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糕点已经不甜了。……

    门窗破开之前, 系统的提示音和缓下来。

    “恭喜宿主脱离危险。”

    沈觅看着越棠。

    越棠慢慢抬眸看她,他眼中微微泛红,手臂上的鲜血滴答滴落在沈觅手背。

    他神色平静, 此刻全然不见平日的软糯乖巧。

    像极了前世的南朝之主越棠。

    沈觅视线移到脖颈间的铁片上, 越棠的手很稳, 抵在她脖颈间,若不是她转身,可能也不会划破肌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棠藏下了这枚铁片。

    在听涛院时, 越棠没有机会碰到任何锋锐的东西, 来到折青居,沈觅给了他很多的自由, 他之前表现地很乖巧,想来唯一的一点出格就是藏下了这枚铁片。

    一旦抛开所有对越棠的怜惜, 再去看他, 从一开始就让沈觅背后冰凉。

    初见的昏倒,灯下的流泪, 恰好被她撞见的为她辩驳,悲伤至极的哭泣, 木雕, 断腿,挡箭……

    真是……鳄鱼的眼泪。

    沈觅神情渐渐冰冷。

    门窗被破开, 越棠愣愣地看向一旁的桌面。

    他没有再往前, 慢慢放下了手。

    系统惊喜道, “能检测出越棠的亲密度了!”

    沈觅淡淡瞥他一眼,道:“多少。”

    系统看着数字有些发愁。

    从无法显示,跳到零, 现在是一。

    数字跳到五时,沈觅又一项权限能够开启。

    也就是说,继上一次权限开启后,沈觅又一次累计积攒够十个亲密度。

    系统干脆地将信息全部发给沈觅,“宿主,你还是自己看吧。”

    沈觅看着亲密度又从五跳到六,想到之前的无法显示,再联系起鳄鱼的眼泪,她笑了笑,问:“所以,无法显示,是因为亲密度是负值。”

    系统闷闷地应了一声。

    “好像,让你回来的时间有些晚了。”

    越棠看着桌上的糕点,眼中所有幻影消失。

    他还是十一岁的越棠,不是将来被逼上绝路尸骨无存的十九岁越棠。

    手中的铁片被鲜血浸地滑腻几乎握不稳。

    方才记忆和现实的错乱中,他想要杀了沈觅来避免将来的一切。

    他本可以做到的,可是他还是犹豫了。

    接下来,越棠也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被抓回来不是结束,现在才是。

    越棠慢慢垂下眸。

    冲进来的卫江等人一进来就立刻轻扫干净窗台,接沈觅离开火场。

    卫江停在越棠身边,抬手点上越棠周身几处穴道,小少年和在熹山脚下一样,沉默着任他封住穴位。

    因为沈觅危险中还记挂着越棠,这次卫江留了点情,没有像方才那样封地严实,还能让越棠好好站立行走。

    全身力气又被卸去,越棠慢慢松开了手,铁片跌落在地上。

    云霏眼尖地看到沈觅脖颈上的淡淡一道划痕,白色一道伤痕上,只有一两点稍微沁出淡淡的血色。

    “殿下受伤了?”

    沈觅抬手摸了一下脖颈,看到指尖只蹭下一点红色,淡淡道:“没事儿,先回去,看好越棠。”

    云霏敏感地捕捉到,这次沈觅是冷淡地说,越棠。

    卫江推了越棠一下,道:“走吧。”

    越棠看着桌上的糕点,跟着黑衣卫往外走时,路过桌边拿起了一块糕点,慢慢用一块帕子包好,握在干净的掌心。

    卫江不在意他这些小动作,盯着越棠出了千金楼,便守在沈觅身边。

    千金楼彻底被火海淹没,走得远了,沈觅回身看了看面前的高楼。

    昔日繁华盛景再也不见,只留下满地尘埃。

    幸好没有普通百姓受伤。

    顾微澜被烟熏火燎呛得咳嗽不已,此刻虚弱地倚着小厮,站在沈觅不远的地方。

    看到沈觅,顾微澜歉意道:“是冲我来的,连累殿下了。”

    沈觅淡道:“三殿下客气了。北朝国土范围之内,必然会查清行刺的人,三殿下不能在北朝出这样的意外。”

    沈觅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必然要彻查。

    幸好顾微澜没有出事,万一他这次死在北朝,两朝好不容易平静几年,怕是又要开战。

    顾微澜笑了笑,“那就多谢清晏了。”

    沈觅这个时候也懒得计较他直接改了称呼,确定好已经有官府控制好局面,便直接走向马车。

    云霏扶着沈觅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正要让越棠上去,却见越棠只站在车下。

    皱了皱眉,云霏探身到车门处,问道:“殿下,越棠怎么了?”

    穿过被掀开的车帘,沈觅看到越棠站在车轮旁边,阳光撒进他眼眸,眼底清澈,光芒便显得流光溢彩。

    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

    越棠看着前方,目光有些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觅淡淡道:“上来。”

    越棠愣了一下。

    沈觅坐回车厢中,问了问系统。

    “任务不能换是吧。”

    系统小声回答:“不能。”

    “那我今后只盯着他,让他没办法回南朝,也没办法做任何伤人的事,算不算拯救了?”

    任务就是让越棠避开前世,这样限制他的未来,也算是钻任务的空子。

    系统弱弱道:“算的。”

    沈觅心里有了结果。

    心疼什么心疼,她不如好好关注一下自己,她现在控制住越棠实在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任务能完成就行,花费多点时间,就当在古代度假了。

    越棠上了马车,亲密度还在缓慢往上涨,沈觅看着上涨的数字,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越棠垂着眼眸,平静地坐在沈觅对面。

    马车慢慢朝着折青居返回,车厢偶尔轻轻晃动一下。

    沈觅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面看了一会儿,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越棠视线慢慢往上抬。

    看到沈觅脖颈上发白的一道伤痕,他手指收紧了一些。

    窗外风景慢悠悠晃过,沈觅总算调整好了心情。

    注意重新回到车厢,不期然看到越棠在看她的伤口,沈觅没忍住轻哂。

    过了一会儿,沈觅道:“能说实话吗。”

    她笑意很冷,嗓音也仿佛是从冰水中浸泡过,比她在为他惩罚人时还要冷漠。

    预料之中的变化。

    越棠长睫颤了颤,垂下眸,没有说话。

    沈觅淡淡道:“熹江边上,我只稍微松了手,你就摔倒昏迷,是装的吗?”

    “因为你说要来拿药,我等不到人去找你,结果遇上你被欺负,时机是你算好的?”

    “木雕店里想问的怕不是我的喜好,只是发现有人便改口?”

    ……

    “断腿、挡箭。越棠,你倒是真狠得下手。”

    “我有哪句是说错的吗?”

    越棠一句一句听着。

    他可真是卑劣。

    沈觅很聪明,只要不被他迷惑,只要不可怜他,很快就能想清楚所有的异常。

    她全部都知道了。

    不用再说也知道,越棠从一开始就在骗人。

    什么丙等,不过是他藏拙瞒着所有人。

    沈觅看着越棠越来越沉默,他眼中有些黯淡。

    越棠抬眼看着沈觅,眼尾有些红。

    他慢慢弯了一下眼睛,看上去除了脸色有些白,其余便如往常一般,神色乖顺,轻声道:“殿下没说错。”

    看着他眼尾越来越红,沈觅看着这抹绯色,淡淡道:“又要哭?”

    越棠愣了愣。

    他眼眸血丝已经退下去,水润干净,好似水洗过,仿佛真的盈着一点湿意。

    越棠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说,沈觅索性闭上眼睛往后靠着车壁休息。

    眼不见心不烦。

    很快到了折青居,沈觅一下车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看也不看越棠一眼。

    云霏感觉到不对劲,却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棠的腿早就好了,殿下可能气他欺瞒又逃走。

    云霏也有些生气,果断站在沈觅这边,不再理会越棠,直接着手去处理今日这场事变的后续。

    越棠站在沈觅门外,他忽然感觉一阵空茫,天地间只剩下他和面前紧闭的房门,巨大的惶恐不安侵袭了全部思绪。

    沈觅似乎没想杀他。

    沈觅为什么也不打他也不骂他。

    心中蓦然空了一块,胸腔似乎也消失了一大片,寒风直接吹到骨缝里。

    先是茫然,随后是空荡荡地又难过又害怕,慢慢心脏紧缩起来,难受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情绪早就有些迟钝了。

    甚至身体的反应都比他能感受到的情绪要来得真实。

    太难受了。

    越棠后知后觉,要是一开始,他就远离沈觅就好了,要是沈觅是真的对他另有所图就好了。

    要是沈觅不要对他那么好,就好了。

    就算顾微澜会继续摧折他,就算活不过这个冬日,也不重要,至少不会这样。

    是他多疑愚蠢,又作茧自缚-

    室内,沈觅生气地和系统吐槽。

    “救赎剧本撕了吧,我强制他老老实实过完这一辈子也算完成任务。”

    系统默默盯着还在慢慢上涨的亲密度,缩在一边不敢说话。

    等到涨到了十五,又获得一份权限,系统小心翼翼地问:“宿主,今天还看吗?给你倍速外加不限时礼包,消消气。”

    今日顾微澜说了很多,确实,她对越棠的过去了解太少。

    不知道越棠经历过什么,沈觅习惯温和善意待人,不想因为前世偏见而薄待了小越棠,所以她才能这样轻易被欺骗。

    沈觅面无表情道:“行啊,看。”

    就算这个时候,沈觅也没说什么狠话,但系统还是乖巧地安静如鸡,默默开启了权限就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沈觅直接跳过越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过程,进度一直往后拉,直到他回到慕容家。

    得知慕容祁两人死讯后,大夫人悲痛过度,一看到越棠,便指认他是元凶。

    是越棠的错。

    要不是越棠,她的阿祈和夫君便不会走那条路,又怎么会死?

    八岁的小越棠一回来,看到大夫人,尽管浑身是伤没有一块儿好的,也还是弯着眉眼,高兴地喊:“母亲,小棠回来了。”

    大夫人流着泪手掌扇过去,越棠此时的身体状态根本禁不住,直接被打得摔在地上。

    苍白的脸颊上五道鲜红的指痕,慢慢往外渗出一层血迹。

    大夫人哭喊的声音尖利刺耳。

    “你为什么能活着回来,我的阿祈啊……”

    大夫人拿着身边能摔的东西往越棠身上砸过去,眼睛通红。

    越棠怔在原地,伤口又被砸开,额头上被砸出的血口汩汩往下流血,流进眼睛里,满目鲜红。

    沈觅看着八岁的小越棠,没有说话。

    夜晚,越棠躺在冰冷的床上,大夫人秉烛过来,仔仔细细为越棠上好药,眼泪止不住地流,最后她将越棠温柔地抱进怀里,心疼地轻声问:“疼不疼?”

    越棠愣住了。

    怎么会不疼呢?

    身、心,都太疼了。

    越棠摇了摇头,眼中很快漫上水迹,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滴。

    他轻声抽噎了一下,抬手回抱着大夫人,道:“母亲不要难过,不疼的。”

    大夫人摸了摸他发顶,道:“乖乖睡一觉,明日,阿娘给你做花糕吃,好不好?”

    越棠流着泪点头。

    第二日,越棠等来的是大夫人的冷眼和打骂。

    “越棠,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可一到了晚上,大夫人便心疼地为他上药,道:“怎么那么不小心,又受伤了?”

    大夫人心疼道:“阿祈。”

    沈觅有些冷。

    越棠愣住,他眼中忽然流出一滴泪,越棠轻轻道:“母亲,我是小棠。”

    “你是阿祈。”

    “母亲,我不是兄长,我是小棠。”

    “阿祈。”

    ……

    “阿祈。”

    “你是阿祈。”

    最初只是轻声喊越棠喊作阿祈,后来,大夫人会用笔墨胭脂在他五官上勾勒,将他妆扮成阿祈的模样,只要越棠言行学得像阿祈,便能得到母亲的怜惜和嘉奖,学地不像,便是刺耳的尖叫和辱骂殴打。

    沈觅看着越棠越来越消瘦,清澈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手上是常年练剑习武的厚茧,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祈不一样,于是一盆盆药水端进去,血水端出来,多来几次,也就像了。

    所以越棠的肌肤很细嫩,稍微碰一下就青紫,热一点就红肿。

    沈觅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昏暗的夕阳照进来,大夫人衣摆拖在地面上,滑过光洁无尘的地面,她袅袅而来,眼中满是温情,柔柔地喊:“阿祈。”

    越棠浑身是伤,他慢慢抬起头,脸颊上新添的指痕还没有消下去,大夫人一靠近,越棠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往后缩了缩。

    大夫人倾身抱住他,手臂在他身后交缠,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阿祈。”

    夕阳似乎都凝固起来。

    良久,他轻轻应了一声。

    夕阳昏暗,照不亮他周围。

    越棠眼中没有光。

    越棠和大夫人都有极美的相貌,一人表情平静又麻木,另一人温柔似水,黯淡天光下,这房间一角美得诡异又瑰丽。

    沈觅看着眼前画面,几乎失声。

    沈觅再也看不下去,她往后一天一天地快进过去,一天天地重复中,终于有了不同。

    越棠遇到了顾微澜。

    沈觅直接倍速着去看,周围光景变化让人晕眩。

    顾微澜对越棠很好,他护着越棠不再被下人打骂,将他从慕容家接出来,叫他小棠,陪越棠从对大夫人的恐惧中慢慢走出来,让越棠不再一听到阿祈二字就习惯性发抖,越棠从一开始全身抵触,到慢慢放下防备。

    顾微澜是三皇子,皇室中兵不血刃,越棠学着去为他谋划,去帮他做事。

    直到后来,顾微澜问越棠:“是在皇宫开心,还是在慕容家开心?”

    “皇宫。”

    毫无悬念的答案。

    顾微澜满意地笑了,转头便将越棠送回了慕容府。

    他有事依旧会去找越棠,平日却看着越棠被恶仆捉弄打骂,继续做大夫人的阿祈。

    越棠很聪明,这点小风小浪绝不会死去,看他麻木中痛苦挣扎,是顾微澜为数不多的趣味。

    沈觅指尖颤了颤。

    对越棠这样好,等到取得他的信任,再把他推回去,甚至更加水深火热。

    这哪里是拉过越棠一把,这是将他彻底推下去了。

    沈觅将九岁十岁一并快进看完,最后权限停止在越棠刚十一岁那日,他要被送去做顾微澜的伴读,一同去北朝。

    天上飘雪,越棠漠然点头。

    惨淡的日光下,越棠脸色苍白,慢慢露出和慕容祁相似的神情,纯稚而明朗,缓缓而笑。

    越棠还怎么敢相信任何人。

    所有权限飞速用完,沈觅惊愕,心神难定-

    天色刚昏暗下来时,便开始落雨。

    越棠站在门前,细雨打湿头发衣袍,他茫然地抬头。

    不见月光。

    对于顾微澜而言,他是有趣的,在顾微澜觉得无趣之前,便不会杀害他。

    所以就算越棠想要杀了顾微澜,甚至多次动了手,顾微澜也不会让人取他性命。

    和沈觅初见那次,便是顾微澜觉得无趣,将他丢到了熹江之中,越棠玉石俱焚将顾微澜一同溺在冬日的冰水里。第二日,顾微澜病重,却也只告诉了薛二和段英,让他们去放手折腾他。

    可是沈觅不一样。

    越棠只知道沈觅不一样,他不知道沈觅会怎样对他。

    或者干脆让人狠狠将他打去半条命,再彻底折断他双腿也可以。

    再或者,留不留他的命,也都可以。

    总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越棠看着房门,思绪混乱。

    往日的思维如同整齐细密的网,此刻便如同杂乱无章的乱麻。

    天色昏沉,乌云蔽月,细雨下了一夜。

    越棠昏昏沉沉,夜雨中,他浑身一会儿发冷一会儿燥热,全身酸痛不已,膝盖动一下便如同针扎,几乎站立不住。

    房门始终紧紧关着,沈觅连看都不想再看他。

    应该的……

    这是应该的。

    越棠就要失去意识前,天色稍微亮了一点,已经有侍从起身出门,看到院中站着淋了一夜雨的越棠,惊地打翻了一个水盆。

    侍从看到狼狈至极的小少年,想到平日殿下对他的偏宠,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道:“越公子,是不是惹殿下不高兴了?”

    “殿下为人很好的,你去认错,以后不再犯,殿下会原谅你的。”

    侍从絮絮叨叨道:“我刚来公主府不小心摔坏了殿下的簪子,殿下都没怪我,殿下是最仁慈心善的殿下。”

    越棠隐隐约约清醒了一些,他听到侍从的话,应了一声。

    清晏殿下很好,不过他的道歉没用的。

    沈觅房中的灯燃了一夜。

    一门之隔,雨敲屋檐,越棠在夜雨中站了一夜。

    破晓时分,出来的侍从越来越多,越棠在门前有些影响正常的走动。

    越棠意识到他妨碍了旁人,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倾倒直接摔到了地上。

    地上雨水和尘泥混成泥泞一片,寒冷和潮湿迫不及待地钻进身体。

    身上脸上都被泥泞沾满,此刻越棠只感觉天旋地转,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他脱力地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试了几次,才又站起来。

    越棠浑身无力,用尽最大的努力,才终于来到他的厢房门前。

    关上房门后,他再也撑不住地昏倒过去。

    等到再有意识时,天光已然大亮。

    越棠缩在门边冷得发抖,额头滚烫。

    天已经亮起来,沈觅也该决定,接下来如何处理他。

    逃不开了,那便早点审判他吧。

    越棠攒起一点力气,从地上起来,坐到桌边,慢慢拿出袖中用帕子包好的一块糕点。

    他从千金楼离开时,收好了这一块南朝糕点,因为淋了一夜的雨,糕点已经被泡地软烂,湿哒哒地黏在在帕子上。

    沈觅曾关心他的口味,让人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南朝美食,他过去抗拒排斥,不以为意。

    只是不想重蹈覆辙,明知故犯。

    湿透的帕子又将他的手浸湿,越棠回过神,看着软烂一片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糕点,慢慢低下头,小小地尝了一口。

    尝不出什么口感,被雨水冲刷太久,也已经不甜了。

    慢慢将这口糕点咽下,越棠开始极慢地整理思绪,不知何时,又走了神。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死活便取决于沈觅了。

    越棠垂下长睫,眨了一下眼睛。

    房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猛地倾泻进来。

    越棠抬手挡了一下,隐约间看到沈觅站在门前。

    沈觅一推开门,就看到越棠浑身狼狈,身上泥泞半干,手中还用帕子捧着一块软烂的糕点。

    他抬手挡着阳光,脸上神情很淡,平平静静,没有悲伤也没有惧怕。

    想到他的过去,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越棠看着她,眼睛又干又涩。

    沈觅道:“跟我去听涛院。”

    越棠怔愣住。

    是要将他送回去?

    就像顾微澜将他送回慕容府一样。

    越棠捏紧了手中帕子,指骨关节泛白,他一出声,才发现嗓音已经嘶哑。

    “殿下……”

    沈觅看着他。

    越棠顿了一下,将所有未说的话收回。

    或许沈觅也不想听他再说什么。

    便让她少烦心一些也好。

    越棠眼底有些热,他只低声道:

    “好。”

    第22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我会改的。

    其实没什么, 只是回到原本他应该在的地方而已。

    沈觅作为北朝公主,被他这样戏耍,甚至刺杀, 她都没惩罚他, 只是把他送走。

    不能比这更仁慈了。

    越棠告诉自己, 他应该感谢沈觅,感谢沈觅对他好过,感谢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只是回去而已,他一点也不难过。

    眼睛酸涩到忍不住, 幸好沈觅只是来和他说了一声, 让他换衣服准备一下,便又出了门。

    沈觅一转过身, 越棠便猛地闭上眼,等到眼睛不再难受, 长睫已经濡湿。

    越棠动作有些缓慢地将仪容整理好, 冷水浸湿布巾按在脸颊上时,眼中温热才一涌而出。

    等到冰冷的布巾都已经带上了温度, 越棠将它拿开,眼睛只微微泛红。

    沈觅已经吩咐好了人, 马车就等在门外。

    她做事一向干脆, 对他好、让他住在折青居时干脆,如今舍弃他也是。

    越棠默默换回了书院的春裳校服, 房中皆是沈觅的赐予, 他不用回头看, 折青居也都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他只带走了那块尝了一口的糕点,小心地包好,放到袖中。

    上车后, 沈觅拿着一卷书低头在看,越棠垂首默默坐到角落,手指抓紧衣袖。

    沈觅看着书上的趣事,想要逗自己开心一点,一字一字看过去,却又都无趣得很。

    看到越棠上来,他身上竹青色薄裳已经短了一截,一上车就独在角落。

    他眼眶周围也绯红一片。

    还是哭了。

    这次没在她面前掉眼泪。

    哭过,还能被人看出来哭过,从权限中也没见他八九岁之后哪次哭过,谁知道他这次又是真是假。

    沈觅有些烦躁。

    手中的书卷这次连字句都看不下去。

    沈觅猛地阖上书,放到一边。

    越棠僵了一下。

    他不着痕迹地往角落靠了靠,不去碍沈觅的眼。

    沈觅盯着书封,有些气闷。

    越棠就是个任务里的高难度npc,既然都是高难度了,没有免费的午餐,积分也不能白拿,她冒点风险踩个坑也是应该的。

    重新翻开书,沈觅将手臂支起来,让书本挡在眼前,不去看越棠。

    越棠看到沈觅的动作,慢慢垂下长睫。

    胸腔中仿佛被填满了砂石,每次呼吸都引着全身上下无比难受。

    大概……只是因为他病了吧。

    到了听涛院,熹江边上涛声阵阵,天色压地很沉,惹得人更为压抑。

    下了马车,沈觅觉得,她还在生气,便也没有等越棠,直接和云霏一同往听涛院走去。

    顾微澜昨日呛入烟气,又病倒了。

    小厮进去通传后,沈觅随着接引的侍从到了正厅等候。

    房间中药味一如既往厚重,顾微澜又围着厚厚的鹤氅出来,面色苍白,眉眼脆弱地仿若一碰即碎的琉璃。

    见到沈觅,顾微澜抿唇笑了笑。

    “清晏今日为何造访?”

    听到“清晏”二字,沈觅眉心跳了跳,忍着没反驳。

    沈觅扬起笑容,温声道:“昨日变故,殿下受惊了,清晏特地送来了一些药材,愿三殿下早日康复。”

    听她这样客气,顾微澜忍不住抬起衣袖微微掩住口鼻笑了出来。

    他闷笑一声,道:“嗯,清晏有心了。”

    送完东西,顾微澜也已经收下,沈觅声音温和,直切正题。

    “今日其实还有一事,清晏想与三殿下商议一二。”

    顾微澜道:“殿下直说便好。”

    门外云霏等到越棠,见他面色不好,皱了皱眉,道:“进去吧。”

    越棠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正厅,里面二位殿下温声细谈,皆是尊贵仪态行止,仿若整齐画卷,而沈觅神色温和,轻轻笑着。

    越棠垂眸走到了门边。

    顾微澜注意到越棠,看他穿着书院短了一截的校服,脸上带着病容,全然不见之前在沈觅面前时鲜活灵动的模样。

    他挑高了眉,饶有兴致地看了越棠一会儿,偏过头,对沈觅道:“殿下今日要说的事,和小棠有关?”

    沈觅看着越棠这副模样,皱了一下眉。

    她已经知道越棠和顾微澜之前的纠纷,越棠怎么会这样出现在顾微澜面前?

    不是白白给人看笑话。

    沈觅皱眉道:“是。”

    顾微澜看着越棠的眼神宽容又温和,对越棠道:“小棠,听涛院你又不是不熟悉,进来坐。”

    越棠慢慢应了一声。

    往日他是跟在沈觅身边,这次要回去了。

    他脚步慢慢转向顾微澜。

    几个呼吸后,他终究是往前踏了一步。

    沈觅观察了下越棠的面色,对着顾微澜皱眉道:“我便长话短说。”

    顾微澜无所谓地点头,示意沈觅继续。

    沈觅从袖中拿出几张宣纸,摊开在顾微澜面前。

    顾微澜揽过衣袖,凑近了些去看。

    越棠就要走到顾微澜身边,沈觅看他一眼,道:“越棠,过来这里。”

    越棠脚步一顿。

    顾微澜将几份文书看了一遍,轻笑了一声。

    沈觅道:“南朝那边,烦请殿下出手。”

    顾微澜慢慢道:“清晏想让我帮你抹去小棠在南朝的身份?”

    越棠怔住。

    他眼睛睁大了一些。

    袖中的糕点蓦然滚出衣袖。

    沈觅道:“据我所知,慕容家早已划去族谱中越棠的名字。越棠如今是三殿下的伴读,清晏便厚颜来见三殿下。”

    越棠现在就是顾微澜手下的人,当然要来找顾微澜。

    得了顾微澜的话,越棠在北朝这边的户籍一应身份,沈觅一句话就能办好。

    从此越棠便不再是南朝人。

    顾微澜又将这几页纸看过去,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

    就差他的印章确认了。

    看到越棠这样颓靡,还以为沈觅知道越棠曾做过的事,厌恶了他,要将他送回来。

    本还想好好瞧一瞧越棠,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顾微澜摇头笑了笑,低声吩咐让人将他的印章取来。

    红章大印,一式三份,递交两国和越棠本人。

    顾微澜印下红章,神色淡淡,道:“清晏既然想要,那便送给清晏好了。”

    沈觅皱了皱眉。

    顾微澜从未将越棠当作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仿佛是……一个玩意儿,可以送来送去。

    越棠抬眸看着沈觅,微微泛红的眼瞳中湿漉漉地,眼睛一眨不眨。

    沈觅淡淡道:“按上指印。”

    越棠听话地在三份文书上留下指印。

    指纹按在两国殿下之印和熹山州府印信之下。

    从此他是北朝熹山州府之人。

    收好其中两份,沈觅笑着起身,对顾微澜道:“殿下并不是送,这只是户籍交接罢了。”

    顾微澜淡淡看着越棠毫不犹豫按下指纹,从善如流地弯了弯眉眼,笑着道:“是澜的言语之失。”

    顾微澜事情办得利落,沈觅当然不会现在纠着这个细节不放,当即拱手告辞。

    人走后,顾微澜看了看手中的红印,幽幽叹气。

    “可真是无情。”

    出了正厅,到了听涛院院中,沈觅脚步稍微慢了些,等越棠跟过来。

    一场夜雨过去,天气回温。

    此时乌云稍散去了一些,空气中略微湿润,天际居然现出一段虹霓。

    越棠跟在沈觅身后,沈觅头也不回地将其中一份递过去。

    “收好。”

    越棠怔怔双手接过来。

    一张薄薄的宣纸,七八行字,加盖三方大印,沈觅给了他北朝的身份。

    沈觅淡道:“从此以后,南朝和你再无瓜葛。”

    越棠有些怔愣。

    他看着天际的霓虹,南朝生活的这些如云烟一般在脑海中划过。

    兄长、养父、大夫人、顾微澜。

    他声音微哑,道:“嗯。”

    沈觅一边走,一边警告清楚。

    “以后南朝不仅和你没有关系,我同样会在你案牒上注明,从此你不得离开北朝。”

    沈觅这次做得彻底。

    “不管你之前在南朝什么身份,将来本可能在南朝有什么成就,你日后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一世再无南朝之主越棠。

    “我不会要求你为我朝尽力,可若是让我发现你有违北朝法令律例,我必定亲自严惩,若发现你擅去南朝,格杀勿论。”

    沈觅之前没有和越棠商量、也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不管越棠之前经历过什么,沈觅必要将越棠看在身边,一直到任务完成。

    不留余地。

    日后他身边也会安排人看着,再无现在的自由。

    沈觅总算纾解了一口气。

    越棠跟在后面,眼睛潮湿,他认认真真一句一句听着,一句一句记下。

    所有的要求对于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沈觅还要他。

    越棠手指轻轻颤抖,眼底酸涩难忍。

    前面沈觅走在前面,说完了话,没有等他回应,便走快了些拉开距离,也不再顾着他身体不适。

    越棠看着沈觅走远的背影,他走快了两步跟上,轻轻抬手。

    指尖触到沈觅袖口。

    越棠轻轻拉住。

    沈觅感觉袖口被扯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少年眼眶通红,眼中过分莹润,鼻尖也忍出了薄薄一层粉色。

    一见她回头,越棠眼中迅速蔓开一层水雾。

    似乎是想到昨日她车内那句“又要哭”,他立即将眼泪擦干,眼角眼下绯红一片。

    仿佛真被她欺负狠了。

    沈觅淡淡看着。

    越棠却努力抿开一抹笑,嗓音有些哑。

    他低声道:“我会改的……”

    随着话说出口,眼泪倏地砸下。

    他真的会改。

    他也不会再去想将来的死亡和折磨。

    若真有那一天……

    那也一定是他错了-

    林花又谢春红,天气炎热又转阴凉,大雪再次覆满熹山,五年匆匆而过。

    秋闱过了一个多月,丽阳城秋色已浓。

    皇宫之外的公主府中,云霏听闻越棠从熹山书院来了丽阳,便早早出宫在府中准备着。

    直到日头西斜,丽阳城城门关闭之前,两匹快马从城外而来,一路直奔公主府。

    沈觅听说越棠今日到丽阳,特地用这理由早些从宫中脱了身。

    马车停在公主府前,驾车的车夫掀开车帘,放下脚凳,恭敬道:“殿下,到了。”

    沈觅应了一声,提着衣裙下车。

    门外站着一人,看到沈觅立即挥了挥手,高声道:“殿下,属下回来了!”

    卫江笑嘻嘻地靠在门边。

    五年前,沈觅便让卫江从此盯着越棠,她不在书院时,卫江也留在越棠身边。

    卫江身后,一个红衣少年牵马而来。

    红枫满地,少年灼灼。

    十六岁的越棠。

    第23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这是他选择的梦境破解……

    红枫步道下, 夕阳的暖色光辉被晕染成缱绻的微红。风吹动枫叶作响,前方的少年身形瘦高而挺拔,正迎着夕阳走来。

    光线被火红的枫林揉碎了洒在他脸上, 光点跳跃间, 越棠已然长开的容貌灼灼不可逼视。

    沈觅远远望着越棠欣赏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 越棠模样确实是一顶一地好看。

    越棠抬眸,隔着卫江,一眼便看到沈觅。

    她穿着公主规制的繁复宫装,散漫地斜倚着马车。

    沈觅面容完全褪去了五年前的些微稚气, 锋锐的艳色被漫不经心的神情掩去了些许, 正带着懒散的笑意看他。

    五年了。

    越棠垂眸,侧身将缰绳交给卫江, 举步走近过去。

    “殿下。”

    他一走近,沈觅站直了些, 忽然发觉, 越棠已经高出她许多,如今她看他, 甚至需要微微仰头。

    越棠看着沈觅,长睫微敛, 轻声道:“殿下, 越棠离开书院后,便与卫江直接来了丽阳。“

    如五年中的任何一次见面一样, 越棠主动告知沈觅他的行踪。

    越棠眸色深, 漆黑眼瞳外围的暗蓝便衬得眼瞳十分清澈, 清凌凌地映出他身前的光景。

    此时他看她时,清透瞳仁中便只能倒映出她一人。

    年少时看只觉得他双眼澄澈,如今越棠长大了, 再去看,一不留神就能将这普普通通的一个眼神当成缱绻。

    是一双越来越容易让人心旌动摇的眼睛。

    沈觅有些感叹。

    这五年,她一年最多只有四五个月在书院,最近一次见面已经隔了快一年。

    少年时期每年的变化都太大,这次忽然一见长大的越棠,着实让人猝不及防。

    自从五年前千金楼那事之后,越棠再也没有刻意和她拉近过距离,极为守礼乖巧,平日里乖顺地在书院中学习诸子百家,也再没有过任何一点点出格的行为,因此被山长高兴地当成了熹山书院中学子的典范。

    如今乍一见,沈觅甚至生出了几分陌生。

    天色不算早,沈觅应了一声,随口问了几句路上是否顺利,便准备往公主府中走去,刚迈开一步,身上宽袍大袖的袖口却被马车绊住。

    旁边的越棠弯下身,伸手去将衣角从横木的缝隙间分开。

    虽然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动作轻柔,神色认真,垂眸为她整理衣袖的姿态却自然无比。

    沈觅顺着衣摆看过去,越棠正将她袖口放下,没被衣料遮挡的掌面泛着过分的红。

    沈觅一看这红肿,立刻想到越棠的手稍微热一点就能烫伤。

    这怕是路上握着缰绳把手擦伤了。

    越棠人是长大了,这点却是一点没变。

    沈觅神情有些微妙,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对着云霏道:“去车厢里将擦伤的药膏拿出来。”

    越棠看到沈觅的笑意,垂眸看了一下掌心,薄唇轻抿了一下。

    “我没事的。”

    沈觅没回话,等云霏将小瓷罐拿出来,便直接递过去。

    越棠犹豫了下,只好抬起左手去接。

    沈觅看到了他的手掌内侧。

    因为一路策马而来,越棠掌心被缰绳勒出一道红痕,严重处甚至都出了血。

    右手已经缠上了细布护着,必然比左手更要严重。

    白皙肤色上的红肿太过鲜明,又反过来衬得手上肌肤细嫩。

    他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娇气和属于少年的好看毫不冲突。

    “平日你在书院都不练习御和射吗?”

    和五年前一样,一点硬茧都没有。

    沈觅随口问了一句,越棠正要解释,卫江听到便抢话道:“越棠他确实没练过。”

    越棠看他一眼,眉心皱了一下。

    卫江直接当着他的面一五一十朝着沈觅汇报:“御、射、武一次没去过。因为他读书好,山长也纵着他。上次因为殿下在书院,越棠才跟着同窗练了半天,但是殿下你看到他手受伤,就免了他再去。之后我让他去,他就直接拿殿下来搪塞我。”

    卫江瞥了一眼越棠,不客气地嘲笑道:“要是一早就跟着练,哪还会这样娇娇气气。”

    被卫江毫不客气揭发出来,越棠眉头蹙紧。

    沈觅挑了挑眉。

    越棠还有不想学新鲜东西的时候?

    被沈觅目不转睛看着,越棠有些局促地避开她的目光,视线偏到一边,只好道:“太疼了。”

    “……”

    越棠认认真真回答的模样,沈觅一时间无话可说。

    越棠的手九岁时被慕容氏大夫人用药水腐蚀过太多次,肌肤变得细嫩且敏感,容易疼痛倒是可以理解。

    但越棠当初可是让他自己断腿都毫不犹豫,还能忍着疼在她面前做戏,现在稍微磨一磨手掌都嫌疼。

    沈觅笑了一下,她和越棠已经许久没有过多交谈,此时刚重逢,也并不是很想追问下去,直接道:“先回府吧。”

    越棠应了一声,便跟在沈觅身后,一同进了公主府中。

    清晏公主府在丽阳皇城城南,占地极大,府内廊腰缦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甚至囊括了一片古迹,处处彰显荣宠。

    系统看着长大的越棠,感慨了一句。

    “小越棠比他前世这个时候还好看,不过比起前世,小越棠除了脸哪儿不够看的,完全能任宿主你搓扁揉圆。”

    越来越感觉救赎剧本走向有点歪了。

    沈觅顺着系统的话想了想前世。

    前世十六岁的越棠已经有了彪炳的战功,在南朝朝堂上青云直上的势头无人能挡,就连前世的任务目标也只能避其锋芒。

    而面前的越棠,怕是提剑都会将手磨破,更别说带兵征战了。

    他这些年来一直拒绝接触和武力有关的任何事,同时一举一动从不避开沈觅的人,只要沈觅问,他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透明、脆弱,甚至完全在她掌控中的。

    不管武力还是智计,面前的越棠都不可能再对她有威胁,确实完全无法和前世的他相比。

    沈觅也说不清,当初她直彻底限制了越棠,将他强行留在北朝放在眼下,对他本人来说,算不算一种摧折。

    他如今比起前世,确实太过弱小了。

    沈觅难得走了神。

    越棠在她身后轻声道:“殿下,已经到寝殿了。”

    沈觅回过神。

    越棠黑眸在暗下的天色里格外柔和,沈觅看了看前面的殿堂,想了想,还是直接道:“越棠,跟我走一走。”

    越棠愣了一下,顺从地应了一声,依旧在沈觅身后一步的距离,跟着她一同沿着另一条小路慢走。

    其余人各自散开。

    这条小路同样种植着红枫,沈觅脚步踩过地上落叶,发出细碎声响。

    越棠安静地跟着她。

    沈觅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开口多问了一句之前的话题,道:“这几年不解释解释?只是因为怕疼?”

    越棠顿了一下,道:“确实很疼。”

    沈觅回头看他一眼,却不能像过去一样低头看他,只好往前距离更远了几步,才不用抬头。

    越棠轻轻抿唇,似乎在压下有些微扬起的唇角。

    沈觅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越棠看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平静。

    沈觅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到越棠如今面对确实不想回答的问题,也不会再编造假话骗人,沈觅这次暂且不追根刨底,问起了旁的一个问题:“秋闱解元?”

    今年越棠听从沈觅的话,才去参加了秋闱,等到秋闱放榜之后,他才和卫江一同来丽阳。

    越棠轻轻“嗯”了一声。

    沈觅问了句:“想要入北朝为官吗?”

    当初她直接断绝了他的南朝权柄,沈觅这次打算在北朝给他留下一些施展的机会。

    越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轻声问道:“殿下愿意越棠入朝吗?”

    沈觅道:“我在问你自己的意愿。”

    越棠愣了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觅补充道:“实话。”

    沈觅不想听越棠的谎话,毕竟南朝是他故国,他要是不想为北朝效力,完全可以理解。

    越棠想了一下,道:“若是能帮到殿下,那我便是想的。”

    越棠神色不似作假。

    沈觅略微沉思,这还没入朝就想着要参与到党争里了。

    系统:……越棠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沈觅当即定下来:“明日跟我去黄金台。”

    丽阳城黄金台经常举办大型宴会,各大世家子弟、身负盛名的才子都会前去找机缘、结识好友。

    明日刚巧有一场秋日宴饮,越棠要入朝,她便给他提供条件,为他先粗略规划出一条路来。

    初来丽阳,越棠也不问黄金台是什么地方,沈觅提起,他便顺从地点头。

    沿着枫林小路又走了一段,沈觅送越棠去了云霏为他安排的院子。这处院落名为云亭,就在距离她寝殿不算很远的地方,靠近公主府旁开的小门,也方便越棠日后出入。

    安排好越棠,沈觅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直接回了寝殿。

    越棠进了云亭,二进的小院子已经收拾干净,早早就准备齐全了他可能用到的东西。

    丽阳的气候和他生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越棠抬头看了看丽阳傍晚的火烧云。

    这些都是他在南朝和熹山书院不曾见过的风光。

    不过,梦里梦外的南朝都已经和他无关了。

    若有机会进入北朝朝堂,他也只想听从沈觅罢了。

    掌心冰凉的小瓷瓶已经被肌肤红肿的热度暖地微温。

    越棠低眸看了看小瓷瓶,还有他一直被卫江嘲笑的手。

    沈觅问他,其实答案很简单。

    没有人能估算地清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和变故。

    这样就算日后真的有那一天,他和沈觅站在对立的位置上。

    这样弱小的他,沈觅想要杀他应当也不会如梦中那般费力。

    这是他选择的梦境破解之法-

    黄金台是丽阳城中一座极大的府苑,却很少能有人借来此处举办宴饮,故而每次皆是聚集了大多数丽阳青年才俊。

    这次黄金台是每年例行的秋日小宴,无人主持,第二日一早,公主府的车辇便直直朝着黄金台而去。

    府苑外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了几辆别家的车驾,沈觅下车后,让越棠先去主厅。

    越棠曾是南朝人,书院的过往也并非无迹可寻,他要入朝为官,先从黄金台步入丽阳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管对他尊敬或者轻视,沈觅觉得,凭越棠的才学和仪容,他交往起来应当都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沈觅自己……

    她等在门边一个池塘边上的亭子中,等越棠差不多熟悉了正厅,她再过去。

    云霏呈上糕点茶水,沈觅悠闲地看了一会池中游鱼,等到差不多人都来齐,这才懒洋洋起身往正厅而去。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几人正在同越棠在一张书案前说着什么,等到沈觅走近,便有青年人上前来见礼。

    黄金台中规矩不重,众人见了沈觅也只是一拱手。

    三三两两又有几个青年走近过来,锦衣玉佩,行止风流,皆是美仪容的世家子。

    往日也没那么殷勤过,沈觅有些莫名其妙,云霏悄声提醒。

    “殿下,昨日陛下问您的打算,这话传出去了。”

    五年前,沈觅是刚及笄的年纪,五年后,她今年十九,皇帝陛下昨日便问了一句,她对驸马的打算,沈觅当时正想脱身回府,便含混应付过去,这话传到了宫外,却成了清晏殿下今日在着手挑选驸马。

    她一到黄金台,便有人得了消息意动而来。

    沈觅神色淡了淡,叹气道:“今日我再去和陛下说一声。”

    少些麻烦事儿。

    至于现在,来人在她面前,沈觅懒散营业,散漫弯起唇角。

    沈觅容貌出众,却并不是娇美让人好亲近的模样,她神情敷衍时,面前几人也都有些犹豫起来,面面相觑。

    清晏殿下的前来,除了门边对峙的冷凝氛围,并没有影响到主厅中的交头接耳。

    越棠看到沈觅,便对着身边几人歉声告退,朝着她走过来。

    “清晏殿下最近是不是要选驸马?”

    “应当是吧,我父亲也这样听说的。”

    越棠闻此,脚步蓦然顿了一下。

    他思绪忽然凝滞。

    越棠之前从没有想到过,沈觅终有一日会选驸马。

    可是沈觅是公主,早晚会有驸马的。

    身后刚刚与他交谈的一蓝衣少年快步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兄台,差点忘记了,我们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越棠淡声道:“越棠。”

    “南越的越,海棠的棠?”

    越棠“嗯”了一声。

    那几人面色忽然有些讶异。

    “越棠?原来你是殿下的人?”

    越棠看着这几人,神色淡淡,应了一声。

    他确实是沈觅这边的人。

    旁边正有人说到,“也不知清晏殿下可曾养过面首。”

    另一人不在意道:“就算养过又如何?”

    沈觅看到越棠走近,刚想让人住口,还没来得及阻拦,便见方才与越棠交谈的那蓝衣少年毫不在意地笑嘻嘻道:“之前以为传闻中的熹山解元越棠只是殿下倾力培养的嫡系,见了你却觉得,嫡系什么的不重要,是你就行了。”

    沈觅在熹山书院格外宠爱一个名为越棠的少年人。

    这件事丽阳几乎人人都听说过。

    越棠皱了皱眉。

    不少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原本正观望这个陌生红衣少年的,更加大胆地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他就是越棠。现在觉得,殿下应当不会选驸马了,越棠都在丽阳了。”

    “这是自然,人都大老远从熹山接过来了,殿下这个时候还选什么驸马呀。”

    沈觅就在不远处的门边。

    将这些话联系起来……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尴尬。

    她看到不远处的越棠也轻轻蹙了一下眉心,心底叹了长长一口气。

    暂时不看越棠,沈觅先面对着这些还在议论的少年,神色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淡然,淡淡道:“在说什么?要不要也让我听一听?”

    霎时间鸦雀无声。

    蓝衣少年面色有些僵硬,他身边就是越棠,少年立即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袖口,悄声道:“殿下是不是生气了?”

    越棠看着沈觅,动作极轻的摇了摇头。

    他同样不知道。

    他不知道沈觅会不会因为被人猜疑和他……而不高兴。

    越棠不在意别人言下暗指他是什么。

    他只怕沈觅会因此不高兴。

    越棠五年前,便不敢再有丝毫揣测了。

    第24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越棠可以吗?

    越棠想到了当初他故意让沈觅撞见的那一幕。

    他垂下眸, 面色微微有些白。

    沈觅身边的几个青年人也注意到了越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越棠方才也承认是清晏殿下的人了。

    所以清晏殿下今日为何带越棠前来?告诉意动的人不要再花费心思?

    左右他们是没有可能了,几人各怀心思, 笑着告辞, 各自散去往别处。

    这几人走动起来, 周围氛围又开始活络了些,这次众人心知肚明,不会再有人扯到此事上面。

    沈觅注意到越棠神色,皱了一下眉。

    越棠慢慢朝她走过来, 少年神色自然, 只面色比往日更白了些,沈觅不放心道:“你不要乱想。”

    越棠一怔:“嗯?”

    他眼神认真, 有些微愕然。

    越棠早就习惯假面示人,可是五年前, 他便一点点尝试着在沈觅面前不再伪装, 慢慢把烙在脸上的名为“阿祈”的面具摘下。

    沈觅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方才他们乱讲的, 你可不要多想。”

    越棠看着她,漆黑眼眸一眨不眨, 却问道:“殿下不怪我吗?”

    “我怪你做什么?”

    沈觅疑惑了。

    “知道我就是越棠之后, 许多人都猜疑了殿下。”

    觉得沈觅一早就将越棠作为面首养着。

    沈觅:“……”

    越棠神色是真的担心。

    沈觅一时间是真没想到他还会这样想。

    这哪儿还能和他扯上关系,而且这是她需要生气的吗?

    非要说不好, 受到影响的也是越棠。

    他反过来歉意什么?

    沈觅耐心道:“就事论事。你又没做什么, 还无辜被人这样揣度, 我为什么怪你?”

    之前丽阳也有沈觅过于关照着一个书院少年的传闻,可是世家之中早就不乏选人从小培养,来把人养成自己将来忠诚嫡系的做法。

    对于沈觅从南朝质子手中要来一个少年一事, 或许有不知事的人乱猜,更多人会觉得沈觅另有深意,等到越棠十六岁中了解元一事传开,便赞叹沈觅果然下手准确,直接选中培养了一个少年天才。

    然而如今一看到越棠的模样,乱猜就大过了正经的想法。

    可这哪里能怪罪越棠。

    沈觅走向主厅一处小桌,和越棠相对坐下,无奈道:“不要因为这有一点牵扯到你,你就把错处归结到你自己身上。”

    越棠微微一愣,轻轻应了一声。

    他只是想到了五年前。

    沈觅觉得,他如今过度小心了,谨慎地仿佛刚认识一般。

    沈觅有些忧愁,要不是能观测到他的亲密度是六十,还真会以为他和她不熟,生疏得不得了,才会那么小心。

    亲密度都六十了,也不见越棠再对着她好好笑过一次。

    五年前的事,再相较于越棠在南朝的前程,沈觅觉得,她没必要怪他了。

    越棠当初说他会改,这些年也确实一直在改。

    这几年越棠和她也不亲近,亲密度还这样高,想来他自己也不好受。

    之前装哭的时候哭地厉害,真难受了,除了听涛院那次,也没再见他眼眶红过。

    沈觅托腮看着越棠,忽然道:“笑一个。”

    越棠一愣。

    他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清楚地映出沈觅唇边饶有兴致的笑。

    “笑一笑,好久没见你像之前那样笑过了。”

    越棠犹豫了下,听话地慢慢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容。

    沈觅看着他的神情。

    少年唇红齿白,眼中稍微亮了一些,唇畔的笑意虽然清淡,却没有之前那般急于证明自己开心的刻意,轻柔又和缓,是自然流露出的愉悦心情。

    沈觅也忍不住也微微笑了一下。

    “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越棠眼睛又弯了些,唇角扬起。

    两人相对而笑,沈觅心头的那点陌生和尴尬总算消弭。

    “咳。”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越棠笑容慢慢收起,抬头看了看逆光而立的一人。

    来人一袭墨绿长衫,长发束在小玉冠之中,约二十五六的模样,眉心却已经有了一道因为长久皱眉形成的竖着的痕迹。

    越棠在来之前就找卫江问了可能会见到的人,将特征对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这人是沈觅母族的一个小叔,穆策之。

    沈觅立即面无表情,正要拿起茶杯,却见茶水已空。

    越棠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顺过茶杯,垂眸为她斟了一杯茶,试好了温度,轻轻放到沈觅手边。

    沈觅特地看了一眼他的手,确定这次没有被烫到,才慢慢品了一口茶,准备要唇枪舌战这位她事业的鞭策者,穆策之。

    “听说陛下要殿下选驸马?”

    穆策之稍微做了一礼,便急忙问出口。

    越棠手指一顿,默默听着。

    一听到是这事,沈觅神色立刻轻松起来。

    幸好不是又要让她去营业。

    沈觅放松一笑,道:“昨日陛下只问了我一句,就让人传了出去,都是谣传。”

    穆策之听说之后便匆匆找过来,问完沈觅才稍微放下心,这才有了心情去看周围。

    一眼就看到了沈觅对面端坐着的红衣少年。

    举止仪态风雅从容,相貌极美,对待沈觅也极为认真。

    穆策之脑中的弦立刻裂开了。

    “你不是说都是谣传吗!”

    穆策之这神情仿佛沈觅正在歧途上,沈觅无奈道:“想什么呢,不是丽阳人,是越棠。”

    穆策之神色丝毫没有放松。

    “那我便直接问殿下一个问题。”

    沈觅道:“你问。”

    见到越棠之前,穆策之以为沈觅是在培养自己人,可是穆策之忽然想到,方才看到沈觅时,两个人明明互相看着笑。

    沈觅也太过亲近一个“下属”了。

    穆策之紧锁眉头,道:“殿下将越棠当作什么人带在身边?”

    越棠微愣。

    他垂眸,姿态自然地也去为穆策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默不作声等着沈觅的回答。

    方才听闻沈觅要选驸马,越棠除了惊愕,其实还有一点极为轻微的不舒服。

    若沈觅有了驸马,他想象不到他将面对什么。

    沈觅会不会因此让他离开,从此对他更加不闻不问,或者还有一点点可能,对他还能和现在一样。

    越棠都不知道。

    穆策之问出了他也想知道的问题,他如今可以作为什么人跟在沈觅身边。

    越棠知道,沈觅从没有将他养为玩物,也不像传闻一般暧昧,同样没有要他为她做事的意思。

    他曾经在顾微澜身边,皇宫中的事情并非没有接触过,要是沈觅想的话,他早就可以帮她了。

    沈觅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长睫低垂,正为穆策之斟茶。

    最初当然是因为任务,才将越棠这样密切地放在身边看着。

    之前没人问,如今被直接问出来,沈觅稍微想了想。

    能给出的最好理由,也便是如传闻一般。

    “公主府的门生。”

    公主府的门生,便是日后科考、入仕都由公主府保驾护航,入朝后同样是公主府的人。

    不过沈觅不打算将越棠和自己捆在一起,他入朝之后想做什么,看他自己的意愿。

    穆策之满意了,看着越棠的眼神忽然和蔼而热切起来。

    越棠听完,抬眸看着沈觅,稍微怔了下。

    只是门生?

    沈觅看到越棠的神情,稍微避开了穆策之,抬手挡住侧脸用唇形道:“应付一下,日后你入朝只要有利社稷,还是随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限制你。”

    穆策之心满意足道:“熹山的解元,不错。”

    穆策之高兴道:“小棠,来,我和你说一说你接下来怎么花时间准备科考。”

    隔了五年,还是第一次再听到小棠两个字。

    越棠手指顿了一下,他抬眸去看沈觅。

    穆策之正说到具体的科考,沈觅不打算插话,便让他二人交谈,靠着椅背,懒散地去看不远处的歌舞,手中捧着那杯茶。

    越棠沉默了片刻,垂下眸,听着穆策之的提点。

    穆策之交待完让越棠好好准备,寄予了一举拿下大三元的厚望,说地高兴了,又转回来面对着沈觅。

    “殿下,驸马这事儿确实也该考虑下,你要是不想要,也先选几个人交涉交涉,稳一稳各家观望的人。也省得日后宫里的贵妃吹枕头风给你乱安排人,徒增烦心。陛下要是为难了,还不是要来说你。”

    沈觅叹气,应了一声。

    前世这个时候,以顾微澜病死在北朝作为引子,南北朝剑拔弩张。她跑在两国之外的南越地域做任务,等到回来不久便开战,哪还会有这些烦恼。

    这一世顾微澜还好好地,南北朝也没有开战的缘由,只有暗波汹涌。

    沈觅随口道:“嗯,我考虑一下。”

    得了沈觅的话,穆策之沉默了片刻,道:“穆家、公主府毕竟势大,不需要用驸马联络其余世家,找个你稍微喜欢点愿意说话的就行。若实在应付也不想应付,那便不考虑找人搪塞了,世家和贵妃那边,穆家来给你挡着。”

    穆策之向来喜欢督促沈觅,自然也知道她的性子。

    许多事情上,他都会照顾着沈觅的心情。

    沈觅对着穆策之笑了笑。

    她眼睛微微弯起,神色柔和下来。

    其实在这个世界里,也能获得这样的温情。

    穆策之神色微温,转头看向越棠,道:“我带你去认识些人。”

    越棠应了一声,他看了看沈觅面上轻柔而真实的笑,默默记下,便随着穆策之去往黄金台其余的庭室。

    等到临近午时,人也都见了大半,穆策之才放越棠回来。

    沈觅等来越棠,便准备直接回公主府。

    越棠走到沈觅身前。

    他身形比同龄人还要高了一些,逆光站在桌前,把光线挡地十分严实,不像过去,沈觅都不用仰头看他。

    沈觅幽幽叹了一口气,越棠真的长大了。

    抬头看他,却见越棠神色间略有犹豫。

    沈觅问:“怎么了?”

    越棠走到沈觅对面,揽袖坐好,迟疑道:“驸马一事,殿下……”

    沈觅颇为奇异。

    越棠一上午都不怎么说话,主动开口却是关心起这个了?

    八卦果然是聊天神器。

    沈觅忍着笑,摇头道:“我不打算找驸马。”

    沈觅不似寻常公主。

    当今皇室除了一个年幼又体弱的皇子,便只有沈觅一个血脉。

    陛下身体不算好,却宠沈觅宠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沈觅和小皇子关系也不亲近,往以后去猜想,等到陛下退位后,沈觅的位置不可谓不危险。

    那些梦境还有用的信息便是,沈觅将会掌控北朝。

    那便是,摄政长公主。

    而方才见了许多适龄人,越棠未见有哪人可以给沈觅真正的助力,对于沈觅来说,驸马确实是多余。

    沈觅笑了笑,道:“小叔就是觉得,我身边要有个人,搪塞宫里的贵妃,省得乱给我安排。”

    越棠道:“若殿下养一个面首呢?”

    有了一个人在身边,那就足以挡住贵妃的心思,挡下大半困扰,以沈觅如今的权势,养面首也不会遭人指责。

    沈觅笑了一下。

    这还真没考虑过。

    她终归要回去的,就算是找人装作面首,她也觉得麻烦。

    沈觅抿了一口茶。

    越棠轻声道:“越棠可以吗?”

    沈觅猛地呛住了。

    第25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殿下能再叫我一声小棠……

    茶水骤然呛进喉咙, 沈觅连忙抚着胸口咳了两声,咳地激烈,眼泪都悬在了长睫上。

    还好她只饮进去了一点点茶水。

    咳了两声舒服了些, 沈觅这才抬眸满脸惊讶地看着对面的越棠。

    越棠静静看着她。

    只看越棠的容貌, 黑眸丹唇, 肤白貌美,五官皮相精致地几乎可以称得上艳丽,而眉骨俊朗,鼻形挺拔, 又将艳丽掺上了几分疏离清冷的少年英气。他皮相骨相俱为上佳, 两处相得益彰,便融出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气场。

    这样过于漂亮的长相, 往往能将他别的优点压过去。

    前世越棠武功高强又有彪炳战功,就算看到他, 别人对他的惧怕和忌惮也会压过他容貌的吸引, 如今的越棠却无害极了,就算他是熹山解元, 也挡不住更多的绮念。

    所以别人一看到他,便会将这副容貌往歪了去想。

    越棠眉眼清隽, 认真地看着她。

    “越棠可以做殿下的面首吗?”

    他又问了一句。

    沈觅:“……”

    不想回答。

    无力回答。

    她听到了, 他不用重复。

    沈觅慢慢将手支在桌上,手撑着额头, 脸颊侧向另一边, 脸色有些苦涩复杂。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越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说这话……

    沈觅有些难以相信。

    整理好心情,沈觅抬眸去看着越棠,神色认真, 道:“你知道面首是做什么的。”

    越棠点头。

    可越棠实在太过坦荡,沈觅居然从他神色中看出了几分理所当然。

    “越棠都可以。”

    沈觅:“……”

    可以什么可以!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淡然,一时间不能直视越棠认真的神情。

    越棠是长歪了吧?

    系统啧啧看戏:“就知道宿主总能把无趣的剧本变得精彩又奇怪。”

    沈觅:“……”

    不想理会系统,沈觅看着越棠,有些头疼。

    她觉得,越棠还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好好地准备科举入仕就够了,做什么面首。”

    越棠这次没有顺从,坚持道:“这和入仕并不冲突。”

    看到沈觅渐渐生无可恋的神情,越棠顿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坚持,又多说了几句,道:“若殿下有一个面首,也方便堵住宫里的贵妃。殿下不想找别人,越棠总可以的。”

    越棠试着理智地去劝说:“这样殿下会少很多麻烦。左右越棠本就在殿下的公主府中,殿下想将越棠做为真的面首还是假的面首,都可以。”

    不管真的假的,沈觅一律拒绝,丝毫不心动。

    只看越棠的态度,还以为面首是个多受欢迎的职业一样。

    沈觅耐心又苦口婆心道:“你年龄小,不懂事,仕途上还是清白些才好走,况且我就算麻烦也麻烦不到哪里去,都是小事儿,哪需要你……”

    越棠蹙了一下眉。

    “我不小了。”

    沈觅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年龄小,才不知道仕途难走,不然哪会想着做人面首。”

    只是因为那人是沈觅。

    越棠还要开口,沈觅直接果断结束这个话题。

    总之,越棠是不可能做她的面首的。

    越棠眉头微微皱着。

    沈觅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流言可畏,我以为你不会希望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她能确定的,前世杀父杀兄都不是他做的,可世人都这样以为,似乎就成了事实。

    三人成虎,再可怕不过。

    越棠却只摇头。

    “越棠从没有在意过。”

    他确实没在意过,流言并不一定止于智者,更多时候是兴起、停止于权势。他一直都知道,所以越棠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因为别人口中的说法动摇过。

    若他做沈觅的面首,沈觅作为大公主不会受到多少微词,但轻鄙他没有气节的人不会少。可若是他能在朝中能为沈觅做出功绩,又将会是另一番说法。

    还有……

    要是做沈觅的面首就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他愿意。

    甚至求之不得。

    越棠平静地看着沈觅。

    沈觅忧愁叹气。

    只看这件事,在遇到十一岁的小越棠之前,他被人用下流言语辱骂的次数不会少,越棠可能是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是,越棠方才的话有些过了。

    做真面首也可以?

    沈觅当然不会以为越棠是喜欢她,无端想做面首,就是又往两人之间加上了一层关系。

    六十那么高的亲密度,沈觅大概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

    沈觅道:“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不必做面首,好好准备入仕就足够了。你若成了朝中肱股之臣,日后我难道还会让你离开不成?”

    沈觅轻易就能探知他的想法。

    越棠睫羽轻垂。

    “殿下就这样相信越棠将来会很有用吗?”

    不看前世越棠的残暴行径,只看他回到南朝后从无到有,短短几年就能从泥泞里爬到南朝之主的位置上,这一世的越棠就算被温养,可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还在,看过的书比前世有多不少,沈觅有什么好怀疑的。

    沈觅笑了笑,道:“当然相信你。”

    越棠长睫轻颤,慢慢抬起眼帘,去看沈觅。

    沈觅安抚道:“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安心读书科举入仕就好。”

    他都没有这样相信过他自己。

    沈觅怎么能……那么好。

    越棠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沈觅眸光温柔。

    “所以,你何必要做面首呢。”

    越棠走了一下神。

    忽然之间被沈觅的话拉回来,他怔愣了一瞬,却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沉默了片刻。

    沈觅没有催他说话。

    目前没有什么变故,就算不想离开她身边,也不用这样急。

    越棠如今不会对她撒谎,可是他不想说的,她也不至于逼他。

    过了一会儿,越棠声音极轻,却开了口,道:“越棠无处能报答殿下,只是想快点对殿下有用。”

    他眼眸清透,声音又低又轻缓:“可是,等到我能够为殿下排忧解难,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说完,越棠便站起身,也没有问沈觅有没有听清楚,便弯起眉眼,勾出淡淡的笑,道:“殿下,我们回去吗?”

    越棠心思敏感。

    他也想要报答沈觅,可是沈觅什么都不缺,她不需要他的报答。

    他就只想对沈觅有用一点,好长久在她身边。

    做沈觅的面首没什么不好的。

    沈觅忽然叫住他。

    “越棠。”

    越棠转过身,眉眼带着淡淡的温软的笑意。

    她说他笑起来好看,越棠便总是笑着了。

    沈觅心中忽然复杂。

    总是迎合她的话,顺从地不得了。

    她蹙了蹙眉,问道:“你这样不累吗?”

    越棠怔了一下,道:“不累。”

    沈觅起身走了两步,到越棠身前,站近了才发现,如今她只到越棠下颏。

    沈觅只好被迫抬头看他,压下略起的不适应,认真道:“你怪我将你困在北朝吗?”

    越棠立刻摇头。

    “是殿下帮了我……让我能脱离南朝。”

    沈觅“嗯”了一声,又道,“喜欢北朝吗?”

    “喜欢。”

    沈觅轻轻道:“那北朝对你来说,应当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别家少年如何,你便应当如何。”

    “而不是小心翼翼。五年,够了。”

    越棠愣住。

    沈觅都知道。

    出了黄金台,两人直接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车帘落下,遮挡住正午的烈阳,门外的温度慵懒又怡人。

    马车车厢偶尔因为车夫驾车的减慢变快而轻轻摇晃,一停一走,便会带动窗帘上的翠玉流苏轻轻碰撞。

    静谧之中,越棠轻轻出声,道:“殿下。”

    这正是午睡的时间,沈觅正有些困倦地倚着车壁,听到越棠叫她,便懒散应了一声。

    越棠声音很轻。

    他的嗓音清清冽冽地,是那种介于清脆和低沉之间的,很清透冷冽的音质。越棠如今吐字清晰又标准,在北朝生活的几年间,原本软糯的南朝口音几乎消失不见。

    沈觅听到他说道:“殿下能再叫我一声小棠吗?”

    沈觅一愣。

    却见越棠低眸看车中小矮几上的茶叶上下翻沉,就是没有看她。

    五年前,她因为心软怕吓到小越棠,便主动改口,亲切叫他小棠,又因为千金楼,她懒得再配合他拉近距离,便叫回了“越棠”。

    可是对于越棠来说,沈觅这五年都很生疏,和以往截然不同地,喊他越棠。

    他不敢僭越,不敢求沈觅原谅,也不敢再有亲近。

    今日……他只想再听一次。

    沈觅反应过来,差点笑出来。

    一个称呼而已。

    云霏她都没叫小名,“越棠”叫习惯了也就没改口。

    一个称呼就能让他诚惶诚恐五年之久。

    沈觅忽感有趣,压下唇角的笑,道:“小……”

    越棠长睫一颤,抬眸看她,眼睛亮了起来。

    云霏忽然掀开车帘,皱眉道:“殿下,宫中加急来了消息,让你尽快入宫。”

    “棠”字没有出口,沈觅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越棠轻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南朝使团提前到了冀州境内,不日便将到达丽阳。”

    顾微澜为质六年,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也该回去了。

    南朝使团已经前来接人。

    沈觅应了一声,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了看,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所在的巷子。

    沈觅对越棠道:“快到公主府了……”

    越棠笑了笑,道:“殿下快些入宫吧,我在此处下车,不远就是公主府。”

    越棠起身下车,云霏让开身子。

    沈觅抬手撩着帘子,忽然出声道:“小棠。”

    越棠身形一凝。

    沈觅叮嘱了一声:“卫江今日不在,你小心些。”

    越棠侧过身看着沈觅,眼眸明亮,少年仿佛忽然便有了少年人的意气,唇角扬起好看的笑容,道:“丽阳城里,不会有事的。”

    沈觅笑了笑,便放下帘子。

    马车从越棠身边驶过,沿着官道一路朝北,往皇宫而去。

    天色正好,如今正值深秋,空气中已经带了寒意。步道两侧红枫如火,光线正好,将宽敞的巷道映衬如梦幻之地。

    越棠唇畔的笑意压了压,眉眼还是弯了一下。

    他身后正有人打马经过,带起一阵落叶卷起飞扬。

    前方深红的骏马忽然停下,马上那人勒住缰绳,前蹄高扬过后,便转了一个方向。

    正对着越棠。

    高头大马上,青年的面容逆光,阴影下看不出他的模样。

    越棠记性惊人,南朝的事虽然久远,却也还是记得的。青年衣上纹饰是南朝特有的图样,而马背上的马鞍侧边以暗色缠金线,绣五爪龙纹。

    那便只能是南朝太子,顾衡。

    顾衡高坐在马上,看到面前的红衣少年,手指下意识推出了腰间佩剑。

    “越棠?”

    越棠轻蹙了一下眉心。

    因为顾微澜,他认识顾衡,可顾衡不应当认得他。

    还过了这么多年。

    顾衡面容俊美,轮廓深刻,神情却是长久处于高位的冰冷淡漠。

    他嗓音也低沉冷冽,仿若寒冰扣玉。

    “原来你还真在阿沈这里。”

    长剑出鞘,剑身折射出刺眼的寒光,在空气中划出破空之声,青年飞身下马。

    第26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顾衡:阿沈,我们还能……

    剑气凌厉, 锋锐的剑光靠近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指越棠喉间。

    自从五年前伤过沈觅后, 越棠身上就从未有过任何可以伤人的利器。

    剑光毫不留情, 在视线中迅速逼近, 越棠扯下佩玉握在手中,侧身避开剑锋所指,抬手从侧面用佩玉扣住剑尖,借力将长剑推开。

    金玉相接, 几乎擦出火花来, 剑尖划过玉身后,只听咔擦一声, 玉佩碎裂。

    越棠手掌被碎玉割出数道血口,往后退了几步。

    他浑身戒备起来。

    顾衡要杀他。

    刺痛从掌心传来, 越棠仿佛未觉, 视线迅速扫过周围。

    顾衡一剑落空,没有立刻再动手, 反而顿了一下。

    他冷凝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等顾衡再次出剑,剑锋去了大半杀意, 却只是试探, 越棠勉力取身后碎石做挡。

    不过一次交手,便能发现, 少年武功算不上多好, 动作间甚至有些生疏, 然而反应足够迅速,也能勉强接住他的招式。

    越棠掌心被几块碎石的冲击磨得血肉模糊,顾衡扫过他手掌, 眼中带了一丝轻嘲。

    直到越棠周身再无可用之物,不远处已经有卫兵闻声而来。

    顾衡眼中寒光一闪,长剑携巨力横扫而出,越棠身子往后倾,腰部猛地向后折出惊人的弧度,长剑险险从他鼻尖眉心擦过,直接将他身后的枫木拦腰折断。

    若躲不过,被拦腰砍断的便是他。

    枫木朝着两人倒下的瞬间,越棠迅速起身,横斜的枝桠朝着路面倾下,一片燃烧的红色树冠轰然朝着两人砸来。

    长剑陷入枝桠间,顾衡手腕一抖,剑光搅碎枫木。

    越棠同样在枫叶之间。

    顾衡背后忽然有风声,手腕反转,长剑直接往后指去,剑身削去一截横木,随后钝钝陷入人皮肉之中,同时他喉间一痛。

    方才被他一剑斩出尖端的枫木直指他颈间血脉,脖颈刺痛,锋利的木质已经没进皮肉。

    长剑划伤越棠左手手臂,越棠用右手握着被削出尖端的枝干,掌心鲜血已经染红枫木,沿着枝干往下滴。

    越棠眼神平静地几乎冷漠,左臂被刺伤仿若未觉,右手极稳地抵在顾衡喉间。

    “太子殿下想杀我?”

    少年嗓音清冽,全然不见痛意或者惧怕。

    顾衡可以在此时翻转手腕废掉越棠手臂,越棠也可以同时取他性命。

    顾衡眸色一深。

    一时试探,一时不查,就又让越棠有机会将形势反转。

    顾衡神色冷冽。

    “越棠,你不该再来招惹阿沈。”

    阿沈,沈觅。

    从来没有听谁这样称呼过她。

    越棠怔了一瞬,眸光微凝。

    顾衡剑尖微转,长剑挑破皮肉的感觉从剑身传到手掌,他脖颈间的锐意同时更往深处了些。

    顾衡淡道:“你如今敢杀我?”

    越棠如今什么都不是。

    越棠脸色因为失血而显苍白,他听着顾衡所说,却不为所动,只随着顾衡的动作将枫木推进他皮肉更深处。

    卫兵迅速包围而来,顾衡正要斩断他手臂,却听一道女子声音忽然传来。

    “顾衡,住手!”

    不远处,沈觅从马车中跳下来。

    深蓝宫装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形,女子容貌极盛,此时带了怒意,眉眼间锐意逼人。

    沈觅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对峙的两个人,越棠全身是血,脸色泛白,而顾衡衣衫整洁,冰冷华贵。

    还好她忘记将公主府中为陛下备好的东西带上,中途想起来便折了回来。

    路上看到城中卫兵往越棠下车的地方涌过去,她立即掉头,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顾衡。

    看到沈觅,还有那声“顾衡”,顾衡整个人愣住。

    他眼睛猛地睁大,不敢置信一般,唇瓣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

    越棠注意到沈觅,立即往后退开,长剑从他手臂中抽出,带出一道鲜血喷洒出来。

    鲜血将红衣黏在手臂上,显出一大片暗红。

    沈觅靠近了这里,越棠立即快步迎上,挡在她身前,将她和顾衡隔开。

    越棠低声对沈觅道:“殿下怎么回来了?”

    少年虽然清瘦,但他的身形还能将沈觅完全挡住,而沈觅眼前就是越棠往下滴血的手臂。

    沈觅震怒又震惊。

    “我只庆幸我中途回来了。”

    顾衡收剑回鞘,颈间同样流出鲜血,他擦也不擦,抬眸看着沈觅,复杂无言。

    沈觅一把拉住越棠完好的手臂将他按到她身后,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还挡在我前面做什么?”

    越棠此时因为过于疲惫又失血过多,脸色极为苍白,沈觅一拉他,他脚步不稳,少年清瘦的身体被带地倾靠过来,沈觅当即将手绕过他腰侧扶在他身后,另一手扶着他手臂,稳住越棠的身体后,沈觅立即道:“云霏,快去宫中传太医!”

    沈觅的手横在他腰间,仿佛一个拥抱。

    越棠僵了一下。

    他耳尖忽然慢慢浮上一层淡淡绯红。

    越棠不动声色地将被刺伤的手臂远离沈觅一些,有些脱力地靠在沈觅身侧。

    沈觅看着他的动作,也不好去触碰他的左臂,皱紧了眉。

    她此时不想理会顾衡,盯着越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急忙问道:“都伤了哪里?”

    越棠靠在沈觅身边缓了一会儿。

    手臂手掌剧烈的疼痛一阵一阵激地头皮发紧。

    可心思全都落在沈觅搭在他腰间的手上。

    难以言说的酥麻攀爬至脊柱,越棠没能听清沈觅说什么。

    不远处的顾衡看到沈觅极为自然地拉过越棠,又护着他让他靠在她身上,他手指收紧,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慢慢走近了些,出声时,他嗓音低哑,道:“他伤得不算重。”

    注意到地上越棠的血迹,沈觅冷冷看了顾衡一眼。

    反正没死,就不算重。

    看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顾衡都极为敌视越棠。依誮

    “南朝太子不请自来?”

    身后云霏通传了太医,很快卫江赶过来,从沈觅手中接过越棠。

    卫兵包围过来,顾衡解下佩剑,扔到一旁,走近了些。

    他望着沈觅,眼睛身子不舍得眨一下。

    “阿沈。”

    越棠看了顾衡一眼。

    又是阿沈。

    顾衡在看到沈觅后神色不再冷漠,对沈觅肉眼可见地熟稔,沈觅也不像是对顾衡陌生的样子。

    沈觅和顾衡认识,且纠葛不浅。

    从没有人叫过沈觅这样亲昵的称呼。

    越棠垂眸不语。

    沈觅听清这个称呼,眉心忽然一跳。

    这一世还没人这样叫过她。

    看着顾衡的神色,她忽然有个不详的猜想。

    云霏一走近,沈觅立刻道:“云霏,快带小棠回公主府!先让府中大夫处理伤口,再快点去请来太医!”

    不能当着越棠的面讲。

    越棠一愣。

    云霏问道:“殿下你呢?”

    越棠抿了抿唇瓣,唇上本来淡去的颜色红润了些,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显地唇色格外艳丽。

    他紧紧看着沈觅,等着沈觅的回答。

    沈觅看了一眼顾衡。

    越棠一直看着沈觅,她注意到,沈觅被云霏问了之后,去看了顾衡。

    他手指颤了一下。

    阿沈。

    顾衡那句他不该招惹沈觅……

    沈觅不想让他做她的面首,会有一点原因,是因为顾衡吗?

    越棠轻声道:“我不放心殿下。”

    沈觅断声道:“我不放心你!”

    说完,沈觅立即示意云霏尽快带着越棠看伤,道:“赶快回去,我很快就去看你。”

    沈觅就是想支开他。

    越棠呼吸顿了一下。

    耳尖绯红褪下,重回雪玉般白皙。

    他唇瓣分开一线,想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够了,他今日要得够多了。

    沈觅的私事,不是他有权过问的。

    越棠慢慢笑了一下,轻声道:“那小棠等殿下回来。”

    沈觅皱了一下眉。

    最终还是只看着他扶着右边手臂跟卫江回去。

    越棠有什么不对劲她回去再去问,眼下忽然出现的这个疑似重生的顾衡才棘手!

    目送越棠走远,沈觅神情淡淡地看向顾衡。

    顾衡的视线一直不离沈觅。

    从她对越棠的关切着急,眉宇间的担忧,到此刻面对他如临大敌。

    顾衡心口闷地难受。

    沈觅一到,周围卫兵散开,人都走远后,此时倒地的红枫树旁只有沈觅和顾衡。

    顾衡眉目俊美,气质冰冷,颈间鲜血将向来冷硬高傲的青年衬得有几分脆弱。

    他声音微微低哑,道:“我回来了。阿沈,你也回来了是不是?”

    她方才着急时,脱口而出的是,顾衡。

    和前世一样。

    沈觅抿紧了唇瓣。

    不等她问,顾衡第一句话就能听出来。

    果然是重生。

    这个剧本果然是天坑!

    系统警报声一炸,它立即拟人化地抽了一口凉气,道:“宿主,我这就去找原因!”

    前世和顾衡闹掰之后,任务中的剧情所剩无几,沈觅冷漠无情走完任务。

    本质就是她帮顾衡。帮了顾衡就能赚来巨额积分,公平交易,她对顾衡临末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做法,没有不满也没有遗憾,她终归获得了满意的积分。

    只不过这一世任务和他无关,她也不想理会顾衡,更不想沾他身边的麻烦。

    沈觅看了一眼周围,碎玉碎石,倒地的枫树和被搅碎的枝干。

    越棠小时候功夫不错,但也仅限于十一岁前的苦练。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再用过武,在现在这样的危急时分,便只能借助环境来找机会翻盘。

    对上重生回来的顾衡,这一世被限制着长大的小越棠居然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越棠还是越棠。

    沈觅回过神面对着顾衡,淡淡道:“嗯。”

    她神情冷淡,顾衡眼眸黯下,走到沈觅身边,勉力撑起精神道:“我五年前便回来了。”

    五年前,和沈觅回来的时间差不多。

    沈觅道:“真巧,我也是。”

    沈觅态度并不算好,顾衡掩下眼底失落,将声音放得尽量平静,道:“没来找你,不是不想。这些年,我在南朝四处联络,已经将未来的祸事早早解决,这一世,不会再有征战。阿沈,你想要的,我做到了。”

    难怪南朝安分地出奇。

    上一世的任务是辅助顾衡重掌南朝,最大的阻碍就是越棠。

    这一世越棠已经被她留在北朝,顾衡重生回来,再花点时间,权掌南朝也不是难事。

    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提前铲除了前世的隐患。

    这都是南朝的事情,沈觅不想关注。

    沈觅道:“既然如此,你像之前一样留在南朝便好。”

    “可是,我在找人时,没找到越棠,他在你这里。”

    顾衡忽然道。

    沈觅皱眉,“你找他做什么?”

    顾衡看着沈觅,他自嘲了一下,道:“阿沈,你以为呢?”

    “越棠先是屠了南都几近半数的世家,几乎是血洗皇都,又让你我两朝开战,民不聊生。既然能回来,难道不该尽早杀了他吗?”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攻击性。

    意识到这一点,顾衡蓦然止住接下来的话。

    不能再在沈觅面前提起越棠了。

    前世,原本都好好地。

    他和沈觅引为知交,相识多年,能够谈笑风生,也能并肩作战。本以为,等到战事慢慢结束后,便是他和她的开始。

    可是越棠死了。

    越棠的死让他和沈觅的分歧彻底爆发,最终离心,乃至天下安定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世,他不想再因为越棠破坏他和沈觅。

    尽管沈觅回来,去找的人是越棠。

    可是,沈觅不会喜欢越棠那样的人,和前世一样。

    她护下越棠,一定有她的原因。

    可惜他上一世,直到沈觅死去,才相信,沈觅从没有喜欢过越棠。

    这一世,他要信她。

    沈觅要护越棠,他便暂先不杀他,沈觅有她自己的成算。

    他不干涉。

    顾衡抬眼,看着沈觅的眼睛,缓声道:“阿沈,我还记得,你和我讲古语中的大同,讲四海升平的世界。”

    沈觅神情复杂。

    第一次穿越,谁还能没有段黑历史了。

    顾衡轻声道:“如今,南朝已定,北朝终会在你手中,天下必将太平。你想要的,我们这一世做到了。”

    “所以,阿沈,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

    正在面无表情听着,打算听完这句就走的沈觅愣了一下。

    听到最后一句,她惊呆了。

    等等,有过开始吗?

    这还在同一个任务频道上面吗?

    第27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是殿下怜惜,心疼我。……

    沈觅觉得心累。

    不管这回什么剧本, 她不约。

    沈觅神情微妙,道:“别说重新了,只说开始,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误解?”

    顾衡一愣, 他沉默下来。

    他心底泛着凉意。

    前世沈觅死后, 他才想清,沈觅向来将人分得极为明白,她对越棠动手时,从没有手软留情过, 就只是将越棠作为对手强敌。

    沈觅从未喜欢过越棠。

    也同样没有喜欢过他。

    她自始至终都仿若一个被牵扯进来的局外人。能在前路无望时鼓励他、竭尽全力帮他, 做他迷途中的灯塔,也能在越棠死后和他观念相悖时, 冷静地全身而退,绝无拖泥带水。

    顾衡最怀念的, 不是重掌南朝后的权柄, 而是当年他以为自己孤军奋战时,身后的那一盏明灯。

    他本以为, 明灯只会是他的,别人都没有。

    所以当他一早看出越棠的心思, 又看到沈觅对越棠的格外关注后, 天之骄子第一次对越棠产生主观的、毫无缘由的厌恶。

    偏偏他又无能为力。

    沈觅看一眼越棠,他心中便如火焚刀绞。

    他的光怎么能不再看他, 而去看别人。

    嫉妒和愤怒中, 他失去自控和理智, 终究是做错了太多事,彻底将沈觅推远。

    他才知道,光的降临是上苍恩赐。

    可是光不会属于任何人。

    沈觅与所有人之间, 都有深过于天堑的距离。

    他也越不过去。

    这一世一回来,他忍着入骨的思念,去将未来风险扫清,只为了干干净净再来拥抱他的光。

    顾衡忍着心中郁积的酸涩,道:“只是如最开始那般,高山流水,知交相会,可以吗?”

    “这还是不要了吧?”

    沈觅礼仪周全地微笑。

    没事找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如今越棠一切都好,她完成任务指日可待,还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顾衡嗓音低哑:“这也不行吗?”

    沈觅是真有点不明白。

    “南朝有两位皇子权势最盛,一个是你,一个是顾微澜。这一世的顾微澜尚在,南皇陛下独宠顾微澜和他的生母漪妃,你不该好好考虑如何在顾微澜回朝之后稳住你的地位吗?”

    简言之,顾衡一直拿的是难度不低群狼环伺的事业剧本,专心搞事业才是他迫在眉睫的事情。

    而且,搞感情那一套,她真不吃。

    “还是想拉拢我?”

    沈觅若有所思。

    “顾微澜是帮过我一次,但是你放心,这一世我不会离开北朝,你们南朝之事与我无关。”

    顾衡摇头苦笑了一下。

    “阿沈……”

    沈觅一听顾衡的语气,心底发毛。

    她立即拒绝优柔寡断,道:“毕竟相识一场,你我同样重生回来,那么多年老朋友了,你少说几句,我还能尽一尽地主之谊。”

    别的都拒绝。

    顾衡沉默了片刻。

    他最终退步,道:“好。”

    总归这一世沈觅还好好的,还有时间慢慢来。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

    幸好顾衡不再继续,沈觅松了一口气,立即礼节周全地和顾衡告辞,果断转身回公主府。

    系统直到远离了顾衡,才弱弱出声,道:“我问过主系统了,因为上一世最后,顾衡的剧情崩了,所以这一世的设定中,也安排了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一世顾衡主动和她割袍断义后,沈觅按部就班做完剩余任务,便走剧情病死,随后顾衡几乎疯魔,三年后,他传位旁系后不久,也自刎离世。

    沈觅扶额叹气。

    “我觉得要加积分。”

    系统连连点头,道:“加的加的,完成任务额外再给你一百万积分。”

    沈觅“哇”了一声,夸张道:“好多呀。”

    她语气夸张,神色却冷淡到不行。

    “一个所谓的‘简单救赎剧本'三百万积分,再加一个疑似主角重生剧本的重要角色,一共才四百万积分,统哥真的好大方。”

    系统欲哭无泪。

    最开始真以为是个简单到不行,按部就班就能完成的救赎剧本。

    听着沈觅温温柔柔又阴阳怪气的话,系统弱弱道:“顾衡……也不算难应付。”

    沈觅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一开始打算走的就是实权公主这条路。”

    做任务也要掌握主动权,不管是谁,都没办法逼她做她真不想做的事情。

    在面对顾衡时也是。

    在皇权社会中,顾衡是被授予皇帝权术长大的。以他强势的性格,本不会这样迁就容忍一个人,如今无非是因为沈觅同样是一国掌实权的大公主,他没办法奈何得了她。

    系统小声道:“我再去给你申请要点积分。”

    得到想要的结果,沈觅翘了翘唇角,满意地等着系统的结果。

    顾衡确实不算难应付,但是谁会嫌积分多。

    她身后,满街红枫,火红色如漫天红霞云霓落地。

    顾衡站在落叶之间,却只觉凉风瑟瑟,秋意如刀。

    经年隔世,亦物是人非。

    这一世都不同了。

    顾衡收剑重回马上。

    第一次相见,沈觅不愿没什么。

    他确实做错过。

    能重来一回,已是他前世未敢想过的恩赐。

    还有时间的-

    在丽阳皇城之内,清晏公主府中的熹山解元越棠居然也会遇刺。

    南朝使团还没有到来,丽阳城中的氛围就已经紧张起来。

    沈觅先让人将消息传到宫中,又吩咐带上给陛下准备的供玩赏的摆件,便直接去了云亭。

    越棠方才跟着卫江离开时,沈觅看得出来,他满身说不出的失落。

    任谁被人话不多说就要动手,都会心里不适,更何况,顾衡是真的想当场杀死越棠以绝后患。

    云亭院中,云霏正和太医交谈,见沈觅过来,连忙走近了几步,道:“越棠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伤处虽然多,但是都没有什么大事。”

    沈觅应了一声,便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中燃着灯,博山炉中熏着和缓清淡的安神香,压过了房中淡淡的血腥气。

    绕过隔断的屏风,便看到徐年徐岁站在内间,一人正在收拾刚用完的药膏,另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刚煎好的汤药。

    见到沈觅,徐年徐岁放下手中物品行了一个礼,便退出门外。

    越棠已经换了衣裳,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半倚在床头,双手都缠上了细布包扎着。

    越棠抬眸笑了笑,“殿下不是要去宫中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少年唇角扬起,眼中却不见笑意。

    想来心情也不算好。

    沈觅视线扫过他的手,坐到床头,声音带了一些惊讶,道:“不是你说,你等我回来的吗?”

    越棠一愣,他是说过。

    可是被沈觅这样提起,他在府中等她回来,总觉得又多了点什么。

    越棠稍微侧了侧脸颊,躲开了沈觅坦然的视线,加了一句,道:“我是想说,等殿下从宫中回来。小棠不能延误了殿下的正事。”

    “顾衡提前到了丽阳,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沈觅随口解释了一句,便仔细看了看他的手。

    两只手都被缠了起来。

    顾衡还佩了剑,越棠能撑到人来就已经很不易了。

    他五年里从没和人动过手,这次被逼着动武,手直接被磨得血肉模糊。

    沈觅叹了一口气,道:“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越棠蹙了一下眉。

    “今日只是意外。”

    谁能想到顾衡来了丽阳,而且一见到他就要杀他。

    顾衡想要未雨绸缪斩草除根的想法,沈觅其实也能理解。

    毕竟对于顾衡来说,越棠前世从他皇族手中夺过南朝,虽未称王改朝换代,可是仍然断了好几年南朝的皇室传承。

    再加上前世越棠做的事,越棠的存在不管哪方面的威胁都太大。

    可沈觅知道,这一世的越棠不同了。

    沈觅放柔了声音,道:“日后你出门,都要让卫江等人随行,下次卫江不在,你便随我入宫好了。”

    越棠沉默了下,道:“殿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什么。”

    这五年他与人为善,许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敌意和杀意。

    其实他这一世,坎坷磨难,都是无妄之灾。

    沈觅不可能告诉他顾衡动手的原因,只能叹了一口气,道:“你至今都没有做错过什么,这次是顾衡的错,我会帮你教训回去。”

    话音落下,沈觅加了一句,“日后你也不要做违反律例的事。”

    这样的话,她就能一直护着他。

    越棠摇了摇头。

    “殿下放心,小棠不会的。”

    这是沈觅当初就和他说过的,他绝不会违反。

    想到顾衡,越棠又想到那句“阿沈”。

    越棠不想过多在心中揣测。

    只稍微问一问,应当……不会被沈觅厌恶。

    越棠轻声问了句:“殿下……像是和南朝太子相识了多年?”

    沈觅含糊一句:“确实很久。”

    上一世认识的。

    越棠默了默,不再追问。

    应当比他要久,他不该再过于探究。

    前世的事,沈觅绝不可能说给面前的越棠听。

    沈觅一直记挂着药,往一旁倾了倾身子,伸手去试了一下药碗边缘的温度。

    滚烫的温度已经凉下来了一些,懒洋洋地偶尔飘上来一两丝热气。

    沈觅端起药碗,越棠正要接过来,沈觅就看到他被缠地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双手。

    她没忍住,看着他的手低声笑了一下。

    原本修长好看的手现下完全看不出半分美感,反倒有几分滑稽。

    越棠蹙眉。

    沈觅腾出手将他手臂按回去,道:“你日后还是练一练吧,否则防一次身就要伤成这样,明年就要春闱,你可要小心着点。”

    越棠没有应声。

    他还是不打算习武。

    小时候习武的记忆抹除不掉,他又向来最为用功,那些招式是烙印在脑海中的。就算现在,学子之中,功夫是他对手的其实也没有几个人,他也只是比不得那些自幼习武的人。

    他想过的,要把他对沈觅的威胁降到最低。

    他这一世都不会再习武,也绝不会经营他自己的权柄。

    沈觅看他一眼,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让越棠动摇。

    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沈觅用瓷勺盛起一勺褐色汤药,送到越棠唇边。

    越棠愣住。

    沈觅示意了一下,道:“喝药。”

    因为他现在拿不了药碗,身边人不在,沈觅便自告奋勇直接担任起了这次喂药的任务。

    沈觅神色认真,越棠眨了一下眼睛,心脏却猛地跳快了一拍。

    他看着沈觅,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下。

    沈觅,要喂他。

    沈觅的手停在他面前。

    越棠脑中空白一片。

    此情此景,他几乎怔愣着,稍微低下一点头,将唇瓣分开。

    瓷勺探入他口中一些,往前碰到他齿关,淡淡的微麻沿着牙齿席卷而来。

    汤药应当是苦涩的,往往人都是一口饮尽这一大碗,来少忍受一会儿那苦意,虽然药碗中会附带上勺子,但若不是重病之人,也不会有谁用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药。

    越棠没尝出来一丝苦涩。

    反倒尝出一些淡淡的甜,还是那种一直愉悦到心里的甜。

    越棠艳色的唇瓣贴上雪白的瓷勺。他的唇瓣很柔软,在碰上瓷质的勺子时,轻易便被压得微微往下陷了一点,红色就更加艳丽。

    瓷勺离开时,有一点药汁留在唇瓣上,便使得那艳色更莹润了一些。

    沈觅看着越棠喝药,忽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只是正常地喂药吧。

    越棠一点出格的举动都没有,长睫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甚至都没有抬眸看她。

    沈觅盛出来第二勺药汁,凑到越棠唇边。

    越棠唇瓣分开,药汁送入他口中,沈觅这次清楚地看到他咽下汤药时,喉间的滚动。

    越棠真的长大了。

    拿着瓷勺的手忽然有些难以言说的麻意。

    沈觅看了眼没了两勺汤药却几乎没有变化的整整一碗药汁,忽然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要多久才能喂完这一整碗药?

    难怪她看很多时候,喂药都是用灌的。

    可总不能这样对越棠。

    沈觅只能淡定地又盛出来一勺汤药,看着越棠顺从地喝下去。

    越棠唇形很漂亮,唇色很红,雪白和艳红相贴,画面居然显出几分旖旎和难以言说的暧昧,那股奇怪的氛围更加浓重。

    越来越不对劲。

    可越棠都没有说什么。

    沈觅忍着这股怪异,继续一勺一勺喂药。

    越棠耳尖慢慢透出淡淡的粉色,这粉色渐渐蔓延至脸颊,乃至脖颈都有了一分颜色。

    沈觅稍微加快了一点动作,喂地太急,越棠呛了一口,侧过头颅咳地脸颊绯红一片。

    沈觅悟了,她果然不适合照顾人。

    她对越棠实在太没有耐心了。

    只这样看他喝药就有种莫名的焦躁,为什么那么慢?

    越棠顺过了气,抬眸看了看沈觅,他眼中都咳出了一点水光,在眼底盈盈晃晃,宛如湖面荡漾的水波。

    太色气了。

    沈觅看着他,恍若未觉般,淡定地淡声道:“你小心些。”

    越棠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思考,沈觅话音刚落,便跟着道:“嗯,我小心一些。”

    “……”

    沈觅说不出话来。

    对话都有些怪怪地。

    还是觉得氛围怪异,看着汤药即将到底,沈觅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喝完了。

    越棠脸颊鼻尖都是淡淡的粉,在灯光和日光的交杂之下,他抬眸看她,艳丽又柔软地不可思议。

    沈觅总算是喂完最后一口汤药,她放下药碗后,越棠便慢慢躺下。

    黑发如泼墨,在枕上铺泄开来,薄薄的锦被随着他的动作堆在腰间,严实的领口也松开了些,露出一小截锁骨,锁骨上方陷下的深度凹出极美的弧线。

    沈觅想到了白日里,她手臂抱在越棠腰间的触感,柔韧又劲瘦。

    这截腰身现在被一根束带收着,勾出身形,有大半边埋在被子下面。

    沈觅不动声色地在他抬手想要将被子拉上来之前,避开触碰,直接就将锦被扯到他颈下,将人遮地严严实实。

    收好被角,沈觅温声道:“你这样也看不了书了,那便好好休息吧。”

    越棠脸颊蹭在柔凉的缎面上,稍稍缓解了面上的热度,沈觅嘱咐,他便迷糊应了一声。

    沈觅立刻放下药碗出门,一看到门边的徐年徐岁,便道:“药喂完了,可以将药碗收一下了。”

    终于离开云亭,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才摆脱全身的不自在。

    喂个药而已,怎么那么奇怪-

    看着越棠休息之后,沈觅才又换了一身崭新的宫装去宫中。

    和皇帝陛下商量完接待南朝使团的事宜后,将顾衡安排在城北的使馆,和公主府一南一北,隔着大半个丽阳的距离。

    顾衡来北朝并不是只为了找沈觅,处理顾微澜回南朝的大小决策依旧由他全权负责。

    连着小半个月,沈觅都没见顾衡一次。

    对此沈觅很愉快。

    等顾微澜从熹山书院抵达丽阳,两国协商完后,使团所有人都要离开北朝。

    到时候就能彻底避开顾衡这团麻烦了!

    秋意已经转为初冬的轻寒。

    这日,越棠从公主府外回来,卫江跟在他身边,懒散地催促道:“去习武吗?殿下还特意嘱咐我,这段时间要盯着你去。”

    越棠走进公主府,将买来的几本书递交给徐年。

    卫江怒道:“你连殿下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越棠道:“我去和殿下说。”

    卫江握紧了拳头,正要直接动手将越棠扯去练武场,便听门外通传。

    “南朝太子求见清晏殿下。”

    两国谈判,没有道理让一国太子在门外等着,顾衡让人送上上门拜访的几样礼品,门边黑衣卫分出一人前去通报,又有四人跟着顾衡直接入府。

    越棠就在门边不远处,顾衡入府,越棠淡淡看了一眼。

    目光相接,顾衡不辩喜怒。

    等顾衡走近了一些,越棠用北朝的礼节略略一礼。

    “太子殿下安好。”

    顾衡看着越棠,没有说话。

    眼前的红衣少年年龄还不算多大,容色就已经极为漂亮,周身气质清雅端方,神情却淡淡。

    不是前世那般冰冷又因为容貌显地妖气的模样。

    越棠确实没有回来?

    两人气氛不算好,却谁都没有提起初见时的那番打斗。

    顾衡淡淡问道:“你六年前被送来北朝,跟在沈觅身边多久了?”

    越棠的消息一向不好找。

    前世等到他和沈觅能从越棠对南朝的封锁中探知过往时,知道越棠过往的人活着的所剩无几,余下的不敢开口。

    这一世,先是慕容家拒不透露,后是顾微澜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绝了外界对越棠的探知。

    南朝没有人能破了顾微澜的命令,去得知越棠的消息。

    直到顾衡从南朝来了北朝,才知道,越棠不在书院。

    后来,亲眼见了才知道,原来越棠真的在沈觅身边。

    顾衡不理解,沈觅再次见到越棠,怎么会对他和颜悦色。

    甚至上次相见时,沈觅对越棠居然满是温和关切。

    前世的事,都算了吗?

    全都不计较了吗?

    可顾衡不会忘。

    越棠淡淡道:“五年。”

    就算他不说,顾衡也能轻易在丽阳城中问出来。

    顾衡眼中凝了一瞬。

    那便是,沈觅一回来就去找了越棠。

    越棠看着顾衡的神色,声音平静,道:“太子和殿下相识那么久,不知道越棠一直在殿下身边吗?”

    顾衡闻言,面色有些冷。

    越棠回想了一下过去的那些梦境。

    他梦中得知了许多南朝将来的事,也知晓了不少南朝世家的机密。

    本以为无处可用。

    既然顾衡来了,那应当还是有些用处的。

    顾衡淡声道:“我与阿沈过去曾有误解,久不曾联络。”

    沈觅和顾衡,当真是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顾衡神色冷凝着,道:“你如今已是北朝人?可惜,大夫人还托了人问你何时回去。”

    越棠神色没有变化,只轻轻笑了一下。

    大夫人。

    所有的南朝过去,都随着五年前沈觅给他的那张纸,成了过往。

    “我已是北朝人。南朝便与我无关,殿下与其关注大夫人,不如更当心些慕容三房。”

    面前是一处拐角,绕过拐角便是主殿。

    越棠声音始终很淡,说完这句透露南朝信息的话,仿若无事发生一般,道:“殿下应当在等着了。”

    顾衡的神色一瞬间冷下。

    前世便是慕容三房夺下慕容家后,随越棠反叛。

    可六年前,十岁的越棠不应当知道远在南都之外的三房之事。

    眼前的这个越棠不应当知道的。

    只有前世的越棠清楚这些事。

    顾衡手中动作比心中所想更快,长剑出鞘一半,卫江便立即将越棠挡在身后。

    沈觅刚出门,就看到顾衡又要动手,幸而卫江此时随行在越棠身边。

    沈觅面色有些沉。

    “太子殿下前来,清晏有失远迎,殿下是又要和小棠切磋吗。”

    听到“小棠”二字,顾衡眸色冷冽,扫过越棠。

    一直到视线对上沈觅,眼光才略微温和了些。

    “阿沈,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觅看了看越棠,幸好顾衡还没有对越棠出手。

    卫江见沈觅过来,便又退到越棠身后。

    顾衡注意到卫江的动作。

    卫江是一直跟着越棠的。

    这是对越棠的保护也是时时刻刻的监视,尤其上一次交手,顾衡发现了,越棠对招式都极为生疏,手上甚至没有一丝习武的厚茧。

    沈觅并不是完全放心越棠的。

    只发现这一点,顾衡心中就有了些舒缓。

    沈觅正要让顾衡随她去正厅,便听顾衡道:“阿沈,原来你也有了防范,禁武确实能更方便控制他。”

    防范?

    禁武?

    越棠?

    沈觅莫名其妙地看了顾衡一眼。

    卫江皱了皱眉。

    这是挑拨沈觅和越棠?

    总归又是越棠不愿习武惹出来的事。

    卫江对着越棠低声道:“殿下都被人说了,这下你要跟我去了吧?”

    越棠看向顾衡。

    沈觅没有不让他习武,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越棠伸出双手。

    他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十指修长,浅浅的筋络覆在手指上方,随着抬手的动作舒展开来,极为漂亮。

    他手上肌肤细嫩,十指、掌心,果真处处皆无任何硬茧。

    “太子殿下可知洗骨汤?我曾被洗去手上肌肤重新生长,之后双手便敏感易伤。若我习武,少不得血肉模糊,疼得厉害。”

    越棠看着顾衡,慢慢地轻声道:“还好殿下怜惜,心疼我。”

    第28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别撒娇。

    卫江猛地咳了出来。

    他身子半倾, 扶着越棠的肩膀又咳了几声,随后连忙将手收回,满脸陌生又满脸震撼地看着他。

    越棠淡淡地看了一眼卫江, 便望向身前的沈觅。

    沈觅一脸懵。

    她眨了一下眼, 面前的越棠神色淡然, 语气也柔和,此时直接看着她的眼睛,也是坦然极了。

    好似全然不觉得他方才说的有什么问题。

    沈觅立即去看顾衡。

    顾衡手指成拳,青筋暴起, 看向越棠的眼神冰凉。

    越棠看着沈觅, 道:“殿下为我好,我明白的。只是小棠确实怕疼, 不想习武。”

    上次交手时,手掌被磨地一手鲜血, 就连手臂也被砍出深深一道血口, 那时也没见越棠表情有一丝变化,如今就正常练练武, 也要说疼。

    顾衡眼神越发冰冷,寒冰深处已然压着厌恶和怒意。

    沈觅看了看顾衡的神色, 又看向越棠。

    越棠好似全然不觉, 唇角微微弯起,眼眸也弯了一些, 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少年笑意清浅, 彷佛晨露朝晖, 漂亮又柔和,好看极了。

    平时越棠总是温温和和,相处起来从不会让人觉得有哪处不舒服, 沈觅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偏偏看上去又十分认真。

    不管越棠有意还是无意,看一眼顾衡的脸色就知道。

    很精彩。

    沈觅稍稍抿平了唇瓣,压下不合时宜想要弯起的嘴角。

    越棠走近沈觅几步,到她身边,轻声道:“太子殿下戒备心太强,小棠理解的。”

    “……”

    这感觉颇为奇妙。

    沈觅忍了又忍,实在没能忍住,脸颊朝着越棠的方向侧了侧,唇角还是快速弯了一下。

    抬眸看越棠,越棠眼中也是满满的笑意。

    相视而笑,忽然有种狼狈为奸……不,是愉快合作的乐趣。

    太气人了。

    沈觅很快将唇角的笑意压下去,转身过去面对着顾衡。

    顾衡面色有些沉。

    他看着越棠的眼神渐渐掩不住危险。

    眼前的这个越棠在沈觅面前看起来实在太过无害,甚至说这些话也没让沈觅觉出半丝不舒服。

    可是顾衡和他交过一次手,看得出来,越棠并不是真的柔顺到没有爪牙利刃。

    相反,越棠心狠手狠,也足够隐忍。

    联想起前世,顾衡知道,就算是眼前的这个越棠,威胁也绝对不会小。

    而且他既然能说出来前世的事,顾衡猜想,越棠也有可能带着记忆。

    他眼底厌恶越发浓重。

    沈觅连忙挡在越棠面前,压低了一点声音,对着他道:“你不想练就不练。不过出门都要有卫江陪着,近日更要小心一些。”

    越棠眼中绽出笑容,眼中明亮,仿佛夜空中撒上了繁星。

    他点了下头,道:“小棠记得了,多谢殿下。”

    越棠的话并不难察觉出是他故意说给人听的,偏偏沈觅配合。

    一眼就能看出来沈觅对越棠多纵容,却自然和谐极了。

    沈觅不知道这样惯着越棠多久了。

    顾衡压着怒意,道:“阿沈,你是不是太过放心他了。“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问道:“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沈觅身后的越棠低声笑了一下。

    顾衡抿紧了唇,额上也忍出一两条青筋。

    沈觅忍住笑意,见好就收,转过身,笑着看了一眼越棠。

    再说下去,越棠怕是又要有危险了。

    “刚从外面回来,赶快回云亭休息一会儿吧。”

    越棠看了一眼顾衡,轻轻笑了一下。

    少年笑意平淡,没有张扬也没有炫耀,只是很轻很自然的一个微笑。

    仿佛向来如此。

    越棠顺从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停留,和卫江两人走上另一条小路,直接回了云亭。

    越棠一走,顾衡立刻拧紧了眉。

    暂时按下不发,等和沈觅一同到了正厅,顾衡便忍不住道:“阿沈,你不该这么放心纵着他。”

    “啊?”

    沈觅怔了怔,“我纵着他了吗?不是一直让卫江盯着吗?”

    卫江是她的人,前世今生都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暗卫之一,顾衡也知道。

    若是越棠有异动,卫江绝对会毫不犹豫告诉沈觅。

    沈觅面上带着一丝讶异。

    可是顾衡想说的不是卫江,而是越棠的言行态度。他不信沈觅看不出来,越棠方才的言行明显过分。

    顾衡忍耐道:“阿沈,你对他太好了。”

    沈觅笑了笑,让人将煮好的茶呈上来,便挥退了厅堂中的侍者。

    公主府建筑端庄而略带肃穆的大气,人散后,只有堂中两人,就显地有些空旷。

    等到人都走后,沈觅才淡淡道:“一般吧。”

    确实一般。

    顾衡看到的,沈觅不过是将越棠当作普普通通一个公主府中的人,态度其实和她对待周围人差不多。

    可是能好好地留在沈觅身边,那就是不一样了。

    顾衡比谁都知道。

    沈觅不喜欢一个人,便不可能会虚与委蛇忍耐,更别说留人在身边。

    顾衡沉默了下,语气略带了一丝苦涩。

    “阿沈,为什么,这一世不一样了?”

    话说出口,顾衡才觉出,他心底的酸涩已经满胀到让他说话都难受。

    前世,沈觅不是这样的。

    沈觅从不会对越棠留手,更不可能帮着越棠。

    “你我都是重来一世,我们都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沈觅揉了揉眉心。

    这已经是新的一世了,她的任务也都换了。

    要不是不想添麻烦,以便能够顺利送走南朝使团,她都不想再见顾衡。

    沈觅耐心道:“前世,越棠十六那年,已经在南朝权倾朝野。这一世他十六,就在我身边处处都有我看着,只是一个没什么权势的少年人。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入南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顾衡眼中沉沉,压着复杂的情愫。

    可是,为什么要让越棠在她身边。

    顾衡不敢将这个问题问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顾衡声音低沉,缓缓道:“我今日总算得了空闲,便想来看看你。可是我发现,越棠也有可能回来了。”

    沈觅皱了皱眉。

    越棠也会重生?

    这五年多里,就算最初亲密度低到负值那时,她也不觉得身边的小越棠是前世的越棠。

    这一世的越棠还能被触动,别扭,但也柔软。

    至少目前看来,沈觅确定,身边的这个越棠没有重生。

    还是慢慢长大的小越棠。

    顾衡看着沈觅,道:“阿沈,且不论是他罪有应得,只单单看我们前世是怎么对越棠的,他若回来了,必会报复回来。”

    沈觅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越棠也会回来?”

    顾衡道:“今日我提起慕容大夫人,越棠说了慕容三房。”

    前世慕容家唯越棠是尊的一脉。

    沈觅看了顾衡一眼。

    南朝的事她本来就不想再让越棠回想起来。

    尤其是慕容家的大夫人。

    沈觅忘不了,小时候的越棠几乎看到慕容大夫人就会发抖。

    至于慕容三房,如今的越棠为什么知道,她可以直接去问。

    沈觅皱了一下眉,道:“你只是想说这些?”

    顾衡愣了一下。

    沈觅淡淡道:“越棠如今处处与人为善,我从他十一岁就一直看着带在身边,你是想让我听你的,立刻就把他关起来杀死?”

    “顾衡,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顾衡喉咙一紧。

    沈觅看着眼前的青年,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可重生一遭,性情仍然是前世的样子。

    最初做任务时,还能看出来顾衡是个狼一样的少年,有狠劲,有远见,不服输。她很乐意去结识她的任务目标,走剧情帮他,可后来,顾衡越发被掌控欲和权势浸染,完全变了另一幅模样。

    是个标准的帝王,却让沈觅不想敬只想远之。

    沈觅有些厌倦。

    “还有,别什么都用我们。我从没想过虐杀越棠,前世的你我,还是分开说吧。”

    顾衡眸色一深。

    “因为越棠,你还在怪我?地牢那次,在那之前他……”

    顾衡顿了顿,神色忽地冷下,声音极硬道:“他曾在那个晚上那样对你……他毁了你,你难道不恨不在意?阿沈,我却觉得,就算当时我真让他死在牢里,也是他死有余辜。”

    听着顾衡还揪着前世不知道吵过多少次的事不放,沈觅有些气,又有些无聊,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顾衡。”

    沈觅有点想骂人。

    但是觉得骂也没有用,反而浪费口舌,还让他觉得她还在意他的看法。

    沈觅努力用好脾气道:“天都黑了,你该回去用膳了。你想说的这事儿先不说有没有可能,就算有可能也先等越棠重生了再说。而且比起前世的越棠,我觉得我现在更怕你。”

    顾衡想和她“重修旧好”?

    有点吓人。

    是很吓人。

    沈觅怕他再多说几句,她会忍不住撕碎涵养,破坏两国岌岌可危的邦交把人打一顿后扔得远远地。

    前世的越棠就算极端,起码脑子和理智一直都在。

    沈觅真诚道:“重生一世,你回来时有没有不小心少点什么,我真不知道。回去用膳多用点猪脑,我觉得你需要补一补。”

    顾衡拧紧了眉。

    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沈觅如获大赦一般走过去开门,却见是越棠站在门外,手中握着一卷书。

    不算明亮的天光下,少年眉目清冷。

    看到沈觅,冷意褪去,化为柔和。

    前世越棠冰冷地不近人情,总显地有几分鬼魅般的妖里妖气,如今的越棠却如画卷上最为端方雅致的海棠,虽然容貌堪称艳丽,气场的清和冷却将这艳压下,转为另一种清绝。是丽阳城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少年。

    沈觅看着越棠的面容,感觉自己仿佛接受到了洗礼,心情好了一些。

    身前的越棠眉眼轻轻弯起,道:“殿下,小棠看书有几处疑惑,可以烦请殿下解惑吗?”

    顾衡随着来到门边,看了一眼越棠手中的书册。

    奇门遁甲。

    前世越棠极擅奇门,十六岁征战时,便将奇门应用地出神入化。

    他不应当不会。

    没等沈觅回答,顾衡便淡声道:“你不会奇门遁甲?”

    他知道的事情,沈觅同样也知道。他要让沈觅看到,如今的这个越棠并不简单。

    只要越棠欺瞒,便能让沈觅看清他。

    越棠笑了一下,淡淡问道:“太子殿下这样了解我?越棠和太子殿下应当不熟。”

    越棠看着顾衡,顾衡眉目间压着对他的不喜。

    顾衡本就不应知道他这个人。

    他在南朝算不得什么需要被格外关注的人。

    在慕容家时,太子在三殿下威势下正拙于应对,按照常理,注意不到他的。

    越棠轻轻笑着,等顾衡的回答。

    顾衡沉默着看着越棠。

    沈觅往厅堂内走回去,道:“你有何处不懂?我来看一看。”

    越棠笑了笑,随即便拿着书跟着沈觅进门,朝着内间的书房去。

    沈觅侧过身敷衍地弯了弯唇角,道:“太子殿下,小棠明年春闱,要好好准备,今日便失陪了。”

    随即阖上了书房和正厅之间的小门。

    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终于应付过去顾衡,沈觅坐到房中的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歇了歇。

    越棠看了一眼门缝,垂下眸,想了一会儿。

    门外再没有动静。

    沈觅放松了一会儿,浑身都懒了下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越棠手中的书,直接坦然道:“你真不会?我也不懂,若有疑问明日你自去问国子监的祭酒便好。”

    越棠摇了摇头,将书放到一边,坐到沈觅对面,道:“不是不会,只是觉得,殿下应当不想寒暄太久,小棠便自作主张过来了。”

    越棠将新茶煮上,清香氤氲起来。

    他嗓音清冽,声调柔和,立刻冲淡了方才的烦闷。

    “若是殿下忙于叙旧,我便回去,若殿下不想应付,我来也方便些。”

    沈觅越看越棠越觉得舒服。

    还是越棠好。

    见沈觅眉目舒展了些,越棠如往日一般,不在她面前隐瞒心思,坦白道:“今日看到太子殿下,小棠那些说法,是故意的。”

    茶里茶气的。

    但是不得不说,越棠想气人的时候,还真是很会挑事。

    顾衡本就厌恨越棠,这下前世旧恨又添上了这一世的新仇。

    接下来越棠出门,必然要多让几个人跟着。

    沈觅道:“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时没怪他的意思,现在同样没有,甚至颇为欣赏。

    越棠没忍住,眉眼一弯便笑了出来,道:“殿下是不是太宠着小棠了?”

    越棠用了“宠”这个字。

    沈觅没有计较,只笑了笑,道:“无伤大雅。”

    茶香飘起。

    沈觅抬手点在桌面上,放松地轻轻勾画桌面上的纹理。

    静谧中,越棠有些出神,他并不确定,他可不可以过问顾衡之事。

    可是如今看来,沈觅和顾衡并不算和睦。

    一时不查,手又被烫了一下。

    回过神,越棠看了一眼手掌上的红痕,默不作声地将手放回去继续煮茶。

    想了想,他还是问出了口。

    不乱猜测,不隐瞒,只问一个问题。

    “殿下……很早就和太子殿下相熟了?”

    沈觅无奈道:“确实是很早之前。”

    她前世开始做主线任务的时候,大概十七岁,刚从熹山书院离开。算起来,前世认识越棠倒是比顾衡还要早。

    越棠不再继续发问,低眸洗茶。

    沈觅叹了一口气:“不必提他,物是人非。”

    并不是萍水相逢。

    越棠听出了这一点。

    越棠应了一声,沈觅拦下他的动作,道:“放下吧,手刚好,别又烫伤了。”

    手指触到越棠的手背,指下触感柔嫩。

    沈觅又想起,提过很多次的,越棠不愿习武。

    这件事并不算正常。

    前世,越棠的武功极为高强,在一场征战中,一人取千人首级不是问题,他不应当不愿习武。

    越棠无奈地放下茶盏,道:“殿下,虽然卫江总是这样嘲笑,可是小棠真的没有那么娇气。”

    沈觅瞥一眼他手掌,道:“你先看看你的手再说话。”

    越棠肌肤已经泛起了红色。

    越棠道:“真不疼。”

    沈觅笑了笑,直接问道:“那为什么不愿习武。”

    越棠一愣,他没想到,继重逢问了一下后,沈觅还会问这个问题。

    往日沈觅不深究,可这总归是一个疑惑。

    沈觅其实有一个猜想。

    “是因为五年前,千金楼?”

    越棠用锋利的铁片划伤了她的脖颈,要是云霏晚到一会儿……

    可能都结痂了。

    越棠眼瞳凝了一瞬。

    当时……是他分不清梦幻和现实。

    他只庆幸,他没有完全失控。

    就算沈觅说这件事过去了,可是,五年前的桩桩件件,越棠过不去。

    越棠笑了一下,道:“殿下不是不会为难小棠的吗?”

    沈觅不为所动。

    越棠皱起了眉,道:“殿下饿不饿?”

    沈觅无奈道:“别转移话题,我也没为难你吧?”

    越棠抬眸看着她,不说话。

    少年安安静静看着人,眼瞳清澈如水洗过,眼波盈盈脉脉。

    他这样看着人时,眼中波光如粼,仿佛还真被人欺负了一般,甚至有种控诉的意味,沈觅还是不为所动。

    “别撒娇。”

    越棠一愣。

    他手指蜷了一下。

    他没有……

    越棠背后忽然升起难言的热,一直蔓延到脸颊。

    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越棠面上浮现的绯红。

    沈觅追问:“是因为千金楼,所以你这五年从不习武。我不说怪你,你也在自己较劲是吗?”

    除此之外,越棠更在意的是那几个梦境。

    他不想将来和沈觅敌对。更不想再有一丝一毫,让沈觅受到伤害。

    当未来一切都不可预知时,越棠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让两人对立,他只能保证,他永远都威胁不到沈觅。

    梦境的事情,太过怪力乱神,他没办法告诉她。

    越棠垂下眸,长睫如同蝴蝶羽翼,轻轻颤动,让人有些心痒。

    沈觅还在等他回答,她总要知道一个答案的。

    越棠轻轻“嗯”了一声。

    沈觅叹了一口气,道:“这五年,你都还回来了。小棠,我不想这件事永远困着你。”

    越棠轻声道:“殿下早就说过了。可是我这些年不习武也都已经习惯了。再者,小棠如今也算不得差,身边也有卫江在,其实也没什么。”

    殿下永远不要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越棠固执起来,沈觅也没有办法。

    就算问了知道了原因,他还是不想习武。

    除非沈觅强行逼着他,越棠便不可能捡起来武功。

    ……暂且只能随他。

    往后再想办法-

    天色有些昏暗,出了厅堂,便看到顾衡早已离开。

    沈觅只淡淡吩咐,让人收去了用过的茶具,便关上了正厅大门。

    这次之后,直到冬至顾微澜回来,沈觅都没有再碰上顾衡。

    想来这次顾衡碰了一次大壁,沈觅能清净好一阵。

    沈觅算着时间,距离年底已经不算远,南朝使团总要赶在年节之前回去。

    且不说顾衡的意愿,一同前来的使臣也各自有家中老小,总不能拖着人一直在北朝。

    顾衡回南朝也快了。

    沈觅颇为轻松,冬至宴席上,顾微澜已经来到丽阳,洽谈质子回朝一事也已经将近收尾,南朝必然要狠出一次血才能将人接回去。

    当初送来顾微澜便是太子一脉从中设计,如今顾衡为了能来到北朝,却又亲自来迎,也实在太不明智。

    南朝二位殿下虽然表现出兄友弟恭的模样,可是沈觅看两人对戏也有些憋笑。

    冬至宴临近结束时,已快到亥时末尾,沈觅从小门提前离开。

    越棠如今没有入朝,也不可能随着她入宫赴宴,应当还在府中等她,她早些回去,越棠才能早点休息。

    宫中森寒,沈觅和云霏抄小道直接往宫门而去。

    灯影飘摇,快到宫门门口时,隔着很远便看到两侧的掌灯太监正和一人说着什么。

    是越棠。

    越棠远远看到沈觅,便朝着两位公公点了点头,直接提灯迎过来。

    他往日也经常在宫门等着沈觅,甚至已经和守宫门的几位宫人相熟。

    沈觅笑了一下,正要走快些,忽然间,旁边的小路有一人蹒跚而来。

    雪白鹤氅在脖颈间收紧,其上还挂着几道暗红色血迹。

    临近光下,便见顾微澜脸色惨白。

    沈觅看清来人的模样,皱了一下眉,暂先让暗卫退后,身侧的云霏立即去查探周围人。

    顾微澜唇角应是揉开了暗色血迹,染得嘴唇上一片斑驳不清的红痕。

    他直接道:“清晏殿下,求你救我一次。”

    气若游丝。

    沈觅在一旁淡淡看着。

    顾微澜面色更白了些,声音极小,道:“我皇兄的人不会让我回到南朝。若我死在皇宫里,对北朝也不利。”

    像是知道沈觅想要拒绝,顾微澜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声音越来越轻。

    “不能让皇兄知道我已经偷天换柱出来。殿下救我一次,条件殿下可以随意提出来,澜必定死生以赴。”

    顾微澜五年前答应交接越棠的籍契很痛快,沈觅算欠他一次。

    “不必。你的人都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但是由公主府救他还是不行。

    送顾微澜到他自己的人手中,也算还了这一次。

    南朝水深,沈觅绝不涉足,留给顾微澜顾衡二人去斗便好。

    顾微澜身体不稳,往前倾倒过去。

    他身量颇高,沈觅抬手搀了一下,顾微澜才稳住身体。

    他往前倾时,唇瓣擦过沈觅鬓发,顾微澜很快错开了一些,只靠着沈觅稳住身体。

    云霏正在不远处让人去搜查附近的人,冷不防看到顾微澜将要摔倒在沈觅面前,要赶过去也还是晚了一步。

    看到顾微澜靠在沈觅身边,云霏立即走过去,道:“殿下,交给我吧。”

    沈觅的身形半个掩在拐角宫墙内,在宫道上看不清全部身影。

    越棠走近云霏时,才看到顾微澜倾倒在沈觅身边的那一瞬。

    来不及做什么,顾微澜就已经在沈觅帮扶下站稳。越棠看了看沈觅被弄乱的鬓角,淡淡看了一眼顾微澜。

    面上表情很淡。

    沈觅必然要帮回顾微澜一次,越棠知道。

    他将顾微澜从沈觅手边接到自己身侧,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三殿下还是交给我来吧。”

    沈觅总算摆脱这重量,却见越棠单手搀着顾微澜,另一只手则递到沈觅身前。

    一只手炉。

    淡淡的暖意从越棠掌心传过来。

    少年清冽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温暖,道:“殿下,暖一暖。”

    第29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做她的臣。

    冬日的寒风刺骨, 手炉的温度刚刚好,沈觅将手掌大小的鎏金小手炉拢在袖中,温暖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往周身, 舒适的温热让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平日里, 她入宫赴宴或者参与庆典, 往往都要等到深夜才能出宫。

    越棠要么等在皇宫门口,要么等在公主府中,总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去。

    皇宫中的寝殿沈觅许久未曾再去过,她忽然发觉, 今年的冬日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寒冷。

    出了宫门, 沈觅走到马车下,越棠搀扶着顾微澜停在她三步之外。

    顾微澜全身大半重量都倚在越棠身上, 整个人昏昏沉沉。

    越棠看了一眼顾微澜,道:“殿下先回府吧, 小棠将三殿下送回去。”

    沈觅皱了一下眉, 没有立刻答应。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让越棠单独和顾微澜相处。

    蓦然被提及,顾微澜提起了一丝力气, 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越棠。

    越棠当初还不到他肩膀,如今已经比他还要高。

    少年原本稚嫩的五官轮廓也都已经有了青涩的棱角, 风华初显, 再不是曾经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孩子。

    看来,这五年里沈觅将越棠护地很好。

    顾微澜看着越棠, 勾了勾唇角, 道:“是小棠啊。”

    越棠淡淡应了一声。

    沈觅正要再召来暗处的暗卫, 顶替下越棠,却听顾微澜极为疲惫道:“这样回去也太过危险,殿下, 可以做个交易吗。”

    顾微澜不等沈觅拒绝,便直接道:“澜知道殿下不愿插手南朝之事,我将我知道的南朝人安插在北朝的暗桩告诉殿下可好?”

    沈觅笑了一下。

    当初南顾北沈划江而治,都想吞并对方一统天下。可惜百十年来,南北两朝几乎势均力敌,如今北朝守成,南朝激进又动荡,或许开战也只是早晚。

    这一世沈觅不必再去走剧情插手南朝事,她本不想理会顾微澜,但是一听到条件,沈觅微微一笑,听顾衡说完。

    南朝安插在北朝的暗桩。

    将来越棠还要在北朝生活一辈子,她要是能让北朝更加稳固,倒也不错。

    顾微澜气息微弱,连带着声音都越来越轻,他低声道:“丽阳六处,冀州一十三处。”

    寒夜中,只有公主府马车前的一盏灯笼照破黑暗。

    马车前的沈觅轮廓被阴影晕染地更深了些,昏暗的灯光下,她暖玉般的肌肤柔润地仿佛透出淡淡的光,眉眼线条清晰流畅,颜如舜华,国色天香。

    她神色淡淡,一双明眸噙着极浅的笑意,不为所动。

    还有。

    顾微澜等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低声慢慢说完:“还有青州、雍州、兖州、营州,一共四十处,便是澜所知全部。”

    沈觅淡笑道:“你们南朝谋划倒是深。”

    前世并没有发现这样多。

    这一世多了一个活着的顾微澜,时局果然又复杂了不少。

    这样的条件,没有人能拒绝,而在公主府中藏一个人藏到南朝返朝,并不算难。

    越棠默默听着这场交易,等到敲定了筹码,他抬眸看了看天际。

    黑云遮天,不见月明。

    这是南北两朝的权势风云,早在五年前便注定,他此生绝无可能到这等高度参与其中。

    等到商议结束,越棠轻声道:“我便与三殿下在后面的马车中。”

    沈觅立即拒绝道:“一起在前面的车上。”

    和顾微澜交易是一回事,护着越棠是另一回事。

    谁知道顾微澜会不会对越棠又说什么。

    越棠怔了一下。

    他看着沈觅,眉眼慢慢弯起,笑容柔和又认真。

    此生没有资格参与也没关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越棠顺从地应了一声,便扶着顾微澜上了马车,到了车厢中,车帘放下,挡住外面的严寒。

    顾微澜面色开始泛起潮红。

    越棠在慕容家那些年也学了医术,虽然不算高明,但是简单诊断不是问题。

    他手指搭在顾微澜腕上一会儿,从车中箱笼找出来一颗药,看了一眼,便递到他面前,淡淡道:“这个时候,三殿下居然会不小心中毒。”

    一旦他这个时候出事,南北两朝必定腥风血雨。

    顾微澜全然不怀疑地直接接过来服下,无奈一笑,“皇兄的人做的,想要这个时候将我斩草除根,这段时间确实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回了南朝,便没有可能了。”

    他轻轻莞尔,声音温柔,因为气息虚弱,嗓音甚至有些绵软,说出的话却和他语气截然不同。

    “我皇兄和你我不同,他是个蠢货。”

    顾微澜神色温和,“皇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些欲谋逆的世家王侯,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味扩张拉拢朝臣,可笑得很。如今连自己手下都管束不了,实在是个废物。”

    沈觅懒散听着,顾衡确实越来越蠢,重来一世看来反倒加大了他的自命不凡。

    不过顾微澜,倒是越来越有意思。

    沈觅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前世没有顾微澜,否则她要帮顾衡走的事业线任务难度又将大涨。

    听着顾微澜的话,越棠垂眸拂下沈觅袖上沾上的草叶,又拿出棉帕,沾了些水去擦拭她狐裘上蹭上的血迹。

    越棠注意到顾微澜说,顾衡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将要谋逆的人。

    这句话几乎立刻让越棠警醒起来。

    那些人,他应当也知道。在他那些预知的梦境中,哪家谋反,哪家观望,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顾衡也有预知梦境?

    越棠手顿了顿,眸中隐下深思。

    他的手指按在沈觅袖口,沈觅反手拉下越棠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越棠知道给她带着暖炉,却不知道给自己穿厚一点,也带上一个暖着。

    交易敲定后,沈觅没有过多分神给顾衡,视线扫过越棠不算厚的衣服,皱眉道:“小棠,你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

    越棠很快回过神,眉眼微弯,笑着道:“我知道晚宴这个时间结束,便只提前来了几刻钟。”

    沈觅无奈叹气。

    之前不是没和越棠说过,没必要深夜里还出来等她,他偏说自己没事,下次还是在宫门处等着。

    沈觅又将手炉放回到越棠手中,道:“不用再擦拭了,回去我便将衣服换下,你先暖一暖。”

    沈觅狐裘上不小心沾上顾微澜的血迹。

    顾微澜看到那点血迹,挑了挑眉,又看了一眼越棠,似乎懂了些什么,眼中笑意渐渐明显起来。

    “小棠长大了。”

    越棠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等到了公主府,马车一路驶入府中,在主殿前停下。

    沈觅安排好医者,让人简单收拾出来府中的一处院落,便下了马车。

    越棠笑着道:“殿下去休息吧,我将三殿下送去院中便回云亭。”

    沈觅不放心,道:“我和你一起。”

    过去顾微澜对越棠的摧折,沈觅始终不想尝试让越棠单独面对着顾微澜。

    马车不让顾微澜和他单独一起,如今也不放心。

    越棠唇边抿出了淡淡的笑,温声道:“殿下不用担心。”

    顾微澜用完越棠给的药,情况稍稳定了些,在一旁看着沈觅势必要将越棠护地严实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殿下难道还怕我欺负小棠?”

    顾微澜玩笑般调侃,沈觅笑了笑,却慢慢地认真答道:“对啊,我当然怕了。”

    凉风擦过脸颊,却挡不住越棠面上渐渐温热起来。

    沈觅唇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可不想突然发生什么,让我们的交易中止。”

    她的意思很明白,只要顾微澜胆敢对越棠做什么说什么,那么沈觅势必会撕毁交易。

    顾衡要杀越棠,顾微澜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人。

    越棠不能跟在她身边还要受委屈。

    顾微澜明白沈觅的意思,他眸色微深,转眼去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看着沈觅的眸中藏不住暖意和笑容,干净地仿若晴空下的琉璃,转眼看向他时,眼中笑意便慢慢收敛。

    顾微澜低声笑了一下。

    越棠哪有那么脆弱,沈觅竟然护地仿佛让人碰一下都不行。

    而越棠什么都不说。

    越棠确实长大了,却也没有完全长大。

    顾微澜被看着回了小院中,院前,沈觅走得热了些,解开了一点颈间系带,越棠在旁边说了几句,沈觅瞥他一眼,又只好无奈系了回去。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便沈觅在前、越棠在后地往回走。

    寒风还是凛冽的,吹到脸上刮得人生疼。

    看着这两人,顾微澜面上看不出表情,最后慢慢牵动双颊,带动唇角往上微微扬起,露出如常的笑容。

    “小棠。”

    走在后面的越棠停下脚步,侧过身,神色极淡。

    顾微澜只笑了笑,距离不近,却也没有加大声音。

    “知好色则慕少艾,小棠确实长大了。你……”

    顾微澜顿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笑了一下,道:“也是,你这方面确实迟钝,从来都摸不清你自己。”

    就像当初明明被沈觅触动了,还是要逃走,满身尖刺,全然不难过一般,看着让人觉得有趣得很。

    唯一不有趣的是沈觅没有和他一样,再将越棠丢下。

    想到这里,顾微澜面上笑容敛去,淡淡道:“我不想提醒你了。”

    越棠面无表情听完,没有回答,便转过了身子,继续跟在沈觅身后。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

    知好色则慕少艾。

    顾微澜说他?

    身前的沈觅背对着他走在前面,沈觅没有听清顾微澜的声音,模模糊糊分辨出来不是之前南朝的事,便稍微放下心往前。

    越棠视线触到沈觅的背影,眼神却下意识闪躲开来。

    他愣了愣。

    知慕少艾。

    越棠并不是会逃避的人,相反,他极为聪明,顾微澜言语欲尽未尽,他却立即反应过来顾微澜的意思。

    顾微澜是在说,他对沈觅……

    越棠忽然停下。

    他对沈觅。

    这一瞬,风乱舞。

    树枝横斜,枝叶凌乱。

    沈觅察觉越棠停下,回眸看了看,却发现越棠怔愣着出神。

    顾微澜最后说的还是让越棠心情不好了?

    “小棠。”

    越棠猛地回过神。

    看着沈觅,越棠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觅皱了下眉,问道:“小棠,怎么了?”

    越棠看着沈觅的眼睛,却觉得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有点难受,又有点难以言说的怕和慌张。

    他一出声,声音都有些不稳。

    “没什么。”

    沈觅不放心,想了想,道:“今日冬至,去我那里用些娇耳、汤团?”

    冬至大如年,北吃娇耳南吃汤团,这也是越棠在她身边过的第一个冬至。

    越棠想着自己如今的杂绪,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府中早就备好了冬至的小食,沈觅让人送来宵夜,云霏便也一并送来了桂花冬酿酒等一些传统的吃食。

    主殿中灯火通明,殿中熏着清淡的香料,极淡的玉兰香味中融了一丝茶叶、本草的苦调,是沈觅衣上常常沾着的淡香。

    熏香缭绕于身,仿佛沈觅距他极近。

    此时的香气太撩人。

    越棠忽觉浑身不自在。

    沈觅抱膝坐在蒲团上,身下有厚厚的地毯,又烧着地龙,整个殿堂都暖地让人昏昏欲睡。

    沈觅算了一下公主府中人,直接挥手全赏了半年月钱,便让侍者宫人自去休息。

    人都散去了,对面的越棠还在出神,沈觅无奈了。

    看神色越棠也不是心情不好,可自从送完了顾微澜,他整个人就没在状态过。

    沈觅叹一口气,盛出一些糯米汤团,便放到越棠面前。

    倾身时靠近了一些,便看到,越棠脸颊绯红。

    居然还脸红了?

    沈觅有些莫名。

    沈觅抬手去试了试越棠额头的温度,越棠立即抬眸看她,眼睛明亮却又有些慌乱。

    “怎么了?”

    收回手,沈觅皱眉问了句。

    越棠摇了摇头,极力稳住声线,道:“有些热了。”

    沈觅不再追问,也给自己盛上半碗汤团。

    桌上一壶冬酿酒,却只放着几枚茶杯,想来侍者太急,忘记了拿过来酒樽。

    沈觅没有那么多规矩,直接用茶杯倒上两杯冬酿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越棠面前。

    越棠道了声谢,手指碰上茶杯冰凉的温度,稍微降下了一丝难言的热。

    桂花清香铺面而来,越棠慢慢尝了一口,皱了皱眉:“酒?”

    沈觅品了一口,微凉的桂花香味混着醇厚的酒香,又凉又烫地滚过喉咙。

    冬酿酒味甜,酒味淡,当作日常喝的酒水刚刚好。

    沈觅随意道:“你十六了,应该会喝酒了吧?”

    越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将这一杯饮尽。

    桂花清甜,酒味香醇。

    咽喉滚烫,便如他此时心境,慌乱,滚烫。

    茶杯边沿还留下了一瓣桂花,淡黄的花瓣搭在青碧的瓷釉上,越棠思绪此时却空了下来。

    耳边声音渐远。

    沈觅刚尝了一口汤团,便见越棠慢慢不再端正坐着,改用单手撑着下颌,慢慢闭上了眼睛。

    沈觅一愣。

    “小棠?”

    没有反应。

    沈觅一惊,立即将手在越棠面前挥了挥。

    手指轻轻在他肩头点了一下,越棠便顺着这极轻微的力道仰面倒下。

    沈觅愣在原地,越棠仰面躺在地毯上,脸颊潮红,呼吸间带着桂花冬酿酒的香气。

    一、杯、倒。

    沈觅一怔,一时没忍住笑了。

    前世也从没见过越棠饮酒,原来如此。

    酒量差到一杯就倒。

    笑够了,沈觅看了眼周围,她已经让侍者宫人都下去,此时没办法再独自将越棠送回云亭,幸好殿中地龙烧得旺,关上殿门就算不盖被子也不会冷。

    沈觅叹一口气,慢悠悠吃完面前的半碗汤团,便将殿中屏风后的贵妃榻搬出来。

    越棠虽然清瘦,但也不是他小时候那样,沈觅轻易就能抱起来的重量。

    少年双颊晕红,长睫轻颤,漂亮又无害。

    沈觅笑着看了一会儿,才挽起衣袖动手。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沈觅才将越棠搬到塌上,又找来一床锦被盖到他身上,吹灭一半烛火后,轻身提灯回主殿-

    依旧是不知云里雾里的梦境。

    酒香萦绕周身,春意醉人。

    海棠花树下,一场简单的践行宴已经临近尾声。

    少年越棠十六七岁的年纪,和此时的越棠差不多大。

    少年越棠手中捏着一杯酒,垂眸看着酒杯中落入的海棠花瓣。

    他脸上有一处红印,像是被人用手指直接戳出来的一个红点。

    云霏道:“多谢越小将军款待。”

    少年越棠应了一声,没有尝一口,便将这杯酒放下。

    沈觅起身道别,云霏小声道:“这饯行宴还不如不办呢,越棠来了不说话也不用膳,连酒都不碰一口,敷衍也用不着这么明显吧。”

    沈觅视线盯着越棠脸上的那个红点,冲云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些心虚,道:“越棠确实忙。”

    远处列着近万将士,沈觅笑着道别,越棠起身送至不远处的长亭。

    南越处处植海棠,红衣的少年站在海棠树下,仿佛是化了形的海棠花妖,冰冷又漂亮。

    开口时,也是微凉的声调:“殿下一路平安。”

    蓝衣少女粲然一笑,道:“后会有期。”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他日你来北朝,我必扫塌相迎。”

    只是一句场面话。

    少年越棠看着她,神色却略认真了些,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殿下,我快十七了。”

    少女笑着点头。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可此时的越棠却明白了,预知的这个梦境中少年越棠话下的意思。

    这个年纪,他懂得喜欢一个人了。

    少年越棠微微敛眸,将一向冰冷声音放轻了些,问道:“若我去北朝,殿下可愿让我做你的臣?”

    沈觅愣住。

    梦境转眼又变。

    却不是方才的晴空与清风,这是一处阴暗的寝殿,殿中阴凉昏暗,十步一宫灯。

    青年越棠从庑廊尽头走来,一边走,一边卸下周身冷硬盔甲,最后将一身血气的外衫脱下,换上整洁的锦衣,又将手中长剑递交给守着寝殿的侍卫,便挥退门前所有人。

    他在门前停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将殿门推开。

    殿中燃着浓郁的熏香,桌椅,长凳,乃至帷幔,都浸上了这股味道。

    殿堂正中摆放着一张矮几,沈觅跪坐在蒲团上,正低头煮茶。

    她抬手,汗水却是浸透了衣衫,最后沿着指尖滴下。

    青年越棠站在门边,看到殿中场景后,身形忽然顿住,手指渐渐用力收紧,筋络清晰浮现在手背上。

    殿中香料中掺了勾人情欲的香料,而帷幔桌椅,处处皆浸满了这药。

    沈觅察觉门口有人来,她慢慢抬起头。

    女子相貌又冷又艳,双颊浮红,美玉般莹润白皙的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粉,艳丽到了极点。

    她额头脸颊上也尽是汗水,乌发贴在颊侧,一双眼睛明暗斑驳。

    她声音平静,尾音略微颤着扬起,如同飞来的温柔弯刀,也是勾人的钩子。

    “原来,这是你想要的?”

    “越棠,你进来。”

    第30章 没有剧情的一章

    殿门敞开, 原本不流通的空气如今有了一个口子,浓郁的熏香如浪潮一般奔涌而出。

    煮茶的女子眉眼冷冽,唇色艳红。

    青年越棠站在门边, 门外的黯淡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随着摇曳的灯光一同投在空旷的殿堂之中。

    沈觅脸颊上又划过一滴汗水, 沿着下颌滴下,砸到矮几上。

    极轻微的“哒”的一声,汗水四散溅开。

    青年越棠如梦初醒。

    殿中窗牖紧闭,青年越棠踏入殿中, 没有去看殿堂中央的艳丽女子一眼, 径直破开殿中所有封锁的牖窗。

    香气迫不及待地涌出,新鲜的空气流入, 却只是聊胜于无。

    沈觅用手撑着桌面,手肘支撑住身体, 冷眼看着。

    青年越棠开完窗, 却直接退出了殿门。

    硕大的雕花红木门扉再次被阖上,门外宫灯的微光透不进殿中, 能够放大一切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

    一片黑暗和沉静之中,沈觅撑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 她低垂下头颅, 呼吸越来越乱。

    等到殿门再次打开,窗外乌云散去, 明月吝啬地分给这处殿堂一点光芒。

    青年越棠关上隔扇门, 随手将又染了血的长剑放到一旁。

    沈觅再抬起头时, 长睫也已经被汗水浸地湿漉,她眨了一下眼睛,瞳孔才重新聚起焦来。

    她面前的青年神色淡淡, 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站在她身前。

    “沈觅。”

    这道嗓音清清冽冽,撕开了混沌的神志。

    越棠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沈觅愣了一下。

    青年越棠坐到了她对面,淡淡道:“你这次没能挡住顾筵?”

    沈觅稳住气息,同样淡声道:“很可笑?”

    她嗓音略显冰凉:“卫州瘟疫,要和谈的是南朝,出尔反尔的也是南朝,越棠,你可真是好本事。”

    青年越棠长睫垂下,却没有说话。

    沈觅等不到回答,扶在矮几上的手越握越紧,指尖都成了熟透的红色。

    她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笑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广袖毫不犹豫向一侧挥过去,矮几上的小炉茶具尽数被扫落。

    沈觅倾身靠近,她身上冷调的淡香浓稠起来,青年越棠神色淡淡。

    她将手按在他颈后,距离忽然拉得极近。

    殿中的熏香和另一道淡香斑驳起来,让人分不清。

    沈觅单膝跪上空荡的矮几,倾身靠近青年越棠,艳而烫的唇瓣直接贴上他的唇角,一触即分。

    青年越棠没有丝毫躲避,只平静地抬眸看她,眼神清醒而冷静。

    沈觅看着他的眼睛,将另一只手也环过他颈后,滚烫的手臂贴上冰凉的肌肤,沈觅手臂不自觉软了一下,随后立即用力收紧。

    她顺势靠近,直接吻上他的唇瓣。

    呼吸如同烙铁。

    青年越棠心跳一乱,忽然想要偏头,沈觅腾出一只手捏住他下颌,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身上冰凉,便如热油中蓦然出现一块浮冰。

    药是什么药,此时又是在做什么,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都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沈觅手指忍不住越收越紧,捏地更用力了些,指甲都泛起苍白。

    滚烫的温度慢慢传递。

    温度传去,冰冷变得温热,滚烫得到清凉。

    应是好受了一丝,随后,沈觅稍稍分开了几指的距离。

    面前的青年越棠唇色更艳了些,唇角破了一个小口,正往外渗着血丝,而玉白的下颌上已经印上了鲜红的指印和泛白的指甲痕迹。

    他看着沈觅,眼神平静,仿佛毫无动容。

    沈觅重新靠近了过去,即将碰触之前,她淡声道:“张嘴。”

    青年越棠神色终于有了点变化。

    他极轻地皱了一下眉,眉心微蹙转瞬即逝。

    再次贴上之后,沈觅吻地深了些,便清晰地感觉到,越棠还是稍微分开了唇瓣齿关。

    她低声笑了一下。

    香气更加馥郁。

    这次不再止于单纯相贴,由沈觅任意施为,再次分开之时,呼吸都带上了热度。

    青年越棠呼吸乱了些,银丝拉长,从他唇角坠下。沈觅将身子完全越过矮几,全身重量压过去,越棠身子往后了些,随后被慢慢推下,仰面躺倒在地面上。

    沈觅距离极近,这样近的距离,声音也显地没那么冰冷。

    “你别紧张。”

    越棠眼神微凉。

    沈觅眸中却带了散漫的笑。

    随后更加纠缠扰人理智。

    越棠手放在身侧,手指扣紧身下羊毛地毯,直至指骨用力到泛白,始终不曾移动分毫。

    沈觅将手从他颈后移到身前,极烫的掌心贴上冰凉的肌肤,她更清醒了些。

    领口慢慢被扯开,沈觅挨着越棠身前,手指渐渐沿着冰凉移动,从身前触碰到腰间,最后到手臂。

    沈觅垂下眸,清醒中闪过淡淡的失望。

    越棠身上没有携带解药。

    他衣衫被褪到手臂之间,沈觅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取出一旁唯一没有翻倒的茶杯。

    里面还有着她方才就一直在煮的那壶茶水。

    沈觅将含了同种药物的茶水一点一点,慢慢渡到越棠口中。

    更加不休止的勾扯之间,沈觅手指拂在他喉间,指尖极轻地划在他脖颈间的肌肤上,一直等到指下滑动。

    越棠咽了下去。

    沈觅分开了些,呼出的热气拂上温热的肌肤,她声音带上了笑。

    “听说用了这药之后会多日全身脱力,我倒无妨,只是不知道这个关头,越将军能不能接连几日不动武。”

    沈觅掌下传来细细的酥痒。

    越棠眨动眼睛,长睫划过她掌心,他唇瓣分开了些,像是要说什么,沈觅慢慢亲吻上去,止住了他的话。

    殿中没有燃灯,昏暗的月光穿过大开的窗棂洒进来。

    越棠身上不再是最初的冰凉,沈觅头脑昏沉,身下的越棠衣衫已经被推地堆在腰间。

    沈觅咬破了唇瓣,骤然的疼痛让她猛地清醒过来,血珠滴上越棠唇角,沿着唇缝流入他口中。

    越棠抬起了一只手,按在沈觅脑后,再次贴近,鲜血味道在亲吻间淡了下来。

    思绪浮沉,沈觅又要去咬她自己的下唇,却咬上另一处温软,随即脑后一痛,意识骤然全失。

    她身子慢慢软下,脸颊无力地低垂,贴到越棠颈窝。

    青年越棠侧过脸颊,舌尖流出鲜血,口中血腥味迟迟不散。

    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呼吸,他抬手,手指指缝早已溢出鲜血。

    他手中瓷瓶已经被捏碎,碎片割破肌肤,只有中央一颗药丸完好无损。

    青年越棠抬起这只手,看了一眼这药丸,便将这药喂入昏迷的沈觅口中。

    指腹擦过她唇畔,柔软温热的触感残留不去,越棠垂眸看了一会儿,闭了一下眼睛,随后便起身将沈觅横抱起,送到殿中唯一的一张塌上。

    昏迷的沈觅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时间不会停留,再留恋,再不舍,都不会。

    青年越棠只停顿了一瞬,便将她放好在塌上。

    殿门很快被破开。

    顾衡一眼就看到了塌上昏迷的沈觅,还有旁边正在整理衣衫的青年越棠。

    越棠唇瓣微肿,带着血丝,而颈边一侧布着数点红痕,一直延伸到衣领下。

    顾衡愣在了原地。

    随后怒极,顾衡提剑直接朝着青年越棠刺去,越棠回眸看了一眼沈觅。

    她衣衫发髻只稍有凌乱。

    越棠收回视线,看也不看顾衡便挡下剑招,徒手折断长剑,断端直接横在顾衡颈间。

    顾衡不能再动分毫。

    青年越棠挥手掷开断剑,剑尖直接没入梁柱,碎屑飞扬,断剑入木三寸有余。

    顾衡在他面前毫无威胁。

    可此时顾衡却恨极,目眦欲裂地握紧了折断的长剑。

    折剑时,利刃搅碎越棠掌心皮肉,他恍若未觉。

    越棠看着门外,淡淡道:“顾衡,我今日不想杀人。”

    听到他声音也已经哑下,顾衡忍着极大的怒意,几乎一字一句道:“越棠,我终会……”

    越棠看向顾衡手中断剑,再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走出这间宫殿。

    顾衡脸色瞬间更为黑沉-

    昏暗的殿宇,浓郁的香气,鲜血的味道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二十几岁的沈觅面容渐渐剥离下冷意,变得更温和了些,最后变成十九岁的,越棠熟悉的模样。

    沈觅捂在他眼睛上的掌心温热,呵出的气息温柔。

    唇瓣微微发麻。

    越棠忽然惊醒。

    酒醉后清醒过来,头颅仿佛被重重击打过。

    周身还是熟悉的淡香,极淡的玉兰混着本草、清茶,还是那抹稍显冷淡的味道。

    和梦中浓郁到仿佛无处不在的馥郁不同,此时他周身的香味极淡,却是真实存在的。

    梦中。

    他做了两个梦。

    一个和少时如出一辙,越棠已经确定,原来那不是预知。

    思绪再次被混乱又糜丽的记忆翻江倒海,他甚至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丝感受。

    颤抖,慌乱,沉沦,和沉到底的无望。

    让人窒息的心动和压抑绝望之中,他还做了另一个梦。

    是他,和他所熟悉的沈觅,第二个梦又如同全身都浸泡在蜜糖之中。

    越棠思绪蓦然散开,烟花在脑海中炸裂,让人理智都被搅地粉碎,心跳地飞快。

    他眼中放空。

    过了一会儿,回过神,越棠捂了一下心口,耳尖红得似乎能往下滴血。

    天色仍然昏暗,天边甚至还没有展露一丝晨光,而殿中灯火温柔。

    昨夜的灯台在远处留了一半,灯光走到越棠所在之处已经所剩无多,是刚刚好适合入眠的光亮。

    混乱复杂的情感几乎要冲破一惯的冷静,越棠满心只有。

    沈觅。

    第31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梦非预知。

    冬至过后第二日, 沈觅醒来,窗外微光隐隐。

    殿外已经有宫人走动的声响,沈觅很快走出寝殿。

    昨夜越棠醉酒, 便直接让他留在了偏殿的软榻上, 如今天色已经亮起来, 沈觅一进偏殿,却见殿中整整齐齐,桌椅酒壶都已经被整理妥当,而一旁的软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云霏注意到沈觅出来, 便道:“殿下, 越棠宿醉头疼,身体不适, 一早就回了云亭,已经请了大夫去看。”

    “?”

    病了?

    沈觅愣了一下, 不过是饮了一杯酒。

    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沈觅当即和云霏一同去云亭,却只见徐年守在门前, 越棠已经睡下了。

    沈觅托腮看着紧闭的房门,这还是第一次她来找越棠, 越棠却只吩咐徐年在外面守着, 完全见不到他人。

    越棠和前世太不一样,这一世沈觅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小心地宠着护着, 可还是防不住他因为各种事情生病受伤。

    幸而这一世越棠已经避开了前世的那些争端, 他留在北朝, 可以预见他的将来必定是一片坦途,或许他达不到前世的高度,但是必定能够平安静好一生。

    越棠的前程终究是被局限了, 沈觅没问过越棠有没有遗憾,她知道就算问了,越棠也必然否定,毕竟他也不知道他前世到了怎样的位置。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叹一口气,便回了主殿。

    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越棠从云亭出来,甚至接连几日,他不是待在云亭,就是一大清早从角门出公主府去国子监待整整一天。

    沈觅再宽慰自己,也明显感觉到,越棠这几日是在躲她。

    奇奇怪怪。

    这日,沈觅一早处理完云霏整理上来的信函,便直接去云亭。

    不管因为什么,越棠这接连几日说不上几句话也太过异常,就算闹别扭,也好歹让她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越发觉得奇怪。

    沈觅无语望天。

    十六岁的年纪,用她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青春期的少年,所以,越棠开始叛逆了?

    五年前听涛院前她限制地严,越棠和她生疏,却极为听话,如今她和越棠重新亲近起来了,开始触底反弹了?

    云亭门扉半掩,徐年正从内往外开门,一见到沈觅,便立即退向一边行礼。

    院中越棠正往门边走来,见到堵在门边的沈觅,他整个人僵了一瞬,脚步甚至偏了一下,似乎想要往回走,又硬生生停下来。

    沈觅看着他的动作,就站在门边不动,斜倚着门扉,问道:“不躲了?”

    “没有。”

    几乎是沈觅话音刚落,越棠便立即回答。

    少年话音斩钉截铁。

    沈觅一脸怀疑。

    越棠看着沈觅,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

    越棠生得太好看,在朝霞之下,他周身仿佛笼了一层柔光,黑瞳周缘的隐隐暗蓝通透地如同宝石,红衣勾勒出瘦高的身形,就连脸颊都被朝霞和红衣映出了一点红晕,仿佛白玉添上桃花色,美不胜收。

    就好似脸红一般。

    沈觅怀疑地盯着越棠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越棠忍不住避开视线,眼睫轻颤着侧过头去看一旁。

    脸颊绯红更甚,桃花色越发动人。

    越棠收紧了手指。

    他很紧张。

    往常没有意识到喜欢,等到如今他看清楚了他自己的心思,那往常的一切情绪波动都有了解释。

    越棠其实没什么能够在乎的东西了。

    他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看到沈觅,便心生雀跃,见到与沈觅熟识的顾衡时,他心底有排斥和隐约的敌意,面对刻意接近沈觅的顾微澜时,他的抗拒……

    原来,是因为,喜欢。

    他喜欢沈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沈觅的情感变成了这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越棠此前只想留在沈觅身边,怎样都行。

    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对沈觅生出不一样的情思……

    在冷静后,他从未这般慌张无措过。

    可一明了这心思,胸口炽热的情感便再无法阻拦,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一边恨不得时时刻刻在沈觅身边,一边又让他不敢面对沈觅。

    他喜欢沈觅。

    可他更担心他会藏不住。

    他还不敢让沈觅知道,她身边的小越棠,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梦中记忆斑驳破碎,唇齿相贴的亲吻却历历在目,看着沈觅,越棠脸颊越发热了起来,甚至对自己极为懊恼。

    他给了自己几天时间,可一到沈觅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都清晰无比。

    沈觅看着耳尖都泛红的越棠,搞不懂青春期少年的心思,她皱了一下眉:“脸红什么?”

    越棠眨了眨眼睛,抬手碰了一下脸颊,指下肌肤明显温热。

    纵他避着沈觅这几日想寻对策,心底纠结难熬,可此刻在沈觅面前,越棠却忽然觉得,所有法子都化作了泡影。

    无非就是怕被看出来,可他藏也藏不住,如今能看到沈觅就好了。

    他无法掌控的情思,想不清的情长,那就先搁置着,不去想。

    越棠看着沈觅,忽然想通,微微笑了一下,眸光更柔和了些,道:“有吗?”

    沈觅站直,缓步走到越棠面前,在他身前站定看了看。

    少年触到她的目光,眼神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随后眨了一下眼睛,便直直看着她,眼眸清澈明亮。

    好像前几日躲着不见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觅也确实想不到哪里会有别扭。

    看着仿佛害羞一样的越棠,沈觅想了想,抬起右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想要试一试他额头温度。

    熟悉的淡香随着衣袖展开轻轻荡过来,越棠浓长的眼睫颤了颤,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微凉的指尖点在他额心。

    越棠脊背便稍稍向前弯了一些,低下头,沈觅的手就实实地贴了上去。

    宫装华丽繁琐的衣袖从她腕间展开垂下,宽大的袍袖挡住了右边的云霏、徐年等人,袖底垂在越棠手边,柔滑的面料轻轻地擦过他手背,带起一片细细的酥痒。

    在广袖半遮半掩下,越棠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觅先是看着他额头,仔细感觉了一下,掌心下的温度并不算烫。

    视线不由自主沿着他眉骨向下,对上了他的眼睛。

    越棠看着她,晨光被挡在袍袖之外,漂亮的眼中只能看到她一人,而他眼底似有星辰闪烁。

    沈觅恍惚了一下。

    越棠的眼睛越发会骗人了。

    就像有种眼睛名为含情眼,看着人时,便让人觉得含情脉脉。

    越棠的眼神太过干净坦然,沈觅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视线重新移上他额头,换手背去试了一下温度。

    确实没有发烧。

    衣袖隔开的两个空间,一边,是云霏和徐年等人,另一边却仿佛只有沈觅和越棠,挨得很近,甚至能嗅到彼此身上极淡的香气。

    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沈觅忽然觉得有些热,她皱了一下眉,心底有些不自在。

    越棠确实长大了。

    不远处云霏和人交谈,沈觅立刻要放下手。

    “质子殿下让你过来的?”

    顾微澜?

    沈觅差点忘记府中还有顾微澜这人。

    她转头去看了下,右手顺势放下,食指指尖不小心擦过越棠眼角,长睫划过指腹,带起极轻的痒意。

    沈觅心神又被牵扯过来,拇指压了压指腹,将这痒意揉去。

    越棠看着她的动作,眉眼微弯,唇边带了一丝清浅的笑。

    “是。”

    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三殿下刚刚收到消息,南朝慕容家大夫人送来了越公子幼时的信物,若越公子有时间,可以去驿站取来。”

    方才和越棠之间的莫名氛围彻底散开,沈觅忽然觉得轻松自在了一些,朝着云霏那边走了两步。

    “为何不直接送来?”

    这人回道:“慕容家的人一定要亲手交到越公子手中。”

    沈觅皱了一下眉。

    越棠是被收养的,前世今生都知道,他姓氏是越,那信物便应当与这姓氏有关。

    越棠却道:“不必了。”

    沈觅一愣,回头看他,“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越棠笑了一下,声音温和轻缓,道:“南朝与我无关了,殿下也说过的。”

    她是禁止他去南朝,但也不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限制住。

    陪他是因为人是大夫人派来的,可东西毕竟可能是他生父生母留下的,沈觅也不是要让他彻底将所有都割舍。

    “小棠……”

    越棠笑着道:“我知道的,只是一块长命锁,刻了我的名字。”

    沈觅还是道:“真不去拿回来?”

    前世越棠权掌南朝,凭的是绝对强势的兵和粮,以及在各股权势之间的制衡,倒是和他的身世无关,他作为南朝之主,生身父母想必花费些功夫也能找出来,并没有什么水花。

    是他的,还是拿回来好些。

    越棠正要坚持,却忽然顿了一下。

    他点了一下头,顺从道:“那小棠便去拿回来。”

    沈觅让顾微澜派来的人退下,便让人备车,准备要一同过去,越棠拦了拦,笑意大了些,道:“殿下,小棠自己去可以的。”

    沈觅若是知道他的过往,便可能会担心大夫人对他的影响。

    可是,他早就不在乎了。

    她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他。

    越棠眼中浅笑如春水。

    沈觅捏了一下袖口。

    主观上知道越棠长大了,或许不需要时刻保护着,但是客观上越棠就是经常受伤,大事小事都会提醒她要小心着。

    沈觅找来卫江,又让卫江再带上两名高手一同陪着,这才同意越棠前去驿站。

    少年随在卫江身边走远,他身上绛红锦衣勾出身形,从肩往内收,在腰间收出劲瘦的围度,走动间隐约看得出长腿笔直,长靴包绕足踝,线条流畅纤细,只看背影,就能看得出几分极为让人心动的风采。

    沈觅目光停留了几眼。

    一旁走过两名拿着花剪、水壶的宫人,驻足在路边,看着越棠走远,两个小姑娘红着脸颊翘首去看,捂脸互相嬉笑了一会儿,便又沿着原本的路去继续修整花草。

    沈觅看着这两个宫人,若有所思。

    越棠的年纪,也该到少年少女心思萌动的时候了。

    云霏慢悠悠走到沈觅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当初的小孩子,已然长成了丽阳城最让人惊艳的少年。

    云霏没忍住笑了笑:“真快啊,越棠都长大了。”

    已经重生五年多了。

    沈觅回过神,笑了一下,道:“是啊,真快。”

    越棠的感情,是他自己的事情,前世她不了解,这一世她同样不会干涉。

    越棠去了丽阳城北驿站,算是解决了和他这几日的古怪氛围,沈觅正要回主殿,想到还在府中的顾微澜,沈觅犹豫了下,决定要去看一看这位质子殿下。

    她还没处理好顾微澜这边。

    中毒往她面前撞,南朝的情报仿佛巴不得给她送上来。

    沈觅对南朝的事不感兴趣,但是顾微澜要在她身边的目的,她总要弄清楚。

    沈觅特地多让几人跟着。

    顾微澜在她府上联系上他的心腹后,身边也放进来了几个人,沈觅多防着点总不是坏事。

    公主府面积极大,走了一个多刻钟,才看到顾微澜暂居的院落。

    四面植着银杏,冬意萧条。

    院中住了几日人,却仍然没有半分鲜活之气。

    顾微澜听完心腹送完话的答复,便清退了人,独自在院中,对着一座小炉。

    烈酒烧沸,醇香一飘老远。

    小炉旁边搁着一柄匕首,薄如纸,亮如雪。

    沈觅一进院中,便见到这匕首折出的亮光。

    顾微澜手中握着一块棉帕,棉帕上鲜红点点。

    他咳了血。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微澜知道沈觅到来,抬眼看了看。

    青年眉目如冰雪,剔透苍白,仿若一幅清淡渺远的水墨画。

    他苍白的唇角向上微抿,声音温和,道:“清晏来了。”

    沈觅从门边走来,顾微澜没有起身,微微笑着看她,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对面也留了一个木墩,上面同样铺了狐皮。

    匕首坦坦荡荡地防在桌上,沈觅带的人不少,明里暗处都有,她没多犹豫,便坐到顾微澜对面。

    小火炉中的烈酒被煮出浓厚的酒香。

    沈觅拢着衣袖,看着跃动的火光,正斟酌着语言,顾微澜拿着酒樽,凑在唇边慢慢饮尽一杯。

    “清晏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顾微澜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慢慢抬手,放下染血的棉帕,去拿一旁温好的酒去洗酒樽。

    “好歹是寄在清晏篱下,清晏想知道什么,澜总不会不说。”

    顾微澜态度温和又坦然,却是和平日半真半假不同。

    他捏着酒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只要沈觅问,他便说。

    越棠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么可怜,又不加掩饰地摊开在沈觅面前。

    多让人心疼啊,便得了这样的怜惜,多年不改。

    看着帕子上的血迹,沈觅又皱了一下眉。

    这次连客套都没话客套。

    顾微澜抬眸看了看她,眉眼微弯。

    沈觅知道,顾微澜很聪明,也很恶趣味,十分狡猾。

    沈觅时刻不忘这次来的目的,丝毫没被他此时影响,索性不套话,直白地去问,“三殿下打算何时回南朝?”

    顾微澜手顿了一下。

    他身上的脆弱感慢慢淡去,将流露出来的半分真实又全然收了回去。

    顾微澜唇角往上勾了勾,眼中似有一瞬间的失落,神色却比方才更远了些。随后也没管小炉中的酒有没有温好,直接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中斟满,又为沈觅倒了半杯。

    “这要看皇兄了。”

    顾微澜神色微淡:“他要走,我自然便走了。皇兄管束不住他的手下,我不想在这儿就开始勾心斗角,索性避开他,回了南朝,便避无可避。”

    “我便在此处度几日悠闲,尝一尝无忧无虑的滋味,不会给清晏招惹事端。”

    都被挡在公主府外了,他当然无忧无虑了。

    烦心的是主管公主府大小一应事务的云霏和沈觅。

    沈觅沉默了会儿。

    血腥气也随着烈酒显地浓郁,酒樽中酒液泛着淡淡的粉。

    顾微澜拿起斟满的酒樽,沾了沾唇,仔细品了一口。

    酒液滑入喉间,并不算好的味道入腹,口腔肚腹尽是这味道后,他眉眼瞬间绽开清淡的笑意。

    “要是清晏觉得澜在此不怀好意,查一查便是。”

    沈觅看着桌边的匕首。

    谁知道顾微澜究竟有什么坏心思。

    顾微澜笑了一下,指了指杯中酒,温声道:“殿下尝一尝吗?”

    沈觅只看了一眼。

    她对烈酒没什么兴趣,对和顾微澜一同饮酒更没有兴趣,更别提这里的血腥味。

    沈觅淡道:“不必。三殿下想留,按照约定,清晏自然说不了什么。”

    左右也问不出什么,沈觅索性起身告辞。

    顾微澜微笑看着沈觅起身,随后便垂眸望着樽中酒液,没有去送。

    空气中的酒味随着人走动带起的气流忽浓忽淡。

    顾微澜转而看着院中落叶,尘埃落定。

    许久之后,所有想要试探沈觅的情绪尽数湮灭,藏在深处,他神色才慢慢有了变化。

    他容貌偏淡,可是展现出温润之外的神情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味道,仿若水墨画成了画魅活了过来。

    顾微澜遗憾地看着小炉中的酒水,执起一旁的匕首,探进小炉之中。

    衣袖沿着手臂划下,露出缠着一圈圈细布的小臂。

    血色从中洇出,透出细布,沿着小臂呈一线往肘弯划下,慢慢滴下一滴鲜血。

    匕首挑出小炉中一块白肉。

    薄薄一片,边缘被烫地微微卷起,纹理隐约可见,却看不出是什么肉。

    顾微澜将这白肉摊在面前,眼波温柔地看了一会儿,笑容才微微愉悦-

    长命锁是越棠自小便有的。

    他曾经见过。

    在他还小时,慕容大夫人并不避讳他看。

    似金非玉的材质上,刻着篆书“越棠”,便是他的姓名。

    在被慕容家收养之前,越棠隐隐约约也有一些记忆。

    记忆中是大片的宣纸书籍,让他很早就认了字,在昏暗的房间中去记各种学识,揠苗助长一般,只管让他去记,不论他懂不懂其意。

    再多也便没了。

    越棠其实没什么执念。

    驿站就在面前,卫江抱胸懒散道:“取了东西,回府还是去国子监?”

    回府。

    他如今也有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回”了。

    越棠笑了一下,道:“回府。”

    迎面顾衡正欲出门,看到越棠,顾衡神色冷下。

    往日总是顾衡看不惯越棠,越棠也只不痛不痒地稍稍应对,今日越棠站在他面前,却慢慢笑了一下。

    这才是他的目的。

    卫江皱眉,道:“别管他,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是殿下让你来的。”

    越棠侧身让开一条路,淡笑道:“太子殿下请。”

    顾衡手指成拳,声音冷冽:“你自己来的?”

    越棠微微笑着,道:“殿下虽然不放心,可是我总不能时刻要殿下护着。”

    “……”

    不放心什么?

    就差直接说,沈觅怕顾衡欺负越棠。

    顾衡平日也能隐忍,前世也是枭雄,就算在前面越棠面前,也极少被怒气影响。

    可只要是在面前这个表面无害的越棠面前,一惯的隐忍便轻易被压倒,怒气一下被点燃。

    越棠瞧着顾衡的面色,笑了一下。

    “岭南王在侧,太子殿下不急着回南朝?”

    梦中,他记得,南朝之中还有一人和他分庭抗礼。

    他如今将要十七岁,岭南王也该显迹了。

    越棠一直在北朝,沈觅身边他没有机会获得南朝的消息。

    若不是梦境,南朝的事情他所知不会多。

    所以,他不知道这一世和梦境不同的地方。顾衡回来之后,首先便是找出铁证,在预知一切的前提下,费了一年将岭南王分化后斩首,又牵出一系列怀有异心之人,让他片刻无法脱身离开南朝。

    前世,岭南王在越棠身后,藏得深,一直到越棠死后,顾衡才知岭南王此人。

    面前的这个越棠,十岁便来了北朝,那么小的年纪,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你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越棠也回来了。

    顾衡脊背猛地窜上凉气。

    装作无害模样在沈觅面前这样久,顾衡心底瞬间怒极又隐隐后怕。

    不管越棠回来是想报仇,还是……仍然对沈觅心怀叵测,他都是随时有可能引爆的危机。

    沈觅不知道这个越棠有多危险。

    顾衡声音冷厉:“越棠,你果然也回来了。”

    顾微澜有句话不假。

    顾衡算得上愚蠢。

    卫江在身侧,越棠轻轻笑了一下。

    顾衡果然知道不少东西。

    他的梦境不是预知。

    顾衡说,回来?

    第32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碰瓷

    顾衡眉间郁着愠色, 双目如鹰,不放过越棠面上任何细微神色。

    越棠坦然望着他,眼眸微微弯了一下。

    “越棠不明白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口中说着不明白不知道, 神色却悠然得很, 信口胡乱应付一般。

    顾衡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隐忍道:“慕容三房、岭南王,你既然敢在我面前两次提起,又何必惺惺作态?”

    卫江一脸茫然。

    越棠不就随口刺了南朝太子两句,在这儿打起什么哑谜了?

    越棠却是始终保持着淡淡的浅笑, 道:“太子殿下想多了。”

    顾衡冷笑了一下, “你骗不过我。”

    世上有聪明人,有蠢笨的人, 还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顾衡便是以为别人蠢笨的自以为聪明的人。

    越棠没忍住,将唇角抿开了点, 眼底有些笑意, 放任顾衡去猜想。

    落在顾衡眼中仿佛嘲讽。

    顾衡知道,就算越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又怎样, 他说给沈觅听,沈觅也只会信越棠。

    他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 将指骨握紧, 努力稳住情绪,道:“我会告诉阿沈, 让她知道她带在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阿沈既然也回来了, 她早晚能看穿你。”

    “这一世, 岭南王已死在我手中,只要阿沈舍弃你,越棠, 你活不久的。”

    却只见越棠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变化。

    顾衡话说完,身边小厮提醒他尽快入宫。

    看到沈觅的亲信卫江还是护着越棠,顾衡眉眼掩不住厌恶,一甩衣袖,便大步离开。

    面前人背对着越棠,这才敢接引公主府一行人入使馆。

    没有人注意时,越棠长睫敛下,眼中却是惊涛骇浪。

    尽管他早有怀疑,可从顾衡口中确认后,还是几乎推翻他的认知。

    那些梦魇和错乱的幻觉不是预知,而是曾经发生过的……

    前世。

    而沈觅,她和顾衡一样,是重来一世之人-

    沈觅走在公主府的小道上,让云霏去安排今日需要处理的书信后,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微澜院中血腥味浓厚,也不见他吃药,甚至没个人在身边。

    这次见到的顾微澜也奇奇怪怪,可人在公主府,沈觅拒绝被碰瓷。

    她再去确认一眼顾微澜没有大碍,安排位大夫在旁边,就算是尽了她应尽的职责了。

    打定主意,沈觅又折身慢慢悠悠往回走。

    远远就能看到顾微澜院门半掩着,而血腥味还未散去。

    这是吐了多少血?

    沈觅皱了一下眉。

    她心底有些不安。失血不是什么好事,从她离开小院,到安排好云霏又折回来,血腥味道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为浓郁?

    沈觅提起了心,握紧拳头走近院门。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还没走到门边,就能看到原本她落座的木墩。

    又往前一步,能看到正在小火慢煮的烈酒和小火炉。

    这次不见匕首折出的雪白光芒,却见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臂,放在桌面上。

    小臂上靠近手掌的一侧鲜红一片,沈觅方才正想着的那把漂亮匕首出现在视线之中,贴上了小臂上的肌肤。

    沈觅正要向前,此时生生停下步子,睁大了眼睛。

    她视线不由自主集中去了桌上的一个小碟子,上面摊开着一片被煮熟的肉片,还有一片仍旧带着血丝。

    沈觅心跳快了一瞬。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视力这样好过。

    视线移动,沈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匕首的动作。

    轻薄又漂亮的匕首片下了一片皮肉,挑起这薄薄一片放到小碟子中的那片熟肉旁边,又将其中一片丢进了正在煮着的酒水之中。

    血滴沿着匕首往下滴,滴到酒液之中。

    沈觅大脑瞬间空白。

    这是,割肉。

    匕首挑起煮熟的肉片,离开了她的视野,约莫是靠近了身体那边。

    沈觅背后忽然发凉,艰难地咬了一下舌尖。

    她不可能看不明白,这是割了自己的皮肉,放入酒水中去煮。

    然后,食。

    小臂仍旧搁在桌上,鲜血的腥味飘来。

    难怪血腥味浓郁,难怪,顾微澜在饮用煮好的酒时神情……不似平常。

    他还斟好了一杯放在她面前请她尝。

    尝……他血肉煮出来的酒。

    沈觅一瞬间全身发冷,头皮都跟着发麻,脚步似乎被黏住一般。

    随后而来一阵发自心底的难受发憷,伴随着几乎想要干呕的不适铺天盖地而来。

    沈觅张口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捂住了她唇瓣。

    沈觅瞬间头皮一炸,全身都机警起来,屈肘猛地往身后用力击去。

    这是公主府!

    手肘没有往后多少便击到实处,这一下不算轻,身后那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将沈觅从身后抱住,制住了她的动作,

    沈觅立即想要挣扎,稍一偏头便见一片绛红衣角。

    沈觅愣了下。

    这是公主府,她身边众多暗卫,能不动声色靠近她的,必然是她亲近之人。

    是越棠。

    沈觅精神一下从极度拔高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忽然有些腿软。

    越棠没有松开手,感受到身前少女身体软下,他微微愣了一下。

    她……还是信任他的。

    越棠心底有些难言的软,尽管心猿意马,此时还是毫不犹豫地抱着沈觅悄无声息地远离了这个院子。

    直到走远了,走到一处鱼塘前,凉风吹过来,沈觅才恍然回过神。

    方才看到的……

    一幕幕在眼前翻过,血腥味仿佛还粘在身上,沈觅一回想起来就又有种想要干呕的难受。

    停在鱼塘前,沈觅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先从那场景中脱离出来,去看现在的身边,才发现她几乎被越棠抱在怀中。

    越棠注意到沈觅回过神,却还是抱着她没有退开。

    他轻声道:“殿下,小棠在这里。”

    他的声音极为好听,音色清冽,语调却温柔。

    越棠的声音彻底将沈觅从震惊中拉出来。

    沈觅抬眸看他。

    思绪回笼,乱成一团,沈觅看着越棠,不知道这个时候先说什么,便只先喊了一声:“小棠。”

    开口时,才发现嗓音已经微哑。

    越棠应了一声:“小棠在的。”

    他看了一眼顾微澜的方向,眸光微暗。

    越棠朝着沈觅又靠近了些,动作极轻地,试探着将沈觅更亲密地抱在怀中,见沈觅没有立刻推开他,越棠便彻底抱住她,手指颤了颤。

    脸颊贴上少年身前,沈觅一愣。

    “殿下可以先抱着小棠缓一缓。”

    她全身冰凉,越棠抱着她挡住了水边的凉风。

    越棠一边抱紧沈觅,一边在她推开他之前,轻声道:“就像小时候,小棠装哭心里也还是会难受的,那时刚接近殿下,殿下抱一抱我,我其实心里便能好受多了。所以小棠抱一抱殿下,殿下也会好一些。”

    沈觅思绪被引着想了想他说的那时,她抱过他吗?

    越棠身上温暖随着拥抱传递过来,沈觅周身也渐渐暖了些。

    这个时候,越棠在她身边无疑让她心神更稳了一些。

    沈觅一时间心情烦乱,索性不再去想,低头将额头抵在越棠身前,闭上眼睛。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

    周身被惊吓出的寒冷被越棠的拥抱驱散,沈觅强迫自己又回想了一遍了从一开始见到顾微澜的情形,艰难地从难以接受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再抬头时,沈觅眼神才平静下来。

    不等沈觅推开他,越棠立即松开放在沈觅身后的手,往后退了一些,双手十分自然地握住沈觅冰凉的手。

    温热的感觉传过来,越棠退开后,沈觅便直接问道:“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她方才太过震惊,虽不至于太过失态当场出声,但是难免惊地定在原地,差点干呕出来。

    是越棠在院门处先捂住她嘴唇,将她半扶半抱着远离了顾微澜的院子。

    越棠的角度看不到院中的景象。

    越棠低头为沈觅捂手,轻声道:“知道,我也看到过。”

    沈觅说不出话来。

    越棠……也看到过?

    越棠看着沈觅微微泛白的脸色,道:“顾微澜割肉自食?”

    沈觅下意识抿了一下唇。

    不止如此,顾微澜……

    还让她喝血肉酒。

    若是她心防再轻一些,礼节再死板一些……

    沈觅抿紧了唇。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将声音放地更为轻柔,道:“殿下只是太过震惊。”

    怎么可能不震惊。

    越棠也见过,这显然不是第一次。

    原本只觉得顾微澜有些不正常,现在沈觅只觉得他病态到了极致!

    沈觅脸色难看。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

    当初他年幼时,跟在顾微澜身边,看到过几次他割肉自食。

    越棠心底其实没有什么波澜,第一次看到时也只是扫了一眼,心情却是平静的。

    这样的事他没有做过,但是他并不是不能理解顾微澜。

    可是沈觅不一样,她看不得这样病态又恶心的发泄。

    他便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沈觅,也跟着微微露出一丝排斥的神情。

    越棠周身带着清淡微冷的香气,距离近了,香气更为明显,压下去了沈觅总是忘不掉的血腥味。

    沈觅道:“顾微澜经常这样?”

    越棠摇了摇头。

    “他情绪不稳定时才会这样。”

    沈觅看着越棠,示意他说下去。

    越棠只好捡着自己知道的,稍微说了说:“顾微澜是南朝三皇子,生母是宠冠后宫的漪妃。南朝陛下有些癖好,漪妃每次侍完寝便会将顾微澜关起来出气。”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抿了一下唇,犹豫了下,没有立刻说下去。

    沈觅低声道:“小棠,继续说。”

    越棠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道:“尽是些后宫之事。利用子嗣争宠,事后在子嗣身上找回在陛下那边的伤痛。漪妃本就比常人更过分些,后来吸食五石散后,便更加疯狂,那以后顾微澜便喜欢割肉自食。”

    一直没有吭声的系统主动道:“小越棠说得差不多。南朝皇帝喜欢在床笫上折磨人,顾微澜生母漪妃最得宠……宿主你自行想象一下。顾微澜就成了漪妃事后暗自哭泣和发泄的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顾微澜小时候本就比寻常人更冷情一些,被打骂后从来都是面无表情,过了两三年就能一边被打骂一边笑,在人前更是爱笑又温和,宫里宫外人人都喜欢他,可怕地很。”

    “后来南朝上层流行五石散,五石散也能让人全身肌肤敏感轻易留痕,漪妃后来更是以此宠爱长盛不衰,但是每次事后漪妃还是会在顾微澜身上找回来。”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此时她才算是彻底从方才脱离开来。

    听完便知,顾微澜在南朝同样饱受折磨,才养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而当初的小越棠在他眼中,只是个有趣的消遣。

    沈觅紧锁着眉头。

    顾微澜危险程度太高。

    越棠垂眸,道:“南朝很混乱,幸好殿下留下了小棠。”

    越棠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显出几分乖顺,长睫下的眼瞳清澈如水洗过,距离太近,沈觅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寸肌肤。

    尽管成了十六七的少年,却还是又乖又软,又好看又让人喜欢。

    对比前世的冷漠越棠,沈觅庆幸这一世能好好护着他。

    幸好越棠没继续留在顾微澜身边,也幸好越棠最后长成的性格和前世、和顾微澜都南辕北辙。

    系统“啧”了一声,“见缝插针装可怜,在转移你的注意啊。”

    沈觅没有理会系统,顺着越棠轻声道:“幸好。“

    顾微澜的过去搞清楚了,沈觅承诺过的让他留在公主府,她不会毁诺,但是也绝不会再这般客气。

    甚至还要尽快将南朝人都送回去。

    心底想好接下来的安排,回过神对上越棠的视线,沈觅彻底放松下来,想到方才的那些话,沈觅忽然有了些比较难讲的问题。

    五石散,越棠知道漪妃服用的目的吗?

    那个时候的越棠还那么小。

    沈觅看着越棠清透的眼眸,有些不想让这些东西污了他的眼睛。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长睫扇动,眼如星空,道:“殿下是想问小棠什么吗?”

    沈觅不想问出口。

    系统感叹:“宿主,小越棠该懂的没少懂。一个五石散而已,功效你甚至可以让他倒背给你听,他现在在你面前没什么算计,你别真觉得他还能多单纯了。”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一言难尽。

    越棠眼睛惯会骗人。

    沈觅换了个问题,道:“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越棠道:“拿了东西就回来了。”

    提到此事,沈觅一下想起来,越棠刚碰到她时,她下意识地反抗,手肘直接砸到了越棠身上。

    沈觅抿了下唇,看了一眼越棠身前,道:“疼吗?”

    越棠愣了一下,想到门前沈觅的防卫,他腹部早就没了疼痛感。

    越棠慢慢地小声道:“很疼,特别疼。”

    疼前面还加了很、特别。

    沈觅抿紧唇没有立刻说话。

    越棠轻声道:“一会儿,殿下能去云亭帮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吗?”

    看伤是要脱衣服的。

    越棠眼眸微微亮起,等着沈觅回答。

    沈觅听完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的力气她还是清楚的,能让人受伤?

    她本是想防着顾微澜碰瓷,没想到想碰瓷她的是越棠?

    第33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他才刚明白他的心意。……

    沈觅冷静下来, 她的力气应当不能让人受伤。

    可越棠偏偏说疼。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犹疑,神色认真道:“真的很疼?”

    越棠唇瓣轻轻抿了一下, 看着沈觅的眼睛, 视线却很快避开, 没有说话。

    沈觅看着他的神色,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被捂热的手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温度又降了下来。

    沈觅将手拢在衣袖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棠。

    越棠手中一空, 指尖收拢了一下, 没能留住沈觅的手,只碰到了她的衣角。

    他垂眸看着沈觅将手整个掩在衣袖中, 心头似乎也空了一下,慢慢将手收回。

    越棠声音稍低了些, 道:“殿下, 小棠错了,其实早就不疼了。”

    方才还双眼明亮彷佛有星星坠落眼底, 此刻却低落下来,长睫垂着, 不去和沈觅对视。

    越棠道:“小棠不想让殿下一直为三殿下困扰, 要是小棠受伤了,殿下便只会想着小棠, 不会再去想三殿下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 越棠就已经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不过, 越棠这几句话说完,她确实只顾着眼前的越棠,对顾微澜也掀不起什么情绪了。

    沈觅叹了一口气, 道:“谢谢。不过以后不要总是奇奇怪怪,有话就直说。”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认真点头。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雀跃。

    沈觅没有否认他的话。

    在沈觅眼中,他总归是更重要一些的。

    “小棠记住了。”

    越棠将眼中的笑意压了压,实在压不下去,眉眼弯着,笑意流露出来,就像是黯淡冬日里乍现的一片浓墨重彩,驱赶走了身边的郁气,漂亮极了。

    沈觅也弯了弯唇角,看着越棠的笑容,心情更为舒缓了些。

    说起来,只要越棠在身边,她的心情还从没有不好过。

    站在外面越发寒冷,沈觅抬手呵了一口气,便转身朝着寝殿走过去。

    越棠眸光注意到沈觅的小动作,上前两步跟上来,轻轻抬手。

    试探着,想要去触碰沈觅的手指,为她暖一暖。

    然而越棠的指尖刚触碰到沈觅的衣角,便停住。

    沈觅的手指纤长,骨肉匀停,指关节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白,随着走动,衣袖一下掩住手指,一下又被荡开,将手背露在寒风之中。

    越棠还记得,方才将沈觅的手捂在掌心的感觉。

    他心底又麻又痒,越棠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脸颊又微微热了些。

    距离沈觅的手指只有几指的距离,稍微往前一点,就能触碰到她。

    越棠心尖轻颤,垂下眸,手指向前了些,最终却只轻轻地,碰了一下沈觅的袖口,如蜻蜓点水,又如春风拂面。

    淡淡的红色晕染上白玉一般的肌肤,绯色越发艳丽勾人,越棠眼眸明亮又潋滟,心中软作一团。

    这样就够了,他不能总是得寸进尺,他不能放肆。

    沈觅身边只留着他,沈觅只会对他心软。

    越棠只想,但愿地久、天长,时光也长-

    南朝北朝两国之间的协议早已签定好,只差南朝使团什么时候正式向北朝辞行,偏偏南朝使团又毫无动静。

    借着又一场宫宴,沈觅带着云霏入宫,这件事怎么也要尽快解决掉。

    南朝两位顺位继承人都在北朝,临近年关,还不回去,显然不符合常理。

    沈觅不管顾衡如今又想做什么,可是她的底线是不能将无谓的纷争牵扯上北朝,不管前世今生,公私必须分明。

    国子监就在皇宫不远处,路上越棠也同行,车辇停在皇宫门口,沈觅和越棠道别后,便直接进宫。

    走过几处殿宇,到了御书房之前的广场上,便见穆策之等在路边,一看到沈觅,穆策之眼中便露出了点温和。

    “殿下来了。”

    沈觅应了一声,便和穆策之一同往御书房走过去。

    穆策之道:“陛下在贵妃那里,不在御书房。”

    沈觅皱了一下眉,换了个方向,朝着后宫走过去,步子放地慢了些。

    穆策之跟在沈觅身旁,送她去往后宫,低声道:“殿下是有事要和陛下商议?”

    沈觅点头,道:“南朝使团也该回去了。”

    穆策之皱了一下眉,道:“此事确实有异,不过怕是和殿下也有些关系。”

    沈觅看了穆策之一眼,穆策之面不改色接着道:“南朝太子几次三番去找殿下,被拒在门外也不在意,怕是对殿下有心。”

    沈觅一听,又立刻头疼起来。

    “这事儿暂先不提,今日我去请示陛下,尽快安排南朝使团离开。年关将近,地方官员来往也多起来,南朝使团留在北朝,总归不方便。”

    穆策之应了一声是。

    走近一条岔路,再往前穿过一片御花园,就到了贵妃的碧落宫之前。

    随意聊着朝事,穆策之忽然低声慢慢道:“殿下,二皇子今年已经十五,催陛下立皇储的也越来越多了。”

    闻言,沈觅看向了空置的东宫方向。

    北朝皇室血缘稀薄,这一辈的就只有沈觅和二皇子。

    二皇子沈钰是贵妃之子,先天不足,自幼便带着顽疾。前世,她去南越是去刷任务,也是想顺便求一求药,最后任务完成,沈钰也还是无力回天。

    如今距离沈钰病逝,也不久了。

    穆策之道:“二皇子无权,殿下却握着实权,贵妃那边怕是要急了。”

    沈觅应了一声,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穆策之也没有再说别的,停在岔路口,目送着沈觅往碧落宫中去。

    沈觅看向九重宫阙,眸光微深。

    越棠如今一切都好,按照正常的轨迹,今年年关过了,接着便能参加会试,沈觅丝毫不怀疑越棠的才学能力,等到殿试后,越棠入朝为官,她也算看着他从此在北朝安身立命。

    之后,她不用再停留多久,也就完成了任务。

    既然能早日回到她的时代,她不可能选择一辈子留在这里,沈觅想在走之前,给越棠留下一个稳定的北朝格局,就算知道沈钰将会病逝,她也不能放任贵妃争权。

    到了碧落宫前,沈觅面上带了一丝营业浅笑,等到宫女通传后,稍一小会儿,便有人迎入宫中。

    进了正殿,一袭深紫色宫装的柳贵妃正在为皇帝陛下穿戴龙袍冕冠,见到沈觅,便转头亲亲热热道:“清晏来了,许久未见,真教本宫想念地紧。”

    柳贵妃容色清丽,本是柔弱温顺的相貌,深紫色华丽宫装将人衬得有了几分威严庄重。

    沈觅朝着皇帝陛下略一福身,道:“父皇。”

    起身后,对柳贵妃只轻轻颔了一下首。

    没那么尊敬,却是依照礼节又让人挑不出刺。

    柳贵妃神色凝了一瞬,眼神冷了下来,很快又换上温和的笑容道:“你父皇日日盼着你入宫,今日可算盼到你来,本宫也算是沾了陛下的光,才能见你一见。”

    皇帝陛下抬手整了一下衣领,转过身,看到沈觅,便露出笑来,冲淡了眉眼间的威严。

    距离今日的小宴时间还早,陛下示意沈觅到一旁的小桌上坐下说话。

    等到落座了,陛下全然没有回答柳贵妃的意思,沈觅也没有接话。

    柳贵妃坐到陛下身边,看着沈觅,温声道:“好不容易私下里聚一聚,平日里钰儿一直念着阿姐阿姐,今日可算清晏来了,可惜今日钰儿染了风寒,不然咱们一家四人便聚齐了。”

    皇帝陛下只笑了笑,没有管柳贵妃话下的意思,道:“钰儿身体不好,清晏待会儿再去看看他。”

    沈觅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柳贵妃。

    又是说她不昏定晨省不常入宫面圣,又说她亲情淡薄不见皇弟。

    她早已独自立府,隔几天便来面圣,亲情虽然淡薄面子上也完全过得去,皇帝陛下知道也不追究,这柳贵妃向来挑拨地没有水平。

    也多亏了陛下后宫中没有几人,柳贵妃才能继续没有水平下去,好让沈觅继续欣赏后宫低级宫斗。

    柳贵妃挽袖为陛下斟茶,柔柔地笑道:“听说,今年清晏府上藏了一个小公子,今日可算得了空了,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沈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柳贵妃慎言,不过是培养了一位可造之才,哪里敢用藏这个字。”

    坦然表示有这样一人。

    柳贵妃一噎。

    她还等着沈觅否认,她才好拿出证据。

    不管是藏人还是私下培养别国出身的人,对于一个公主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摆在台面上的事,偏偏沈觅在陛下面前一样泰然自若。

    陛下看了柳贵妃一眼,没有阻拦她说话,也没有责怪沈觅的意思,反而单手撑在桌上倾身靠近了些,温和笑道:“朕也听说,你培养了位解元,容貌好才学好,如今在丽阳也有了名声,还打算将人放出府吗?”

    有些传言说她将越棠当作面首养着,向来桃色流言更吸引人,可皇帝陛下怎么会相信这些话。

    沈觅无奈看他:“父皇怎么也要开清晏的玩笑。”

    陛下笑呵呵摆了摆手,“唠唠家常,早就听说你身边有位美少年,也不见你提起,今日有空,就算荷衣不提,朕也要问问你的。”

    沈觅叹一口气。

    被公主府压着,外面其实风言风语也不算多,陛下偏偏揪着这点风声问,沈觅只好道:“越棠只是暂时在公主府中,府中清净,也方便他备考,等到殿试过后,他自会在外立府。”

    陛下挑了挑眉,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沈觅看他一眼,道:“父皇也不要多想。”

    陛下道:“越棠如今在公主府,就是公主府的人,这些年也看得出对你忠心。上次说起别家儿郎你不要,你自己府上的人也不要吗?”

    沈觅皱了一下眉。

    陛下注意到她的神色,止住了话题,笑道:“罢了罢了,朕不问你的事了。只是朕还没有见过越棠,既然要参加科考,今日趁着这小宴,也让他进宫来让朕看看。早晚都要入朝的,丽阳城出名的几个少年都进过宫见过朕,就你府上的,也不知道带进宫来,好歹让人认识认识。”

    沈觅本是想,在入朝之前让越棠借着他自己的本事入宫。

    陛下看她,叹道:“之前朕对谁有兴趣,下面自有人想办法将人带进来让朕过一眼。熹山是天下学子圣地,别的地方不提,可熹山的解元来了丽阳,没有你朕也定然要见一见,只是他在你府上,朕这才一直没见过这位少年郎。”

    还怪起她来了。

    沈觅没好气看他一眼。

    心底想法快速过了一遍,陛下想要见越棠,不管是因为她还是确实对熹山解元感兴趣,今日提起了就必然会见到,索性就让越棠抓住这次机会,在诸位重臣面前刷一次脸,也不是坏事。

    沈觅微微笑了一下,道:“那陛下要赐座在哪儿?”

    虽是疑问,但沈觅稍挑高了一边眉,唇角带笑,却明显不是任陛下安排的模样。

    陛下瞧着沈觅,摇头无奈道:“公主府还是世家公子那里,你想赐在哪儿?”

    沈觅顿了一下,道:“翰林院。”

    既然是为越棠铺路,就不必还让他在公主府中,等到科举结束,拿到进士出身,首先要去的便是翰林院。

    陛下抿了一口茶,看着沈觅,慢慢勾了勾唇角,最终只道:“随你。”

    陛下看着沈觅手中捧着的小巧的手炉,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沈觅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沈觅往日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入宫嫌麻烦从来不带手炉,云霏也不会过多劝说,可今年,沈觅哪回入宫不是捧着手炉带着抄手,出宫还自觉系好斗篷系带。

    不过是因为今年这位越棠来了丽阳。

    纸上调查的越棠是一回事,亲眼见一见,是另一回事。

    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靠近沈觅身边。

    陛下将茶水慢慢饮尽,搁到一旁。

    柳贵妃在一旁听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觅从来没有公主应有的样子,陛下也宠她宠到毫无底线。

    柳贵妃指甲断在掌心。

    可她的钰儿有什么?

    柳贵妃抬起眼眸,看着陛下的侧脸,折断的指甲在掌心陷地更深,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皇储该有的,她的钰儿也要有。

    等到柳贵妃主动退下之后,沈觅才理了理衣袖,就着准备好的茶具,抬手亲自为陛下煮茶。

    等到茶香飘起,陛下端起茶杯,等在沈觅手边,道:“清晏的手艺是朕最喜欢的。你素来不喜到碧落宫来,这回宁愿来这儿也要寻我,是为何事?”

    柳贵妃一走,沈觅才谈起南朝之事,道:“南朝使团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陛下笑了一声,道:“条件谈完早就该回去了,使者们却偏偏不提要走。近日南朝那两位还在暗处生事,朕以为你不关心这些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沈觅忽然主动过来,还表示出想要推动南朝使团离开的意愿。

    说完,沈觅煮好的茶水倒入杯底,陛下靠近闻了闻茶香,也不再多问,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沈觅应了一声。

    陛下忽然偏过头,以袖掩住口鼻咳了几声。

    沈觅手顿了顿。

    皇帝陛下在她面前也没能掩饰得了,或者说他没想掩饰。

    他如今的身体已然不佳。

    “父皇。”

    陛下抬眼看着沈觅,笑道:“清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昨日钰儿来请安,想去户部看看,朕同意了。北朝是你和钰儿的,将来的事,朕可管不着。”

    本以为沈觅再受宠,可作为公主早晚会退出朝政,可她如今仍没有招驸马远庙堂的意思,沈钰那一族开始急了。

    沈觅只笑了笑,道:“儿臣晓得了。”

    皇室继承人一共就两个人,沈觅上位,沈钰便是踏脚板,沈钰上位,沈觅便是他的磨刀石。

    前世她的重心在任务上,避开了和沈钰的交锋。这一世,陛下不知道沈钰最后的寿数,便想要观望着,等着选出最终的继承者。

    她如今就在皇城之中,这回要经历一场动荡了。

    沈觅笑着站起来,朝着陛下躬了躬身-

    云霏带着消息传到门外,到了宫门口便看到越棠正朝着车辇走来。

    远远看到云霏,越棠将从国子监借来的书递给徐年,问道:“云霏姐姐为何出来了,殿下有什么事吗?”

    云霏皱了皱眉,道:“陛下今日要见你,给你在席上安排了坐席,如今还在和殿下谈话。”

    云霏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不远处越棠的衣着。

    只穿着降色锦衣,是和平日一样的穿着,但日常的装束在人人盛装的宴席之上就显得过于简单。

    云霏刚想让越棠尽快赶一赶时间去换一套衣服,可远看着越棠走过来,越棠衣上领口袖口的玄色暗纹流光,整个人好看地难以形容。

    他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场,站在人群中,便能聚集众人眼光,再简单的衣物在他身上也精致华贵起来。平日不在沈觅身边时,他唇边就算含着笑,也疏离着,有种难以接近之感。

    眼前这身衣物虽简单,可穿在越棠身上,挺拔隽秀,去宫中赴宴也丝毫不觉得敷衍。

    云霏愣了一瞬。

    她忽然察觉到,越棠不愧是近日丽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少年。

    这想法只在脑中转了一下。云霏没忘此行任务,将经过仔仔细细讲了清楚,道:“你虽然不在公主府那边,可都知道你是殿下的人。”

    越棠笑了笑,道:“殿下给的机遇,我会好好把握的。”

    不堕殿下之名。

    和云霏说完,越棠去车中取来一块佩玉,稍作装点,便随着侍者入宫。

    此时,身后马蹄声骤然停下,随后脚步声很快靠近过来。

    越棠回眸看了一眼。

    南朝众人在后,顾衡下马后看到他便快步走近。

    越棠本不欲停下,顾衡直直朝着他走来。越棠神色淡淡,身处在皇宫中,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顾衡走过来,他不能失礼。

    越棠微微笑着,端正地朝着顾衡行了一礼,礼节周全,教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顾衡在人前也没有刻意为难,只是眼底压了一抹厌恶,问道:“阿沈让你进宫?”

    越棠看着面前的宫道,后退了一步,远离了顾衡些,道:“太子殿下太过关注公主府了些。”

    越棠歉意地笑了一下,便要低身行礼告退。

    他曾是南朝人,在宫中,最好少和南朝其他人接触。

    顾衡看出越棠不想多说,冷笑了一下。

    “公主府?你还真敢以阿沈的名义留在北朝,越棠,你就不怕吗?”

    越棠淡淡看了一眼顾衡。

    “阿沈是有记忆的,前世你做过什么,她都知道。”

    越棠脚步顿了一下。

    顾衡低声道:“你曾不问对错屠尽半个南都世家,将北朝扯进战乱杀尽阿沈身边心腹,南朝也在你治下民不聊生,你不会忘了吧。”

    越棠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他前世的全部经历。

    他只知道,他确实夺了南朝,也确实参与了征战。

    屠城、征战、杀人……

    若顾衡所言是真,哪一条都不是沈觅能容忍的。

    越棠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看向顾衡的目光微冷。

    见他喜怒已然流于面上,不似往日平静无澜,顾衡冷笑了一声。

    “不敢让人提起来?可这都是你做过的事,你没办法否认。”

    越棠手指慢慢收紧。

    明明该将顾衡的话压回去的,他只要稍稍说几句,就能让顾衡气到失态。可此时的越棠思绪却忽然飘远了些。

    五年前,因为那些沈觅想要杀他的梦境,他开始便持有戒心,一再欺骗她。

    随后,他后悔最初的防备,又以为梦境是预知,便只想将自己的命放在沈觅手中,他甘愿为沈觅指下尘泥,只为沈觅能轻而易举操控他甚至杀他,避免将来和她对立。

    后来,从顾衡口中诈出,原来还有前世一说。

    没人知道,听到顾衡之言后,越棠心底是如何惊涛骇浪,才接受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前世今生。

    可是当时,他下意识没有去考量,前世沈觅为什么要杀他。

    沈觅是什么样的人,越棠知道。

    所以,前世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没有沈觅,顾衡所说的……

    越棠闭了一下眼睛,极力控制住心绪。

    若是没有沈觅,越棠清楚,他不会是现在的他。

    顾衡所说的,越棠心底明白,若一开始没有沈觅,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那些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他怎么可以做出那些事。

    一直被潜意识压下的自我怀疑被掀起,越棠看着前方宫道,面上血色控制不住地一层层褪去。

    正是因为越棠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人,越棠才……

    怕。

    不要是真的。

    越棠心底默念了一声,面色却徒劳更加苍白。

    顾衡终于从越棠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模样,心中舒快了些,道:“越棠,你既然回来了,却用另一幅模样跟在阿沈身边,我不管你还想做什么,但是我必定会好好告诉阿沈。”

    越棠侧过脸颊看向顾衡,漆黑的眼眸幽深冰冷,眼瞳深处带了隐隐的残忍凶狠。

    他过目不忘,五年前的场景皆让他心惊,这些年尽管压在记忆深处,可是此时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幅幅整合好展露在他脑中,将前世大致串联起来。

    前世沈觅救过他,他少年时也喜欢上了沈觅,几年后,在沈觅离开南越时,他曾隐晦透露过心声。

    后来他夺下了南朝,参与了征战,杀人如麻,沈觅多次想要杀他,毫不留手。

    他曾经十恶不赦。

    在最近恢复的一场记忆里,香气呛人的宫殿中,让前世今生的他都为之心动的亲吻……

    只是因为,药。因为前世的他利用沈觅的心软出尔反尔后,南朝哪个人,给她下的药。

    所谓旖旎,他梦中的荒唐……可能是她所恶心厌恶的。

    也大概,仅此而已。

    越棠眼前发白。

    他忽然感觉有些头晕,回过神时却发现,是他方才下意识忘记了呼吸。

    越棠向来思虑多。他聪明,心狠,可这一世,他只是一个什么还都没有做过的,十六岁少年。

    他才刚明白他的心意。

    越棠几乎喘不过气。

    他此时甚至痛恨,他为什么能记得那么清楚。

    不要再想下去了。

    不要再想下去了。

    越棠眼底隐隐有些杀意,眸光却比平日更加潋滟水润,眼眶微红。

    顾衡看到熟悉的神色,更加笃信了他的推论。

    “前世是阿沈杀了你,这一世,若是让阿沈知道你还是原来的你,越棠,你觉得阿沈会不会再杀你一次?”

    第34章 满级越棠归来上   你值得有一个重来的机……

    从碧落宫中出来, 沈觅拢紧狐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热气在冷风中如白雾散开,寒风紧接着吹走殿堂内的温暖。

    沈觅揉了揉变凉的脸颊, 被寒风一吹, 心中积压的沉重倒是散开了些。

    陛下在她面前摊开了两条路, 一条是继续做她的实权公主,将来扫清二皇子一脉,权掌北朝,甚至力排众议直接登基, 另一条, 若是她不如二皇子,那便接受她多年被偏宠的代价, 将来二皇子掌权,她的下场定然不会好看。

    沈觅抬头看着皇宫的碧瓦朱甍, 向来沉静的眼眸中依旧波澜不惊。

    送她出来的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全停下脚步, 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道:“奴婢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沈觅转过身, 微微笑着颔首,道:“辛苦陈公公。”

    陈全连忙摆手, 道:“殿下叫奴婢陈全就好了。”

    沈觅只笑了笑。

    陈全是陛下身边人, 跟了陛下几十年的大太监,也是看着沈觅和沈钰长大的内官。

    陛下的身体情况, 除了陛下自己和太医之外, 最了解的也就是陈全。

    他看着沈觅浅笑颔首, 鎏金步摇扫过她的耳垂后,又稳稳垂坠在鬓边,一丝不变地如同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眼神。

    分明是有些锋锐的美貌, 可当人乍一看到沈觅,注意到的往往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周身的气度。

    温和又疏离,沉静地让人生不出旁的心思。

    就连和陛下谈完,沈觅仍旧如刚进去一般,看不出喜怒,仿佛再大的决议、再高的权力诱惑都无法撼动她的心神。

    甚至让陈全觉得,沈觅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里,而是站在远处,作壁上观,一边卷在顶端的争端之中,一边又游离在这之外。

    让人抓不住。

    陈全甩了甩头,怎么可能呢?既然站在皇宫中了,哪会有人不在乎权力。

    定是他一时想多了。

    陈全笑眯眯道别后,沈觅便带着随身的几位侍女朝着皇宫另一端走去。

    后宫在皇宫西侧,而皇子公主居住的宫殿群在东侧,举办宴会的太液池就在二者之间。

    沈觅出了隔开后宫的小御花园,特地挑了朝着东北方向的一条小路往东面去,刚好可以经过太液池之前,宴会就在太液池一畔的渐台中举办。

    之前云霏领命去将越棠叫来,过了这么久,估计也将人领进来了,沈觅还是想先去看一眼越棠才能放下心。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许久,渐台上已经来了不少人,遥遥一望,南朝使团也在不远处。

    沈觅从渐台前经过,高处往下分为两列,左侧靠近末席是翰林院来的几人,距离前面的首座远了,距离门边就近了。

    翰林院的几位大人已经来了几位,聚在一起正聊着些什么,红色朝服中,红衣少年眉眼带着谦逊的笑容,丝毫没有违和感地立在一众人中,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座的几位大人神色欣赏又欣慰。

    这还是越棠第一次接触北朝的官员,就算是有沈觅作保,也未必能得到翰林院这些官员的称赞,可是此时,这几人无一人对越棠有半分为难,甚至相谈甚欢,满是赏识。

    沈觅看到殿中景象,心情蓦然更开阔了些。

    注意到渐台前来来往往的宫人都会朝着一个方向见礼,越棠侧过身看了一眼,见到沈觅,便立即略含歉意地向各位大人告别,随后脱身出来,朝着沈觅走过来。

    他身后的官员面上仍有些不舍的神色。

    沈觅脸上没忍住带上了一丝笑。

    “本来还有些担心,看来这点儿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不管是对前世还是今生的越棠,这都是小场面,用不着她忧虑。

    可毕竟这一世的越棠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沈觅看着他游刃有余在翰林院的官员中,忽然就有种我家儿郎初长成的与有荣焉。

    越棠唇角微微扬了些,看着沈觅,笑意看着却并没有多真切。

    沈觅微愣。

    她立刻仔仔细细去看越棠,隔着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的容貌清晰地映入眼中。

    沈觅看熟了越棠的长相,可每回认真看时,又会生出新的赞叹。

    视线扫过他面上每一分弧度,越棠稍微侧了侧头颅,避开和她对视,他面上除了略有些苍白之外,没有什么异常。

    沈觅心里生了疑惑,实在搞不明白,便示意着越棠随她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

    越棠走在沈觅身侧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听到沈觅的关心,只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些走神。”

    沈觅皱了一下眉,没等她再问,便听到越棠问她:“方才听杜大人他们说起,二皇子殿下进了户部?”

    不过第一次照面,这些大臣最为谨慎刻薄,昨天才口头确定下来的事情,没想到这都能让越棠从他们口中听到。

    沈觅默默在心底又刷新了一遍对越棠的认知,先回答他道:“我知道,自有应对的。”

    沈觅想了想,多交代道:“你明年入朝,如今多了解北朝情况也是好的,有什么疑惑想知道的,问我或者问穆大人、云霏都可以。”

    云霏熟知和公主府相关的,穆策之对朝中大小事宜敏感,越棠不管想知道什么,都不是难事。

    丽阳城参加科举的世家子同样能掌握自家和朝堂的动向,越棠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便利。

    这对五年前的越棠来说,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仿若新生。

    越棠静静应了一声,轻声道:“殿下对小棠太好了。”

    这话不是越棠第一次说,沈觅耐心道:“那你就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和殿试,将来在朝堂上你多勤奋一分,我也能多偷懒一分。”

    沈觅说着,就笑了出来。

    把前世最棘手的宿敌拐到自己阵营里面,帮自己做事,她心底忽然有些暗爽。

    越棠眉眼也跟着弯了弯,他看着沈觅,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越发开怀了些。

    沈觅不过是随口一说。

    对于越棠,穆策之想看他拿大三元,风光入朝,可她从没有什么要求。

    越棠心底又暖又涩,方才在翰林院官员面前的成竹在胸此刻皆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纷乱复杂。

    入宫时,顾衡说完便离开,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就足够刺穿越棠心底的软肋。

    这一世,越棠还没做过什么恶,可是,他再怎样也无法改变前世。

    沈觅会杀他,那必然是他罪无可恕。

    越棠不会觉得,拥有记忆的沈觅,会对他毫无芥蒂。

    就算这一世是新的他,可是他就是越棠,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何况……

    对于前世的事情,他也并非一无所知。

    甚至有一天,他还有可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他还妄想过拥抱她,可如今他还能不能留在她身边,都未可知。

    越棠心底酸涩难忍,看着沈觅,他慢慢地,轻声问道:“殿下,小棠一直想知道,您当初为何会救下小棠。”

    五年前的熹江边,那是越棠第一次见到沈觅。

    十一岁的小少年穿着裙裳,满身伤痕和淤青,虚弱地跪在雪地上。

    狼狈、卑微,满是算计。

    突然开始追忆过去,沈觅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眉眼温柔,眼底却不似往常总是带着笑,甚至还有些难过的模样。

    是谁和他说什么了?

    沈觅抿了一下唇,皱眉道:“救你又不是什么难事,几句话罢了,谁看到你被那样欺负,还能只在一旁看着?”

    越棠道:“那日之前,确实是小棠拉着三殿下坠入江中,使得三殿下大病昏迷,险些身亡,才让薛二段英下了狠手。”

    他低声道:“从一开始,就是咎由自取。”

    他却还妄想着,沈觅给了他新的机会,他就真的干干净净了。

    咎由自取?

    听到他这样说,沈觅心底有些不舒服。

    “不是顾微澜故意戏弄你,把你推到江中的吗?”

    沈觅停下脚步。

    越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心血来潮忽然忆苦思甜?

    沈觅皱眉道:“是谁又说什么了?”

    越棠看到沈觅面上的关切,心底酸痛到麻木。

    他眼中有些酸,却只努力将唇角微微扬了扬,露出极淡又极为漂亮的一抹笑。

    “没什么的,只是忽然想,小棠那么不好、让人讨厌,甚至还欺骗殿下、伤害殿下,自私又卑鄙,您为什么还会……”

    “原谅、容忍,还给小棠重新来过的机会。”

    越棠一字一句仿佛在用匕首去挖最深处的腐肉。

    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沈觅无奈,那个时候,主要还是因为她的任务就是他。

    事实证明,越棠不是不能做一个好人,甚至,他对自己往往还会更加苛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她生气时提出的要求,越棠这些年来,行为举止无一不是乖巧柔顺,听话又纯善。

    沈觅耐下性子,认认真真道:“你值得有一个重来的机会。”

    越棠轻轻怔了一下。

    难过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结。

    他很快反应过来,沈觅说的是这一世的他,是还没做出过什么坏事的越棠。

    前世的他,也值得吗?

    越棠忍了忍,眼眶微微发热,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道:“小棠真的知道错了。”

    他嗓音微微沙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觅居然还听到了极细微的一丝哽咽。

    沈觅实在无奈:“都过去了,小棠,没有人要求你要做一个没有瑕疵的圣人。”

    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殿宇,正是二皇子居住的永宁宫。

    要是继续聊下去,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好,最起码去旁边的小亭子中也比在路边要方便。

    沈觅正要往旁边的小亭子走过去,裙角却被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却是一旁的灌木枝桠往路上伸出了一些,勾住了她压裙角的禁步。

    后面的侍女正要上前,越棠便先低身下去,抬起手去将禁步垂下的流苏和树枝解开。

    沈觅怔了一下。

    越棠单膝跪在她身侧,垂眸解着缠绕成一团的流苏。他白皙的手指修长,手背的筋络在薄薄皮肤下滑动,不过是手指和流苏交缠,朱砂色细碎琉璃珠隐在指缝间,沈觅居然看出几分青涩的性感。

    少年披在身后的乌发柔顺而有光泽,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沈觅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手痒,就已经摸了上去。

    手感果真如想象一般,又柔又滑,凉丝丝地服帖在手指下。

    流苏几下就被解开,越棠放下禁步,没有起身,直接仰头去看她。

    沈觅面不改色又摸了两把,就像越棠小时候摸他的头发一样,借着一脸正色地淡定道:“小棠,向前看。我既然留你在身边,让你科举入朝,便已经说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需要总是拿着那些事情想来想去。”

    沈觅索性全说开,道:“我记性没有你那么好,很多事情我或许都忘记了。如今我愿意让你一直留在公主府,小棠,这也足够说明我的态度了。”

    “你很好。”

    越棠仰头看着沈觅,一句一句听着。

    沈觅是有记忆的,她如今还愿意将他留在身边。

    越棠让自己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看样子总算好些了。

    沈觅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地笑了出来,道:“而且,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可爱吗?”

    越棠小时候看着又乖又漂亮,说话偶尔还带着一点点南朝吴地口音,软糯糯地,现在长大了,那一点点口音也没有了,似乎不能再用可爱形容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可是沈觅还是觉得越棠有种莫名的可爱。

    沈觅正要将在他头发上作乱的手收回来,便发觉越棠忽然抬手。

    他双手捧着沈觅的手,掌心对着她的手背,轻轻将脸颊贴上她的手心。

    越棠仰头看她,眼眶、鼻尖、耳垂都微微有些绯红,他轻轻露出笑来,眉眼弯弯,容色灼灼。

    这样一个完全臣服的姿态,沈觅愣了一下。

    越棠嗓音清冽又低柔,仿佛在人心弦撩动。

    他道:“殿下,您不要丢弃小棠,好不好?”

    沈觅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指尖碰到越棠唇角,柔软温润的手感触电一般传到她脑海,沈觅瞬间僵硬起来。

    越棠眉眼干净又纯澈,从下而上地映着她的身影,仿佛他的眼中便只装得下她一人。

    太诱了。

    这这这!实在太诱了!

    沈觅差点老脸一红。

    这话、这神态,越棠实在是……

    沈觅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越棠还小越棠还小,他不懂事他不懂事!

    沈觅反复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正打算让越棠站起来,好好和他说说他言行问题,便听到云霏急忙忙跑过来,边跑边咳嗽。

    沈觅偏过头去看,便看到沈钰刚从永宁宫中出来,而云霏背后正跟着穆策之。

    “……”

    沈觅默了一瞬。

    名义上的皇弟沈钰拢着纹绣金龙的鹤氅,看到被灌木掩着的两人。

    他视线在沈觅身上绕了一圈,又转向单膝跪着的越棠,挑高了一边眉,唇角一弯,微妙地笑了起来。

    沈觅立刻反手拉了拉越棠,越棠站起身,看向旁人时面上神情清淡自然,看不出半分错处。

    沈觅瞧着越棠神情变化的速度,心底啧了两声,神情也很快调整了一下,自然又正经。

    越棠站起身后,便又和原来一样,站在沈觅身旁稍后的位置。

    穆策之走过云霏到沈觅面前,看了眼越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向沈觅和沈钰行礼打了个招呼便又离开。

    也没什么异常。

    更不用提面无表情的云霏。

    沈钰扫了一眼周围,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有他在笑,沈钰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沈觅看到沈钰的动作,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做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对方。

    沈钰实在受不了只有他一个人不自在的氛围,清了清嗓子,祸水东引道:“皇姐,这便是越棠吧?”

    越棠和云霏等人朝着沈钰行礼。

    沈钰目光在越棠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才免礼,对沈觅道:“许久不见,听说皇姐要来看永安宫,钰儿十分欢喜,便立刻出来迎接。”

    沈钰侧身,让出通往永安宫中的路。

    二皇子要和沈觅相谈,越棠对沈觅道:“殿下,小棠先回太液池。”

    沈觅应了一声,看着越棠转身离开,她手指弯起摩挲了一下。

    越棠发丝脸颊的触感还缠绕在指尖,迟迟没有散去。

    缱绻在指尖,几乎要让人手麻到捧不稳手炉。

    沈觅用力捏了捏手炉,又深深呼吸了一下,总算是从越棠的影响中脱身出来,这才转身和沈钰一起进了永安宫。

    永安宫中常年染着中药的味道,让她下意识想到了府中的顾微澜。

    皱了皱眉,到了正厅,沈觅落座后,挂上尽量亲切的笑容,温声道:“钰儿。”-

    太液池风光秀丽,渐台上歌舞升平。

    越棠回到渐台,又和翰林院中官员相谈片刻,官员往来越发多了起来,翰林院中几人带着越棠和诸位官员互相引荐。

    等到南朝使团大多来齐,北朝官员也基本列座。

    陛下等人还没有过来,就看到殿前有人朝着越棠招手。

    是顾衡身边的小厮。

    越棠长睫微敛,手中茶杯茶叶上下游曳。

    见越棠没有立刻跟出来,小厮有些着急,挥手更用力了些,一旁已经有几位官员看着小厮皱眉。

    这小厮正要再走近些,在那几位官员要发话将人拖出去之前,越棠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茶杯放下,笑着朝翰林院几人致歉,便起身出了殿门。

    小厮总算松了一口气,朝着越棠行了一礼,急道:“越公子,太子殿下在太液池上等您。”

    越棠应了一声,跟着小厮下了渐台。

    小厮感激地看着越棠,连声道谢。

    太液池上也有供人乘游的小舟,此时由顾衡安排着,一艘小舟停泊在岸边,还有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只,停在池水中央。

    越棠看着面前的小舟,垂下眼眸,没有立刻上去。

    顾衡来找他,无非便是说前世之事。

    宫门处,顾衡揭穿他一直下意识不去深思的事实,说前世是沈觅杀了他,若是知道了他有前世记忆,这一世还会杀他。

    越棠不知道沈觅会不会再杀他。

    一想到沈觅,就会想到她皱着眉无可奈何地安慰他,对他说,都过去了,让他向前看,说他很好。

    越棠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就算会,他也是愿意的。

    他怕的,是沈觅不要他。

    越棠抬手抚了一下心口,那里仍旧有些抽痛。

    可是他再也没办法在沈觅面前毫无负累了。

    越棠深深呼吸了一下,前世罪孽仿佛高山压在他肩上,告诉他,他又在隐瞒,他不配得到殿下的垂怜。

    又哪里能够再有进一步的奢求。

    越棠胸中苦涩几乎要喷涌出来。

    他怎么敢再有妄念。

    可妄念之所以为妄念,便是即便不可能,也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地去痴想,去痴念。

    越棠长睫敛下,默默将全部情绪藏起。

    上了小舟,小厮将小舟划到池中心的另一只船前。

    顾衡从中走出来。

    越棠单手拎着小厮,从小船飞身上顾衡所在的船只甲板上。

    顾衡在看到越棠的那一瞬,脸色却瞬间冷凝。

    他声音极为冰冷,已是隐含了杀意,一字一字道:“你不是前世的越棠。”

    越棠眼眸一凝,全身戒备起来。

    他只看着顾衡,没有立刻说话。

    顾衡看到越棠的那瞬间,先是不可思议,随后便是被人一直欺瞒的愤怒。

    说完,他几乎冷笑出声。

    “你一直在骗我。”

    面前的少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静静看着他愤怒的模样。

    “太子殿下何以见得?”

    顾衡还是忍不住冷笑出来,道:“你不怕水。”

    越棠眼眸轻轻动了一下。

    顾衡哈哈两声,连连抚掌,道:“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前世有一次水战之前,他拷问顾微澜一脉遗留下的人时,却意外得知了和越棠有关的机密。

    在熹山书院时,沈觅是在越棠十四那年才救下他。在这之前的四年里,越棠时常被人按在熹江中,看他垂死挣扎供人取笑。后来有次将他用绳索锁在水中,冬日江面结冰,一层薄冰直接将越棠一起封在水中,把人救上后差点没醒过来。之后每次再将他扔到熹江中,越棠往往不能挣扎直接昏在水中,最后甚至靠近深水就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越棠怕水。

    那场水战,越棠在船队中,面色强做如常,许是上天也在帮顾衡,越棠的船队在越棠派人反复探测之后仍旧触礁。

    那是越棠亲身参与的全部战役中唯一的一场败绩。

    火光席卷船队,越棠麾下士兵只能尽力撤离,越棠留在最后,在送最后几个士兵离开后,跌入水中昏迷,被沈觅生擒。

    越棠在地牢那些天,沈觅忙于应付后方粮草事宜,顾衡在沈觅不在时,曾多次将越棠带到水边试过,甚至不用深水,只要是大片的水面都足以让越棠反应异常,就算是浅水都能够让越棠溺水昏迷。

    可惜越棠只参与过这一次水战。

    这是顾衡和沈觅都知道的,越棠唯一的一次失误,也是只有他在水上时才会有的唯一的弱点。

    这一世,沈觅早早就救下小越棠,没让他经受后来的折磨,他就不应该怕水。

    只要让沈觅见到怕水的越棠,沈觅就会知道,她身边的,是前世的越棠。

    顾衡本想先随便派个人带他到水边,若越棠真来了,只要他面色不对或者昏倒,等沈觅来了便能看到。

    可顾衡没想到,越棠不怕水。

    也就是说,这个越棠,就是这一世,被沈觅从十一岁就放在身边的越棠。

    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越棠武功就是真的不好,也没有前世那些本事。

    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幼年有过坎坷的少年。

    之前他的忌惮都成了笑话。

    顾衡脸色瞬间沉地仿佛能滴下墨水,他声音森然,道:“慕容三房、岭南王,你怎么知道?”

    越棠看着水面,极轻地笑了一下。

    “很难猜吗?”

    就算没有前世记忆,有了线索之后也不难知道。

    “慕容三房被单独排斥在外,长房倒后便暗中蓄势,长房不存,二房三房相争又如何。岭南王幼时腻于温柔乡,自请去岭南,遵从誓言不曾踏出半步,南朝陛下夺其妻杀其子试探多年,才彻底放下心。岭南王能打消帝王猜忌,维持得一副无能模样,却能暗中和顾微澜来往,早就可见端倪。”

    越棠平平静静说出推断。

    越棠虽然说得轻松,一字一句却仿佛能砸到顾衡头顶,在他耳边嘶喊,这样简单的推断他做不到?

    就算没有越棠在顾微澜身边那几年的见闻,顾衡本也该在别处发现线索。

    可是前世的他没有,今生又是只靠着前世。

    越棠越是心不在焉轻描淡写,顾衡越是愤怒。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

    曾经南朝陛下独宠顾微澜和漪妃,皇后死后,顾衡也曾独自负重前行。

    虽然战战兢兢,却持着赤诚的少年胸怀,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结识的沈觅。

    沈觅的理念、沈觅的思想,都远远超越这个时代,顾衡曾为此如痴如醉,引为知交。

    他在那时也知道,世间还会有沈觅一般卓然的人,他自己也不会是最耀眼的,所以在一开始小他许多岁的越棠夺了南朝后,他也只是想更加努力,将江山再夺回来。

    可是沈觅对越棠却总是不同的。

    他曾和沈觅并肩作战,谈笑风生,一起喝酒一起玩乐,却都比不及,越棠轻飘飘一句,他要见她。

    就算越棠坏到了骨子里,也永远排在沈觅的第一位。

    那是顾衡第一次对越棠生出单纯的厌恶和嫉恨。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记忆在脑海中斑驳褪色,顾衡早就找不回当初了。重来一世,原来找不到的,如今甚至愈行愈远。

    顾衡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如今算什么。

    活了两世的他,还是被十六岁的越棠玩弄在股掌间。

    顾衡此刻脑中却极度清晰地想到,越棠这一世十一岁开始便没有再习武。

    上次在公主府的红枫步道前,顾衡出手,越棠也只是靠着身法和反应侥幸撑到人来。

    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吧。

    越棠死了就好了。

    第35章 满级越棠归来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沈觅和沈钰其实并不熟, 出于陛下的吩咐,沈觅去永安宫看他,但也只是单纯地说几句客套。

    至于陛下提醒的, 沈钰进入户部, 沈觅没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打算也不是能在沈钰面前摊开说的。

    互相没话找话一会儿后,沈觅便提出来告辞。

    一出永安宫,便看到有南朝人在宫门口等着,沈觅一出来就递过来一张纸条。

    顾衡写的。

    沈觅皱了一下眉。

    看着纸条和面前的南朝人, 沈觅耐下性子打开纸条。

    第一行字:“越棠仍为前世越棠。”

    沈觅神色淡淡, 接着往下看,“太液池一试。”

    太液池。

    水。

    前世的越棠怕水。

    沈觅几乎立刻猜到顾衡的打算, 他打算让越棠靠近水面或者在水上面,只要越棠表现不对, 确定他怕水, 就能证明她身边的越棠是前世的越棠。

    这一世在熹山书院时,沈觅知道的, 小越棠还好好的,并不怕水。

    所以顾衡打算这样试。

    他怎么让越棠离开渐台靠近太液池?

    沈觅有些生气, 立刻带着云霏直接抄近路, 不去渐台直接去到太液池旁边。

    开始还是快走,沈觅边走边着急。

    越棠知道顾衡讨厌他, 应当不会配合, 顾衡要想试给她看, 就可能会强制他过来。

    卫江并不会在皇宫中跟着他,越棠怎么反抗得了顾衡?

    沈觅一时气极,直接提起裙摆奔跑起来。

    云霏一愣, 也跟着跑在沈觅旁边。

    宫中的小道盘曲复杂,弯弯绕绕间拨云见日,遥遥看到太液池面。

    沈觅立即跨过一片小园林,便来到太液池边上。

    渐台前,一艘小舟飘向中央。

    小舟上,一名小厮在后面划桨,前方的红衣少年长身玉立,没有半点不适。

    小越棠就是小越棠,他不是前世的宿敌。

    沈觅松了口气,还是沿着池边往靠近中央船只的地面跑去。

    云霏吩咐护卫去让人取渡舟来,不远处,越棠已经上了顾衡的船只。

    沈觅有些气。

    他要去做什么?!

    沈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着裙摆停下喘了口气,再抬头时,却看到对面船只上情况剧变——

    越棠没有半分异常,站在顾衡身前,神色平静。

    顾衡垂眸笑了一笑,再抬起眼睛时,却见他眼中微微泛红。

    “越棠,你知道吗?前世如果没有你,我和阿沈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越棠冷淡看着他,没有说话。

    明知道眼前的越棠不是前世的越棠,顾衡还是对着他说了出来。

    说出第一句,反倒是畅快了些。

    “可是偏偏有你。你嗜杀残忍,六亲不认,到底有哪点能入阿沈的眼,她偏偏对你另眼相待?”

    “就连那夜……过后,她也没怪你。”

    “前世你死便死了,可是阿沈却因为你的死和我决裂,她难道忘记死在你手里的人了吗?”

    “十年。我和阿沈相识十年,这一世,她一回来却是去找你?”

    “越棠,你要是从未存在过,该有多好?”

    顾衡苦笑一声。

    越棠听着顾衡的话,手指渐渐收紧。

    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前世,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他葬身火海后,沈觅和顾衡还有着许多年。

    顾衡的话,他不敢全信。

    前世沈觅对他另眼相待?那夜也没怪他?他死后和顾衡决裂?

    唯一一件确定的事,便是沈觅这一世早早就救下了他。

    越棠微愣间,顾衡忽然发作,直接冲上前去扼住越棠脖颈。

    巨大的冲力将越棠掼到船舷边上,后腰装上木板,腰身猛地往后折过去,疼痛一下传来,上身半个身子悬空在外!

    船身随着两人的动作往一边倾斜。

    顾衡在掐住越棠脖颈后便立即收紧手指,崩地紧紧的手背青筋狰狞,微红的手掐紧越棠脖颈,和指下白皙光洁的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船身晃动间,水波摇曳,顾衡冷眼看着越棠面色渐渐泛红难看起来,心底的痛快压过了理智。

    就是这样,直接让他死在这里。

    他和阿沈之间便没有越棠了。

    越棠呼吸被扼制,他抬手想要挣扎,眼前却忽然一晕,大脑空白一片,所有动作都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随即大片混乱的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脑海一片混乱中,窒息的感觉让越棠清醒过来一瞬。

    可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几乎想要直接扭断他的颈椎。

    越棠艰难睁开眼睛,眼前通透的蔚蓝苍穹不见半点白云,就像是沈觅今日的裙摆颜色。

    顾衡一心想要掐死他。

    “殿下,您不要丢弃小棠,好不好?”

    他忽然想到,他还没有听到沈觅的回答。

    沈觅会回答好还是不好?

    越棠的手指按在顾衡手臂的穴道上,脖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越发使不上力气。

    顾衡的手还在用力。

    越棠眼前渐渐昏暗下来,他按在顾衡穴道上的手渐渐软下。

    思绪混乱,他是谁?

    是南朝的越棠。

    耳边遥遥传来一道声音,模糊的,破碎的,让人听不真切——

    “小棠!”

    小棠?

    是在叫他?

    谁在叫他?

    谁会这样叫他?

    越棠忽然有些茫然。

    “顾衡,你放手!”

    脖颈间的桎梏松了些,越棠能勉强喘一口气,随即又被狠狠掐紧。

    身前的顾衡笑了,轻声道:“再等等,就快了。”

    “顾衡,你先放手!有什么我和你慢慢说!”

    那声音慌张又愤怒,在让顾衡放开他。

    越棠昏昏沉沉,头痛甚至盖过了脖颈的痛苦。

    如果他死了,那是全天下都该放鞭炮庆祝的事情,谁会来救他?

    是幻觉吧。

    他此时甚至发不出声音,唇瓣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做出两个字的口型。

    “沈觅。”

    沈觅。

    越棠清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最近的那处岸边有一小片蓝色摇曳。

    沈觅。

    是沈觅。

    脖颈间的手无法分开,越棠身后就是太液池的深水。

    越棠意识到这个问题,身体微微发抖,但是另一个反应却比恐惧来得更快,他身体在船只朝自己这边摇晃时,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

    船只往一边侧翻,越棠后仰着从船上摔入水中。

    在半空中,顾衡的手松开,空气争先恐后灌入肺中,随即铺天盖地的水将他全身包绕。

    顾衡和越棠同时落入了水中。

    越棠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头颅离开水面。

    眼前船只上焚烧的灯火在昏暗的傍晚摇摇欲坠,岸边那片蓝色遥远又模糊。

    上次他这样落在水中,是面对着焚烧的船队,他当时想,就让他葬身江水中好了。

    那时他一睁开眼,便看到蓝色衣摆从他面前飘摇远去。

    这次,她会救他吗?

    越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再次没入水面时,越棠又模模糊糊想,顾衡是南朝的太子,他只是北朝沈觅手下一个可以让人随意打杀的人。

    会救他吗?

    沈觅会救他吗?

    越棠因为那一下挣扎,小腿抽痛起来,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在水底睁开眼睛。

    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点重合起来。

    要是她不想要他,就算沉下去,也无所谓的。

    还能落得一场干净。

    思绪被彻底抽空。

    越棠闭上了眼睛。

    他的长发如水藻般散开,水底的碎光照在他脸上,彷佛世间最美的水魅野怪。

    岸边的沈觅来不及去等更多人来,摘下身上坠饰,脱下吸水的狐裘和外袍,直接跳入水中。

    “殿下!”

    “快!保护殿下!”

    冬日的冰水刺激着肌肤战栗,沈觅身后又跟着十几人入水,一同朝着湖中心游过去。

    沈觅跑过来已经是累极,在水里更是吃力,身后跟来的人快速超过她往着前方往下坠的红色身影而去。

    沈觅看到,越棠任自己往下坠去,没有挣扎。

    她愤怒起来,越棠在想什么!

    不要命了吗?

    中央处,一个小厮跳进水中,拖住越棠的身体往上,迎面配合着过来。

    众人越过她,拖住越棠往下沉坠的身体,又转向朝着沈觅而去。

    沈觅往上去,离开水面又一次换气,随后一头扎进水底,拉住越棠的手往上,和众人配合着一起往岸边游过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越棠。

    他脖颈上的掐痕红肿,而肌肤惨白,视觉冲击几乎称得上震撼。

    已经昏过去了。

    沈觅咬紧牙关,在力气耗尽之前,总算是将越棠也带到了岸边。

    清醒着的顾衡率先被救上来,看到沈觅亲自下水去救越棠,顾衡脸色惨白下来。

    沈觅没有功夫去理会顾衡,太医候在旁边,沈觅一上来,云霏就立刻为她围上狐裘送上姜汤。

    太医检查完越棠后。立刻去按压他的胸廓,等到越棠无意识吐出几口水,太医累得跌坐在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殿下放心,人没事了。”

    沈觅这下才全身脱力地靠在云霏怀中,稍稍缓了缓,又艰难起身去到越棠身边。

    他浓长的睫毛被水凝成一缕一缕,轻轻颤了一下,沈觅心底由衷地生出一阵惊喜,立即扶起越棠,颤声道:“小棠?”

    越棠眼帘慢慢掀开,眼神却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聚焦起来,又很快一片空茫。

    发上的水珠往下流,长睫上挂着的水滴一滴滴落下。

    仿佛失了神魂一样能够任人宰割。

    顾衡看着沈觅因为越棠醒来惊喜,又看着她激动地抱住越棠,心底仿佛有什么,忽然破裂。

    前世,有人发现越棠在湖底,那时的沈觅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的寒冬,沈觅拢着鸦青色鹤氅,远远地站在岸上,神情淡淡,在士兵去捞越棠的时候,甚至还有闲心和云霏聊天。

    等到越棠被捞上来后,她站在旁边,只确定了越棠的死活,便直接离开。

    前世今生交错起来,顾衡艰难地确认。

    “阿沈,当初,你真不喜欢他?”

    越棠眼睛又缓慢地闭上。

    沈觅不知道越棠到底算不算清醒,太医在一旁道:“越公子窒息太久,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沈觅对太医道了几声谢,云霏有条理地安排着,无关人都被清理开来,只在最外面留了一圈护卫防守。

    太医被请往沈觅在宫中居住时的长乐宫,云霏又吩咐叫骄辇来。

    旁边除了公主府的人,皆被清空。

    中央只留下沈觅、越棠,和顾衡。

    沈觅擦去越棠脸上水珠,衣袖已经是湿的,她擦拭的动作只是徒劳。

    沈觅抿紧唇瓣,寒风几乎刮进人骨缝里。

    顾衡走近过来,失魂落魄,道:“前世,你真不喜欢越棠吗?”

    沈觅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句话,是顾衡前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走事业线就走事业线,她好好辅佐他,就算从一开始的激情到后来的麻木,她自认做的事还是一样只为达成顾衡的目标,可是顾衡就只知道问她——

    你在想越棠?

    你喜欢越棠?

    沈觅甚至还记得,上一世她没来得及在大火烧起来之前赶到,只能看着越棠被活活烧死。

    山林中烟气太重,她回去便病了一场,等她病好,便时常听到顾衡的阴阳怪气。

    她发呆,问她是不是想越棠了。

    她没胃口,问她是不是后悔让越棠死去了。

    她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离他远点,问她是不是想去祭拜越棠。

    沈觅:……

    沈觅气地直接去掀了顾衡的帐篷,数不清第几次解释,和越棠无关。

    “你解释什么,阿沈,你是心虚了吗?”

    沈觅:“……”

    她耐着性子说,正是不心虚才敢解释,顾衡只失望看着她,问她不心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欲盖弥彰的话。

    欲盖弥彰,顾衡全家都欲盖弥彰!

    沈觅摔碎了他的砚台,又将一桌笔架砸到他身上。

    等到吵完冷静下来,顾衡红着眼睛找她道歉,她只说一句,“好好的,以后不要再提起越棠。”

    这句话依旧能引炸顾衡,“是,你心疼他,你想念他,连提都不可以是吗?”

    沈觅怒极,顾衡便冷笑:“可是越棠死了,是你杀的。他死地灰都不剩了,你还惦念他什么?”

    顾衡眼泪就晃在眼底:“你一直喜欢他是不是?只要他想见你,你推开所有事情都要去见他,我呢?只要是他,他做什么你就都能原谅?阿沈,你是不是从来没讨厌过他,不管他做过什么。”

    沈觅最终无力地离开。

    就算再听说,顾衡为了打压越棠执政时的官员和政策做了哪些事,沈觅都无力再阻拦,她也阻拦不了。

    甚至会让他觉得——

    她又在借此怀念越棠。

    除了和越棠相关的,顾衡对沈觅丝毫没有底线。

    沈觅只想回去北朝,远程做完任务,等待离开那个世界。

    沈觅也曾激情澎湃,为任务勾画的未来满怀憧憬,渐渐变得疏离、遥远,隔岸观火。

    越棠的死,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让那个任务从鲜活变成按部就班的死水。

    沈觅只想尽快完成任务,摆脱这些困扰,早点回到她的世界。

    此刻越棠被护在她怀中,狐裘挡着太液池上的寒风,顾衡跪在她面前。

    沈觅无力道:“我是不是回答过你很多遍?”

    顾衡红着眼睛,沈觅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就想听到我说我喜欢越棠?”

    顾衡眼中有温热涌出。

    这一世沈觅确实宠爱越棠,直到看到前世今生同样的越棠落水,顾衡才清楚地明白,她对越棠好是什么样子,前世将越棠作为宿敌,又是什么样子。

    顾衡哑声道:“前世,越棠说要见你,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去见他。”

    沈觅淡声道:“越棠见我从来都是谈正事。两国交战,对方首领邀请议事,我不去?”

    顾衡沉默了片刻,只是每次,越棠都是挑在沈觅喜欢的地方,仿佛只是一个桃色的邀约。

    顾衡声音微微颤抖:“你都不讨厌他,甚至还拦着我。”

    “不讨厌?前世越棠身上的伤有多少是我下的手?”

    她在这个世界的感情本就淡薄,被顾衡的胡搅蛮缠搞得心态更加冷漠,前世对越棠稍微的厌恶也是因为他杀人太放肆,手腕太狠毒。

    沈觅冷笑了一下,有些无力,“除了地牢里你折磨他的那半个月之外,他几次受伤,都是我动的手吧?该做的我都做了,看着你无端折磨越棠泄愤,我不该拦你?”

    顾衡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沈觅低头摸了一下越棠的额头,现在他额上温度还不烫。

    远处车辇缓缓驶来,沈觅松了一口气,将狐裘围着两人更紧了些。

    身上的水迹浸湿了狐裘,但是好歹还能挡挡冷风。

    越棠长睫轻轻颤着,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多半还是没有清醒。

    顾衡沉默间,越棠眼睛稍微分开了一线,失焦的眼眸朝着水面,一看到是水,他神智不清醒,却还是下意识颤抖着朝着沈觅怀中缩了一下。

    越棠脸颊埋在沈觅颈间,沈觅只皱着眉,轻声道:“我在这,小棠,别怕。”

    越棠稍微不那么怕了些。

    顾衡看着越棠的动作,又听到沈觅的话,悔恨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他一开口,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

    “当初在地牢里,我只是气。气他占了你的清白,你还为他开脱。我气他杀了云霏,你那么在意云霏,都没有报复他。”

    这两件事也是顾衡无数次质问她的。

    沈觅揉了揉眉心,今日索性全部再告诉他一遍。

    敞开了说,说完之后,顾衡这一世做的所有事,都要一点点清算。

    “云霏没死。”

    当初在沈觅被俘获后,也就是顾衡最关心的那个晚上之后,一行人逃出凉城,越棠就站在城墙上,手中握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弓箭。

    云霏落下了她母亲的遗物,回身去捡。

    马蹄瞬间跑开老远,沈觅扭头去看。

    她已经出了弓箭的射程,可云霏还在,她一回头,便看到越棠张满了弓,无法对准她,便落向了云霏。

    乌黑的城楼上,红衣染血的越棠容貌昳丽至极,衣袍烈烈飞舞,好似吸足了血的罂粟。

    一点寒芒飞出后,越棠手中长弓因巨力断裂,云霏应声倒下。

    大概因为云霏中箭倒下,才侥幸逃过了追杀的士兵刀枪,在尸堆中活了下来。

    等到天下平定后,便回到了她身边。

    沈觅不知道时,也以为越棠真下了死手,所以在之后,只要遇到越棠,沈觅能杀则杀,只是她绝不会做出虐杀的事。

    大致说了经过,顾衡垂下了眼睛。

    还有最后一件事,也就是顾衡神经质的开始。

    她中药的那晚。

    两国和谈,南朝顾筵撕毁协议对她下药。

    那晚,她独自被关在殿堂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燥热难受地就差让系统给她重新开始任务了,越棠就在那个时候推开了殿门。

    沈觅忍着,想从他身上找到解药。

    冷眼看越棠开窗通风,看他关上门又离开,离开又一身血气地,估计是暴力抢了药又回来。

    越棠靠近她,就坐在了她面前。

    那时候两国还算不上你死我活,她也没那么讨厌越棠。

    当神智不清醒时,越棠身上血气混着冷香,昏暗的光芒下,漂亮地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一是计划好的铤而走险,二是仿佛在药力作用下被眼前美色乱了心神,沈觅主动去吻了越棠。

    南朝不管是公中还是私下都极为混乱,沈觅亲吻越棠时,才发现,他居然青涩到那个时候还会紧张。

    沈觅一步步试探,从一开始浅浅地唇瓣厮磨,到让他张嘴。

    越棠一一配合,听话地不可思议。

    本来她是恶劣地、报复地,想要玉石俱焚一样的心理,去亲吻他,可越棠却乖地仿佛在被她欺负。

    从一开始的愤怒甚至厌恶,到后来缱绻缠绵,沈觅清醒地看着越棠在亲吻中失神,一边继续吻他,一边咬破唇瓣保持清醒,解开他衣衫去找解药,几乎摸遍了他全身。

    越棠却自始自终没有反抗,双手始终都抓紧身侧的地毯,也不曾碰过她一下。

    一个姑娘,中了药对着一个少年郎,怎么都不占优势。

    在沈觅这里,大概是越棠始终克制没有半分逾越,给了她心中一丝安慰和底气。

    使得沈觅在这次荒唐中,获得的最多的感受居然是美妙。

    发觉越棠身上没有解药后,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将药喂给了越棠——

    没有解药,至少要一起沦陷。

    那个时候,越棠应当已经清醒过来,却还是咽了下去。

    沈觅心底霎时间放松了抵抗,她再尽最后的努力保持清醒,保持不住……

    沈觅当时甚至想,那不如顺其自然一晚。

    终归是用药,有机会,她还是会将元凶抓出来处置。

    但是越棠最后没碰她。

    大概是觉得她被下药对不住她,甚至将防卫留了大空,几乎是请顾衡进来将她带走。

    沈觅醒来后正愣神间,就听到顾衡又气又笨拙地安慰她,说她没了清白也没关系。

    沈觅当时有些想笑又有些气恼,正去和他解释,便听到顾衡一遍遍说:

    “越棠衣衫不整,他身上那些……痕迹,我都看见了。”

    “不过阿沈你为什么不讨厌他?”

    “阿沈,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伤心,我会给你报仇。”

    不管她如何说明那晚的情况,顾衡始终不信,她和越棠确实没发生过什么。

    那晚之后对越棠又产生的复杂心绪,随着顾衡一遍遍质问和云霏的“死”,越棠彻底变成一边倒的宿敌。

    前世解释的话说得多了,沈觅这回不想再多解释。

    她干脆道:“那天晚上,中药的是我,被强吻的是越棠,越棠身上的药最后也给了我。”

    沈觅说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道:“清白?你强调的这两个字,若是亲吻,那确实没有了。不过清白不清白,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因为那晚怪越棠,是因为只看那天晚上,确实是我赚到了。”

    论男女之间,是她占了上风,越棠被她按在身下任意施为,而论当时形势,她直接脱离了战俘身份,哪方面都没有损失。

    反观越棠,男女之间不好说,可他被沈觅喂了药,放走了她不提,还要在战场中作为主帅虚弱不知道几天,无疑是他吃亏。

    沈觅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纠结。

    越棠也没见他因为这晚动摇过。

    困在那个晚上的,只有心心念念她清白的顾衡。

    顾衡面如金纸。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走上了歧路。

    越棠感觉头疼地几乎要炸裂开。

    无数纷杂错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激荡。

    一会儿是熹江中能吞噬人的江水,一会儿是要将他焚成灰烬的火。

    一会儿是沈觅,一会儿是形形色色的人。

    耳边的交谈声传入脑海,自动对应上那些散乱的碎片。

    补充完整了两面的记忆。

    越棠浑身冷汗,极度的难受中,只能勉强分辨出沈觅话下的意思。

    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

    脑海中画面排序,一幅一幅闪现过去。

    越棠因这整齐的记忆,痛苦才渐渐得到疏解。

    他所知大多都是硬币的一面,这些散乱的记忆,让他知道了另一面。

    前世,他已经竭尽所能。

    青史几行,是非毁誉,他问心无愧。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36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他就站在那里,满园秀……

    太液池面映出渐台上次第升起的灯火, 清澈的水波随晚风在岸边起落往回。

    笙箫歌舞声声遥远,一点孤鸿影突兀掠下,仿佛将三人隔出世外。

    顾衡低垂头颅, 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紧握成拳, 青筋毕露。

    他衣上发上同样湿透, 水淋淋地贴在身上,粘着草屑枯枝,平日的孤傲矜贵尽数磨灭,此刻仿佛一只颓丧的败犬, 脊背弯下, 只能强忍呜咽。

    顾衡还记得,他和沈觅初见时, 是他被罢黜太子之位后,流亡至北朝那日。

    被困在走投无路的死局, 他心灰意冷, 悲愤将手中断剑丢弃。

    白马上的少女一身骑装,她挥手, 一列人应她手势自她身后奔往四方。

    少女容色太美,在山林中, 肌肤几乎透明如暖玉, 连阳光都为她温柔。

    她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下颌微抬, 瞄准了被打斗殃及的一只跛脚小鹿。

    顾衡以为是哪家贵女狩猎, 不过是闺阁的游戏, 他漠不关心地闭眼,在弓箭转向从他耳际穿过那刻,他以为自己成了贵女取乐的笑话, 当即目露凶狠抬头,却不妨听到他身后一声刀剑和重物落地声响——

    背后弓箭贯穿人额心,是有人要偷袭趁机取他性命!

    而他一开始轻视的少女救了他一次,她并不是他以为的娇气贵女。

    顾衡心神震惊间,愣愣看少女下马,她身前是残肢断臂,身后是被护下的猎户山民,而她面上神色始终清淡,目下无尘。

    沈觅走到他身前,顾衡心跳不知道因为惊艳抑或忌惮,跳快了几分。

    他强做戒备地等着听她说些收服人心的话,良久,却只等来面前递来他丢弃的断剑。

    少女逆光而立,纷扬飞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她意有所指,“你的剑,就算断了也不能丢。”

    他的南朝,就算被贬黜,也要收拾残局,韬光养晦。

    从来没有人让他意识到,已到绝境,他还能坚守等到一线生机。

    顾衡心神震惊间,却只见这少女转身走远,丝毫没有将他的震惊和触动看在眼里。

    他听到人口中道——

    清晏殿下。

    北朝唯一的公主殿下,一呼有百应,卓然天下人。

    却能捡起他的断剑,让他起来,让他去收回属于他的荣光……

    教他如何不沦陷。

    眼前沈觅低眉看着越棠,眉心紧锁。

    她为什么会皱眉?

    她不该永远如那日一般,是他的光和救赎,神情不因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吗?

    顾衡想到,前世,沈觅向来不爱笑,神情总是清淡又敷衍,偶尔的认真神色就会让他移不开眼。

    她很少皱眉,就好像她一直都是旁观者一般,远看人世不挂心间。

    可她会因为越棠困扰忧虑。

    前世因为越棠心烦,今生又因为越棠心忧。

    一点点剖析开来,顾衡心头似乎梗住,巨大的悲哀压垮了他最后一丝信念。

    或许,理智的他早就死去了。

    顾衡哑声道:“阿沈……”

    过去和未来,万语千言横在心间,却一字都再难说出口。

    沈觅淡淡道:“我只想让你清楚,前世和越棠无关,是你自己冥顽不灵朽木难雕。”

    一手主角的好牌打得稀烂。

    大概他心底还要归结于是因为所谓情爱。

    一时冲动可以,可一直由情绪驱使,失去理智、不能清醒,这在沈觅看来是愚蠢。

    沈觅冷淡垂眸。

    顾衡脸色惨白,唇边溢出鲜血,他苦笑着捂紧心口,身子佝偻下去,蜷缩在地上,目眦欲裂,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

    寒风太冷,看着骄辇总算快到眼前,沈觅放松了些。

    怀中的越棠似乎醒过来了一些,因为过于难受,口中溢出一声轻哼。

    气音拂过耳廓,撩动她耳边发丝。

    沈觅不知道是被冷地还是不适应这样的亲近,半边身子都酥痒了片刻。

    定下心神,她立刻去看他的脸色状态。

    越棠眉心紧紧皱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觅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有得到丝毫反应。

    说他清醒了,可他眼神却迷离着,她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也没有反应,说他没有清醒,但他又始终面对着沈觅,眼睛睁着一眨不眨。

    越棠脖颈上淤出的红肿痕迹骇人,他被掐着那么久,又溺在水中那么久,沈觅一想就又气愤起来,瞬间冲淡了越棠靠那么近带来的不适。

    注意到蜷在地上的顾衡,沈觅只冷冷看他一眼。

    忽然,猝不及防间,越棠又朝她靠近了些。

    沈觅愣住,注意被勾回来,下意识往后倾了倾。

    越棠轻轻抱住了她。

    沈觅怔住。

    说是抱,但几乎没有碰到她。

    狐裘下,越棠虚虚将她拢在手臂之间,两人湿透的衣衫贴在一起,身体却几乎没有碰触,只有衣衫带起肌肤细细的痒。

    沈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样克制的动作,越棠应当不是完全无意识。

    沈觅生生忍住想要推开他的冲动,试探说道:“小棠?”

    越棠难受地拧紧眉,头颅依旧疼地让人忍受不了。

    但是,他还是想这样做。

    他只想轻轻地,抱一下沈觅。

    听到她的声音,越棠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因为被窒息太久,他的嗓音都又哑又沉难以辨认。

    “沈觅。”

    不是平日里越棠的语气。

    沈觅愣了一下。

    这一世的越棠在她面前唤她殿下,在别人面前,偶尔会称她“清晏公主”、“清晏殿下”,却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沈觅思绪杂乱。

    心情复杂间,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嗓音喑哑,他说得很慢,又厚重地藏着所有情绪。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觅心中一酸。

    因为越棠那句“沈觅”生出的抗拒和别扭瞬间烟消云散。

    顾衡这次是偏执到非要杀了越棠不可。

    要不是越棠从船上跌下,要不是船上有小厮也救了他一把,越棠真的又会死在她面前。

    沈觅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她抬手,轻轻抱住他。

    双手搭在他腰后,真真切切地抱着他。

    越棠身体僵住。

    他手都微微颤着,将两人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触碰沈觅身后。

    慢慢收紧。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是他从生到死,求而不得。

    此刻成真。

    沈觅没有再推开他。

    越棠刚从死里逃生,便稍稍纵容些也好。

    沈觅低声道:“小棠,不要怕。日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不会再这样了。”

    沈觅同时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遍。

    她不会再让越棠受到这样的危险。

    骄辇很快驶到面前,沈觅立刻朝着云霏招手,在云霏和内官的帮助下,一起将越棠搀扶着送上车厢中。

    沈觅没有管地上的顾衡,让人接上太医,一同朝着她在宫中的长乐宫而去。

    一到车上,再看越棠,他闭着眼睛靠在沈觅肩头,皱紧眉又昏沉过去。

    面上被窒息的红已经褪去,但是两颊又浮现不正常的红色,身体微微发热。

    沈觅有些焦虑,一直等到骄辇到了长乐宫,徐年徐岁等在门口,将越棠接进房中,太医也跟着进去,才稍微松了口气。

    云霏皱着眉拉住沈觅,道:“殿下,您也要去换换衣服,都湿透了。”

    沈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沉重的宫装,抿唇朝着寝殿走过去。

    等到她换上干净整洁的宫装,便立刻又去到偏殿越棠门前。

    太医等到沈觅,见她心急,略一拱手,便直接道:“殿下,越公子只是起了温病,可能会昏沉几日,没什么大碍。”

    得了太医的话,沈觅才彻底放松下来,连忙让人带上薄礼送太医回去。

    太液池边发生的变故还是没能完全止住风声,渐台上的小宴也即将开始。

    沈觅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回到寝殿之中。

    绞干长发梳好发髻,沈觅检查一遍自己装束,确认没有一处不佳后,吩咐徐年徐岁先送越棠回公主府,又安排了侍卫随行,便再次前往太液池。

    陛下专门为越棠安排了在翰林院中的坐席,这事儿传出后又让人对沈觅顾忌了几分。

    不过是公主府上一个学子,就能在会试前被陛下专门注意到,究竟是出于对熹山解元的赏识,还是又在彰显清晏殿下的地位,众人心里各有思量。

    宴席上正有人想要试探越棠,却听闻太液池上起了争端,有消息灵敏的,知道是南朝太子对越棠起了杀心,更多人还是看着空着的席位丝毫不知情。

    可等到宴席开始,南朝的太子席位空缺,越棠、沈觅的位置也空着,众人私下交换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等到沈觅来到宴席中时,酒已过一轮。

    今日她也不是主角,到了渐台,便低调地从侧方偏殿回了高处她的席位上。

    正中的陛下看到只有沈觅一人回来,又看了眼翰林院那处空席,手指摩挲着酒樽上的花纹,眼神深了些。

    穆策之也看到只有沈觅一人,皱眉朝着翰林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宴席上稍有了一些波动,见陛下面色如常,宴席也正常继续下去。

    久等不到顾衡回宴席,南朝使者只好起身,为难地歉意道:“我朝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还请陛下海涵。”

    陛下淡声道:“无妨,南朝太子身体重要。”

    南朝使者松了一口气。

    提到顾衡,方才一直没有动静的柳贵妃抬手小酌了一口酒液,另一只手扶着额头,微微露出一抹淡笑。

    贵妃面色微红,略有醉意,仪态仍是优雅,笑道:“若在我朝有不适之处,使者们还要提出来。”

    南朝侍者受宠若惊。

    柳贵妃略略掩口,玩笑一般,道:“南朝太子好生养着,清晏若得了空,也去看望一二。”

    沈觅抬眼淡淡看她。

    柳贵妃低眉,笑道:“本宫的清晏向来被捧在掌心里疼着,清晏也争气,本宫是看谁都衬不得。南朝太子是人中龙凤,和我清晏郎才女貌,本宫今日还想看看小辈相处如何,可惜只能让他们宴后再见,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话里话外,就是在说沈觅和顾衡般配。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种话,就好像摆明了想要两国再结姻亲。

    陛下面上看不出喜怒,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手中酒樽放下,扶在了龙椅的龙头上。

    这点小事,沈觅自己能解决。

    南朝使者先是愕然,听懂了柳贵妃的话,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

    这是他们想都没敢想的好事!

    穆策之直接气地打翻了手中酒盏,脸色铁青,低声道:“她怎敢!”

    再看陛下面色没有变化,众人却是一愣。

    倒是和想象之中不同?

    柳贵妃所言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柳贵妃眉梢微挑,看向沈觅,“清晏也该考虑考虑了。”

    自从柳贵妃说起这事时候,沈觅姿势都没有变过分毫。

    将宴席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后,沈觅才稍稍往后,后背倚上靠背。

    南朝使者目露激动之色。

    沈觅只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厌倦。

    又被和顾衡扯在一起。

    明显处在强势一方的国家主动嫁公主?真能让人笑掉大牙,柳贵妃不知道又被谁撺掇想将她送去南朝,好给沈钰腾出朝堂的位置,丢人真是丢到南朝去了。

    她心情很不好。

    沈觅淡声道:“贵妃娘娘今日是醉了吗?醒一醒,您今日还是贵妃,不是皇后。”

    哪来的底气去操持元后亲女的婚事。

    后位空悬多年,被沈觅一句话挑出来,众人心惊,立时没了轻松神色,各自低头下去。

    被戳中一直以来的心病,柳贵妃脸色扭曲了一瞬,目光立刻怨毒起来。

    陛下淡淡瞥了沈觅一眼。

    当年元后在她幼年病逝,后位也不曾有过别人。都以为陛下是对元后一往情深,实际上,不过是因为柳贵妃太蠢,难以扶持上位。

    陛下扶着龙头的手稍稍用力了些。

    最宠爱的贵妃被沈觅当众嘲讽他也没有生气,他一共只有两个子女,沈觅最为出色,能力有,胸怀有,性情也淡,即便是女子,也是他最欣赏的一个孩子。

    平日怎么玩笑顶撞都无所谓,他可以纵着,可是,他不想看到他最欣赏的孩子受别人影响。

    沈觅不想要驸马,都可以随她,陛下也绝不可能让她嫁去别国。

    可沈觅今日这样直白讥讽,这不是她一惯的性情。

    宫中的事逃不出陛下的眼睛。

    是因为越棠差点被顾衡杀了,所以沈觅到此刻都没收住情绪?

    陛下道:“清晏如今还不想要驸马?”

    沈觅道:“不想。”

    是为了给她府上的越棠留位置?

    陛下没有立刻说话,脸色却明显不是最初的淡漠。

    和私下问的答案一样,可越棠对沈觅的影响却超出了他一开始的预期。

    陛下当着百官的面问出了结果,将不满压下,还是如往常一般,道:“随你。”

    沈觅凭着两世对陛下的了解,还能说出“随你”便没有真生气。

    沈觅并不着急他的态度,看着柳贵妃,微微笑着,道:“人前失仪,贵妃娘娘醉地厉害,连规矩都记不清了。”

    这句话显然触怒了柳贵妃,但在宴席上,柳贵妃只握紧了拳,逼着自己不能继续失态。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南朝人为什么没有反应?顾衡不是喜欢沈觅吗?为什么不帮她说话?

    沈觅实在是咄咄逼人,柳贵妃只好低头抹了一下眼睛。

    柔美的美妇人低眉抬眼俱是风情,此刻受了委屈,朝着陛下投去一眼,眼波撩人。

    陛下心情不佳,没有看她。

    柳贵妃得不到回应和庇护,顿时坐立难安。

    坐席间的柳家人正要主动出言和稀泥,就被下面的穆家人挡住。

    沈觅笑了一下。

    说柳贵妃失仪,柳贵妃还越来越没有分寸,人在上面,下面人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这副模样好歹也私下再做。

    陛下面色同样不好看,道:“柳贵妃累了,先回去吧。”

    柳贵妃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听到陛下的话整个人怔愣住。

    陛下却心烦不想多说。

    柳贵妃蓦然失语,彷佛失魂了一般,所有端庄秀雅尽数被抹灭,刚一起身,差点从高高的台阶上跌下去。

    看到柳贵妃被强制着送回宫,南朝人安静下来,席间正常继续下去,但好像又有了不同。

    众官员明白了,就算沈钰要入朝,可柳贵妃确实是个不聪明的。

    而沈觅还是沈觅,陛下最纵容的公主。

    等到宴席结束,沈觅直接回了公主府。

    云亭中的越棠仍然昏迷着,夜间又高烧不退,沈觅在云亭正堂中瞌睡着,看着人匆匆忙忙煎药,灯火燃了一夜。

    等到越棠高烧退下,沈觅才囫囵回寝殿休息下来。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沈觅忙完日常事务,转眼又是天黑,越棠仍然昏迷着。

    沈觅又去云亭看了看他,越棠颈间痕迹已经转为淤青,眉间仍然轻轻蹙着,仿佛身体还是难受。

    只能等他醒来。

    又一日,陛下传话来,让越棠暂入工部专门设立的一个制造署行走。

    意思是让越棠去工部从头开始学习器物、工程等的制造研发。

    世家子可以在正式入朝前,开个小后门先去了解各机构的实际运行,按照常理,越棠作为沈觅着重培养出来的人,将来定然要掌实权要权。

    陛下却要让越棠走另一条路。

    并不是说制造署不重要,而是完全背离了越棠原本的晋升方向,至少一年半载,越棠难以在朝中取得一席之地。

    说是特殊对待,可这明显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说是不喜,可又实实在在让越棠早早参与进了朝事。

    沈觅听到口谕,着实愣了一会儿。

    留下云霏在府中照看着越棠的情况,沈觅立刻再次动身入宫。

    云亭中只有徐年、徐岁两个小厮,越棠高烧退下后,闲杂人离开云亭,占地不小的院落中,只有空空荡荡的三个人,其中一人还昏迷着。

    云霏被留在府中,一边忧心着宫中的沈觅,一边听从沈觅的嘱咐,抽出时间先来看越棠的情况。

    云亭一如既往悄然无声,可今日却连徐年徐岁都看不到人影。

    云霏皱了一下眉,继续进到云亭中,边走边找徐年、徐岁两人的踪迹。

    绕过院中重重假山景致,云霏忽然看到,院中有一道身影立在一处荷花缸前。

    只有可能是越棠,可云霏却觉得有些陌生。

    越棠长发未束,披着一件纯白鹤氅,乌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清风吹拂,发丝在空气中懒散地扬起。

    云霏不是没看过越棠的背影,上次和沈觅一道目送他去取南朝来的信物,还多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身影好看,满是少年朝气。

    可今日却不太一样,越棠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带着掩不住的清冷疏离。

    要说往日是让人想要接近,如今就有种让人不敢贸然上前之感。

    越棠正看着荷花缸水中的倒影,视线扫过水中他的面貌,便听到身后云霏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

    云霏愣住,一时间没有立刻说话。

    越棠变了。

    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可她说不清越棠究竟哪处发生了变化。眉眼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每一处线条似乎都没有改变,可总让人觉得,他不一样了。

    要说原本的他是风华正茂的貌美少年,如今便可以说他是风华绝代的……

    上位者。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将少年气和沉熟稳重杂糅,多了几分积淀,却撇去了沉淀应有的划痕,抹去了一切杂质,使得少年还是少年,但又脱去了年少的青涩和不足。

    他就站在那里,满园秀丽皆成臣辅陪衬。

    他唇色还泛着白,颈上青紫掐痕也未消除,可加在这样的气度之下,却丝毫无损他的动人。

    要不是知道他是自家公主府上的越棠,云霏甚至不敢直视他那么久。

    “越……”

    越字勉强低低说出口,棠字却卡在喉间,云霏在叫他名字之前,竟然开始犹豫。

    越棠稍微抬起下颌,流畅的线条延伸至整齐的领口,修长的脖颈纤细又漂亮,不过是极小的一个动作,他的举止间却仿佛多了些韵致。

    他看向院墙外,看向远处能看到的宫阙一角。

    两日之内,他却仿佛走过了一遍前世。

    从十一岁开始,到他前世十九岁身死那年,那是八年全然不同的人生。

    记忆漫随流水,逝者如斯。

    他只想快些醒来,他想要……

    见沈觅。

    第37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心猿意马,是不是要反……

    水中的游鱼甩尾, 背鳍划出一道水珠,骤然打破了院中的静寂。

    越棠将视线移到云霏身上,唇角微微向上, 嗓音清冽, 却如寒冬刚化的冰水, 可冰水再柔和也是冷的。

    就连他微微的笑意看着也遥远极了。

    “晨安。”

    真的变了。

    云霏轻轻蹙着眉,但是转念一想,毕竟越棠这回差点死在宫中,就算有所变化也是应当的。

    就是不知道, 怎么会变得这样……

    让人和他说话都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

    明明他还是熟悉的人。

    云霏皱眉, 道:“你,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越棠微微笑了笑, 眉梢稍扬了一些,问道:“是吗?”

    云霏一时凝噎, 不知道该怎样说。

    说, 他变得更好看了?

    越棠没立刻听到云霏回答。

    他方才在院里看水中的倒影,从眉眼到身形, 一一将眼前的他和前世比对。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在南朝举步维艰, 经历过战场, 他面容要更锋锐一些,也更沉郁压抑一些。

    如今的他, 眉眼干净平和, 手上肌肤也平整光洁, 找不见半分伤痕硬茧,在沈觅身边一直是养尊处优着。

    就算他心思深,终究少了前世那般历练和阅历。

    一朝记忆全部恢复, 少年还是少年,但怎能全然如初。

    越棠眉眼闪过深思。

    “是我此时没遮住伤,看着狼狈不雅了些?”

    他神色自然,颈上骇人淤痕没有半点折损他的风采,反倒是多了几分另类的、惹人怜惜的美感。

    狼狈一词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云霏惊讶摇头。

    “哪里会不雅观,是觉得你好像又长大了。”

    气场上的长大。

    云霏拧着眉,补了一句,“虽然也说不出有哪里和往日不一样。”

    越棠唇边带着浅笑,随意问了几句,不动声色从云霏口中确认到,他和往日举止并无不同。

    云霏不觉有异。

    可沈觅也是有前世记忆的。

    让沈觅此时发觉他恢复记忆,并不是一件适时的事。

    想到沈觅,越棠浓长的眼睫颤了颤。

    将话题转向沈觅,他问道:“殿下在府中吗?”

    听到越棠问起沈觅,云霏便觉得那分变化小了很多。

    还是和原来一样,说不过几句话,便问起殿下。

    云霏总算轻松地笑起来,道:“殿下刚刚入宫。”

    “陛下今日下了口谕,让你去工部制造署,殿下听闻了消息,便直接入宫去面圣。”

    事关越棠,沈觅几乎一听到就立即动身。

    越棠一愣,却没有说话。

    只是心底,他始终珍藏的柔软,又涩涩地揪紧了他心口。

    一垂眸,所有柔软神色尽数藏在眼底。

    都以为越棠会走正常科举入仕的路子,所以这次宫宴上沈觅也是想让他先去接触翰林院,谁能想到陛下一句话就改了他的仕途。

    大概……有些郁结?

    云霏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毕竟是让你从头开始学起……你不想去吗?”

    越棠道:“没有不想。”

    工部也算不得从头开始。

    这一世他涉猎极广,即便没有亲手做过和工部相关的事情,可那些能查阅的书他大都有所了解。

    而上一世,他能迅速在南朝发迹,靠的便是在南朝工部献良方治洪水,重新规划各处水利工程,才得以跻身朝堂前列。

    那时分明怕极了江河湖海,却还是亲身实地丈量,连着几个月都是在精神透支中昏迷过去,借着昏迷才得以休息片刻,随即又在去往下一处的路上。

    南朝地形崎岖多变,尽管常常在极端的环境中遇险,却让人人都知道了,那是他越棠的功绩。

    撑得住木秀于林,便扬名立万,否则便死于权势倾轧之中,越棠不计后果,自虐一般手狠心狠,不择手段往上爬。

    每一分权势,都是他不惜命地争来的,夺来的。

    可这一世,所有机会却触手可得。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波折,还怕会薄待了他。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人前似冰似雪的温凉眼神,此刻却仿佛软成一滩春水。

    “我等殿下回来。”-

    御书房中,沈钰坐在一旁煮茶,陛下和沈觅对坐在矮几前。

    矮几上摊开一块白玉棋盘,纵横十九道之间零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一时间只能听到落子时,玉石相击的声响。

    壶中水沸腾起来。

    沈钰看了眼渐渐排满的棋局,再看对弈的两人,沈觅和陛下皆是没多思考,一人跟着一人几乎没有考虑般落子,他只好低头换水,继续担起煮茶的职责。

    等到又沸了一轮,棋子落下的速度才慢下。

    陛下落下一子,收割下沈觅一处布局,微微笑了笑。

    “赢了朕便告诉你,为什么要越棠去工部。”

    沈钰凑上前看了看,皱眉,道:“皇姐,你要小心。”

    沈觅应了一声,长睫掀起,将思绪从棋局中拔出来,抬眸看了看陛下,面色没什么变化。

    沈钰忍不住道:“父皇为什么为难皇姐?”

    陛下无奈地拿书敲了他一下,道:“你多去练练棋,省得朕想为难你,你都没发现朕要为难你。”

    沈钰不服,但是对着父亲和阿姐,又有些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三人间倒真像是一家人一般。棋子又走了几步,沈觅抬手拈出一枚黑色棋子,眉眼舒展开,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

    “那就多谢父皇了。”

    一子落下,逆转乾坤。

    陛下看着棋盘,皱了一下眉,“断尾求生、釜底抽薪、反败为胜。”

    沈钰看着棋盘惊呼了一声,忍不住叫了一妙。

    沈觅微微一笑,收取大片白色江山,抬手召来陈全,道:“烦请陈公公收一下。”

    陛下抛下手中棋子,输了棋,眉眼却愉悦了些。

    “棋艺较之前精湛了许多,你这路数也还是没有变化。”

    观棋可观人。沈觅还是一样一往无前、无牵无挂的风格,看不出有被人影响的模样。

    陛下最满意的,就是沈觅这样的性子。

    高位注定薄情,在陛下心中,沈觅这一点要比沈钰适合。

    这棋沈觅若赢了,虽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她没有过于心系一个人,但一切都有好说的余地。

    若输了,陛下不觉得留着越棠有什么好处。

    他不想看到沈觅让他最满意的这一点,那么快就折在一个美貌少年手上。

    熹山的解元三年便有一人,越棠算不得稀奇,顶多是容貌好了些。

    只要能把情感维持在可控范围内,那便随沈觅做什么。

    陛下温和地笑了起来,道:“我一动越棠,你就来了,是不是以后什么时候想让你入宫,直接去找越棠的麻烦就好了?”

    听出陛下又在开玩笑,沈觅瞪他,“怎么看不出您还那么幼稚?”

    陛下笑出声来。

    “这不是试试我女儿到底把人看得多重?”

    沈觅无奈。

    陛下笑了笑,道:“出了制造署,他想去哪部便让他去看,等入了朝,端看他自己想怎么走,行了吗?”

    距离来年春闱不到三个月,越棠只有出了制造署才能去往工部之外的六部之一,提供宽松的选择让他任选其一,就算是占用越棠备考春闱时间的补偿。

    沈钰皱眉,道:“可若是出不了制造署呢?”

    陛下只笑了笑。

    出不了就留在制造署一直到春闱,万一春闱失误,那就再等三年。

    沈觅对此倒不大关心。

    对越棠来说,沈觅想到他过目不忘宛如bug一样的学习能力,面无表情地想,应该问题不大,到时候六部还能让越棠随便挑。

    沈觅立即应下。

    “那便如此。”

    听到沈觅笃定的声音,沈钰还是觉得有些为难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方才他还觉得沈觅赢不了棋,此时便讷讷不语。

    陛下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倒是对那少年自信。”

    言罢,又道:“之前一直和你提驸马一事,你若不想要就不要。”

    越棠仕途一事告一段落,话题一转,沈觅抛下朝中局势,皱着眉无奈地正襟危坐了些。

    永远绕不过的话题。

    “每次说我不想要就不要,每次还又问我。”

    沈觅吐槽了句。

    陛下瞪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她身边突然有个越棠。

    陛下没有理会沈觅,偏头去问沈钰道:“上次朕又错过了越棠,你见到他了吗?”

    沈钰犹豫了一下。

    他对越棠的印象,便是越棠单膝跪在沈觅面前的模样。

    少年将脸颊贴在他皇姐掌心,沈钰一看就觉得两人之间,绝对不简单。

    他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陛下看到他神色,道:“随便说说。”

    沈觅想到永安宫门口的那次相见,揉了揉额角。

    沈钰有些难以启齿。

    陛下手指敲了敲案几。

    沈钰面色有些红,又有些急,泛白的唇抿了一下,被逼地低声咳了咳。

    沈觅看了他一眼,道:“父皇,为难完我,还要为难钰儿吗?”

    沈钰连忙点头。

    陛下挑眉:“为难?那想来见面见得很精彩?”

    沈觅无奈道:“我的禁步缠上了树枝,钰儿就看到小棠去给我解流苏。”

    陛下笑了笑。

    宫中发生的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到人一五一十汇报,他还不清楚到底到了哪种程度,再一看姐弟二人反应便猜得到,怕是越棠对沈觅有心思,沈觅对越棠却没有多少旖旎念头。

    暂时没有。

    陛下淡声道:“你是公主,只要你愿意,以后也能不要驸马。”

    沈觅一脸漠然听着。

    陛下转而道:“越棠生得不错,你要是想,当做调剂,试一试、玩一玩,倒是可以。”

    沈觅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

    沈钰同样的震惊神情。

    一国最高统治者主动提出来让她做一个风流公主?

    还玩一玩?

    陛下只笑了笑。

    重点就是在,让沈觅只玩一玩。

    只要她始终有足够的掌控力,控制地住情绪言行,让越棠做驸马都行。

    陛下治国能力比不得前朝几位帝王,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超越不了前人,却也是合格的守成君王。

    后宫中妃嫔不多,谁受宠,只是因为谁合适。

    谁能承下江山,也是因为谁合适。

    他对沈觅的提醒已经够多了。

    至于越棠,工部大概已经差人去请了。

    他究竟能不能取得一定的成果出工部制造署,便看他自己的运气。

    会不会影响春闱,就看他自己的能力。

    陛下尝了一口沈钰煮的茶,叱责沈钰煮茶的分心,令沈觅亲自教他。

    还要至少要留沈觅在宫中一整日,如今刚好对越棠的风向不明,就是要让越棠先在这种情况下在工部待一日-

    公主府没等到沈觅回来,先等到的是工部前来的几人。

    云霏命人往宫中传消息,还没等她吩咐完人,便见越棠丝毫没有拖延地跟着几人出门。

    到了制造署,将越棠引来的几人退下,只留下越棠一人在正堂之中。

    制造署分为内苑外苑,外苑负责对外将成果和工部其余部门对接推广,内苑则是负责研发各种工程、器具事宜。

    越棠便是被领到了内苑。

    当今制造署内苑负责人是闻致远。

    闻致远年过半百,头发却早早就花白地厉害。

    有陛下恩宠,他向来把控内苑极为严格,内苑官员人人皆是他亲自从工部挑选而来,不论和他关系亲疏好坏,总归是有足够能力的。

    如今内苑忽然被陛下直接下令送来一个人,还是此前完全没有听说有什么事迹的人,只偶尔听人嚼舌根说新人与清晏殿下有关系。

    陛下知道闻致远的严苛,还将人安排过来,闻致远立刻便明白了陛下有意为难的意思,再一联想听过的传闻,对越棠第一次露面态度便极为挑剔。

    等到徒弟进来说已经将人带到,距离闻致远吩咐请人才刚刚一个时辰。

    基本是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人从公主府中请来了。

    倒是和他想的难以相处不同。

    闻致远眉梢一动,从工图中被打断的心情和缓了些,将手背到身后,前往正厅。

    内苑中构造简单,在院中没有多少阻隔直接就能看到正厅中的景象。

    一个披着鹤氅的少年站在堂中,正微微仰面看墙壁上的壁画。

    壁画尽是些工程结构图。

    闻致远暂先保留了态度,举步走到厅堂之中。

    听到身后动静,越棠侧过身,面对着闻致远。

    少年人眉眼沉静,全然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狂,看着矜贵又清冷。他容色虽然比传闻还要貌美,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他空有皮相。

    少年人的气场和神色压得住这相貌,不至于被容貌夺了全部注意,这份气韵又使得容貌更上一筹。

    单看他在壁画下的从容自若,倒不像是来从头学起的。

    闻致远一进来,越棠视线扫过闻致远官袍上的炭笔痕迹和腰间斜插着的一截量尺,便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恭敬地认认真真行了一个礼。

    “草民见过闻大人。”

    闻致远应了一声,道:“不用多礼,今后便由我来教你。”

    越棠直起身,距离近了,闻致远又打量了两眼。

    远看时,甚至以为越棠才是此间主人,走近了,越棠却收敛了浑身气势,行止无一不恭敬。

    视线最终落在越棠手上。

    闻致远不禁皱了一下眉,盯着他的手,嘴角抽了抽。

    不说别处,只说握笔用的几个关节,都没看到有磨出来的痕迹。

    就这样金金贵贵,便来他制造署内苑?

    内苑还没见过有这样娇贵的。

    闻致远皱了一下眉,他没有再多说,直接指了指藏书的阁楼,按照往常内苑挑人的要求,道:“将第一层看完,通过考核便可直接离开内苑。”

    又指了一下另一个阁楼,道:“里面有一架蜀锦织机,要是能将其复刻出来,可以再来寻我。”

    言罢,便握着量尺离开正厅回去他的院子。

    越棠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拱手送闻致远离开。

    卫江总说他娇气,不是没有没有原因的。

    前世也是这样一双手,却早早就在离开南朝后经历一次又一次磨破出血,长好,又磨破,最后变成和普通练武之人一样的,关节处满是硬茧。

    这一世也会慢慢经历过去。

    等闻致远走后,越棠直接去藏书阁,浏览了一遍一层藏书书目,记下没有看过的书目后,便直接找到对应的书籍翻看,等到日头西斜,将最后几本书看完,便出门去了闻致远所指的另一个阁楼。

    蜀锦织机。

    越棠面前是巨大的织机,他默默观察着眼前极大的木器的构造。

    前世从工部发迹,这一世又巧合地从这里开始。

    越棠并不在意闻致远的挑剔冷淡。

    闻致远醉心研究,应付陛下的差事虽不尽心,却也尽责。

    可他不可能现在就去考核离开此处。

    他接近北朝朝堂的第一步,怎么都要做得好看一些,能对北朝有用一些。

    何况如今比之前世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恢复记忆前,他入朝是想能够为沈觅所用。

    恢复记忆后,他更想为沈觅……所喜-

    等到沈觅回了公主府,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回去路上听到越棠一大早醒来就被叫去工部制造署,沈觅皱了一下眉,一到公主府,没有回寝殿,直接先去了越棠的云亭。

    徐年徐岁照顾越棠两天,被醒来的越棠劝说休息后,直到现在才先后从房中走出来。

    一看到沈觅,想到自己一天的失职,两人惊慌地就要叩首。

    沈觅让人拦下他们,带着两人先去用晚膳,便直接朝着越棠所在的正房走去。

    其实在越棠落水时,那个在沈觅之前将越棠带出水面的小厮,沈觅昨日还曾在公主府门口见到过。

    越棠当时在宴席上跟着小厮上船,既避免了那小厮被殿中官员斥责,也没让小厮完成不了任务被罚。

    他对小厮的善意,换来了水中小厮的回报。

    这一世的越棠,确实是温软又善良。

    沈觅回忆起前世,自从南越之行,和越棠辞行后,再见就是死敌。可是一开始听闻越棠屠杀半个南都贵族,沈觅是有些怀疑的。

    在南越时,她看到过,越棠在被攻下的城池中,独自一人卸甲漫步。

    当时人烟寥寥,城中百姓对占领他们城池的士兵极度恐惧。

    傍晚,在城中安顿流民的帐子前,一个小孩蹲在地上去扣糖水铺子留下的糖浆。

    一截锋锐的兵器残片上黏了一块饴糖,小孩正要去捡,沈觅却见越棠低下身,朝小孩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松开,却见他掌心里放着几颗糖。

    小孩眼前一亮,正要去拿,他身后跑来一个妇人,抱着小孩跪下,万分惶恐地朝着越棠叩首。

    引来的士兵朝着妇人和小孩围过来,越棠抬手拦了一下,放妇人带着小孩离开。

    小孩趴在母亲肩头,惧怕地露出一只眼睛去看士兵中央簇拥的红衣少年。

    最后怯怯地正要缩到母亲怀中,却见越棠将那几颗糖放到了一旁的粥摊低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小孩可以在晚膳施粥时悄悄拿到这几颗糖。

    小孩顿时高兴极了。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着,憨厚地想笑又不敢笑。

    越棠起身,淡淡扫了几人一眼,便直接离开。

    这样的少年,沈觅最初是不相信,他会滥杀成性的。

    只是后来她亲眼见了,见得多了,只她亲眼看到的,就足够验证外面传闻的越棠的暴行。

    便没有什么信不信了。

    可如今看来,前世的他,或许还有着她不知道的事情。

    上次是越棠小时候说他没有杀父杀兄,她愿意相信一点点,他没有那么六亲不认。

    沈觅又愿意,因为这一世的越棠,去稍微相信一些,或许他前世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罪恶。

    到了门前,沈觅敲了两下门,却没有听到回应。

    不在吗?

    沈觅皱了皱眉,用力将隔扇门推开,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在软榻上睡着的越棠。

    鹤氅滑落在地上,越棠侧身睡在塌上,长发散下,掩住了大半张脸颊,特意穿的高领的衣衫刚好可以挡住颈上淤痕,领口此时却解开了些,露出半截锁骨。

    因为他侧卧着,锁骨上方和修长脖颈间形成一处凹陷,属于少年的张力和诱惑感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沈觅连着默念了好几句色即是空。

    越棠现在真是越来越诱了!

    开始是容貌眼神勾人,现在看不清面容还是让人看得脸红心跳。

    沈觅淡定地走到越棠身前。

    捡起地毯上的鹤氅,轻轻又盖到越棠身上,不过刚覆上他身体,越棠便轻轻皱了一下眉。

    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沈觅就在他面前。

    越棠还没完全清醒,此刻却几乎凝在原地。

    她来看他了。

    越棠因为睡眠而显地有些懵懂的眼睛明澈又水润,又因为没睡好,眼眶微微泛红。

    他直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他连眼尾也扫出一抹微红,眸光莹润,水光潋滟,只看着她不说话。

    就仿佛眼中悬泪欲垂不垂。

    被这样看着,沈觅身形僵住,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乱七八糟的讪讪。

    分明隔着也有一臂的距离,沈觅却就是觉得太近了些……

    她心跳一快,有些热。

    好热。

    沈觅松了松领口,手指有些乱地解开了一颗盘扣。

    盘扣崩开,落在地上。

    听到声响,越棠好像终于清醒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黯淡的天光照在他眼睫上,往他深色的眼瞳中投下一些光亮,沈觅忽然觉得——

    越棠是不是又好看了些?

    昏暗的光线下,越棠还是在看她,在这样拥挤的空间中,他冷白的肌肤似乎笼罩着一层珠光,让人丝毫不舍得在看他时眨一下眼。

    越棠抬手抓住了她想要远离一些的衣角。

    乌发随着他的动作被撩开,发丝缠绕在他手指上,黑白交缠,又被撩到身后,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随手做来却十足地撩人。

    沈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看到这些细节。

    沈觅往后退了一步。

    “去制造署太累了吗?今日你刚醒过来,可以只去看看,就算不去也行。”

    听到沈觅的话,越棠唇边抿开淡淡的笑。

    这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前世他的死活都没有人会过问,这一世,他一点点的冷暖疲惫,都有沈觅。

    他两世都喜欢上的人。

    “我想念殿下了。”

    越棠的嗓音悦耳又低柔,他这样说出来的想念二字,几乎能让人软下半边身子。

    太思念了。

    这几日,对于越棠而言,是隔着一个前世的距离。

    对于沈觅而言,是险些隔着生与死。

    沈觅抿了一下唇,她有些心酸。

    越棠太惹人疼了。

    今日陛下的意思,她都明白。

    可是,且不说,她对越棠没有多余的心思,就算有,越棠也是值得被人好好对待的。

    潜移默化地,沈觅如今觉得,这一世的越棠就该被她宠着护着。

    “小棠,抱歉……”

    这次没能保护好你。

    “我能再抱抱殿下吗?”

    两人话音同时落下。

    越棠温热的掌心贴上她一路被吹冷的手指。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合拢在掌心。

    没有提为什么被顾衡抵触,也没有提为什么忽然被安排往制造署。

    昏暗中,越棠似乎在笑,可他眼睛太过水润,沈觅只觉得有些心疼。

    她听到他说,“殿下,我想抱抱您……”

    “殿下,我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落入水底后,生死,他都交给了沈觅和命运。

    沈觅手指收紧,耳边似有嗡鸣。

    抱?

    还是不抱?

    可越棠活下来了,这就好了,他有些脆弱情态,提些要求,只要无伤大雅……都可以吧……

    越棠站起身。

    他身形很高了,在沈觅面前,能轻而易举将她笼罩住。

    越棠轻轻靠近了些,还是同样地,极轻极轻地,侧抱着沈觅,她没有推开他。

    他选择的是这样的姿势,微微躬身,胸膛对着沈觅的身侧,脸颊凑在她肩上。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沈觅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将他推开。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态,比起拥抱,更像是猫咪蹭在人肩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撒娇。

    完全不含任何绮念。

    完全没办法拒绝。

    沈觅在越棠怀中放松下来,任他抱着,低头认真反思了一会儿。

    越棠……他,还小?

    沈觅没办法在这样的越棠面前还说他小,可他确实纯澈又干净。

    诱惑仿佛是他外表自带的光环,而他本人却好像毫无杂念,别人想歪都是别人思想不够纯洁。

    那么,这几次总是心猿意马的她,是不是,该反思一下她自己?

    第38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苍生求神拜佛,神明早……

    房中没有燃灯, 夕阳斜照,直到室内整个昏暗下来。

    行止动作都全都看不清晰,可两人的一举一动又都存在感极强。

    越棠静静抱着她, 呼吸一下下拂在沈觅耳下。

    耳边散着的几根发丝倔强地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在她颈间划过又飘远。

    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沈觅拧紧眉头, 靠近越棠的这半边身子有些发软,仿佛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空气都粘稠起来。

    沈觅还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形。

    不是直白的拥抱,也不是刻意的调情,要说是暧昧……

    沈觅手指收紧了一下, 愣愣地转过头, 仰面去看他。

    越棠距离她太近了。

    几乎是沈觅一转头,唇瓣也就迅速贴近过去, 几乎要吻上他下颌,方才思绪都被纠缠着, 她整个人迷迷糊糊, 此刻意识到这个问题,沈觅立刻睁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

    这一世她没有被下药, 她别又……

    正在沈觅整个人紧绷起来时,越棠稍稍向后避开了一点, 避免了险之又险的碰触。

    还好还好, 没亲到他。

    虚惊一场,沈觅刚提起来的心吊在高处, 不上不下。

    越棠垂眸看了看沈觅无意识握住的手指——

    他还握着她的手, 她收紧手指, 便是直接握紧了他。

    怀中的姑娘整个人紧绷起来,愣愣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沈觅的容貌远远看着是稍显锋锐冷淡的,可凑近了, 她的眉眼便在眼前清晰无比,长睫勾出柔润流畅的线条,在眼尾微微拉长,近看下,甚至有些明艳妩媚。

    她唇瓣因为惊愕微分,黑暗中也能看出那点嫣红和洁白贝齿。

    向来淡然的公主殿下似乎失去了人前的疏远之感,长睫轻眨,好像蝴蝶翅膀在心底挠动。

    昏暗的殿宇,极近的距离,又无限将人拉近前世的那个晚上。

    每一次碰触、她唇舌的柔软、手指的力度,她强硬又决绝的姿态,他都记得。

    越棠对自己的控制能力向来很强,此时在强大的自制下,也只是在垂眸时,眼神稍稍暗了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抬眼时,眸中带了些柔和依赖的笑意。

    仿佛丝毫没察觉有哪里不对。

    沈觅对她自己的要求也极高,她不会轻易接受超出她掌控的,他若是显出急迫,怕是会被立刻推地远远的。

    越棠愿意臣服在她之下,可总要慢慢来。

    沈觅看到越棠纯澈依旧的眼眸,里面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一瞬间的尴尬。

    他只是,极为自然地,避开了更亲密的接触,只是心无杂念地想要抱抱她,甚至,只是软软地撒个娇。

    不是拥抱缠绵,不是调情,不是暧昧。

    沈觅心底暗骂了自己几句。

    所以,她都瞎想些什么。

    她下流!

    沈觅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

    她总不能让越棠改,他怎么改?把整个人都拿布遮上然后离她远远的?

    沈觅顿时头大。

    越棠此时脸颊距离她也只有一手之距,即便在昏暗中,沈觅也能清晰看到他的眉眼唇鼻。

    沈觅慢慢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算了,她不看好了。

    沈觅有些自暴自弃。

    今日是特殊情况,越棠死里逃生之后才刚刚清醒着见到她,才会这样对她撒娇。

    人在大难过后总会缺乏安全感,大概,越棠明日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越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殿下,怎么了?”

    沈觅嘴角抽了抽,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脸颊。

    没怎么,她思想不太单纯而已。

    沈觅想掐一掐自己,让自己清醒清醒,手指一动,才发觉,她的手也被越棠捧在掌心。

    低头看到越棠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他的手能将她的完全拢住,仿佛无处可逃。

    沈觅没有哪刻比此时还要清晰地认识到,越棠已经长大了,他貌美又才华横溢,是丽阳城中许多姑娘看到就会脸红的少年。

    被他这样抱着又牵着手,他身上属于男子的存在感强地让人无法忽视。

    沈觅眉心一跳,面不改色将手抽出来,将声音压得平平静静,强作淡然道:“没什么。”

    越棠手中一空,听到她的话,没有再去有多余的碰触,眼底笑意却更明晰了些。

    他知道适可而止。

    越棠稍微将手臂间的距离放松了一些,他嗓音低柔,不去追问,反倒庆幸道:“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殿下,我也就没那么怕了。”

    沈觅思绪都被他牵着走,她一愣,问道:“你怕什么?”

    越棠闷声道:“这几日,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沈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可他说的算什么麻烦?

    受伤受苦的都是他自己,做错事的人也不是他。

    每次觉得他足够成熟了,又很快觉得他太脆弱,需要人仔细护着。

    沈觅抬起手拍了拍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臂,道:“不用多想,是顾衡有问题。”

    提到顾衡,沈觅忽然怔住。

    顾衡。

    顾衡在越棠面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顾衡总是说越棠也有记忆,可是有记忆的越棠怎么可能像这样待在她身边。

    沈觅心神一凛。

    但凡是个正常人,要是听到有人张口闭口前世今生,又因为前世种种要来打扰所谓的“今生”,都不可避免会遭受世界观被撼动的震惊。

    越棠知道了吗?

    这一份忧虑瞬间压下了方才的胡思乱想,沈觅立即将越棠的手拉开。

    果然如她所想,只要她稍一用力,便能将越棠推开。

    越棠太听话了。

    沈觅心中软了一下,心神稍稍停顿。

    但此时更严肃的问题要去解决,沈觅将心思撇开,很快又集中起来精神。

    她起身找到房中的火石,手下迅速地将灯台燃起,昏暗被打破,随后便示意越棠和她对坐着。

    越棠看了看空空的怀抱,眼神微微眷恋,很快便顺从地坐到沈觅对面。

    沈觅神色并不轻松,道:“顾衡给你说什么……比较奇怪的东西了吗?”

    越棠的聪明她丝毫不怀疑。

    顾衡总是纠结着前世,越棠……或许看得出来什么。

    只是不知道他会往哪处去想。

    这个问题,要是越棠回答没什么异常,才是奇怪。

    越棠微微一笑,却道:“他说殿下、他、我,都是前世回来的。”

    沈觅被惊地咳了一声。

    前、世、回、来、的。

    准确极了。

    这不是惊讶了,是惊吓!

    她的时代,是以辩证唯物主义为价值观的时代,不兴鬼怪之说,穿越小说也随处可见,可越棠只是一个处在封建王朝中的人。

    鬼神之说并不少见,前世今生的逸闻也不是没有,但是总归……

    不那么正常。

    他怎么能那么淡定?

    见到沈觅震惊的模样,越棠直接笑了出来。

    沈觅忍不住道:“你信了?你不怕?”

    在落水之前,也没见到过越棠有一丝一毫不对劲。

    越棠眉眼弯着,起身走到沈觅身旁,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自然是信的。”

    “太子殿下预知了南朝那么多大事,容不得我不信。”

    说到这里,越棠轻声笑了一下,道:“说起来,第一次遇上太子殿下,我便察觉不对。”

    沈觅听着有些揪心。

    她忍不住暗中狠狠吐槽了两句顾衡蠢货。

    果然,就怕猪队友。

    越棠笑容有一丝狡黠。

    他却柔声道:“我骗了他。”

    沈觅被提起了兴趣,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借着之前猜想的慕容三房有异心,和岭南王存在隐患,两件事,便让他觉得,我也是从前世回来的。”

    越棠说话语调轻缓有度,听着十分悦耳,可他说的话就没有那么让人平静了,恨不得让他赶紧把话说完。

    沈觅看着他,越棠话中没有弯绕,极为自觉地挑重点说下去。

    “在我去取信物时,在使馆门前遇到太子殿下,便诈出了他说出“前世”二字。”

    居然那么早。

    沈觅心底有些惊叹。

    那才是他和顾衡第几次见面,就能从顾衡口中得出前世二字。

    越棠太敏锐了,又太聪明,他的演技她也是领略过的,他想知道的,定然能想办法让人不知不觉自己说出来。

    要是往常,尤其是前世,沈觅知道他有多厉害有多危险,她只会更加防备他,可他如今却能将他所有算计都说给她听,沈觅只觉得心中又软又暖。

    越棠低身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灯光下,他眼眸明澈,其中满满倒映的都是她。

    他如今是在她身边的,和前世不一样。

    沈觅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柔和下来。

    越棠道:“所以,我那时便知道了,殿下和太子殿下是经历了一世,与我、与这世间任何人都不同。”

    他没有说谎,那时的他,确实没有恢复记忆。

    在得知沈觅、顾衡有前世全部记忆之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淡然毫无触动?

    那日,纷杂思绪兵荒马乱。

    尽管没有恢复全部记忆,他也不是怕这样奇怪的事情,更不是怕重生回来的两个人,只是担心,可能会有更多人超出控制。

    他只担心前世被太多人知道,而他所知不多,他担心沈觅身边会有防不住的危险。

    至于其他,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只怕沈觅。

    越棠长睫低垂下来,却好像有些失落,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殿下不该救下我,该早早将我杀死。”

    沈觅有些慌。

    蠢顾衡到底说出来了多少?

    前世的事情,如今的越棠什么都没做过,别说嗜杀,他都不曾亲手杀过任何一个人。

    让他知道这些做什么?

    越棠轻声道:“若是他所言是真,殿下要想杀我,那杀便杀了,从小到大,我都不想也没办法反抗殿下的,可是殿下没有。”

    他抬起眼睛,眸中原本纯粹的笑意似乎掺上了一丝悲伤。

    “就连五年前,我做了错事,殿下也没有杀我,甚至都不惩罚我。”

    “知道再多,我也只信殿下。”

    沈觅听着他的话,被他握住的手都软了下来。

    微微的酥麻。

    他的声音好像也变地更有质感了些,好听地过分,他手上是微温的温度。

    沈觅立刻回过神。

    完了。

    她又走神了!在这样的越棠面前,谈这些严肃的事情她都会被扰乱心思。

    沈觅面色苦了一瞬。

    越棠轻声道:“殿下,您前世也没有很讨厌我,是不是?”

    越棠长睫轻颤。

    沈觅思绪被扯回来,垂下眼眸,她察觉到他手指不自觉收紧。

    他在紧张。

    就算只是前世,谁会想要知道,自己信赖的人讨厌自己呢?

    沈觅抿了一下唇瓣。

    反正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越棠,她稍稍说了一个谎话。

    “前世早就结束了,若我讨厌你,当初还会救你吗?”

    她话音刚落,越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冬季,越棠却觉得他已经身处春日,天地复苏,鸟语虫鸣。

    万事万物都美好地好似梦幻。

    越棠极为克制,才忍下眼底泛起的酸涩。

    那他前世,一丝遗憾也没有了。

    沈觅明显看到越棠不再失落,忍不住笑了笑,道:“你骗人倒是骗地熟练,还知道了什么?”

    越棠就着半跪在沈觅手边的姿势,又轻轻地想去抱一抱她。

    沈觅没有拒绝。

    看在他开心的份儿上,就让他好好高兴一下,白日里工部制造署的事儿可由不得他轻松。

    越棠如愿以偿,他抱住了他的心上人。

    他低声道:“他还说,我前世喜欢殿下。”

    沈觅闻此,立即严辞否认。

    “他如今有多蠢你也见识过了,成天只会乱想瞎讲,你前世和我……”

    沈觅顿了一下,委婉道:“不可能有这些感情,都是顾衡臆想出来的。”

    可顾衡这话是真的没有说错。

    只是沈觅不知道。

    越棠却只笑了笑。

    不知道也好。

    反正,前世都结束了,这一世是崭新的一世,是很好很好的一世。

    越棠顺从地“嗯”了一声。

    沈觅心下有些感叹。

    前世哪里会想到,越棠还会有那么乖的时候。

    前世都已经结束了,如今的越棠也不必留恋过去。

    他现在就很好。

    沈觅认真道:“前世的事情,你不用纠结,也没什么好要提起的。这一世是这一世,此刻才是现实。”

    越棠看着她,慢慢笑了。

    沈觅或许不会知道,此刻比他想过的最美的梦境还要美好。

    越棠笑起来极为好看,就好像天下间最美的星辰都争相恐后奔涌到他眼眸,薄唇弯起的弧度也让人心动。

    他仰头看着沈觅,轻声道:“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沈觅愣了一下。

    “前世、今生,才都能遇到殿下。”

    越棠眼中仿佛萦绕着千万分欣喜,眼底温柔几乎能将人溺亡其中。

    他嗓音轻柔,拨动她心弦。

    幸运……吗?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

    “苍生求神拜佛,神明早便垂怜于我。”

    晚风温柔,灯火乱舞。

    ……

    沈觅认真觉得,越棠自己是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撩有多诱。

    对着她,所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堂堂皇皇、还变本加厉!

    沈觅忘记她是怎么从云亭出来的。

    只觉得,她是落荒而逃。

    第39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殿下,不要了。

    丽阳城已经入冬许久, 年关将至之际,终于落了今岁第一场冬雪。

    公主府中素雪皑皑,千万琼枝装点着典雅的园子, 雕梁画栋, 如入仙宫。

    府中间或传来两声侍女的嬉笑打闹声, 沈觅从烧着地龙的寝殿中走到外间窗边。

    她抬手将支摘窗从内向外推开,雪花拍打在窗棂上,一伸手,几片雪花就飘到她掌心。

    风雪中, 云霏快步从远处走来, 到了门边,抖落身上的雪脱下外面的斗篷后, 才匆匆走到沈觅面前。

    “殿下,南朝使团明日便走。”

    闻言, 沈觅敛下长睫, 去看掌心的雪花,淡淡道:“知道了。”

    晶莹剔透的雪化在她掌心。

    沈觅慢慢将手指合拢。

    “顾衡和顾微澜早就该离开了。”

    云霏笑了笑, 赞道:“之前让南朝的暗探按照殿下的吩咐,放出迎三殿下归来的消息, 果然让太子一脉急了。两位正主还没回来, 手底下的人就开始乱起来,南皇陛下一气之下, 直接召两人回朝。据传闻, 南皇陛下这些年身体亏空得厉害, 这次这样急切,怕也是和储君之位有关……”

    沈觅眉眼间有些厌倦。

    日后顾衡怕是不会有几日安宁,更不可能再会有工夫伤害越棠, 也不会再来打扰她。

    北朝不好出面赶人,南朝自己召回便是极好的选择。

    沈觅只让人用流言挑拨是非,就加快了迫在眉睫的南朝两脉之争。

    她来到这个时代太久了,也习惯浸淫在这些权势之中,沈觅甚至快要忘记了她当初平静恣意,相比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她怎么能忘呢?

    那才是她的世界。

    沈觅想着,许是天气冷了,穿得厚了,是她被闷地很了,才在这里差点伤春悲秋起来。

    任务还没有完成,她还不能回去。

    将朝堂上的纷杂情绪扫开,沈觅抬眸看了眼天色。

    距离平日越棠离开制造署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雪天路滑,官署大概会提前放人离开。

    沈觅想到这里,便让云霏备上马车,去街上走一走,顺便去接越棠回府。

    制造署在皇宫西面含光门外的建阳大道上,毗邻国子监。

    沈觅从城东慢慢逛到城西,马车车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国子监旁边的一家书铺门口,正有两个学子结伴出来,两人均是穿着打着补丁的青色直裰,在书铺中包了几本科举集注,一出来就将包好的书本揣进怀中,带上头巾,便顶着风雪往旁边不远处的包子铺走过去。

    沈觅的马车慢悠悠经过书铺直往前去,刚好与这两人同路了一小程。

    掀开的窗帘将车厢中的热气均匀地炎凉刚好,沈觅手撑在窗边往外看。

    那两位学子掏出仅剩的碎银,年纪稍小的那人高兴道:“来四个包子!”

    老板爽快道:“好嘞。”

    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诱人,另一人食指动了动,视线随着老板掀开蒸笼,看老板拿出一个包子,又拿出一个包子,才咬牙出声叫停道:“只要两个。”

    老板一愣,“大雪天的,二位公子不多用些暖暖身子?我家包子可香呢。”

    年少的忙点头,年长的咽了一口口水,还是忍着,皱眉对年少的道:“余下的银钱还要去买笔墨,买四个包子回去就不够给客栈了,等我们抄完了书,找书铺老板结了银钱,再来。”

    年少的垂头丧气,小心翼翼接过那两个包子,闷闷应了一声。

    马车驶过包子铺,沈觅将手收回去。

    窗帘落下,她起身往前了两步,掀开门帘,对着前面的车夫道:“停车。”

    马车停在前面正要拐角到制造署的路边。

    云霏心领神会,熟练地从一旁箱笼中拿出鼓鼓囊囊一个荷包的银钱,数也不数里面银两,直接交给车夫,道:“拿去给他们吧。”

    车夫领命,接过荷包就下车将银钱交给那两位学子。

    那两人先是不约而同地冷面拒绝,车夫指了指车厢上的公主府标志。

    两位学子一怔,随即接过荷包,拱手朝着马车行了一礼,面色却是强忍着震惊和感激。

    等到车夫回来,沈觅见拐角就是制造署,索性不再让车夫去挤制造署门前的马车位置,直接就停在了此处。

    随侍的侍卫穿着斗笠立在一旁,沈觅和云霏一同下车去透一透气,却见拐角处走来两人。

    小厮撑着伞,扶着穿白狐裘的青年缓步走来。

    是顾微澜。

    不知道顾微澜是什么时候从公主府中出来的。沈觅上次见他,还是他在院中割肉烹酒,甚至还将他的血肉酒推在她面前请她喝下去。

    沈觅想到当时场景,不动声色地抚了一下胸口。

    她下意识有些抵触和反胃。

    沈觅抿紧唇瓣,本着两国礼节,满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

    想来顾微澜看见她也不会好受。

    他说过不想那么快回去,她不仅逼着他和顾衡回南朝,还用的他的人。

    顾微澜的面色看着比上次相见要苍白得多,他嘴唇几乎都看不见血色,一身雪白狐裘站在雪地中,唯有黑发黑眸,宛如淡淡水墨上浓抹了两笔,携着温文尔雅的温和,对着沈觅莞尔一笑。

    “清晏,许久不见。”

    这个时候还能一脸真诚平和地对着她笑出来,沈觅不得不赞声厉害。

    云霏走到沈觅身旁撑好伞,满是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沈觅道:“恭喜三殿下回朝。”

    顾微澜面色不改,眼波依旧柔和,道:“还要多谢清晏。”

    沈觅营业微笑。

    顾微澜默了默,慢慢叹了一口气道:“是澜让清晏觉得麻烦了。”

    ——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越棠也会这样说。

    但是差不多意思的话,越棠说来,沈觅心疼地不厌其烦解释,让他知道他没错,顾微澜说来……

    沈觅只觉得,真是好浓的劣质茶味。

    顾微澜极为擅长察言观色,似乎看出沈觅的不想多说,他沉默了一下,侧身看向远处那两位学子远离的方向,又换了语气换了个话题,道:“清晏这样是白费功夫。”

    他转过身面对着沈觅,眸色不再柔如春水,看上去却增了几分仙气飘渺。

    “清晏殿下贤名天下皆知,虽为帝王掌上珠,却以公主之身,不输皇子之德,今日澜亲眼见识了。”

    顾微澜说话时的呼吸散为白雾,声音都浸上了一层遥远冷清。

    他话语忽然犀利起来,道:“可是,公主只是公主。清晏这些年为北朝赢下的好风气,就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吗?”

    南朝有三皇子、太子之争,北朝同样有二皇子、清晏公主暗中的较量。

    若是顾微澜面对这处境,他才不会吃力不讨好,贤名他也可以做到,可是风气越乱越好才是。

    虽然都拥有帝王的恩宠,可他不是嫡长,沈觅不是男子之身,他和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同样难以名正言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何必先操之过急,在不确定的东西上下心思?

    就算真想为民请命,也等大权在手胜券在握时,再考虑不迟。

    顾微澜眼眸柔和起来。

    其实他和她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就连对越棠好过,也是两人同样都做过的。

    他也有他的凄惨。

    可越棠有她偏宠,顾衡那蠢货也和她相识。

    她为什么就是注意不到他呢?

    沈觅出来就是为了散心不去理会朝中事,听到顾微澜又提起,她揉了揉额角。

    这人好烦。

    又让她反胃又烦。

    沈觅不想和他多说,她淡淡地,一字一顿道:“我乐意。”

    毫不客气。依誮

    顾微澜原本准备好的劝说和计策噎在喉中。

    乐意?

    虽然知道沈觅必然自有考量,可她言下的敷衍明显到顾微澜骗都骗不了自己。

    他笑了一声,垂下眼眸。

    官署中已经有人前后走出来。

    顾微澜看着沈觅脚下的雪地,眼神依旧柔和。

    从一开始学着越棠的可怜模样,到以他自己的口吻去和沈觅聊正事,却都是碰壁。

    在他面前,沈觅就如同油盐不进一般。

    沈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在看制造署门口。

    顾微澜微微失神。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关注她,他只知道,他想要靠近她。

    朝堂事聊不得,私事也说不得,顾微澜将视线从沈觅脚下的雪地,移到远处只剩下两个小点的学子,索性只说眼前,道:“你想要的,是不是太难了?你能拿出银两帮那两个人,可你帮不了所有人。”

    沈觅想要什么?

    她在她的封地减赋税,改刑罚,她乐意帮助她所见的不公和艰难,北朝有乱时,还一度流传着“求神求佛,不如求清晏”的说法。

    这回,他亲眼见了。

    她想要太平盛世?

    可也太难了。

    沈觅神色淡淡,她并不想考虑这些。

    她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朝着她的时代稍微靠拢一点点。

    做了许多事,可她始终明白,这并不是她的时代。

    她是要完成任务的,其余,不过是她余力可为时顺手为之。

    沈觅不是大善人,也不是渡人的神佛,她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私心,也知道她和这世间的隔阂。

    不过她不想和一肚子坏水的顾微澜讨论这些。

    顾微澜叹了一口气。

    在顾微澜开口之前,沈觅微微一笑,几乎算是无赖道:“可是我钱多。”

    顾微澜一愣。

    “你知道在我封地雍州一年的税收,单单归入我手中的就有多少吗?”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但可以让你知道,非、常、多,花不完的那种。”

    沈觅皮笑肉不笑,继续道:“所以我见一个帮一个,见两个帮两个,想帮几个帮几个。我的银钱用在哪里,三殿下要一一过问吗?”

    顾微澜微怔。

    谁都听得出沈觅的讥诮和懒得搭理。

    他越多说,越纠缠,她越是冷漠冷言。

    她不想和他说话。

    可是只这没什么耐心的几句话,像是随口胡说,却还是让他认识到了,北朝的清晏殿下。

    顾微澜仿佛刚认识沈觅一般,久久凝视着她。

    此刻他在想,他还是不明白,沈觅为何独独青睐越棠,可他似乎明白了,越棠为什么在被他戏耍多年冷心冷情后,还能对沈觅掏出真心。

    他要是越棠,他也会。

    他不是越棠,他都忍不住——

    想要看她这双眼睛里面只有他。

    制造署门前出来的人越发多了,路边停靠的马车也从另一个方向渐渐减少。

    沈觅在袖中转了转手炉。

    温度还热着,等越棠出来了可以暖暖。

    顾微澜走近了些,沈觅向后退了两步,满脸抗拒。

    “你不正常。”

    顾微澜闻言,一愣,却慢慢笑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一只手从云霏撑着的伞下将沈觅挡到另一面油纸伞下。

    一看到这人身影,沈觅心下一松,心情稍微轻快了些。

    赏心悦目的终于来了!

    越棠站在她身前,沈觅被罩在他伞下,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今日穿着玄色底衫,外罩绛色外袍,玄青的鹤氅搭在没有撑伞的手臂间。

    他身形还是少年人的单薄,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出一截,就连背影,也比别人好看得多。

    沈觅视线沿着他手臂往上。

    他撑着伞,挡住了两人上方的雪,手上……居然戴着黑色手套,挺括的面料勾勒出手指修长的形状,没入手腕间的护腕中。

    手套的每一条褶皱,都有种能够黏住视线的魔力。

    沈觅嘶了一声。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看人戴手套。

    越棠总是不经意间诱人,一天一个花样得来。

    她防得了一处,只要越棠在,就防不了所有。

    沈觅暗自默念起三字经,努力找回她的童真状态,单纯些单纯些。

    她余光看到顾微澜衣角,但是心中的烦躁却都被扫清。

    越棠将手臂间的鹤氅展开,侧过半边身子,罩到沈觅身上,沈觅抬眸看他,越棠对上她的视线,眉眼弯了弯。

    “今日落了雪,殿下不必来接我的。”

    “就是下雪了,才要来接你啊。”

    平日天气好着,她哪有闲心专程去接他,落雪了,事情少,她才有时间过来。

    越棠没忍住笑了一下。

    “可是殿下会冷的。”

    沈觅扯了一下她狐裘外面的鹤氅,“我热。”

    一旁的顾微澜被忽视了一会儿,看着越棠低头和沈觅小声说着什么,沈觅看到越棠就笑了出来。

    除了将沈觅挡在身后,给她披上鹤氅外,越棠没再碰过沈觅半下,甚至同撑一把伞都隔着不近的距离,越棠一半身子已经落了不少雪。

    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什么,却又亲密地那么自然。

    越棠和沈觅说完,便淡淡朝着顾微澜投去了一眼。

    顾微澜在看清越棠神色之时,心头忽然震惊了一下。

    方才宛如死结的情思霎那间尽数被压下,仅剩忽然作响的警铃。

    顾微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从眼前少年身上感觉到的危险远远超过任何人。

    这确实是越棠。

    可是,又不太像他记忆中的越棠,明明距离上次见到他,还没有多久。

    仿佛几日就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长成了他完全看不透的模样。

    顾微澜看了看沈觅。

    越棠淡淡道:“见过三皇子殿下。”

    语气并没有几分恭敬。

    顾微澜微微笑着,应了一声。

    他不试图再说什么。

    他觉得眼前的越棠超出了他预料之中的危险,所以他识趣地不再纠缠。

    他要弄清楚,越棠发生过什么。

    在危险面前,方才旖旎又复杂的情绪尽数被掩盖,顾微澜低声告辞。

    越棠看着顾微澜折身回他的马车。

    背对着沈觅,他眼眸冷了一瞬。

    但愿,顾微澜能顺利离开北朝。

    前世,顾微澜被传为病逝,实则是死于他手,也是他亲手杀过的第一个人。

    这一世,虽然至今都被沈觅护着,可他总会再杀人,越棠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顾微澜总算走开,沈觅举起一只手将鹤氅重新披到越棠身上。

    “天气冷,你自己把衣服穿好。”

    沈觅直接从越棠手中顺过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另一只手屈在身前抱着手炉。

    越棠按住要滑下肩头的鹤氅,轻轻皱了一下眉。

    “我不冷。”

    沈觅道:“穿好。”

    有一种冷,是殿下觉得你冷。

    越棠忍不住笑了一下,转过身看向沈觅的眼眸带着笑意,清透又柔软。

    沈觅两颊带着自然的红晕,气色很好,确实一点也不冷。

    越棠听话地将鹤氅系好,便随着沈觅折身走回不远处的马车。

    还是看到越棠让人心情舒快。

    又听话又乖巧。

    沈觅唇边自然地勾着浅笑,看着越棠披好鹤氅,便将另一只手中的手炉递到越棠身前。

    “暖一暖。”

    越棠经常在沈觅进宫后,等在她入宫的门边。冬日时,他等到沈觅从宫中出来,便适时地递上温度正好的手炉,道:“暖一暖。”

    今日沈觅闲着出来散心接他回家,也十分自然地对他说:“暖一暖。”

    越棠眸底温软,伸手去接手炉。

    沈觅握着手炉一端,越棠却只轻轻将手托在手炉下方。

    他眉眼清澈又柔和,却难得坚持道:“一起。”

    沈觅一愣。

    这是要做什么?

    已经走到马车前,车夫放下脚凳,在众人上方撑起了进到车厢中的伞,沈觅提起裙角,有些不明就里地先上了马车。

    越棠跟在她后面,她一手朝后,越棠便一手在前,一起捧着一只手炉。

    云霏看得直皱眉。

    那日看越棠还有些惊艳,没想到还是和原来一样,在殿下面前就一改人前,甚至更黏殿下。

    心底吐槽了两句,云霏紧接着也上了马车。

    远处。

    顾微澜在他的马车前站定。

    他看到沈觅为越棠撑伞,到了马车下,又朝着他伸手。

    越棠也将手伸了过去。

    两个人衣袖靠在一起,看不清衣袖下,只能看到,他们衣袖上了车还没有分开。

    沈觅回眸去看越棠的眼神疑惑又宽容。

    就算知道越棠的逾越,却还是没有拒绝他。

    那么纵容,那么温柔。

    枝头雪落下,在地上碎成一片。

    等到公主府的马车远去,顾微澜踏上脚凳,回眸看了眼沈觅驻足过的雪地。

    他眼中满是柔情地盯着那几处脚印。

    “阿庚。”

    “去将她脚下踩到的雪……收给我。”-

    公主府的马车车厢很宽敞,坐下三个人仍然留着不小的空间。

    解下外面罩着的狐裘鹤氅放到身旁,车厢中的炭盆烧得暖意融融。

    沈觅一只手中还捧着手炉。

    越棠坐在她身旁不远处,垂眸双手捧着暖炉的另一边。

    越棠长睫低垂,他睫毛很长,极为浓密又微微上翘,刚刚好的弧度让他在垂着眼眸时,便显地十足地柔顺。

    他抽出一只手,将手套摘下。

    黑色的面料被拉开,露出雪白的手背,白皙和漆黑的映衬下,他手指的每一下轻轻动作都格外清晰。

    沈觅看着他的手,强行将自己视线移到一边,能离越棠多远就多远。

    这个时候,她要少看越棠。

    她正要将手收回来,道:“你自己拿着。”

    越棠拉住了她的手。

    袖底,他那双手将她的手和手炉一起捧住。

    他手指手掌都冰凉。

    沈觅缩了一下,皱紧眉,“怎么那么冷?”

    越棠看着沈觅,坚持道:“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所以殿下不能直接将手炉给我,若殿下不用,那我也不用了。”

    “……”

    沈觅一时间无言以对。

    冷不该自己两只手抱着手炉好好暖吗?拉着她做什么!她又不冷!

    沈觅无语地看着越棠。

    广袖能将手炉和两人的手都遮住,袖底,越棠轻轻将手挪开,只占着一半,另一半还是留着给沈觅,目光坚持。

    云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两人瞧了一眼。

    冬季衣袖总是稍长一些的,沈觅和越棠两人衣袖靠着,袖底不知道在做什么。

    云霏看着两人浑身都不自在。

    越棠还是坚持,非要在袖底和她一起,沈觅有些气。

    “越棠,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云霏看着两人,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沈觅更气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

    听到沈觅面带愠色叫他越棠,越棠一愣,慢慢将手收回来。

    他抿了一下唇,沈觅看到他手指局促地屈起,沉默不语着垂下长睫。

    安静又听话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说。

    云霏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

    这个越棠和她那天看到的越棠不是同一个人吧!

    一定不是!

    不然那天她心底的尊敬和惊艳,难道是给眼前这个只会撒娇的越棠的?

    这必然不可能!

    她立即站起来走去门边,注意到沈觅的目光,扯出个笑容,道:“我去找刘叔说些事儿。”

    言罢,立刻掀开车帘到车辕上和车夫老刘并肩坐着。

    里面真不是她能待的!

    云霏一走,沈觅直接将手炉塞到越棠手中,声音强硬道:“又委屈什么?”

    手炉被塞到越棠手中,他手指蜷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听话地捧好手炉。

    沈觅一愣。

    怎么了?

    她低眸又摸了摸手炉的温度,并不烫啊。

    目光瞥到越棠戴着的黑手套,沈觅怔了一下,立即去将越棠一只手拉过来。

    她方才还只看到了越棠的手背。

    一翻过来,沈觅就看到他掌心那侧整个手都红肿起来,有几处还破了皮,大概是用水清洗过了,看不到血丝,破皮的边缘微微发白。

    沈觅抽了一口凉气。

    她立刻皱眉严声道:“你怎么不说?”

    越棠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殿下不会觉得太纵着越棠了吗?”

    “……”

    咬字还着重了“越棠”两个字。

    沈觅被堵住。

    这能是一回事?

    方才非要一起用手炉,她不想应付,谁知道越棠手还有伤?

    沈觅抿紧唇瓣,将手炉从他手中拿出来,看着他两只手的手心。

    右手更严重一些,两只手都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从一开始的不愉、到心急、到此时看着他手伤的微微自责。

    越棠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心软道:“我错了。”

    “……?”

    沈觅愣愣抬头。

    “不该任性非要缠着殿下,不该受伤不说,不该仗着殿下心疼就得寸进尺,也不该奇奇怪怪惹殿下生气。”

    “……”

    一条不落。

    他还知道!

    知道还明知故犯。

    沈觅完全没有被哄好。

    皱眉看着越棠手掌的伤,还是先忍了和他计较,沈觅抿唇去找车厢中的药箱,找出药膏和细布,将越棠的手摊在她膝上,小心翼翼去将药膏抹上去。

    “制造署的人为难你?”

    越棠看着沈觅,眼神温柔,道:“没有。”

    沈觅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继续涂药,将涂好的部分又用细布小心包起来。

    越棠看着沈觅小心的动作,心底软成一片,道:“是我在制作蜀锦织机时磨出来的。”

    这个沈觅知道,想要真正加入制造署内苑,独自在没有工图只有样机的条件下制作出蜀锦织机,这只是基本要求而已。

    沈觅没有再说什么。

    要是越棠想好好在工部走下去,这都是他必须要经历的,他既然打算走这一步,她自然不会阻拦。

    越棠看着沈觅笑了笑。

    这些伤是很痛苦,可都是他早晚要面对的。

    一瞬间两人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视线对上,那份默契有些别扭,却又自然极了。

    ——相隔两世的默契。

    沈觅想了想,连让他慢一些都没有劝说。

    比起前世,他如今甚至配不起慢这个字。

    越棠柔声道:“其实也不是很疼,方才只是不想殿下与我生气。”

    听到他的话,沈觅被磨得没脾气了。

    越棠道:“制造署还是以实力说话的,昨日开始便有人主动来帮我找齐仓库中的料子。”

    “殿下要相信我。”

    至于怎么让人服帖的,越棠自然不会多说,也不想让沈觅知道。

    对于越棠的本事,沈觅相信自然是相信的,可是担心也是没有办法的。

    沈觅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忘记涂药。”

    越棠若是想留在工部,沈觅只会支持,尽管背离了原本的方向,但是都随他自己喜欢。

    沈觅其实还没想过,越棠会想认认真真待在工部。

    前世他从军中一路往上爬,到迅速权倾朝野,她一直觉得,越棠会在官场核心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能言善辩,倒是没想过,越棠适合工部。

    思绪慢悠悠回想着前世,沈觅想到,在越棠有机会到军中之前,就已经有了良方治水的功绩,那都是工部的事。

    原来越棠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工部。

    那年他十五岁,是在南越之行前面,是在他还是个干净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独自受过许多苦。那时,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要去关心,他们聪明的长官年纪还不大,甚至是个有些娇气的少年。

    沈觅叹了一口气。

    她有那么一点,想要多去探究一下前世了,越棠似乎真没有那么可恶。

    或许,前世真的有更多埋藏着的事情。

    将他两只手都包扎好,沈觅将药膏收到药箱中,注意到箱中还有一瓶化瘀的药油,她回眸看了看越棠的脖颈。

    他还是穿着领口高的衣衫,挡住了被掐出来还没消下去的淤青。

    不如一起将药擦了。

    沈觅将药油拿出来,道:“颈上怎么样了?”

    越棠两只手都被包扎着,不便去解颈间的盘扣,沈觅正想直接拉下一点去看,但她顿了一下,手指捻了一下袖口,还是有礼有节地询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越棠一愣。

    沈觅想看什么,直接把他衣衫解开看就行了。

    她却这样问出来。

    思绪乱飞,越棠忽然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他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低声回答:“您可以看。”

    听到答话,沈觅毫不犹豫伸手就要去解他领口,手伸到一半,似乎发觉到方才对话的奇怪氛围。

    这这,不就像新婚洞房时,一方问:可以看吗,另一方羞道:您可以看。

    沈觅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了,甚至背后发毛。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联想。

    沈觅顿了一下,还是继续手下的动作,将越棠领口解开。

    她瞎想了一瞬就罢了,越棠定然不会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步,该看伤的还是赶紧看伤。

    越棠配合地仰起头颅,让沈觅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脖颈,看到上面正在消退的淤青,和仰头时,漂亮的肩颈线条、颈间的喉结。

    这样的姿势,将他脆弱的脖颈任她宰割一般送上她面前,既有十分的臣服,又有十分的勾人。

    真是……妖精一样。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清除所有杂念,将药油倒进掌心搓热了些,轻轻敷上他的淤青处,慢慢地揉开。

    越棠能感觉到,她柔嫩的手贴上他的肌肤,温热蔓延开,她的柔夷在他颈间来回擦过。

    除去药油在脖颈间的热度,他浑身也都渐渐热了起来。

    越棠慢慢握紧了拳头,极力隐忍着。

    温热渐渐被揉出,沈觅力道却很轻。

    直到越棠忍不住在她手下轻颤起来。

    沈觅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越棠仰着头,唇瓣微分,喘息稍微重了些。

    而他眼中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水雾涌出来,脸颊耳尖都呈现艳丽的绯红。

    这样的神态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是那人极为漂亮的时候,放在本就处处撩人诱人的越棠身上,沈觅觉得,这是非礼勿视的程度。

    这副模样,几乎能引人无限遐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马车上对他做了什么似的。

    手下的越棠抿了一下唇,喉结在她掌心滑动了一下。

    沈觅方才被惊地忘记将手挪开。

    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越棠身体轻微的颤抖。

    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音:“殿下,不要了。”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边,云霏和刘叔正要掀开车帘去叫沈觅下来,手放在帘子上,听到里面越棠的话,两人对视一眼。

    不管在做什么,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车帘被掩地更严实了些。

    沈觅听到越棠这话,简直要被吓到了。

    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越棠难耐地撇过头,碎发落在他眉眼,凌乱中好看地更甚。

    真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沈觅惊呆了。

    她做了什么?

    越棠抬起衣袖,平复了一会,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还是微微颤着,少年声音都忍得微哑。

    他道:“痒。”

    “……”

    第40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他故意的,她宠纵的。……

    进了公主府, 沈觅果断将药箱整个都塞到越棠手中。

    纷乱的雪花之中,沈觅的面色仍是暖玉一般白皙柔润,眉间笼着淡淡愠怒, 而她面前的艳丽少年却垂着眼眸, 长睫微微湿润, 而两颊乃至耳尖都绯红一片。

    联想到马车上那句微微颤着的声音,云霏也没能忍住,朝着两人投去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虽然不觉得沈觅会对越棠做什么,可……总让人觉得箭在弦上。

    见过越棠不在沈觅面前的模样, 云霏再看两人, 只觉得越棠对沈觅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沈觅看着脸上红晕还没有消下去的越棠,又气又有些无奈。

    越棠在她身边, 是不是真的长歪了?

    旁边的越棠乖顺地抱着药箱,全然不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睫忽闪了一下, 黑眸周缘的幽幽暗蓝让他的眼睛看着又纯净又清澈,薄唇却又是红润的艳丽颜色。

    明明就是越棠自己越来越会蛊惑人, 可一对上他的眼睛,沈觅却什么苛责的话都说不出。

    沈觅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定力不够, 转身就绝不回头地大步走开。

    越棠眉眼微弯, 看着沈觅带着愠色气呼呼离开,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是他故意的。

    是她宠纵的。

    天气大寒, 四下飘雪, 越棠却觉得暖意醉人, 就连雪花都仿佛是盛大的庆典。

    撑伞一路走往云亭,路上看到几个面生的人在府中搬着大件小件的东西往外走,越棠驻足在路边看了几眼。

    这些人均来自顾微澜在公主府中暂居的院落, 青萍院。

    顾微澜明日便动身返回南朝,今晚就要将公主府中他的物件全部搬出去。

    徐年徐岁接过他手中的药箱和油纸伞,注意到越棠的视线,徐年跟着看了看南朝侍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道:“卫大人今日在公子去制造署后来云亭交接,公子近日出门便不由卫大人随行了。”

    “嗯?”

    “殿下命卫大人带着几个人暗中跟着南朝人。”

    徐年没有继续把话说完,越棠便已经明白了沈觅的意思。

    沈觅向来心思缜密,做事周全。顾衡和顾微澜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二人留在北朝多一日,都多一分未知的危险,她必须要心腹亲眼看着两人一路直接离开北朝回去南朝,才能彻底放心。

    卫江是她身边最为擅长追踪之人,也正是这次出任务的不二之选。

    自从五年前卫江将他从熹山下带回去,便一直由卫江跟在他身边,久而久之,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是沈觅不放心他安全,特意拨出来的人保护他。

    越棠低眸看了看他被细细包扎过的手,眸色微温,只遥望了一眼青萍院,便朝着云亭走去。

    迎面却见到顾微澜和阿庚。

    越棠神色淡下去。

    顾微澜看着青萍院在他离开后又落上锁,留恋地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离开的路上见到越棠,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将越棠视为掌下蝼蚁,反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样的举动对于顾微澜来说,是此前他从未想到过的。

    之前不管越棠是弱小任他摆弄,还是凶狠要和他玉石俱焚,在他眼中都是他捉到身边的一个玩物,把玩物伤得狠了,被反咬一口,就算被咬死,那都是玩物。

    可如今确实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他有沈觅护着,而是他身上发生了不该有的变化。

    顾微澜不完全清楚,但是他的危机意识却提醒着他——

    有些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和认知。

    就像是五年前,还身在南朝的顾衡。

    不仅没有被他的人拉下太子之位,甚至还稳固出了一批愿意追随他的大臣,打乱了他接下来的筹划。

    同样的感觉,此时出现在了越棠身上。

    顾微澜一直没有将顾衡放在眼中,是因为他知道,不管是之前过于刚直还是如今过于愚蠢的顾衡,弱点都太明显,可是越棠不一样。

    毕竟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足够刺激的趣味,越棠的聪明,他从没有忽视过,甚至隐隐为之兴奋。

    可当这样聪明的人陷入一片未知之后,顾微澜不会大意到还将越棠视同从前。

    就如此刻,他面对越棠,笑容温雅有礼。

    迎面碰上,越棠看着顾微澜朝他示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公主府,虽然像是溃逃,却没有丝毫的不妥。

    越棠淡淡收回目光。

    他手指轻轻碾了一下。

    若有机会,他还是会选择直接杀掉顾微澜。

    可在沈觅眼下,他还不能。

    同顾微澜擦肩而过,越棠同徐年徐岁一起回云亭。

    顾微澜没有再回头。

    走远后,他的声音才极轻极轻地,却仿佛决定了什么似地,慢慢笑着道:“后会有期。”-

    南朝人走后,云销雪霁。

    北朝返朝的官员越发多了起来,街道上张灯结彩,年关未至,家家户户门口的火红灯笼久已经挂了上去。

    一派热闹盛景中,沈钰与吏部尚书之女定亲,正式参与朝事,声势直接对上沈觅。

    这无疑是揠苗助长,却还是滋长了柳贵妃一族的野望。

    沈觅一边协调着朝中官员的风向,一边分心关注着南朝局势,还要分出心警惕长歪的越棠。

    最牵动她情绪的越棠反倒是她这些时日最省心的。

    是因为她这段时日根本就见不到越棠几次,每回见了,越棠疲惫至极地得寸进尺,沈觅看在他在制造署过于辛苦的份儿上,能忍就忍了。

    最初,闻致远对强行塞进来的越棠不闻不问,等到越棠制作完成蜀锦织机后,带着服服贴贴的内苑众人去见闻致远,一老一少在茶室清谈一日,直到傍晚,满地皆是写写画画的宣纸。

    第二日,越棠再去制造署,便直接被强行拉到闻致远门下,同众同僚攻克筒车的改良。

    当日,等到天黑了彻底,还等不来越棠,沈觅挤出时间亲自去制造署要人,内苑一见到公主府来人,当即如临大敌,立刻从里面将内苑锁地严严实实。

    坚决不放人。

    沈觅被气笑了,连着等了好几日,越棠才回来。

    同时传来的是内苑递交上完整筒车改良方案的消息,超额完成了今岁的指标,银钱如流水投入制造署,越棠在府中歇了不到三日,又被闻致远亲自迎回内苑。

    沈觅一边觉得好笑,一边高兴。

    她还从没想到过,还会有这样的情况。

    新的一世,越棠没有从戎拾起刀枪,也没有从政玩弄阴谋算计,反倒是被拘在制造署,被闻致远亲自盯着去一一上手他手下的农业工程。

    越棠这一世安稳博识,多年厚积薄发,如今在他感兴趣的方向更是一朝如鱼得水。

    沈觅没想过要插手这个世界的进展,可阴差阳错推动越棠到了制造署。

    沈觅可以预见,若是政局稳定,北朝很快便足以碾压南朝。南北两个分治的国家,将会慢慢地,拉开不小的、难以逾越的差距。

    年关到了,系统终于想起来他手下还负责这个任务,抽空来关心沈觅,读取了任务进展,惊地机械音都结结巴巴起来。

    “宿、宿主,你对小越棠做了什么!”

    这个世界里,本该死在年少时的越棠被救下之后,上一世使得沈觅任务进程快进了一倍有余,这一世换了一个方向,却还是和系统预设的剧本南辕北辙。

    “这是个救赎剧本……”

    系统最后只小声挣扎了一下。

    “用真情感化反派的救赎剧本……”

    沈觅走进碧落宫,听着系统的絮叨,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是,现在的小棠,还能算是反派吗?”

    系统说不出话。

    沈觅笑着看向碧落宫,内宫之中也添上了春节的热闹,艳丽绸缎、大红的珊瑚摆上博古架,沈觅一进门,就碰上刚换好靛青蟒袍的沈钰。

    沈钰面色比上次在宫中见到的还要差,蟒袍加身,将少年的柔和轮廓锐利起来,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威势。

    沈觅稍稍扬起唇角,如往常一般,点头向她的皇弟致意。

    沈钰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的不自在在沈觅面前似乎根本不足挂齿。

    “皇姐。”

    讷讷片刻,沈钰还是只唤了沈觅一声。

    沈觅朝他笑了笑,道:“先去请安吧。”

    最终两人还是一同进到碧落宫中,陛下和柳贵妃坐在上首,沈觅和沈钰叩拜后,陛下笑着赏赐下一模一样的份例。

    遵循礼制,沈觅在外立府,请完安便出门往今日筵席的宫殿走去,沈钰却跟着一同走了出来。

    原本,陛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承袭皇位再正常不过,偏偏陛下走出了沈觅这一步棋,就打乱了众人心里的天平。

    谁才是陛下意中的继位者?

    南朝在争储君之位,北朝的沈觅和沈钰也将决出一人。

    可是沈觅知道,沈钰寿数不长……短到,就在明年,这个春节过后的这一年,就将病逝。

    宫中的晚风吹拂在人脸上,凉意都被年节的喜色柔和了些。

    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诱人香味,沈觅兴致阑珊。

    现在闻着香,等到上了桌,菜肴漂亮还是漂亮的,但等到能吃进口中,大都凉透了。

    云霏上前正要为沈觅披上斗篷,沈钰先她一步,取过大红的斗篷,轻轻罩到沈觅身上。

    今日她穿的是深蓝色宫装,辅以赭红、姜黄等颜色,纹绣凤尾和祥云。

    这样庄重而威严的宫装,或许会将年少者衬得老气横秋,可在十九岁的沈觅身上,便只觉雍容华贵的威仪浑然天成。

    这是他手握重权的皇姐。

    沈钰手停在她肩头,有些心不在焉。

    沈觅看他一眼,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

    沈钰回过神,扬起笑容,道:“出来送一送皇姐。”

    周围宫人来来往往向两人见礼,沈觅不再说什么,便继续慢悠悠往前面走。

    对于沈钰来说,如今确实煎熬。

    沈觅百无聊赖地低头,轻轻扯了一下身前垂下的璎珞坠子,环佩叮当轻响。

    一身行头重量绝对十足,年底对她来说,只用一个字就能形容——累。

    不管是这一套装扮,还是应付人的疲惫,都让人倦怠至极。

    沈觅叹一口气。

    应对此时的沈钰也不例外。

    沈钰在她身边磨蹭许久,快要到了前方的厅堂,他局促地抬脚碾了碾地上卵石,终于还是开口道:“皇姐知道我近日在做些什么吗?”

    “知道。”

    沈觅回答地干脆又简单。

    沈钰抿了抿唇,停下脚步,眼神认真。

    “皇姐,即便没有别人,我也想去争一争。”

    沈觅转过身子,直面着沈钰,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还有一丝青涩,带着天真的强势,认认真真地在向她表明立场。

    “噼啪”一声,空中绽开一朵烟花。

    如今的烟花花样还没有那么多,在漆黑的天幕中,还是绚烂地让人移不开眼。

    沈觅应了一声。

    “都是父皇的儿女,父皇的意思,便是你我均等。”

    烟花灭了。

    沈觅看向沈钰,少年有些稚嫩地和她谈起朝堂,认认真真地开始试着往最高的那个位置靠拢。

    可是,沈觅知道,这只会如同刚刚那烟花一般,很快就会消逝。

    沈钰先天不足,天材地宝无忧无虑养着,还是虚弱极了。

    沈钰认真道:“皇姐,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他慢慢笑了一下,“总觉得以后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不需要太急,可是,如今也该急了。”

    他是皇子,从小就被教导,他是北朝唯一的皇子。

    对于他来说,不争一争,也是遗憾。

    沈钰或许也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余下的时间,也就不到一年。

    沈钰觉得他说得隐晦,沈觅听不出来这宛如遗言一样的宣言,可沈觅本就知道他的寿数。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天际。

    登基?

    她其实没想要到那一步,她也不觉得她能担得起。

    对着沈钰,沈觅却慢慢道:“我可不会留情。”

    尽管沈钰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是,她不会因此放松她手下任何一分权势。

    她不只代表她沈觅一个人,还有越棠、公主府,还有穆家、朝中大大小小支持她的朝臣。

    一人退则千万人退。

    她没有资格代表所有人去为别人编织美梦,沈钰大概也不需要她的退让。

    沈钰却笑了,那一瞬间的光彩仿佛绽放了他最耀眼的灿然笑容,道:“那皇姐也要小心了。”

    年节上,沉重的事儿说完,沈钰轻松地和沈觅一起继续往大厅走过去。

    旁边一条小道上,恰好碰上闭关了好几日的制造署一行人。

    大概十多个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官员是匆匆换上的各式各样华服,唯一整齐的,是众人眼下都带着的暗沉青黑。

    沈觅一眼就看到了中央的越棠。

    就连他也没有例外。

    沈觅看着越棠眼下的颜色,没忍住,唇角往上勾了一下,又很快将笑意抿平。

    啧,都有黑眼圈了,看越棠还怎么再摆出勾人模样。

    红衣少年眼下是淡淡乌色,手上缠着几圈细布,有一处还往外渗了一丝血色。

    越棠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就看到了沈觅。

    这些天沉浸在制造署,将他能解决的难题都埋头解决掉,直接完成了内苑下一年的指标,明年年假大概会延长半个多月作为奖赏,接下来……

    思绪被躁意打住。

    越棠不想继续想了。

    在他看到沈觅的那一刻,便只记得,他已经整整五日没见到沈觅了。

    遥遥对视着,沈觅朝越棠笑了一下。

    越棠眉眼间随即带上笑意,走快上前,一直到沈觅身前。

    少年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有湿气,周身的淡香仿佛都湿漉漉地,绛红华服勾勒出清瘦的身形,沈觅曾触碰过,他单薄肌肉是如何硬硬地有力。

    越棠看着她的眼睛却干净又欣喜,眼瞳明澈,只她一人独占这双眼眸。

    “我想念殿下了。”

    直白又赤诚,是再美好不过的少年。

    如何不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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