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现,火树银花,殷篱在李鸷执杯的时候听到烟火盛放的声音,灿若繁花,掩盖了所有的顾虑和迟疑。
她回头看着漫天烟花在星光之间闪烁,望向成大嫂和成大哥,二人并不意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她回过头,忍着上扬的唇角,强装镇定。
“是你准备的?”
李鸷眼角缓开一抹笑,但笑不语,只是将杯子又递近一些,成大哥以为她在犹豫,小声催促她:“愣着干啥,快喝呀!”
成大嫂轻怼了一下他,“人生大事,不得让人家姑娘想清楚?”
殷篱想起梳头时候成大嫂的话,她告诉她不要着急,要让李鸷着急,但李鸷总是这样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她不拿酒杯,他不着急,像是一切尽在掌握。
殷篱这一刻却特别冷静,她在想,她并未算计权衡什么,六哥喜欢她,要娶她,她喜欢六哥,想要嫁给他,多么纯粹干净的感情?她是最问心无愧的那个。
她一把接过酒杯,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殷篱抬眸,倒映斑斓星河的眼睛看着他,唇轻轻一开,温柔地说:“六哥,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自己要记得。”
她说完,不管李鸷作何反应,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成大哥成大嫂在笑,绚丽灿烂的烟花在头顶上盛放,而那一刻,李鸷却有些怔然地看着她。
他想起地牢里那个皮开肉绽,蓬头垢面只剩一口气的人,双眸坚定不移地看着他,也像这双眼。
他说:“殿下,人要有良心。”
好像他们总是坦坦荡荡的,而他才是卑微恶劣如蝼蚁一般的人。
殷篱喝光了,将杯子倒了倒,笑意盈盈地看着李鸷:“我喝了,一滴不剩。”
移动目光,她看着李鸷僵持的手:“六哥,你怎么不喝呀?”
李鸷眸光晃动,只瞥了一眼她,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成大哥哈哈大笑,走过来要拽着李鸷去吃酒,还没碰到李鸷袖子,就被成大嫂怼到一边去,满脸的嫌弃:“你还不快给放炮仗的小石头炖大肉去!”
说完推着殷篱往房里走,“嫂子还得照看我爹,就不打扰你们了。”然后趴在殷篱耳边耳语了一句:“可别叫你相公欺负了去!”
成大嫂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干净利落,拉着成大哥就跑了,殷篱和李鸷被关在屋里,红烛摇晃,光影交错,没了旁人,殷篱开始觉得紧张。
隔着床还有一段距离,殷篱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喜服是简单的样式,却映着人面桃花红,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手臂。
殷篱心坠了一下,这才抬头去看李鸷。
他眼中满满的渴望,是不必言明的炙热和滚烫,殷篱慌乱地想要逃离,他的手却蓦然加重力道。
烟花冷却之后的周遭好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不知何时凑近,也许只是一瞬间,殷篱感觉呼吸被剥夺,手心一下攥紧。
李鸷拦腰将她抱起,殷篱身子腾空,双臂下意识搂上他脖子。
当后背抵上柔软,边角里埋藏的记忆一下子冲进脑海,殷篱骤然睁开双眸,双手胡乱地将人推开,她眼中满是惊慌,手忙脚乱地捂好自己的衣服向后退。
李鸷坐在床边,握住她脚踝,殷篱抬起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听到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了?害怕?”
殷篱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恐慌从何而来,只是身子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逃离。
李鸷看她不说话,手从脚踝上移,从腿,到手臂,最后到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你害怕,我不会动你。”
殷篱听到声音猝然抬起目光,却看到李鸷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去,脱掉靴子和外裳,上床,盖住被子,跟她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他果真闭上眼,仿佛眼底的渴求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殷篱思绪空了空,无措间又有些失落,她不知道李鸷是不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因为何事而生气。
就好像她希望得到一句安慰,可看到的却是李鸷安静的水眸,或者仅仅只是一声安抚也行,可是都没有。
他已开始厌烦她的敏感和过去了吗?
殷篱突然觉得心头有些委屈,又清楚这种委屈或许只是她多想,她褪去外衣,躺在里侧,红烛还未熄灭,她抬眼看了看,李鸷犹有所觉似的,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熄了。
灯火一灭,殷篱更加看不清李鸷的表情。
她抓着被角,转过头看着黑洞洞的房顶,感觉到身边人掀开被子躺下,她提着心,在传来平缓的呼吸声时,殷篱忽觉眼眸一湿。
她赶忙转过身背对着李鸷,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堵住所有的抽泣声,不是难过,甚至也不全是委屈,她只是不明白,明明错的不是自己,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梦魇。
她已经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吗?
为什么总要被这个噩梦折磨?
她难道要一辈子背负这个烙印,心里洗刷不去,抹涂不了,便只能这样空耗着?
殷篱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五感全都消失了,只想溺死在这一刻的绝望里。
直到她感觉眼皮一暖。
殷篱豁然睁开眼,入眼仍旧是一片漆黑,可感官却全都回归了,她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温热的呼吸一轻一浅地散在她颈窝里,李鸷抵着她发丝,在她耳边问:“怎么哭了?”
殷篱浑身僵住,木然地看着前面,他将她眼底的泪擦去,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只隔了两层薄薄的里衣。
殷篱听到了外面刮起了大风,可她却热得喘不过气,李鸷抱着她不动,良久之后,才沉着嗓音道:“我后悔了。”
他说他后悔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殷篱却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后悔,她从没这么真实的感受过他的温度,每一寸肌肤的触碰都描摹好了形状,她挣了一下,转动身子,鼻尖蹭过,四目相对,李鸷却没挪开分毫。
他道:“我原本想等你忘记那些旧事。”
殷篱眼睫上闪着泪光,哑声问:“忘不掉呢?”
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刻,下一刻,李鸷吻上她的唇,在那之前,他说:“我帮你忘。”
急促而强势的吻占据了殷篱的全部,她一开始想要逃离,想要躲开,可身上的人不许,抵开齿关,攀着她的呼吸,她看到他闭上了眼,在欲望溃堤的那一刻。
殷篱被带着温度骤升,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忘了,在她眼前也变得黑暗的时候,她好像终于可以坦诚地接受自己。
她眼底瞥见天光,觉得黎明来得太早又太晚,昏沉沉地不知何时才睡去。
殷篱体弱,这一夜实在耗费了太多精力,第二日李鸷没让她起身,从床上躺了一天,第三天时殷篱执意要下地,不然成大哥和成大嫂真不知要将她笑话成什么样了。
村寨的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与世无争,恬淡安逸,殷篱与李鸷疗伤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谁也没提回去,谁也没说何时离开。
可离开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这天,殷篱跟哑巴大夫下山回来,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李鸷坐在石凳上,旁边的人站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两人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殷篱只能看到他们二人之间并不愉快,她心头一沉,让哑巴大夫先回去,自己走了过去。
走近才听到他们说什么。
“一月已过,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犹豫了吗?”
燕无意不想被无意义的反问掌控主动权,迟疑一下,忽然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她知道你的真实——”
“阿篱。”李鸷转过身,看到殷篱背着药篓走过来,燕无意身子一僵,抬眸便映入那道身影,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又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他看到李鸷走过去,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动作那么亲昵,而他问到一半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殷篱看到燕无意,脚步不停地走过来,眼中充满惊喜:“世子!你是来找我们的吗?”
燕无意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僵硬,他点点头,看了一眼李鸷,答案已经不言而喻,然后移回视线去看殷篱,道:“我派人围山搜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你们二人的消息,这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你们都没事吧?”
殷篱说:“我没事,只是六哥差点摔断了腿。”
燕无意飞快地看了李鸷一眼:“六哥,她说的是真的?”
李鸷面色不变:“已经无碍了。”
殷篱看了看两人,对燕无意道:“世子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外面太冷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口中呼出哈气,李鸷抚着她肩膀,低声问她:“怎么没多穿一点儿,山上那么冷。”
殷篱小声辩解:“爬着山,走一会儿就热了。”
二人来回话赶话,像是寻常夫妻一般,熟稔得让人嫉妒,就这么把燕无意晾在一边,他看着李鸷,何曾见过他穿过这等低等面料缝制的衣服?竟然还在猎户人家过了一个月的农家生活,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殷篱请他进去坐,燕无意愣了一下,看向李鸷:“六哥。”
“让你进去就进去。”李鸷说完,拉着目瞪口呆的殷篱往回走,殷篱掐了他一下,低声道:“那好歹也是世子,你给他留点面子。”
“无妨。”
燕无意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却又不能说什么,咬了咬牙,恨恨地踢了一脚前面的石头,是赌气去掩盖一些别的情绪。
至于别的情绪是什么,他不想深究,因为知道玩了。
燕无意被成大哥成大嫂热情地招待了一日,催促的话都来不及说,饭吃到一半,殷篱说自己饱了,先回了房,李鸷后脚也跟了去,就看到殷篱在收拾衣物。
“阿篱?”李鸷一只脚踏进门槛,错愕地唤了一声。
殷篱没回头,叠着衣物,并没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她提着包裹走到李鸷跟前,给他扫了扫领口:“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商谈,他在催你回去,我们叨扰成家人太久了,再住下去我也不好意思,我们回去吧?”
李鸷皱了下眉,迟疑地伸出手,但最后没有接过,只是问她:“你不想再留几日?”
殷篱微顿,然后摇了摇头:“我也想阿蛮和金槛了,我不在的日子,她们一定很担心,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完,认真地看着李鸷,水眸潋滟,坦坦荡荡的真诚。
二人随燕无意带来的人离开之前,与成家大哥和大嫂作别,两个人都是实在人,真心舍不得他们,也从没说过要他们回报什么,只跟李鸷说:“你要好好待阿篱妹妹。”
李鸷那时是点了头的。
成家两口回去之后,才在床板上发现一盘金锭子,闪闪耀眼,成大哥包起来跑出去,到村头时,早已经看不清离开的车队了。
马车走了两日,殷篱回到了山上青庐,阿蛮金槛竹心梅意都在,阿蛮看她回来了,抱着她好好哭了一通,殷篱心中自责,后悔自己因为私心不提归期,但阿蛮只要看了殷篱没事就好。
回了青庐,殷篱反而有些心神不宁,李鸷随她一起回来,却没说何时要走,只知道回来之后竹心和梅意对她的态度恭敬许多,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亲近玩笑了。
回来的第二日,殷篱起身,看到枕头边没有人,摸了摸铺,一片冰凉。
她披着衣裳下地,推开房门,看到竹心正低着头端着水盆走过来,她唤住她:“竹心。”
竹心一怔,抬头看过来,殷篱发觉她眼底忧伤,好像在遗憾着什么。
“竹心,你看到六哥了吗?”殷篱问。
竹心点了下头,只说了四个字。
“公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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