松得很:“怎么?你担心我?”
盈欢嘟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他毕竟是她的夫君, 是要依靠下半辈子的人,何况……还有很多的事情尚未解决。
傅如赏冷冷打断:“只有这些吗?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你对于我这个人的担心吗?”
“自然是有的。”他们毕竟相识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傅如赏似乎叹了声,将她整个人拽过来,拉进怀里:“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担心?我是问,你的心还是如从前一般吗?”
盈欢瞬间听见他的心跳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
“我不知道。”
傅如赏步步紧逼:“那为什么那天亲我?”
因为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盈欢直觉这话不能说,只好含糊其辞。
傅如赏不这么想,他全当她是默认。
他欺压过来,封住她的口舌,手也不规矩起来。他对她拥有滚烫的欲|望,此前都能自我压制,可今夜,从程家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想念她。
好像压制不住了。
盈欢轻呼了声,察觉到他的意图,试图以细瘦的胳膊抵挡,稍作缓解。她倒也不是全然拒绝,左右已经有过一次,只是上回的事还有些惧怕。
傅如赏不但没停下来,还告诉了她一个大秘密。
“你从前轻薄我。”
盈欢推拒不过,只好调整自己,迎合他的步调。闻言,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几时……轻薄过你?”
傅如赏放过她的耳垂,一字一句告诉她,她是如何轻薄自己的。他太记忆犹新了,细节都仍旧记得分毫不差。
盈欢听得脸红,还是下意识反驳:“我没有!你……指定在诓我。”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好像还真没有。盈欢思绪有些乱,她喝醉酒之后,真的有这么孟浪吗?她怎么都不记得,她不是只睡觉吗?-
程家人发现不对劲,已经是第二日。
程敬生发现东西失窃,当即想到傅如赏他们。一看人都不见了,自然更是证实了猜测。
他勃然大怒,摔了手边的杯盏,指着程少天鼻子骂:“你啊你,都告诉过你,让你盯着他们,你倒好!”
程少天咬牙切齿:“我盯着了!”这哪知道呢。
程敬生瞪了他一眼,跌坐回圈椅上:“既然事已至此,只要把他们拦下,直接杀了,谁也不会知道。”
程敬生一掌拍在桌上,鼻孔直出气。
全城戒严的时候,傅如赏已经带着人出了城,那会儿盈欢还未醒,躺在他腿上睡得正熟。
官府贴出告示,说是有重要通缉犯出逃,人们聚集在那告示前,看着那画像议论纷纷。那老奶奶也在,看着那几张画像,只觉得眼熟,可想起那对小夫妻的气质与好心,还是什么也没说。
盈欢揉了揉眼,又觉得腰酸腿痛。意识渐渐清醒,她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还枕着傅如赏的腿。
她一骨碌爬起来,理了理衣襟头发,清了清嗓子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傅如赏回答:“出了城了。”
“哦,那现在去哪儿?”她侧过身,还是不想面对傅如赏说的,她喝醉了酒之后竟然变登徒子一事。
她原是不信的,可他说得振振有词,又井井有条,有理有据,她也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了。
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盈欢快要羞死。
傅如赏火上浇油:“怎么?你还是不信?”
盈欢连忙打住他的话:“别再说这事儿了。”
傅如赏轻呵了声。
“我信还不行吗?对不起嘛,那……我也不知道,我喝醉了就……那样啊。”
傅如赏不逗她了,“道歉做什么?兴许我甘之如饴。”
什么甘之如饴?这人说话真是……以前都不爱说话的,现在越来越孟浪了。
“咱们说点别的吧,程家那边,接下来怎么办呢?”傅如赏看着她几近炸毛,顺着她的台阶下来。
“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
他们出了城后没多久,拱辰司当时分开的那些人便聚集起来,另带了不少附近的兵马。
傅如赏整了整人马,暂且休整,明日便转回去杀个回马枪-
傅如赏换了身装扮,领兵回去之时,程敬生还欲抵抗,不开城门。他们抬出了皇帝,恩威并施,程敬生不得不开了门,迎他们进来。
程敬生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恭敬地恭维:“原来是傅大人,失敬。”
傅如赏冷笑了声:“程大人,本司此次特意远赴江南,想必你也清楚是为了什么。”
程敬生自然是装傻充愣,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傅如赏便直接亮出他的罪状,命人将他拿下。
程敬生在看见他回来的时候,便已经转变计划,因而并未抵抗。只是将程少天送走,伺机而动。
“来人,全程搜查,发现程少天便捉拿归案。”
程敬生道:“傅大人,犬子无辜,傅大人不必如此赶尽杀绝吧?”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在最短之内把程少天保了下来,即便他们要查,也查不到程少天身上。
傅如赏看着他,冷声道:“看来程大人早有安排,不过程大人想必不太清楚我这人。令公子觊觎我夫人,我可忍不了。”
第49章第 49 章
程敬生瞠目结舌, 愣愣看了傅如赏好一会儿,才被带下去。既然皇帝给他便宜行事之权,见他如见皇帝, 他要将程敬生关押, 料想整个江南也无人敢反对。
傅如赏命人将整个程家控制住,奴仆一应关押在柴房,至于家眷, 程家家眷不多, 程少天出逃,只剩下一个程云秀。
程云秀似乎预料到这一刻, 早早在院子里等他们。她淡淡笑了声, 看向盈欢,叫了声:“盈欢姐姐。”
视线往后, 又落在晁易身上。但终究没叫出声。
傅如赏命人将她押去别处,戴上镣铐。
盈欢咬唇,大抵是自己经历过一回,这会儿看着云秀, 也似乎能感同身受。当时她眼睁睁看着傅渊被带走,整个国公府乱成一团,将她们赶了出去。一时之间, 只剩下她与娘亲二人,那种无助感。
可感同身受归感同身受,程敬生做的与傅渊做的可不是一个程度上的。程敬生为一己私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作为他的女儿, 盈欢不敢肯定云秀一定就没从中受过恩惠。
她垂眸,一声轻叹落在傅如赏耳边。傅如赏瞥向她, 只看她眼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盈欢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她马上要为人求情似的。“我分得清是非黑白。”
傅如赏移开视线,似乎越向远处,语气也有些轻飘:“我又没说你分不清。”
观察她这么些年,自然明白她不是那种不分是非黑白的人。但对傅渊大抵不是。或许还是亲疏有别。
他不管想什么,神色都差不多的淡漠,盈欢怕他多想,解释:“那……我也没做什么嘛,我分得清是非黑白,可道理和情感肯定不同吧。难道……你……”
盈欢一顿,一时竟不知能用什么来举例,他都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总不能拿皇上做比,那可是大不敬。
盈欢放下手,松开他的袖子:“算了。”
傅如赏却接上她的话:“我懂,譬如说,你若是杀人放火,我明白你做错了,应该收到惩治,可毕竟在情感上,我肯定还是会希望你能活着。”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但她怎么会杀人放火?盈欢想瞪他,又不大敢。
她胆子也是日益肥了,从前连看他一眼都觉得不大好,如今都想瞪他了。傅如赏失笑。
他笑意才浮现,便已经收敛。
快到盈欢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再看向傅如赏,他已经面色如常,盈欢开口:“我才不会杀人放火。”
傅如赏嗯了声,已经迈步往前:“即便你杀人放火。”
后半句没听清。
盈欢跟上他的步子,追问他说什么。傅如赏却只说没什么,而后便带着晁易他们去办正事了,临走之前吩咐青采将她送回住处。
盈欢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待她背影消失了,傅如赏才停下脚步,将心中没说完的话默念。那句话是,倘若她真杀人放火,他只怕会给她递刀递火。
人的确是受情感干扰的,绝对的公正很难得到。即便是圣人,也只出过那么一个。
就像他那时的确恨傅渊,因而揪着那一点罪名便将他抓进牢中。换一个人,或许他不会那么主动。
程家是程敬生犯罪之下的产物,因而自然不能住,他们落脚在程家附近的一处院落。傅如赏给了人家一个月的租金,出手阔绰。
想起上次那个她只住了一夜的院子,他也给了一个月的租金。
盈欢嘟囔,他可真是有钱。
傅渊出事之后,她便过上了困苦的生活,有些日子真是捉襟见肘。她幼时也过过这样的日子,来了傅家以后,倒是渐渐忘却了。可那段日子又勾起了她的回忆,她便对银钱之类更有概念。
傅如赏也不知何时进来的,恰好将这一句听进耳朵,道:“倒也不是很有钱,但养你绰绰有余。”
傅如赏跨进门来,盈欢正坐在贵妃榻上,一见他便不自觉坐正了身子。他绕过一旁的架子,宝婵已经很有眼力见地搬了把椅子来。
这院子先前是闲置的,因而摆设并不太全,但基础的都有。他们住进来急,也没时间添置,何况也没住多久,便不打算再添置。
傅如赏在圆凳上坐下,竟还在纠结先前她的随口一说:“左右陛下会报销。”
“哦。”盈欢点头,问起程家情况,没想到一切还挺顺利的。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是傅如赏将危险的那些东西都拦住了,并未让她看见。
“程敬生再猖狂,也不可能造反。他费尽心机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送出去,我却偏要瓮中捉鳖。”傅如赏冷哼了声,那程少天的确是不成气候,若是他按程敬生所说,将那些东西销毁,也不至于如此顺利。可他偏生贪心,还是留了下来。
盈欢听罢颔首,一时又觉无话。她望了眼傅如赏,忽然想起他那个似有若无的笑容。
他真的很少笑。
盈欢一想起这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好奇傅如赏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为着这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眼瞧他,实在太过显眼。
傅如赏便直白相问:“什么事?”
盈欢先是摇头,而后又咬唇纠结,还是说出口来:“如赏哥哥,你很少笑。”
傅如赏道:“没什么高兴的事,为什么要笑?”
盈欢哑口无言,又觉得他可怜了。
“譬如说,吃到喜欢的东西,会笑,得到了喜欢的东西,也会笑吧。”他总不可能,这些通通没有吧。
“有。”傅如赏掀开眼帘,故弄玄虚,似乎在等着她问是什么。
她只好顺着台阶往下走向他跟前:“什么?”
傅如赏便顺势将走近眼前的人一把抓住:“自然是,你。”
盈欢才发觉自己是那入了篮筐的麻雀,被网住得严实,有些恼羞成怒:“可你见我也没笑过啊?”
傅如赏挑眉看她,又投出另一个诱饵:“你想看我笑?”
盈欢慢慢点头:“想看。”她抬眸望他,她希望他高兴一些,多笑一些,过得再幸福一些。
傅如赏所有所思,似乎在考虑这价钱。他此刻的嘴脸,实在像个奸诈商人。不知风过了几回,他似乎定好了价格,向她展示,靠近她耳畔悄声言语。
盈欢涨红了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这要求太过无理。
“那我不想看了。”她别过脸去,还觉得不够,从榻上起身,快步跨出门去。
傅如赏看着她身影,轻摇了摇头。
第50章第 50 章
程少天已经在城内东躲西藏了好几日, 那日他爹和他说快走,他是不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爹要束手就擒,倘若是他, 肯定会选择奋力一搏。
程少天自然不会想到, 倘若奋力一搏,便是公然谋反。可他们有什么资格谋反呢?他们是有城内的兵力,然后呢?
这必定是一条死路。
程敬生只得断尾求生, 无论如何, 先将儿子送走,倘若他争气些, 还能再找机会回来救他。即便他不争气, 也好歹没断香火。
但程少天并不这么想,他一夕之间跌落云端, 不再被人左右奉承,反而如过街老鼠一般。他是在心里恨极,又想到爹的处境,更是悲从中来。他猛地一拍桌子, 决定一定要把爹给救出来,再给那个姓傅的一点教训。
他们人多势众,他虽然打不过, 可是他可以想点别的办法,比如说,他那个肤白貌美的小娘子。他虽然打不过那个姓傅的,但可以将那小娘子掳走, 给他一些教训。
程少天想得轻松, 没想到事情实行起来如此艰难。
首先,城内情况反转, 到处贴着他的通缉告示。他从前又颇为放肆,因此城里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他出入都难,只能吩咐底下人去做。可他如今剩下的人手又不多。
其次,他就这么点人,根本突破不了重围,救出他爹。
再次,他也根本摸不到傅家那小娘子。
好在苍天有眼,终于有一天,让他等到那姓傅的和那小娘子一道出街。程少天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机会,便被这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冲动便冲了上去。
原本二人身侧连个护卫也无,却在程少天冲出来那一刻,从周遭多出数十人,着暗红色官服。
那是拱辰司的官服,在上京令人闻风丧胆。但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程少天还要费力辨认一番,才敢勉强确认。
傅如赏回来当日并未着官服,因而程少天还不知晓他的身份,这会儿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倒是后知后觉。
传闻拱辰司新任指挥使年轻有手段,只不过人生得颇像地狱罗刹,阴森可怖。
年轻,对得上,姓傅,也对得上,总是阴沉着脸,也对得上。
程少天这时候终于感到一丝畏惧,听闻这傅如赏连自己亲爹也毫不手软,在他手下,只有生不如死的份儿。
他想起程敬生,也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一时间有些悲愤,面目狰狞之中唤了声爹。而后
他已经明白这是引蛇出洞,他们就是故意引他出来的。他啐了声,指着傅如赏骂道:“你这无情无义的恶鬼,你放开我,你竟情愿用这美貌小娘子做诱饵。”
傅如赏眸光一冷,冰冷的剑贴着他脸颊轻拍了拍,语气轻蔑:“你爹这么费尽心机把你送出来,真是白费功夫。来人,带回去。”
程少天忽然聪明起来,临走之前,程敬生告诉他,我已经尽力将你摘出去,你别怕。
他挣扎起来,喊道:“你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他趁机挣脱开束缚,眼尖瞥到压着自己那人的佩剑,又瞥了眼高大男人身后的娇弱身影,竟拔剑冲向盈欢。
盈欢自上回事后,对这些陌生男子多少有些畏惧,因而本就躲在傅如赏身后。傅如赏眼疾手快,更是挺身而出,挡在她身前。
程少天没学过武,因此出去作威作福也多靠家丁与程敬生的权势,是个绣花枕头。这一招落下来,哪怕用了十分力气,也才堪堪砍进一寸。
拱辰司的人原是看他绣花枕头,才没太过认真,但真出了事,立刻便反应过来,将人拉了回去。程少天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着,傅如赏瞥了眼。干脆的一脚踹在他腿上,程少天惨叫着跪在地上,押送他的人趁机给他嘴堵上,终于清净不少。
这点伤对傅如赏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但盈欢十分在乎。
她盯着他伤口,待他处理完事情只够,才迫切开口:“你的伤?”
傅如赏满不在乎:“没事。”
那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很快染红他的外衫,看着就疼,哪里能没事?
盈欢有些着急,眼神带了些心疼与哀求:“要不还是处理一下吧?”
傅如赏步子一顿,迟疑着把要拒绝的话咽下:“好。”
那些小事自然有他们处理,傅如赏被盈欢牵着回到住处。她命宝婵去取药箱来,宝婵走后,房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拉着傅如赏袖子,很仔细,怕扯到他伤口,小心翼翼按下他坐在那方矮榻上。她眉头皱得厉害,一双眼丝毫不敢放松,似乎很怕他疼。
傅如赏将她神色与小动作尽收眼底。她从前便这样,很在乎他伤病发热之事,仿佛生点病就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哪有这么娇气?她自己倒是挺娇气的。
傅如赏垂眸,敛下这些事,当做有趣一般,看她的反应。
盈欢目不转睛盯着那伤口,似乎伤在她自己身上似的,竟还要咬着牙吸了口气。
傅如赏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从心底冒出一股暖意。
从前连李兰心对他受伤都没这么细心,更别说傅渊。到头来,竟只有一个盈欢在乎。
傅如赏忽然伸手,将她小巧的五指包住,被盈欢皱着眉呵斥:“你干嘛?你别乱动啊!”
他看了眼左手上的小伤口:“盈盈,只是剌了一下,不是残废了。”
盈欢从他语气里听出些调侃之意,一时有些羞恼,抬起头来,正欲反驳,却撞进他眸中,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傅如赏看着她的眼神实在太过柔情,这眼神放在他身上,按理说有些违和,谁看见过这么一面的傅如赏?
现在盈欢可以说,她看过。
他连五官都放松下来,他平日里五官崩得紧,因而显得很威严,但此刻放松下来,却没那种难以靠近之感了。
盈欢愣着许久,才有些迟缓地移开视线。视线往下,又落在他唇上。那颗小痣隐没在下唇的边缘,被那些红挨着,在此刻更是显出一种柔情来。
她的手被傅如赏攥着,感受着他手心里的热意,源源不断。
仿佛周遭的气温也升上来了,分明房中放置了冰盘,分明不久之前也没这么热。顷刻之间,她却连额上都起了一层汗。
宝婵取回药箱,脚步声匆匆而来,“大人,夫人,药箱取来了。”
盈欢下意识退开一步,抽开手,去拿药箱。她打开药箱,先替他清理伤口,而后才上药,最后包扎。傅如赏全程眼都没眨一下,只她一个人皱眉瞪眼又咬唇。
待包扎完,盈欢那层汗更厚了。她取出帕子擦去额上的汗,手心也有些汗,便转身去净手。
她将手浸在清凉的铜盆中,水面起了些波纹,浮光粼粼。盈欢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那双手走神。
夜里他们共枕,盈欢怕自己睡觉不规矩,硬又抱了床毯子过来,给自己盖。其实伤口也不是很深,养几天应该就好了。
她是为了他好,但傅如赏根本不听,强硬地跨过线来,非要抱着她睡。盈欢怕自己挣扎更伤到他,只好屈从没动。
处理这边的烂摊子还需要些时日,底下还有不少人要抓,至于清点账目,更不必说。他们启程回去也许需要时日,回到上京大概已经九月底。
那时夏天的气数便差不多尽了,上京的秋来得很急,总是不经意之间便席卷整座城。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盈欢闭着眼,背贴在他心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亦或者是他的。
蝉鸣还叽叽喳喳地吵闹,伴着蝉鸣,盈欢迷糊地睡过去。
又做了梦,这回不再是小时候,而是未来。
她梦见傅渊与傅如赏争吵,吵得不可开交,她站在旁边,怎么也劝不住。
梦里没有结局,亦或者她没有记住结局,醒过来之时总之结局一片迷雾。傅如赏已经不在,她又出了身汗,唤宝婵进来,干脆洗了个澡。
之后几日,倒是一切顺利。
很快踏上回京之旅。
回去的时间不那么紧,大家都可以慢悠一些。程家几个人被关押在笼中,盈欢与云秀对视一眼,云秀朝她笑了笑。
晁易也看见了云秀。
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云秀是故意的。
趁着休息之时,晁易还是给云秀送了些吃食过去,问道:“你当时为何……”
云秀小声道:“他们的确是做错了,我虽然有些娇纵,还不至于分不清大是大非。”她笑了笑,有些释然,“晁大哥,其实我还想了些的事。我还是觉得你说得不对,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咬唇,将头垂下。
盈欢在马车上休息,远远看着这一幕,叹息一声,将帘子放下。
除了感慨晁易与云秀,还感慨程家人的关系。程敬生对云秀的态度,勾起了盈欢的一点遐想。
程敬生说着爱女儿,可是却在富贵面前,选择了牺牲女儿,去换取富贵。也许他早就迷失了本心,什么儿女亲情都比不上权利和富贵。可他又舍得把程少天给送出去,不过是因为偏心。
可这世上偏心的父母少吗?比比皆是。
她又长叹一声,看向傅如赏。
傅如赏注意到她的视线,以为她是担心云秀,道:“她干干净净的,又揭发有功,你可以安心。”
盈欢将错就错,嗯了声。
从江南回上京,花了一个半月。
回来那日,上京是难得的好天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进城门之时,萧润携众臣相迎。
第51章第 51 章
傅如赏这回立了大功, 自是该论功行赏。他原本就已经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左膀右臂,如今得了这功勋, 自然更加风光。
若说不令人羡慕, 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们也清楚,正因为他是皇帝的心腹,皇帝信得过他, 才会派他去做这件事。更何况, 倘若换了旁人,也不见得一定能做成。
因而也只是表面逢迎将人从上到下地夸了一遍:
“傅大人真是英明神武, 乃社稷之栋梁啊。”
“傅大人此番立了大功, 只怕又要升官进职。”
……
萧润喜色不掩,轻拍了拍傅如赏的肩膀, 只说了句:“珍之,你回来了。”
傅如赏跪下复命:“臣,幸不辱命。”
萧润还特意设了接风宴相迎,一番寒暄过后, 一行人转去行宫赴宴。宴上便行赏,萧润需要他做拱辰司指挥使,自然不会将他调去别处, 只是又加了个爵位,赏赐了好些东西。
盈欢与他一道赴宴,却心事重重。
她还在想傅渊之事。
她想开口,可又觉得若当众提起此事, 会扫皇帝兴致, 也拂了傅如赏面子。可若是私下提,她又寻不到机会。
一时思虑重重。
傅如赏得应付那些寒暄敬酒, 回过神来,便见身旁的娇娇人儿在走神。他用脚指头也猜得到,她在想傅渊。
他没点破,只是应付到宴席结束时,见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寻皇帝求情。
傅如赏也没跟上去,他不想听,索性在出口处侯着。
盈欢拦下萧润,直白道:“陛下,臣妇有一事相求。”
萧润似笑非笑,在她面前是上位者的气势,他倚着那舆车,低头看跪着的人。这傅家姑娘真是一点也不明白,这事儿求他也没用,症结在傅如赏身上。
他若是愿意,萧润立刻便能放人;他若是不愿意,萧润自然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萧润不置可否地将人打发回来,话里话外暗示过,要她去找傅如赏。
盈欢听明白了,沿回廊出来,便见傅如赏背手立在灯下。他似乎早有预料,听见她脚步声后转过头来,眸色清明得很,一点没有喝醉的迹象。
盈欢被他这么一瞧,又愧疚起来。
“对不起,我……”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待傅渊有情意,割舍不下。
傅如赏说放下,是真打算不再计较,因而倒也没那么生气,不过毕竟是纠结了二十几年的人,到底心里有些波澜。他朝灯下的人伸出手,要她握住自己的手。
盈欢迟疑半瞬,便伸出手去。
傅如赏道:“回去吧。”
他没提傅渊之事,盈欢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想着过几天再说。
傅如赏想的却是,盈盈向来重情重义,心地善良,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被她吸引。倘若她真能割舍下傅渊不管,那倒不是他看了这么多年的傅盈欢了。
对傅渊,傅如赏心中自有决断。只是还在等一个时机。
他既然决定放过自己,便不会再反悔。只是如今还未到时机。
盈欢微低着头,跟着傅如赏走出行宫,在门口遇上个从没见过的人。那人一脸苍白,不大似人,在那昏黄的宫灯下站着,倒像个身材高大的鬼魅。
盈欢吓了一跳,往傅如赏身后躲了躲,听见傅如赏唤他承平侯。
那承平侯道:“傅大人太过抬举本侯。”
不知是不是盈欢错觉,她总觉得那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
配上他那张脸,稍显阴森。
好在只是寒暄了这么两句,便就此别过。走出好远,盈欢还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傅如赏不惧鬼神,自然也不觉得承平侯可怕,只是觉得他这人不好看透。见身侧之人如此惊慌,又觉好笑,低声道:“这你也怕?”
盈欢听出了他的嘲弄之意,撇了撇嘴,她无可反驳。“这承平侯是谁啊?怎么感觉从未见过?”
傅如赏皱眉,这人身份解释起来说来话长。前朝皇帝昏庸,好在有些自知之明,当时世道乱着,索性便让位于当时颇有威望的将军,也就是本朝的开国皇帝。当时太|祖感念恩情,在创北燕之后,还给前朝皇帝封了个异姓王,子孙可世袭,便是这承平侯。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代子孙。
盈欢恍然大悟,她从不知还有这等姻缘,感慨那前朝皇帝也是个好人。
傅如赏嗯了声,今夜见那承平侯时,他也觉得奇怪。这承平侯常年隐居,并不常出现在朝堂之上,上一次傅如赏见他,还是在五年之前。
他今日怎么会出现?只是一时兴起?
他抿唇,暂且按耐下。
马车安然行驶,回到指挥使府邸。府中众人早从各处听闻消息,管家早早地带人来门口迎接。
“大人与夫人回来了。”
盈欢跨过门槛,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了苏眉。她站在不起眼的位置,似乎是特意怕傅如赏看见,远远和盈欢对视,笑了笑。
苏眉身体已经好了不少,如今能跑能跳,只是还有些虚弱,不能太过剧烈动作。他们一走便是三个多月,苏眉何曾和盈欢分开这么久,这一别当然想念。她成日里念叨着,白日听得消息时心中欢喜,早早做好准备。可也知道自己身份,因而只在那拱门后头站着。
盈欢瞥了眼傅如赏,傅如赏敏锐,怎么可能不察觉。他停下脚步,只平静交代:“你去吧。”
盈欢迟疑了一瞬,奔向苏眉。
傅如赏看着她背影飞奔而去,扑进那妇人怀中。苏眉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与她低头说些什么。
他敛眸,转身离开-
苏眉看着傅如赏转身的背影,抚摸着怀中的盈欢,轻叹一声。
盈欢从她怀中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娘,我可想你了。”
苏眉眉眼舒展开:“嗯,娘也想你。这一回你们出去游玩,可好玩?”
盈欢点头,与她说起一路上见闻,隐去那件事。苏眉听得轻笑,“那江南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一叹,当年她也同傅渊听说过江南水乡灯光,约好日后要去那儿长住。
盈欢不知道她叹什么,问起,苏眉只摇头,又反过来问她:“那你与如赏,没闹什么脾气吧?”
盈欢摇头:“自然没有。我如此善解人意,怎么会与他闹脾气呢?”
她自觉将觉得尴尬四字划去闹脾气的范畴。
苏眉点头,似乎很欣慰:“那就好。”
娘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回了苏眉住的院子。途中盈欢又挑了些事同她说,将苏眉哄得没开玩笑,心情大好。
她久未见苏眉,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一个没收住,便说到了夜深。从苏眉那儿回来,便见傅如赏已经洗漱过躺下。
盈欢尽快洗漱过,换了身衣裳,命人将灯吹灭。今夜月光皎洁,她借着月光,爬上床榻。
她以为傅如赏睡着,因而动作很轻,没想到这人根本在装睡,趁她没防备,将她搂进怀中。
她试着推了一下,没推动,便没再动,只挪了挪身位,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你怎么还没睡?”
这一个月的回程之旅,也发生了许多事。
当时傅如赏受伤,又因她而起,盈欢于心不忍,自觉接过替他换药的任务。这人总爱动手动脚,换到最后,盈欢都快习惯。
傅如赏的下巴轻蹭了蹭她发丝,只说在等她。
她有什么好等的?盈欢转瞬想到苏眉,怕他对苏眉还有什么意见,犹豫着替苏眉说话。
“我娘很久没见了,我舍不得,这才多说了几句。其实我娘她人真的挺好的……”
傅如赏用含糊的话回答她:“……嗯。睡吧。”
盈欢自然知道他这是不想说下去,咬了咬唇,收了声-
三个月能发生的事很多,只是这一桩是盈欢怎么也没想到的。
第52章第 52 章
她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承平侯, 竟要娶丹阳做侧室。
盈欢久久未能缓过神来,听着她们讲起这桩事。今日她应邀前来赴这赏花宴,已经听了不少八卦密辛。
想到她落难之后, 也曾成为旁人口中的笑谈, 便对这些八卦密辛兴致缺缺。不过面上总得迎着,不好拂了别人的面子,只得跟着也点头笑一笑。
唯独听到丹阳这事儿, 盈欢一下子清醒, 不由得都坐直了。
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感兴趣,又懒懒倚回靠垫上, 跟着问了句:“她与承平侯是如何识得?”
不止她有此一问, 其余人也皆有此一问。
在此之前,可没人听说过丹阳认识这承平侯。甚至于承平侯此人, 也是一个神秘的传闻。
“这承平侯,又是何许人也?”有人从未听过这承平侯名号,遂而发问。
便有人好心解释,这承平侯是前朝血脉。
“前朝血脉, 那也不是很厉害的人物嘛。这丹阳县主向来眼高于顶,轻易瞧不上咱们,如今怎么同意嫁给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一人道:“她再眼高于顶, 也不是从前的地位了,可不就得放低要求了。”
说着话,自然难免要看向盈欢。毕竟都知道盈欢与丹阳的过节,早先丹阳还特意当街示威, 哪知道火速被傅大人落了面子。
当日那事, 知晓之人并不多,后来对外也只是说, 遇到了行刺之人。因而她们还以为丹阳胆大包天,心肠歹毒,竟要盈欢性命。
如今说起丹阳,自然要顾念盈欢的脸色。毕竟盈欢的夫君,傅如赏如今更是炙手可热,她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今日来赴这赏菊宴,也是李家夫人多次诚挚邀约请她过来。盈欢被她们看得有些尴尬,只好莞尔笑道:“人家自己的选择,咱们也不必多言吧。”
她发了话,自然都跟着点头,话题便由此转过去,又提起旁的一些琐事。譬如说,几位公主的婚事,又譬如说,哪位大人家的姑娘又到了该结亲事的年纪,与上京城内的哪位公子相配……
听得多了,盈欢便将那只提过一嘴的承平侯给忘了。
从那夫人家中返回时,经过青雀街,盈欢记得青雀街上有一家苏眉爱吃的糕点铺,便叫宝婵去买,她独自在车内等候。
自从上回出了事之后,她出门皆带了一群婢子,婢子们在车外等着,只是这么多婢子,在那马车的马受惊之时,也没人敢拦,一时间作鸟兽状逃散。
盈欢哪儿能预料到这种情况发生,只好贴着那角落坐着,看着马胡乱窜逃,带着这车也横冲直撞。那车夫更是直接被甩飞出去,车上只剩下她一个。
车厢忽然一个翻转,盈欢不由得闭上眼,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
她从角落被甩飞出来,跌落在地,手掌下意识去撑,硌在石头上,划拉出一道殷红的血线。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大的痛楚从脚上传来,似乎是扭着了,又或许是骨头断了。
总之她快哭出来,咬着唇,一双美目湿润不已。
有人站在她身前,询问她情况如何?她这一下脑子都被颠得昏沉,还有些想吐,听那人说话并不分明,只依稀听清楚,便摇头道自己没事。
盈欢吸了吸鼻子,试图从地上爬起身。她还知道礼数,她是已婚妇人,那人显然是个年轻男子,不大方便。
她撑了撑手,没接那人递过来的手。
那马车一路惊扰市井,自然也惊动了城内巡逻的守卫。这守卫认得傅盈欢,又常见拱辰司之人,便自作主张着人知会了声正在附近的傅如赏。
因而傅如赏匆匆赶来,有些着急:“没事吧?”他强硬地跨进那人与盈欢之间,甚至于将那人冲撞开些,将盈欢一把拉起。
盈欢站不稳,跌进他怀里,含泪摇头:“还好啦。”
她睫毛上都沾染了泪珠,可怜兮兮的。傅如赏眸色冷了三分。
她站都站不稳,傅如赏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她腿上的伤,他径直蹲下,捏了捏她脚踝处。盈欢痛得直流泪,不过还是极力忍耐着声音。
傅如赏背过身:“上来。”
不容置喙的语气。
这会儿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盈欢默默低头,圈上他的脖子。
傅如赏只觉得一滴热泪落在自己脖颈,偏生她还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好像更能忍耐了,小时候老喜欢哭。但傅如赏这会儿更想她哭出来。
盈欢才发现先前那人竟是承平侯,他身材颀长,阴森苍白的脸立在阳光下有些格格不入。见傅如赏过来,承平侯已经自觉让开。
傅如赏转头道谢:“多谢侯爷。”
马是他制住的,倘若不拦下那马,指不定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承平侯摇头,微笑看来也极为脆弱:“客气了。”
傅如赏颔首,背着盈欢离开。
看着他们背影渐渐消失,承平侯悠哉转身,上了自己马车。他的车架瑰丽而华贵,一眼便能瞧出身份不凡。
前朝皇帝虽在政事上昏庸,于经商上却大有天赋,因而在退位之后,成了个商人。这么些年的传承,家族财富早已富可敌国。
承平侯踩着脚踏上了马车,车帘子紧闭着,依稀只能瞧见一抹春色。
他才入马车,便被身材姣好的女子缠上来。女子竟未着寸缕,一直这么待在马车里。
这女子长相精致,是个难得的美人,若仔细分辨,便能发现她是不久前名动京城的花魁。
女子如水蛇一般缠绕上来,娇娇媚媚唤了声:“元郎。”
前朝皇帝姓元,如今的承平侯,名唤元斐。
元斐没应,只是搂紧了那女子,接过她主动的唇舌,一番搅弄之后,耳鬓厮磨。元斐轻磋磨着女子耳垂,而后往下,轻抚摸着女子脆弱而白嫩的脖颈。
他露出尖利的牙齿,刺破那脆弱白嫩的脖子。口腔里流露出血液的腥味,元斐轻抹去她脖子上的血痕,一脸餍|足的神色。
只是仍流露出细微的不满足。
女子仰着头,意识昏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重新缠上来,在昏暗的车厢内,上演一出活色生香的戏码-
傅如赏的府邸与拱辰司相比,拱辰司反倒近些。傅如赏便背她回了拱辰司来。
在门口时,盈欢已经表示过不大好,傅如赏没听,果然进来后好些人看她。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好暗地里打量。
傅如赏放她自己处理正事的房间,出门给她取药时关了门。盈欢坐在那凳子上,费力脱下鞋袜查看伤势。
她原本还担心是不是骨头断了,过了这么会儿,从这疼痛程度判断,应当没那么严重。只是红肿了一圈,看着骇人得很。
傅如赏推门进来,看见这惨状再次皱眉。他直接半蹲在她面前,态度强硬地拿过她小腿肚子,直愣愣盯着她那脚踝看。
盈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女子足部原是隐私部位,即便他们早有过更亲密之事,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脚趾,牵动着伤处,又不禁吸气。
傅如赏看过后放了心,也不算太严重。修养几日便好了。
他替她涂药,药膏得先用手掌化开,而后揉上伤处。药膏冰冰凉凉,他掌心又灼热,实在难熬。
盈欢咬着自己下唇,像要把唇咬破。
傅如赏道:“无需忍着。”
她撇嘴,她若是发出声音,指不定人家以为他们在这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才不要。
她情愿忍一忍。
只是到底疼痛,总有片刻没忍住。盈欢泪眼汪汪,抓着自己衣角。
傅如赏动作迅速,只是弄完也已经让她满眼盛满了泪。
盈欢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一点丢人。他流血都不带哼一声的,自己就这么点伤,还忍不住哭。
她抓着袖子抹眼泪,正欲开口说话,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第53章第 53 章
盈欢懵住, 连哭都忘了。听着他心跳声扑通扑通的,才后自后觉吸了吸鼻子。
傅如赏只是叹息,见他没有下文, 盈欢正欲从他怀中退出来, 便又被他宽大手掌按回怀中。
盈欢只好又在他怀中待了会儿,听着他的呼吸声。
“怎么了嘛?”她试探着开口,背上傅如赏的手心扣着她的蝴蝶骨, 十分用力。
傅如赏还是没答, 盈欢腹诽,这人真是, 先前说话直来直去的, 这会儿又支支吾吾不肯讲了。
好一会儿,才听见傅如赏道:“日后想哭就哭吧。”
他也明白, 她并不如看上去那样的阳光,她也有自己的不安与惶恐。
从这话中,她听出了隐约的疼惜与后悔。
盈欢更懵了,“可是在这儿哭, 很丢人啦。”这可是拱辰司诶,怎么看都不合适吧。
她从傅如赏怀中起身,揩去睫毛上剩余的眼泪, 不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你还未下值,你让青采送我回去吧。”
她也不想耽误他的正事儿,手上只是进了些沙子,清理好后包扎一圈, 不如腿上疼痛, 但有些碍事。她两只手都伤了,起身的时刻想撑旁边的的案台, 都只能以手肘相撑。
眼眶还有些红,盈欢踉跄了下,看向门口。还未如何,被傅如赏拦腰抱起。
他用脚将门踹开,竟就这样抱着她走出来。
“我送你回去。”
拱辰司上下统共几千号人,这会儿在的也有几百号人,只见这位傅大人杀气腾腾地抱着自家夫人出来,一时间想象纷纷。只是再多想象也只在心里,众人愣了片刻,便又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盈欢默默转过头,将自己的头埋进傅如赏怀里。
她出来时乘的马车已经坏了,傅如赏放她在自己乘的马车上后,跟着跨上马车,吩咐回府。
她腿上了药膏后,还未来得及穿鞋袜,便被他抱起来。方才下裙垂落将脚遮住,这会儿就有些无所适从,白皙小巧的脚搭在一旁的软垫上,有种青天|白|日未穿好衣服出门的羞耻感。
偏偏傅如赏还直愣愣地盯着看,她有些不自在,拉了拉下裙裙角,试图遮住自己的足。
傅如赏见她动作,抬眸道:“遮什么,挺好看的。”
盈欢脸上红晕忽地就起了,因有些局促,脚趾便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她微垂着下巴,掩嘴咳了声,尽力地想让这事儿在沉默中过去。
余光一瞥,却见他喉结滚了滚。
盈欢脸更红了,他在想什么啊?
一路无言回到府邸,傅如赏横抱她下车,另一只手还拎着她鞋子,实在不像话。在府里倒还好,盈欢咳嗽了声,不去在意他们的眼神。
傅如赏抱她到房门口,还未跨过门槛,她便交代道:“好了,你把我放在榻上就好……”
傅如赏在她话语声里跨过大门,反身将门踹上,砰地一声,将人吓一个激灵。
盈欢抬眼看向他,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她的绣鞋扔在地上,转过身便将她放在矮榻上,随后欺身而来。
盈欢眨着眼,有些慌张:“……干嘛?”
傅如赏吞咽,瘦削的喉结上下滚动,逼近她面前,破天荒地勾了勾唇:“马车上不是就看出来了吗?”
盈欢别过脸,迟疑道:“看出什么?”
“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已经想闭上眼睛了。
傅如赏笑起来的声音似乎更低一些,也更沉一些,仿似冬日的风,“也没想什么,想了些诗词。”
更准确来说,是淫|词艳|曲。
他们念书那会儿,都是半大的少年,懵懂好奇,自然免不了涉猎些淫|词艳|曲。
盈欢一脸震惊,他……也看那种东西?
傅如赏答道:“偶有涉猎。”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左右是几句干巴巴的诗。但当诗句里的东西真铺展在眼前了,一切便都活色生香。
诗者,情与景交融。大抵是如此。
原本只是逗逗她的,可这会儿她躺在怀中,羞涩地微垂着眉眼,长睫毛偶尔扇动几下,不是很想退开这一步。
便如此僵持着,她余光里瞥见自己那只凌乱的鞋,再又看他们之间的姿势,只觉得太过狼狈。
盈欢试着推了一把傅如赏:“你先起来。”
傅如赏敛去笑意,退开一步。还是不逗她了。
身前的威压一下子退去,盈欢胸口起伏着,用手肘撑起身来。
傅如赏整理自己官服下摆,想起那位承平侯,道:“今日承平侯于你有恩,我会记着,但你别靠他太近。”
盈欢哦了声,她也不是很好奇,只是习惯性地问了句为何。傅如赏道:“他向陛下求娶丹阳县主,丹阳县主毕竟与你不合,还是少往来好。”
更重要的是,他直觉这元斐并不简单,浑身上下透着股危险的气息。还有丹阳,她又怎么会与承平侯扯上关系呢?
傅如赏掩下情绪,又叮嘱她自己注意,莫要再伤着,还叮嘱了一番宝婵,仔细看着自家夫人。宝婵连连应下,才送走这尊大佛。
见他背影走远,盈欢捂着心口长舒了口气。
宝婵看她面上红晕还未褪去,随口打趣道:“如此白日……”
她故作促狭地挤眉弄眼。
盈欢瞪了她一眼,搀着宝婵起身,余光瞥见那只鞋被他放好在脚边。
她顿了顿,抬头时视线还未有焦点,与宝婵说话:“糕点你买了么?待会儿给娘送过去。”
这种时候了,还记着糕点呢?宝婵叹气,她不过去买个糕点,哪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
“那马也不知道怎么着,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我当时瞧着都替夫人捏把汗。好在万幸,夫人没事。要不然……唉,这一年怎么感觉多灾多难的,夫人,咱们要不去法缘寺里上柱香吧?化煞去晦气。”宝婵越想越觉得这提议好极。
盈欢看了眼自己的腿,只道:“过几日再说吧。”-
苏眉听闻她受了伤,那眉头就没松过。
“宝婵说得对,等你这伤好了,是得去庙里拜拜菩萨,也顺便求求子嗣。”
盈欢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却想起最开始傅如赏说的话,不由皱眉。说起子嗣这话题,有一件事她一直觉得奇怪。
除了第一回没有记忆外,盈欢有记忆的时候,傅如赏根本没在里面那什么过……她那日被那几个嬷嬷逼着恶补了一番知识,明白须得男子将那水儿留在女子体内,方可能受孕。
傅如赏为何要这么做?看起来对孩子一点也不想要嘛。
她走神,苏眉唤了她三回,才缓过神来。
“怎么了?娘。”
苏眉皱眉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和娘说说?”
盈欢迟疑了片刻,期期艾艾道:“没什么。”只是将傅如赏说的那些看开的话,隐去头尾向苏眉提及。
苏眉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能放下,自然是最好的。许多事情,本来就是很无奈的。人活一世,总有许多事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她看着盈欢懵懂的眼,轻拍了拍她手心,“以后啊,你就明白了。”
她何尝没恨过呢,触手可及的幸福在眼前被颠覆,遇上一个不幸的家庭,她也恨过。可是随着这日子一天天消磨,有些事倒是看开了。
看她神色又忧愁起来,盈欢连忙换了个话题,说起今日宴会上听到的好玩趣事与苏眉分享。母女二人温馨了会儿,便时辰不早。
盈欢行动不便,从苏眉那儿回来费了不少功夫。回来时傅如赏在,他已经换下官服,见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出门来轻声教训:“不是让你别乱跑嘛。”
他力气大,原本宝婵与另一个婢女搀着她,傅如赏一来,一个人便能将她拎起来。
盈欢小声辩驳:“我没乱跑。”
傅如赏抿唇,将她按坐在榻上,道:“今日这事儿有些突然,也有些蹊跷,我原有所怀疑,只是调查一番,毫无线索,似乎真是意外。”
他语气有些不大相信。
盈欢接话:“哪儿有那么多人要害我?我是什么大人物么?”
傅如赏皱眉看她:“但我结仇颇多,我不放心。”
盈欢咬唇,还是道:“或许只是意外呢?今日那马车伤了多少人?那些人没什么大碍吧?还有损坏了人家财物的,可怎么办?”
她眨着眼看傅如赏,别人做生意也不容易,总不好随便蒙受损失吧。毕竟是他的马车,适当地给人家一些赔偿,总是可以的吧?
傅如赏意会,点头,又问:“药上过了?”
盈欢摇头,命宝婵去取药膏,并命人打盆热水来。
宝婵取来药膏,看了眼傅如赏,自觉地退下去。傅如赏也没介意,在手心里揉开药膏,抚上她白玉足。
临近十月,夜色已经透着凉意。晚风经过窗牖,空空荡荡地响。
盈欢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但一时没想起来哪里不大对劲。
她注视着傅如赏修长的指节,握住了自己的脆弱脚踝。她从未觉得自己脚踝如此瘦弱过,他单手就能握住。药膏冰冷冷的被揉开,有些滑腻的肤感。
她忽然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这院子里好空啊。
那些绿植与装饰都没有,好像是冰冷的栖息之所,而不是常住的家。
傅如赏松开手,满屋子的风好像都绕过她脚踝那样的凉爽,盈欢盯着自己那转青紫色的伤处看。
傅如赏叫她的名字:“盈盈。”
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她。
他没头没尾地续上了白|日那分明早结束的话题,控诉她的罪名。
第54章第 54 章
罪名是, 引诱。
盈欢惊慌失措:“哪有?”
她分明克己守礼,连他多看一眼小脚都会觉得惶恐,何来引诱一说?
她反驳:“是你自己心思歪。”
傅如赏似笑非笑的, 说那天她不省人事的时候, 在这张榻上如何引诱他。盈欢一时哑口无言,张着嘴眨眼,好久才说, 那时情况怎么一样?
她别过脸, 撑着扶手起身,便要离开他身边。被傅如赏拉回来坐下, 他看着她的手:“手上的药还没换呢, 去哪儿。”
盈欢拿手挡了一下,恰好撞上他胳膊肘, 又疼地吸气。傅如赏只轻声笑,可面色冷,这笑瞧着也像嘲笑似的。
“好了。”他正色说,握住她半截手掌, 取下那些包扎的布,其实手上没什么伤口,不过零碎破了些皮, 看着有些红。
盈欢也没那么娇气,索性说:“算了,别换了,也没伤什么, 不碰水就好了。”顺便借机转移话题。
傅如赏直直看着她手, 忽然没说话。
盈欢想起他的论调,莫名缩了缩手, 有些戒备地看他。傅如赏好笑,他又没干嘛,一副他马上要做大饿狼的神情做什么?
既然她要这么想,他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傅如赏呵斥了声:“别动。”抓着她手拉回来,送到眼前,还是替她清理了一下伤口,仔细包扎好,而后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盈欢眼眨得更快,“你干嘛?”他越来和以前不像一个人了。
傅如赏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没想对你做什么?”
盈欢愣了愣,啊?他以前话都不好好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总不能板着张脸骂她的时候,心里却在想,怎么调戏她吧?那也太分裂了。她暗自腹诽。
可转念却想,倘若他真这么分裂,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一面觉得,她们是入侵的坏人,一面却又觉得,她们是好人?是这样吗?
一时又有些酸涩。
她收回手,犹豫着开口:“不早了。”睡觉的含义自然是单纯的,毕竟她如今怎么说也是个伤患。
她吹灭了灯,在昏暗的光线里,手肘撑着床沿爬进里侧。傅如赏睡觉姿势很板正,手搭在小腹处,胳膊卡着毯子,闭着眼。
成婚之后,在还没什么接触的时候,他也是一直如此。直到有了亲密接触,他大多时候便搂着她睡。
她知道傅如赏还没睡,想了想,从被子一角钻进去,挪近他身侧,钻进他怀里。
傅如赏睁开眼,好一会儿,才伸手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他小心得很,不碰到她伤处,下巴轻蹭了蹭她头顶。
算上上一回,她已经是第几次主动了。
傅如赏只当这是进展-
元斐从前隐居山林,住处在山上,元家商业发达,不过元斐不亲自管理,都是交付底下人去打理。进了京,自然住在上京的宅子。
宅子在长乐坊,这一处住的全是富贵人家,承平侯的府邸也并不显特殊。不过进了门后,便是富丽堂皇迷人眼,进门处开始,摆设便都是以华贵为主,任谁看了都要惊叹一句。
元斐一点不觉奇怪,平静地跨过长廊,进到后院一处院子。他让仆从都停在门外等,自己一个人进了门。
屋内摆设皆可猜测出这是女子香闺,元斐挑起珠帘,道:“你说得不错。”
他正对面是铜镜,镜中映出一女子面容,正是丹阳。
丹阳轻笑,转过头来,听他的下半句:“她的血的确很纯净。”
元斐步至旁边湘妃榻上坐下,微垂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他幼时便体弱,差一些命丧黄泉,让一游方先生救回来,此后便以吸食人血续命。这听来不可思议,会被人认为是怪物。
可倘若他是天下之主,那这世上的规则便得由他来定,到时候什么是怪物,什么是正常人,自然也由他说了算。他祖宗便是皇帝,不过是让给了旁人做。他们做了这么多年,享福这么久,也该让位了。
这原是丹阳劝说他的说辞。
那日他在林间救下这女子,她中了药。元斐对男女之事兴趣也甚,自然是带回来享用了一番。原以为她醒后会寻死觅活,可这女人竟不大相同,反而与他谈条件。
他承认,她说的话很有吸引力。
他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有什么错处?
元斐细长手指轻搭在桌边,问丹阳:“傅盈欢是不错,可她身边那位傅大人可不是好惹的。”他懒懒看向丹阳,似乎在等她的话。
丹阳冷笑:“等你当了皇帝,要他死还不容易?”
元斐挑眉:“似乎也是。”
这应该算什么,谋朝篡位?元斐轻笑,要怎么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呢?他在朝廷没有任何地位,也没有自己人,但他有钱。只需要用钱买通某一些人的消息,再安排自己的人倒也不难,不过若是要如此筹谋,太久了。他不想等。
最快的办法,当然是杀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没有子嗣,他只需要再动些手脚,就能让皇位回到自己手里。
至于如何杀了皇帝,这似乎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这事儿可以慢慢来,他还有等几个月的耐心-
盈欢伤了腿后,便二门不出。不过听说她的遭遇,不少夫人小姐皆来看望。盈欢应付她们,脸都快笑僵了。好容易把人都打发走,关起门来和宝婵说悄悄话。
“累死我了,不知道她们干嘛都赶一天来。”她猛喝了口茶水。
宝婵接过空茶杯,劝道:“夫人慢些。大抵是通过气吧。”
上京这些夫人小姐的,也有党派,搞得和前朝似的,还带勾心斗角。盈欢融入不了,又身份尴尬,偏偏还是个美人儿,自然颇有些边缘。
如今是个个都巴结了。
盈欢撇嘴,其实懒得应付。
除了这些来的,还有些没来的,但差人送了礼来。盈欢让宝婵清点礼单,都是人情,日后要还的。
没想到还有一份承平侯的。
宝婵皱眉,猜测是不是丹阳命人送来的,“里头该不会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吧?譬如说,毒蛇?毒蝎子什么的?”
盈欢笑她想象力丰富,不过也留了个心眼,让她拿去外头打开一看究竟。宝婵才拿着东西步至门口,迎面见傅如赏回来。
“少爷。”宝婵退到一侧。
傅如赏停下脚步,看向她手中的锦盒,问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宝婵便如实回答,将东西呈给傅如赏。
傅如赏轻皱眉,当即打开,没什么毒蝎子,不过是瓶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
只是这承平侯无端送什么礼?他今日进宫,也见到了承平侯。
傅如赏把东西给宝婵,跨过门槛,见盈欢慵懒坐着,有些没精神。进大门时已经听说今日府里客人多,料想到这场面。
他走近,还是打趣:“可把你累惨了?”
盈欢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笑道:“是啊。”理直气壮的。
傅如赏说起元斐,元斐今日去见萧润,是为商谈与丹阳县主的婚事。“承平侯似乎很中意县主。”
盈欢哦了声,不甚理解,“兴许有些人就喜欢嚣张跋扈些的姑娘吧。”她对丹阳没什么兴致,上一回已经打破了她全部好印象,没想到丹阳心肠能坏到如此地步。她能嫁承平侯,也是意外。
盈欢情绪上来,也会想,兴许她嫁得很差。可冷静一番,又觉得这很幼稚。她在这里揣测丹阳毫无意义,又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与那承平侯的几面之缘来看,那人不大像个好相处的。盈欢又想起傅如赏,傅如赏其实看起来也不大好相处。但承平侯又不同,他有些阴森气质,大白天也像见了鬼。还是傅如赏更好些。
她说得认真,傅如赏听得皱眉。
“我是夸你嘛。”她已经觉得自己越发不怕傅如赏,什么话都敢说。
主要是渐渐发现,他也不会真同她生气。其实也才没多久,从江南那一路上回来,好像就变这样了。但人一旦恃宠生娇起来,快得很。
傅如赏冷笑了声,不置可否。也就是这些天,她身体不方便,要不然总得从别处讨回来。
盈欢也猜到了,吐了吐舌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她对那些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甚至有些许抗拒,因为他每回都太过,很累,也有些欢愉太过的惶恐。
回来的途中又在马车上,她简直是……天天被拆了重组,组好又拆。回来的路上人更多,地方就那么点,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她忽然想起孩子一事,咬着唇欲言又止。
“……你先前不是说,孩子么?”她声音又轻,语速又快。
第55章第 55 章
说罢还掩嘴轻咳了声, 她知道傅如赏耳力目力都不同于常人,即便她说得再轻,他也能听见。
身前的人却许久没有回音。
久到她以为他真没听见, 甚至于打算再问一遍。毕竟……这也算她答应过的事情, 总不能随意食言。
才听见傅如赏一声轻叹,似乎是苦笑:“随口一说。”
啊?就……没了?随口一说?
盈欢当即想到他幼时的经历,是因为这所以才不喜欢孩子吗?一时又有些心酸。
这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转移话题速度却只需要片刻功夫。
“我饿了。”她开口, 唤宝婵进来,命她去小厨房传菜。
宝婵应下, 很快又去了。傅如赏却还没动静, 垂眸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孩子不过是累赘, 并非必需。”盈欢想得都对,傅如赏一点也不喜欢孩子,一想到孩子,似乎都会想到觉得痛苦。
孩子等同于痛苦, 他们都会痛苦。无法给予孩子幸福与温暖的时候,它是不应当出生的产物。而傅如赏对自己,毫无把握。
盈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 许久之后,她倾身抱住了傅如赏-
那位承平侯近来出现的几率实在频繁,傅如赏已经好几次在街上遇见他。有些时候,他是一个人, 而有些时候, 他却与朝中某些官员一道出现。
虽说这种出现,并没有深入交流, 不过是同时出现在了某一处。
第一回见到的时候,傅如赏并未放在心上。可第三次见到的时候,他隐约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可明面上又没有任何不对,傅如赏只好留个了心眼,派人暗地里跟进了一番。调查之人的结果也很正常,承平侯与那些人并不认识,不过是恰好出现,并在店中寒暄了一番,便再没有下文。
看起来什么问题也没有。
傅如赏只好将这事儿按下,近来拱辰司颇为忙碌,程敬生一事牵扯到大小官员,桩桩件件都很麻烦,得跟着那些名单追溯下去,一一处置。另外,还得大刀阔斧地将另一些人也处置了,因为程敬生是杀鸡儆猴的鸡,如今便该教训那些猴了。
拱辰司忙得脚不沾地,傅如赏回来的时辰自然也越来越晚。起初盈欢还能等他回来,后来便等不到他回来便睡去。
而处理完那些,紧跟着便是秋狩。秋狩是北燕的老传统了,因为开国皇帝便是将军,重武,因而也重视狩猎。马球也正因如此,才得以盛行。
盈欢腿早好了,能跑能跳,秋狩到了眼前,自然又活跃起来。虽然女子不能参与,可看着他们骑马射箭,仿佛也令人心潮澎湃。
对此,傅如赏只道:“你想参与进去?”
盈欢想了想,还是摇头,又点头。她有些跃跃欲试,可自己如此体力,根本连弓都拉不开吧。
傅如赏道:“无妨。”
她还以为他要说,我可以教你,结果傅如赏却说,这么些时日,教了她也学不会,不过可以去玩玩。
盈欢:“……”
她哼了声,谁说她学不会了?
傅如赏哦了声,还真答应了教她。距离秋狩还有不过六日,盈欢确实没学会射箭,勉强能拉开弓。
到秋狩那日,只有她一个女子换了身骑装,盈欢又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没跟着去。那些夫人们虽觉她奇怪,也没人敢说。
她便与她们一道坐着,看男人们骑着马,马上要进树林之中。
眼看着队伍已经进去,却远远看着有个人掉了头,是傅如赏。
他骑着马经过女眷宴席前,傅大人这张脸往哪儿一站都是全场寂静的效果。他旁若无人地看着盈欢道:“来。”
盈欢有些窘迫,看了眼傅如赏,犹豫着要不要起身。
他催促:“再不走,就得垫底了。”
每年秋狩都有比赛环节,虽说不那么正儿八经,大家倒也兴致勃勃。萧润对这些感兴趣,早已经进去。
盈欢被他这么一激,蹭地站起身来,“那你等我一下。”
宴席设在台上,他却是骑马站在台下,她总得绕过去才好。傅如赏只让她伸出手来,而后长臂一伸,直接叫人带了过来,放在身前。
盈欢后自后觉:“不应当给我备匹马吗?”
傅如赏没回答,只是夹了夹马腹,马便飞奔起来。
盈欢会骑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进了林子,她想起什么,又问:“你真会垫底吗?”以的能力,不应当吧?
傅如赏摇头:“不会。”他从旁边那囊袋之中抽出一支箭,眼疾手快地搭弓,那支箭破空而去,射中了一支正逃窜的鹿。
第56章第 56 章
盈欢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只听见咻然一声,而后那只鹿便倒下了。她甚至还没看见那里有一只鹿。
“哇。”她不由惊叹。
猎物被射中之后,会有人来负责收场, 他们的箭矢上做了标注, 可以分辨出来是谁的。林子里的比赛,自然也实时播报向外头宴席。
傅如赏拔得头筹。
这也不算太过惊讶的事,甚至未引起太大反应。傅如赏这人向来优秀, 打小便是如此, 在世人眼中,倘若有一日他失了手, 才是值得惊叹的事。只有人淡淡感慨:“果然又是傅指挥使。”
外头说什么, 里头自然不知道。盈欢拍手叫好,显然有些欣喜, 笑意从眼角眉梢往外跑,流露出少女的天真。从前她的这份笑意与天真美好,都是傅如赏远远观望的东西,终于也到了他眼前了。
傅如赏心念一动。
她看得认真, 一双眼明亮晶莹,忽然啊了声,意识到可能吓跑猎物, 又戛然而止地收了!声,后半截用气音说。
“那儿!那儿!如赏哥哥!”她激动地拉他袖子,提示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丛林里有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傅如赏搭弓, 箭发出去,再次命中。
盈欢再次压着嗓子惊呼, 她早知道傅如赏很厉害,但这么直观地感受,还是第一回。从前她也不过是那宴席里等着内侍通传消息的一个,看不见他如何搭弓,如何射箭,如何百发百中,如何……英姿勃发。
傅如赏实在是快又准,不多时已经远超其他人。中途他们俩与萧润打了个照面,萧润挤眉弄眼地调侃:“佳人在侧,果然是更加英勇了。”
傅如赏没有反驳,只说:“陛下说得有理。”
盈欢全程笑眼弯弯,都没停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笑意吟吟。她从前听闻傅如赏的消息,也替他高兴的,只不过不好太过展露,却也有种自己人的骄傲感。今日却不同,今日是在明面上的,自己人的骄傲感。
她又瞧见草丛里有动静,着急地扯他衣角,那动静又快又小,盈欢眼睛盯得紧紧的,手上胡乱扯着,完全没意识到扯错了地儿。
傅如赏也没反应,一支箭发出去,似乎是中了。盈欢待确认中了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视线一偏,便瞧见了自己的手扯在哪儿。
她脸一下刷红,猛地缩回手来,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傅如赏定定看着她慌乱的眼神:“是吗?”
盈欢羞愤欲死,撇了撇嘴,明白继续这个话题,只会是自己吃亏,索性转移话题:“你现在肯定是第一名了,也不知道第二名是谁?”
今日比赛自然也有彩头,不过今日的彩头盈欢不怎么感兴趣,是一把上好的宝剑,挺配傅如赏的。她当然觉得傅如赏能得到最好。
不过也会担心,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才说罢,便有一支箭从身侧不远处破空而来,定住了树上的一只鸟。
盈欢惊讶循着箭发出来的方向看去,竟是那承平侯。
她蹙眉,小声嘟囔:“他看起来也挺厉害的。”
傅如赏轻拧眉头,不知为何,他对这承平侯实在好感不起来。
承平侯倏忽到了眼前,与傅如赏他们打招呼:“傅大人。”
“侯爷。”
只寒暄了两句,便又各自行动。
起初一切如常,只在临近结束的时候,忽然间变了风向。
众人停下动作,也并未在意。直到又过了会儿,忽然林中传来很大的动静。那声音听起来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似乎是某种猛兽的怒吼。
声响回荡在林中,惊飞了所有的鸟儿。看着那些鸟儿,盈欢心中慌张起来,看向傅如赏。
这是出什么事了?
傅如赏面色凝重,似乎也在想这是出了什么事。他扯着缰绳,掉转马头,冷声道:“是猛虎。”
行宫里在举行秋狩之前早就检查过很多次,不可能有这种疏忽,放进猛虎。这不可能是巧合。
傅如赏带着盈欢往出林子的方向去,一路上遇见了好些人,都面色慌张。
“这是什么声音?不会出什么事吧?”
大多数人都已经在这里,傅如赏一眼望去,一没看见萧润,二没看见元斐,心中暗道不好。只怕是冲着萧润来的。
他看了眼盈欢,又看了眼身旁一人,道:“世子可否愿意将马借我一用?”
那人点头,傅如赏飞身上他的马,回头嘱咐盈欢:“你同他们一道出去,告诉丰山,离开此处,退去行宫安全处。”
他言一出,一时人心惶惶,都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盈欢点头,看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揪心-
傅如赏骑着马往先前的方向去:“陛下!”
萧润会武,倘若只有猛虎,事情不见得很坏。但倘若还有旁的,就不好说。
他眉头一直紧皱,不敢放松,叫了几声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跟在萧润身旁的侍卫。侍卫受了重伤,躺在树边。
傅如赏着急道:“陛下人呢?”
侍卫艰难地抬手给他指了指方向:“陛下……陛下……”
傅如赏心中一凛,奔向那处,有猛虎出没的痕迹,似乎还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萧润与他自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他与家人关系不亲近,萧润可以说是这世上与他最亲近之人。这份情谊,纵使他做了皇帝,也并未有所改变。
他不能接受萧润有任何意外。
草丛上有血迹,滴了一路。他沿血迹一路找过去,生怕这是萧润的血。
血迹在某处戛然而止,傅如赏整颗心都提起来。
“陛下!萧润!萧长泽!”
没人回应他。
傅如赏心沉到谷底,不过这么会儿功夫,那猛虎的叫声竟也已经没了。
他勒马回转,余光瞥见一旁有所动静,策马而去,便见到受了伤的萧润。
萧润左手至前胸一片血污,有人正在替他简单处理,见了傅如赏,他抬眸笑道:“我可听见了啊,你大胆,竟敢直呼朕名讳。”
傅如赏翻身下马,朝萧润走近,没好气地看了眼他,接手旁边包扎那人的活计。
“嘶。”萧润吸了口气,“你是想弑君犯上吧?”
傅如赏用力打了个结,只冷哼了声。他将人扶起,询问起先前状况。
萧润说,原本没什么异常,直到忽然出现了猛虎叫声。他当时还未反应过来,那猛虎竟已经朝着他们过来。他们一边后退,一边想办法,不过还是受了些伤。现在那猛虎已经被引向了别处。
傅如赏听得愁眉不展,和萧润对视了一眼,萧润便明白他心中所想,道:“你怀疑有人故意作乱?”
傅如赏点头,道出承平侯的疑点。可疑点终究是疑点,没有确切证据。
二人打道回府,听闻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都吓死了。好在陛下安然无恙,又都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转移,在门口等着人。皇后站在最前面,远远看见萧润身影,竟有些眼眶湿润。
盈欢亦然,她站在前排,瞧见傅如赏的身影,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
待他们到了跟前,盈欢没忍住,满眼的泪怎么也兜不住。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觉得这样丢人现眼,低着头。
傅如赏抬手,摸了摸她头顶。
这是在乎他吧,在乎他的生死,他便当是在乎他整个人了。
萧润受了伤,被簇拥着转向太医那儿,他看了眼裴筝,用右手牵住了裴筝的手,与她一起往前走。
傅如赏轻笑了声:“走了。”
盈欢犹豫了片刻,用拇指和食指指腹,攥着他一点衣袖,跟上他的步子。
第57章第 57 章
陛下出了事, 自然都得跟着去瞧瞧,今日前来的皆是些达官显贵,谁也不会盼着陛下出事。傅如赏与盈欢落在队伍最后, 跟着进了无极殿。
太医早就待命, 这会儿急匆匆地过来看诊。除了萧润,还有好些将士也受了伤,已经吩咐了医官去看诊。
虽说大家是要知道陛下到底情况如何, 但也不可能放他们这么多人进去, 因而大多在外面等着。唯有皇后留下。
太医小心解开萧润身上伤处,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裴筝不由蹙眉, 看向萧润,眸色担忧。
“陛下……”
萧润还牵着她手, 松了松力道以示安抚:“我没事。”
他没用朕,裴筝稍愣。
太医替他仔细处理伤口,裴筝往后一步,让开位置。太医道:“陛下, 可能有些疼。”
萧润摇头,反而别过头去与裴筝说话:“没吓到吧?”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是她的夫君, 倘若他死了,她的身份与命运都会发生极大的改变。毕竟裴筝膝下无子。
萧润琢磨着这事儿,没有儿子到底对她不好,倘若真发生什么事, 她定然无依无靠。他们成婚有几年, 并未特意避孕,可就是一直没有动静。萧润也郁闷过, 他曾经想,倘若有个孩子,是不是能将她绑住,能让她忘了那个心上人?后来又觉得自己太过卑鄙。可如今想来,必须得有个孩子才行,这也是为了国家安定。
裴筝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孩子,但还是应答:“陛下说的是。”
是真疼,萧润额头一层汗,脸色也发白,好像摇摇欲坠,但还是坚持和她说着话。
“好,那回去之后,便让太医来……瞧瞧。”他垂下眼睫,微咬着下唇内侧,还是吸了口气。
裴筝看在眼里,取下帕子,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有些不忍:“太医,可否快些?”
太医恭敬道:“回皇后娘娘话,微臣已经尽力了。”
裴筝拧眉:“那……可有什么止疼之药?”
萧润听在耳中,竟有些欣慰,“不必了,朕还能忍受。”
待处理完伤口,上完药,萧润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裴筝面色不大好看,叹了声。
太医退下去后,殿中便只有他们二人。
萧润忽然叫她的闺名:“阿筝。”
裴筝又是一愣,对上萧润的视线,他这会儿虚弱苍白,眼神竟意外变得深情。“陛下有何吩咐?”
萧润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在身侧坐下,“我今日差一点以为我要死了。”回忆起来,仍旧是惊悚骇然。
“我……我有件事,想问问你?”萧润喉口有些发渴,“你……嫁给我这些年,心里有没有一点点,欢喜我?”
裴筝定定看着萧润,似乎不可置信,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这来?”
萧润道:“别叫我陛下,你就回答我吧。我有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取代了你心里的那个人?”
裴筝更惊:“我心里哪有旁人?”分明是他自己心里有人。
萧润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旁人?便是说,你心里有我,是吗?”他忽然欣喜若狂,差一点牵扯到左手伤处。
裴筝连忙将人按住,有些不悦道:“你别乱动!”
萧润点头,坐回去,目光灼然看着她,追问:“是不是?是不是心里有我?”
裴筝是闺秀之仪教导出来的,哪里能这么坦然地讨论这话题?只是别过脸,很轻地嗯了声。
又说:“那陛……你呢?这么多年,我有没有取代过她的一丁点?”
萧润茫然:“谁?”他哪里还有过别人啊。
裴筝咬唇,道出原委。当年都传闻他不肯娶她,是因为心中有个人,闹得沸沸扬扬的。
萧润哭笑不得,又大喜过望,用右手将人搂进怀里,抱得很紧。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了。
当年他在郊外的佛寺脚下遇见一女子弹琴,心生仰慕,他还与那女子合奏过一曲。故而当时乍一听闻赐婚,才有不愿意一说。后来得知赐婚的是她,那是欣喜万分。
“那人就是你啊,你自己忘了?”萧润蹭着她的情丝,实在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裴筝也有些茫然,竟是如此么?-
得知陛下没什么大碍,众人都松了口气。丰山便传旨意,让他们各自回去。
盈欢跟着傅如赏,眼看要跨过门槛,忽然哎了声,犹豫着:“如赏哥哥,你……你没受伤吧?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傅如赏眸色一瞬间变得柔和,摇头:“没有,走吧,回去了。”
二人回到下榻的宫殿,便有人备热水,伺候洗漱。盈欢转身在红木圈椅上坐下,还有些恍然,今日这事儿闹的……太吓人了。
傅如赏解下外袍,搭在屏风上,又想起今日的疑点。
傅如赏第二日便着手去查,只是如他们所料,怀疑是一方面,可任何证据都找不到,这却是另一方面。
他皱眉与萧润回禀,萧润在昨日得知了真相之后,就忍不住开始傻乐,过一会儿便要笑。
“你查着吧,倘若他真有问题,自然会露马脚的。”
傅如赏没好气看了眼人。
萧润掩嘴,摸了摸嘴唇,又忍不住拍着傅如赏的肩道:“珍之,你知道吗?皇后她心里有我,自少时便有我。”
他从进门到现在,他已经讲了三次了,便是傻子也记住了。
萧润又叹气,开始滔滔不绝:“若是早知道,我早该与她推心置腹谈一谈,也不至于虚度了这么几年光阴……”
傅如赏转身:“没什么事,微臣告退。”
萧润看着他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傻乐。
虽没查到任何证据,傅如赏还是让人盯紧了这个元斐。
元斐看着身后的尾巴,看来只能再等两三个月了。他已经开始没耐心了,甚至想着,要不要干脆不这么麻烦,直接将人杀了算了。
可这太过冒险,元斐自己也清楚。他轻声叹息,余光又瞥见那些暗探,有些不高兴。这傅如赏……真是……
他想起他身旁那个眉眼明亮的女人,虽说奈何不了他,可奈何一个弱女子,还不信手拈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尝她的滋味了。
元斐推门,绕过一重帘门,进到里间。丹阳今日不大高兴,摔了几只瓶子,满地的碎片。
她今日着人去找自己父亲,那个窝囊废,态度竟如此冷淡。她早知道,什么亲情爱情友情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权利才是最靠得住的。
只要元斐坐上皇帝位置,她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后了。等到时候,她再用些手段,给他生个儿子,再把他也弄死,她便能垂帘听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了。
想到这里,丹阳隐去阴郁,堆积起一个笑容,迎上元斐:“侯爷回来了。”
元斐今日的计划失败了,丹阳也听说了。
元斐挑眉,轻捏住她的下巴,轻蔑的眼神:“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丹阳叹了声:“还不是我那窝囊废的父亲。”都是皇帝的儿子,别人能做太子,他呢?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一条狗罢了。
丹阳轻缠上元斐的脖颈,主动献吻:“侯爷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元斐抓住她的手:“暂避风头,不过我对傅家那个丫头挺感兴趣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人到了我手里,你可别对她做什么。”
丹阳只哦了声,没应也没反驳-
傅如赏交代过她,离这位承平侯远一些。盈欢牢牢记着,因而远远地便见礼告退。
可人却并不打算放她离开:“傅夫人请留步,本侯有一句话想与夫人说。”
盈欢停下脚步,还是远远地站着:“侯爷请说吧。”
元斐笑了声,只是说:“本侯不过是想问问夫人,那日给夫人送去的药膏,可还好用?”
那药膏她都没用过,一直搁在库房里,她抿着唇,还是直说:“还未亲自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只是那药膏妾身还未用过,也不知晓好用不好用。”
盈欢微低着头,说罢便转身。
元斐看着她背影,不由好笑,如此戒备,倒是教导得很好。不过么……事情似乎更有趣了。
他就喜欢这种看上去害怕他的人,最后却甘愿臣服在他脚下,正如那花魁一般。
元斐抬手招来身旁小厮,他与朝廷联系不多,但与江湖中人联系却多,因为他有钱,而江湖人,愿意为了钱卖命。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侯爷。”
盈欢拍着心口,确认人走远了,才敢放松脚步。听傅如赏的话,这位承平侯,似乎还有些大逆不道。
她带着身旁婢子,快步走回住处。才刚进门,便觉后脑一疼,失去了知觉。
第58章第 58 章
再醒过来, 是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
房里点了好多蜡烛,照得房间很亮,有一瞬她以为已经天黑。四处的窗户都封了层布料, 只有一处露出了一个角, 从那角落里漏出了外头的明亮天光。
明明还是白天,无端却要在屋子里点那么多灯,搞得像晚上一样?
盈欢后脑勺还有些疼, 待神思清明过来, 起身打量这房间。房间里好安静,除了烛火簌簌燃烧的声音之外, 再没有别的声音。屋外也一点动静没有, 盈欢有些慌张,攥着手帕置于心口。
行宫守卫森严, 能轻易地将她带走的人,一定是个厉害角色。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她莫名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出现了一定的威胁,她想到了死之一字。
盈欢还不想死, 她还想见她娘,也想见傅如赏。
她在房中四处查探,发觉除了些摆设, 这房中的东西看不出任何主人身份。而这些摆设,她只知道价值不菲,木料贵重,做工精美, 想来房子的主人, 一定非富即贵。可此次来行宫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的,这并无判断价值。
不安之间, 瞥见了那扇漏光的窗户。
盈欢走近,试图从那儿发觉什么线索,他伸手去碰,指尖却被扎了一下,迅速地流血。
手指的刺痛让她更清醒,现在该怎么办?
“你很害怕?”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进来的,似乎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盈欢被吓了一跳,手撑在桌上,还扫落了一支装百合花的花瓶。花瓶应声而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下意识去看,又让自己扭过头来,对上那从阴影之中走出的人的视线。
是元斐。
元斐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之中稍微带了些温度,不再如先前那般阴森,倒像个人了。
傅如赏说得对,他真不是个好人。可他无权无势,怎么可能在行宫中带走她?这太令人怀疑了。
盈欢脑子转得飞快,警惕地看着元斐,决定先沉默。
元斐步步逼近,视线却落在她手指上,那滴血都快落了,他不悦地皱眉。
盈欢步步后退,最后被逼到退无可退,她有些慌张地大喊:“你想做什么?”
元斐并不回答,只是捧起了她的手指,那滴血落在了地上。
他轻啧了声。
盈欢缩回手,从他身侧跑开,贴着墙站定,与元斐保持着距离。元斐也不恼怒,也不追她,转向榻上坐下,举止优雅。
“你很香。”血的香味。
盈欢不由打了个哆嗦,更为警惕地打量他,试图与他沟通:“你想做什么?”
元斐笑说:“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吃了你。”
盈欢一阵恶寒,强忍着恶心别过头去。既然是承平侯将她抓走,想必此处便是他的住处了……
元斐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轻笑道:“你想跑?那是不可能的。即便你知道是我,即便傅如赏也怀疑我,他也找不到你的。”
盈欢沉默不语。
他又说:“你若是听话些,自然不会受苦的。”
盈欢咬着下唇,听得想要颤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让人听起来并不舒服。
“你放了我吧。”她试图谈条件,“你既然娶了丹阳,她与我不合,一定会与你吵闹的。”
元斐却笑意更甚,还带了些玩味:“哦?看来你还不知道,她与我没什么情分。她不会介意你的存在。”
盈欢往后退了一步,贴墙更近-
傅如赏一回来,便看见婢子被打晕在地,盈欢不知所踪。他脸色铁青,行宫这么多守卫,他也特意叮嘱过人看着点这边。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傅如赏下意识便觉得这事儿与那承平侯脱不了干系。
他转身便去寻人。
元斐欣赏着她的惴惴不安,待欣赏够了,看了眼时辰,道:“时间快到了……”
才说罢,便有人急匆匆地过来,在元斐耳边说了什么。
盈欢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但元斐显然脸色一变,还朝她那儿看了一眼。她一瞬想到傅如赏。
元斐没说什么,只是让人看着她,而后便走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盈欢有些腿软,扶了扶身后的墙。
真的是他吗?
傅如赏面色不善,还带了好些人,将他住处团团围住,见他出来,直接开门见山:“人呢?”
元斐假装听不懂:“什么人?傅大人丢了什么人么?”
傅如赏懒得与他废话,面色如霜地警告:“我劝你识相些,最好把人交出来,要不然的话……哼。”
元斐挑眉:“可我确实听不懂傅大人说些什么。”他自信即便傅如赏将这儿翻了底朝天,也找不到傅盈欢的踪迹。
可元斐没想过,傅如赏这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转瞬之间,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挂在元斐脖子上,他甚至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他最讨厌自己出血,因为要花很多精力才能补回来。
元斐脸色变了变。
傅如赏乜他:“我再说一遍,人呢?”
他没好脸色,也没心情。
他一拔剑,元斐身旁那些江湖高手也坐不住了,他们本就是收了钱办事的人,要保护元斐性命,如今片刻之间他便危在旦夕,自然不会再隐藏。
一时间大厅里刀剑相向,分作两派。
傅如赏一看这些人,什么都懂了。难怪能在这行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一个人,他冷笑:“不知道侯爷还有什么好说的?若是侯爷不想死,最好还是合作些。即便我杀了侯爷要受责罚,可侯爷那时已经是个死人了,亏的也不是我。”
元斐当然惜命,他花这么大价钱寻这么多人保护自己,又寻找美味的人血,哪里愿意让自己死?他是骄奢淫逸惯了的人,也不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傅盈欢,便搭上自己。
元斐面色不虞,看向傅如赏:“傅大人,我劝你三思。否则你杀了我,更找不到你夫人了。”
这么说,便是承认了他带走盈欢。
傅如赏收了收刀,贴他脖子更近,逼问:“人在哪儿?”
元斐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那人去带傅盈欢来。
那人是他心腹,人向来机灵,知道该怎么做。
可他漏了个丹阳。
丹阳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在角落里冷笑,而后便先一步带走了盈欢。
元斐的人扑了个空,傅如赏脸色更差,恨不得一剑结果了他。元斐这时候才想起丹阳来,道出丹阳的名字。
傅如赏让人把他押住,而后又命人去搜索丹阳踪迹。
行宫有一面是悬崖峭壁,傅如赏犹豫了片刻,命人前去查探,果真发现了人行过的踪迹。沿那踪迹追寻,他们很快找到丹阳。
丹阳将盈欢五花大绑,置于悬崖边缘。猎猎大风吹着,她面对着傅如赏,已经有些后悔。
不该为了那片刻的恨意,将这个女人带走。否则的话,她还能继续为了自己的权利的目标努力。可现在,似乎骑虎难下了。
丹阳抬了抬下巴,将盈欢往后推了一步。威胁道:“你最好别过来,要不然我立刻把她推下去。”
傅如赏默然看着丹阳,转向旁边的盈欢。她头发都被吹乱了,眼神有些惶恐。
“你想要什么?”傅如赏试图与她谈判。
丹阳什么也不想要,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她知道傅如赏的手段,即便今日放过了她,来日还是会报复的。她破罐子破摔地想,不如就把傅盈欢推下去,让他永远后悔最好。
丹阳做了决断,便故意与他说:“你放了我,我便放了她。不过么,我觉得她的命比我的更值钱,不如这样,你向我跪下磕头。”
傅如赏盯着她,在做考量:“好。”他不觉得这个女人会这么简单地放手,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倘若她有异动,立刻射杀。
丹阳冷笑了声,而后大笑出声:“你还真是爱她,可惜啊,可惜……”
她说着,便要退盈欢下去。
傅如赏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一箭射中丹阳胸口,丹阳栽倒在地,拼尽力气将盈欢往后面推。盈欢只觉得重心一倒,整个人往后栽落,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傅如赏动作更快,飞身而去,拽住了她的手,可惜还是慢了那么一步,眼看着两人都坠下崖去。
拱辰司毕竟是训练有素,纵然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有条不紊地派人去查探情况。好在那悬崖峭壁十分陡峭,但往下看去,依稀能看见一个伸出的平台。
“快,着人下去,搜寻大人。”-
盈欢被他垫着,倒是没摔得太重,她还有些震惊。傅如赏怎么能……这么毫不犹豫地……随她一道下来?
第59章第 59 章
她回身去看傅如赏情况, 他躺在那儿,嘴角渗出一缕血丝。盈欢心中慌乱,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傅如赏?”盈欢扶起人来, 动作很轻, 怕自己不小心又伤到他。
她急得快哭了,“如赏哥哥?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你醒醒啊……你干嘛跟着一起下来啊?万一……万一……”她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纵然傅如赏一直向她诉说情意, 从不吝啬, 但言语比起行动,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盈欢实在的被震撼到了, 这可是……生死大事。
她等同于他的生死大事。光是想一想, 盈欢都觉得太过……
她吸了口气,手忙脚乱的擦眼泪。
傅如赏咳嗽了声, 睁开眼来。
“怎么每次我有事,你都哭得比我还凶?”他声音有些沉,似乎是说话有些费力。
盈欢咬唇,并不反驳:“你自己又不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只是想说些话,可纷乱言辞到了嘴边,又变得破碎不堪, 似乎组不成一句合时宜的话来。
她咬了咬下唇内侧,问他有没有怎么样,方才那一下摔得很重。
好在这里还有个平台,倘若没有, 他们俩就要一起葬身此处了。
他是看见了这下面有退路吗?还是……
盈欢心有些乱, 看向傅如赏。
傅如赏道:“还好,没什么大事。”他撑起身来, 轻咳了声。
这不是假话,确实没什么大事,只是看她哭得如此惨烈,又忍不住想逗她。
“不过手好像有点疼。”他抬了抬自己右手,故作痛苦神色。
盈欢果真紧张起来,看向他右手:“哪儿疼啊?疼得厉害吗?确定没事吗?”
她眉头都紧皱在一起,全神贯注盯着他右手,傅如赏无声叹息,趁她不注意,在她额上轻落下一个吻。
“哎……”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有这种闲工夫?
盈欢有些不悦,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明白过来他在逗自己,又有些恼,推开他的手道:“你怎么还骗我!”
她都快急哭了!
傅如赏神色柔和下来,将人拉回怀里,难得语气轻柔不少,哄道:“好了,不闹了,没事吧?”
他拉着盈欢上下看了看,确认她没有大碍这才放心,又打量这歧伸出来的平台,旁边有藤蔓与杂草,显然人迹罕至。离上头又太远,下面更是无底深渊,如今之计,只能等待他们来救。
拱辰司的行动力他自然知道,不会太久。傅如赏一撩袍子,索性席的而坐。
盈欢犹豫着在他身侧坐下,被他搂进怀里。他用了很大力气,都箍得她胳膊有些疼。她靠在傅如赏怀里,抬眸瞥了眼他轮廓。
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问:“你方才可是知晓这下面有这平台在?”
她还是不可置信,傅如赏竟将她看得这样重要么?
傅如赏垂眸,同她视线对上:“不知。”
他沉吟片刻,解释道:“盈盈,我并未想那么多。”
那一刻根本也没时间给他想太多,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这么做。何况他都说过,日后,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总不能弃之于不顾。
盈欢垂眸,眼眶又有泪花涌现。傅如赏只感觉到怀里的人往更深处钻了钻-
拱辰司的人很快过来处理现场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崖上打几根木桩,吊着绳子下去。这没费太多功夫,傅如赏与盈欢很快沿着绳子爬上来。
上来之后,萧润已经在崖边等。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没受伤吧?”
傅如赏摇头:“多谢陛下关心,微臣没有大碍。”
出了这么大的事,萧润干脆下旨让他带盈欢回去修养,不必再留在行宫。
傅如赏与盈欢回到府里后,盈欢沉默了不少。傅如赏当她是被吓到,只是安慰她,也没作多想。
她这一年过得实在是动荡,从前娇滴滴的小丫头,感到害怕也不足为奇。
傅如赏其实不太信神佛之事,但还是为此特意去求了道平安符。夜里,他把那道平安符送给盈欢。“但保平安。”
盈欢攥着那平安符,有些发愣,“那你呢?”
傅如赏看向腰间那个她送的平安扣。
盈欢垂眸,动作有些迟缓,道了声谢。
那日之后,那承平侯便借机逃脱,不知所踪。原本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可他这一失踪,可不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了那些事是他所为。于是又折腾了好一番,顺藤摸瓜,查到他原本与朝中某些官员有钱财往来,一并将那些官员查处。
忙活完这些,冷风已经侵占上京的大小街道。
上京冷得早,十一月中便要换上厚棉衣,才能抵御寒风。
距离上回的事已经过去二十来天,盈欢性子还没养回来。婢子打起帘子,盈欢躬身进门,见苏眉穿着厚重,靠在软枕上咳嗽。
苏眉一见是她,立刻喜笑颜开,朝她招招手,“盈欢,来。”
下人搬了把椅子在床边,盈欢坐下,解了披风给婢子,问起苏眉的情况:“怎么又咳嗽起来了?是不是最近又不大好?”
苏眉摇头:“人老了,就是这样,哪哪都容易出毛病,你别太担心。”
盈欢嗯了声,垂下眉头,便有些沉默。
苏眉多了解她,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挥退了左右,只留下她们娘俩。“说吧,有什么话要和娘说?”
盈欢目光有些无神,沉默了半晌,还是在烛火轻晃里开口:“如赏哥哥说,过些日子,爹便能回来了。”她很早便改口叫傅渊爹,只是在傅如赏面前,仍叫傅叔叔多。
苏眉嗯了声,唇角微勾,似乎是欣慰:“那挺好的,正好快过年了,咱们一家人也能团圆了。”
盈欢又咬唇不语,长叹了声,俯身将脸靠在苏眉手心里:“娘。”
苏眉嗯了声,等她的下文。
盈欢的确有话要说,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从自己拙劣的谎言说起,从嫁给傅如赏的初衷说起。
苏眉似乎早就知道,她自己的女儿,还能不清楚她的话真假?只是她那么说,她也不想戳破。
盈欢有些鼻酸,又说起后来的事,说起她如何惊诧,如何不知怎么面对傅如赏,又如何觉得,他其实也挺好的。
“我……我很想补偿他,总觉得是咱们欠了他的。”盈欢埋在苏眉手心里低声啜泣,“但他其实真的挺好的,他说的竟都是真话,娘,你不知……那日……那日我九死一生,他竟然毫不犹豫的同我一起。我那时候心里简直……”
她又哭得凶了些,不知道如何形容,所以这些日子,也总是不大喜欢说话。
“我心里……一塌糊涂。”盈欢抽泣了声,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如果换位处之,要她随傅如赏去死,她只怕是做不到的。因为她顾念着她娘,顾念着旁的东西。
苏眉轻拍着她的背,有变化一声叹息:“傻孩子,那你想和娘说什么呢?”
盈欢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太想说说这些事了。
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快一个时辰。盈欢擦了眼泪,眼眶还有些红,怕被人看出来,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出门去。
帘子一打起,冷风变灌进脖子,盈欢缩了缩,偏头瞧见外头的那盆山茶不知为何倒了,道:“怎么也没人扶一下?”
婢子连忙扶起花盆,宝婵取了暖手炉过来,二人这才回院子去。
到了下值的时候,傅如赏还未回来。
盈欢觉得有些奇怪,多嘴问了一句:“大人还没回来吗?”
第60章第 60 章
也不知为何, 大抵是今冬的风太冷,吹得呼呼作响,她总觉得心里也有些不对劲, 像压着一口气。和苏眉吐露完心事后, 这口气倒是松快不少,可还是黑压压地觉得不痛快。
婢子回话:“回夫人,奴婢们并未看见大人。”
那想来是还未回来吧, 拱辰司事务繁忙, 想来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也说不准。
盈欢应了声,跨过门槛进屋, 屋里的炭盆暖着, 上好的炭火发出微蓝的火焰,她将手放在炉边, 哈了口气。
待手暖和些,盈欢命宝婵去取喷壶来,她要去看看那些新养的绿植。先前就觉得,这府里太空了, 缺了些家的味道。
天天住在这么冷清的房子里,人哪里会高兴?
盈欢命人迁了好些绿植进来,还特意修剪好。上京的冬天风又冷又大, 因此特意挑的是能抗冻的盆栽与树木,如今走在廊中,满眼瞧着绿色,确实舒心不少。
盈欢披风还未解下, 与宝婵一道去看那些新迁的树木情况, 都长势不错,她心里高兴多了。
眼看着要过冬, 待过了冬,明年的春日一定很热闹吧。还有好些开花的绿植,一定花团锦簇。
想一想那画面,盈欢便觉得高兴。又想起傅渊,傅叔叔也终于也从那冰冷的牢狱之中出来了,听傅如赏的意思,大概会削个爵位,但仍旧挂个国公的虚名。
这些都无所谓,以她对傅叔叔的了解,他不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到时候他回了国公府,接娘过去团聚,今年的春节,还能热热闹闹的。
至于傅如赏……看他态度,似乎是无所谓了。
唉,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一家人嘛,还是得团团圆圆的才好。
盈欢在心中构想着这些,脚步都轻快不少,连这呼呼北风,仿佛都没那么冷了。
才说呢,忽然一阵大风迎面吹进来,吹得盈欢往后退了两步,连脚边的花盆都倒了两个。宝婵赶紧扶她避风,才进屋檐,豆大的雪粒子便砸在她们方才站的地方。
“怎么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急?”宝婵拍去盈欢身上的雪粒子,替她理了理碎发,感慨道。
盈欢摇头,不知为何眼皮跳起来。
她原以为是坏事,晚上却听傅如赏说,明日傅渊便能从拱辰司牢狱之中出来,就在辰时初刻。
盈欢欣喜万分,看了眼傅如赏,又把这欣喜压回去,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挺好的,待他回去,便把我娘也送过去,好吗?”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傅如赏脸色。
他今日回来得十分晚,脸色也不太好看,大概真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她不想再惹他不高兴。
傅如赏嗯了声,视线垂落在眼前的杯盏之上。盈欢看向那套青瓷的杯盏,顺着说道:“这杯子好看吧,我今日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傅如赏仍旧是淡淡应了声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盈欢抿唇,没再说话了-
盈欢一大早便起了,想去接傅渊。苏眉坚持要一起来,盈欢拗不过,只好同意了,只是多备了两个手炉。
她们到得早,在旁边等,等了许久,才看见傅渊出来的身影。甚至天空落起雪来。
傅渊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了声,不可谓不感慨。他少时意气风发,婚后也一直哽着一口气,到如今中年锒铛入狱,才算是好像真正看开了。
傅渊伸手,掌心接住一捧雪,有些事情,好像也需要做一个了结。
傅如赏亲自送他出来,远远便看见了自家的马车。他早猜到,没什么感受。
傅如赏停住脚步,预备转身回拱辰司,却被傅渊叫住。
“如赏。”他第一次叫他的名。
叫名显得亲昵,旁人家的孩子能有这种待遇,对傅如赏而言却是奢望。傅渊与他交流不多,要么省去名姓,要么连名带姓,总之就是生分到像仇人。
傅如赏愣了愣,才抬眸看向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似乎苍老了很多,但依稀可见当年的英俊。
傅渊同他对视良久,才开口:“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得多不称职,在父亲这二字上。
“我也同样很恨你。”傅渊阖上眸子,掩住自己红眼。
傅如赏紧了紧握剑的手,定定看着傅渊。
“如赏,如赏。”他似乎是苦笑,念叨他的名字,“你对她而言是个赏赐,是个用来得到我的赏赐。可是对我而言,却是道无法挣脱的枷锁,让我永远无法反抗。”
当年他与苏眉两情相悦,哪怕舍弃国公府世子之位,他与苏眉计划去江南定居。江南……傅渊睁开眼,眼眶发红,喉结滚动,看着傅如赏。
可是李兰心却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不惜给他下药,自毁清白,于是有了一个傅如赏。女子未婚先孕,当时他倘若一走了之,便是要害死李兰心,也弃父母亲族的名声于不顾。
他自小学圣贤之书,根本不可能让李兰心去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无法坦然地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只好舍弃了苏眉,也舍弃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旁人或许如何期待自己的血脉,可傅渊……他曾恶毒到期盼他们母子俩一尸两命,这样,他就能从这痛苦中获得解脱。也曾恶毒到期盼他的儿子,不能安全长大。
可是他的儿子却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耀眼,以至于让人无法找到任何的借口。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恨,越是会想,如果是和阿眉的儿子就好了。
于是对他的一切索求视若无睹,于是冷漠,于是……
他知道傅如赏恨他,恨他作为一个父亲根本从未尽职尽责,可是他同样地恨傅如赏,恨他这个赏赐,恨他这个枷锁。
“我根本不稀罕什么世子之位,也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如果能重来的话,我只希望,离你母亲远远的。”傅渊几乎咬牙切齿。
这些话,他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
“还有,阿眉她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恨她们没意义。你……你母亲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你以为我与阿眉这些年为什么无所出?是因为阿眉她念着你罢了。”
傅如赏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傅渊仰天长笑,大步迈向街上,奔向苏眉。苏眉欣慰地叹了声,与他抱在一起。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们也听见。盈欢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自然是替他们高兴的。可是方才那番话,却又听得她震惊不已。
原来……是这样么?
她看向身后的傅如赏,他还站在门口,视线望向他们这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
盈欢接过宝婵手中的伞,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冰冷的手。她握着手炉,手还温热着。
“如赏哥哥。”她嫣然笑道,试图安慰他,“晚上想吃什么?”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会心里难受的吧。纵然他说,他决定放下了。
“吃八宝鸭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小厨房热着菜。”
傅如赏垂眸看她,意外笑了笑:“都行。”
“好。”盈欢点头,握了握他手,“那我回家啦。”
她再三回头,看傅如赏神色,见他似乎真没什么影响,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出门时她们乘了两辆车,盈欢想了想,没跟他们一道回去,只让马车送他们回国公府。她则回了指挥使府邸。
傅如赏下值回来,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影响。盈欢松了口气,给他夹菜,撒娇道:“你吃这个,很好吃的。”
傅如赏吃了口,“嗯,挺好吃的。”
外头又下起雪来,雪落无声,仿佛安静不少。
屋内的灯火留了一盏,原是要全熄的,盈欢特意命人留了一盏。傅如赏喜欢留些光。
她特意耐着性子主动了些,感受着他的摩|挲,皮肤都要磨红似的。
她在哄傅如赏,不知他看明白了没有。
应当是看明白了吧,不然这么可劲儿折腾她干嘛?
盈欢实在是累极,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都累,被他抱着沐浴过后,便枕着落雪的声音沉沉睡去。
还做了个好梦,梦里春暖花开的。
第二日一早,屋里的炭火正旺,烘得屋里如春三月似的,盈欢的心却如外头的冰天雪地一般冷。
“夫人,宫里来人了。”
盈欢穿戴好,一大早睡醒还有些懵。她起得晚了,又不用侍候公婆,自然由着性子贪睡,傅如赏也不管这些。可这宫里来人是什么情况?
她行至前厅迎接,是陛下身边的丰山:“见过丰总管,不知宫里可是有什么大事?”
丰山笑吟吟道:“夫人多礼了,的确有一事要与夫人说,傅指挥使心怀天下,今儿一大早上便进宫面见了陛下,自请去南墨边境带兵打仗了,说是势必大败南墨,否则便无颜面回京面见陛下。陛下的意思是怕夫人不清楚,会担心,特意差老奴来知会一声。夫人可能不知,南墨蠢蠢欲动,边境战火近日已经响起,这是密报。傅大人有如此胸怀,是陛下之幸,是北燕之幸。哦对了,陛下还说,请夫人进宫一趟。夫人收拾收拾,便随老奴走吧,轿子已经在外头等了。”
盈欢神色滞然,久久未能回神。他往常也走得走,她压根没做他想,怎么就自请去边境了?
分明昨日还一切如常,甚至这么折腾她,结果……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61章第 61 章
盈欢随丰山一道进了宫, 一路上心神不定,神思恍惚,一直在想傅如赏。是因为昨天傅叔叔说的那些话吗?
眼看着到了第三道宫门, 盈欢下马车, 随丰山步行。去的不是崇政殿,而是奉天殿。奉天殿是宫内最高的宫殿,萧润立在栏杆旁边, 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面朝盈欢。
盈欢福身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萧润抬手挥退下人,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与飒飒冷风。
萧润转过身去, 居高临下眺望这皇宫,开口:“朕今日请你来, 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盈欢将头低得更下,她大概能猜到是关于傅如赏的话。
“珍之走了,你知道了。他一大早进宫见朕,言辞坚决地自请去边疆, 他走得很早,这会儿估计都出城十几里了。边境之事,如今还只有我与他知晓, 原本朕还在苦恼该怎么办……”他叹了声,踱步向更高处,“珍之自小便很优秀,无论文武, 他对自己其实极度自律, 也很克制。我们都比不上。朕从前不懂,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严格, 后来慢慢明白了,他真的很想得到明国公的认同。”
萧润无声地笑:“你也看见了,明国公真的从不对他有什么反应。”
盈欢跟在萧润身后,沉默不语。
是,她知道,并且在昨天也知道了缘由。
萧润又与她说了很多,例举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盈欢一件一件听得认真,也听得心酸。一个连出生都不被祝福的人,这么多年的执念,哪儿是说放下就能完全放下的?
萧润最后又说:“昨日明国公那些话,对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从前还能有个由头恨明国公,说他是小人。可临了,他自己才成了了小人。珍之想不开,也是寻常事。朕其实劝过他,但他意志坚决,朕劝不住。其实换种方式想,也许他走了,反而能想得开一些。”
盈欢垂眸,望着自己鞋尖,真的能吗?南墨善骑射游牧,一旦开战必定是场硬战,很难打。倘若他在边境出了什么什么意外?盈欢不由胡思乱想,又暗骂自己,不许说不吉利的。
只是战事一旦起,少说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不能停止。盈欢低低地叹息,道:“臣妇明白。”
在听完萧润的话之后,盈欢心里其实还算乐观,她换位思考,能理解傅如赏的心情。
那几乎是人生的全盘否定。谁能轻易地接受?
只是她以为,他说放下真的能放下,不那么在意。可他连做梦都梦着那些往事,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从宫里出来,盈欢仍旧忧心忡忡的。途中经过明国公府邸,不知不觉便走了进去。待缓过神来,她已经在国公府中,见着了苏眉和傅渊。
苏眉肉眼可见地轻松许多,人也有活力不少。傅叔叔是瘦了些,但脸上似乎也释然不少。
傅渊昨日重见天日,还未来得及有精力注意盈欢。后来与苏眉回到家中,洗了澡后,安然地依偎在一起,才听苏眉说起。
盈欢竟嫁给了傅如赏。
傅渊自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当下便觉得是为自己入狱一事,盈欢被迫嫁给傅如赏。即便苏眉后来解释,傅渊还是不大放心。
今日盈欢来,梳着妇人发髻,穿着行事都更稳重。傅渊看在眼里,一瞬仿佛觉得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真长大了。
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有些愧疚。
傅渊心里总觉得,傅如赏与盈欢而言不是良配。
“盈欢,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待你好吗?倘若不好,这婚事……”
“爹爹,他待我很好的。”盈欢打断他的话,从胸中吐出口气。何止是好,他都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了。
这世上还有谁能如此吗?
想必是没有了。
盈欢抬眸,打量这久别的国公府,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只是莫名多了些陌生。反倒是那儿,她住得更熟。
傅渊招呼她,问她要不要回从前的房间看看。盈欢嗯了声,以前的房间没什么变化,昨夜傅渊命人打扫过。她指尖碰触过那张梨花木梳妆台,碰触过那面铜镜,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候她还老喜欢和苏眉撒娇,也时常在府里撒欢,还有更小一些的时候,老喜欢巴巴去找傅如赏玩,贴他一张冷脸。
盈欢忽然鼻酸,两代人的恩怨,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谁也过得不开心。
可是娘和傅叔叔毕竟后来还是在一起了,尽管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
至于她自己,更不必说了。她是个实打实的受益者。她得到了荣华富贵,得到了家庭的温暖,甚至得到了傅如赏的爱。
可是傅如赏呢?他得到了什么?自始至终,什么也没得到过。
在生养的母亲那里,是一个令人骄傲的筹码,是一个情感的寄托;在父亲这里,是一个不被期盼的血脉,是一个相见两厌的罪孽;而在世人眼里,他不就是手段狠辣的拱辰司指挥使。没有任何人会关心,他是否得了先生的称赞,是否今日与朋友交往高兴,是否吃好睡好……
盈欢一瞬间泪眼婆娑。
“爹,如赏他走了,他和陛下自请去边境了,南墨战事……”盈欢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话。
傅渊闻言一怔,眸色颤动,还是沉默着。
他无法平和地面对这个孩子,因此不知说些什么。
盈欢用手背擦去眼泪,深吸了口气道:“我……我先回家了。”
从国公府离开之后,盈欢头靠着车厢壁,又在车里哭了一场。难怪他会喜欢自己了,因为只有她会偶尔关心他,记挂着他。那些漫长的岁月,难熬的冬天,他都默默地看着自己。
难怪他不爱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倘若他安然回来,她一定要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为他亲手煲汤,为他缝制新衣,问他有没有冷,有没有热。
盈欢眼睛红着,回到府中,大抵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府里安静不已。她兀自进了房间,屏退了左右,安静在房中坐了许久。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可她手却冷着,盈欢回过神来,觉得有些疲惫,便转去床上小躺。躺下来的时候,发觉枕头下压着东西。
她先瞧见了那穗子,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她送傅如赏的那个平安扣。
她掀开枕头,赫然见平安扣压在一个褐色的信封上面。打开信封,竟是一封按了手印的和离书。墨迹还有些花,可见是新写的。
第62章第 62 章
大抵在昨夜与今晨之间写就, 字迹并不工整,原是想写端正,可好些连笔, 笔锋又凌厉, 可见下笔之人心情并不平静。
没写太多,盈欢也没看完。
和离书?他竟时连她也不要了?是吗?
分明说过,日后生死都是他的人……
盈欢攥着那纸和离书, 手颤抖着,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北燕对于姻缘合离之事的处理是,倘若双方签署了和离书, 各自盖了手印, 还须得去一趟官府做见证。按理说该两个人同时到场,可若是不能来, 也没太大关系。
她颤着手放下拿纸和离书,屋内的炭火似乎通人性似的,噼里啪啦地烧起来,外头落雪好像也有了声音, 簌簌而下。
盈欢把那纸和离书收好,她不签,这东西也没用。在这一刻, 她忽然多了些坚决,一定要等他回来,给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她不愿意和离。
这事儿盈欢也没声张,无人知晓。傅如赏自请离京的消息在隔日才传开, 听说他辞去拱辰司指挥使一职, 可陛下不答应,驳回了他的辞呈, 又加封了一个护国大将军的头衔。
事出突然,对于他的举动,举京议论纷纷。有人猜,他只是心济天下,也有人猜,他是因为和明国公吵架……
但无论何种议论,都已经和傅如赏无关了。他走了,走得干脆坚决。
少了傅如赏的日子,时间仿佛都变得漫长了。盈欢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错觉,是因为她想着傅如赏,所以时间才会好像变得很长。
没有人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偶尔调侃两句;没有人会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在看着她;夜里冰冷的被窝,也没人会暖热另一半……
盈欢忽然发觉,她是这样想念傅如赏。
在过去的这半年里,他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生活空隙,好的坏的,酸的甜的。
他做到了自己所说的,对她很好,也很用心地表达了自己的爱。
望着这空荡荡的府邸,盈欢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新迁的绿植有些活下来了,有些死在了寒风里,盈欢每日都会去看看,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从前她顶喜欢过年,热闹又好玩儿,今年却恍然未觉热闹之感。过年总是要给府里的下人们发些福利,盈欢准备了些银钱,就当是打赏。
也认真将府里布置了一番,看着才有了些过年的滋味。原本傅渊邀她回去一起过年,盈欢拒绝了。
她想体验一下他的冷清。
一个人守着这地方,的确好冷清,旁处烟火爆竹一声声,她自己包了饺子,自己吃着。不过咬了一口,便觉得没了胃口。
也不知傅如赏过得如何?边境生活困苦,他会不会在战场上受了伤?会不会觉得冷?会不会……想念她呢?
边境的确困苦,南墨战事吃紧,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连休息都不能,更别说忙活过年。过年的时候,不过是围在篝火旁边喝了顿酒。
傅如赏也跟着一起喝了酒,不敢喝得太多,怕又打仗。微醺上头的时刻,躺在帐篷里什么也不想,不想自己的出生,不想自己的家庭,连名字也不用想。
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将军,只需要顾着怎么打赢这场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在意。
喝酒的时候,难免有人想家。有人说,等赢了就能回去娶老婆了。还有人说,等赢了回去就可以抱孩子了。
总之离不开家人,唯有傅如赏沉默着。
他是个无根的浮萍,没有家人。
连出生都是罪孽的人,哪里有什么家?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即便他死了,也只有一个兄弟会为他伤心。但兄弟是皇帝,有更重的责任,也有自己的爱人。
只有他傅如赏是孤单单的。
闭上眼睛的时候,却想到盈盈。
他不该这么叫她,于她而言,她也不过是可怜他。捧着一腔真心,还以为她能有所回应,结果……呵,傅如赏苦笑。
正月十五的月亮很圆,盈欢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家书。意料之中地石沉大海。
院子里的绿植开始换新枝丫,怪好看的,也很热闹。边境的捷报频传,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这战事似乎很快就要结束。
盈欢也高兴,她期盼着战事早日结束,傅如赏早日回来,她还有话想和他说-
苏眉差人来送糕点,不知觉又与盈欢闲谈许久。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又进了上京大门,很快传进萧润手中,也送到盈欢手中。
的确是大获全胜的消息,不过才几个月,自然振奋人心。驿使看了眼盈欢,又说:“此外还有一件事,请夫人节哀。”
节哀二字一出,她心里有所猜测。
“傅将军奋勇为先,捐躯报国了。”盈欢几乎站不住,只知道那人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话,但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这一晕便是半日,苏眉在床边担忧地守着,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
盈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牵了牵嘴角说:“娘,我刚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他们说如赏他死了。”
苏眉瞳孔颤动着,不知如何开口。
可盈欢从她神情里已经明白了这不是梦,这是真实。
盈欢别过头去,流下眼泪。
他真连她也不要了。
消息传得自然也快,一时间,京中对傅如赏的评价好了很多,不再觉得他是冷面阎王,倒都说他其实心系家国,如何是个好人了。
盈欢哭了几回,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出门。苏眉劝不住,也知道劝不住。她自己经历过,明白感情这种事有多难过。
但还是得劝,“盈欢,答应娘,别这样好不好?也只是据说嘛,没人有确切消息,说不定还有转机?是不是?”
她没应声,只是讷讷地将头摆在膝上,眼神没有定格。他连和离书都写了,分明就是抱着不回来的心态走的。
话虽如此,盈欢还是抹了眼泪,打起精神来,她同苏眉说:“娘,我想去找他。”
边境离上京远得很,苏眉迟疑,可看她神色,也知道劝不住。只好同傅渊商量了一番,又奏请陛下,张罗了好些人马,一并启程。萧润心里也难受,当下便同意了。
马车离开京城的时候,京中还在庆祝大败南墨,过了城门,盈欢掀起帘子看了眼前路。倘若他生,她会告诉他未说想说的话;倘若他死,她便替他扶灵回京。
她看着曲折而遥远的前路,心道,傅如赏,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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