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姜暮窈前行的步伐不算快,她手边没有火折子一类的物件,仅仅靠着高悬天际的弯月照亮前路。
营地士兵告诉她的那个水潭并不远,大约往东走了一炷香时间,就看见了泛着月色的水面。
临城周遭少有绿意,此处背风而处,潭边还立着几棵有些年头的胡杨树。
姜暮窈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并不挑剔地上尘土,就此席地而坐。其实,在慢慢走到潭边的这段路上,她已经渐渐平静,汹涌泪意尽数收了回去。
现下,姜暮窈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开始思索起后路。
纵使今日阴差阳错,没有与檀儿相认,日后定还有别的机会。
檀儿易容成侍女,亲自来营地寻人,应该会配一些只有她们姐妹两人知道的物件,比如……那支桂花木钗?大抵是在一旁帮着录入户籍册时,暗中观察谁会显露出不一样的神色。
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要她在被问话时,明显对钗子表现出异样,就一定会被檀儿以合适的借口带走,也不怕打草惊蛇。
想到这里,姜暮窈不禁无声笑起来,只须再忍耐一日,明日的这个时辰就能与檀儿携手相谈罢!
突然,除了夜风吹过的“飒飒”声,她警觉听见了后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来了。
就在那一刻,姜暮窈拍地而起,从怀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双手握住兵器,直直对着来人。
她厉声喝道:“谁!”
难道是慕容迟的云骑追上来了?
来人是个男子,身高七尺,身形不算消瘦。等走进几步,就能看清长相,此人长有一双斜白眼,宽鼻阔嘴,莫名透出些怪异来。
他嘿嘿笑着,一开口说话,更是透出浓腻的猥.琐,“美人,长夜漫漫,何不做些乐事?”
这话里的恶心味,直让姜暮窈感到深深的反胃,心里防备也松开些,只要来的不是云骑,那就仍有转圜之机。
姜暮窈紧握手中匕首,冷道:“你大可再往前试试,看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猥.琐男子这才听见她面纱下嘶哑刺耳的声音,兴致顿时消下去一些。原本看她身段窈窕,便猜这斗笠下面定是一副绝色面容,哪成想声音这么难听!
不过他仍没有放弃,阴笑道:“小美人的手碰什么匕首……”
听见这话的姜暮窈笑了,仿佛是听见什么笑话,“你喊我什么?美人?你的美人——”
她的语调骤冷,摘下头上斗笠与面纱,嗤道:“长这样吗?”
“什,什么怪物!”猥.琐男子看清姜暮窈的脸庞,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不断后退,甚至踉跄倒在地上。
月光下,姜暮窈的整张脸遍布红斑,还有狰狞鼓起的肿包遍布其中,一直从下巴蔓延至脖子,不难猜出,她身上也是这幅情形。
姜暮窈厌嫌地瞄了一眼男子,匕首换成单手拿着,“滚。”
猥.琐男子连滚带爬地跑开,头也不敢回,仿佛身后的姜暮窈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望着男子慌乱跑开的背影,姜暮窈不由苦笑,如今她的脸变成这样,那些故人怕是不仅认不出,还会视她为不详的怪物吧!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戴好面纱,手也伸向扔在地上的破旧斗笠。
就在此时,头顶明月被乌云遮住,水潭附近的光线骤然变暗。
黑暗中,那猥.琐男子逃跑时的杂乱动静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户看见猎物后,那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属下参见,瑶妃娘娘。”
姜暮窈胳膊上骤然激起无数鸡皮疙瘩,脑海中的那根弦猛地拉紧!
-
深夜寂静,士兵在营地大门轮流值守,正靠在木桩上打瞌睡。
忽而,从前方出现了一行人骑着快马,疾驰而来,将守营士兵的瞌睡虫赶了个干干净净!
小兵连忙上前,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戴着面具,其身边的随从夹着马匹往前,火光下露出小兵看过的一张脸来。那是前段日子与周军师一同来营地的魏统领,据说是顺安长公主身边的得力干将。
小兵连忙抱拳行礼,“见过魏统领,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魏十抱拳回礼,“昨日鹰卫送了三人过来,与你们打过照面,她们现在何处?”
关于这事,小兵印象颇深,连忙去相应的那处帐篷寻人,最终却只带出来李氏母女两人。
戴着面具的姜应檀蹙起眉,不耐地问:“还有一人呢?”
听出面具下的是一道女声,小兵下意识以为那是鹰卫里的女护卫,咋舌之余,赶忙回道:“那个戴斗笠的女子先前说想去透气,我给她指了附近水潭的方位,许是还没回来。”
小兵不敢耽误他们的急事,不等魏十问出声,连忙指了路。
一得到确切方位,姜应檀猛地一夹马肚,心急如焚地赶往东边。
不知为何,她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好的预感。
不!
阿姐不会出事,不能出事!
浓厚夜色下,姜应檀骑着骏马,在起伏的黄土旷野上快速前行,她手里的马鞭连连抽打,不断加快速度,身后还缀着一列侍卫。
在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水潭附近时,空中遮住月亮的乌云缓缓飘开,月色重新照亮广阔土地。
就在那一瞬,姜应檀看清了潭边情势——一名身形高壮的男人正钳住女子的双手,似是刚刚发生过争执,两人的脚边掉落着破旧斗笠和一把匕首。
借着明朗月色,姜应檀与那女子的眼睛直直对上。
纵使露出的皮肤不再白皙凝滑,纵使一张脸已是面目全非,姜应檀仍然认出记忆力的那一双杏眼。
那是幼时哭泣时,满盛着温柔、疼惜的一双眼。
那也是答应和亲北燕,即将离开起居多年的宫殿,最后一次拥着自己,曾投过来不舍、依恋与决绝的一双眼。
往事齐齐用上心头,姜应檀浑身颤抖起来,热泪盈眶,明明想要不停地大声唤“阿姐”,却不得不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不,不能随意开口!
那男子露出的手腕有刺青,看着是慕容迟养的云骑,若她此时开口,便是直接证实阿姐的身份!
姜应檀心知眼前的情势之恶劣,利落地勒住缰绳,与对面两人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快速打量周遭环境。眼睁睁看着那云骑绕到姜暮窈身后,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利刃
短短几瞬,她脑子完全静了下来,冷冷道:“哪里来的宵小之徒?”
当她开口时,被云骑控制住的姜暮窈旋即认出她的声音,那是先前的侍女,不,是她的檀儿!
姜暮窈双眼一热,但也深知现下情势,不敢过多表露出异样,死死按捺住激动。
男子嗤笑一声,那眼神仿佛洞悉所有,“你是大齐顺安长公主的鹰卫吧?早就听说鹰卫里有女护卫,倒真是头一回见着。”
说着,他脸色忽冷,厉声道:“都追到这里了,还装什么!留下匹快马,你们所有人都退到十丈外,不然我就杀了她!”
见对方把话挑明,姜应檀反而沉住气,“是么,慕容迟的云骑居然只会拿个女人来要挟他人?”
“拿你们北燕人的命,来要挟我们这些大齐人?笑话!要杀就赶紧杀。”姜应檀讥笑一声,语气转冷。
那云骑微微眯眼,从对面人的言辞语气里听不出诈,狐疑道:“你们为何来此?”
“当然是为了把你这个云骑抓回去。”姜应檀不为所动,随意甩着马鞭。
话音未落,姜应檀身后的鹰卫各自散开,将云骑围困在中间。
顿时,男子有些慌了,他不过是提前来临城打探消息的先锋,大批人马还在五百里外,自己的腿上功夫是不错,但也无法硬生生抗下这么多的人。
可他不仅要脱身,还要把瑶妃娘娘带回北燕,根本不是轻易能做到的,除非——
“你以为她是谁?她是你们送来北燕和亲的永熙公主,你们皇帝的亲姐姐!不想她死就识相退开,若不然就同归于尽好了!”
话刚说完,云骑狠戾地掐住姜暮窈的脖子,下手半分不留情面。
而姜暮窈被掐得整张脸都涨红,呼吸困难间,不忘挣扎看着姜应檀的双眼吗,檀儿,不要退让!
姜应檀咬紧牙关,不断在心里重复,想要赢得这场博弈,只能继续演下去。
有了马头的遮挡,云骑无法看见姜应檀的手掌心被缰绳磨破,只听到她不屑道:“我朝的永熙长公主,早在五年前就病逝在了你们北燕,现在胡乱将一个丑陋女子指认为永熙殿下?堂堂云骑说得话,连三岁小儿都不信了!”
这话说完,周边所有鹰卫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对着那云骑指指点点。
云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好看,对面的人油盐不进,碍于慕容迟的命令又不敢伤了姜暮窈,自身进退两难。他忌惮慕容迟的疯狂,不敢继续掐着姜暮窈。
就在云骑手松开的一瞬,他身前的姜暮窈抓准机会,踢出鞋跟藏着的锋利刀片,用力踩向云骑的右脚,脱离控制后猛地扑向前方!
机会来了!
趴在不远处土坡上的弩手,对准云骑的脑袋射出一箭!
“噗!”
弩.箭以不可抵挡之势插入云骑脑袋,其力道之猛,甚至连箭尾都没入半寸。
看着姜暮窈脱困,姜应檀装出来的冷静全盘消解,她几乎是摔下了马背,跌跌撞撞地奔向趴在地上的姜暮窈。
姜应檀手指尖颤抖着,把姜暮窈扶起,哽咽唤了一声,“阿姐!”
“檀……檀儿?”姜暮窈扑倒时,额头狠狠磕在了坚硬地面上,现下还有些晕。
“是檀儿,”姜应檀后知后觉地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底下的真实面容,又哭又笑,“没事了,阿姐,我们回家。”
姜暮窈的头晕没有好转,却不妨碍她认出姜应檀,抬手轻抚姜应檀的脸颊,轻轻笑了,“檀儿别哭,阿姐……阿姐回来了……”
再也不会有绵绵不断的追兵,数日跋涉的疲惫尽数卸下,再加上回到亲人身边的安心,姜暮窈话音未落,就彻底晕了过去。
姜应檀急声唤道:“阿姐?阿姐!”
见姜暮窈再也没醒来,姜应檀一把抹了脸上眼泪,“来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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