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难受
她用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清明思绪想, 谁会叫她盈盈呢?
她因为那些痛苦的感觉而泪流不止,一双眼抬起来,含羞带水, 视线全是模糊的。隐约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轮廓走近自己, 停在她面前。
她攥着那碎瓷片,手心里血流不止,但是过去这么久, 痛感已经无法再让她有清明的感觉。因而, 碎瓷片擦过了脖颈,留下了一道血痕, 她也并未有所察觉。
那人轻轻地夺过她手心的碎瓷片, 叫她的名字:“傅盈欢。”
于是她认出来了,这是傅如赏。
她任由他掰开自己手心, 拿走那个碎瓷片,她犹豫了片刻,一吸鼻子,身子虚软地栽进他怀里。原就忍不住流眼泪, 这会儿更是如同决了堤似的,淌进他心口里。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对傅如赏有种天生的信赖感。若一定要猜测, 兴许是第一回见面,他奋不顾身地救她上来。
纵使她怕傅如赏,但心里总是想着,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畏惧与信赖听来大抵矛盾, 但又确实真切存在。
或许正如他所说, 他既恨着,也爱着。
但是她已经无法思考这么多东西。
盈欢手上没力气, 抓他袖子也抓不牢,只一个劲儿地哭,哭又不敢用声音,全憋在喉咙里。她那会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难堪。她不想让旁人听见。
可傅如赏到底离她不过咫尺,她这样新人而压抑的啜泣声落在他耳中,实在后人。
傅如赏解下外袍,将人罩住,托抱在怀中,气势阴沉逼人,一双眼冷得如剑光刀光。拱辰司之人不会拦他,也不敢拦他,方才听那婢女急匆匆地说自家夫人丢了,已经所有人心中一凛。
谁敢拦他?那不是自找死路?
傅如赏便这样抱着盈欢走了,临走前嘱咐副使晁易与林海:“你们知道怎么处理。”
二人齐声答是,目送傅如赏离开。
两位副使一起办案,这么大的阵仗,旁人还以为京中又出什么大事,后来才知晓,竟是歹人掳走了傅大人的夫人与丹阳郡主。
晁易与林海对视一眼,皆从傅如赏这话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说起这事儿,也是曲折复杂。
他们原是要回拱辰司去,途中遇上个狼狈慌张的婢女,说是丹阳郡主身边的人,见到他们便急匆匆下跪,道明缘由。说是自家郡主原本出来喝茶,不知怎么竟不见了,怕贼人掳走,求她们帮忙。
丹阳郡主毕竟是亲王之女,若是光天化日出了什么事,他们也难以交代,便跟着那婢女交代的线索去找,找到半道上,竟真撞见了匆匆逃出来的丹阳郡主。丹阳郡主衣衫不整,身形狼狈,似乎吓得不轻,哭得梨花带雨,说是有歹人意图不轨。
他们费了些功夫,才将人安抚下来。没想到平日里如此骄横无礼的丹阳郡主,竟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当时他们还在心里想呢,以为这事儿还好没成,结果刚走出几步,又撞上了傅大人夫人的婢女,也说夫人丢了。
宝婵当时已经慌了手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了丹阳那模样,更是心中惊骇,又骂她:“我们家夫人呢?你怎么不说她的下落?”
傅大人起先都没什么表情,听见这一句后,周身瞬间变冷几分,阴狠看向丹阳:“你与她一道的?”
丹阳原本的计划便是她拖住傅如赏他们,要他眼睁睁地后悔,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故作柔弱地回答:“是,我太害怕了,我没注意看盈欢。”
傅如赏当时摸了摸剑柄,冷峻地瞥了眼丹阳郡主,而后便带着人去寻夫人。回忆起来,众人仍觉得害怕。
那会儿傅大人那模样,当真当得起“冷面阎王”四个字了。他们跟了傅如赏几年,就连那回去拿傅渊,也没见他如此。
他们当时便心想,若是傅夫人出了事,也不知道傅大人会不会把这上京掀翻过来。
庆幸,没出大事。他们找到傅夫人的时候,傅夫人手里攥了个碎瓷片,抵着自己脖子,人还在瑟瑟发抖,又凶狠地不许任何人靠近。
直到傅大人赶过来。
谁说傅大人与夫人不恩爱的?这可不是十分恩爱么?
只是方才傅大人那话的意思,似乎是指此事并不简单。他们跟了傅如赏几年,也已经能察言观色,方才傅大人分明是怀疑此事与丹阳郡主有关。
可丹阳郡主自己也被歹人非礼,应当不至于如此豁出去?
晁易与林海对视一眼,便去做事。首先查问附近的居民,有没有人看见过什么,同时也将那两个婢女留下,复述情况。至于丹阳郡主,她一直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要回家,晁易与林海只好强行将人带回了拱辰司问话。
*
马车太慢,傅如赏干脆骑马带人回了府里。他没让下人们瞧见她的模样,一路快步行至她院中。
还未进门,便吩咐婢女:“你们俩备冷水,药箱,送到房里,而后你们都下去。你去请大夫来。”
婢女对上他如此凝重的脸色,一刻不敢耽误,送来药箱,便匆匆退下。因是武官,家中的药箱几乎常备一些常见的药品,如跌打扭伤用的,金疮药之类的,都是充足的。
盈欢这状态,只有脖子上与手上有两处明显的伤口,其余——得等大夫来。
傅如赏只瞥她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她此刻的状态比那天醉酒还要诱人十倍,那天醉酒到底不见媚态,娇憨居多。此刻的傅盈欢,却如同一个熟到汁水横流的蜜桃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
她媚眼如丝地看他,压不下心中那团火,便只好寻求外界的帮助。她紧紧地贴在傅如赏身前,如同一株藤蔓,密不可分。
傅如赏放她在贵妃榻上,离她远了些,她便又朝自己爬过来。
盈欢此刻只觉得热,热得快化了,她仿佛是那太阳底下的一朵雪花,马上就要融化成一滩水了。她没有力气,哪儿都没有力气,可是又很想用力,便尽数化作焦躁。
她好焦躁不安,她想让自己得到畅快和解脱。可是无论如何,也解脱不了,畅快不了。
她跪坐在傅如赏腿上,他微曲着膝,便正好给了她一点畅快。
傅如赏察觉到腿上一点力道,手一颤,将那金疮药粉洒歪,落在了自己衣角上。他呼吸一重,没敢让自己抬头,只一眼已经够磨人了。
傅如赏喉结滚动着,动作迅速地替她处理了手心的伤口,又看见她颈项上那一条红线,渗出一点血往下。
他动作一顿,托着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有些艰|涩地想,还是等大夫来吧。
她坐在他右腿上,轻压着他膝盖,动作很轻地磋磨。她衣服早就散乱不堪,下裙搭在他腿上,随着她动作而轻晃。他心猛地提起。
那些粗糙,让她获得片刻的畅快,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
傅如赏想,倘若她还有一丝清明意识,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向他……求|欢。
她咬自己的唇,快要咬破。因此呼吸声断续,轻重起伏不定,偶尔忍不住,也会有几声越狱,飘进他耳中。
傅如赏看着她毫无章法又决战急切的动作,实在冲击力太大,他一咬牙,还是把人抱起来,去往净室。
盈欢搂住他脖颈,像一只壁虎一般,轻轻地伸出舌头,剐|蹭他的紧|实肌肉,舌忝到喉结,还咬了一口。
傅如赏动作一抖,将她整个人放进浴桶的冷水里。他方才很想卑鄙无耻一回,今日晁易先找到她,来与他禀报,当他进门瞧见她那样子,有一瞬想杀人。
她似乎不认得所有人,都只让他们别靠近,却交托了自己的信任给自己。
傅如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十几年的饱读诗书也无法准确刻画,心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又仿佛一瞬间被填满。
好像有一只蝴蝶,轻轻地落在了他心口的某一处,在那里便开出花来。
他又不想卑鄙无耻了。
想堂堂正正地拥有她。
他此生在旁的事上从不纠结迟疑,唯独在感情二字上,简直纠结到肠子打结。萧润没少为此嘲笑过他。
这一点,傅如赏也承认。譬如说这一刻,他又在纠结了,因为盈欢没能从冷水中清醒,反而更加难受。
又多增添了一种难受。
她含糊地委屈:“好冷……我好难受啊……如赏哥哥……”
傅如赏声音低哑地开口,近乎哄的语气:“待会儿就不难受了,等大夫来。”
盈欢可听不懂,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他胳膊上凑,用柔嫩的脸颊蹭着他的手背,舌尖舔他的手心。
傅如赏眸色渐沉,许久没说话,室内只有无边的安静,在这无边的安静中,她轻晃动的水声就显得吵闹。呼吸声被压得很低,他拽着她小臂,将人拉上来,嗓音紧绷:“你等会儿再哭,我也不会停下来的。”
她自然是听不懂,仍旧不知死活地往他身上蹭,她柔似一枝风中摆动的垂柳,要飘到他脸上。
傅如赏轻尝她颈项那点红,很淡的血腥味,微微发甜。他闻过很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十分刺鼻,还有些令人作呕。
潮热的舌尖带走了那点红,留给她片刻的疼痛。她弓着腰,又开始忍不住地啜泣。
还没怎么着呢,她已经开始哭了。傅如赏嗤了声。
他吻她的唇,柔软的,又很可口。伸手碰过去,同上一回不同,指尖沾染一层。
他虽没经验,但看过理论知识,大抵明白第一回于女子而言是何等的痛苦。但倘若足够水|润,便能缓解些痛苦。
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
他顿了顿,将人抱起,她身上一层冷水,身子本就不怎么强健,若是因此感染了风寒,那必定是得不偿失。
他替她擦了擦,才将她放进柔纱幔帐之中,似乎是有所感应,那原本挂在金钩上的纱帐自行垂落下来,遮盖住所有。
她极不安分,伸手勾他,傅如赏轻声呵斥:“别动。”
她迷离着一双眼看他,似乎在奇怪他这是说什么。但手上动作没停,惹得傅如赏喉结滚得更快。
她早已是坦诚相对,傅如赏褪去那身官服,剩下一层单薄中衣。
她自然还是要哭的,哭声破碎被喂下,似乎从口入,却从……出。她皮肤比傅如赏白,细|嫩脚踝尤其白,一手就能拿住,仿佛还能就此扭断。搭在他肩头,粉白的脚趾微微蜷曲。
嘴里咿唔地说些听不清楚的话,也被他弄得七零八碎。
婢女极快地请了大夫回来,但门紧闭着,听见里头骂了声:“滚。”
婢女们哪里敢惹他,只好把大夫请在府里坐下。
她身上汗珠滚落在他心口位置,带了些热意,仿佛一点火焰落在干燥的枯草丛中,一瞬便燎-原。
口中的每一分空隙都被夺走,比此前那两回亲吻更凶猛,她含糊不清地出声,却全被咬碎喂下。
……
待这雨落完,盈欢早精疲力竭,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她真是倦极了,连他擦身都未有所动静。
傅如赏替她将被子盖上,又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确认无疑这才放心。他于她身侧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脑海中却在想很多事。
从前他内心很多恨,听萧润的话,去寺中找了一位大师开解。大师让他诵经,跪坐在神佛座前,说这样会得到内心的宁静。
可傅如赏不信神佛,因此敲了一天木鱼,也并未获得过片刻安宁。那大师淡淡笑了笑,说:“施主,有些事情放下之后会过得更好。”
但是在方才,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脱。他心中只剩下盈欢这一件事,只剩下欢愉。
傅如赏是做事情不后悔的人,那日虽是冲动之下做的决定,但既然做了这决定,便不会再后悔。
他要傅盈欢的一辈子,他不会放她走。要么与她怨偶到老死,要么……
他不敢说另一种可能——与子偕老。
傅如赏自知自己并非好人,从前做过许多让她伤心的事。可是他何尝有过快乐的时间?她哭哭啼啼的,转头便有傅渊与苏氏安抚。而他呢?他除了与一条静默相望,什么也没有。
傅如赏周身未着-寸缕,只盖了一角锦被,精-壮胸膛上尚有汗渍,他阖上眸子,忍不住地想起以前的事来。无数的回忆从脑子里飞速越过,竟不知该从何想起,只好从最初的起点开始。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傅家后花园的荷花池中。傅家那荷花池是李兰心在时便有的,一直开得极好。从前傅如赏也看过,不过李兰心从不注意这些,她全部精力都在傅渊身上。周遭的一切,如天地都不在意。
那时候一条还在,还很调皮,大抵没见过生人,又见她比自己小,把她吓得跌落荷花池中。傅如赏听见呼救声,便跳下去救人。救上来之后,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哪位客人的女儿,见她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心中是有欢喜的。给她找干净衣服,还给糖吃,也容忍她的好奇心。
不过那一日的欢喜,戛然而止在见到傅渊的那一刻。
傅渊身旁站了个女人,穿着很素净,虽有些年纪,但仍旧可知年轻时必定容色倾城,与李兰心差不多漂亮。甚至于,比李兰心更漂亮一点。
傅如赏对李兰心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每日与傅渊吵闹,整个人都很憔悴。那时候他只是听他们说,自己的母亲曾经是个名动京城的美人。
而他的父亲,也是风华正茂,这两个人不应当相配么?
可在他眼前的,却不是相配,只有鸡飞狗跳。傅渊极其厌恶李兰心,且毫不掩饰。而李兰心呢,却痴迷于傅渊似的,想要得到这个男人的爱。
在傅如赏的记忆中,李兰心总是很神经质,因为一点小事便会去找傅渊的麻烦,讨不到好处,或者吵赢了架,都是一样的结局——抱着傅如赏哭诉。
那时候他听自己的名字,如赏,如同上天的赏赐。还以为是个极好的名字,后来发觉这名字的含义是,如同上天对李兰心的赏赐,让她赢得了傅渊。
很讽刺。
至于傅渊与李兰心当年的事,傅如赏没调查过,他只知道,是傅渊当年为了获得世子之位,承袭爵位,这才娶了李兰心。傅如赏不明白,他想要权利富贵,因此利用了李兰心,是怎么能做到如此心安理得地厌恶李兰心的?
大抵是因为,人不要脸吧。
在这样的鸡飞狗跳里,李兰心病死了。傅如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傅如赏觉得,这对李兰心来说是个解脱,她可以脱离这无休无止的鸡飞狗跳了,但愿下辈子能扯再遇见傅渊。
但他不能接受,傅渊这么快就要娶别人。
当日傅渊不容反驳地说:“日后这便是你继母。”
呵,李兰心尸骨未寒,他竟如此迫不及待。那天,傅如赏情绪失控,但没有任何结果。傅渊该续弦续弦,没有任何改变。
傅如赏的视线落在傅盈欢身上,她躲在那个女人身后,有些害怕地看他。
那一瞬间傅如赏在想,他刚才就不该救她的,倘若她死了,傅渊还会娶那个女人么?他闭上眼睛,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
他们才是一家三口,他是个外人。
他和傅渊的亲近程度,甚至比不上他和一条,可是那个小丫头,第二天竟然——
第26章过往
“如赏哥哥, 太阳晒屁股了,你起来了没有啊?”她在外头拍门,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放她进自己院子的。
傅如赏没理她, 昨日淋了雨后, 他在房中静坐,今日便发起热来。他没叫人进来,也不打算起身。有一瞬间心想, 若是能就此死去, 那该多好。
再也不必面对这个破碎的家庭,不必面对傅渊——他最难堪的, 是还对傅渊有所期待。
脑子昏昏沉沉, 头重得像装了块石头,他闭上眼, 被那个聒噪的声音吵闹不休。
——烦不烦?
傅如赏皱眉,攥着身下软被,手背上青筋骤起。
听见她一声一声地喊他:“如赏哥哥,你起来呀?”
“如赏哥哥, 我今日得了个很好吃的糖,你要不要吃呀?”
“如赏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呀?大孩子不可以赖床的?”
……
一声声的哥哥, 吵得他脑仁都疼了。
谁是她哥哥?她凭什么叫自己哥哥?她怎么敢的?怎么能够?叫他哥哥……
她在用她的幸福,嘲讽他这个不配的人。
傅如赏本就身子不舒爽,听她一声声更加心烦气躁,他几乎想要骂人。脑子仿佛被劈成两半, 一半非常疼痛, 另一半没那么疼痛,交织在一块, 总而言之,就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他更不想搭理她。
一条的狗屋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兴奋地跑出屋子,将盈欢一把扑在地。盈欢本就怕它,一下子哇地哭出来。
屋内的傅如赏听见一条兴奋的声音,和盈欢的哭声,简直像两重奏,他脑仁更疼了。傅如赏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打开门,冷着脸训斥她:“你有完没完?吵够了没有?”
盈欢坐在地上,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愣愣地看着他,才回过神来:“如赏哥哥,我给你带了些糖吃。”
昨日她在这里吃过他的糖,她心里记着,今日特意来还。除此以外,还想找他玩。因为他昨日待她很好,还救了她一命,给她衣服穿,种种皆是好处。虽说昨日后来他看起来很可怕,但也并没有很坏,盈欢是记好不记坏的人。
盈欢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她虽跌了一跤,可怀里的纸包还护得很好。她小心翼翼拿出来,珍而重之地送到他面前,眼睛还有些红,但仍旧是亮晶晶的。
傅如赏头疼得厉害,没有精力陪她玩这些游戏,索性冷着脸说了句:“滚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
盈欢再次呆住,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凶。她明明态度很好,想要和他分享。他怎么这样?
盈欢手往回缩了缩。
昨晚她与娘住在傅家,她已经是大孩子,并不与娘同住一间,但还是依赖苏眉,便与苏眉说了好些话。临了的时候,苏眉摸着她的头,叮嘱:“盈欢啊,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你可得听话些乖巧些,千万别给傅叔叔添麻烦。”
盈欢点头应得很好,她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住在傅家也很好,傅叔叔对娘很好,对她也好,何况还有如赏哥哥。
她欢喜地说出这话,并未发现苏眉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苏眉又说:“你也记着,别惹你哥哥生气。”
她不会惹哥哥生气的,昨日如赏哥哥很喜欢她。
昨晚她还这么想,今日却已经如此……
盈欢攥着那纸包,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傅如赏却没给她纠结的机会,叫了声一条:“回你自己屋子里,别理这种人。”
说罢便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力气之大,盈欢似乎还看见了飞扬的尘土。
那一声也震得她猛地一抖,而后同那扇木门面面相觑,好大一个闭门羹。
一条得了主人的吩咐,自然也不好再撒野,念念不舍地看了眼盈欢,呜咽了声,耷拉着尾巴回了自己房间。
只留下盈欢一个人。
*
傅如赏本以为,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又这么爱哭,被他冷着脸骂了一顿,一定会哭着跑开,不管是去找傅渊告状也好,找那个女人告状也罢,总而言之,离他远远的就好。
傅如赏头实在沉得厉害,眼皮像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他没想过在醒过来的时候,会看见盈欢的脸。
她的脸放大在他眼前,近到能看见肉嘟嘟的粉白,他心陡然一惊,想要质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可是嗓子干到发疼,已经说不出话来。
于是只好干瞪眼,可配着这昏昏沉沉的迷离眼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盈欢欣喜地从床榻上跳下来说:“你醒啦?”
他虽然关了门,门却没关好,盈欢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便看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盈欢吓得要死,还以为他出了事要死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盈欢便蹬着小腿跑去找他房中的下人,让他们去请大夫来。大夫说,是感染了风寒。
如今大夫已经走了,开了药,让下人去煎了。
盈欢费力将盆中的方巾拧干,换下他额头上那一块。方巾湿冷,给予傅如赏舒服。
傅如赏别过脸,还是说:“我说让你滚远一点,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盈欢委屈地哦了声,绞着手指:“可是你现在生病了,我等一会儿就会走的。”
傅如赏坚持:“你随便叫个人进来伺候,然后滚。”
盈欢没再出声,小嘴撅着,很是委屈。她情绪向来外露,尤其是委屈的时候。她看了眼傅如赏,很快傅如赏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
世界终于清净了,傅如赏想。
他实在不明白,盈欢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他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是她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几天,竟又来了。
她扒拉着门往里面张望,被青采发现。
“少爷,那个人又来了。”
傅如赏嫌恶地皱眉:“把她赶走,日后见到她,不许让她靠近。”
她们母女才进来几天,她已经改姓了傅,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妹妹。实在可恨。
可是她总是不长记性,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叫他如赏哥哥。
傅如赏每每冷笑。
进府不过一年,她们母女同傅渊的关系已经十分亲近,而傅如赏和傅渊的关系却急剧恶化。因为每每傅渊让人来请他去吃饭,都被他拒绝,还要说几句难听的话,傅渊便要端架子教训他。傅如赏不服教训,便只能吵架。
那时候傅如赏渐渐长大,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傅渊也管不住,常常被傅如赏气得心虚气短。
傅渊便去找她们,大抵那女人会温柔地安慰他,并说他坏话。傅如赏总这样以为。
至于那个小拖油瓶,还要装得很善良似的,每一次他们争吵完,她就悄悄地说:“如赏哥哥,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即便有,还不是因为她们。
一开始,傅如赏是不会过太重的话了,后来他渐渐长大,也明白了什么样的言辞最恶毒,最中傅渊七寸,便净挑那些说。
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偷人,什么龌龊之流,字字句句戳傅渊心窝子。傅渊气恼,便会忍不住动手。
第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傅渊气得扔了只杯子,正从他额边擦过去,划开一道口子,血沿着脸颊往下流。
傅渊骂他:“你滚!给老子滚!”
傅如赏头也没回地走了,当然也没擦一下伤口。血滴在地板上,大抵场面很惊骇,傅盈欢追出来,一脸的担忧,还要替他擦。
傅如赏一把打开她的手,冷冷一眼,看着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栏杆上。
他心想,她可真虚伪。
可就是这种虚伪,赢得了傅渊的爱,赢得了所有人的偏爱,甚至于,连一条也被她勾引走了。
傅如赏不知道一条是怎么和她熟识上的,总而言之,待有一日反应过来,已经见她和一条相拥,一条开心地围着她转。
傅如赏真的好恨,他连一条狗都拦不住。
他冷着脸叫回一条:“谁准你吃她东西的?”
一条呜咽了声,耷拉着脑袋在他身边趴下。一条是李兰心给他买的狗,在他三岁时便陪着他了,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傅如赏其实有所察觉。
但一条真的不见的时候,他还是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那不只是一条狗,更是在他说想要的时候,李兰心笑着买给他的。倘若也失去,这个家里,就更没有李兰心的位置了,也更没有他的位置。
傅如赏着急地沿着所有可能的线索去找,大抵是上天也觉得他可怜,给他下了一场大雨作配。傅如赏开始还打着伞,后来连伞都懒得打了,沿着街巷喊一条狗的名字。
堂堂国公府世子,十九年的人生里,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事了。
他几乎把整个上京找了个遍,也没有任何踪迹。书上说,狗要死的时候,会藏起来不让人找到。
大抵是如此吧。
傅如赏走过那条街,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喊:“一条。”
待走到尽头,他便见到傅盈欢。
他实在是精疲力尽,很轻地问了声:“为什么你们要出现呢?”
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呢?倘若不出现,那傅渊与他再如何父子不睦,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抬眸,雨沿着他脸颊往下落,隔着层层的雨幕,傅如赏在傅盈欢眼里看见可一种近乎怜悯的东西。
盈欢迟疑着,将伞撑在他头上,安慰他:“如赏哥哥,你别这么难过了,一条它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快乐了,有你这样一个好主人。”
傅如赏对一条有多好,整个傅家都知道。吃的是上好的肉,也有单独的屋子住,简直像是他的兄弟。
所以失去一条,他心里必定是很难过的。盈欢明白。
傅如赏只是拂开了她的手,独自走进了雨里,一步一步踩着水声,身后也跟着一个水声。
傅盈欢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确认他回了家。
那天回去,盈欢裙角湿透,病了一场。傅如赏当然没来看她,宝婵将人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傅渊听说以后,也是将人批评了一顿。
“你妹妹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能总是抱着偏见。”
傅如赏这才知道她病了,但仍是说:“她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她明白她娘做的龌龊事,想弥补罢了,凭什么我就要接受?”
傅渊吹眉瞪眼:“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龌龊事?我与你母亲清清白白。”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死了!”傅如赏不甘示弱地反驳。
傅渊说不下去,一甩衣袖便走了。
傅如赏冷眼看着他背影。
过了一日,他才问青采:“那人病好了吗?”
青采立刻回答:“听闻已经好了。”用那人指代的只有一位。
“哦。”傅如赏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再后来,便是他毫无意外地考取了功名,成了拱辰司指挥使。傅渊对此并不赞同,因为拱辰司是为皇帝做事的,难听一点,是皇帝的走狗。是皇帝的一把刀,要做许多并不光彩的事,也并不讨好。
他做拱辰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个案子,是处置了一个三品官员。他做得狠毒,几乎不留任何余地。
也正因为如此,从那之后,便有人开始对他畏惧。
傅渊其实很少与他沟通,那日不知为何说起这事,傅渊道:“你不应当如何狠毒。”
傅如赏冷笑:“狠毒?我并不觉得我狠毒,倒是你,你与他共情,是因为他和你做了一样的事是吗?”
那位三品官员,从前有个糟糠之妻,他考取功名之后,被另一位大员的千金瞧上,他便休了发妻,换取了荣华富贵。可在发达之后,却又态度恶劣,对那妻子并不好。这不就是与傅渊一模一样么?
傅渊脸色一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傅渊眼里充满了愤怒,傅如赏只觉得好笑,他凭什么愤怒?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傅渊整个人都在颤抖,指着他说:“你给我去跪祠堂。”
傅如赏原本是不会听的,但那次他去了。
祠堂阴冷潮湿,他看着那些祖宗的排位,只觉得内心毫无波澜。
那天夜里,祠堂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儿,又是傅盈欢。她溜进来,带了些吃的。
傅如赏自然只说:“你的东西我不吃。”
傅盈欢也没说别的,她只是把东西放在他身侧,“爹他年纪大了,不是故意的……”她一个继女,有什么资格为傅渊说情,他冷笑。
他跪了整整两天的祠堂,傅渊气消之后,便差人去叫他起来。
傅如赏没让任何人搀扶,径直走向傅渊住处,看着站在廊下的傅渊,只是说:“父亲既然如此看不惯我,从此往后,我便与父亲断绝关系。我再不是你傅渊的儿子,你再不是我傅如赏的父亲,你明国公府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傅如赏取下佩剑,将自己一头长发削去一半,而后扬长而去。
傅盈欢扶着傅渊,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背影,嘴唇翕动几下,只好劝傅渊:“爹,你别太难过了,我觉得哥哥只是有些生气,待气消了,就好了。”
傅渊只是苦笑着摇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此刻想起来,傅盈欢还真是无处不在。
傅如赏靠着门框,扯了扯嘴角,心道,她何止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偏爱,也夺走了他的。
天色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变暗,黄昏暮色洒落在院子里,他只穿了件中衣,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好看。
盈欢一睁眼,便瞧见这么一幕。
她意识还未回笼,因此懵懵地看了许久,那些记忆才轰隆一下回到脑中。
盈欢心惊,低头,她身上盖了金丝薄被,只露出一双香肩。肩头全是点点红痕,盈欢呼吸一滞,许久,才掀起被子瞥了眼。
只能用一个香|艳来形容,比那日看的册子还要触目惊心。
她深吸了口气。
现在更加不知道如何面对傅如赏了。
这与上回醉酒不同,她是全然有记忆的,连自己如何求他怜悯,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头皮格外发麻……旧时光
盈欢默默把被子往上拉了些,遮住自己的脸,她已经羞耻起来。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她都觉得扯着八方疼痛。
他这简直是把她拆了重组……
盈欢欲哭无泪。
她手臂也酸,腿也酸软,腰背更是酸痛,而且……即便过去这么久了,仿佛还被撑着似的。
她一面忍不住地想,一面更为羞耻地躲进被子里。又生出些无关紧要的担忧,呜呜呜不会坏掉吧,还要用来尿尿的呢。
她伸手去碰,才碰到就疼,她忍不住吸气。从她有动静开始,傅如赏便已经听见。他只是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所以沉默了片刻。
听见她的吸气声,傅如赏便过来。见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大抵是害臊。
她害臊起来……应当挺有趣的。傅如赏在床侧坐下,就这么坐着,也没说话。
盈欢听见他动静,吓得心都漏了一拍,不由往里缩了缩,可她在被中没有视线,砰地一声撞到床架,更疼了。
她揉着自己额头,祈祷傅如赏赶紧走。
可傅如赏就是没走,他沉稳的呼吸声规律地落在她耳边,好像某个仪式开始前的倒计时一般,让她心不定。
怎么办呀?他不会还要和她说话吧?
呜呜呜不要这样,好歹让她再缓缓吧。盈欢闭上眼,默默祈祷。
可显然上天一句也没听见,傅如赏终于开口,有些沉闷的语调:“倘若真不舒服,大夫还在府里没走。”
这怎么看大夫?她将眼睛闭得更紧,不知道如何回复。
他忽然又没了声音,盈欢怕他真去找大夫,连忙掀开被子,便对上傅如赏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第27章招认
盈欢不合时宜地想, 他那会儿好像表情挺多的,甚至还会哄她。
但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盈欢难堪地别过脸,视线垂落在金丝软被上, 她轻揪着一团, 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声音极轻地开口:“……不用找大夫。”
倘若因为这事找大夫,她要羞愤欲死。
傅如赏皱眉, 话说得无比正直:“若是不舒服, 自然要找大夫。大夫存在的意义,便是解决这些问题。不必因为不好意思……”
“不要!”她越听越羞恼, 干脆打断他, 又整个人往被子里缩,“我累了, 想休息。”
天哪,他们现在在说什么东西啊?她侧过身,忍着周身的酸痛,轻咬着下唇。
傅如赏在她身后站了会儿, 看着她背影,许久道:“得先沐浴。”
书上亦有记载,房事之后, 无论男女最好都沐浴清洗干净,如此对身体才好。傅如赏在她睡过去的时间已经沐浴过,中衣也是新换的。
盈欢又把头埋进去,他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同她讨论这些?
盈欢闷在被子中, 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 你让她们备水,我自己来。”言下之意, 便是连他也一并赶走。
傅如赏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沉默看了眼她,从她各种神情以及小动作中已经看出了她的羞恼,大抵还有诸多懊恼。
懊恼同他生米煮成熟饭?
他直白地问出口,又让盈欢哑口无言,傅如赏道:“我早告诉过你,你生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难不成还想着旁人?”
盈欢反驳:“我没有。”
她没有想过旁人,只是上回被他表白情意之后,一直难以接受,猛然间与他如此亲近,她自然更缓不过来。
她闷在被子里,没再说话。
后来傅如赏的脚步声出了门,也不知是不是又生气了。
他还生气呢?盈欢撇嘴,他用这么大力气,她才是受伤的那个吧?
她脑子里乱得很,在床褥上赖了许久,才慢腾腾地挪去净室沐浴。热水自然舒服,洗去人的疲惫,盈欢把头整个埋进水中,憋着气,自然也没注意动静。
直到傅如赏在帘子后头轻咳了声,她才猛地从水中出来。
傅如赏道:“我将药放在门口处,你自己取一下。”
她的羞耻心再次让头皮炸开。
净室与主卧相连,不过隔了层竹帘,竹帘隐隐绰绰能照出人身影,她看着傅如赏影子走远,闭上眼,再次埋进水中。
她方才清洗自身,连脚踝处都有些许青紫,可见那人到底用了多大力气。这哪里是圆房,这是恨不得把她吃了……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盈欢迅速地清洗完,披上干净衣服去门口取傅如赏放下的药。药装在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里,是膏状质地,看着这盒药膏,盈欢又犯了难,这药是用在哪里呢?
是解她身上酸痛?还是……
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只好凭猜测用在了下面。那药有股子香味,还挺好闻的,不过涂起来有些费事。她觉得没有谁家圆房能圆成这样的……
好容易结束了,拉开门问手在门口的婢女:“大人呢?”
婢女道:“大人说,去拱辰司处置公务了。若是夫人有何事,皆等他回来再商量。”
*
拱辰司内。
林海严肃着脸,拍着面前的桌子,质问丹阳郡主身边的婢女:“你方才说,你是如何发现你们郡主不见的?”
婢女虽然得了丹阳郡主授意,但此刻坐在阴沉恐怖的拱辰司刑讯室内,看着周遭那些面目可怖的各式刑具,已经瑟瑟发抖。可郡主也说过,若是她敢说出去,便不止要她不得好死,连她家里人也要受牵连。
婢女咬咬牙,还是坚持按丹阳郡主教她的话说:“奴婢……奴婢当时与傅夫人的婢子一并等在雅间外头,当时房间里许久没有声音。奴婢与她都觉得奇怪,便对视一眼,敲了门询问,也无人应答。我们二人都觉得不对劲,便撞开了那门。可门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狼籍的杯盏,我们二人皆是惊慌不已,便高声地叫郡主与傅夫人的名字。但是无人应答,我们又去问了店掌柜与小二,皆没见过我们郡主与傅夫人。当时我与她分头行动,在那家店的后门看见个科一的人影,一闪而过,我便追了出去,后来便遇见了诸位大人。”
听来是滴水不漏,也并无可疑之处。可以他们办案的经验,越是如此完美的证词,越说明有问题存在。
林海看了眼另一位副使,又一拍桌子,怒目圆睁道:“可根据傅夫人婢女的证词,你曾拉着她去过一趟茅房,理由是你害怕。”
林海冷笑:“你这么大个人了,上茅房还会怕吗?那家店中的茅房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婢女瑟缩得更厉害,却仍是嘴硬:“婢子上茅房,是因为人有三急,这总无可指摘吧大人。至于为何拉着她一道去,是因为进来之时,奴婢在门口撞上了一位贵人,贵人十分生气,骂婢子不长眼睛,还说要将婢子处置了去。那贵人后来还在店中,婢子自然是害怕了。”
林海怒斥:“胡说八道!你是丹阳郡主的婢女,有什么可怕的!”
婢女哭起来,说:“奴婢虽是伺候郡主的,可郡主待咱们这些婢子并不好,动辄打骂,不见得一定能维护婢子。”
……
林海揉着太阳穴,一整个下午都是来回这些车轱辘话,没什么进展。他们强行把人扣下,已经是极大的过失。
此刻丹阳郡主还在拱辰司内,已经很不耐烦,骂了好几次:“你们很了不起吗?凭什么毫无证据的将我扣押在这?我才是受害者!你们今日如此作为,仔细我明日便向皇上禀报。我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宗亲之后,是显王亲生女儿,不是你们能随意拿捏的对象。”
丹阳郡主骂完,便气鼓鼓地在椅子上坐下。今日之事未成,她已经很是烦躁,若是傅如赏真从她身上查到些什么,那情况只会更糟。
已经过去了许久,天都快黑了。这么久时间,也不知他们从那婢女身上审出了什么,虽说她早已经以她家人做威胁,命令她不许说出任何,可若是拱辰司用刑……
听闻拱辰司这些人十分有手段,最擅长逼供。丹阳此刻内心急躁如火,只好又挑衅那看守之人。
“你们听着,再不放我出去,你们明日便小命难保!”
“放我出去,听见了吗?”
……
自然无一人搭理她。
傅如赏赶过来时,便听丹阳郡主在房中叫嚣,他冷笑一声,踹了脚那铁门,阴森道:“郡主最好配合微臣办案,才能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此事事关郡主声誉,想必郡主也不想放过那人。微臣也很好奇,到底是何许人也,吃了这熊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下行此等大胆之事,简直是蔑视王法。”
丹阳听罢,果然不再叫骂,只是说:“傅大人,我是本事受害者,你同你的属下这态度,未免太过让人心寒。”
傅如赏冷冷笑了声,只说四个字:“那可未必。”
林海见他过来,将那婢女的证词呈上,“傅大人,这婢子嘴硬得很,您看。”
傅如赏看罢,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证词递还林海:“这些下人,有些是有卖身契的,有些是没有卖身契的。你让人去查查,这个婢子是否有卖身契,再剖析厉害,记得,将她家人情况也一并调查清楚。”
林海应了声是。
傅如赏往前走再走了些距离,便至宝婵所在的房中。他们对宝婵十分友善,说话都很柔声细语。宝婵早做过了问询,此刻只是在等收尾。
宝婵见着傅如赏来,当即把手中的杯盏放下,有些着急又不敢太过地问:“大人,夫人她……她没事吧?”
傅如赏嗯了声,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看向宝婵:“我记得,丹阳郡主与她向来不睦,怎么会一道出门?”
宝婵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没那么好心,果然是歹毒。”她又将当时情形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傅如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你待会儿便可以回去了。”
宝婵面露欣喜,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盈欢的情况。收拾了一下,便回了傅家。
傅如赏出来之后,又去看了看附近那些人的证词,房中那些杯盏自然也带了回来,交给了仵作去查验。
仵作查验尚需结果,因而傅如赏在等,等待过程中,便听闻显王来了。
显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叔叔,在门口哭天喊地的,也不好看,拱辰司那些人便把他带了进来。他们将显王带至傅如赏跟前,显王见着人,当即又要抹泪:“傅大人,我女儿她没事吧?”
傅如赏摇头:“王爷放心,郡主千金贵体,毫无损伤。”
显王还是有些惧怕傅如赏的,又问:“那我能带她回去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定然吓得六神无主。”
傅如赏对他对视,强硬道:“恐怕还不行。”
显王问:“为何?”
傅如赏道:“还有些事情要向郡主求证,恐怕还得委屈郡主一会儿。”
显王知道自家女儿的个性,他一听这消息,便心想坏了,她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叫傅如赏抓住把柄,他的处境就更不妙了。只怕皇帝除了要怪罪他那些贪赃枉法行径,还要多一条教导不好女儿。
他在心中骂丹阳蠢货,坏也该坏得聪明一些,还叫人抓住把柄。
显王笑道:“大人,我骗你们这也不像对待受害者的规矩啊?是否当中有什么误会呢?更何况,这等小事,应当归京兆尹管吧,还劳烦拱辰司,多不好意思。”
傅如赏只是冷眼相看:“王爷若是有异议,可向皇上参禀。至于王爷所说的小事,傅某并不认同。郡主千金贵体,如何能说是小事呢?”
正说着,便听得仵作那边出了结果。
“仵作说,这两只杯子中,有一只有少量迷药残留,另一只……有大量烈性……残留。”那人禀报完,低头推至一边。
傅如赏冷笑了声,看向显王。显王心中一凛,没有出声,只是看了眼丹阳所在的方向。
这事儿若被发现,倒也不至于是大罪,只是少不得要被惩戒。
又听得林海出来说:“大人,那婢子全招认了。说是郡主指使。”
傅如赏淡淡看了眼丹阳,道:“不知郡主还有何话说?”
第28章送礼
丹阳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 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未能回神。她长叹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 即便发现又如何?她身份摆在这里, 这事儿虽凶险,可到底没造成什么恶劣结果,即便傅如赏去找皇帝, 皇帝也不会如何将她重罚。
无非是训斥一番, 禁闭数个月,还能如何?
丹阳没想到, 会被褫夺郡主封号, 降为县主,这无疑是巨大的羞辱。县主那是什么东西?低人一等的东西。
除此之外, 另罚去平安观中清修一年。平安观那是什么地方,地处京郊偏僻地段,可以说是荒凉至极。且陛下特意下旨,无事不得随意外出, 便是要把她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整整一年。
临行那日,丹阳在王府中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满屋子的东西。那出卖她的婢女被傅如赏带走, 并给了卖身契,丹阳只得兀自恼怒。只可惜圣旨难违,最后被强行压着上了马车。
这事儿显王也被连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只敷衍说了几句要她好好改过之类的话。丹阳呸了声, 骂他是窝囊废。
丹阳看着马车往出京的方向去,眼看着这些繁华, 都将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足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一年之后她再回来,只怕要更加落寞。
她暗暗握拳,忽然觉得,只有权利才是最有用的东西。譬如说皇帝,随意便可以处置她的去向,甚至可以随意地处置一个人的生死。
她不禁有些恨自己的父亲,倘若他争气一些,当年夺得太子之位,如今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那么她呢,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尊贵的公主,甚至于她可以做皇太女,日后再做女皇。
她放下帘子,心中的愤恨愈发爆发。
马车行出上京后,便至官道,抵达平安观大约需要四个时辰。丹阳在车中小憩,忽然间被颠簸晃醒,一时脾气上来,又开口骂人:“你们怎么驾车的?会不会驾车?如此颠簸是要晃死谁啊?”
说罢,便掀开帘子意欲发怒,她虽不再是郡主,可也是还是县主。
可帘子外头竟一个人也没有,车夫、随行的婢女侍卫都不见了。
丹阳有些慌张,这时候身上也渐渐脱了力,她念头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必定是傅如赏做的,除了他,再没有旁的人敢这样做了。
他在报复她,报复她要害傅盈欢,她、她不能束手就擒……
丹阳挣扎着想要从马车上下来,她必须得离开这里。她自己用过的手段自然明白,若是她待在这里,等一会儿别会有男人过来,玷污她的清白,而且一定是个极其下贱的男人。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她的尊贵?
她无法忍受。
丹阳强撑着从马车上跳下,栽倒在地,踉跄着往旁边的树林走去。头脑渐渐昏沉,手脚也失去力气,她再次跌落在地。
过了会儿,有脚步声停在她跟前。
那是一个俊美到妖冶的男人,面色苍白到不似活人,即便是这炎炎夏日,身上却披着鹤氅,长绒毛围脖子一圈,简直与这季节格格不入。
他以那双狭长而阴郁的眼神打量地上躺着的那女人,露出嫌恶的神色,一抬手,吐字慢而清晰:“长得倒是挺不错的,就是身材差了些。”
男人慢条斯理地蹲下,用手中的剑柄挑起女人的下巴,仔细打量。丹阳被他一看,只觉得周身发冷,可身体里却由内而外地滚烫,不由得瑟缩。
男人轻笑了声,声音也冷若寒霜:“带回去。”
丹阳永远不知,倘若她老实待在马车上,什么事儿也不会有,过上一个时辰,那些人便都会回来,继续护送她前往平安观。
但傅如赏惯会算计人心,以他对丹阳的了解,她只会心虚,只会想逃。她逃进的那林中,有猛兽出没伤人,傅如赏事后只需要轻飘飘地说,人进了猛禽的肚子,便可。
*
盈欢看着天色,方才他入夜还要出去,她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心想傅如赏今夜大抵不会再回来,加之心中不安,便又去见了苏眉。苏眉仍旧时常咳嗽,这会子已经躺下休息,才吃过晚饭不久,在院中稍微走了走。
苏眉来这儿这么久,没出过这院子。她清楚自己身份,不想惹傅如赏不痛快,便自觉待在院子里。好在这院子很大,足够她日常活动。至于旁的,吃穿用度,也都不缺。
听得盈欢过来,苏眉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眉眼都舒展开,叫身旁的婢子将自己扶起来,笑道:“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盈欢进了门就往人怀里缩,黏黏糊糊的,叫人不知说些什么。屋里的灯光昏黄,映得人也温柔似的,盈欢靠在苏眉怀里,忽然感慨地叫了声娘。
她幼时便是如此,心里不高兴了,就会来找她撒娇。
苏眉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怎么啦?吵架啦?”
盈欢摇头,不是吵架,她只是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下午搽了药以后,是舒服了些,但还是有些隐隐的不舒服。可是这事儿太过隐晦,她又不好说出口。
但苏眉到底是过来人,纵然她用珍珠粉盖了一层,可那些痕迹仍旧隐约可见。苏眉失笑,掩嘴咳嗽了好几声。
笑道:“娘知道了。”
盈欢抬眸,倒有些诧异,问:“娘知道什么了?”
苏眉别开脸说:“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要找娘撒娇了。”
盈欢撇嘴,又趴下,枕在自己玉臂上,期期艾艾支支吾吾的。苏眉叹了声,劝道:“你哥哥……”她记起身份,改口,“你相公他不是什么坏人,男人嘛,新婚夫妻,多少有些克制不住,你别觉得他故意欺负你。”
盈欢懒懒抬眸,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打着哈哈过去,又和苏眉扯了些旁的事情,待到近亥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她本来还不愿意回去,想留下来和苏眉睡,被苏眉劝了回去。
“你怎么还能和我睡?”苏眉把人哄回去。
庭院与小路途径之处皆点了四方灯,灯光照亮着路,今夜没什么月亮,云层厚重,勉强有两颗星星没躲进去。盈欢一边走,一边绞着手指,有些心不在焉。
这会儿后怕起来了,倘若当时真出了什么事的话……以北燕的民风,她定然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她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能不能接受。虽说性命定然更重要些,可这打击定然难以承受……
胡思乱想着,便又想起丹阳。她当时听得丹阳惊呼,此刻还以为丹阳也与她一样受难,只在想,到底是什么歹人,竟要对她下手。
盈欢自认为没什么仇家,倘若一定要算,便只有被她拒绝过的那些男子,可她也是好声好气拒绝的,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
盈欢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已经走进自己院中。
长廊尽头,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盈欢顺着影子抬头,对上傅如赏的视线,脸又轰然涨红。
“……你回来了。”她不知说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傅如赏还没换下官服,显然是刚回来,不知道让他夜里还去处理的是什么事。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视线在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逡巡了一圈。
好在听见宝婵的声音:“夫人回来啦。”
盈欢顺势要溜进去,从傅如赏身边过去的时候,还特意往旁边挪了挪,还未能迈出步子便被他握住手腕。
盈欢心中一凛,祈祷他别说那回事儿。
他缓缓开口,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害你那人找到了。”
盈欢松了口气,也没好意思转过头来,就这么同他说着:“啊?是谁啊?他与我们有何冤仇?”
傅如赏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以告:“是丹阳郡主。”
盈欢心中惊骇,转过头来,下意识道:“可她……”
傅如赏解释:“她自导自演,其实与婢女串通好要害你。她自己杯中只下了些许迷药,很快便醒,剩下那些皆是她装出来的。”
盈欢难掩惊讶之色,嘴唇翕动几下,只剩下一句:“这也……”想得太过复杂。
盈欢怔怔看着傅如赏,他逆光站在灯下,身后那盏灯的光落在他头顶,整个人像沐浴在光辉之下。他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腕,相交之处,传来阵阵暖意。
夏夜的风闷热而绵长,树上的蝉鸣永不止息,一直到叫到这一季生命的尽头。她看着傅如赏的眼睛,这双眼她一直看了许多年,从青涩逐渐沉稳,逐渐地……她出现在他眼里。
她目睹着他一点一点变得刀枪不入的模样,目睹他变得冷硬、坚强不催似的。他嘲弄的神色,远远旁观的神色,还有许多不同的神色。其实他也不是常年毫无表情,他有,只是都比较细微。
她脑中冒出那日在拱辰司的房中,她被那双铁臂箍在怀里,肆意地夺取她全部的气息,呼吸都不平稳的时候,他说的那些极其惊骇的话。
又想起今日白天,他似乎吻过她流泪的眼睫,那时候他的神色……
“我要进去了。”盈欢避开他的视线,试图挣脱开手,第一下没挣脱。
傅如赏紧紧地拉着,她心跳加速,别扭着背对他。
过了许久,他才一根根送开手指,还是说起:“明日我让人送些泡药浴的药材过来。”
盈欢胡乱应了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跨过门槛,躲进了里间。宝婵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捧着自己的脸,趴在桌上。
“夫人,你还好吧?”
盈欢嗷呜了声,摇头。她一点也不好,羞耻心又要爆炸了。
真的很奇怪,倘若换了旁人,她应当也不至于如此羞耻。可是就是面对傅如赏,实在是……
她泄气地整个人如同一滩水一样趴在桌上,不住地叹气。假如傅如赏他像以前那样对待她,她大抵会更习惯些。
可事情似乎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最后长叹一声,让宝婵去备热水洗漱。
傅如赏后来大抵去了书房。
第二日,果真青采来送东西,不止药浴用得上的东西,还有好几个大箱子。
青采说:“这些都是库房中找出来的,若夫人还有需要,可再吩咐管家去找。”
她昨日只胡乱应下,还不知他要送些什么,一头雾水地看向那箱子里的东西,而后一愣。
那里头,除了上好的布料,便是漂亮的成衣。成衣较少,大多是布料,想来是陛下的赏赐。除去衣料,还有一箱子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另一箱则是还没进行雕琢的宝石。
盈欢呆住了。
第29章远行
青采将东西送到, 便走了。
剩下满院子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她们大多是以惊叹或者羡慕的眼神看待,甚至议论之间都在疑惑, 不是说傅大人与这位夫人不对付么?怎么瞧着不是这么回事?
便有人解释, 上一回傅大人在马球场上当面维护的事情。一时间,又都不知说些什么了。
她们吵闹,宝婵便打起帘子板着脸说了句:“还不去做你们自己的事?都这么闲的话, 便给你们找些活计做。”
她板起脸来颇有威严, 能镇住人,但盈欢还是忍不住掩嘴笑:“宝婵, 你可厉害死了。”
宝婵听出了她的取笑之意, 跺了跺脚,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就知道取笑我。”
盈欢瞥了眼那些大箱子, 哪儿还有心思取笑她?
她只剩下悚然,与茫然。
还有那什么药浴,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大抵知道她的疑问,傅如赏在那些药材盒子中配了张手写的字:倘若你还是觉得不舒服, 可以这些做药浴,能舒缓许多。
救命。
盈欢抬眸,动作迅速地将那张纸扣在桌上, 而后有些羞恼地塞进了盒子里。
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语气正经得很,甚至开始送她东西,好似寻常小两口似的。只是, 她轻啧了声, 将那些药材推到一边,有些泄愤一般去瞧那些衣料首饰。
宝婵在一旁感慨:“突然觉得, 傅大人也不是那么……”瞥到盈欢目光,宝婵闭了嘴。
宝婵笑起来,捏了捏盈欢肩膀,盈欢肩还酸着,当即轻嘶了声。宝婵吐舌,抱怨傅如赏:“大人实在太过不节制。”
她昨日经历了那事,吓得半死,后来听闻傅如赏找到人带她回来,心中不免觉得傅如赏也有些好处,加之这些日子,他除了时常见不到人,倒也没做什么。何况小姐既然嫁了人,出嫁从夫,日子能越过越好自然是好事。因而宝婵如今对傅如赏印象回升不少。
盈欢揉着肩,看向那这样药浴用的药材。
*
大上午的泡澡这种事,盈欢从前在国公府也常做。她性子时而懒散,时而活泼,很容易想一出是一出。宝婵也已经习惯,不过那些婢子们大抵觉得诧异。虽觉诧异,倒也去备了热水。
她绕过花瓣澡,还泡过羊奶,不过泡药浴倒是第一次。盈欢身子算不上顶强健,倒也还用得过去,不至于用到药浴这法子。
她叫宝婵把那些药材都倒出来,适量各自取了些,一并洒在浴桶里,搅拌了下,霎时便有药味扑进鼻腔。乍闻这味道,盈欢不由捂鼻。难以形容,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过多闻了闻,便又觉得这味道竟也挺好闻。
她沐浴时除了宝婵,其他人都不习惯留在屋内,便都遣了出去。宝婵替她宽衣,将换下的衣服搭在一旁的屏风上。
“夫人进去吧。”宝婵在她身后半蹲下,替她舀水。
过了一日,那些痕迹越发分明,宝婵瞧在眼里,都有些心惊。想着小姐那会儿毕竟中了药,又叹了口气。
她不碰盈欢皮肤,只给她舀水。那味道闻久了,竟有些困倦。盈欢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靠着浴桶边沿睡过去。
宝婵瞧着,便轻声退了出去,想着待会儿再过来叫醒她。
*
宫中。
傅如赏将事情呈禀皇帝,请皇帝定夺,丹阳郡主毕竟是他堂妹,还真不大好处置。萧润当时正在拨弄那盆花,听罢后皱眉:“朕倒不知,丹阳几时变得如此歹毒?她从前不过有些顽劣娇纵,如今竟做出这等事了。女子清白何其重要。”
萧润面色凝重,放过那盆花,踱步下了台阶,思忖片刻道:“想来是显皇叔教导之过了,显皇叔自己误入歧途,怎么好好的连女儿也带成这样?”
他叹了声,看向傅如赏:“珍之,此事我知晓你的愤怒。倘若换了皇后,朕亦会如此愤怒。可丹阳她毕竟是朕看着长大的,这事儿虽说不能轻飘飘过去,却也不能罚得太过。丹阳向来自恃身份尊贵,便降为县主,送去道观修身养性一年,不许随意进出,珍之意下如何?”
傅如赏躬身:“陛下圣明。”
萧润又叹一声,道:“饶过丹阳,也是朕对皇叔的一点恩慈。若是皇叔再不知好歹,也别怪朕不客气了。”
但显王显然还是知道好歹的,借此机会,陈述了一番罪状,又谦逊地退了好几步,萧润甚是满意,此事便罢了。
临走前,萧润又提起江南之事,“江南之事,刻不容缓。”
傅如赏颔首:“臣明白。”
眼看着傅如赏要走,萧润又将人叫住,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珍之,你瞧这花,怎么感觉还是没什么好转。”
傅如赏看了眼:“陛下,这才几日,您太心急了。再多等等吧。”
说罢,傅如赏便离开。
目送他背影离开之后,萧润收回视线,落在那非衣花上。又拨弄了一番叶子,他当真太心急了吗?他瞧着那叶子,似乎是有些好转,更绿了些,也亮了些。
那日他将这花要过来之后,这几日裴筝几乎日日都主动来寻他。平日里她哪有如此殷勤,可见在她心里,他的地位甚至比不上一盆花。不过……似乎也不是花的问题,萧润苦笑一声,关键在于人吧。
才想呢,便又听得丰山通传:“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萧润摆了摆手,示意丰山把花收进去,而后清了清嗓子,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面色如常地出来。
宫人挑起帘子,裴筝进门,手中还带了个黑金漆的食盒,远远见了他,便微笑招呼。待近到跟前,福了福身道:“陛下操劳国事,想必还未用午膳。切身带了宫里小厨房做的藕粉桂花糕与清凉糕来,可做饭前甜点。不知陛下可否赏脸?”
萧润自然赏脸,别说赏脸,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可面上还是矜持得很,不咸不淡地说:“既然梓潼如此有心,朕如何能推脱?”
裴筝笑了笑,命锦瑟打开食盒,将其中的糕点取出来,安置在桌上。她坐在萧润身侧,看着他吃。
萧润瞥见她的目光,忽而有些恶趣味,便将手中咬了一口的糕点送至裴筝嘴边:“梓潼也吃。”
裴筝看着那糕点愣了愣,这才启唇咬下一口,掩嘴咀嚼:“多谢陛下。”
她只咬下一小口,萧润又将剩下那半个一口吃下,点头夸道:“梓潼宫中的小厨房手艺越发精进,这糕点是越来越好吃了。嗯,如此一说,也有些想念梓潼宫中的菜色了,不若今日便去梓潼宫中用午膳吧,梓潼不会嫌弃朕吧?”
裴筝端庄笑道:“陛下可折煞妾身了。”
她目光往崇政殿后头飘,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不知那盆非衣花,如今如何了?”
萧润眸色微敛:“自然是好多了,只是还需要些时日,梓潼不必担心。”
裴筝点头:“如此,妾身便放心了。”
二人起身,一并乘舆驾回椒房殿。锦瑟早已命宫人回来准备,因而他们一过来,已经有所准备,虽说还未上菜,但先上了两碗甜汤。
风声穿堂而过,带了些闷热气息进来,萧润忽然道:“朕记着你怕热,这一季夏可曾有不舒服?”
裴筝有些诧异,压下情绪摇头:“并未,多谢陛下关怀。”她是怕热,身子原因,一热便要出汗,倘若热得过了,那整个人便如同水里捞上来似的。
从前在闺中,她贪凉,便要人送多些冰块,搁在床头。被母亲教训,如此怕寒气入体,于女子不好,便不让她这样做。
后来她年纪渐大,自己事事都以大局为重,便也忍下了。没想到萧润倒记得。
她一时有些失神,他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不止这一件事体现。裴筝在心中苦笑,说来,他倒也是个好人,待她还算用心,至少用到了一个夫君的心。
她倏然沉默,让萧润也不知继续说些什么。他不看她脸色,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该不会她的心上人也曾这样问过她吧?触景生情了?
早知如此,便不说出来了。萧润别开视线。
他勾了勾手指,看见她如玉葱白的指,有些想碰,又觉得这样太过突兀,陷入迟疑。
萧润一咬牙,干脆将大掌覆在她手上。
他手心发热,裴筝陡然回神,视线落在交叠的手上,有些茫然。
萧润也卡壳,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候门口有人进来通传:“娘娘,林昭仪与惠嫔娘娘求见。”
萧润正欲开口赶走,这些人,怎么也不会挑好日子来?
还未出声,裴筝已经说出口:“请进来吧。”
萧润看着裴筝,有些许不悦。
裴筝撤回手,道:“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也过不上瞧瞧后宫这些姐妹。今日趁着这机会,毕下便多见见吧。”
萧润一时无言,他压根不想见这些人,只觉得她们吵闹罢了。她真是一点不在乎他啊。
萧润苦笑,手指搭在桌上轻碰了碰,似乎指尖还残留着她手上的温度与味道。
另一边,宫人已经带着林昭仪与惠嫔过来。二人在门口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见过陛下。”
她们二人进宫已经有些时日,可还未得过陛下宠幸。别说宠幸,就是连面都难得见上几回。今日前来没想到会遇上陛下,这会儿自然是藏不住的喜上眉梢。
她们入宫,自然也肩负着家族的荣宠。若是能得陛下宠爱,家族自然也会跟着沾光。
一时间,说话举动都矜持造作了起来。
萧润看在眼里,有些不耐,不过面上没显露。
裴筝让人进来,一并坐下,问起她们情况:“近来天气炎热,二位妹妹可还好?若是缺什么物品,尽管和尚宫局那边提。”
林昭仪活泼些,便抢先答话:“回娘娘话,什么都不缺。嫔妾在宫中过得很好,多谢娘娘照拂。”她看了眼一旁英俊的男人,有些娇羞,“只是……若是能多见些陛下,那便更好了。”
裴筝正欲接话,却被萧润抢了先:“你是林侍郎之女?”
林昭仪受宠若惊,连忙点头:“陛下真是好记性,嫔妾确是。”
萧润点了点头,裴筝又问她们是否用过午膳,要不要一道。她们自然是乐意之至,这样好的时机,即便是吃过,也定说没吃过。
原来计划一顿饭欢欢喜喜的,现在萧润吃得满肚子火气。这两个女人,哪里是来吃饭的,简直是要来吃了他!
可裴筝呢?她不止无动于衷,似乎还极乐意将他推过去。
萧润有些吃味,吃过饭,便赌气一般,说去林昭仪宫中坐坐。林昭仪自然是欢天喜地地跟着走了。
看着他们背影,锦瑟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我的娘娘呀!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分明陛下是来陪您吃饭的,这下可好。”
裴筝抬手,攥着巾帕喃喃:“可你看他,不一样是欢欢喜喜地跟着去了。”
也罢,早知道如此的。此刻倒不应该再伤感了-
傅如赏回到府里,换了身常服,一时迟疑。他想去找盈欢,但想起她昨夜反应,似乎极不愿意见他。
迟疑片刻,还是过来了。
宝婵已经将人叫醒,换了身新衣服,是从那堆衣服里挑的最喜欢的。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做头发,此刻长发沾了些水,披在身后。听闻傅如赏过来,便随意将头发绾起,隔着屏风与他说话。
隔着屏风,只能看见她隐约的一个倩影,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宝婵在替她绾发,他看着这影子,脑中自觉浮现出她的模样。
那些东西,她应当都挺喜欢的吧?他记得,她就爱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见着,便爱不释手。
他曾以此做嘲讽,说她是贪图泼天富贵。却也曾在背地里,与萧润逛游上京时,路过首饰铺子,偶尔进去看过。那掌柜的积极推销,与他说,可以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他看过眼价钱,那些好看的东西都不是普通人家消费得起的。大抵正是富贵花的道理。
那日他是如何回的那掌柜?
没有心仪的女子。
那时实在矛盾,还不愿坦然承认,他就是心仪上了傅盈欢这个姑娘。
傅如赏思绪回笼,他道:“过几日,我要去趟江南,公事。归期未定,兴许要两三个月,或许很久。”
盈欢动作一顿,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簪子,“哦。”
两三个月?那岂不是两三个月不必与他见面,到时候他回来,应当能正常面对了吧。
她尚未回神,又听他说:“你也一起去。”
哐当一声,盈欢手中的簪子掉回首饰盒中。
第30章江南
傅如赏接着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亦是为公事。”
盈欢方才心跳都漏了一拍,还以为他是自己想将她也一并带过去,听他补充完, 一时又不知该松一口气, 还是该吊一口气。
庆幸的是,不是他开口说,因为想带她去, 所以要她一并去。不幸的是, 与他同去,势必得时刻与他会面。
此去江南, 路途遥远, 人生地不熟,她自然只得依仗傅如赏。可若是如此, 便颇有种吊在一根绳上之感,总觉摇摇欲坠,令人心中难感安稳。
她到底还有些怕傅如赏。
盈欢将那只簪子再次拿起,递给宝婵, 眼神漫不经心往铜镜之中打量,瞧见自己的模样。簪子是金镶玉嵌红宝石的,十分雍容华贵, 宝婵替她绾了个妇人发髻,又簪了挑心花钿之类,一下便显得成熟不少,掩去不少少女气息, 多了些韵味。
她扶了扶发髻, 犹豫着,还是没起身, 问:“既然是陛下旨意,我应当做些什么?”
傅如赏直白道:“你不必做什么,当做寻常去玩。到时你我身份便是商户之家的少爷与少夫人,前去游玩,暗中查访。此行有一定危险,不过你可放心,我定会派人保护好你。”
盈欢哦了声,道一句晓得了,便陷入沉默。
她没说话,傅如赏也没作声,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下来,越发显得外头的蝉鸣噪得很。
蝉鸣林愈静,果真是这道理。盈欢直直看着镜中的自己,垂眸,给宝婵使了个眼色。
原是要她把人打发走,可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竟绕过屏风,与傅如赏说:“大人可曾用过饭?不如留下来与夫人一道吧,今日小厨房的菜可是好吃得很。”
盈欢不由睁开眼,转过头来,怒瞪这个丫头。
宝婵无辜地看了眼盈欢,矮身后退下:“那婢子便先下去瞧瞧小厨房的进度。”
宝婵狠心抛下她,盈欢实在气闷,轻撇了撇嘴,从圆凳上起身。才起身,便见傅如赏已经绕过屏风,到了里间。
他身着紫色常服长袍,定定地打量她。
傅如赏穿官服时,黑金配色,再搭一把长剑,显得很凶,这会儿褪下官服,换上常服,便显得有些书卷气。
那时他诗书天赋极好,常得先生夸赞,也没想到最后成了个武官。
盈欢有些不自在,视线乱飘。
傅如赏只夸她:“很漂亮。”其实极美,藏去了不少稚气,显得人更为沉稳,是不一样的美法。
她更不自在了。
傅如赏这样同她说话,实在是诡异至极,总觉得他下一句便要冷脸嘲讽她。
她挨着妆台,手撑在台面上,勉强说了声:“谢谢。”
傅如赏竟还接:“不客气。”
这是什么奇怪的对话?
盈欢视线定在自己脚下,视野的尽头出现不远处傅如赏的鞋尖,又沉默下来。
天。盈欢又要喊天了。
那双鞋离自己更近了两步,近到同她鞋尖相碰。她想,如此一抬头,下巴同额头也要碰上的。
故而不能抬头。
傅如赏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有些香。”
这……这这又是什么话?盈欢心中惊骇。
声音有些轻:“那可能是药浴的味道吧?”
傅如赏哦了声:“感觉如何?可有好转?”
盈欢将头垂得更下,闷闷地嗯了声。
傅如赏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停顿过后,才有下一句:“你似乎挺不习惯。”
这还用说吗?盈欢撇嘴。
傅如赏道:“无妨,我也不是很习惯。”要如此坦然地面对她。
“可以一起习惯习惯。”傅如赏说罢,便轻抬起她下巴,不由分说地贴着她柔嫩丹唇。
盈欢瞪大了眼睛,同他对视着,却只注意到了自己颤动的睫毛。她不知自己为何要选择闭上眼,总而言之是这么做了。而后感受着他的的唇碾压过她唇的每一寸,酥酥|麻麻,好似咬开一颗花椒,嘴唇整个失去知觉。花椒麻到舌尖,让舌头也跟着感觉迟钝,都被整个蹂|躏过一次,才反应过来。
更可怕的是,仿佛有一根线从嘴直接连接心,心里也跟着发麻。
第三次。第三次他吻她。
但仍旧新奇到脑中充血似的,令人思绪昏沉。
不对,好像不止是第三次,那日……还有好多次,但因她那时思绪极为充沛,都被别的东西占领,无暇顾及亲吻一事。
她懵懵懂懂地乱想,感觉那些念头都渐渐地融化掉,连她也要融化掉了。
傅如赏扫荡过她整个口腔,最后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来,勾着她舌尖松开。盈欢腿一软,便要跌坐在圆凳上,却被那双强劲有力的长臂先一步搂住。
她仿佛溺水,大口喘气,眼迷蒙地望了他好几秒,才恍然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将他胸口扯皱一团,实在有失体面。
盈欢有些羞赧,推了他胸膛一把,但没推开,反倒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更加用力,将她逼近他。
傅如赏再次俯身,堵住她唇舌,她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自己只听见一个音节,便臊得想钻地缝了。
这是她的声音吗?怎、怎么会是这样的?
傅如赏这回动作温柔了许多,更像是引诱。她轻锤他胸口,粉拳软绵绵的,被他捉住,按在身后,于是便欺身,将她压在了妆台上。那首饰盒被挤压到一侧,差点掉落外地。
好在摇摇欲坠之前,被傅如赏推了回来。
盈欢再次大口喘气,捂着心口,感觉到了他的反应。
“我……我还不太舒服。”她连忙搬出借口。
傅如赏回身,将她发髻上那支松落出来的簪子插了回去,又将她缠在一处的耳环解开,神情认真,动作细致。
这转变……未免有点太快。
盈欢脸红得像熟了的螃蟹,连忙躲开,逃去外间。却见宝婵在门口站着,姿态端庄得……
她定然听见了。
盈欢脸色更红,额上甚至起了一层香汗。她步子有些乱,可又不知道去哪儿,声音还有些颤:“你还不快去传菜来!”
宝婵正经地眨了眨眼,应声:“是,婢子马上就去。”
盈欢正打算一脚迈过门槛,手腕便被傅如赏抓住,他还好意思问:“去哪儿?”
盈欢却不好意思答,手指收了收,咬唇,又回了房中。
她于贵妃榻上坐下,低垂着头,手搭在腿上,喉口发涩道:“我……我有些适应不了。”
傅如赏倒似乎很淡定:“那便慢慢适应,反正此生,你只能是我的人。”
盈欢沉默。
不一会儿,宝婵激动地领着她们上来布菜,今日小厨房做的是佛跳墙、四喜丸子、开水白菜、燕窝汤、金丝如意卷,外加一个老鸭汤。她们布好菜,便很快退下,又剩他们二人。
的确是诱人,菜才上来,香味便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盈欢在吃食上不怎么挑,她先给自己盛了一碗老鸭汤,而后便一直不停地吃,以此来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傅如赏吃饭也不怎么挑,看她如此卖力,想了想,往她碗里夹了个丸子。
盈欢差点被呛到。
从前的她大抵无论如何怎么想不到,有一天傅如赏愿意与她安然地坐在同一桌餐桌上,吃一顿饭,不止如此,还给她夹菜。
盈欢咳嗽起来,便去拿水,傅如赏快她一步,将水杯递到她手上,还贴心地替她拍了拍背。
太要命了。
太要命了。
实在是太要命了。
盈欢一顿饭吃得极快,好在下午傅如赏要去拱辰司,她只觉得得到解脱。
她闭眼,再睁开便看见宝婵掩嘴笑,笑容暧|昧。
盈欢同宝婵算账:“你这婢子,好生阳奉阴违。”
宝婵叫冤:“你只同我眨眼,又没说是什么意思,那我便以为你是要留他吃饭了。”
“你还说……”盈欢哼了声,骂她,“你从前分明很讨厌他的,怎么变得这么快?”
宝婵叹了声:“夫人,日子还得是你自己过。过得高兴,过得轻松,那自然更好一些。宝婵也这么期盼。我从前不喜欢少爷,是因为他总是态度恶劣,辜负小姐的一番心意。可如今你以后要仰仗他生活,他又眼看着变好了,也得给他和机会不是?”
盈欢轻哼了声,没深究这个话题,倒是想起去江南这事儿。
“你方才也听见了,咱们得去一趟江南,你看着收拾东西吧。别带太多了。”既然是去为公事,她也怕自己拖后腿。
宝婵眼前一亮:“江南?我还没去过呢,听闻是个很美的地方,如诗如画一般,那些酸书生们总喜欢写诗文夸它,什么烟雨蒙蒙的。这一回出去,可能长见识了。”
盈欢提不起兴趣,一想到要和傅如赏待在一处,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管是去江南,还是别处,兴趣都少了一半。
出发的日子便定在七日之后。因是暗中查探,因此不便声张,当日便乘普通马车,与旁人一道从南城门出去。
出城那日是个好天气,盈欢本着一切从轻的原则,没带太多行李,与傅如赏同乘一辆马车,出了城门。
出门之前,她与苏眉交代了一番,只说与他出去游玩。苏眉自然高兴,还要他们好好玩。盈欢通通应下,让苏眉好好照顾自己。
马车不过普通商贾之家的配置,不算太起眼,也不算太寒酸,混在出城的车队之中,并不惹人注意。唯有一道视线,一直紧紧盯着这辆马车,直到它渐渐变作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了,那来自山顶之上的视线才被收回,一道薄而苍白的唇轻勾了勾,声音玩味:“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第31章瘾念
盈欢总觉得傅如赏在看自己, 目光若有似无的,又抓不住。
她只好不时掀帘瞧窗外,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空闲。若有眼力见, 便该看出她不愿交流的气息, 可傅如赏似乎并没有这东西。
他忽然开了口:“外面很好看吗?”
盈欢:“……”
她该如何回答?这问题简直是答什么都不合适。她不知道傅如赏这种经常与人打交道的人,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叫她一时沉默。
可傅如赏似乎就是把窗户纸全撕扯下来, 轻笑声中直白地说破:“你只是害怕看我, 所以看窗外。”他笑声中带了些轻蔑,不知是蔑视自己, 还是蔑视他。
坦白讲, 傅如赏向来如此。他自己大抵也清楚的。对周遭的人都充满了轻蔑,似乎目高一切。诚然他有这个资本, 但并不使人如何舒服。
盈欢垂眸,咬唇不语。
不知如何答,自然不答。
傅如赏得寸进尺:“你不看我,如何能了解我?”
她看他的日子还少么?这九年足够了, 可显然,一点也不够了解他,甚至对他的了解不过皮毛。可见看他, 并不能了解他。
盈欢还是低垂着头,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这关系与身份的转变。
见她没反应,傅如赏竟坐过来了一些,一下近到她身侧。她原就坐在靠角落处, 这一下直接惊得背抵在车厢壁上。旧时光
她被迫抬头, 同他对视。
视线躲闪,眸色好似一只受惊的兔子, 而他,仿佛是那个要捕杀兔子的无情猎人。
傅如赏直视着她的眼睛,左手拇指轻捻着食指指腹:“傅盈欢,看着我。”
这语气便一下回到从前了,盈欢竟觉得有些熟悉。她瞳孔震颤一下,看着傅如赏。
听他继续说下去:“看来你的确比较习惯如此。”
她轻皱眉,不知他想说些什么,又想起他先前的孟浪之举,心中不由警惕,做好了随时要躲的准备。
但傅如赏并未如从前那般孟浪,只是冷声说:“手伸出去。”
盈欢顿了片刻,照做,将手心朝上摊开,放在他眼下。
她没想过会被傅如赏一把抓住,而后分开她十指挤进去,硬生生变成十指相扣。
盈欢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傅如赏。
傅如赏还是那张脸,微垂着眸子,视线定格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之盈欢此刻心中只剩下惊骇,她不是没怀疑过,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撇开那事故,发生那件事,倘若是成亲时的傅如赏同她发生了亲密关系,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她也觉得自己些想法挺奇怪的,出嫁从夫,若是能恩爱和鸣自然更好,任谁都会这么想。可是……盈欢也不知道怎么说明这种感受。
仿佛有只蚂蚁钻进了心里,不时爬来爬去,色得人心里痒痒的,挠又挠不到,到它不爬的时候,你又怀疑根本没有这只蚂蚁。
盈欢幼时虽母亲颠沛流离,被人追债,搬家许多次,但无论搬家到哪儿,都会成为邻居议论的中心。
她们总会充满怜悯地说,那个苏氏可真惨啊,带个小孩儿,又不肯再嫁,听说从前她家那口子不止欠人钱,喝醉了还打她呢。那小姑娘也可怜啊,这么可爱,结果这么惨。
起初盈欢对自己很惨这回事并没有太多概念,可是听得多了,她便有了概念。她是个很惨的孩子,并且拖累了自己的娘亲。倘若没有她,娘亲日子会好过不少,也能轻松再嫁。
在这样的熏陶下长到七岁,遇见傅叔叔之前,盈欢总在想,日后一定要对娘好一点。那时候初到傅家,事事充满了陌生,她也不敢太过放肆,很怕拖累了苏眉。
因此,她便会想,傅如赏是不是在作弄她?是不是在拿她寻开心?
她不大敢相信-
盈欢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热度,很快有些微微的汗,她瞥了眼傅如赏,那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想要放开的意思。
可这样……并不是很舒服。
盈欢轻眨眼,算了,说出来他也不会同意的。
马车也不能不分昼夜地赶路,马受得了,人也会受不了。虽说马车的条件挺好,可路途毕竟难免有所颠簸。
待近午时,一行人便停下来暂作休整。长途跋涉只有干粮,配水吃。盈欢拿了张面饼,趁机与宝婵躲去树下,避开傅如赏。
宝婵看在眼里,了然地说:“我知道了,方才在马车里……”
盈欢瞪了她一眼,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她反驳:“马车里什么也没发生!不许再说了。”
宝婵点点头,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傅如赏此行自然带了不少拱辰司的人马,不过也不好太大张旗鼓,因此只带了晁易一位副使。挑选人选时,其实林海更合适一些,但傅如赏还是挑了晁易。
傅如赏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晁易身上,晁易安静地吃着干粮,没有任何举动。至于傅盈欢——
傅如赏目光逡巡一番,才在马车后头瞥见她衣角。
躲他至此?
傅如赏收回视线,啃了一口饼。他对吃穿住行的要求都很低,不像傅盈欢,这种干涩的面饼,她定然会觉得吃起来艰难。
可这一路上,白天肯定只有这东西吃,夜里若能遇上驿站旅店,那便还好。若是没遇上,那只能露宿野外了。
记忆中,她似乎也很怕黑。倘若露宿野外,不知她是否睡得着。
他自己未曾发觉,自己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眸色多柔软。
傅如赏想着,三两口吃完手中的饼,吩咐他们:“再休整半刻,便出发。”
这一次去江南,时间紧迫,因而不能太过放松-
盈欢的确不太吃得惯这些干粮。她做国公府小姐九年,傅渊与苏眉都宠爱,自然是娇贵。即便是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会吃些热饭热菜,她又没出过远门。
不过她明白事理,还是硬吃到肚子有饱意。才吃完,便听傅如赏说,该出发了。
她只好依依不舍地回了马车上。
她只带了宝婵一人随行,整个队伍,除了她们二人是女眷,便都是男宾。其他人自然都能骑马,宝婵便坐在马车前面。
盈欢上马车时原本想搀扶宝婵,结果傅如赏不知何时来的,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提溜上来。当时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不由脸热。
矮身进来,盈欢瞥了眼位置,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了窗户旁边。傅如赏很快后脚上来,看她一眼,挨在她身侧坐下。
盈欢默然,扭头看向窗外。好在傅如赏下午没再搞什么幺蛾子。
马车行进的速度还蛮快,至夜里戌时,他们恰好行进了一处来往旅人歇脚的旅店。他们自然是不会说出真实身份,只说是来往做生意的,这回卖了货,要往南方去。
这处地界已经出了上京,旅店老板是一对夫妻,也不认识拱辰司的人,只觉得这群人浑身透着股逼人的气势,为首的那对夫妻,更是十分贵气。
老板笑着请他们进去:“几位客官请进来吧,要几间房啊?”
傅如赏一行人大约二十来人,加上盈欢她们,也不超过三十。这乡野小店,客房只有那么一些,他们二人睡一间,才能挤得下。
听得二人睡一间时,盈欢下意识看了眼傅如赏。
傅如赏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交代完老板:“天色不早,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还请老板随便弄几个菜,让我们填填肚子。”
便率先上楼去。
盈欢只好也跟着上楼,他们房间在最里,靠走廊尽头。盈欢跨进门,瞥了眼房间内摆设。毕竟是乡旅小店,一应摆设都有些简陋。她看了眼那架子床,有些小。
……夜里翻身都会碰上。
她行至一侧凳子上坐下,先倒了杯茶水润嗓子。
傅如赏不会……强要她吧?
她视线一瞥,正好与跨进门来的傅如赏对上,微微呛到。盈欢拿帕子擦嘴,垂下眼帘。
小二将菜送进房门,要他们慢用,慢条斯理吃过饭,便得洗漱。这发热的天气,在外头奔波了一天,怎么可能不洗漱?
可是二人一间,这怎么沐浴清洁?
盈欢僵坐在床上,看着那浴桶与热水,自然是心动,可浴桶不远处,便坐了个傅如赏。
她磨蹭着。
傅如赏视线扫过来。
盈欢硬着头皮开口:“你……你能不能转过身去?”
傅如赏便踱步至角落,转过身去,尽可能地给她腾出空间。
可闭上了眼睛,还有耳朵和触觉。
耳朵能听见她入水的声音,他不受控制地脑中冒出一双修长玉腿迈入热水的画面,那双玉腿还曾挂在他腰上,同他说,受不住了。
傅如赏轻捻着指腹,将手环抱胸前。
热气飘向房间四处,仿佛有轻微的风,吹在他露出的部分,脖颈,手背……像她在耳边吹风。
混着那水声。
傅如赏陡然睁开眼,瞥见灯光暗影,投在他面前的墙上。
窈窕身姿,前胸后背,她似乎有些慌张地系衣带,几次失手。因而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傅如赏听在耳中,喉口忽然干渴。
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没定力过。
大抵是因为明白过滋味。在那时刻,什么矛盾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情愿死在她手上。
但傅如赏明白,换一个人便不是如此。只是因为她是傅盈欢,所以才如此。
盈欢很快地穿好衣袍,缩到床角。傅如赏看着她近乎仓皇逃窜的身影,其实想说,缩在床角其实并不安全,因为这样,她逃无可逃。
第32章内急
但看她那瑟缩的模样……想给她弄点酒喝, 傅如赏心底有些发痒,按耐下这想法,正事更重要。
傅如赏叫来小二换水。
小二倒是勤快, 换水之后还夸了一句:“客官与夫人真是登对, 小的在这儿干了好些年了,也就见过你们一对这么登对的呢。”
傅如赏道了声谢,合上门。
盈欢显然也听见了登对之话, 她背对着傅如赏, 从他说换水之后便自觉得很。什么登对,这些人不过是看表面颜色。
她从不觉得她与傅如赏能用登对二字。幼时觉得他是大哥哥, 后来明白自己在他那里是仇人, 便更没有这种念想。
但世事说来也怪,他们成了一对。
察觉到傅如赏关门的动静, 盈欢慌忙闭上眼,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自己,左右她是从不偷看的。说来也奇怪,陛下为何要她跟着一起来?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打起架来必定是拖后腿的那个,也没什么政治才能。盈欢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分明的。
需要傅如赏远行隐藏身份做的事想来是很重要的,为此盈欢不由得紧张, 怕自己搞砸。她心里还有个小小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兴许她表现得好了,能与陛下求求情, 让他对傅叔叔网开一面。
她在心中构想着, 便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傅如赏在宽衣解带。
又过了会儿, 灯影忽然猛地一晃,盈欢睁开眼,便瞧见了墙上的投影。身材精壮的男人,解下衣服,似乎是脱到最后了。
这时候呼应一声入水声。
明明她没看,可是她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她在心里辩驳,这可不是心虚,她又什么也没想,她连这影子都不想看,只是恰好这么巧,让她一眼瞥见。
盈欢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自己的脸,只剩下一个额头露在外面。这小店虽小,但被子质量倒挺好的,似乎还有晒过太阳的味道,很好闻。
盈欢轻嗅了嗅,很快在被子里闷到热意上脸,额上一层轻汗。
外头的动静似乎是停了,他洗完了吗?
盈欢缓缓探出个头,下一刻,便察觉身旁的被子被人掀开,冷风立刻灌进她后背。傅如赏的身躯填补那个角落,他身上散发的热意逼走了所有的清风。
他这人的气息好像和他一样霸道,竟也缠绕上来,让盈欢背脊一僵。她生怕他做些什么,虽说身为夫妻,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盈欢又想,似乎有什么事变了。从前是她鼓起勇气要让他做些什么,如今怎么不一样了?
忆起从前那些欢喜她的人,她似懂非懂,似乎每一个同她说过喜欢的人,在被拒绝之后,他们便不再变得平等了。
……
她轻声地叹息,晃走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躺平,才发觉傅如赏竟已经睡了过去。
第二日,傅如赏一早便醒了。
宝婵过来敲门,伺候她起身洗漱的时候,身旁的位置都已经凉了,可见人起得多早。他不止起得早,似乎心情也不大好。
盈欢一下楼,便看见傅如赏端正坐在大堂餐桌上,姿态富贵,只是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她下意识地心中一凛,反省自己哪儿又惹到他。可回忆了一番,似乎也没有。
她睡熟后便没有记忆,自然不知自己昨夜如何折腾的傅如赏。
那床本就不大,大抵是认床,她睡熟之后,一个翻滚进了傅如赏怀里,还大咧咧地将腿也缠绕了上来,整个人如同一只熊一般,攀住他。
傅如赏本就有些意动,如此软玉在怀,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淡淡瞥了眼盈欢,倒没说什么,只说:“快些吃饭,吃过早饭,继续赶路。”
盈欢觉得这话似乎就是对她一个人说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睡到这会子才起身。其他人似乎连饭都吃过了,盈欢赧然。
与宝婵一道落座,特意挑在傅如赏背后的位置。桌上放着一碗白粥,配一碟咸菜。她吃得很快,擦过嘴巴,便又上了马车。
如此紧赶慢赶,夜里运气好便住旅馆,运气不好,便只能露宿野外。
她睡马车也觉得不安,马车停在一处僻静地方,靠着一片树林子。夏夜本就吵闹,林子里喧闹不休,有虫子的鸣叫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叶子被惊扰的声音,以及偶尔躁动的风。
总之,每有一阵动静,盈欢便要醒一次。
傅如赏没睡马车里,这一点倒欣慰。
可是他不来,她却要去找他。盈欢欲哭无泪。
她频繁梦醒,竟有些内急之意,原想忍一忍,可越忍却越分明,最后感觉都要爆炸。在荒野之地解决,和尿在身上,盈欢自然选择前者。
她掀开帘子,便瞧见个大篝火,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坐着或者站着,见她出现,便都看了过来。
盈欢脸热,朝傅如赏走近。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斟词酌句。
傅如赏看着她,见她在自己身侧停下,用那双白皙的小手扯住他袖子,欲哭无泪地用气音说:“我……我内急。”
庆幸傅如赏仍旧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朝着林子里去。他是老大,其他人自然不会有异议,各自收回视线,做自己的事。
盈欢跟在他身后,踏进林子,脚下时常踩到叶子与树枝,把她吓得半死。
又不敢往傅如赏身边蹿,只好攥着自己的手帕,快把手帕攥破。
傅如赏停下,指了块地方:“你去吧。”
盈欢看了眼那处,有些犹豫地走过去,声音带了些哭腔:“你转过去,不可以看我。”
傅如赏转过身。
盈欢蹲下,羞愤欲死地解决完,听着周遭的一切声音,又有些慌张。
傅如赏转身,又被她叫住:“等一下,我……我要净手。”
哪有人解决完内急不净手的?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溪流?”她说罢,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娇纵,“算、算了……”
“有。”傅如赏打断她。
他们选地方自然会考察,附近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也没多远。
盈欢默然片刻:“多谢。”
傅如赏迈开长腿,转向另一个方向,他特意将步子放慢了些。盈欢听见他说:“不必谢,我既然爱慕你,这不算什么。”
“……?”盈欢眨了眨眼,好、好怪异。
这话傅如赏说出来,用毫无感情的语气,也太怪异了。
她抿了抿唇,没接话,跟着傅如赏往前。借着月色,很快看见一条溪流,波光粼粼。傅如赏在附近站定,扫视一眼附近,确认没什么危险因素。
盈欢蹲下来,将手放进清澈的溪流之中轻揉搓,而后用手帕擦干。起身的时候,余光一瞥,水中一道黑影,以为是条蛇,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顾不上什么,直往傅如赏身旁蹿。
“蛇……蛇!有蛇!”她拉着傅如赏的袖子,惊魂未定。
她似乎下意识地信任他。
傅如赏定了定心神,才往她说的地方看过去,那黑影游动着,的确是蛇。他身上没带佩剑,因而道:“走吧。”
盈欢听罢,飞一般地逃了。
她一路小跑上了马车,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
傅如赏看着她背影,轻笑了声。
笑意消弭很快,还未至脸颊-
花费了二十五六日,终于抵达江南境内。北燕地域以州府划分,除去上京直属天子,其余共分九府,其下设有若干州县,由九府知府携九府通判共同处理府中事宜。知府理政事,通判行监察之责,如此,可保各府清明。
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北燕老祖宗开朝时的美好愿景。这二百年来,也确实发挥了不少作用,但也有不少从中勾结谋取私利的。如今的江南知府程敬生,与通判王吉平,便是惹得萧润勃然大怒的缘由。
江南地区气候适宜,常栽种水稻产出优质大米,供给天子与各府。因此天子向来重视。然江南常有水患,断不能让水患影响到百姓的种植与农作。
前几年,青澜江便决了堤,影响民生大计。朝廷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很快拨了大把的官银下来抚慰民心,且重修青澜江堤坝。当时是挺好的,也上报朝廷说修得好好的。
可今年,这堤竟又决了。
八百里加急送至萧润那儿,话里话外都在说,责任是上天,上天降罪。萧润当场便冷笑,上天降罪是什么意思?便是骂他。萧润做了相应措施,可也暗地里怀疑,这么多的银子,即便是做个银打的堤坝也够用了。他便派人去查,一查不得了,竟有可能是这江南知府贪污了大笔银子。
可又没有实际证据,这个程敬生,又与太皇太后的裙带关系牵扯很深。
萧润最是头疼这些家族啊姻亲的关系,上位之后,早就着手处置。可无奈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下手。
这一次若是能成功将程敬生处置了,便能顺藤摸瓜,顺势削弱一波。
他们的行踪并未泄露,因而进江南边界后,也无人来打扰。傅如赏带来的那些人在入江南时便各自分头行动,只晁易与另几个人,装作是家仆,下榻与一处客栈。其余人便各自去查访消息,以暗号联络。
今日在此暂时歇脚,明日再继续往江南正界去。
这些事盈欢都不大清楚,她只觉得一路舟车劳顿,进客栈安顿后,便恨不得躺倒,因而早早上了楼,进房间里休息。
傅如赏看着她背影,待背影走远,消失在楼梯拐角,才与小二说:“给我来壶酒。”
第33章逛街
江南富庶之地, 虽不比上京富贵繁华,但也是另一种热闹。这客栈地处城中繁华地段,时常能听见往来人的声音。
附近有勾栏瓦肆, 亦有酒肆茶饮, 叫卖吆喝声音热闹,不过倒也不吵闹。听着这些声音,盈欢小憩片刻。
这回的客栈大得很, 他们人也少, 抢在傅如赏说话之前,盈欢先说了一人一间。说罢又有些心虚, 不敢看他, 索性溜之大吉。
她略躺了两刻钟,感觉精神得到了放松, 便起身喝了口茶。恰好听见窗外传来某个小贩的吆喝声,便趴在窗边往下看,只瞧见客栈后面便是一条小小的摆满了各色花样的街道。
瞧着心动,不过转念想到今日是在这里歇脚, 便又按耐住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
她与宝婵说过,她小憩片刻, 便以为是宝婵,随意说了句:“进来。”
转过头,同傅如赏相对无言。
宝婵这时候才从后头过来,看了眼傅如赏, 又看了眼盈欢, 道:“夫人已经醒了啊。”说罢便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宝婵退出门来,见青采在窗户边站定, 便走近,与他站在一处。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宝婵拿胳膊肘捅了捅人,青采转头,不甚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事?”
宝婵以手挡着,极小声地问:“如赏少爷他,为何突然像变了个人?”
青采定定看着宝婵,只说不知道。他确实不好说,但自己感觉,是少爷看开了。这是好事。
这些年他将明国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对少爷,实在算不得一个称职的父亲。
宝婵撇嘴,不再问了。她虽敢离得太远,虽说本着以小姐日后的生活为好的原则,目前瞧着傅如赏还差强人意,但万一他做出什么事呢?
房中,傅如赏打量了一番她的房间,他来时,见她目光在楼下驻足,大概猜到她有什么心思。
傅如赏道:“附近有街市,可要去逛逛?”他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只能与我去逛。
盈欢犹豫了,她的确想去,可若是与傅如赏同去,那还不如不去。
她正欲摆手说不,被傅如赏抢先:“走吧。”
他顿了顿,道:“我依稀记得,当日你求我之事,似乎还未达成?”
他似乎在说,别仗着我同你表达了情意,便觉得你爬到我头上去。
虽然事实上这段日子,她的确觉得自己仿佛爬到傅如赏头上了。
是啊,他虽然与表明了心中情意,可是……是她有求于人,如今苏眉好起来了,总不能达占了便宜,什么事都不肯做吧。
盈欢在心中腹诽,她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吧,不是做过了么?她还为此难受了好几日。
她心中能这么说,面上却不敢。既然傅如赏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不能再拒绝,只好乖乖地拿了把团扇,便跟着他下楼。
宝婵见他们要出去,自然也跟上来,四个人一道出街。
那街市看着就在客栈后面,可直达的路被一堵围墙拦住了,问过本地人,才知道得往后头绕一圈。不过这一圈绕得也可以,沿途还有许多可以逛玩之处。
“好嘞,谢谢您。”问的是位老奶奶,盈欢想着傅如赏那张臭脸,一看就不好相处,便自己先开了口。
老奶奶手上挎了个篮子,篮中有好些新摘的荷花与莲蓬,摇了摇头,看着盈欢道:“听夫人口音,不是江南人士。”奶奶说起话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还不大好辨认。
盈欢看着她篮中的东西,微笑点头应对:“是,奶奶听出来了,我们是京城那边的人,家里是做生意的,这一回也是来江南忙生意的。”
江南口音大多吴侬软语,讲起来十分软糯好听,奶奶又说:“原来你们是做生意的啊?是做什么生意呢?是不是买卖大米?”
盈欢看了眼傅如赏,这他倒没说过。
傅如赏开口:“正是。”
他声音低沉有力,带了些冷,配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显然把奶奶吓到了。奶奶看了看傅如赏,又看盈欢,若有所思道:“嗐,那你们可能要达跑一趟咯。这几年江南的大米收成不好,米商都快做不下去了。”
傅如赏眸色一沉,若说今年青澜江决堤,因此收成不好,那还说得过去。可前两年,不应该收成不好才是。
傅如赏又道:“为何会近几年收成都不好?是天灾?还是什么?官府没有补偿么?”他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老奶奶显然有些怕。
盈欢往前一步,挡在他们之间,以温和的语气重复一遍:“是啊,奶奶,为何近几年收成都不好,我们在上京,却从未听说过呢?”
奶奶叹了声,似乎有许多话说,但最终只有一句一言难尽。她似乎面色也有些为难,不知是否因为个中内情不让人言说。
她不过普通百姓,傅如赏自然不会多加为难,倒也没多问。只是临走之前,问奶奶买了枝莲蓬,与一枝荷花。
盈欢有些诧异,还以为傅如赏不是这么细心的人。
见他将荷花递给自己,盈欢收下,低头嗅了嗅。荷花的清淡香味扑入鼻腔,盈欢满足地喟叹了声,手中这枝荷花是奶奶精心挑选的,还夸她漂亮,与她相衬。盈欢看着这枝荷花,也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与傅如赏的初见。
那日她便是贪那荷花好看,才被一条吓得掉进了荷花池。后来几年,傅家那方荷花池一直开得很好,可惜今年看不见了,心头涌上淡淡的遗憾。
沿那长街往前,走到底才有转弯之处。长街尽头便是一片荷花池。
盈欢看着,不由放慢脚步。江南的荷花,与上京的荷花,可有何不同么?
不过没敢多看,离开了那荷花池。拐角处,还有一间成衣铺子,盈欢差点要走,却被傅如赏叫住:“不进去看看么?”
“我记得,你挺喜欢逛这些的。”
盈欢微瞪着眼,看着傅如赏,自觉失态,很快别过视线,看向那成衣铺子,一眼便被其中挂在显眼处的衣裳给吸引了。
“那……那便去看看吧。”
她提着裙角跨进门,吸引她视线的那身衣裳,是宝石蓝留仙裙。那蓝色蓝得很纯粹,又很典雅,让人移不开目光。
看见那衣裳的第一眼,盈欢心里只有两个字:想要。
见她眼神如此直达,掌柜的很快过来吆喝:“这位夫人真是好眼光,这身衣裳可是店里的新品,只要这个数。”掌柜比了两根手指,“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对于盈欢这类世家小姐来说,其实还好,但……盈欢面露犹豫,她出门在外,并没携带这么多银钱。
她犹豫之际,身后的傅如赏道:“包起来,送到悦来客栈。”
盈欢诧异回头,见他神色淡然,只好小声道了句谢。
见他如此爽快,掌柜的自然眉开眼笑,又极力向盈欢推荐店中的其他衣裳。但那一件宝石蓝实在太过惊艳,衬得其他那些都黯然失色。
盈欢走出店门,转着手中的荷花,又忍不住拿眼去瞥傅如赏。他走在盈欢身侧,宽肩窄腰,身姿如松,一路吸引不少人注目。
她不禁又想,倘若他身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定是个极其意气风流的人,或者是个温润如玉的人?
因此频频走神,差一点踩空。傅如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提溜起来,道:“谨慎些。”
盈欢窘迫不已,视线别向旁处,忽然间听得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第34章还想
盈欢与傅如赏一同看过去, 只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河里扑腾了个人,一堆人围着看,只能干着急, 扯着嗓子喊的那人正是围观那群人中的一个。
“不干了!出事了!有人坠河了!有没有会水的?”
“会水的有没有?”
傅如赏看了眼青采, “你去。”
青采应了声,便奔向拿去,径直跳下河中, 将那人救了上来。
围观的百姓说:“这姑娘今天下午便在这儿转悠, 没想到方才哐当一声,就跳了下去, 吓死人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竟如此想不开。”
傅如赏与盈欢慢一步过来,青采已经将那姑娘喝进去的水压了出来, 姑娘咳嗽了声,再次昏厥过去。
青采看向傅如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坠河的女子身上衣料非凡品,可见非富即贵, 傅如赏道:“你将她带回客栈,请个大夫来瞧瞧。”
青采点头,背上女子, 便要转身,又听傅如赏道:“让晁易照顾她。”
盈欢忽然听到晁易的名字,只觉得有些奇怪,他为何要特意多加一句, 让晁易照顾她?难不成有什么关窍?
傅如赏见她看过来, 也观察着她的神色,只瞧出了诧异。
青采将人背了回去, 傅如赏道:“走吧。”
沿那儿再直走下去,便是那处街市。
才走近,便听见了熟悉的叫卖声,盈欢有些欣喜。他们从街口往下,一路沿着逛下去。江南的风土人情到底与上京不同,盈欢瞧见了好些没见过的玩意儿。个个都很想要,还未来得及说,傅如赏又快一步,通通买下。
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再瞧见喜欢的想要的,也尽力装作没什么。可傅如赏还是通通买下,就这么买了一路,通通叫人家送去悦来客栈。
这一句可谓是收获满满,原本抵达这里已经是下午,这一逛,便入了夜。
入夜之后,河岸便挂上了灯笼,乍一看上去,美得不行。配上水乡风情,令人移不开眼。盈欢仰头感慨,抬头还望见了星星。
“哇,好漂亮。”她不自觉地感慨,兴奋地去抓宝婵。
因为从前都是宝婵与她一道,这回忘了,身侧是傅如赏。这一抓,便抓住了傅如赏的手。
她反应过来之后,本想直接抽出来,可傅如赏直接不讲道理地反客为主,将她手掌紧紧攥住,回应她的话:“嗯,的确很美。”
她哪里还有心思欣赏什么美不美的?
*
当人太过兴奋,也会感觉到疲惫。盈欢本就累,这一下午下来,更是直打哈欠,眼泪汪汪。
傅如赏见她如此疲惫,也没说什么,径直让她回了房间,自己回了自己房间。才坐下,喝了杯茶,便想起件事。
他先前……起了些心思,让小二给她房中的茶换成了酒。
傅如赏起身,去敲她房门。盈欢开门,问他有什么事?
她眼神清明,不似有什么问题,傅如赏摇头,只说了句:“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盈欢点头,合上门。
她方才进门后口干舌燥,不管不顾喝了杯水,却尝出了酒味,想来大抵是小二弄错了。倒也没放心上,左右她喝过酒,也不过是呼呼大睡。
傅如赏也是这么想的,她在自己房中,总不能折腾出什么来。
但显然想错了。
过了会儿,傅如赏的房门便被人敲响,敲得砰砰作响。傅如赏打开门,便看见双颊微红的傅盈欢。
她迷离着眼,拿着衣裳一角,可怜兮兮地问他:“呜呜呜我不会穿衣服了,我手没力气了,不会是废掉了吧?”
她衣衫半解,其中的紫色肚兜露出一半。傅如赏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将她手按下,把她拉进门。
他将人按在椅子上坐下,替她系上衣带。
可他一边系,她一边解,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傅如赏试了几次,只好作罢,虚虚拢了一下,让她别作乱。
盈欢不知听进去没有,反正睁着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紧紧盯着他嘴唇。
傅如赏被她看得气息有些不稳,问:“我是谁?”
她乖乖地答:“如赏哥哥。”
傅如赏喉结滚了滚。
盈欢忽然抬手,捧住他脸颊,大拇指的指腹蹭了蹭他嘴唇上的痣,而后抬头直愣愣看着他眼睛问:“我能舔它一下吗?”
傅如赏嗯了声,便被她直接袭击上来。她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过他左下唇。
温热又潮湿,像这天气。
盈欢舔了好几遍,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要撤回的手被傅如赏一把抓住,问:“你不想亲亲它吗?”
盈欢迷糊了一下,随后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呀。”
她说罢,便贴上去。
她所理解的亲,只是这样贴着。
傅如赏反客为主,夺取一切主动权,将她按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吻下去。喝醉酒的傅盈欢,是不会推开他的,也不会对和他待在一起感到不适应。
她只会同样地伸出舌头,与他在逼仄的口腔里嬉戏,她甚至还会说:“还想再亲一下。”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凳子上亲到桌子上,她搂着傅如赏精壮的臂膀,与他纠缠在一起。
但她今日真是累极了,即便含着他舌头,也睡了过去。
傅如赏退出来,叹了声,将她衣带系回去,抱她回房间。临走前,替她仔细盖上毯子,犹豫再三,还是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轻盈的吻。
她今日似乎挺高兴的,傅如赏心想,眸色柔软下来。
要学会放下一切,只爱一个人,似乎也并不那么容易-
傅如赏从她房中出来后,更没了睡觉的心思,便下楼来。店门早关了,晁易在下头坐着。
见傅如赏来,“大人。”
下午青采带回来那姑娘已经醒了,醒了之后便走了。这是他们看见的结果。
至于晁易,身为当局者,却不止这么一些。那姑娘回来时神志不清,晁易便替她清理脸上的脏污,试图替她换下那外衣。他还是知道分寸的。
可那会儿,姑娘恰好就醒了过来,不由分说给了晁易一巴掌。
晁易到现在,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还是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实在有些……
晁易脸上的巴掌印还清晰,傅如赏问起,晁易只好把情况和盘托出,有些委屈:“大人,属下当时当真不过是想替她脱下那沾水的外衣。”
傅如赏没接话,只说起明日之事:“明日吃过早饭便启程,大概需要一日时间。”
晁易应下,与傅如赏告辞,摸了摸脸,还是觉得十分冤枉。
第二日,那姑娘竟还敢来。
第35章看开
那姑娘鬼鬼祟祟在客栈附近出现, 晁易一眼便认出了她。毕竟他对那莫名其妙的一个耳光记忆深刻。
晁易与其他几人单骑马,盈欢与傅如赏乘马车,青采驾车, 宝婵坐在马车前头。
盈欢今日一早醒来只觉得头有些重, 想起昨日那小二弄错了酒,原想着今日再提醒一下,莫要让其他住客再出现这事。可洗漱完, 也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待头重的症状缓解一些, 盈欢便觉神清气爽起来。这一觉睡了近五个时辰,差点还误了时辰, 起身的时候, 又让他们等。她随意吃了些客栈里的早饭,便收拾启程。在这停这一日, 行李多了一大堆。
她踏上马车的时候,也瞧见了角落里那个探头探脑的姑娘。盈欢还未认出那个姑娘正是昨日他们救下的那一个,因她换了身衣裳,又神秘地缩在附近, 并没露出正脸。
盈欢坐进马车里,又掀帘子看那神秘的姑娘。她只当人是好奇。
回过头,见傅如赏也看着那姑娘。
傅如赏神色寻常的时候, 也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盈欢怕他以为人家有什么企图,低头小声解释:“兴许只是觉得新奇。”意思是让他别太过放在心上。
傅如赏瞥了她一眼,道:“那人是昨日坠河的那人。”
盈欢一愣, 这才想起来昨日救上来那人在他们回来的时候的确已经走了, 当时晁大人脸上还有个清晰的巴掌印。
盈欢当时只觉得似乎也不大好问,毕竟晁大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大抵发生了什么误会吧。今日看来,似乎还真是有误会。
那姑娘犹豫了许久,终于在他们启程之前上前来。只见她疾步冲到了晁易的马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眼角泛泪。
盈欢看得皱眉。
傅如赏道:“青采,外头发生何事?”
青采道:“那位姑娘拦住了晁先生去路,向晁先生道歉,说昨日是脑子发昏,搞错了,还望他不要放在心上。晁先生回答,没什么,她身体没事就行。姑娘摇头,说自己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昨日是一时想岔,才做出错事。又问晁先生,咱们是要去哪儿?能不能带她一起去。晁先生回绝得斩钉截铁,说不能。于是姑娘便哭了。”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再叫大人,叫傅如赏少爷,盈欢是少夫人,至于晁易,便是晁先生。
青采看了眼情况,实时转述:“那姑娘擦眼泪,又问晁先生,你是不是记恨我昨日那一巴掌?要不这样,我让你打回来吧?晁先生很快否认,他说,这位姑娘,我想你是多想了,我并没有记恨你。你同我道歉,我已经接受了。只是我与你素不相识,此去我是为正事,实在不好捎带上你。”
盈欢听得眉头越皱越深,这姑娘与他们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如此大胆,竟要和陌生人离开?难不成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如此一想,昨日跳河轻生的举动,也能说得通了。
她轻捏着窗户帘子一角,有些不忍。若是她没出什么事还好,可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们把人撂在这儿……
盈欢不自觉咬唇,这是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傅如赏看在眼里,昨日他之所以让青采救下人,不仅因为那姑娘身上穿的衣裳非富即贵,还因为那料子是云罗,这种料子不仅名贵,还只盛行于江南府会一带,此处虽为江南边界,可并不那么繁华,因而也不流行这种料子。傅如赏只是凭借这么些年敏锐的直觉猜测,那女子应当是江南府会人士,且出自非富即贵的人家。
江南府会,最富贵者,便只有程敬生。傅如赏直觉她与程敬生有些关联,即便没有,带着也是有些用处的。
傅如赏也不担心她会做什么,他只需要叫人盯住她。
如此,傅如赏看了眼那二人,对青采道:“你告诉晁先生,弱女子孤身一人不好闯荡,我们可以捎带她一程。”
青采应下,去传了消息。
晁易自然是意外,不过傅如赏做他顶头上司这么些年,自然是有真本事的,他信得过,只好点头。
对那姑娘说:“既然我们少爷发了话,那你便跟着吧。只是我丑话得先说在前头,我们此行可是要去江南府会,也只送你将江南府会。”
姑娘虽有些犹豫,但还是破涕为笑,抹了眼泪,又问:“那我能与你骑同一匹马吗?”
她看了眼后头的马车,怯生生解释:“马车里坐着你们家少爷与少夫人,我定然不方便去打扰。可我又不识得旁人……”
说得泫然欲泣,似乎他说不,她下一瞬便能直接落泪。
晁易犹豫一瞬,点了头。
盈欢看着那姑娘上了晁易的马,又蹙眉,喃喃:“孤男寡女,这样不大好吧……要不让她过来与我们同乘?”
傅如赏淡淡开口:“我与她也素不相识,左右晁易与她还有些渊源,她亦没拒绝。”
盈欢闭了嘴。也是,若是待在这儿,气氛只怕更尴尬。
她微垂眉眼,昨日与傅如赏逛了一下午,他破费不少……还有,这样子倒挺像一对寻常夫妻的。
她思绪微微走神,一回神便见傅如赏盯着她脸看,似乎要盯出个窟窿。她一时脸热,将头低得更下。
马车已经慢慢地行驶起来,轻轻地晃着,有清风吹帘动-
怀中的女子坐得端正,可莫名有清幽香气扑鼻,晁易有些不自在。
那女子还不时与他说话:“你姓晁么?我听他们叫你晁先生?你是教书的么?”
晁易言简意赅道:“不是,是少爷抬举我,称我一句先生,其实我不过是一介武夫。”
她似乎更兴奋:“你会武?那真棒,我也想学,可惜我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说,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不许舞刀弄剑。”
晁易不知该接什么,便沉默,听她说:“我……我叫云秀,其实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似乎找到了个倾诉的口子,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其实我是府会人,我家也是……做生意的,有些小钱。打小吃穿不愁,本来日子也挺幸福的,可是我娘前些年死了,死了之后,我爹又娶了后娘。后娘不喜欢我,还很快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爹本来也对我很好,可自从娶了后娘,对我也越来越差。我后娘见我年纪大了,便要把我嫁给一个同样是做生意的糟老头子,听说那老头子都快六十了,孙子都有七八个。我自然不肯,就偷偷跑了出来。可是……前些日子,我听闻我爹生了重病,我又担心他,想回去看看他,又怕我后娘。我一时不知怎么办,这才想着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哪知道被你们救了上来。”
云秀说着又要抹泪,晁易最见不得这些,听着可怜,他心软安慰道:“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命最重要。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会有转机的。你不该轻生。”
云秀点头:“晁大哥教训得是,我昨日打你,其实是因为我当时想着你们为何要救我……实在抱歉。”
晁易道:“好在你不是将我当成那非礼之人。”
云秀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又道了声歉。
从他们落脚处抵达府会,刚好暮色将合。府会毕竟是府会,比昨日那城繁华得多了,他们递了文牒,便找了家客栈落脚。
一天奔忙,安顿下来之后,便点了好些菜,犒劳一下自己。
就她们几个女眷,自然而然便坐在一起。盈欢问起云秀情况,得知了她的境遇,不由感慨:“你这后娘未免也太过恶毒。”
说罢,忽然想到,于傅如赏而言,她与她娘似乎也是恶人的角色,又有些悻悻。
云秀即便是饿了,也吃得很斯文,柔弱笑了笑道:“也不知道我爹身体如何了……我想明日偷偷去看一看他,若是他没大碍,我便放心了,我也不打算回家了,天下之大,便四处为家吧。”
盈欢摇头:“可是你一介弱女子……”
云秀吸了吸鼻子,情绪低落下来,眼看又要哭,盈欢赶紧换了个话题。她给云秀夹了一筷子肉,笑说:“多吃些。”
傅如赏坐在她身侧,将她们对话尽收耳中,垂眸吃东西。
吃过东西,便各自回房间休息。盈欢特意让云秀与自己一间,夜里又与她说了些话,劝慰了一番。
把云秀劝睡着了,盈欢自己却睡不着了。她听云秀说着从前的事,不禁想傅如赏。
既然睡不着,便起了身,去院子里。
夜中寂静,她踩着楼梯下来,映入眼帘一道修长的影子。
傅如赏立在廊下,正抬头望着月亮。
她几乎是立刻想,他是不是听见了那番话?所以心里不畅快?
她咬唇犹豫许久,还是走近,但开场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好深吸了口气。
还是傅如赏先开口:“怎么不睡?”
她摇头:“睡不着。”
傅如赏没接话。
盈欢舔了舔唇,心一横问:“晚上……”
傅如赏忽然打断她:“傅盈欢,很愧疚吧?”他苦笑。
但坦白说,苏眉对他并不差,她们两个外人对他甚至可以说挺好,对他最差的,自始至终是傅渊。从前看不开,他扭转不了傅渊的想法,便只好恨及旁人。
但现在,是真的在尝试看开了。
在今夜之前,他还并未全部看开,那些念头推拉着,要人觉得难受。但今夜,在方才,他看着这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忽然就觉得释然了。
月亮的阴晴圆缺,不会因为你看或者不看就改变,也不会因为你想让它变圆,它就能从缺变圆。所以忘掉月亮,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兰心就是太执着于把一个缺月变成圆月,所以一辈子过得痛苦纠缠。他该庆幸,他提前破了这个局。
“别愧疚。”傅如赏道。
他不再看月亮,而去看眼前人。
“我也不该恨你们。”他说,“不管你信或者不信,傅渊之所以有今日,是他自己做错,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例行公事。”
他垂眸,视线落在底下的月光,“但你的婚事,是我从中作梗。”
林知章早说过了,盈欢一点也不意外,对于这个行为的缘由,更为意外些。
他竟然会对她有那种感情。
地上的月光中,有疏影摇曳。傅如赏又道:“那日我说,不知爱你多一些,还是恨你多一些。这句话我收回,我不恨你了。”
只剩下我爱你。
虽然他没说,可盈欢还是脸又热起来。
傅如赏说下去:“从前那些混账事我很抱歉,傅盈欢,可以试着爱我吗?”
第36章进展
盈欢不知他的话怎么如此跳跃, 还沉浸在他那一句“你愧疚吗”之中。她自然是愧疚,傅渊待她越好,待傅如赏越差, 她越愧疚。
她不知傅渊与傅如赏为何会闹到如此地步, 似乎已经无可调停。甚至每一次试探着劝说傅渊,他都会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那在无可奈何的神色里,似乎还有些许悔恨, 可是再往下说, 他便会生气地制止,说不必再提。
傅如赏这边亦然, 父子如仇人。原本她以为是她与娘过来之后才会变成如此, 可问过府里年纪大些的下人才知道,他们父子关系向来如此, 从前便很恶劣。傅渊同上一位夫人关系也很恶劣,甚至一度有一传闻,说是傅渊当年原本得不到这国公府世子之位,全是因为娶了这位原配夫人, 才得以乘袭。可却如此待这位夫人,实在忘恩负义。
盈欢不知这话真假,她更倾向于是假的, 流言蜚语这种东西,她早已经经历得太多。从前她与娘亲时常饱受困扰,在流言蜚语里被传闻诸多事迹。
这些似乎太远,总而言之, 她对傅如赏自然是有愧疚的, 总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抢走了一些属于他的东西。因此在这种愧疚的驱使下, 她便也想对傅如赏好一些。除了愧疚,自然还有同情与亲近喜欢。
可他的话却又一下子跳到,他并未对傅叔叔做什么。她娘也说过,傅叔叔是自己做错了,怪不得傅如赏。
但他那句等待答案的话,实在……实在难以回答。
说好感觉很不对,说不好呢,她倒也没那么斩钉截铁。
宝婵说的那句话是对的,日子是她要自己过下去的,从前想的最好结局是与傅如赏不那么尖锐地相处,没想到会如此脱离原本的轨道。
但是她又有百般纠结,纠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她知道不应该这样怀疑别人,可是她也不是那种极有自信与安全感的人。
譬如说,还纠结傅叔叔。傅如赏与傅叔叔的矛盾无可调停,可傅叔叔待她与她娘却是实打实的好,她不可能忘恩负义……
盈欢咬唇,瞧见晚风轻搂树枝,枝丫娇羞。
傅如赏见她低着头,一副难以回答的模样,他倒也也不是打算今夜就一定就要她点头,日子始终还长着。
傅如赏抬眸看向来时路,“时候不早,早些睡吧。”
他迈开步子要折返来时路,却听见她轻盈的脚步声,追上来,停在他身后半步距离。
再然后,她伸出了那只白皙而纤瘦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没说不。”她声音比这晚风还轻。
但晚风在这一刹那变重,从廊下穿绕而过,将她推在傅如赏怀里。傅如赏那双强劲有利的臂膀,再一次圈住了她的盈盈细腰,一刻也不放松-
回忆起昨夜,盈欢仍然有些疑心那是梦。
昨夜她说完那句之后,傅如赏似乎情绪很激动,将她推在廊柱上,攫取她的全部。树叶明明沙沙作响,耳中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听得见近处的暧-昧水声。
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根本推不开他这么高大的人,只好任他索取掠夺,直到风止影停。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傅如赏突然将她打横抱起,步履匆匆地上楼,撞开他房间的门。
盈欢睁大了眼睛,挣扎着从他臂弯里跳下来,不记得到底说了几个别字,几个我字。
“别别……我我我……”她逃也似的跳过那门槛,在门外低着头,绞着手指。
“你让我缓缓,我缓缓……”而后便捂着脸跑回了自己房间。
再然后,她靠着那扇门,缓缓跌落在凉凉的地砖上,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抱住自己膝盖,不可置信。
忘了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一觉睡醒的时刻,以为昨晚在做梦。宝婵来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才懒懒从床上下来,忽然觉得小腿肚有些疼痛,才敢信没在做梦。因为昨夜她起身得急,不小心将腿磕在椅子上。
她愣了愣,将裙子撩起,看见那一处青紫,轻轻一碰便疼得人皱眉。宝婵哎呀了声,道:“少夫人怎么这般不仔细,这可得找店家要个鸡蛋敷一敷。”
盈欢还有些呆,一句也没听进去。
宝婵见她走神,叫了好几句少夫人,才将人叫醒。
“怎么一大早就懵懵的,是昨夜没睡好么?”宝婵将拧干的帕子递给她,盈欢擦了擦脸,嗯了声。
何止是没睡好。
她放下帕子,便听见脚步声从外头响起,传入门中。
傅如赏从外头进来,似乎也才起来,二人视线遥遥相望一眼,盈欢先移开。
她腿还搭在凳子上,露出白嫩一截,她皮肤白,因此那青紫便格外显眼。
傅如赏紧紧盯着那伤处皱眉,问:“怎么伤了?”
盈欢摇头,只说没什么,她总不好说,是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所以慌不择路,撞在了凳子上。
有过这段对话,盈欢又缓缓觉得窘迫起来,这种窘迫与先前又不大相同。她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裙角,起身行至桌边想喝水。
以为杯中是有水的,结果端起来都送到嘴边了,却发觉杯中空空如也。
更加窘迫了。
她悻悻放下杯子,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浸润过嗓子。
傅如赏视线从进门便落在她身上,一步未离,缓缓启唇:“我今日要出门办点事,若是顺利,下午能回,若是不顺利,晚上才能回来。既然你腿受伤,今日便在客栈休息吧。明日……”
他稍稍停顿:“明日,我陪你去逛街。”
盈欢腹诽,她就撞了一下,又不是骨头折了,不至于要这样休息。但面上还是应着:“晓得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注意安全。”
她想着,既然说了好,那便是得做出些行动才好,若是只干巴巴说这么一句,未免太过无情。
傅如赏也煞有其事地嗯了声,这才出门去。
一旁的宝婵看在眼里,皱着眉头打量盈欢。她跟在盈欢身边这么多年,若说看不出来她的变化,那是不可能的。
宝婵稀奇又小心翼翼地追问:“少夫人,你在与少爷发生了些什么?”
盈欢摇头,不想再说:“没什么,你这个八卦的婢子,还不去倒水,再吩咐小二送些吃食上来。你知道我的喜好的。”
宝婵哼了声,端着盆出去了。
宝婵才刚走,小二就送了吃食上来,傅如赏出手阔绰,店家自然态度十分热络。小二将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夫人,这是你家相公特意吩咐过的。你相公可真是细心,你吃什么不吃什么,一应嘱咐过我们。你慢用,待用过了,再差人下来知会一声,我再上来收拾。”
盈欢微笑道了声谢,心中却想,傅如赏竟还知道这些。
他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竟这样细心。
盈欢看向桌上碗碟,一碟小炒豆腐没放葱,一碟如意卷,还有两个猪肉包子。
差不多是她的食量。
宝婵回来时,已经知晓了消息,那眼神十分促狭,可嘴上又什么都不说,看得盈欢更不好意思。
傅如赏要她别出门,毕竟他们在江南人生地不熟,随意出门的确不大好,今日他出去,将原本的几个人手一并带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盈欢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便在客栈待着。
好在客栈里还有云秀在,与她一并打络子闲聊,消磨了一日时间。
云秀早上已经去瞧过她爹,她说她只在宅子外头瞧了瞧,“府里气氛挺好的,应当没什么大事,我还听见管家说,我爹那病大夫来瞧过了,不会有大碍。这样我便放心了。”
云秀打络子很熟练,花样也多,还乐意教盈欢:“哎,这里不对,应该这样,你瞧我,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盈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真不和你爹见一面么?”
云秀摇头,撇嘴:“我今早还看见了我那后娘,我若是出现了,她定然会叫人把我五花大绑绑上花轿的。”
她叹了声,突然停下了动作,念叨了声:“晁大哥今日不在……”
晁易也跟着傅如赏出去了,盈欢笑道:“是,他们去谈生意了。”
云秀趴下来,枕着自己胳膊:“唉,我也不知道我日后能干嘛,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怕要饿死。”
见她神色惆怅,盈欢安慰她:“总会有办法的,别灰心。”
云秀嗯了声,又抬起头来:“可惜我是个女子,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我爹肯定很喜欢我,舍不得动我一丁点。”
盈欢道:“男子也有男子的苦处。”她想起傅如赏。
盈欢的络子编成,她放下手,瞧着自然是欢喜。不过络子总得配些什么,配什么好呢?
云秀忽然哎了声,问道:“盈欢姐姐,我能问问,你与傅公子是如何相识的么?”
盈欢微怔:“怎么相识的?我小时候掉荷花池里,他把我救上来。”
“哇,小时候便认识,那一定是青梅竹马。羡慕。”
盈欢摇头:“其实没有,我们关系不是很好。”
云秀诧异:“那怎么会成为夫妻?”
盈欢觉得个中曲折太多,一时说不清楚。索性转移话题:“哎呀,说来话长,下回再告诉你吧。我们再编条新的吧,明日去买些玉坠什么的相配。”
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两个人随意吃了些东西。忙了一个上午,盈欢有些累了,舒展了一下筋骨。
云秀回了自己房间,宝婵上来替她捏肩捶背。
宝婵故意道:“也不知道少爷几时回来?”
盈欢嗔了她一眼,收回视线,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她真要与傅如赏……
房里的窗敞着,有风吹进来,江南比上京凉爽不少,没那么热。那风将放在桌上的络子吹去地上,沾了些灰,怎么也拍不掉。
宝婵将络子捡起,道:“我去洗洗,再放床边晒晒。”
只是这络子实在太过命途多舛,挂在床边晾晒,竟又被吹落下去。盈欢微皱眉头,眼看着络子落进了路过的一个行人头上。
那人抬起头来,是个俊俏郎君,直愣愣地看着盈欢,似乎有些入迷。
盈欢侧身避开,吩咐宝婵:“你去取来,不许与他多说什么。”
宝婵应下,矮身行过礼。那人身着十分贵气,只怕身份也不简单。
宝婵道:“这位公子,你手上这小玩意儿,是婢子闲来无事时做的,虽说不值钱,但婢子很喜欢,还请公子还给婢子。”
那郎君显然不信,嘴角微微一勾,仔细把玩着那络子,夸道:“手艺真好,可否出个价,我愿买下。”
宝婵自然不能同意:“于婢子而言是无价的,还请公子行行好。”
那人拖延,又问:“你是哪家的婢子?”
宝婵道:“婢子是随少爷来此做生意的,并非江南人士,说出来公子也不认识。”
那郎君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江南人,难怪,若有这样的美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将东西递还给宝婵,微笑道:“给你也无妨,不过你得替我传句话给你家小姐,不才对她一见倾心,不知小姐可否愿意与我一叙?”
宝婵脸色变了变,拿过东西没好气道:“公子慎言,我家公子与夫人感情甚笃。”
那人轻笑一声,又道:“原来是你家夫人,那也无妨,小生并不介怀。”
宝婵黑着脸快步跑开,并未理他。
那人看着宝婵离开的身影,又喃喃自语:“真是美,这么美的人,可不能浪费了,你们找人盯着这行人,有什么事立刻向我汇报。”
第37章如此
宝婵拿着那络子回来, 又挂在窗边上吹,还特意看了眼楼下,见那人还在, 便砰地将窗合上, 碎碎念道:“那人真是没礼貌,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有教养的公子哥,哪知道开口就……如此无礼。”
盈欢皱眉:“他说什么了?将你气成这样。”记起方才那对视的一眼, 盈欢也觉得心里不适, 怎么说呢,那人看她的眼神, 仿佛在看什么猎物, 有些放光,似乎是惊喜, 但却毫无尊重。
世上人模狗样的人也多了去了,不足为奇。不过她有些好奇,那人到底说了什么话将宝婵气成这样?
宝婵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称得上稳重二字。
宝婵想起那话来, 还觉得生气,可看了眼盈欢,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罢了, 便不说出来脏夫人耳朵了,左右是些难听的话……左右也不会再见了。”
盈欢想起那人眼神,隐隐有些不安,当真不会再见么?
她嗯了声, 安抚了一番宝婵, 将这事儿暂且搁置。待安抚完宝婵,便听见楼下有动静, 似乎是好些人进店,她心中冒出傅如赏的名字,又想也不一定,指不定是来了旁的客人。
她撂下手边的杯盏,未起身,看了眼时辰,正与宝婵说话,便听见有脚步声上了楼。
片刻后,有人敲门。
盈欢话语停滞,看向门外的长影,还真是……傅如赏回来了吗?
宝婵自觉去开门,果真是傅如赏。
宝婵道:“少爷回来了。”
傅如赏嗯了声,突然又不知说什么。
他今日与他们前去附近,借做生意之名,查探了一番程敬生的消息。回来之后,下意识便来寻她,倒也不是要说什么。
盈欢背对着他,也不知说些什么。
两两沉默。宝婵看了眼盈欢,又看了眼傅如赏,试探着说道:“少爷可累着了?可要吩咐小二送热水吃食过来?”
傅如赏顺势嗯了一句,宝婵便应声而去,很快领着小二回来,小二将吃食放下,让他们慢用。
这会儿刚过申时,盈欢一点也不饿,看着宝婵将吃食放在她房中,瞥了她一眼。宝婵只当没看见,退到一边伺候。
傅如赏拉开椅子坐下,便拿起筷子,安静吃着东西。盈欢只好在一旁坐着,话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沉默更好些。可她也不好意思全盯着傅如赏吃饭,别开脸,轻挪自己落脚的位置,轻晃了晃。
没想到膝盖会撞在傅如赏腿上,她一下愣住。
傅如赏也看过来。
盈欢有些尴尬,将腿收回来,低下头。接下来便端正坐好,直到傅如赏吃完饭。
傅如赏吃东西很快,宝婵叫来小二收拾,盈欢也顺势起身,踱步至房中其他地方。可房间统共就这么大,视线飘来飘去,总有相撞的时候。
偏偏傅如赏就这么直来直往地迎着她视线,盈欢不由得头皮发麻,只好催促了声:“你不去沐浴吗?”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即便江南没那么热,那也毕竟是夏天,还是有味道的。
傅如赏嗯了声,还是没动。
盈欢转过身,挨着床坐下。云秀只有昨夜与她一道睡,她昨夜动静太大,还怕吵醒云秀,好在她没醒,今天一大早,便回了自己房间。
晁易也跟着傅如赏回来,因而云秀似乎出了房门,拦住了晁易,语气很是高兴:“晁大哥,你回来了。”
云秀嗓门挺大,盈欢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
是晁易开口:“云秀姑娘。”很礼貌克制。
云秀似乎有些沮丧,不过还是打起精神问:“晁大哥,你吃饭了吗?”
晁易仍旧答得礼貌而克制:“还未,不过已经告知了小二,让他送去我房中。”
云秀失望地哦了声,随后一阵脚步声,不知谁是谁的,再而后便安静下来,只剩下一楼食客们的闲谈声。
盈欢回神,听见傅如赏道:“我回去了。”
“哦。”她应了声,看着他出了门,合上门后,才侧身将头靠在一旁床架上-
夜里倒是没什么事,各自吃了顿饭,便回房中休息。不过吃饭的时候倒发生了有意思的事,是些后宅八卦。那些大男人皆不爱听的,但盈欢听得饶有兴趣。
是不远处桌上的二位大哥在聊,说是江南知府家的公子又瞧上了个美人儿。
“这程公子啊,向来爱美人,府里已经一堆美人了。而且他还眼光高,一般漂亮的他还瞧不上呢。也不知又是谁家姑娘遭殃咯。”
盈欢听得奇怪,心道这程公子想必不是个好人咯。在他们话里,这位程公子似乎是个欺男霸女的人,否则怎么看上谁,谁家就要遭殃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在哪儿都有,上京自然也有些纨绔,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倒没人能横行一方。
若说有的话……盈欢默默看了眼傅如赏。
傅如赏注意到她视线,侧过身来问:“怎么了?”
盈欢摇头:“没什么。”
心中腹诽,他怎么无论何时都能刚好抓住她的视线?
才想罢,那二位大哥又聊了起来。
“嗐,说这么多,但愿我日后别生个姑娘,要不然……唉。”
“瞧你说的,就你这样,即便生个姑娘,也不能是美人。”
“你这人!”
“唉。”
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二位大哥结了账走了。盈欢这才起身上楼。
傅如赏紧随而来,与她前后脚上楼。
待转弯后,廊上只有他们二人,傅如赏忽然道:“这江南真是,惊喜颇多。”
盈欢一愣才反应过来,傅如赏是在同她说话。这是他的公事,她有些诧异。
“因为方才那二人说的话么?”
“嗯。你听他们说的,不像是个小小知府,倒像个是皇帝选妃。”
盈欢沉默,他说起公事来自带严肃色彩,“似乎是如此。”
傅如赏与她说着话,便到了门口,盈欢看了眼门,又瞥了眼傅如赏,道:“那我回去了。”
被傅如赏叫住:“站住。”
盈欢呆住,眨着眼看他,又不大敢直视他。
傅如赏皱眉:“你既然应了我,我以为我们算是说开了。”他琢磨着,“那你为何还如此躲着我?”
盈欢抿着唇,改为轻咬着下唇,磨蹭道:“我也不是故意……你,就是不大习惯。”她头低得更下。
傅如赏却直白问道:“那你何时能习惯?若是你一直躲着我,又如何可能习惯呢?”
“盈欢。”他去掉了她的姓,只唤她名,一下子亲昵非常。
在盈欢记忆中,傅如赏从未如此叫过她,除了第一回见面。她忽然想起上一回意识朦胧的时刻,他似乎还叫过她盈盈?
她一时走神,眨着眼,将自己思绪拉回来,又下意识去挠自己手心。
“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别别扭扭地抬起头来,撞见他视线的时刻,还是忍不住要别开脸,而后又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但忍不住眨眼。
傅如赏也这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眼睛,还要咄咄逼人:“就只是如此?”
盈欢微睁着眼,那还要如何?
傅如赏视线往下,最后落在她还在不安分的手上。他本意只是看她手上的小动作,可盈欢以为……他意在指自己的手?
手?要做什么?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眼傅如赏垂在身侧的大掌,忽然觉得明白了什么。他还真是要效率,盈欢深吸了口气。
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本想一鼓作气抓住他手,但胆子不太够用,中途泄了气,于是改为勾住了他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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