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御花园,从玄武侧门出来,韩惜铮并不急着回去住所,而是先去了东大街的一处药堂。
牌匾上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他抬头看了一眼,迈入其中。
至柜台处,青衫郎君轻轻晃了晃折扇,问道:“掌柜的,我最近喉咙肿痛,能给我抓点药吗?”
那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抬起,随口道:“桔梗、甘草、防风、牛蒡子、玄参、升麻、射干。抓回去熬柑桔汤,喝个几次就能药到病除。”
韩惜铮掏出一块散碎银子,笑眯眯地说:“劳烦帮我包好,我拿回去后想直接煎药。”
掌柜瞥他一眼:“那你随我进来,我给你多抓点玄参。”
跟着他进入里屋后,韩惜铮将折扇合拢,将轻佻之色隐去,声音压低:“情况如何?”
中年男子给他沏了杯茶,说:“公子请放心,上一批药材已经送到汾州,交给了当地的乡绅。”
“能确定是给的乡绅吗?”
近日汾州突发洪灾,死了很多人。朝廷虽有救济,但经官员层层剥削,真正落到百姓头上的便所剩无几。韩惜铮人微言轻,暂时无法改变这种局面,只能暗中解囊,购买了很多药材、粮食,托人送往汾州。
他自己就身居官场,深知里面的水有多深。有时候贪了无罪,不贪反而成为罪过,在这样浑浊的大环境中,所购物资绝对不能交给官吏。
万掌柜点头:“我找的镖师再三确认过,是给了汾州最有名望的扈老爷,没有经州官的手。”
“如此便好。”听完,他终于松了口气。
对面的人递来一本账册,帮他翻开封皮:“里面详细记载了公子捐赠的每项开支,何年何月何日购买了多少东西,全部在册,请您过目。”
韩惜铮信任掌柜的人品,没有细看,粗略地翻了两页,将账本中的内容浏览完毕,眼神深幽,显出几分犹疑。
韩氏虽是东南大族,家底丰厚,但他想自立门户,约莫有三年的时间没向家里伸手要过财物。这次购买救灾物资也是全靠过往的积蓄支撑,如今手头已经没有太多余钱可供支配,然而汾州那边还有很大的缺口。
他眸光黯淡,道:“韩某虽然尽了全力,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还有许多人没有得到帮助。”
掌柜宽慰他说:“公子不用担心,有位和您一样有善心的人前几日购买了大批药物送往汾州,我抽空去打听了下,街上另一家米店也在同一天卖出大量存粮。以那人的手笔来说,空缺应该基本补上了。”
“哦?”
“不过我料想来的那位不是正主,估摸着是某个大户人家派来的小厮。”他打趣道,“对方声音尖细,面白无须,清清瘦瘦的,挺像个小姑娘。”
听到这儿,韩惜铮忽然来了兴趣,眉毛轻挑,说:“如果下次那人再来,劳烦掌柜派人来韩府知会我一声。”
寻常男子声音雄浑,且到一定年岁便生胡须。掌柜说他声音尖细,面白无须,多半是哪个宫里出来的小太监。
那到底是哪位贵人会有这等闲心?他很好奇。
*
寿康宫内,烟雾袅袅。
檀香的味道萦绕鼻间,沈稚秋一脸乖巧懂事的笑容,在对方说话的间隙,用空洞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佛龛。
“皇儿那么多妃嫔中,哀家最喜欢的就是你。德妃识大体,但不够温柔体贴;淑妃有趣,却过于自我;嘉嫔纯真可爱,有时又过于单纯。左看右看,也就你这丫头合适…容妃,你在听吗?”
沈稚秋瞬间回神,频频点头。
“妾身向来清楚您待我亲厚,心中分外感激,时刻不敢忘记。”
太后神色缓和,保养得当的脸上缓缓扬起欣慰的笑。
她两指捏住茶盖,悠悠撇开水面的茶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哀家听说,这几日皇上又送了许多奇珍异宝到你宫里?”
容妃眉心一跳,做出要跪下的动作,急忙认错:“妾、妾身不该贪图享乐,日后定会规劝皇上厉行节俭,请母后不要生气。”
华衣美妇‘噗’的笑出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颜悦色道:“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你?先起来说话罢。”
大宫女漪秀将她扶起,沈稚秋表情轻松了些,但还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畏畏缩缩地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太后。
陈太后塞了颗栗子给她,笑盈盈地说:“好姑娘,别被言官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吓着。皇上坐拥天下,整个大庆朝都属于他,用几个小钱算什么事?你们还年轻,该有的吃穿用度一点儿都不能省,否则既苦了自己,又丢了皇家的颜面。”
说罢,她让宫人捧来一个镶满宝石的锦盒,在容妃面前打开。霎时,华光流转,刺痛她的眼睛。
沈稚秋大惊,不敢置信道:“这……”
太后取出盒子里的耳饰,凑近女子,亲昵地为她戴上。
她盯着女子雪白的耳垂看了会儿,不由赞叹一声:“这翡翠耳珰还是配美人更合适,哀家把它送给你,希望以后稚秋能常伴皇儿左右,做他的解语花。”
“无功不受禄,妾身哪里敢受此大礼?”沈稚秋眼中布满惶恐,小声推辞。
“皇上处理政务辛劳,你在他身边,时常可以提醒他注意休息,适当的享受也必不可少。这难道不是功劳吗?”陈太后对她的拒绝视而不见,仍旧挂着慈祥的笑,语气却愈加笃定。
容妃接连两次被拒绝,也不敢继续推辞,便顺势收下了耳珰。
太后抿了口茶,又说:“你之前去了淮阴王府?”
沈稚秋暗笑:合着这事儿已经传遍天下,谁知道后都要来问一问我。
她作出娇蛮的表情,美目含怒,嗔怪道:“妾身真不晓得天下为什么会有王爷这样不知感恩的人,皇上待他还不够好吗?哪怕他屡次冒犯,皇上仍然不计前嫌,还担心他的身体,特派御医前去诊治。他可倒好,将妾身扔在堂中许久,不闻不问,全然不顾皇上的面子。”
话音刚落,容妃眉毛拧去一处,怯生生说:“妾身失言,请母后责罚。”
太后耐心听她说完,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温和。
“你也是这样同皇儿交代的?”
“是…”她委屈得很,眼底尽是泪光,“妾身替皇上不平,替他难过!”
沈稚秋吸吸鼻子,娇声娇气说:“您罚我吧,不管发生何事,妾身自知不该挑拨皇上与九叔的关系,惹他们生隙。”
“哈哈,好孩子,好孩子!”陈太后爽朗大笑,待她笑够,眼角细纹展平,柔声道,“你没做错。赵霁本就是狼子野心,觊觎皇上的江山,否则他怎么会带兵进驻京城,又迟迟不肯离开?”
“皇儿十岁登基,早就该亲自执掌大权,如今却在他的钳制下畏手畏脚,做什么都不能如意。哀家也恨透了他,无奈久居后宫,年岁渐大,很多事都力不从心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容妃,眸子里充满希冀和信赖。
“还好有你这么个妙人在皇上身边,哀家做不到的事,以后只能请你为之代劳。”
容妃得到她的夸奖,小小地兴奋了一下,很快又被疑惑吞没。
“妾身能为皇上做些什么呢?”
太后常年诵经念佛,连模样都出现几分佛相。
她转了转佛珠,凤眸盈满慈悲,缓缓道:“皇上心肠最软,容易被佞臣左右。你在他身侧,须得耳提面命,时刻警惕他被淮阴王的花言巧语迷惑。”
那片慈悲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深色漩涡,藏着足以撼动天地的风暴。
“懂吗?稚秋。”
女子好像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她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好’字已经从喉咙深处溢出。
*
简单食过晚饭,沈稚秋在园里散了会儿步,等月亮从云中露出半张脸,她便与茯苓一道回到内殿。
沐浴完毕,美人乌发如瀑,散落肩头。她身上还散发着湿润的热气,刚将头发擦拭半干,就像失去骨头一般伏在软塌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茯苓苦口婆心地劝她:“主子,再擦擦头发吧。”
沈稚秋这几日频繁外出,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这会儿实在累得慌,胸口一阵闷痛,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又不想让丫鬟担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撒娇耍赖道:“人家不想起…好茯苓,你别担心啦,我不会染上风寒的。”
茯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软塌刚铺上新的羊绒毯,您的头发在滴水,都将它浸湿了。”
她一阵无语,过了会儿,语重心长地说:“乖妹妹,你知道哑巴为什么长寿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会说话。”
“…奴婢错了。”
沈稚秋叹气:“没有,是我错了。”明知道她脑子一根筋,还想着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话。
茯苓语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许久,憋出一句:“奴婢给您捏背。”
说完后,不给沈稚秋反应的时间,直接上手。
“……”感觉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
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使女子原本苍白若纸的脸颊猛然胀成猪肝色。
“娘娘您怎么了?”茯苓蹲下,慌乱问道。
容妃默默哽咽了声,弱弱地说:“我…我没事,你继续。”
茯苓高兴起来,更卖力地为她捶背捏肩。
她深深呼吸几口,终于慢慢适应这非人的力道。
休息片刻,沈稚秋将头从臂弯中抬起,眯着眼,懒洋洋地说:“下次你就别去寿康宫了,让当归陪我去。”
捏背的动作微微顿住,茯苓的声音透出一丝丝难过:“您嫌弃我。”
“没有,寿康宫陷阱太多,当归聪明些…”
“您嫌奴婢笨。”
她本来想否认,不过思来想去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索性直接承认:“对。”
“为什么?太后这么温和,奴婢不怕。”
沈稚秋瞋她一眼,笑骂:“还不承认自己笨,本宫问你,她若是真的慈母,怎么会要我做奸妃惑主?又为什么巴不得皇上昏庸无道?”
“还有,淮阴王手握重兵,如果他与皇上能够齐心协力,大庆朝的江山只会更加稳固。但你可瞧见她有丝毫想让两人修补关系的想法?”
她幽幽道:“傻姑娘,太后这是在捧杀皇上,借机帮助外戚独揽大权。她赠我重宝,好言相对,也是想把我变成棋子,任她摆布。”
茯苓脸上出现肉眼可见的慌张。
她立刻松手,扑通跪地。
“请娘娘把奴婢留在灵犀宫,太后那儿我再不敢去了。”
沈稚秋:“……”倒也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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