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刻,竹兰阁下了学,谷昉帮傅寄舟戴好帷帽,才缓步走出去,其他郎君还羞怯怯地没敢跟他说话,只有温祁被小厮接走的时候,转身跟他挥手作别。


    傅寄舟点头应答之后,放慢脚步落在最后面,看着郎君们离开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表少爷,我们现在回倾芜院吗?”谷昉将东西收拾好,站在他侧后方,问道。


    “练武场那边什么时候下学?”傅寄舟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竹林,风摇叶落,影影绰绰看不清竹林后的院落。


    “小姐下学一向没个准,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谷昉回忆片刻,说道,“若是表少爷想同小姐一起回去,谷昉便去找个女侍问问桃红、桃绿她们。”


    傅寄舟抿了抿唇,有些犹豫,温茹是去上学的,若是他找人去问她什么时候下学,妨碍温茹的上进,他成什么人了。


    半晌,他才道:“不必,我们在回去的路上找个亭子观景休憩,若是能碰到就一起回,碰不到便算了。”


    谷昉想了想,也可,傅寄舟往日不太出院子,好不容易愿意在外头坐坐,还是应当顺着些的,于是领着人到了竹林西南角的一个亭子,吩咐竹兰阁的粗使小厮准备软垫、热茶和糕点。


    偶有路过的学生经过,瞥到亭子里坐了个年纪尚小的郎君,好奇地打量一眼。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看到温茹的身影,谷昉有些着急了,深秋寒凉,老坐在外头总是不好的,再加上来往的学生们频频瞥过来,让人分外不喜。


    此前他使人问过,小姐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得到的答案是尚未,可是,没道理将近申时末了小姐还没下学。


    傅寄舟察觉到谷昉的焦躁,捏紧了手中的茶杯,心里跟自己说,再等一盏茶的时间,若是还没碰到,便离开。


    好在,两盏茶的时候,换了身明緑方格纹襦裙的温茹从明理书院后方的廊桥上走出来。本还在惴惴拖延时间的傅寄舟一看到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朝亭外走了两步,又克制地站住。


    谷昉跟在他后面,眼里流露出几分喜悦:“表少爷,是小姐出来了。”


    “嗯。”傅寄舟颔首,看着温茹越走越近。


    温茹刚下廊桥便看到了等在亭子里的傅寄舟,见他好端端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她改剧本时笔下小反派的潦倒之气,旋即眉眼疏朗许多,扬着笑容快步走过去。


    她看过的情节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你瞧,傅寄舟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是吗?


    傅寄舟看到温茹脸上绽开的笑容,心神一晃。她一见他便展现出来的毫无掩饰的欣喜,就那般直接地传达到他眼里、他心里,暖融融的,像将他推搡着站到太阳底下。


    真的很喜欢她。


    “等久了么?”温茹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到傅寄舟的帷帽上。


    “不久,”傅寄舟抬手将帷帽微微掀开,更加清晰地去看温茹,“你换了衣裳。”


    离得有些近了,温茹在他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笑容娇憨的脸,不由得收敛了一些:“被汗水浸了个透,只好换了。”


    趁着傅寄舟和温茹说话的时候,桃红、桃绿帮助谷昉将亭子里的茶水、糕点收拾了,一行五人沿着早上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走回去。


    “我今日看到你了,你在练武场还换了身紫藤色的衣裳。”傅寄舟走在温茹落后半步的地方,借着帷帽纱帘上的一条缝,不动声色打量温茹走路的姿势。


    他有点疑心温茹哪里伤到了,但她却又半句话没提。


    “你怎么看到的?”温茹惊讶地转过脸来,“我还真穿的紫藤色的衣裳,胡服改的衫子和下裳,行动方便,等哪日,我吩咐他们给你也做几身,平日里你也该活动活动。”


    “我在竹兰阁瞭望台上看到了。”傅寄舟担忧地看着她的背脊,“身上痛不痛?”


    温茹一噎,她第一次练,着实手忙脚乱了一些,好在每次险险要被打中,她都拿皮糙肉厚的地方去扛,比昨天痛感好多了。本来她还为自己的进步有点沾沾自喜来着,却没想到她在练武场狼狈的样子,被傅寄舟当风景一样看了,这也太丢人了。


    懊恼了一会儿,又想到傅寄舟在竹兰阁瞭望台上望见她的,没好气地叮嘱:“以后少站在那处,看到我了还好,看到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麻烦。”


    傅寄舟被她突然冷淡起来的脾气吓到,一时不敢说话,担心温茹嫌他多事了,可是,他是担心她呀,那般被硬实的木条打中,又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多疼啊。想到这,他低垂的眸子里涌上许多委屈。


    温茹见身边的人半天不说话,低下头,从帷帽纱帘的缝隙里看他,正看到他眼里的委屈,登时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低声说道:“我错了,是我语气不好,那处太高了,我怕你有危险。”


    实话肯定是不会说的,她总不能跟傅寄舟说,那台子就是个相亲角,用心极为不纯,别靠近那。


    傅寄舟见她愿意低声哄他,在帷帽底下弯了弯唇角,点头应了一声“嗯”,但心里决定他还是要看的,他不能拦着温茹练武,也不能替温茹痛,但是他要看着她,知道她在痛,他心疼她。


    “乖啦。”温茹闻言,语气轻快又愉悦。


    *


    翌日早晨,温茹像个没事人一样,辰时三刻出发,将傅寄舟送到了竹兰阁,自己则在人走后,对着明理书院“哼”了一声,大步款款地直接奔着练武场去。


    刚走到半路,匆匆跑来的小厮,却告诉她,出了大事,家主在书房等她。


    温茹眼皮一跳,直觉一定跟明理书院有关。她不告诉温年月,温年月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真是——


    温茹态度极好地推开温年月的书房门,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进去就装死,笑不离脸,乖巧认错,坚决不改。


    可等她一进去,她才发现书房里不止温年月一个,还有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衣裳,像是护卫首领的年轻女子站在堂前。看她和温年月脸上的表情都格外肃穆,温茹心里方才想好的应对之策,瞬间萎了。


    事情有这么大吗?


    温年月见她进来,便让暗卫长站在一旁等着,对着温茹出口的语气有些严厉:“锦衣,说罢,昨日你做了什么?”


    这态势不免让温茹噤若寒蝉,站在堂前正中央,偷觑温年月脸上的表情,斟酌着自己怎么说,才能显得她不那么混。


    事实是,她确实没来得及做什么啊,因为无知而起的冲动,不是被桃红和刘先生一起很快摁下去了吗?


    “好啊,你不说,那你听宋卫长说。”温年月眉宇一凛,给了站在一旁的暗卫长一个眼神示意。


    宋卫长抬手行礼后,用平铺直叙的声音说道:“外面皆在传,温家嫡女不学无术,凌|辱斯文,欺凌家学中的寒门学子。”


    温茹一双眼瞪得极大,言语气愤:“她们瞎说,我没有!”


    温年月瞥她一眼:“将人堵在路上,言语针锋相对,还将人赶了出去的人不是你?”


    “我……”温茹被问得沉默片刻,那确实是她,再开口的底气便没方才那么足了,“但我说的又没错,她们当着我的面非议咱家,还不许我生气啊。”


    温年月轻哼一声,宋卫长继续说道:“温家嫡女和那俩寒门学子齐齐被赶出家学的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说温府一代不如一代,幸亏温家主和刘梁慧刘先生是个明理的,未曾有所包庇……”


    温茹听得拧了拧眉毛,这怎么踩着她,夸上温年月和刘先生了?


    温年月看她站在堂下歪着头,满脸困惑,无奈地扶额笑了两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平素我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刘先生想必早就不想看你惫懒地留在书院,一找着空子就把你赶了出来。偏这样,我们母女还得谢她保住了咱家的声誉,提前堵了那两学生的嘴,让她们暗地里搞不了小动作。”


    刘梁慧那厮分明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偏把锦衣推出去,让她好好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领了个纨绔的头衔,她倒是知道她用心,但她温家还不至于要靠这个来谋取今上信任。锦衣昨晚未曾告诉她分毫,今早毫无准备地听到暗卫传来的消息,还真是让她气笑了。


    温茹听温年月说完,领悟的瞬间满头黑线,想起昨天刘先生一副“你已出师,自去修行吧”的样子,便觉得刘先生那人,腹黑的很。


    “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反正你的老母亲我是不可能为了这事,专门找人到市井之中帮你肃清流言的。”温年月食指轻敲了一下桌子,说话语气有些促狭。


    虽然这事让人哭笑不得,但听了下属转述,她还是有些老怀安慰,好歹女儿没白养,言语机敏,知道护着家族荣辱,而后去练武场,也肯勤勉。


    温茹沉默,半晌才赌气道:“我才不稀罕那书院,我自己便能学好。”她又不是没学过,有基础,以后自己读书钻研一定也能行。


    温年月闻言一挑眉:“自信大抵是好事,往后除去练武场的学习时间,再加一个时辰读书,一个时辰去铺子里跟管事学管账。”


    安排得如此紧凑,温茹听得就心累,这要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温年月便是妥妥的揠苗助长吧。不过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本就有心强大起来,为未来诸事做好准备,遂略略思忖一下,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温年月心内微讶,没想到女儿未曾与她讨价还价,目光随之柔和许多。挽君的孩子像他一样,看似柔弱,但还是有其韧劲在的。


    “累了便告假。”温年月眉目间暖暖柔光。


    温茹听得稍暖,对温年月的孺慕之情更深刻了些,对守住温家百年荣荫的决心也更坚定了些。


    “大人,四小姐求见。”竹笙敲门进来,弯腰请示道。


    温年月和温茹闻言,齐齐抬首看向门口,只见温夕桦不待听到回复,就一脸粲然地跑进来,一开口便是:“家主婶婶,我也想跟堂姐一样被赶出书院。”


    温年月脑子里忽然想起宋卫长方才转述的那句温家一代不如一代,不会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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