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聊到了姜应檀,钱虎言语间愈发活泼起来,虽然仍清晰把控着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该说,但总归带上几分真情实意。
姜暮窈顾虑颇多,所以说话时的分寸拿捏很好,每次都不漏痕迹地抛出疑问。换做谁在当场,大抵也只以为她是放开了些拘束,露出对显赫皇家的好奇罢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大多时候是钱虎在开口说话,姜暮窈开口不多,每次都言简意赅,而马背上的喜儿尚还懵懵懂懂地追问两句,李氏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从遇袭之处到营地,其中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地能瞧见前方光亮。
钱虎将一行三人送到营门口的简易帐篷,又寻了专管这一处的士兵,亮出顺安长公主府的令牌,交代他们尽量看顾着些,莫要被人欺辱了去。
将诸事都妥帖安排好,又与李氏三人告别后,钱虎便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赶着回去复命。
望着钱虎远去的背影,姜暮窈多番犹豫,最终还是按捺下来。
短短相处尚不能分辨一人品性,这钱虎看着是亲厚老实,可她遇见的人里,也有那般面上和善、背后捅刀的小人。
亲眼见过随她远嫁和亲的侍女背叛,目睹过一路护送她的暗卫惨死,姜暮窈早就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营地周边都是土坡矮山,秋日的晚风寒冷冻人,姜暮窈站在帐篷前,望了一会儿钱虎远去的背影,拢了又拢身上单薄的衣服,终是回了帐篷。
托钱虎照料的便利,她与李氏母女被安排在帐篷最里边,那里有个小口透气,却不会冻人,三人挤在一起并不觉寒冷。
姜暮窈取下斗笠,躺在分给自己的一小块地方。一路的逃亡让她放不下戒备心,根本无法安然入眠,于是合上眼睛梳理事情。
据方才钱虎所说的话推断,此处营地看似由西北军与临城官员主导所建,一开始出力的确是檀儿手下的人,再联想从北燕而来的一路上断续听到的传闻,比如有檀儿的侍女在给流民施粥之类。若她猜得没有出错,檀儿确是在给她传讯——阿姐若是扮作流民,大可顺势来临城,我会在这里等阿姐。
既如此,那么檀儿能放出这个消息来,必然在营地中做了些手脚,好让自己一到这里,就能被她认出来。
檀儿会用什么法子呢?
嗯……刚刚钱虎说什么了?
好像是,借人还是识字什么的来着?
姜暮窈出神回想着,觉得侧卧的姿势有些僵,下意识翻了个身。
对!可不就是借识字的人么!
在她问到营地相关事宜的时候,钱虎顺口提了一局,因着人手不够,西北军从檀儿身边借了侍女来,帮着临城录入吏一并为新来到营地的流民录入户籍!
是了,或许就是这个认人的法子,走了光明正大的路子,也不会引起旁人疑心。今日那帮子来挑唆流民的歹人,袭击的不就是顺安长公主府上的侍女么,兴许就是派来暗中寻她的侍女呢?
透过头顶的小口,姜暮窈能望见外面的月亮,忍不住想笑出声。
阿姐的檀儿好聪明,能拿出这么个法子来,就是不知道派来的侍女怎么认人、如何认人,许是需要她出示什么信物?还是凭借画像、声音?
一想到后者,姜暮窈唇边的笑渐渐消下去,神情也黯淡了。
为了不被一路上追捕的云骑捉到,她狠下心喝了暗卫给的药,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又有李氏母女的相助,才摆脱了紧追不舍的云骑。倘若仅是凭借相貌与声音,只怕是她站在檀儿身前,也未必会被认出来。
思及此处,姜暮窈一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忽而,有一只小手戳了戳姜暮窈的腰,是躺在她和李氏中间的喜儿。
姜暮窈轻声问:“喜儿,怎么了?”
黑暗里,传来喜儿细小娇软的声音,“姨姨,喜儿今日终于知道了哦。”
“知道什么?”姜暮窈又问。
喜儿扭扭身子,凑到姜暮窈身边,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说什么秘密,“嘻嘻,喜儿今天看到啦,知道了姨姨说的桂花木钗长什么样!”
女童的话语天真可爱,充满了惊喜与喜悦,却让姜暮窈胸腔升腾起一波又一波巨浪,惊讶、喜悦、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
姜暮窈手指紧紧拽着袖口,声音抖极,不敢置信地问:“什么钗子?在哪儿看见的?”
“就是姨姨给喜儿讲的故事里,姐姐给妹妹做的桂花木钗呀,”喜儿年纪尚小,尚还分辨不出姜暮窈此时的情绪,只觉得姨姨有些奇怪,“喜儿今日看见侍女姐姐的袖口里就有一支木钗,像是半开的桂花,和姨姨说的钗子一模一样呢。”
这桂花钗子是她亲手做给檀儿的生辰礼,被檀儿无比珍惜地收好,不肯让人旁人多碰一下,所以——
今日那找她去问话的侍女,竟就是檀儿!
终于,姜暮窈眼中的泪水奔涌而出,懊恼极了,明明两人如此近地说了话,她怎能认不出檀儿呢!
帐篷狭小,眼泪一时止不住,姜暮窈惟恐情绪过于激动,引起了帐篷里其他人的疑心,手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用尖锐的痛意勉强按捺下情绪。
姜暮窈竭力稳住语气,如往常一般安抚道:“嗯,姨姨知道了,喜儿快睡。”
借着朦胧月光,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拿上一边的斗笠,摸索着离开帐篷,想去外边透口气,平复一下翻涌起伏的复杂心绪。
营地周围有士兵值守,姜暮窈向他们问了周遭的环境,往不远处一个小水潭去了。
姜暮窈一心看着眼前的路,一边回想方才士兵所说的方位,不曾发觉在她的身后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偷偷跟了上来。
-
临城城楼下,钱虎手持令牌,顺利进了城门。
等他回到怀化大将军府后,还得马不停蹄地跑去找魏十,回复一下李氏三人的事儿。
鹰卫这次跟来临城的人多,一半人出去办差,剩下的一半留在府中。幸亏傅则买下的府邸够大,平日里使唤的下人不多,因此府内空出的院子足够留下的鹰卫居住。
钱虎径直去了分给魏十与萧五两位正副统领的小院子,却只瞧见了萧五一人,立即猜到魏十定是在主院里与殿下议事呢。
他与萧五见了礼,想着反正自身也闲着,索性就从此处走去主院,说不准还能碰上回来的魏十,也省得来回跑。
府内各个院落的转角处都挂了灯笼,光线虽弱,却也增添了一分朦胧感。钱虎一边欣赏月下景色,一边往主院走去,倒不知怎么了,想起今晚三人中的斗笠女子。
头戴斗笠、面上带纱,朦朦胧胧、半遮半掩,可不就如今夜的月色么!
钱虎就这么胡乱散着思绪,刚过回廊的一处转角,就与回屋休息的魏十碰在一起。
当即,钱虎抱拳见礼,直说人已平安送到,且叮嘱过营地里的士兵,定不会让那三人受欺负。
对这小子的办事能力,魏十还是十分放心的,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魏统领客气了,您把差事交给我钱虎,那就是信任我,都是应该的!”钱虎摸头笑了。
明日还有事要办,两人都准备回去早些休息,合计了一下回去的路,得到前面岔路口才分开,于是就相携同行一段路。
要不说钱虎是个活泛的人物呢?就这么一段路,他也按捺不下话痨的脾性,挑着各色话头,想与魏十唠嗑。
魏十好笑地瞪他一眼,倒也不见外,顺势闲谈起来。
原本,两人从近日事务谈起,正提到姜应檀的身上,魏十索性也多提点了这小子两句。
不提点倒也罢了,就这么隐晦提了一嘴,立刻让钱虎想起今日晚间,急急冲到临城郊外救下的侍女,还有自家正副统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尊敬态度。他脑子活络得很,只消转个两三圈,便猜出了个大概。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下,钱虎嬉皮笑脸凑过去,小声道:“今晚上咱们救的那侍女,不会就是殿下吧?不然怎么您和萧统领都那么恭恭敬敬呢。”
魏十禁了,嘿,他就简略说了两句,关于殿下易容半个字没提,怎么还能被这小子猜出来?
感受到魏十散发着杀气的眼神,钱虎连忙讨饶,见魏十对喜儿挺关心,顺口就把话题转到李氏三人身上,笑着感叹斗笠女子不仅认得字,竟还挺关心他们殿下。
可他不过说了两三句,就见魏十神情忽而严肃,揪着他领口追问好几句后,脸色大变,丢下一句“莫要与旁人说”,转身就往主院方向奔去。
被无端扔下的钱虎愣在原地,把自己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仍是不知魏十怎么就突然激动,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另一头,魏十强忍着激动,也顾不上什么一层层通报,袍角翩飞间,闯到主院正屋的门前,大声求见。
屋内的姜应檀正被傅则缠着,他今日着实被吓到,晚间还起了低烧。此时他刚喝完药,正昏昏欲睡着,一直拽着姜应檀不肯松手。
忽而听见魏十大声求见,傅则心中很是不情愿,可不等姜应檀开口或示意,就懂事地松开姜应檀手腕,依依不舍道,“姐姐早些回来,则则好怕。”
姜应檀是想摆出惯常的冷淡,然而看见傅则脸颊烧得微红,一张俊脸无端多了些弱气,她终归没狠下心,缓声道:“好,一定回来陪你,先睡吧。”
傅则依恋地望着姜应檀的背影,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姐姐有正事要办,我要乖一些,不能打扰她。
她答应则则了,就一定会回来的。
而姜应檀并未察觉身后目光,走到外间等魏十进来。毕竟刚议完事不久,她虽不知魏十所为何事,但大致猜测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哪知魏十急匆匆进来,尚来不及行礼,口中所说的言论就把姜应檀震住了。
姜应檀猛地站起,不敢置信道:“什么?你说之前那个斗笠女子就是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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