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兄弟,皇上对成予十分了解,他说华岩山上他不该出手,因为牵连到了孟挽之,成予知道后会难过。成予也确然十分难过,那天他带伤回府,将孟挽之带去孟府,亲口承认他灭了孟家满门,连她的母亲和乳娘都没有放过。他心伤到极致,便也用这极端的手段来逼孟挽之,他想逼她收下他这一命,可当他把剑递到她面前,她却又不肯杀他。
——她不要他的命,可她又要联手皇上来对付他。
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对他打击极大,大到他都不肯治他身上的伤,不敢换那被血染的衣,可他到底是郑成侯,人后多狼狈,多崩溃,人前都得多华贵。他换了一身衣裳,又去了他与孟挽之重逢的茶楼,说书先生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他令他将“宁王与孟挽之”的故事讲了一遍,又讲一遍,讲到日沉了西,天落了幕,万家灯火热闹燃起,他一个人被黑暗侵袭。
说书先生遣人来问他,同样的故事,讲了这许多遍,可听够了。
他如梦初醒,惶惶然说:“够了!”然后放下锭银子,起身离去。
说书先生与茶馆小二只道今日的侯爷好生奇怪,却无一人看到,他一身华服之下,早已是鲜血染身,伤痕累累。
四年以前,孟挽之突然失踪,那时皇权斗争分外激烈,成予为助皇上,错过了寻她的最佳时机。孟挽之从此杳无音讯,他不相信她会负他,于是编造了一个他负了她的故事,而她因为爱他至深,于大婚夜与他同归于尽。诚然这只是个故事,可至少在故事里,她的心里有他。
而今,孟挽之回来了,她一心要杀他,又跟他说,她是忘了他,后来终于,她认得他了,也不杀他了,可一转头,又联合皇上来算计他,他想不通,孟挽之为何要这么对他,他的兄长又为何要这么对他,他不曾有负他们半分,可他们的联手,却让他像一场笑话。
那几日间,成予夜夜夜不能寐,日日日难安神,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心爱之人的背叛,闭上眼看到的是肱骨手足的围捕,他似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又好像,他为郑成侯的这些年,本来就一无所有。
六月初九,成予去了京郊的一座府邸。
府中住了两人,一是久病缠身的夫人,一是年近古稀的婆子,两人年岁都已大了,脸上皱褶横生,发都白了满头。他去时,丫鬟们正在喂夫人喝药,他将药碗接过,蹲下身,舀起一勺递到夫人嘴边。
夫人将药喝了,说:“我听闻,侯爷要成婚了?”
成予点头,说:“婚期原本定在十五!”
夫人很欣慰:“侯爷早该成婚了,我知侯爷待挽之情深,可挽之她……她对不住你!”
成予端药的手颤了一颤:“夫人不知,与我成婚的人,正是挽之!”
夫人一听,十分激动:“你找到挽之了?”
成予点头:“我本来是想,在大婚时,给夫人和她一个惊喜!”
夫人问:“她如今可还好?”
成予说:“她很好!”
“好就好!好就好!”夫人放下心来,她身边的婆子也十分高兴。
成予却高兴不起来,他搅弄着碗中的药,心中愁绪千重。
夫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她问:“侯爷今日未带挽之前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成予低眉不语,夫人道:“侯爷如此,想来,事情小不了!”
成予把药递回丫鬟,另有丫鬟送来张凳子,他坐在夫人旁边。
“我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侯爷若信得过老妇,可以与老妇一说!”夫人说。
成予默了一阵:“夫人以为,情和权,哪个重要?”
夫人道:“那得看侯爷看重哪个?侯爷若重情,便是情重要,侯爷若要权,便是权重要!”
成予想了一想,摇头:“我不知道!”
夫人又说:“侯爷可以换个方式想,若明日便是侯爷大限之日,侯爷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回,成予沉默了许久,正巧丫鬟呈上来一杯热茶,他望着茶碗上飘扬的白烟,忽地悟了。他起身,说:“我知道了,谢夫人开解!”
成予说完,急匆匆要走,夫人请他将那碗热茶喝了,他言有要事,必须早些回去处理,夫人不再挽留。这时的成予,心中满怀着希望,他觉得只要能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好好处理与皇上之间的矛盾,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偏偏他就是缺了这么一点时间,当他快马加鞭回到侯府,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站稳,现实就又接连给了他几记重击。
一是宁峰回来复命,说他本在暗中保护孟挽之,可半个时辰前,孟挽之忽然失踪了。
二是仟月火急火燎前来,急忙忙跟他说,皇上打算诱他进宗庙,定他谋反之罪。
三是戌菱来求见,说孟挽之被抓了,抓人的人说,要想救人,就去皇宫。
是时,仟月尚未走,听到戌菱所言,她很容易将这几则信息串联起来:皇上抓了孟挽之,打算以孟挽之为诱饵,引成予进宗庙,然后他再带兵出现,将成予抓个现行。仟月抓住成予胳膊,说:“成予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有孟挽之,可孟挽之是皇上表哥的人,她要害你啊!你千万不能为她去冒险!”
戌菱则佯装关心孟挽之,慌乱道:“侯爷,挽之是被皇上利用了,她没有对不起你,你一定要救她!”
仟月一听,更加着急,几乎都要哭出来:“成予哥哥,你信我一回,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不要去皇宫,我不想你出事!”
戌菱干脆也抓住成予胳膊,喊得格外大声:“侯爷,要是连你都不管挽之,挽之就真的没命了!”
“成予哥哥——”仟月在他的左边喊。
“侯爷——”戌菱在他的右边喊。
“够了!”成予被这两人吵得焦头烂额,大呵出声。
那两人噤声了,仟月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委屈。
“你们先回去,此事要如何处理,我自有打算!”成予说。
“成予哥哥——”仟月还拉着他不肯放。
“我的话,你听不懂是么?”
仟月不敢再说话了,戌菱本也只是来演一场戏,戏到了,也没道理继续演,成予命人将她二人送出府,仟月终究放心不下,都到门口了,还不忘回头说一句:“成予哥哥,你千万——千万不能去啊!”
她们走后,成予没有立刻做决定,他坐在大厅的主座上,沉默了许久。
宁峰向来不会多话,因此,成予不说,他也不问。
一炷香过去,成予开口:“宁峰,你去帮我准备一些东西!”
宁峰听完他说的那些,只道:“好!”
成予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问:“我这么做,你不同意?”
宁峰道:“我只是觉得,为孟挽之,不值得!”
成予叹:“我知道不值得,可……我舍不得!”
顿了片刻,又说,“再说,我也不止是为她一人!”
宁峰不再说什么了,正是黄昏时候,日已沉落西山,但天际霞光笼罩,望出去俨然朝气蓬勃,可成予坐的位置,却已淹没在了黑暗里,门口隐隐漏进来一抹光线,让成予的身影和眼光,都显得虚无,又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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