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您可以允许我,让我永……

    我想念殿下。

    将想念堂而皇之说出口。

    这次不是他死里逃生后初见沈觅, 也不能归咎于他不知事,更不能说是因为分别了很久。

    才五天,沈觅只重复了五次一丝不变的日程, 便到了头, 没什么好想念的。

    可他那么直白就说出了口。

    越棠后知后觉怔愣了片刻, 没等沈觅说什么,他自己就轻笑了一下。

    笑完,他却又重复了一遍,“我思念您。”

    思念就是思念, 没什么好隐瞒的。

    越棠压低了声音, 可一旁的沈钰还是听到了一字两字。

    他看着两人,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随后看向沈觅,眼中略有些讶异。

    沈觅被越棠连着两句想念惊地愣在了原地。

    才几天, 有必要吗?

    路上制造署的人不住地朝越棠投过来视线, 看到他此时的模样,纷纷愣在原地, 震惊了一会儿。

    这……和在制造署众人面前,气场强大又冷淡, 一整日说的话尽是吩咐让谁做什么事情的越棠, 是不是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但是谁都看得出, 只是对着的那个人特殊而已。

    制造署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抬起衣袖掩住笑意, 促狭地互相对视了几眼。

    平日他们被管制着有苦无处说,今日见到越棠也有值得打趣的事,制造署众人纷纷扬眉吐气一般, 一边朝着沈觅和沈钰行礼一边偷笑。

    越棠也不在意他们,只不动声色地,又走近了沈觅一点。

    沈钰看着制造署众人见礼后,便互相推搡着先后往正厅走去。

    这些人看着和越棠似乎不甚亲近,甚至还会背后笑话,可沈钰知道,越棠确实已经融入了制造署之中。

    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够从在工部毫无根基,到获得在制造署的拥立。

    这人只大他一岁。

    皇姐果然很会挑人,早早就将这样一人握在手中,沈钰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挫败感。

    面前已经是正厅不远处,沈钰没有理由再留下,主动提出告辞,笑道:“皇姐,既然越棠过来了,钰儿便先回去了。”

    沈觅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钰转身还没走远,越棠就轻轻靠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今日这一身宫装繁琐而熨帖,华美精致至极,但要说保暖,却还是不如简简单单的袄裙棉衣。

    她的手指冰凉,越棠掌心温热,单手将她的捂在掌心。

    是他没有缠着细布出血的那只手。

    猝不及防被握住,沈觅整个人都颤了颤。

    随后下意识想要将手甩开,但是顾及场合,不好有这样又突然又大幅度的动作,她极力忍着,才没有立刻将手抽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越棠。

    这又是要做什么?

    先不说他亲近地过了头,只说眼前,这可不是在私下!多少官员都在呢!

    就算在制造署站稳了脚跟,他还要不要以后的名声了!

    幸好今日盛会着装正式,宽袍大袖靠在一起后,只能看到两人并肩而立,衣袖相贴,怎么也看不出袖底的动作。

    沈觅忍着想要好好和他约法三章的冲动,皱眉道:“人多,松开。”

    越棠的声音和她同时落下,“殿下的手好冷。”

    听到沈觅的话,越棠似乎愣了一下,很听话就将手松开,若无其事道:“殿下今日很美,可是衣衫单薄,并不适合一直在外面,不如早些到堂中暖着。”

    正经极了。

    仿佛握她的手也只是试一试温度。

    话里话外也是关注她冷不冷。

    沈觅:“……”

    被堵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她又被噎住了!

    就他单纯,就他心无旁骛!

    不知道是因为越棠那句“今日很美”,还是被气地,沈觅回想着越棠的可恶,脸色有些红,理也不理他就往正厅走去。

    越棠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大步跟上。

    即便刚刚快步到她身边,此刻又大步来追上他,越棠的声音依旧很稳。

    他压低了声音,少年清冽的嗓音轻声细语,听得人心头都颤了颤。

    “殿下,小心前面的台阶。”

    这宫里她不比他熟!

    沈觅忍无可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今日非要和他约法三章不可。

    越棠最近不仅习惯了动手动脚,还丝毫不觉有异,甚至越来越得寸进尺,她一有反应,他立即比谁都天真毫无邪念。

    还上瘾了是不是?

    沈觅停下太急,转身也急,越棠就跟在她一步之后,沈觅一停下,他脚步就贴着沈觅落下。

    距离直接被拉近为零。

    沈觅呼吸都窒住。

    她的额头撞上越棠的下颌。

    越棠随后稍稍仰了一下头,将下颌错开沈觅的额头。

    沈觅僵硬着站直身子。

    这距离太近了,脸颊几乎都贴上越棠颈间,唇瓣差点要吻上越棠领口。

    她眼前就是他放大的喉结。

    沈觅僵住,愣愣眨了一下眼睛。

    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扫过他颈间的凸起。

    沈觅感到睫毛在眨动间被阻了阻,随后就听到越棠轻轻抽了一口气。

    越棠怕痒,他的脖颈很敏感。

    这样的撩动,对越棠而言,简直……

    远处试探着放了一枚烟花后,一连串的烟花接连冲上空中。

    炸开的焰火呈现各种各样的色泽,铺天盖地一般在头顶的天空绽放,好似天幕被装点上花朵,盛大又辉煌。

    烟花升空后,眼前大亮,沉寂后,眼睛又因为适应了亮光而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越棠的手就搂在她身后,帮着她稳住没站稳的身体。

    呼吸都可闻。

    越棠的心跳有些快。

    烟花的鸣响之中,没等沈觅推开,越棠便主动松开了手,退后了几步。

    他头颅偏向一边,垂着眼眸,似乎有些无措。

    沈觅手指揪紧袖口。

    这一转身,将原本攒出来的气势都吞了个干净。

    不能这样。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去扶了一下有些松动的步摇,冰凉的衣袖贴上微热的脸颊,沈觅总算好受了些。

    她要淡定,要淡然,要稳重!

    此刻的沈觅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深谙了越棠在她面前的模样,她姿态故作漫不经心,整理好步摇,嗓音平稳又淡然,道:“日后不要总是人前动手动脚,小棠,你早就长大了。”

    很好,语气很沉稳。

    只要她足够自然,不自在的就不会是她!

    沈觅挺直了腰。

    她等着看越棠怎么狡辩。

    沈觅却没听到越棠多说什么,只听他低低“嗯”了一声,长睫低垂,眼眸看向一边,毫无原则地妥协,道:“记住了。”

    解释都不解释,就这样弱弱地应了一声,方才过分,现在任她欺负一样。

    沈觅刚提起的气势打了个空,又有软下的征兆。

    烟花明灭间,沈觅忽然感觉自己的运动量是不是过大了?

    就连她的心跳也有些快。

    清了清嗓子,沈觅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淡声道:“尽快入大厅吧。”

    越棠配合地轻轻道:“好。”

    乖地不可思议。

    沈觅心底有些痒。

    但她此刻还是忍住了探究的心思,大步往正厅走。

    越棠就跟在她身后一步开外,果真没再有别的动作。

    难得越棠在身边,她还有这样空闲的时候。

    沈觅扫清杂绪,顿时悟了,只要她够稳,越棠就够乖!

    心情瞬间明媚起来,沈觅步伐轻快。

    越棠走在后面,他垂眸看着沈觅的发顶。

    方才……

    沈觅额头磕在他下颌上,而他唇瓣却直接擦过她冰凉发丝。柔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唇瓣酥酥痒痒地,让他手指都轻轻颤抖。

    而沈觅长睫擦过他颈间的那一瞬……

    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这一点,随着沈觅的长睫眨动,酥麻感简直能让人脱力。

    越棠毫无防备,险些低哼出声,身体都绷地紧紧。

    他只敢逃开沈觅的视线。

    所有心慌和欢愉都是沈觅给予,他心底的甜和痒几乎压过了其余一切感受。

    不管她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他都听她的。

    越棠抬手碰了碰又热起来的脸颊。

    不用看也知道,就算恢复了记忆,这个时候,他还是脸红了。

    他捂了一下眼睛,唇角压不下去微微扬起的弧度,慢慢地、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没有出息-

    到了宴席之中,越棠虽在制造署,今日却还是跟在沈觅身边,席位设在沈觅下方。

    官员贵族渐渐来齐,整个北朝的巅峰权势齐聚一堂。

    沈钰也先行来到了大厅,坐席按照惯例安排,左边是沈钰,右边是沈觅,不时有大臣侯爵携夫人子女来拜访。

    沈觅面上带着温雅矜贵的浅笑,熟练地同前来说话的官员夫人谈笑风生。

    她分心瞧了一眼越棠。

    越棠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垂着眼眸,暖色的光晕下,他耳尖微微泛红,整个人好看到不真实,乖巧地让沈觅瞬间安心下来。

    宫人依次在席上摆放上美酒和果盘,世家子弟大都来齐后,歌舞渐起,穆策之也随着一众大臣到了沈觅面前。

    趁着大臣们在和沈觅闲谈,穆策之走到越棠桌前。

    穆策之最是重视越棠的科举。在最初安排越棠到制造署时,最着急的除了沈觅就是他。等到沈觅安然接受后,他依旧心如火燎,直到内苑一个个好消息传出来,每一个被解决的难题后面都署着参与攻克的官员姓名,每一个都缀着越棠的名字,他才放下心。

    可旁的考生都在抓紧准备会试,越棠倒好,直接埋头进了制造署里面。

    想要进制造署,其实不必考进士,只考明经科就足矣。

    哪有人有那么多精力,兼顾了工部还能准备得了进士科科举。

    穆策之觉得,公主府大三元的希望要落空了。

    可他并不觉得遗憾。

    培养越棠是为了公主府,同样是为了北朝。

    越棠如今一早就走上了为北朝革新那些民需民用的路上,这既是越棠入朝的敲门砖,是公主府门下的功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难怪沈觅一开始就放任越棠想做什么做什么,殿下果然有远见。

    穆策之深以为然。

    沈觅自然不知道她又被夸了,摸了摸鼻子,扫了一眼越棠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便继续和人寒暄。

    穆策之眼神温和地正要和越棠聊两句,就看到如今各方都在盯着想要抛出橄榄枝的越棠,正心神不属地垂着眼睛,长睫眨动,面色微红。

    就像是羞涩。

    谁能让他露出这样的情态?

    又看到一旁巧笑倩兮游刃有余的沈觅,穆策之挑了挑眉。这次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试图和越棠说什么,和沈觅打了个招呼,便退回了穆家的席位。

    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人,沈觅放松地长吁一口气。

    稍稍往后倚靠住椅背,宫人为她满上一杯梅花酿。

    御中皆是上等贡品,梅花酿倒入杯中,几瓣梅花落入白玉杯,酒液剔透莹润,扑面便是清淡幽凉的梅花香气。

    顾及了席间女眷,梅花酿的酒味极淡,送到席间时,早已被热到刚好入口的微温,酒味便更淡了些。

    沈觅抿了一口,醇美的香味沿着咽喉滑下,确实味美。

    宫人依次为席间大人们满上白玉杯,越棠走神间,执起了桌上那杯梅花酿。

    沈觅余光看到便愣住了片刻。

    越棠那酒量不能饮酒的!

    沈觅一急,立即放下她手中的梅花酿,抬手去挡他送到唇边的酒杯,等她手伸到越棠面前,就只见他喉间滑动了一下。

    晚了。

    浅浅的酒液还是被饮下了小半。

    真是……不知道又在走什么神!

    沈觅当即从他手中夺下白玉杯,看了看剩下的酒水。

    白玉杯不大,甚至比日常的茶杯要小了不少,梅花酿酒味淡,越棠也没喝下去多少……

    应该,没事儿?

    沈觅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眼紧紧盯着越棠。

    她都走到他身边了,也不见他抬头看她一眼。

    沈觅顾不得这些,只专心看着越棠接下来的动作。

    他反应慢了半拍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眼眸仿佛蕴着一潭清水,唇瓣红润又艳丽,而两颊鼻尖都带着极为漂亮的淡淡晕红。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漂亮地不像话。

    真是……妖精一样。

    沈觅咬了一下唇瓣。

    越棠没立即睡倒,但还是有些醉了。

    云霏利落地让人去偏殿准备醒酒汤,沈觅皱眉正要叫他一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

    “清晏阿姐。”

    沈觅转过身去看。

    站在她坐席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袄裙的十五六岁少女,额心仔细描着花钿,杏眼樱唇,模样娇美又活泼。

    是宗室的一位郡主,平宁郡主,沈瑛。

    考虑到越棠目前的状态,沈觅蹙了一下眉,有些急迫,但面上还是温和柔雅,道:“平宁。”

    照例是几句亲近的吉祥话,说完,平宁郡主从一旁退开。

    她选择的是越棠席前的这边,沈瑛目光停留在越棠身上,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随即便移开视线,笑着去问一旁的官员,“清晏阿姐旁边的这位大人是……”

    那位官员笑道:“工部制造署内苑,公主府的越棠越大人。”

    平宁郡主父亲临邑王偏向于沈觅这边,故而在一众宗室子女中,沈觅和沈瑛还算相熟。

    沈瑛只问了一句,便回了临邑王身边,沈觅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当即皱眉对越棠低声道:“小棠,醒着吗?”

    越棠看着沈觅,眼中微醺,里面却满是温柔,几乎能让人沉溺在他眼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了一声,“殿下。”

    他嗓音因为饮酒微微哑了些,声线的每一丝轻颤都仿佛能化作羽毛撩进人心底。

    简直不能直视。

    醉酒的越棠……不像妖精,他就是妖精本身。

    沈觅捂了捂额头。

    云霏皱眉道:“越棠醉了吧?”

    沈觅摆了摆手,道:“先送小棠去偏殿,等他醒了酒再回来。”

    醉酒的越棠和他清醒时并没有太大不同,仍然十分听话,只是反应慢到出奇。

    沈觅要徐年徐岁扶着越棠先去偏殿,徐年只稍稍托着越棠的手臂引着方向,越棠站起身便好似正常一样往外走。

    再三嘱咐留着几个人看着他,沈觅才稍稍放下心。

    等到陛下和柳贵妃到了席间,歌舞正酣畅。

    一番致辞和敬酒过后,陛下另赐了几道年菜给沈觅、沈钰,以及其他一些在过去一年中政绩突出的官员。

    一道道菜名唱完,席间不少人桌上都多添了一两道年菜,还有些送往宫外一些品阶不够入宫的官员家中。

    赏赐给沈觅和沈钰的,还是同样样式的菜色。

    柳贵妃看着沈钰桌上的年菜,还是没忍住,掩口轻笑了出来。

    陛下没有在意身边人的动静,手中转着白玉杯,视线扫过沈觅身边空着的坐席。

    “越棠不在?”

    沈觅正发着呆,听到越棠的名字被提起,手指顿了一下。

    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还能想起越棠。

    放下玉箸,沈觅道:“越棠方才与儿臣小酌,有些醉了,怕御前失仪,便先到席下,醒一醒酒再来。”

    陛下温声道:“怕什么,还专门解释这样清楚,朕又不是要怪罪他。越棠在制造署功绩好极了,今日本打算专门再赏的。”

    陈全传唱出一串赏赐,沈觅叹一口气,代越棠领旨谢了恩。

    陛下明显过于关注越棠了。

    陛下抿了一口酒,低笑了一下。

    他见越棠一次,倒是比见沈觅还难。

    不过越棠的行踪都在御书房中摆着,越棠对沈觅痴心,那便罢了,还能用。

    酒过三巡,每家每户还在等着团聚守夜,宴饮也接近结束,陛下和柳贵妃先行离开,随后众位大臣各自散去。

    沈觅又一同往后宫聚了一聚。她、陛下、柳贵妃、沈钰,四个人凑在一起闲聊着,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还在偏殿中的越棠,等到过了大半夜,宫中彻底安静下来,陛下由柳贵妃搀扶到内殿休息,沈觅今年没有留在宫中休息,立即同沈钰告辞,起身去外宫的正厅偏殿。

    偏殿中地龙烧得旺,沈觅一来,徐年就轻轻推了一下正单手支颐合眼休息的越棠。

    越棠慢慢睁开眼睛,反应还有些慢,但已经与日常区别不大,见到她来,眼神还有些懵懂,便自觉披好鹤氅走到她身边。

    看着越棠,沈觅心软了一霎。

    他全身心信着她。

    按照惯例,大型宴会总要出点事儿,加上上次越棠落水,从他醉酒她就开始担心,直到现在,沈觅看到好好的越棠,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府吧。”

    繁琐的年夜总算是过去了。

    宫中尚是一片寂静,两旁宫灯照亮四面八方的小道。

    沈觅困倦地走在前面,出了宫门,外面街道上三三两两燃着火红灯笼。

    繁华盛景,莫过于是。

    沈觅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她停在马车前看了一会儿街道,云霏先去了后面的那架马车中休息。

    越棠清醒过来,和沈觅一同站在车下,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千家万户,安康太平。

    或许别人只觉这是寻常夜景,可是沈觅记得,前世的这个年节,是乱世前最后一个平静的新年。

    随后是长达四年的动荡。

    要是可以,她想让安宁能够长久一些。

    幸亏这一世越棠又成了变数,他留在制造署,北朝国力可以预测地,将会与日俱增。

    沈觅声音极轻,道:“谢谢。”

    这是一个任务世界,却也给了她许多,无论物质还是经历,都让她体验了别样的人生。

    两世为公主,受万民供养,她做的,大概也只是偿还。

    沈觅宫装繁重华丽,难得仔细描绘妆容的她,精致夺目艳色逼人。

    沈觅看着长街,越棠看着她。

    听到沈觅低声的那两个字,越棠唇瓣抿开了极轻的笑。

    他一开始打算入北朝朝堂,只是为了他能对沈觅有用,记忆恢复之后,他才更加知道,他要做什么,才真正能让她欣喜。

    为家国,为臣民。

    沈觅目之所见,向来与常人不同。

    他庆幸他会的,是她所期待的。

    如今是工部,将来兵部、朝堂,他也都可以。

    百般柔情掠上心头,越棠忽然轻声道:“殿下还记得柳含章吗?”

    思绪被打断,沈觅心思回到越棠身上,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柳含章,熹山书院中,那个一直对越棠抱有善意的少年。

    “含章如今已有家室,今岁在熹山度过,年后便来丽阳赶考。”

    柳含章的柳,并非柳贵妃的柳,柳父在朝中也是一员重臣,不过和沈觅并不算亲近。

    沈觅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因为越棠这层关系,前两年云霏还知会过她此事,她随口让人送去了一份贺礼。

    越棠是在和她讲他的朋友?

    她理应重视起来。

    沈觅站直了,斟酌了下,贴心地问道:“等柳含章来了,请他来府中一聚?你安排就好。”

    “……”

    越棠没有立刻回答好不好。

    柳含章长越棠两岁,两年前,便是柳含章十七岁时,那时,他同和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成了亲。

    柳含章是两世里,越棠唯一的一个不掺杂任何算计的知交。

    他定在十七岁成家。

    十七十七,这个数字被柳含章反复在越棠耳边被念叨,他也记得,沈觅前世救下他那年,沈觅也是十七岁。

    在越棠的心里,十七岁是很重要的一年。

    沈觅明显完全没有察觉他言下想说的话。

    在马车前面耽误了一会儿,天边忽然乍现出一轮橘色光晕。

    朝霞行万里,金辉破重云。

    天色破晓。

    新的一年,第一日已经迎来了日出。

    沈觅眯起眼睛,去看远处的天际,越棠站在她身旁。

    柔风中,少年的嗓音清冽悦耳。

    他认真道:“殿下,我十七了。”

    朝鼓声阵阵,天地间第一缕晨曦中,越棠的话郑重极了,伴着微风,烙印在记忆之中。

    沈觅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你十七了。”

    她话音刚落,便忽然想起,前世时,越棠在南越也对她说过——

    “殿下,我快要十七岁了。”

    “您可不可以等一等我。”

    南越那时,越棠作为主帅,他的生辰必然要庆贺一番。

    可那日不过是请了沈觅和军中几个将士,与当地的山民同乐,那日喝醉的是沈觅,越棠有没有醉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除了那两句,还说过什么来着?

    沈觅当时没有听到,此时更不可能记得。

    十七岁,对他很重要?

    沈觅皱眉想了想,越棠的生辰在三月,今年可以为他好好庆祝一番。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情,最终还是轻轻笑了一下。

    有着复杂情思的是他,何必要沈觅明白他的弯弯绕绕。

    他可以直说。

    前世他是不敢,这一世,总归是不一样的。

    越棠索性直白道:“殿下,您可以允许我,让我永远留在您身边吗?”

    一生一世,直到他不复存在。

    朝阳之下,少年轮廓模糊可见,天工造物一般,一勾一划难以笔拓。

    他正看着她,嗓音认真又低柔。

    沈觅一愣。

    脑海中忽然传来熟悉的机械音——

    “新的一年,祝您生活愉快,宿主请查收您的任务进程。”

    越棠在她心中早就不是什么反派了,扭转他的命运,如今已经基本做到。

    沈觅无可无不可地接受消息,另一道声音直接传入脑海。

    “亲密度:80。”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攻略下任务目标。”

    谁也不能要求一个人身、心、全部,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亲密度60,便已是极为亲近信任,亲密度达到80,就已经高到达成主系统设置的攻略任务审核要求。

    沈觅愣了一下。

    “攻略?这不是我的任务,这意味着什么?”

    攻略下就是攻略下,哪还有意味什么?

    只是沈觅两世走的都是侧重事业剧本,系统秉持着对宿主有问必答的敬业原则,找出来他手下几个完成的攻略任务的特点交集,有理有据道:“意味着,越棠是这个小世界里,你最能交付后背和信任的人。”

    “他是最亲近你、最尊敬你、最爱重你的人。”

    没错,攻略成功之后总结而言就是这样。

    “当然,这只是你刷出来的一个成就,不是主线任务。”

    “恭喜宿主,您已避开前世剧情,重塑反派人生。”

    “主线任务已完成90%,积分已到账,开始复苏宿主身体机能。”

    “请在任务完成后,自行选择方式,离开本世界,重回21世纪。”

    第42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我不想让你有束缚,同……

    沈觅茫然了一瞬。

    90%。

    这个任务, 除了一开始的积分奖励,还有因为顾衡横插一脚的补偿积分,也因此, 她还没有将任务彻底完成, 积分就完全足够去将她衰竭的身体复苏。

    她快就能回去了。

    沈觅这一瞬间想到了夏季的空调房和冰汽水, 想到了她窗外俯瞰到的城市灯火,想到了覆盖她生活的信息网络,和那些始终记挂在心底的朋友。

    她面色先是茫然,随后神情似哭似笑起来。

    前世二十三年, 这一世近六年, 而今就要结束了?

    沈觅的表情向来不多,神情也淡, 此时心底再不平静,面上神色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晰。

    她最后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 失而复得的喜悦就此珍重地深藏心底。

    对这个世界留恋吗?

    有的。

    可是总不能因为这一点留恋, 就让她停留在这里。

    还有最后十分之一的进度。越棠已经取得熹山解元的成绩,再经过会试、殿试, 他便能以官身正式入朝,公主府会是他的底气, 他却不必是公主府的附庸。

    如此便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与他的前世完全背道而驰。

    “殿下?”

    少年的声音有些不安。

    沈觅回过神,抬头仰视着面前的越棠。

    他十七了, 是一个很优秀的少年。

    越棠等着沈觅的回答。

    他想过, 他说出这样的话, 会被拒绝,或者被她无奈地当作戏言,却没想过, 沈觅走神了。

    再让他说一遍……越棠长睫颤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紧张到难以启齿。

    可他更不想让这个问题就这样被略过。

    一个问题,耽搁久了,总让人心底有些发慌。

    越棠不敢让这件事被打上这样不安的印记,他低声又叫她:“殿下。”

    “嗯?”

    沈觅应了一声,越棠提起一口气,轻声道:“我想永远留在殿下身边。”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

    这一世的越棠,十一岁就跟在她身边,因为五年前熹山书院他的谎言和不怀好意,她想过不顾他的意愿,监视着他强行完成任务,可最终,他还是长成了一个很善良的人。

    沈觅在心底道——

    愿他前程似锦,一生安康。

    沈觅看着他,回想着他的话,慢慢地笑了出来,温声道:“小棠,说出来的永远是不作数的。”

    越棠如今总体还是很乖软的,沈觅没想要敷衍他的话,她细眉微微拢着,仔细去解释她的话。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有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人生。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永远这个词,比起承诺,更像是一个枷锁。我不想让你有束缚,同样我也不想走进这个枷锁之中。”

    沈觅将话说得有些深了,说到最后,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用不着说这些有的没的。”

    不是这样的。

    不是束缚。

    对他而言,在沈觅身边,从不是什么束缚,是恩赐。

    可是沈觅不一样。

    越棠在心底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沈觅不一样。

    他也不是要逼沈觅承诺他一个她自己不信的空话。

    他想要和沈觅一直在一起,他不需要沈觅迁就他。

    永远不是说出来的,但他可以做到,永远伴在她左右。

    越棠换了一个问题,道:“那殿下会觉得我太黏着殿下,厌烦我吗?”

    沈觅惊了一惊。

    越棠其实不算黏人。没去制造署之前,平日她处理朝中内外事务忙得很,他只偶尔来主殿中和她一起用膳,时常做的,也只是将她从案牍前拽出来在府中逛一逛。去制造署之后,他倒是比她还忙,一个多月也没见几回,见了就跟在她身边,也都是她习惯的节奏和距离。

    就算近日喜欢拉她的手,她也没有厌烦。

    系统说,亲密度80,意味着他是这个小世界里,最亲近、最尊敬、最爱重她的人。

    沈觅心底有些软,耐心道:“我从来没有厌烦过你,你不要将自己放得太低。”

    越棠也慢慢笑了,他声音温柔,道:“那殿下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哪里错了,就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改的。”

    越棠真的很好。

    比她曾设想过的,还要好。

    或许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了,她再看身边的人也都更加温柔。

    沈觅看着越棠笑。

    越棠也笑了。

    可他没那么好应付,越棠抬手拉住沈觅袖口一角,轻轻晃了一下。

    明目张胆地撒娇。

    “殿下回答我。”

    他扯着她袖口,一副她不点头,就拉着她站在这里吹冷风不让她上车的模样。

    沈觅忍不住想笑,在越棠清亮的目光下,应了一声,道:“会的。”

    她瞥了一眼袖口,道:“松开。”

    越棠听话地松开手,露出得逞一样的笑,“我记住了,殿下日后可不许耍赖。”

    沈觅笑了出来。

    朝阳升,灯火明,晨风温柔,宁静欢喜。

    “小棠,我们都会有,很好、很好、很好的将来。”-

    年关过后,家家户户焕然一新。

    元日七天假,因着制造署先前的功绩,工部请示陛下后,设下了新一年的内苑研发指标,又考虑到年前有制造署一个多月的加班加点,才能赶在年前完成改良、年后着手推广,陛下大悦,准了制造署众人又七天的带薪假期作为奖励。

    在长假结束前,越棠去拜访了闻致远。

    茶室中,闻致远气地胡子都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道:“你再说一遍?你要走?”

    当初看到越棠一双娇惯出来的手,以为他是被陛下扔过来吃苦的,闻致远只将他按照常人安排,甚至指明了他看完一层的书就能离开,谁想到差点放走这样一个有天赋的少年。

    随后一个多月,在越棠的新思路和独特见解加入下,内苑几乎陷入了狂欢之中,和越棠一同完成手头的研发,甚至将新一年的农事指标都完成了个干净。

    本以为年后可以不慌不忙,继农事改良后,让越棠再去兵器、水利各个方向都去看看,最后再让他选定留在哪个方向。

    短短一个多月,闻致远几乎将越棠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来看待,就等着他科举结束后正式放给他名头。

    年后越棠来拜访,闻致远高兴极了,谁知道越棠一来,就说接下来要离开制造署?

    闻致远甚至想当场将越棠赶出去,就当他没听见越棠说的都不作数!

    在越棠展现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后,闻致远就极为照顾他,能够在内苑迅速立下来,也少不了闻致远的暗中推动。

    越棠明白闻致远的气恼,他还是点了一下头。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官员政绩考核。”

    考功之后便是文选,考功定下官员贬谪升迁与否,文选便是安排各地官职的选拔和分配。

    怎么考核、将升迁的升到哪里、贬谪的贬到哪里,除了品阶高、或者在朝中背靠大树的,都由着吏部安排,上面人不可能了解到每一个低品阶的官员,其中的操作空间不小。

    吏部往常都是握在陛下手中,不能染指的沈觅不会接触,沈钰初初入朝,差沈觅差得远,陛下便将吏部作为沈钰的起始位置,稍作平衡。

    但是,沈觅这边也不能就放任吏部全然掌控在沈钰手中。

    沈钰这样迅速插手朝政,时局必然要动荡起来,越棠便想在此时入吏部。

    这是陛下当初应承给沈觅的,只要他出得了制造署,便能择六部任一前去观瞻。

    越棠道:“五日一休沐,休沐日我便再去内苑,若有我能做的,便带回做完,下一个休沐日再送来。”

    闻致远欣赏越棠,同样不会忘记越棠是公主府的人。

    朝中风云和制造署关系不甚密切,但他还是懂得的。

    越棠的选择,他虽然可惜,但也能理解。

    听到越棠的补充,闻致远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去人家吏部,没什么官职还想做些有用的……”

    简直没什么可能。

    但是想到最初他也觉得越棠不可能在制造署有什么发展,闻致远没有将话说死,只道:“这可不容易。休沐日还来内苑,且不说你能撑多久,单单说二月的会试,你还考不考了?”

    看着闻致远又气又关切的模样,越棠轻笑了一下。

    这不算什么。

    前世在南朝处处被为难他都熬过来了,如今算不得艰难。

    况且,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深夜舔舐伤口,他如今是有人关心的。

    越棠温声道:“先前殿下让我科考,那时开始,我便准备了许多,乡试后也未曾放下过,也算准备了好几年,会试在即,不急于这一两个月。”

    况且他前世的记忆也已经恢复,两世的学识在,科举算不得难题。

    闻致远想起越棠还是熹山的乡试解元,听他意思,要不是殿下让他考,他还没打算要参加科举,殿下说了,他才开始准备,熹山的解元就拿到手了?

    闻致远忽然不想再说什么。

    他不高兴地甩袖就走。

    到了门边,闻致远忽然停下脚步,道:“想回来就回来,内苑留着你的位置。”

    越棠眼底带着笑。

    等出了闻府,越棠便带着徐年徐岁往附近的书铺走去。

    天朗气清,万物祥和。

    如今简直比梦境还要美好。

    越棠方才所言不假,他常去借书买书,每次都会带几本最新的科举集注,他记性好,看书也快,前世忙碌也不曾少读书,这一世几乎可以说是闲着,更没有落下过。

    丽阳的书铺他几乎都去过,哪家哪种书齐全,他都知道。

    进了书铺,越棠先去了众学子爱去的那列科举相关书籍的书架处,浏览了一遍书名,挑出几本新出的他没看过的,先看了看内容。

    旁边的书童正和一个鸦青色华服的青年公子闲聊着。

    “公子看看这本?这是前朝左先生所著的杂谈,别家都没有!”

    这人笑了一声,道:“我看看。”

    青年随手翻了几页,闲聊道:“前朝,不是不忌讳提起前朝吗,你们怎么还敢在店中卖左先生的书文?”

    书童摸摸脑袋,笑了笑,道:“前朝都多久啦,如今只是少有人提,哪有什么忌讳啊。”

    青年“啧”了一声。

    “也就六十年,就都忘了。当初前朝末帝昏聩,南北分裂各为权臣所踞,各称正统,北沈南顾,最后不还是以南北区分。如今看来,都习惯了南北两朝的说法。”

    书童听得入迷。

    青年斜倚着书架,将手中左先生著作卷在手中,道:“才六十年,还有多少人记得天下一统的前朝。”

    书童跟着叹了一声,“可是,如今不也蛮好的吗?”

    青年觑他一眼,道:“短视了,须知分久必合。”

    青年随手又翻了一页手中书籍,道:“桑梓……嗯……前朝有个传统,如今南朝南面如今也有,远游的人在门前植一海棠,慰藉思乡愁绪。”

    书童“哇”了一声,“公子您懂得真多。”

    青年被逗笑了,道:“关于这海棠,我家中还有个传闻,说那些思念前朝的人,便会将儿女姓名中带个棠字,咱们丽阳名棠的人多不多呀?”

    思念前朝,这话显然不是当朝可以在明面上说的,书童瑟缩了一下,抢过书,道:“您不买就还我。”

    越棠看好了要买的几本书,交给徐年,便往别处书架走去。

    “买,当然买。”

    青年又将书拿回来,慢悠悠朝着柜台走去,到了越棠身边,看了看他对面的书籍,笑眯眯道:“兄台博识。”

    徐年已经付了钱回来,青年在他到来之前,轻声道:“听都听到了,不聊聊吗?”

    “越、棠。”

    越棠拿好挑选出的书,徐年正朝他走过来。

    他看了青年一眼,道:“知道我是越棠,你也该知道我是公主府的人。”

    公主府是北朝皇室,和挂念前朝的人便是天然对立。

    青年在越棠看过来的那一瞬,紧紧盯着越棠的眼睛。

    越棠容貌好,气场也不平易近人,少有人会这样直勾勾看着他,更遑论胆敢这样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瞳颜色深,外缘有细细的一圈幽幽暗蓝,远看不显,近看却漂亮极了。

    青年明显不是在看他的相貌,只是在看他的瞳色。

    越棠没有回避。

    青年看到他的眼睛怔愣起来,手指都僵住,书卷直接从他掌心滑落。

    知道越棠也有长命锁后,他本以为只是碰到了一个老辈故人之子,却没想到,这次……让他真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人。

    徐年到了身边,越棠拿着书同他一起又往柜台走去。

    青年没有跟上去,只在他身后道:“我在十字巷,门口有一株西府海棠。虽然让您来找我,失了礼数,可您见了故人总要先好好想一想,我在家中敬候。”

    徐年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道:“公子,这位是?”

    “走吧。”

    越棠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再理会青年,出了书铺,便照常往回公主府的路上。

    青年摸了摸袖中的长命锁,同样刻了一个棠字。

    徐年出了门,嘟囔了一声,“说话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真是个怪人。”

    越棠淡声道:“不该说的不要说出去。”

    徐年一愣。

    他是越公子身边的人,不能算是公主府的人,清晏殿下买他和徐岁回来就是为了留给越公子他自己处事的空间。

    可是往年,越棠从没有对他和徐岁两人说过任何要为他守口的话,越棠在沈觅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得的事。

    可今日……

    徐年记得自己的职责,立刻点头,道:“是。”

    越棠若无其事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回去。

    这一世,果真多了太多变数。

    幸而他恢复了记忆,还能避开前世的绝路。

    这件事前世也没几个人知道,就算是他死后,顾衡也不可能查得出来。

    顾衡处理得了岭南王,但是处理不了他前世也不知道的。

    他要寻个时间,再去南越,将隐患彻底解决掉。

    方出了书铺,里面的青年又忽然冲出来,直接拦在越棠身前,青年抛去了一身漫不经心,难得严肃地盯着他,道:“希望公子尽快给我答复。”

    “什么答复,也让我听听?”

    忽然有一人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手臂抬高搭在越棠肩上,面对着面前的青年。

    两个人,二对一,就算和这人打架也打得过!

    柳含章对着青年,不客气地抬了抬下巴,几乎称得上趾高气扬道:“你知道越棠是谁吗,知道他是谁的人吗?是清晏殿下的人!还好你欺负越棠只是让我见着了,要是让殿下知道……”

    柳含章哼笑了一声。

    越棠看向柳含章,柳含章朝着他朗声笑道:“我回来了!要是考不上,就回去做生意!”

    见到有人插过来,青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话已经说完,便朝着越棠拱了拱手,直接离开。

    越棠见他走远,神色才缓了缓。

    这还是恢复记忆后,越棠第一次看到柳含章。

    前世,在熹山书院中他靠着私下给柳含章讲书获取他想要的消息或东西,久了,柳含章便将他视为知交,在他被人人喊打之时,也只有柳含章,还能与他往来如常。

    这一世,就算有了沈觅宠他,柳含章还是和他成了友人。

    越棠看着他,眼神微温,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柳含章还留在自己三言两语吓走一个青年人的骄傲里,听到越棠发问,便道:“今日我陪着嘉宜去南湖游玩,那边今日有场聚宴,看到殿下也在,就过去问了问。嘉宜去找手帕交后,我和她说了一声,就溜出来找你。”

    柳含章吐槽道:“反正,你要是知道殿下不忙,肯定要跟我去找殿下,我还能去找嘉宜。”

    听到柳含章的话,越棠笑了出来,“嗯”了一声。

    今日出来,告知了沈觅一声之后,沈觅当时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听到他另有安排,就只让人为他安排了行程。

    原来是去游玩。

    看着越棠的笑,柳含章却皱起了眉。

    “对了,你知道丽阳里最近说你什么吗?”

    越棠笑意没有敛下,只淡声不在意地回答,“攀附权贵的小人,以色侍人的面首。”

    无非便是这两句。

    柳含章怒道:“我都听不下去!你不是都去工部有功绩了吗,怎么不正名一下?”

    越棠只看了他一眼,“正名什么?”

    他倒是想做沈觅名正言顺的面首。

    柳含章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些年越棠对他自己的名声一直不痛不痒,柳含章气闷又不解,最后自我安慰,道:“算了算了,总归话里话外你都是殿下的人,也算不得很吃亏。”

    反正不管是攀附的权贵,还是以色侍的人,都是清晏殿下。

    柳含章无奈地看开,看到越棠又笑了,他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往年,不知道越棠和殿下发生了什么,越棠总和人有着一层隔阂,他提起殿下,越棠也只是清清淡淡地,还有些失落。

    可这次再见,似乎有些不一样。

    越棠变得更沉着、更貌美,仿若蜕变一样,站在人群中气场清冷卓然,可是一提到沈觅,越棠就会笑。

    他忽然意识到——

    “越棠,你……是不是喜欢上殿下了?就像我喜欢嘉宜的那种喜欢?”-

    南湖上,沈觅难得能出来放松一二。

    画舫中,云霏坐在她身边,另一边坐着看到她就靠近过来的平宁郡主沈瑛。

    她在首位,两侧各坐着一同游玩的各家少年和姑娘,也有一些声名在外的才子。

    今日是场年轻人之间的小聚,在这种场合拉拢关系,总比对着一群老狐狸要轻松地多。

    沈觅惬意地看着席间人玩飞花令。

    少年人张扬又意气,少年少女都玩得尽兴。

    不乏有在沈觅面前故意表现的世家子和民间才子,在才华都不差的基础上,有人有一把歌声动人的好嗓子,有人有一副好身段,旁边的沈瑛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哇一声,和她分享看到的美色。

    “阿姐,你看那个人的手,他一定会弹琴。”

    沈觅心情也不错,顺着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沈瑛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好看!弹着琴一定更好看。”

    沈觅笑了一下,只看了一眼,没有接话。

    越棠的手,随便他做什么,都要更好看一些。

    看惯了越棠或正经或勾人的模样,再看人争奇斗艳,沈觅毫无波澜。

    公主府有人从画舫边缘快步走过来,云霏过去交谈了两句,便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后便走到沈觅身边,道:“越棠离了闻大人府上遇到柳含章,一同过来了。”

    沈觅应了一声。

    一早就想叫上越棠一起,他就该和同龄人再多接触一些,前世他没有的少年时光,这一世都能补上。

    只是越棠今日也有安排,沈觅就作罢了这个想法,柳含章知道了越棠在哪就去找他,两人一起来也好。

    旁边的沈瑛听到云霏的话,凑近了些,一双水润的杏眼眨了眨,道:“阿姐,是越棠来了吗?”

    云霏皱了一下眉。

    沈觅看了沈瑛一眼,道:“嗯。”

    沈瑛眼神一亮,“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不再说什么,在席间蒲团上坐久了,沈觅也有些累,小声同沈瑛道了一声出去走走,便从一旁去到画舫的甲板上。

    画舫飘在南湖的湖心亭旁边,沈觅扶着船舷随便走了走,盘腿坐麻的双腿才好受了些。

    吹够了凉风,沈觅正准备回去,云霏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岸边,道:“殿下,我看见越棠了。”

    沈觅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画舫距离岸边并不远,岸边,她能清楚地看到红衣的越棠和白衣的柳含章并肩走过来。

    越棠忽然停下脚步,柳含章也跟着停下,两人似乎交谈了什么,柳含章扶住越棠在一旁歇了一会儿,等到走到岸边,柳含章去找通往湖心亭的船家,越棠扶着码头的栏杆,朝着湖心亭的方向看去。

    湖上飘着几艘奢华的画舫,一点湖心亭在中央。

    远处是绵延的矮山,南湖湖水清澈,如同落在凡间的一面镜子,宽阔的水面倒映着岸边的船和人。

    越棠呼吸发紧,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来。

    他站在码头上,脚下的湖水深不见底,仿佛一个能吞噬他生命的深渊就在他身下。

    他在水上。

    越棠感觉自己额上似乎有了冷汗。

    柳含章看出他的不对,莫名其妙道:“越棠,你怎么了?”

    越棠道:“没事。”

    出声时,他嗓音都哑了些。

    柳含章看到越棠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越棠抬手挡住视线,眩晕和恶心还是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的感官。

    上一世他习武,且武功高强,总能控制住一些,这一世他只有年幼时的一点底子,身体总归不如前世。

    越棠头颅开始一阵一阵疼痛起来。

    这一次的反应居然那么强烈。

    越棠不可抑制地想起,他前世无数次在水边濒死时的场景。

    先有面带微笑高高在上的顾微澜,在熹江几年的戏弄让他彻底恐水,后有满是恨意两眼通红的顾衡,在他被囚在地牢时的折磨让他怕水的反应更为严重。

    身下湿润的水汽还在提醒他,他脚下就是湖水,深不见底,或许比熹江、比他曾靠近过的,都要深。

    越棠难受地弓起身子。

    他眼前天旋地转。

    柳含章惊了一声:“越棠!”

    越棠朝着水面倒下,幸而有栏杆在前,柳含章一把将他扶住,惊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画舫上的沈觅在甲板上站着,等越棠上来再一同进去。

    越棠上了码头,扶在栏杆边上。

    沈觅看到他抬手挡住了眼睛,没过多久,就险些跌倒,柳含章又急又惊。

    看到越棠有异,沈觅心底一慌。

    她正要叫人将画舫靠近湖心亭她下船,却忽然顿住。

    越棠的反应……

    他怕水。

    第43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舌尖微涩,是化开的糖……

    越棠怕水。

    沈觅想起了太液池上顾衡的试探, 顾衡想要借着前世越棠怕水来向他证明,越棠也是重生回来的。

    道理应该没错,可是在她这一世遇到越棠之前, 他就已经独自在熹山书院待了一年, 甚至救下他那晚, 越棠也是在熹江边上。

    她不知道过去那一年,越棠有没有过在熹江中溺水的经历,但她亲眼看到了,因为顾衡, 越棠险些死在太液池中。

    一朝被蛇咬还能十年怕井绳, 一次濒死,足以成为一个人的噩梦。

    在太液池之后, 只有怕水这一个特征,完全不能够认定越棠重生。

    况且, 太液池上, 沈觅亲眼见到了,越棠那个时候还是不怕的, 是在太液池之后,他才有了这个弱点。

    那么, 要么是因为太液池的这次濒死使得越棠怕水, 要么是在太液池之后,越棠重生过来。

    可沈觅不太相信越棠是重生了的越棠。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越棠从来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

    他知道自己怕水, 难道还会主动走到水边让她看?

    就算他反常理行之, 走到水边就是为了让她打消怀疑,那八十之高的亲密度又该怎么解释?

    前世最后的那几年,她和越棠是实打实的相杀。她受过的伤几乎都是越棠亲自动的手, 越棠也几次险些在她手中丧命。

    而到了最后,前世的越棠死前,也是她带兵出现在了那片山林唯一的出口。

    当时,沈觅本意不是想封死越棠出来的路,她还有话要问他,就算最后越棠还是要死,她也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不必葬身火海这样痛苦。

    那日,沈觅站在火海前,热浪扑面冲来,树木和毛发燃烧的呛人味道刺激地人眼睛又辣又痛,让人无法靠近。

    她等越棠出来束手就擒——

    沈觅冷静地想,就算敌对,她和越棠也是相识多年,越棠该知道的,就算真落在她手中,也好过被活活烧死,她问话期间,他要是本事够大,甚至还可以逃出去。

    可越棠没有出来。

    他只看了她一眼,火光在他眼底,柔和了一惯的冷冽阴郁,竟有几分平和干净。

    火星撩上他衣角,沈觅让人收了兵器等他出来,越棠却只淡淡开口,让她别看他。

    沈觅没有回应。

    她怎么可能不看,不看放着他逃走吗?

    可下一刻,她却只眼睁睁地,看着越棠转身,制止的话卡在喉咙,沈觅几乎失语地看着越棠闲庭漫步一般,走进了火海更深处。

    每走一步,火舌就舔高一寸衣角,他的长发都被火焰从下往上燃起,直到他的背影和火海交融,山林整整烧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越棠尸骨无存,灰烬同无数山木和一山死士的余烬一起,在一场大雨后被冲刷地干干净净。

    大概也因此,外间便流传着,是清晏公主逼杀南朝越棠的说法。

    前世越棠究竟有多坏她如今不能确定了。

    越棠十七岁前,还是岁月静好,她和他恩怨两平;可他十七岁后,她和他之间的大仇小仇数也数不清。

    越棠不一定真如传闻一般罪恶,但她和他的死仇是真的。

    最后确实是她挡在了他的生路上,若她不在,越棠或许不会选择惨死。

    死后的越棠若是重生,那便也是记得过往恩怨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算再次相杀沈觅也并不在意。

    越棠如今没有能和她分庭抗礼的筹码。

    她大概只会难过,难过这一世她亲近的越棠不在了。

    可是越棠对她的亲密度是八十。

    她将亲密度从负值刷到如今,八十之高,他怎么可能是重生回来的。

    她眼前的越棠,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丽阳城中最出众的少年。他性格软,就算过于聪明精于算计,行事却也温和善良。

    和前世截然不同。

    越棠如今怕水,怕是和顾衡脱不了关系。

    将这笔仇记在心里,如今重要的是眼前的越棠。

    沈觅乘着的小船靠了岸,刚一下船,就听到柳含章惨声高呼:“殿下!”

    越棠在丽阳城也颇为出名,他一出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围上来了一圈人旁观。

    柳含章一手撑着越棠,另一手朝着沈觅用力挥舞:“这里!”

    周边人听到沈觅居然亲自过来,连忙分开一条路来,从沈觅面前可以畅通无阻地奔跑到越棠面前。

    沈觅抿紧唇瓣,思绪整理妥当,一踏上码头,来不及再斥退看热闹的人,便立即提起裙角快步跑向越棠。

    柳含章终于等到沈觅,急出了一身汗,道:“您可算来了!越棠一到南湖边上就不太对劲,他到底怎么了?”

    一到南湖就不对劲。

    沈觅看了柳含章一眼。

    他差一点点就把原因说明白了。

    一旁的越棠在柳含章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他脸色惨白,冷汗沿着线条美好的下颌线往下滴,他全身都细细地发颤。

    就算形容狼狈,可颓靡的越棠还是有种凌虐一般的美感。

    走近了,沈觅看得眉心一跳。

    越棠长睫低垂着,眼神也已经失去焦距,好像没有察觉到沈觅的到来。

    沈觅走到越棠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道:“小棠。”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

    “小棠,我来了。”

    越棠皱紧了眉,神色有些痛苦。

    沈觅抬手扶住越棠另一边手臂,对着柳含章道:“小棠交给我。”

    柳含章一愣,“殿下,你可以吗?”

    越棠就算还是少年的单薄身形,可他在男子中都是相当高的,比沈觅更是高出了不少。

    沈觅手臂用了力气,越棠顺着她的力道往她身上倾了过来,沈觅立即抱住他,手臂紧紧环在他腰侧,让他往自己身上倒。

    云霏连忙在沈觅身后撑了一把。

    沈觅站稳身子,找到一个平衡点,紧紧抱住越棠防着他倒下。

    他的轻颤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不平稳的喘息传到耳边。这个时候,沈觅才摒去被越棠容貌扰乱的思绪,她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反应究竟严重到了哪种地步。

    越棠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前世今生都能让他怕水,沈觅难以想象他遭受过多少欺凌。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将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道:“小棠,放松。”

    “我在这里,别怕。”

    “不要怕,看着我,我带你走。”

    越棠勉力睁开眼睛,眼神慢慢聚焦起来。

    他被沈觅抱着,她正吃力地揽着他的腰,面色因为用力都有些红了起来。

    察觉到越棠睁开了眼睛,沈觅眼睛亮了亮:“小棠,看着我,不要往别处看。”

    看着她,不要往别处看。

    沈觅就在他身前,在紧紧抱着他。

    越棠心脏处让他窒息的抽痛似乎平息了些。

    他哑声道:“殿下。”

    听到越棠的回应,沈觅立即应声,“我在,我来了。小棠,别怕。”

    越棠只说出两个字就费了极大的力气。

    可他听到沈觅在他耳边一遍遍喊他小棠,小棠别怕,小棠放松。

    越棠的身体还是很难受,可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

    怕水早晚瞒不住的。

    他主动在她面前展现出这副模样,沈觅没有怀疑他,还是对他好。

    她甚至都没什么波动。

    他可以一辈子做她眼中的乖软越棠。

    周边人看到沈觅直接抱住越棠,暗中有不少抽了一口凉气的人。

    沈觅却顾不得这些,看到越棠清醒过来,便立即低声道:“你怕水,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

    前世的越棠怕水不再是一个秘密时,便有无数人想将他逼到江河湖海附近,借他身体情况不佳来杀他,这一世,沈觅要护着越棠,她不可能让越棠怕水一事传扬出去,成为他被人伤害的靶子。

    所以柳含章那句话,她根本不想搭理。

    同越棠说完,沈觅立即从衣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一颗深色药丸状的东西,抬手直接凑到越棠唇边。

    “张嘴。”

    越棠一愣。

    这两个字,沈觅不是第一次对他说。

    上一次,是前世的那个晚上,她准备要亲吻他。

    在那样的处境之下,作为敌对的主帅,他不该配合的。

    至少,不该由沈觅主导,这太容易让她察觉他的心思。

    可他没忍住,听了她的话,松开了唇瓣和齿关。

    他顺从了第一句,后面便索性一退再退,随她让他怎样,亲吻还是碰触,他只克制着,其余都听她的好了。

    越棠当时想,就算她日后会厌恶,至少在那个晚上,她能因为他有过哪怕一丝愉悦。

    另一番心绪侵占靠近水无法抑制的反应,越棠身体绷起来,手指都忍不住蜷起。

    沈觅一缕发丝就在他手下,他屈起的手指勾住了那缕发丝,缠绕在指间。

    沈觅手停在越棠唇边,没等到越棠作出反应,在旁人看清她手中“药丸”前,便直接用力压开越棠唇瓣推入他口中。

    用的力气大了,越棠的唇瓣直接被按地彻底失了血色,力气缓和后,嫣红又从迅速她指下蔓开,冶丽的艳色衬在雪白的面容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沈觅指下贴着的触感柔软又湿润。

    她此时忽然想到的是——

    她手指按住的这个位置,前世那个晚上,她曾用力狠狠咬破过。

    视线神差鬼使一样集中往越棠的嘴唇。

    他唇瓣薄,唇角微微上翘,是极为漂亮的唇形。此时的唇色是淡淡浅红,平日里都极为红润的颜色。

    除了眼前看到的,沈觅还知道,亲吻过后,他唇珠微肿时,会是更加艳丽诱人的模样。

    沈觅惊觉过来自己的胡思乱想,触电一般立即将手收回。

    她心跳忽如擂鼓,飞快将视线移开。

    沈觅不再看越棠,转向云霏,语速变快,道:“越棠的药还有吗?”

    云霏一愣。

    什么药?

    越棠没有生病啊?

    没等云霏回答,沈觅又皱眉懊恼道:“算了,已经用了一粒,小棠休息休息也可以。”

    云霏云里雾里,没敢立即接话。

    沈觅问道:“画舫上可还有多余的房间?我带着小棠去歇一会儿。”

    画舫上贵族少年少女众多,房间只有少的,绝对不会多出来。

    可是沈觅身份尊贵,她的房间极大,就算没有多出来的,她要是想让越棠上船休息,直接去她那里隔出来一个小房间也可以。

    偏偏沈觅明知还故问。

    她不想让越棠上船。

    云霏默契道:“画舫上哪会有多出来的房间?”

    亲眼见识到沈觅对越棠的看重,有人跃跃欲试,想将自家房间让出,沈觅不等别人说出口,便自顾自皱眉道:“罢了,不去船上了,云霏,备车,去跑马场旁边的厢房。”

    就让人都以为越棠这样反常只是因为他病了,随后她才能带他走。

    一口气将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说完,沈觅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脸颊有些热。

    沈觅对自己道,大概是因为,她一边抱着越棠,一边还要这样快地讲话,被闷热了。

    越棠不知道他口中的是什么。

    听着沈觅为他善后,越棠忽然就舍不得时间流逝。

    前世他怕水的毛病犯过不知道多少回,每次不是制衡各方来给自己争取生机,就是在下属面前强忍着,再或者就是反复溺水忍受折磨。

    没有一次,能有人让他在水边平静下来。

    殿下再抱抱他吧。

    越棠脸色不再难看地可怕,却还是由沈觅抱着,柳含章观察着越棠的脸色,喃喃道:“还好有药,可真吓人。”

    沈觅不让越棠去看水想水,越棠听沈觅的话,只看着她。

    他不再发抖,可沈觅却被看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越棠的视线并没有让她不适的侵略意味,他很疲惫,却还是柔和又眷恋地看着她,完全不含有攻击性。

    因为越棠的柔软,沈觅才能忍受他的目光。

    可沈觅还是有些紧张,甚至在等云霏叫来马车的这会儿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起,她方才来得太快,出了汗也直接用衣袖抹开,今日又画了眉,会不会被晕开了?

    沈觅忽然紧张起来。

    她的形象不会那么不雅观吧?

    别看她了吧。

    沈觅想拒绝越棠直勾勾看她,但是本就是她提出来,让他看着她不要去看湖水的。

    沈觅一咬牙,忍了!

    越棠渐渐缓过来,他没有放过沈觅的每一丝表情。

    沈觅神色淡,可他仍能看出,她镇定的面色从淡然,到不自在,到紧张,最后宛如英勇就义一般。

    越棠微微抿了抿唇,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渐渐能够尝出口中味道,舌尖微涩,是化开的糖。

    甜的。

    等云霏回来的这会儿,沈觅实在忍耐不了,才问了句:“能站稳吗?”

    越棠看着左顾右盼的沈觅,他身体虽然还是无力,但是也不至于站不稳。

    她已经抱了他好一会儿,若是他借机继续示弱,沈觅还会抱着他,可那就太过了,她会抵触。

    越棠嗓音温柔,道:“能的。”

    沈觅如获大赦一般,将几乎要麻掉的手臂从越棠腰间移开,确定越棠能站稳,甚至能扶着她走两步,沈觅立即握住他手腕就拉着他往岸边走,道:“不要往旁边看,继续看着我,我们去前面等云霏。”

    越棠低眸看了一眼手腕,他手指动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地由沈觅拉着往岸上去。

    旁观的人让出位置。

    看到现在,围观的人看出的意思便是,方才越棠似乎是突然发病,沈觅着急,便直接抱着他喂药,可药效明明那么快就发挥了作用,沈觅还是不松手,还要拉着越棠。

    一边柳含章恍然大悟地嘟囔了句:“越棠装的吧,他身体哪有那么不好,怕不是想借机亲近殿下。”

    旁边人面面相觑。

    原本私下里不乏有人诋毁越棠是清晏殿下的面首,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没有那层关系。

    可今日这一出,却好像落实了,越棠是清晏殿下的人。

    不只是她门下英才,还是她的入幕之宾。

    沈觅猜得到,今日过后丽阳私下里会是什么说法。

    可就算让人觉得传言是真,她也不想让越棠怕水一事传扬出去被有心人知道。

    等到上了车,沈觅松开越棠的手腕,越棠面色依旧泛白,又因为被她拉着走了一路,身体更加不适。

    马车移动起来,越棠冷不防就顺着车厢的力道倾倒过去。

    沈觅一惊,立即拉住他,抱住他肩膀往自己身前靠近了些。

    越棠扶着车厢,有些疲惫地稳住身子,轻声道:“多谢殿下。”

    他自觉松开沈觅。

    待会儿他没完全恢复过来,马车再一走一停,她万一扶不住他他可就要跌倒。

    沈觅皱着眉坐地近了一些,手臂挨着手臂,肩膀抵着肩膀。

    沈觅道:“靠着我。”

    越棠轻轻应了一声,朝着沈觅靠过去。

    沈觅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力道,还有隔着衣袖的,越棠手也挨着她的手。

    “殿下对我太好了。”

    越棠说这句话说过很多次,每次,沈觅都有不同的心情。

    这回,沈觅没有将手拿开,轻声道:“你这都是无妄之灾。”

    这辈子在她面前,又有了怕水的弱势,大概就是因为那次的太液池。

    说完,沈觅眼中略有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怕水,是不是和顾衡有关?”

    越棠明白沈觅问的意思。

    大概是觉得,这一世他怕水,是因为顾衡。

    可是,原因不是因为顾衡,是因为前世的越棠回来了。

    可这两世里,他从最开始勉强能靠近水面甚至乘船,到如今这种程度,的的确确是因为顾衡。

    越棠低声应了。

    “和他有关。”

    沈觅垂了垂眸。

    那就算顾衡在南朝,她也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神智慢慢清晰起来,一清醒,他就想起前世那次水战,他溺水后被从水中捞起。

    沈觅高高在上,俯视着地上狼狈的他,而顾衡跟在沈觅身侧,气宇轩昂,如同壁人。

    前世沈觅和顾衡总是一起的,他只敢看着,也只能看着。

    越棠心中始终有这样的刺痛。

    他垂眸,淡声软语道:“殿下不要因为我而不喜太子殿下。两国邦交,越棠不值一提。”

    言下之意——他无权无势,人微言轻,所以顾衡对他下杀手也肆无忌惮。可越棠还要忍着委屈顾及两国,他还必须承认他的不值一提,让沈觅不要因为他对顾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沈觅愣了愣。

    真是……突如其来的,好一杯绿茶。

    当初第一次看越棠绿茶,是他在顾衡面前故作姿态刻意气人,越棠为数不多的茶香四溢,都用在了顾衡身上。

    她不喜欢顾衡还不够明显吗,用得着他这样?

    沈觅眨了眨眼,索性道:“好的。”

    越棠一愣。

    他看着沈觅,眼中错愕一览无余。

    越棠唇瓣分开,还想说什么,可刚刚他将话说得那样可怜,再多说,反倒是更让人不喜。

    可他不是想要沈觅顺从他的话。

    沈觅讨厌顾衡才好。

    越棠抿紧唇瓣,眼中失落遮掩不住。

    沈觅笑了出来,凉凉地添柴加火道:“小棠,你怎么了,是我没有顺着你吗?”

    沈觅笑地狡黠,越棠方才被情绪误导,这次抬眼一看沈觅就知道——

    她故意的,逗他,笑他。

    越棠抿了一下唇瓣,道:“殿下,我刚从南湖边上离开,您不能这样……欺负我。”

    沈觅只笑他:“你可以继续茶。”

    她可以继续气他欺负他。

    越棠看着沈觅,眼神有些委屈,就算不明白茶为何用来形容人,但不妨碍他听得懂沈觅的意思。

    被他这样看着,沈觅笑地开心,“小棠又怎么啦?”

    沈觅满眼都是笑意,越棠眸色渐渐无奈,只好低声道:“我不喜欢顾衡。”

    越棠不装了,甚至不再称“太子殿下”,直接说顾衡的名字。

    他正常了,沈觅也宽宏大量不再继续笑他,看着他温声道:“我也不喜欢。”

    所以,越棠不用总是小心翼翼。

    越棠看着她,神色静静地问道:“殿下是如今不喜欢,还是过去一直都不喜欢?”

    沈觅笑了笑,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像是回忆一般,道:“顾衡年少时,我还是蛮喜欢他的果敢和正直的,后来,就没什么好喜欢的了。”

    年少,是说他心里还有少年气的时候,到了后来,只剩下面目全非。

    在越棠耳中,那便是,沈觅从没有喜欢顾衡这个人,前世也是。

    前世,越棠看着沈觅和顾衡来去同行,看着两人并肩作战,看着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又圆融。

    他似乎没有存在于沈觅眼前的意义,他越棠只能独自在阴影下,看着明媚阳光中的两人,由着胸中酸涩和嫉妒横生。

    原来,前世日日的卑微和阴暗,都是他庸人自扰。

    幸甚。

    第44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她理智、克制、尊重,……

    今日这场游玩除了南湖画舫上的诗会, 还有城南跑马场的小赛事。

    沈觅先专门将越棠送往马场后面的阁楼中,留下人守着,之后才放心地同云霏一起前往跑马场。

    坐上首席, 上半场还没有结束, 沈觅熟练应酬着前来拜见的公子小姐, 等到都拜访完了一遍,沈觅用了些酒食糕点,没休息多久,下半场就又开始。

    画舫上的人游完南湖, 便又结伴来到跑马场, 沈瑛一看到沈觅,同早晨一般, 小跑到她身边,少女娇俏地行完礼, 便黏在沈觅身边。

    天气晴朗, 湛蓝云天之下,跑马场的起点处整整齐齐列着一队年轻人, 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二十几岁的青年, 均穿着干脆利落的骑装, 身侧一匹骏马,笑声和马鸣嘶嘶交杂, 马场外各家的侍从和亲友围在外圈场边或者观光台栏杆边上, 欢声笑语, 一片怡然。

    沈觅托腮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唇边懒散勾着淡淡的笑。

    她早些年也喜欢看这些热闹,还能喜欢玩到一起, 后来顾忌多了,看的玩的也就少了,兴趣也跟着淡薄了不少。

    不过身在场中,周围人声鼎沸,她情绪还是被调动起来,兴致勃勃地去看。

    左边云霏分析哪匹马更好,哪人赢的概率大,沈觅也跟着随口押了一人。

    右边沈瑛也跟着投注,少女眼睛晶亮,道:“我押最左边那个穿着蓝色骑装的公子!”

    沈觅看了眼,那位蓝衣公子身边的骏马高大健硕,看着确实不错。

    沈觅不介意和小辈闲聊,从脑中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认真夸了一句,“马是今年北部戎族进贡的好马,鞍具骑装也都不错。”

    沈瑛却只摇了摇头,笑眯眯道:“哎呀,平宁哪有阿姐见多识广,不过是看那位公子身形最好看。”

    沈瑛颇有兴致地去和沈觅小声说话,“最边上的那位公子,虽然高却干瘦,旁边的身形匀称,但是没有蓝衣公子腿长……”

    沈觅震惊地听着沈瑛一句一句,将下场的公子都评说了个遍。

    当今的世道对待女子算不得严苛,故而陛下都能说出让沈觅玩一玩的话,沈觅惊讶的不是沈瑛的豪放,而是——

    她们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吧?

    沈瑛回过头看到沈觅惊讶的神色,以为她惊讶于她的言辞,眨了眨眼,笑着解释道:“平宁也爱美色,在别人面前还要遮掩遮掩,但是在阿姐面前,我们可以一起看!”

    沈觅:“……”

    是什么给了她这种误解……

    沈觅默了默,不时嗯嗯一声,不用她回答什么,就能让沈瑛继续高兴地说下去。

    日头渐渐落下去,下半场已结束了一轮,下面喧闹着正准备最后一场,沈瑛捏起面前琉璃盏中的一粒糕点,转过头,看向沈觅的神色忽然认真了些。

    “阿姐,这些年我父王与阿姐一直有书信往来,今后我家还是会和阿姐交好。”

    沈瑛切入正题,轻声道:“平宁想和阿姐要一个人。”

    少女声音不同于方才大胆的高谈阔论,变得柔软轻细起来。

    听小姑娘说了一下午话,终于听到正题,沈觅笑着,问道:“谁?”

    沈瑛抬眸看着沈觅,水盈盈的杏眼一眨不眨,脸上却忽然有一丝绯红,她张了张口,又停下咬了一下唇瓣,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郑重道:“越棠。”

    沈觅微愣。

    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指,眼中的笑意慢慢淡下去。

    “你找我要越棠?”

    一旁的云霏也震惊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看向沈瑛。

    沈觅的声音温和又平静,和往日没有多大差别,沈瑛只犹豫了开口前的那一会儿,此时听到沈觅尚算平和的问话,更加坚定地点头。

    少女明媚又娇艳,宛如清晨还带着露水的蔷薇花,双颊绯红,直白又主动。

    “阿姐,我喜欢越棠,我想要他。”-

    越棠在厢房中用完安神的汤药,半躺到美人靠上闭眼小睡了一阵,等他醒来,日头已经沉下。

    徐岁推门进来,捧着两套华服放到越棠身前。

    一套是他日常穿着的绛红衣袍,另一套是玄青胡服。

    注意到越棠多看了那胡服一眼,徐岁解释道:“柳公子送来的,他说殿下如今就在马场上观看……”

    徐岁比徐年更腼腆一些,此时低头嗫嚅道:“柳公子说,场上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招人,让公子您也试着换个模样去找殿下,新鲜些。”

    越棠愣住。

    徐岁悄悄抬眼看了看越棠。

    没看到越棠有什么反应,徐岁小心地补充道:“柳公子许是说错话了,您平常的衣物属下也准备了。”

    越棠回过神,视线先落上左侧的绛红色宽袍大袖。

    红衣他穿了两世。

    这一世,是因为最初沈觅按照前世他的习惯让人准备着,而前世,是因为沈觅或许早就不记得的一句话。

    越棠思绪飘远了一些。

    他前世十三岁那年,顾微澜发觉他私下的习武,彻底动了杀心,越棠本以为那次的熹江边确实再逃不过,沈觅就是在那时出现。

    明艳矜贵的少女捧着手炉站在远处看着,一双美目平静又淡然,她看了他一眼,便侧头和黑衣卫交谈两句,下一刻他就被她的人救下。

    随后他被沈觅安排在她旁边不远处的院落中,还拨出几个人在他身边,防着顾微澜的人再对他动手。

    越棠伤好后去道谢,那日他穿了一件熹山书院的红色校服,沈觅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候了两句,等到他要离开了,才小声问身边的女官,“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云霏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越棠?”

    沈觅“哦”了一声,单纯只是问了问他的名字,之后仿佛忘记了他这个人一般。只有他身边黑甲卫的存在提醒着他,他被北朝的公主护在了羽翼之下。

    他的前十几年战战兢兢,他以为的死亡之前,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到了他求而不得的自由和安宁。

    那时,越棠不在意沈觅,沈觅也不在意越棠,她始终清清淡淡,若不是他偶尔去拜见,越棠相信,沈觅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她会忘记她还救过这样一个人。

    她太耀眼了。

    她身边的人数也数不清,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她随手救下就抛到脑后的人。

    沈觅几乎称得上是无视他,不是故意晾着,只是,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他并不重要,也是真的将救命的恩情视若鸿毛。

    就算曾经被百般戏弄伤害,越棠其实也从未被这样忽视过,却恰恰给了他一方平静和安然。

    后来一次例行拜见离开后,他走到门边,沈觅笑着和云霏闲聊,“还没见过有人能将红色穿得比越棠还好看”。

    一句戏言后,话题很快扯远。

    越棠却记住了这句话,从此只穿红衣。

    他知道,他与她不常见,可万一,她看到他了呢?

    这一世沈觅习惯他这个偏好,越棠也就没想过换别的。

    柳含章在大街上说出他的心思后,他坦然点头。

    就算身如草芥,也会有向往。

    他对沈觅不是感激,不是孺慕,是和柳含章对他夫人嘉宜一样的喜欢。

    越棠视线落向旁边的那套玄青色胡服上面。

    黑色面料上,以深紫色掺着银线绣出宝照纹,护臂、腰带、长靴,皆是同样的纹路,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风格。

    越棠低声重复了一遍:“新鲜感。”

    徐岁悄眼看着,看到他家公子选了那套“新鲜”的胡服。

    徐岁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柳含章的意思。

    是在给越棠出主意去……勾引,不,是吸引殿下的注意!

    越棠换上胡服,便带着徐岁去跑马场中找沈觅。

    沈觅的席位很好找,最高处中间的那处观光台上便是。

    越棠低眸看了一眼他的袖口,护臂压紧窄袖,勾勒出手臂的线条,腰际、小腿都收紧着,以方便简单为要,能清晰地看出他的身形。

    他长发也全部高高束起,用一根发带系着,一步步走动间,显出十分的少年气。

    越棠站在高台下,面前就是通往沈觅身边的楼阶。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看了一会儿脚下石阶上的纹路。

    又过了一会儿,他深呼吸了一下,才举步踏上石阶。

    周围喧闹,高台上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我喜欢越棠,我想要他。”

    “阿姐,我会让他做我的驸马,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会是将来的临邑王。”

    越棠皱眉,停下脚步。

    徐岁惊地噤若寒蝉。

    高台上,沈觅听沈瑛说完,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薄薄的瓷杯被青碧的茶水映出淡淡的颜色,她低眸看着瓷杯中漂移的浮沫,过了一会儿,沈觅没有应答她那些朝堂站队论断,只淡声问道:“你喜欢他?”

    沈瑛点头,“见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他。”

    沈瑛极好美色,越棠的容貌沈觅再清楚不过。

    沈瑛又道:“阿爹的封地临邑是阿姐之外最大的一处封地,若我与越棠成婚,临邑和雍州便是最坚固的盟友。”

    沈觅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淡淡问道:“若越棠不是这副容貌呢?”

    沈瑛斩钉截铁:“我也喜欢。”

    沈瑛言辞认真,她就是喜欢越棠。因为没有假若,越棠就生得那般模样。

    场中最后一轮开始,喧嚣声沸腾开来,周遭越来越嘈杂,沈觅也跟着有些烦躁起来。

    沈瑛在她旁边轻声道:“阿姐,我喜欢他,这也是对阿姐的保障。”

    夺嫡争位,沈觅没道理要拒绝她。

    沈觅依旧没有回答她那些利益和权势,她捏紧了瓷杯,只是极为平静地,出声问道:“你来找我要越棠,之前问过他的意愿吗?”

    沈瑛一愣。

    她为什么要问越棠?

    “他喜欢你吗?”

    沈瑛皱紧了眉,挤出一个为难的笑,道:“阿姐这就是说笑了。不过是一个面首,他能在阿姐身边,也能在我身边,阿姐将来是要权掌北朝的人,他南朝出身,在阿姐身边最多只能做个面首,我可以让他做我夫君,亏待不了他的……”

    沈觅无视了她那些权势说法,淡淡打断,“越棠不是面首。”

    沈瑛一噎,拧紧眉软下嗓子,娇声顺着沈觅道:“平宁知道了,不会再说错话了,阿姐就不要为难平宁了。”

    沈觅垂下眸,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她确定了,沈瑛不喜欢越棠。

    就算有一点喜欢,那也是觉得越棠生得好。看到了她手中有她喜欢的玩意儿,既然是玩意儿,就直接来讨要。

    沈觅越发烦躁。

    “你找我来要越棠,是觉得,越棠可以在你我手中送来送去?”

    “也、也不是。”沈瑛低声下气解释道:“他是阿姐的人,我还没和他说过话,阿姐同意了,我才好去找他。”

    沈觅听完,抬手将茶水一口饮尽,瓷杯杯底磕在桌案上,沈瑛吓了一跳。

    “平宁,我不会说我不同意。”

    沈瑛闻言,眼睛小小地亮了一下,就又听沈觅道:“因为这是你和越棠的事,与我无关。”

    沈觅提醒自己,要再沉静一些。

    “越棠是公主府中人不假,可他将来也会是天子门生,日后甚至在北朝加官进爵,与你我并无不同。他想去哪儿,他想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掌控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将他送来送去?”

    沈觅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吐字清晰又沉稳。她的声线要比寻常少女稍低了一些,让人下意识屏气凛声,认认真真去听她把话说完。

    沈觅说话越平稳,她就越是不高兴。

    “我只当你没说过。”

    “平宁,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说越棠的名字。”

    “越棠就是越棠,他不是谁的附属物,谁也不能操控他的人生和选择。”

    “我也不能。”

    这一世的越棠干净极了,所以她可以永远尊重他,并且,她还想让别人都能尊重他。

    前世他那些骂名,她希望今生能换成美誉。

    沈觅看着已经空下的茶杯,她忽然更不高兴起来。

    方才,她刚说完她不会干涉越棠,她就想起来,她还想插手一件事。

    这可真是刚说完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沈觅声音依旧平静,脸色却冷淡极了,道:“不过,有一事我会干涉。”

    沈觅站起身,繁复宫装自她膝头倾泻而下,垂在足面轻晃。

    她眉眼艳丽又有一股锋锐的利气,平日都掩在温和之下,可当她面无表情俯视着人时,就有种极强的压迫感。

    沈觅道:“你和越棠日后也不必再见了。”

    她还是违背了她的话,可就是不想。

    任务都要结束了,就等越棠科举结束,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不用让自己难受着。

    沈觅又在心底狠狠重复了一遍,她就是不想!

    沈瑛瞪大了眼睛。

    “你……”

    沈觅确实不是把越棠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或者面首,可沈瑛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越棠不是没有在意。

    沈瑛看沈觅的眼神渐渐惊诧起来。

    她本以为,越棠只是公主的玩物。

    沈觅淡声道:“平宁,方才你和我谈权谈势,我不想理你,如今我说给你听。”

    “你是和亲公主的话本看多了吗,真以为联姻决定联盟?今日你找我要人,能拿这作筏,明日你想要那个人,或者你又想做别的事,是不是还要再把今日的话说一遍?”

    “你口口声声说你能把要来的人当做夫君还能做临邑王,这话你敢当着叔父的面说?”

    “色厉内荏。不管面首还是驸马,你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但是我能。”

    沈觅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偏题,有些无趣地止下话头,道:“罢了,言尽于此。”

    沈觅声音表情始终控制地很好,可是沈瑛再迟钝也能从她的话中听出来,她不高兴。

    若是沈觅表露出来不喜,沈瑛甚至还敢继续缠着,可是沈觅始终平静着,一句言尽于此,沈瑛再多话也说不出。

    她还没傻到主动往枪口上去撞。

    沈觅转过身,直接往台下走去,迎面就看到阶下越棠拾级而上。

    沈觅看到他,捏了一下衣袖。

    心情恹恹。

    不确定越棠有没有听到,沈觅也不想说。

    等到越棠绕过拐角,走入她眼前时,沈觅蓦然怔了一下。

    越棠今日换了个模样一般。

    越棠穿红色好看,穿黑色是另一种不同的好看。

    他今日穿着的玄青胡服比日常的衣着更为贴身,随着他走动间,沈觅能清楚看出他修长笔直的长腿,长靴包绕小腿,往上是劲瘦很细又不显纤弱的腰身。

    黑衣高马尾让他看着比平日冷冽凌厉了些,少年无可匹敌的锐气几乎扑面而来。

    眼前的越棠,这回是更加张扬诱惑的好看。

    沈觅看着越棠愣了愣。

    看到他,烦躁被抚平了点,心情的恹恹似乎都被治愈了些。

    越棠站在石阶上,抬头去看上面的沈觅,眉眼微微弯了弯,眼中盛满笑意。

    他都听到了。

    他起初是担心,他会让她觉得麻烦。

    可听到最后,他敏锐地察觉到——

    沈觅不让他和沈瑛见面,她对他有占有欲。

    她理智、克制、尊重,但是对他有占有欲,还表现出来了。

    她对谁都没有的,只对他有。

    越棠欣喜若狂。

    第45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殿下这样好,日后我可……

    微风拂动, 吹得衣袖轻轻地一下下荡到手背上。

    沈觅看着换了装扮的越棠,微微怔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不高兴。

    如她所言, 这都是越棠他自己的事。

    她是一时头脑发昏, 才会想要管着他和谁来往。

    沈觅有些懊恼, 她不该冲动的。

    还没等她将情绪平静下来,越棠就已经走上她面前,停在最后的那级台阶上,刚好能和她平视。

    视线平着对上, 越棠眼眸微弯, 带着笑意,眼神却好像一根根丝线, 随着目光相接就朝着她缠绕过来。

    对视着,呼吸都有些艰难。

    沈觅心头一跳, 有些慌乱, 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

    越棠在她有退意之前就直接拉住她一只手,笑地仿佛眼底缀满星光。

    这个时候笑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沈觅没什么好心情,目光落在越棠眼睛上不是, 落在他脸上哪里都不舒服, 沈觅索性将视线撇到一边。

    越棠笑地更加灿然,道:“虽然早上刚见过殿下, 可是几个时辰不见, 还是有些想念。”

    沈觅长睫颤了颤, 手缩了一下,被越棠牢牢握住。

    压下心底的微微颤抖,沈觅强做淡然, 冷声道:“你,正常点。”

    别总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又黏黏腻腻说这些话。沈觅恶狠狠想,就算他眼前是一块木头,他的眼睛看起来都潋滟含情!

    她要淡定!

    沈觅用力将手抽出来。

    越棠松开手,顺着沈觅的力道稍稍向前,手绕到她身后,轻轻抱住了她。

    这次不同于往常好像抱着一团空气一样的抱法。

    沈觅感觉到,他的手一只放在她肩头,另一只放在她腰背,好像能完全将她按在怀中,让她挣扎不得。

    乍一碰触,他的气息忽然就包裹住她,她这一瞬间竟战栗起来。

    说不出的慌乱和悸动。

    沈觅整个人僵住。

    她在台阶上,越棠在台阶下,刚好将她低他的高度补上。越棠这样抱着直挺挺站着的她,倾身靠近,沈觅忽然就悟了什么叫做耳鬓厮磨。

    沈觅脑中乱成一团。

    什么烦恼,什么沈瑛,全被越棠一个人搅成一团乱麻。

    他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少年的音色清冽,可声线又柔又软,形成一种极为让人心动的语调。

    他道:“殿下,我好高兴。”

    高兴……

    高兴个鬼!

    他的呼吸拂动碎发,沈觅颈后一片酥麻。

    她感觉耳边有些热,脸上也有些烫,沈觅有些慌乱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越棠的手在她身后的存在感太强,沈觅抬了一下手,发觉手都有些僵。

    她太不对劲了。

    越棠也太不对劲了。

    尽管她此刻能平视着越棠,沈觅还是觉得,她似乎遇上了危险。

    混乱的思绪纠结缠绕,最后只汇成一句话:她要逃开!

    沈觅立即用力推开越棠。

    她对这种几乎被禁锢的感觉全身发毛,手下用了很大的力气。

    一推才发觉,越棠虽然对她有了身体接触,力道还是很轻。

    她一挣扎就能挣开。

    好像……被他抱着,也没那么难受。

    沈觅一愣。

    越棠被推开,沈觅恍然想到,这是在楼梯上,越棠万一没站稳……

    沈觅大惊,立刻去拉越棠的手腕。

    越棠只单腿往后退下了一阶石梯,沈觅慌乱间身子往前倾,和越棠的距离迅速贴近!

    她这样倒下去,要么抱在一起滚下台阶,要么是她扑进越棠怀里。

    她是不是傻掉了……

    沈觅又难过又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手臂被托住,越棠单手扶稳沈觅。

    只用单手扶着她,就撑住了她的身子,没有多余的碰触。

    沈觅呼吸一窒,立即睁开眼睛,对上越棠含笑的视线。

    他只用手扶着她。

    还好……今日没再发生别的意外。

    沈觅面色微苦,心底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以言说的空落。

    她借着越棠的手臂站稳,右手还握着他的手腕,沈觅瞪大眼睛。

    她怎么还碰着越棠!

    沈觅迅速将手收回来,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此时被越棠扰得抛下了日常的淡然,一脸戒备地瞪大眼睛看他……

    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越棠很知道分寸,他眼中还是满满的笑意,将手收回,却不再提方才之事。

    他不能将沈觅逼紧了。

    越棠压着笑,轻声和沈觅说起了旁的,“待会儿结束,殿下要去发彩头,我能随在殿下身边吗?”

    他声音温柔,眼神也温柔,笑着和她谈着琐事。

    只字不再提方才,沈觅都以为是她记岔了。

    沈瑛就在沈觅身后不远处坐着,越棠始终没有看过去一眼。

    沈觅胡乱点了一下头。

    越棠让开身子,给沈觅让出下去的路,道:“一起?”

    沈觅没有回答,抬眸看了看越棠。

    他笑着回望,完全没有一丝不自然的模样,好像不自在、尴尬、战栗的只有她。

    他全然自如,从五官到发丝,没有一处不好看。

    有一丝不爽。

    沈觅心绪还是不定,有些气呼呼地用力揽了一下袖摆,僵硬地往下走。

    想着越棠淡定的神色,沈觅越想越过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在心底默声暗骂。

    真是……妖精,祸水!-

    发完彩头,这回的游玩就基本结束,到上元节假之前,约莫也没什么能出来放松的机会。

    新年之后,元日假期堆积的事务如山,沈觅不问越棠接下来的打算。他做什么,公主府必然支持。

    在听到越棠要离开制造署去吏部一事时,沈觅立即想到了今年的吏部考功和文选。

    越棠没有选择留在适合他的制造署。

    沈觅皱了一下眉,却还是没有多问,只让人费心去搜集一些制造署和科举相关的文献书籍,等到越棠从吏部回来,就能看到他房中添置上的书本。

    那日的悸动后,越棠也没什么过分的动作,还是和平日一样,闲时便来拉着她一起放松逛一会公主府,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沈觅这才放松下一见到越棠就忍不住戒备的状态。

    过了上元节,很快元月就要结束,二月初九,就要会试第一场。

    又是5%的进度。

    在这样一日日数着度过之下,沈觅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二月。

    这一世和前世太过不同,沈钰在陛下的许可下,扩张着他在朝中的掌控,争夺沈觅手底下的人和权。

    沈钰并不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他又是唯一的皇子,按照常理来说,他理应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除了他非嫡出的身份不够完美。

    沈觅有条不紊地应付着朝中的变动,二月刚到,就忽然听闻,柳贵妃病逝。

    接到这个消息,沈觅写字的手顿住,笔尖滚出一滴墨,洇透了宣纸。

    那个不太聪明的贵妃,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多讨厌,她还没正式和她较量过,就听到了她的死讯。

    随后,柳贵妃被封纯德皇后,沈钰成为嫡子,他手下的两位官员被任命为今年科举的主副考官。

    沈觅一瞬间觉得背后发冷。

    柳贵妃真是病逝吗?

    就算要立沈钰为嫡,为什么一定要柳贵妃死?

    这就是一直以来最宠她的帝王。

    再盛大的豪宠,也如同裹着□□的蜜糖,扔在荆棘丛中的金囚笼。

    前世动荡,北朝经不起党争,这一世安稳,有的是功夫在可控范围内内耗。

    沈觅低眸看着纸面上的墨痕,慢慢去收拾这一片污渍,直到面前整洁如初。

    其实她看得多了,每回还是一样的不能平静。

    怕也只怕,她看得太多,会习惯。

    二月到了,距离会试越来越近,越棠最初在吏部处处遭受嘲讽阻拦,他不为所动,凭着陛下口谕,使尽手段,在陛下的底线前取得最大的权利,在吏部自由查阅档案,一项项跟着盘查考功各地方官员。

    所有官员,按律法和先例评等。

    会试将至,越棠才从吏部抽身,最后将目前收到的档案核查过后,越棠锁上柜子,换下官服准备回公主府。

    吏部左侍郎彭峦抄着手站在门边,看越棠不紧不慢地核查,等到他归档好,才冷淡发声,道:“这些天你做地确实不错。”

    越棠淡声道:“那就多谢彭大人赞赏。”

    彭峦冷笑一声,嗓音压低了许多,道:“为公主府做事?前朝至今,还没有过女子当朝执政的先例,若有朝一日清算,越棠,清晏贵为公主,这些年贤德总能留着命在,折的是你。”

    越棠只轻笑了一声。

    少年仿佛没察觉到他刻意的打压,看他的眼神平静又怜悯。

    “彭大人,旁人都知道在我面前阳奉阴违,你是怕我记不住你吗?”

    越棠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彭峦眼神一暗,被激出火气,强强压着,怒道:“你这竖子!你且好好珍惜这段时日,不过是凭着陛下才在考功司作威作福这些天,等你落榜后,怕是再也进不来这官署!”

    越棠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你要对会试做手脚?”

    彭峦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可不是我,你觉得你这些天得罪了多少人?”

    越棠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之处,便转身准备走出去。

    “不必劳烦彭大人关心,得罪哪些人,亲近哪些人,有什么后果和利益,我比你清楚。”

    越棠淡淡道:“我参加会试,你可以等等看,看我会不会落榜,看我能拿哪一位。”-

    沈觅坐在这次的会试主考官杜禾柏家中正堂首座上,笑意盈盈,道:“这次会试,辛苦杜大人了。”

    杜禾柏皮笑面不笑地坐在沈觅下首。

    “不辛苦,陛下任命,老臣必当竭力。”

    沈觅捧着一杯茶,朝着云霏示意了一下。

    云霏带着一份策论,双手递交到他面前。

    猜到大概是沈觅带着越棠的策论来请教他,杜禾柏想到自己今日去的几场宴饮,心中有了数。

    越棠,不过是公主府的噱头,就算有几分本事,也不过如此。

    杜禾柏略带倨傲地翻开首页,一目十行看过去。

    沈觅看着他的神情。

    杜禾柏面色从淡然,到严肃,最后甚至到将宣纸都捏皱了许多。

    沈觅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问道:“如何?”

    越棠每隔三日便会写一篇策论出来,沈觅都翻看过。

    他行文虽不追求华丽,却也文采斐然,可一旦看进去他所写内容之后,文采都被抛到了耳后。

    灼见之前,纸上言辞都显得有些空泛累赘,让人恨不得当面辩论。

    同样的问题,越棠答出来的偏偏能直切要害,她拿来的这篇是论刑赏,将宽容与界限、法治的“仁可过、义不可过”讲得鞭辟入里。

    沈觅在她读书时读过相当多的著作,往上数有法家精髓,横向再看还有海外的论法的精神的诠释。

    越棠的策论在几千年众多璀璨的思想面前,并不能再让沈觅拍案叫绝,可是,越棠只是一个生活在旧王朝的十七岁少年。

    只有他能够最贴近她的思想,眼光立足在这里,却能够朦胧看到几千年之后。

    足够惊艳此时的人。

    杜禾柏嘴唇颤了颤,“越棠的?”

    沈觅抿了一口茶,笑眯眯道:“越棠的。”

    杜禾柏手指颤了颤,他看向外面,愣神了一会儿,他面上倨傲渐渐消散,神色甚至有几分黯淡。

    杜禾柏手指微颤,艰难道:“文采不错,可太过……”

    “想好了再说。”

    沈觅淡声打断。

    杜禾柏声音卡在喉间,那些负面的评价都被挡住。

    沈觅看着茶杯上的花纹,是梅花。

    “杜大人家中的陈设不错,茶杯上是梅花,屏风上是兰花,门外载着佛肚竹,衣裳绣的是菊花,四君子呀。”

    杜禾柏垂眸捏紧了手中几张薄纸。

    他视线一遍遍扫过纸上黑字,重重闭了一下眼。

    沈觅轻轻将茶杯放回茶托上,叹了一口气。

    “陛下虽然放任争斗,可是科举不会允着让人一手遮天的。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你知道公主府有多重视越棠,不会放任不管的。”

    杜禾柏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殿下,你是天皇贵胄,才双十的年纪,还有许多事,你不懂。”

    官场的错综复杂,一个人牵着无数人,将所有人密密结成无数张网,一层层叠加,最后形成官场。

    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一片网说,谁要怎样做。

    都不会是一个人能作主的。

    沈觅笑了一下。

    “谁想阻拦越棠、阻拦公主府,本宫都知道。都直接找到杜大人府上了,这就是公主府的态度。父皇让你们几位大臣辅佐钰儿不假,可也没让你们为了打压而坏了规矩和律法。别忘了,乾坤未定,来日方长。”

    所以,他的决定同样会受她这张网的影响。

    这是威胁。

    一片沉默中,沈觅轻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听父皇提起杜大人,父皇赞说,杜大人一生清正,不堕名士风骨。”

    “杜大人,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

    有一就有二,这次是被迫针对越棠,今后呢?

    沈觅喝完一杯茶,便起身告辞。

    杜禾柏在她离开大厅的那一刻,低声道:“越棠会得到他应得的。”

    “他虽然聪明,可心思不在科举上,也没有研究过几位主阅卷官员的喜好,他的策论到了不喜他锋芒的阅卷人手中,不会有什么好评价。能得什么名次,便与我无关了。”

    沈觅笑了出来。

    她知道,至少在评卷上,越棠的会试不会再有什么人从中作梗了。

    沈觅转过身,双手在身前拢起,深深行了一个礼。

    起身后,沈觅多留了一句话的功夫。

    她想为越棠正名,道:“科举为了入仕,这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越棠看过几乎市面上所有科举相关资料,他不是不在意科举。”

    最后,沈觅加了一句,道:“他也不是不会研究人喜好,这篇策论”,沈觅顿了一下,道:“是写给我看的。”

    让她觉得亲切,觉得熟悉,觉得,就算这个世界只是一场任务,可越棠总有那么一点真实和不同。

    她很喜欢-

    出了杜禾柏府上,沈觅直接去了吏部接越棠回公主府。

    她一进官署,就见有小吏悄摸摸地要去报信,沈觅直接让人盯紧了通风报信的人,一边让人开路一边大步朝着越棠所在的考功司走过去。

    一到门边,就听到越棠平平静静地说着受委屈的话。

    “看看我会不会落榜……”

    沈觅走出来,冷声道:“不劳彭大人费心,自有公主府在侧盯着,越棠的科举,还没人动得了。”

    彭峦一见沈觅来接越棠,知道沈觅听到了不好的话,他立刻白了脸色,匆忙下跪道:“臣彭峦拜见清晏殿下。”

    声音听得出几分咬牙切齿。

    越棠方才还是一副沉着从容的模样,沈觅一来,他便安静站在一边,沉默着,有几分委屈和难过。

    沈觅余光看到越棠的神色转换,嘴角抽了抽。

    有必要吗?

    在吏部那么久都没事,他还能真受欺负?

    她不过就是借他敲打敲打人,还在她面前演上了。

    沈觅没心思再和彭峦多说,淡淡笑着,道:“彭大人,明日再会。”

    彭峦没什么机会能见到沈觅,可沈觅说明日见,那便是在朝上见。

    沈觅没有明确挂职,并不常上朝,她一上朝,就是有事发生。

    这回是针对彭峦。

    彭峦脸色惨白下来。

    沈觅看了一眼越棠,“走吧。”

    一脸看穿了他的模样。

    越棠望着沈觅,眼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不再一副委屈模样,跟在沈觅身边离开官署。

    出了大门,越棠才轻声道:“殿下,其实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他没想惊动沈觅,又让沈觅为他兴师动众。

    可沈觅护着护着,也就护成习惯了。

    任务即将结束,她能这样护着他的机会,也没有很多了。

    沈觅淡淡道:“我乐意。”

    越棠一愣,抿唇轻轻笑了。

    心中被暖意充满着,他嗓音温柔,道:“殿下这样好,日后我可能都离不开殿下了。”

    他就跟在她身后。

    声音悦耳动听,今日还是高高束起长发,让她想起在跑马场时的心乱如麻。

    沈觅一想起那日,心跳微快,思绪也飘乱了一些。

    等她回过神,两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

    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觅犹豫了下,叹了一口气。

    算了,日后,她对他还是克制一些吧。

    他能自己解决的,她不再插手。

    她总归要离开的-

    会试如期而至。

    沈觅比越棠还要紧张,她一大早起来坐在房中,推了当日应酬,还在一遍遍检查越棠要带着的物件。

    考篮中,笔墨纸砚、挖补刀、蜡烛、烛剪、油纸、锤子钉子……一系列从答题到挡风御寒需要的工具,还有果干、肉干、糕点……许多方便的吃食。

    会试要待三天,沈觅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云霏忍不住道:“都检查很多遍了,殿下,该紧张的是越棠才对吧!”

    越棠呢?他等在门边,完全没有一丝紧张的模样。

    云霏都要怀疑,到底是谁要去考试了。

    沈觅问道:“砚台,还有烧饭用的铁锅,还能有更轻便一点的吗?”

    云霏忍无可忍:“殿下!”

    “都是准备的最好的!”

    沈觅又看了一眼,才勉强放下心,无奈道:“行啦行啦,我不看了,我去送小棠到门边。”

    拎着考篮到了门边,就见到越棠在一旁等着。

    见到沈觅,越棠就露出一个笑容来,走近她,轻声喊:“殿下。”

    他今日穿着简单,以舒适为主,宽松的衣衫偏生还能看出一股雅致和矜贵之感,如同要和她出门踏青,神色自如得很。

    沈觅羡慕地看着越棠。

    那么淡定多好,哪像她,昨晚睡都没睡好。

    她这样担心,还不是因为她想要让这个5%能完成地再好一些。

    这个5%和殿试的5%,她都想让越棠很好很好。

    看着越棠,沈觅认真道:“别紧张。”

    她想了想,道:“不要有压力,随便考考就行,反正你年纪小。”

    考前,哪能这样说话……

    沈觅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不说话了。

    越棠认真听着,他觉得,整颗心都是满满的。

    只是一场会试,沈觅便为他紧张小心成这样。

    他笑了出来,眼中满是笑意,道:“好,都听殿下的。”

    将考篮交给越棠,沈觅示意车夫和越棠一起上马车,早早去考棚等着。

    随后便立在门边,做出了送别的模样。

    越棠一怔,在马车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沈觅过来。

    “殿下?”

    沈觅沉默了片刻。

    她虽然很担心,可她还是不去送越棠了。

    外面都传闻越棠是她的面首,这都会试了,她不去送他,好歹也不要让流言再有新说辞。

    这是科举路,她还是想为越棠提供一个尽量好的条件,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环境舆论上。

    她去,他定然会受人非议。

    越棠站在原地,笑意渐渐敛下,垂着长睫,轻声问:“殿下不去送我了吗?”

    看着他的神情忽然低落下来,沈觅心头忽然有一丝负罪感。

    她干笑了一下,还是道:“我就不去了。”

    越棠就站在马车下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直到沈觅看着时间有些紧张,皱眉催促道:“快去吧。”

    越棠抿了一下唇。

    他声音又轻又低。

    “可旁人都有人送的,只我没有。”

    仿佛藏了无数的委屈,最后归结于他轻轻道:“小棠没关系的。”

    沈觅:“……”

    她被气笑了,忽然就一点都不紧张了!

    第46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任务进度95%:我们……

    要是换做前世的沈觅, 打死她都不会相信,越棠会在她面前摆出一幅又茶又可怜的模样。

    现实太能超越人的想象。

    沈觅震惊过后,目光放空, 麻木地看了看日头,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点时间。

    她仔细想了一下, 这一世的越棠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越棠没等到沈觅回话,唇瓣微微分开,又像是要说什么,沈觅立即防备道:“要说话就正常点说!”

    之前她说越棠茶, 他还怔愣着有些委屈, 这回却是一派坦然。

    他就是故意茶给她看。

    不就是不去送他,他看她的眼神都快成控诉负心人了!

    越棠反问道:“那殿下会改变主意吗?”

    沈觅皱着眉, 苦口婆心道:“今日是会试第一场,我去又会让人在背后中伤你, 一场就三天, 影响到你的状态就不好了。”

    “别人怎么中伤我?”

    越棠认真发问,沈觅顿了一下, 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越棠难道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他?

    沈觅咬牙,“不要装不懂!”

    越棠哪会有那么单纯!偏偏总是一副天真又纯净的模样。

    沈觅绝不上当!

    越棠眸中有些笑意, 十分坦然道:“说我是殿下的面首?”

    沈觅没有答话。

    越棠眨了眨眼睛, 道:“可这不算中伤啊。”

    他走到沈觅面前,一直到两人身前只有半臂的距离。

    越棠突然靠近, 沈觅睁大眼睛, 心底警惕蓦然拔高。

    这样近的距离, 她一抬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越棠的面容,每一根睫毛,眼上恰到好处的褶皱, 明澈的眼瞳……

    尽管已经很熟悉了,可这样近距离看着,还是让沈觅忍不住心跳快了一瞬。

    越棠认真道:“殿下日后若是要面首,刚好可以考虑一下我。”

    “……”

    这是他该关心的问题吗!

    上次在黄金台他也说过,可那时明显和这个时候不一样。

    越棠那时还和她疏远着,所言皆是真心想要对她有用证明自己的用处,如今他和她都这样亲近了,也将要正式入朝了,还将这事儿挂在口中?

    沈觅拒绝!

    越棠又要说话,沈觅立即抬手捂住。

    “闭嘴!我送你!”

    沈觅面色微苦,她妥协,越棠就别再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堵住了他的话,沈觅才稍松了一口气。

    她手掌下,他呼出的气息温热,被拂过的掌心肌肤微微酥痒。

    沈觅能感受到他唇瓣的触感。

    心底有些难言的柔软。

    沈觅立即将手收回,便见越棠轻轻笑了。

    他得逞了。

    日头不早,沈觅抓紧时间送越棠进考棚,一路上,她认真思考,到底该怎么改改越棠如今的性子和习惯。

    一言不合就故意茶言茶语,她还都能看得出来,不管她配不配合接下来都是撒娇。

    就是觉得她拿他没办法,完全没有在人前稳重的样子!

    沈觅将越棠送到考棚前,看着他下马车排队在人群后面。

    少年红衣朝气又艳丽,在人群中回首,笑着朝她招了一下手。

    越棠站在远处,中间隔着各式各样的华服公子,他一回眸,沈觅只看到他在对她笑,而中间的所有人、所有喧嚣,都被模糊、淡化。

    只剩下这个少年。

    这一瞬间,她的心也是满的。

    沈觅看着他,慢慢弯了眉眼。

    越棠费了心思缠着她,其实,她又何尝不想看着越棠一步步、越走越好。

    可终归有尽头。

    沈觅一直等到越棠进了考棚,才让人放下车帘,调转车头,驾车回府。

    考棚前人山人海,即便是在车上,周围的议论依旧声声入耳。

    沈觅能听到,其中不乏有阴阳怪气越棠,说他为人面首不配为天子门生的。

    还有原本那些翻来覆去说的什么攀附权势、没有骨气、耻读圣贤书……

    沈觅一句句听着,心里一句句反驳。

    越听越气恼,沈觅甚至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控制流言、引导人谈论越棠已有的功绩和成绩,但刚要叫人去办,所有话却都停在喉间。

    她决定过的,越棠的事,他能自己解决的,她不再插手。

    越棠不是在温室里养出来的,与其等她离开后让越棠突然间适应没有她处处维护,倒不如,现在就慢慢放开手。

    让两个人都早点习惯才好。

    沈觅打定了主意。

    三日后会试第一场结束,沈觅在考棚不远处等着。

    出来的考生皆是脚步浮虚面色苍白,等到越棠出来,他面色也带着些疲惫,他一出来,那些愈演愈烈的谩骂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越棠怔愣了一下。

    这次沈觅没有出手。

    看到公主府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越棠宽了心,笑着走到沈觅车下。

    沈觅看着越棠走近,温声问:“如何。”

    “还不错。”

    这三日在号舍中,沈觅准备的东西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他在里面不算很顺利,倒也耽误不了他答卷。

    越棠不打算和沈觅说这些。

    上了马车,沈觅神色自然,装作漫不经心道:“之前,你说你自己可以应对,那我今后不再插手。”

    说完,她就挑开车壁的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不去看他。

    这件事开始,日后都让越棠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不再小心翼翼护着他,公主府只是作为后盾,让他在北朝朝堂中自己成长起来。

    越棠深谙官场之道,相比前世,如今他的仕途称得上是一片坦途。

    放任他成长,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不只被她保护,还能反过来,做她最坚实的护盾和刀剑。

    他有机会与她并肩,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都能站在她左右。

    越棠想了一下将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温柔又郑重,道:“好。”

    “殿下……”

    “您继续往前走,我会很快跟上您的。”

    前路迢迢,可越棠一想到,他能和沈觅长长久久,不管多难,他都觉得,他已经得到了最美好的梦境-

    会试分为三场,二月初九第一场,接下来两场分别是十二、十五开始,要连着考九天。

    外面想要干扰越棠的人并不少,流言四起之间,沈觅坐在公主府的窗台前,看着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一天天等过去。

    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月历,是二月和三月的,每过一日,她便打上一个勾。

    三月初一便是殿试,科举之路的最后一环,任务的最后一个5%。

    越棠每场结束后都会出门去做安排,沈觅坐在府中,听着云霏传来的消息。

    关于越棠那些不好的议论渐渐被旁的事情压下,私下的传闻始终在可控范围之内,影响不到他入仕。

    直到第三场,开始有人放出消息,言曰会试会元已定,必然是清晏公主的面首越棠,今年会试只是为了让清晏殿下满足美人的野心。

    这样一顶帽子扣到沈觅和越棠身上,沈觅几次想要出手,却还是忍住了。

    越棠虽然人在考场,可是他每回出来都忙碌一晚上,做下的准备都在一一用上。

    先是为他正名的名士师者、民间流传的诗作文章、工部制造署联合的发声……

    惊涛骇浪的谣言被不紧不慢地压下,越棠本人的声势越来越高,同时也成了今年的状元热门人选,而背后推动这些发展的越棠本人,却始终在考场中还没有出来。

    他对流言和事变的推演和准备完美地面面俱到、毫无破绽。沈觅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做到这些、如何想到每一步的时机的。

    她并不是不能做到,只是不能保证,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在完全切断和外面的联系的情况下,还能让事情沿着预设的方向发展。

    她甚至都不知道,越棠什么时候又在北朝有了这样的影响和能力。

    春闱最后一场考试期间,丽阳落了一场春雨。

    沈觅推开殿中的支摘窗,支颐看着雨后天上现出的一弯霓虹。

    她漫无边际地走神,前世今生掠过脑海,沈觅忽然想到,这一世这样弱小的越棠,都能左右流言舆论,前世他权掌整个南朝,他不能吗?

    是懒得做,不在意名声,还是……

    他故意的。

    沈觅在脑海中喊了一声系统。

    “我能再看看前世吗?”

    系统有些惊讶,但还是回答道:“你积分足够,可以回溯看一看。”

    沈觅仰头看着天上辉煌的霓彩,没有立刻说话。

    “不过,”系统犹豫了一下,站在沈觅的立场上劝道:“任务都要结束了,你看前世也没什么用。而且积分也能兑换成你在现代醒来后的财富,你……其实没必要再探究上一世。”

    确实,她知不知道,都没什么。

    沈觅所想,还是和系统有些微差别。

    越棠是这一世的越棠,她不需要知道前世的事。

    不需要……再主动去建立更深的羁绊。

    沈觅掐紧了窗棂,直到指尖有些钝痛,她才回过神,看到用力到发白的指甲颜色,沈觅克制地,慢慢将手松开。

    “只是问问,我不会去探究的。”

    沈觅捂住了眼睛-

    等到会试最后一日,沈觅受诏,要先入宫。

    原本她经常去柳贵妃的碧落宫去寻陛下,如今碧落宫中贵妃已逝,沈觅随着宫人一同前往了陛下如今所在的养心殿中。

    庄严的殿堂肃穆威严,陛下独坐其中,面前是一盘残棋。

    陈全见到沈觅进来,笑眯眯地提醒陛下,道:“陛下,清晏公主到了。”

    “拜见父皇。”

    沈觅行了一礼,陛下头也不抬,就招手让沈觅坐到对面。

    棋局走了一半,陛下手边是白子,沈觅身前是黑子。

    她垂眸看了一会,拈起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

    陛下随着落子。

    棋子落在白玉棋盘上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堂中放大,沈觅凝神去推算接下来的走位,不妨听到陛下忽然开口说话。

    “钰儿身体不好。”

    沈觅握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沈钰身体情况很不好,甚至撑不过今年,她知道。

    陛下摩挲着棋子,垂眸落子。

    “柳氏瞒得好,朕也是今日才知道,不好是如何个不好法。”

    陛下本是想在沈觅和沈钰相争中,定下皇储之位,女子掌国不易,可时日不多之人,如何能为君?

    沈觅低眸看棋,没有说话。

    陛下松开手,让手中棋子落回棋笥,抬眸去看棋盘对面自己的女儿。

    她很好。

    心性冷淡又克制,再受宠爱都不会真心和他亲近,因为恩宠被刺杀,同样也不会对他有怨怼。

    这向来是让他很满意的地方。

    为她造势多年,她担得起封号的“清晏”二字,也受下了背后的危机。

    争位之中,若是她还能压过嫡子身份的沈钰,加上那么多年的声势,她上位也能稍微容易一点点,他就把北朝给她也无妨,若不能,那她前二十年的荣宠,都会成为沈钰皇位下的垫脚石。

    如今,因为沈钰的身体,不用再往下看,也能知道结果。

    柳贵妃这一生,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瞒下了沈钰的身体情况直到今日。

    陛下道:“这棋,不用下了。”

    乾坤已定,这棋结束了。

    沈觅应了一声。

    陈全上前来将棋盘收回,另将煮好的茶水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陛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如同话家常一般,道:“北朝立朝六十一年,朕是第三任皇帝,看不到北朝百年,今后你帮朕看。”

    沈觅手中还捏着一粒黑子,听着陛下的话,她恍惚了一下。

    陛下没有在意沈觅回答与否。

    “你的雍州很好,今后想在全国推广改制,也可以。”

    “越棠不错,可你若为主,得能压得住他。卧榻旁不容他人酣睡,你不能不防着。如今可以用他,等到安定下来了,还是让他去制造署好了。”

    “清晏,这皇都之大、天下之大,无处不是王土,但也无处是家。这个位置,不是给有情人坐的。”

    “你一直让朕很满意,朕不希望越棠成为你的例外。”

    沈觅手拢在袖中,黑子在掌心被捂热。

    她一直都知道,这不会是她的归处,陛下以为她冷情,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陛下不想越棠真入她心里成为她的软肋,沈觅垂着眸,没有立刻回答。

    她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沈觅慢慢道:“父皇一直都误会儿臣和越棠了。”

    “最初是误会,可时间久了呢?”

    陛下低笑了一声,“他继续这样一心一意跟在你身边,你能冷心多久?”

    陛下在和她说着皇权,沈觅想的却是其他。

    前世她陪顾衡那么多年,从没有过动摇,越棠对她而言,已经不太一样了。

    早些结束,也好让她能毫无犹豫地离开,重新继续她原本的生活。

    尽快结束,才好没有牵挂地离开。

    沈觅轻声道:“殿试过后,儿臣便会安排越棠离开公主府。”

    她离开后,越棠是独自再找一处宅院,还是和新科进士一同在朝廷安排的巷子,都随他自己的安排。

    陛下应了一声。

    不再说话,寂静中,几杯茶结束,陛下才又出声,却是直接下令。

    “你明日出发,去雍州例行巡视,路过青州的平洲港,去查那里的盐运。早日解决了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今科进士授官。”

    雍州距丽阳至少要五日,路上再去平洲港查案,留给她的时间太紧张,她就算明日立即过去,也要紧赶慢赶才能赶上。

    那明日过后,直到任务结束,她都不一定能再见到越棠。

    沈觅皱眉,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应了。

    那便这样吧。

    这样也好。

    陛下身体不算好,却也不算差,他还有时间从宗室中再挑出一人出来。

    越棠也能早日接受她不在。

    她可以直接回家。

    相对无话,一壶茶喝完,沈觅起身告退。

    陛下看着沈觅,她站起身,礼节周全地朝他行礼。

    阳光撒在沈觅背后,将发丝边缘照成柔软又温暖的金黄,阴影下,她的眉眼面容都被光线修饰地柔婉娇美起来,和他记忆深处,许久没有再想起的面容重叠起来。

    陛下恍惚了一瞬。

    沈觅行完礼,便直起身,光线带来的错觉随着她的动作很快消失。

    又成了她特有的锐利又冷淡的美艳。

    陛下闭了一下眼睛,轻笑了一下。

    “你只生得像她,却不像她。”

    沈觅的生母,他的发妻。

    元后在沈觅五岁时病逝,陛下在那以后再没有选秀扩充过后宫,后宫中专宠的,也只有沈钰生母,柳贵妃。

    沈觅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残忍的帝王。

    沈觅低声道:“想让钰儿能与我相争,既要让他有柳家的支持,还要让他有嫡子的身份,您也只想有一个皇后。”

    所以,便让独宠了十五年的柳贵妃死,他再追封。

    因此,自始至终,他都只有过一个结发的妻子。

    陛下发间已有白色,他看着沈觅,只是笑了出来。

    好似一个真心的笑。

    相对无话,沈觅又福身行礼,便退了出去。

    白日西斜,会试最后一场,就要结束了-

    养心殿十米外的一处隔间中,一名小太监匆匆将一个筒状的物件从耳边移开,这圆筒底端连着一根线,另一端穿过墙面,延伸到帝王的养心殿之中。

    小太监慌乱地将圆筒藏好,隐在墙面的书画之下,便强做正常模样,出了隔间,便继续做他手头的活计。

    等到他今日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才回了自己房中,又沿着几条错综复杂的暗道,来到了永安宫。

    小太监身体发抖,一句一句将养心殿中的交谈复述出来。

    沈钰听完,面色一瞬间惨白。

    “你没有听错?”依誮

    他身后有一青年人,在温暖的室内仍旧拥着厚重的纯白鹤氅,青年坐在桌前,莞尔轻笑。

    “我说了你不信,这是你自己的人听到的,还不信吗?”

    沈钰握紧了拳,额头青筋绷起,低声怒吼道:“母亲受他独宠十五年!”

    这人“唔”了一声,调侃一般,道:“或者,殿下应当高兴。高兴您在陛下心里,分量比柳皇后还要重。”

    听到“皇后”二字,沈钰受了刺激一样,猛地抓起一旁的砚台,直接朝着这人脚下砸过去。

    这人躲也不躲,砚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碎片割破了他的衣袍。

    沈钰愤怒过后捂住嗓子咳得喘不过气。

    “你滚!这是我北朝的事!”

    这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干净的另一边,笑着道:“我又没想着要害你北朝,这于我也没什么用处,我的诚意,明日你便会知道。”

    鹤氅外,他伸出一只手。

    苍白的肌肤下,清晰可见青色血管,掌心中,握着一个玉瓶。

    “久病就算成不了医,也求遍了天下医者,殿下,我能让你活到四十岁。”

    沈钰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咳出血来,他指着门边,怒道:“给我滚!”

    这人从容走到门边,到了门口,笑意带了些许促狭。

    “你若真想让我走,这砚台砸的可不应该是我脚下,而是我的脑袋。殿下,你还小,我可以容忍你的任性。”

    殿门关上,沈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胸口的刺痛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沈钰抱紧膝盖,脸颊埋在双膝之间。

    黑暗中,他咬破了嘴唇,还是呜咽出了声-

    会试结束后,沈觅接到越棠,连夜带着他去找翰林院中学识出众的翰林学士,听到翰林学士连连称赞,沈觅总算放下心。

    回了公主府,越棠听到沈觅明日离开丽阳的消息,蹭过去抱了沈觅好一会儿,才被哄着先去休息。

    第二日天未亮,沈觅便清点好了随行的人马,准备出城。

    越棠再过十日就要殿试,不能随行,他只能早早来送沈觅。

    丽阳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城阙有一高楼,是钦天监的观星之所。

    趁着天未破晓,沈觅同钦天监守夜的官员说了一声,便去到了顶层的摘星台。

    这是丽阳最高的地方,等到沈觅爬上去,已经气喘吁吁。

    头顶是星空,脚下是万千人家,整个丽阳都尽收眼下。

    这里可以看得很远,远到尽头山峦都归成遥遥一条线。

    越棠跟在沈觅身边,到了摘星台上,高处寒冷刺骨,越棠正想解开他身上披着的鹤氅,沈觅立即拦住他。

    “我不冷!”

    越棠看着沈觅,只好作罢,但还是坚持抬起手,将沈觅披着的厚重狐裘裹得更紧了一些。

    摘星台四周的宫灯在寒风中明明暗暗,头顶星光璀璨,目及万里山河。

    沈觅低眸,看着越棠的手指在她颈间熟练地系着系带。

    江山和星空为背景,越棠长睫轻垂,凛风吹起他的长发,在他身后扬起。

    这是沈觅难以描绘出的、极美的画面。

    系好系带,越棠眼瞳轻抬,看着沈觅。

    并不明亮的摘星台上,他的轮廓显地更深邃了些,好看地有些迫人。

    视线对上,沈觅轻轻笑了出来。

    越棠眼中郁色褪去,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他一笑,眼中便落满星辰。

    星空和他的眼瞳,沈觅分不清哪个更漂亮,可是此刻,她的目光离不开越棠的眼睛。

    越棠低声道:“殿下早些回来。”

    少年眼睛明澈纯粹,沈觅听着他的话,笑了笑,道:“好好准备殿试。”

    “那殿试结束后,我可以去找殿下吗?”

    越棠顿了一下,道:“那么久见不到殿下,我会很想念您。殿试结束后,只是去见殿下一面,很快我再赶回丽阳,不会耽误殿下公务,也不会延误我放榜后的事宜。”

    少年仔仔细细地说着,沈觅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越棠被沈觅看着,不再说话。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脸颊有些发烫。

    沈觅温柔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烧化。

    头顶星光闪烁,沈觅看够了越棠,仰头去看星空。

    她看星星,越棠看她。

    缺月坠在天际,漫天星辰,或明或暗,偶有一两颗闪烁一下。

    在现代,沈觅没见到过这样美丽的星空。

    星空,是宇宙万千恒星的光芒,走过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才能走到人眼中。

    时间和空间难以测量,就像沈觅不知道这个任务的世界究竟存在在哪种意义和时空维度上。

    她在这里,有真切的五感六识,身边的人也有着鲜活又澎湃的生命,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时空。

    穷极所思不可解。

    沈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头顶都有这样一片星空。

    只有这片星空囊括了所有的可知和不可知,用自存在以来就遵循的法则运转着,亘古不变,日升月落,四季更迭。

    “小棠,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同一个。”

    越棠皱了一下眉。

    头顶的无穷无极之大,当然是同一个。

    沈觅的眼睛被星光映地闪闪发光,她微微笑着,就站在他身边,越棠忽然觉得,沈觅在这一刻,离他好远。

    越棠心底有些不安。

    “殿下……”

    越棠拉住她的手,皱眉道:“我有些怕。”

    “怕什么?”

    怕他再也见不到她。

    越棠正要开口,摘星台又上来一人,云霏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框,打断了越棠未说出口的话。

    “殿下,南朝有变。”

    沈觅笑容淡下,立即上前扶住云霏,问道:“什么事?”

    云霏平稳下来喘息,道:“南朝党争结束了。”

    “那么快?”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衡优势在于重活一世,顾微澜优势在于他的谋略计策。

    他二人回到南朝之后,最多才三个多月,就彻底分出胜负了?

    云霏道:“南皇陛下重病垂危,三皇子殿下割肉为药引,一碗药下去,南皇陛下驾崩,三皇子被处死。”

    沈觅听得愣住。

    云霏忍着恶心继续说完,“暗探传来的消息,是看着三皇子和漪妃一起死在皇陵中的。”

    顾微澜那么疯,就这样死了?

    沈觅眉眼间慢慢凝重起来。

    越棠皱了一下眉,沈觅想了一下,仔细吩咐下去,道:“你在丽阳继续准备殿试,卫山留在你身边,我让卫江亲自去南朝一趟,再确认一下南朝的情况。”

    话音刚落,天际朝阳跃出地平线。

    金灿灿的光芒仿佛有了实体一般,从云层中倾泻出来,洒向人间。

    摘星台上的三人齐齐看向朝阳,久久不语。

    沈觅抽回自己的手。

    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过了。

    该出发了。

    下了摘星台,钦点的五百侍卫列队整齐,沈觅上了马车,越棠站在城门口。

    车队在朝霞中远去。

    来送的不只有越棠,还有一处不起眼的屋舍后,一个穿着纯白鹤氅的纤弱青年。

    他站在角落,面带愉悦的微笑,看着沈觅和越棠先上了摘星台,又看云霏通报消息,最后沈觅出城,留越棠在丽阳城中。

    他好像找到了极大的乐趣,柔声道:“可要早些回来啊。”-

    沈觅一路快马加鞭,三日后,到达平洲港。

    一早就往雍州传了消息,调派的封地公主府府兵也在又两日后到齐。

    沈觅有条不紊地和当地衙门接触,盘查并监督着这回的盐运。

    二月廿八。

    沈觅查盐运刚有头绪,丽阳传来消息,春闱放榜,越棠为首名,中会元。

    沈觅真心地笑了出来。

    随后继续如常处理手下事务,过了一会儿,沈觅垂眸看着刚写下的字迹,才问系统:“任务进度。”

    “95%。”

    系统回答很快,从它的机械音中就能听出兴奋,道:“还有最后5%,就要结束了!你的身体正在治疗完成,正在康复中,再过些天就能完全恢复,你回去准备准备就能出院回家了!”

    沈觅笑了一下,声音也有些轻快,附和系统“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就在系统以为沈觅不再说话时,却听她轻声问道:“越棠的亲密值呢?”

    “85。”

    明明已经“攻略成功”了,亲密值也够高了。

    怎么还能再涨。

    沈觅声音很轻。

    “别涨了。”

    第47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任务进度:100%:……

    随着会试结果到来的, 还有一封信。

    沈觅一直等到清楚地梳理完一遍查盐运的头绪,这才拿起纸刀除去信封上的火漆。

    宣纸雪白,笔锋凌厉。

    “展信安。

    殿下见信之时, 杏榜已昭。

    棠生一十七载。忆及年幼时, 唯寒室烛火半寸、书蠹成灰。是时, 棠不知何为喜怒,仅于书中先贤字句识得悲欢荣辱。棠少无亲友,谨仿诗文以规言行,此乃棠最初所行所思之依照。后灾厄临门, 棠流离荒野, 得慕容氏教养。

    棠生于世,如浮萍游于江海, 惊涛可覆灭、鱼虫亦可食。圣贤书读千百,无一渡我, 歧路有违仁德, 然容棠以偷生。

    承蒙殿下不弃。棠得以扫劣根、拾旧习,年十一, 又于殿下和文章之中,窥千古、识礼义。

    今朝杏榜提名, 棠欣喜, 然卿遥隔千里,欢喜散去空留相思。

    府中芳菲正值佳时, 苍瓣如雪, 艳色如胭。堂前落英缤纷, 棠取桃花酿酒、玉兰做香,殿下归来,可愿品鉴?

    思卿朝与暮。

    越棠。”

    沈觅看完, 拿着这封信,眼中怔怔,久久说不出话。

    明明是没有温度的普普通通一张宣纸,炽热地却几乎能将她烫伤。

    系统生疑,正要来看,沈觅立即回过神,迅速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还不给看?”

    “不给。”

    沈觅冷声拒绝。

    系统气地念叨两句,重新归于沉默。

    沈觅将信封放到身前的书案上。

    看着信封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沈觅慢慢地,趴在了桌上。

    这个姿态既不端庄也不优雅,将手臂搁在桌上,脸颊贴在手臂上。

    书信就在手臂下面。

    沈觅只想这样,抱着这封信,让她再冷静一二。

    其实,这些天里,她在平洲港,几乎没想起过越棠。

    她在让自己习惯,避开会让她记挂起越棠的一切人和事。

    回去之后,这便只是一场梦,她要全部割舍掉,过好她现实的生活。

    效果还不错。

    是在看到这封信之前。

    在看信之前,她能将其放在一旁心无旁骛处理事务,在看信之后……

    沈觅什么也不想做了。

    只想就这样静静趴一会儿,越棠的信就在她身边。

    信中,越棠说了他很小那时的经历。

    他很早就有了记忆。可幼年只记得寒室、暗灯、书籍,没有父母双亲,没有同龄玩伴,不懂悲欢,拙劣地学习书中礼义廉耻、模仿书中的喜怒哀乐,直到流亡后被慕容氏收养。

    他今生走过歧路,又重回了正途,如今正是满心希冀。

    从他的落笔和一字一句中,沈觅能看得出他的认真和欣喜。

    还有满溢出来的,对未来的幻想和高兴。

    可这封信对于沈觅来说,太沉重了。

    “这个任务不适合我。”

    沈觅低声念了一句。

    云霏推门进来,在一边等沈觅回信,隔得有些远了,云霏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她走近了几步,询问道:“殿下?”

    “没什么。”

    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很快就直起身。

    够了。

    她想要将这封信压到书中,信封一拿起,却看到下面还有一张纸。

    这张纸上只有几个名字,底端落款是“师闻致远”。

    当下并不时兴取表字,但是不少世家大族还留着这一传统,在族中子弟入仕前也会取一个端方的表字来引以为将来的方向。

    闻致远在春闱放榜之后就准备了几个表字,眼巴巴来让越棠选,越棠直接寄给了她。

    四个极美的表字,谨行、长雍、子嘉、成泽。

    云霏扫了一眼,笑了出来,道:“越棠让殿下给他选字啊。”

    说完,云霏无奈摇头,笑道:“可真是……”

    云霏笑着没说下去,看了眼那四个表字,轻声念了一遍。

    “寓意都很好,殿下打算选哪一个?”

    还是让越棠自己选吧。

    沈觅捏紧了衣袖,视线落在纸上。

    过了一会儿,沈觅终归还是拿起了笔,圈出了一个名字。

    “寄回去吧。”

    云霏一愣。

    “殿下不再回一封信吗?”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声道:“就不回了。”

    云霏皱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拿起写着名字的这张宣纸便匆匆忙忙出门寄信。

    天色暗下,沈觅继续原本打算的动作,将越棠的信压到书架最底端。

    过了今夜,便是三月了-

    轻柔的阳光撒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透明的玻璃窗半开着,将整洁的窗帘吹得晃动着,携着清淡的花香,飘绕在她周围。

    沈觅试着抬了一下手指,食指上套着的脉氧仪稍微移动了一下,带着手掌整个从身前滑到身侧。

    耳边不再有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沈觅听到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医生说,她的病情在好转了。”

    杂七杂八的声音还在继续。

    沈觅眼睛稍微睁开了一条缝。

    她面前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白板,油性笔在上面写着她日常的治疗。

    简化过的汉字她看着有一瞬间的陌生,看清一笔一划后,沈觅几乎想要热泪盈眶,眼睛却干涩着,将她全部的情绪、全部的意识,都封锁在这具原本不能移动的身体中。

    可是刚刚,她的手指动了,系统说的是真的,她会康复的。

    “这次给你带的是香槟玫瑰,每次来都换着花样,我再来看你几次,可就找不到什么没买过的花了……”

    “沈觅,快点醒过来吧。”

    ……

    沈觅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

    她眼前是纹金绣凤的帷幔,光滑整洁的绸缎从顶端垂下,隔出一小片静谧的空间。

    房间中,被拢住的灯火幽幽暗暗,香炉中的熏香香气惹人困倦。

    沈觅睁大眼睛盯着帷幔好一会儿。

    直到眼睛干涩地睁不开,她才捂住眼睛,闭了闭。

    是梦啊。

    从这样的梦境醒来,沈觅僵硬地拥着锦被坐起身,心中空落落地难受。

    天色还早,沈觅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却再也攒不出一丝睡意。

    沈觅索性将帷幔拨开,披衣下床。

    春寒料峭,屋内却被地龙烘地暖融融。

    沈觅拨开灯罩,将房中的灯台悉数点燃。

    灯火在她手下一盏盏亮起,灯台上繁复的花纹精致又奢靡,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还是清晏公主。

    火焰跳动,一下一下,慢慢带走梦中惊醒的巨大空茫和落差。

    等到满室灯光亮起,沈觅终于摒弃了所有来得太早的情绪。

    她站在书案前,翻开了她的小月历。

    三月初一。

    窗外已有晨光,丽阳城的此时大概是极为热闹的。

    皇城外会排满人,家家户户谈论着三年一度的殿试,会试取得成绩的学子,正列队在皇宫外面。

    等到天一亮,就会由宫人带着,入太和殿由陛下亲自任考官,考察最后一试。

    越棠的殿试,便是今日了。

    沈觅阖上月历,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一日上画上勾,剩下的,就只有两个数字,二、三。

    这份三月月历的最后一日,是三月初三。

    殿试放榜的日子-

    朝鼓声中,今科贡士候在太和殿之外。

    陈全在陛下面前躬身道:“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进来吧。”

    面前垂下的冕旒让人看不清陛下的神色,陈全听到答话,往阶下走了两步,高声传唱——

    “进殿!”

    今科贡士分为两列,整齐地列队而入。

    左侧以越棠为首,随着陈全的传唱声,行礼之后落座。

    试题压在书案上,贡士们纷纷开始浏览题目,等到读完题,思索过后,先后开始有人落笔。

    越棠揽袖悬腕,垂眸运笔。

    陛下在龙椅上看一会儿折子,歇下来时,视线便一一扫过殿中学子。

    最后停留在越棠身上。

    陈全将批好的奏折搬下去,陛下理了一下衣袖,悄然无声地从右手边走下高台,走到下面的学子中。

    略略看了一眼他经过的学子笔下的策论,陛下神色不辨喜怒,继续在殿堂中踱步。

    走到一个学子身边时,眼睛有些累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抬眸朝远处看过去。

    他站在越棠身侧几步外的地方,能清楚地、毫无遮挡地看清越棠的侧脸。

    陛下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越棠,第一次看到越棠的侧脸。

    往日暗卫也曾将他模样画出来放到他桌上,就算两次宴会都没见到越棠,陛下对他也算不得生疏。

    可是纸上只是寥寥几笔正脸,终究不是越棠站在眼前这样熟悉。

    陛下站在原地盯着越棠,一时间忘记了走动。

    越棠的侧脸,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曾经见过,后来暗中派人追杀,却一无所获的人。

    太像了。

    陛下有些恍惚。

    陈全注意到陛下的失态,走到他身边,轻声提醒了一下。

    陛下如梦初醒,不再留在下面,又坐回到龙椅上。

    陈全又拿过来的新的奏折,他也再没有翻开过,手中茶杯越捏越紧,水漏在大殿中的声响空旷又漫长。

    直到等到殿试结束,学子谢恩离开,太和殿殿门关上。

    陈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陛下的神色,道:“是谁策论写地一塌糊涂吗?”

    陛下摇了摇头。

    “你之前见过越棠吗?”

    陈全愣了一下,“见过一两次。”

    陛下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他看着陈全,眼神沉沉。

    “你有没有看出来,他像一个人。”

    陈全怔怔然,“老奴愚钝……”

    陛下低低说出一个名字。

    “宗不鸣。”

    陈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看到陈全没控制得住的神情,陛下冷笑了一下。

    “想起来了?像不像?”

    宗,前朝皇室之姓。

    南北两朝建国六十余载,天下人在这些年也都习惯了南北划江而治。

    但是当初分为南北并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事。

    前朝最后一代皇帝昏庸无能,诸侯割据四方,将南北兵符托付给了两个异姓王,以互相牵制勤王救驾,最终的结局是两位诸侯王各自建国。

    废帝死于逃亡之中,前朝余孽南下,藏于南朝之南,是为南越。

    传闻南越六十多年依旧筹谋复国,陛下年轻时微服私访,竟与前朝仅剩的皇室血脉宗不鸣结识。

    知道宗不鸣身份后,宗不鸣彻底消失,再寻不见,直到南皇私下传来已斩杀宗不鸣的消息。

    没想到,前朝极有可能的最后一个血脉,就在他眼下。

    前朝灭国六十多年,南越余孽中仍有遗老,陛下不知道南越那边在这六十多年里究竟准备了些什么、准备了多少。他确定的是,一旦让他们找回血脉,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召集南越全部子民,破釜沉舟,妄图复国。

    越、棠。

    南越的越,海棠的棠。

    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名字,之前竟没有一个人将他往这方面想过。

    陛下捏紧了掌下龙椅上浮雕的龙头。

    陈全颤颤巍巍道:“陛、陛下……”

    夕阳照不亮空旷的殿堂,直到天色彻底暗下,陈全腿站得都疼了起来。

    陛下声音浑浊低沉。

    “盯紧他。三日之内,找出丽阳中的前朝余孽。三日后,杀无赦。”

    不管越棠是不是前朝余孽,错杀也好,他绝不会留下一丝隐患。

    暗处,一个暗卫领命,召集一个小队的暗卫,就此离宫。

    殿试结束。

    沈觅这边有她任务结束的倒计时,陛下那边有他留的三日死期,越棠在殿试结束后,直接回公主府,牵出一早准备好的千里马,在城门关闭之前策马出城。

    摘星台上,他说过的,殿试结束后,他要去找沈觅。

    他心中太不安了。

    什么是同一片星空?

    他和沈觅还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他们也在同一个国度。

    为什么沈觅只说了星空?

    她不是喜欢借着风花雪月等意象表达言下之意的人,她说星空,那便只是星空。

    只是星空,那身边的这一切呢?

    越棠希望自己只是胡思乱想。

    他、沈觅、顾衡能够重生,就已经是他知道的天底下最大的匪夷所思。

    或许,还有更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想象的呢?-

    三月初二,夜。

    养心殿之中,阅卷大臣挑出了十份策论,交由陛下来定下最终的名次。

    陈全随侍左右,屏退了一众宫人。

    陛下一一看过去,将越棠的策论留在最后,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看完,淡声道:“可惜了。”

    陈全知道首尾,此时只能懦懦着,低头为陛下研墨。

    陛下低声道:“你说,要是清晏知道朕要杀她的越棠,这回她会不会怨恨朕?”

    陈全面色一僵。

    陛下似笑非笑看着他,故意为难一样,等着他的回答。

    陈全糊弄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道:“哪儿会呢,殿下最是敬爱陛下,不过是一个貌美少年,殿下哪会在意。”

    他声音都在抖。

    陛下笑出了声。

    “她会。”

    陈全连忙跪下,将额头砸在地面上磕出来重重一声响,血丝被蹭到地上,他的头颅埋在两手之间,全身都在发抖。

    这些话,天下间只有陛下能说,别人不仅不能说,甚至还不能承认是对的。

    陈全比谁都知道。

    陛下还在笑着,道:“怕什么,朕又不会将前朝事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越棠的身份,也不能放任前朝余孽不管,朕可不忍心看她自己动手。”

    “她就算怨恨朕,但是只要朕还活着,她也只能怨恨朕。”

    陈全瘫倒在地上,吓得全身都软着抬不起头。

    殿堂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脚步声。

    陛下眉心一跳,猛地转头看过去。

    一道青年轻曼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高台下,一个梁柱旁的帷幔后面,慢慢地走出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纯白鹤氅的青年,一个是银蓝蟒袍的少年。

    “听懂了吗?都说了,你不要恨你皇姐。听听,你父皇对你皇姐是不是也没有心软?”

    沈钰眼睛通红,他浑身都细细地颤抖着,“父皇,是假的对不对?”

    陛下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卫洪!”

    顾微澜挑眉,配合地拍了两下手。

    另一端的帷幔后面,一个暗卫推出去了一具尸首。

    他笑地又浅又漂亮,道:“陛下还想见谁,晚辈都给您送来。”

    将尸首送来。

    陛下再也站不住,目光冷厉地看向沈钰。

    顾微澜轻轻笑着,道:“多谢陛下调离清晏,也多谢陛下杀柳皇后。您要是狠心地彻底,在发现二殿下时日无多后直接将他杀了,晚辈也就没有机会了。”

    陛下盯着沈钰,“你做的?”

    沈钰忍不住痛苦出声。

    “父皇……”

    “去年年底,我们还不是这样……”

    “您为什么要杀母亲?”

    “我和皇姐又算什么?”

    顾微澜对着沈钰亲切地责怪道:“别这样说。不要埋怨,你可以怪我。要是没有我,陛下的棋下得天衣无缝呢,你也不会知道。”

    陛下冷冷看着面前的两人。

    原本暗中守卫皇宫的暗卫,此刻全部凶多吉少,或者身死,或者被人控制。

    他冷声道:“沈钰,你还记得你是哪国的人吗?”

    沈钰尖声吼道:“我知道!”

    相貌清雅的少年此时疯癫一样,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却高高咧开。

    “你该死!你死了,我做为人子也不能再活下去,可还有皇姐啊……”

    “父皇,你满意吗?北朝还是皇姐的啊……”

    陛下双目通红。

    “引狼入室,愚蠢!”

    沈钰笑出声,道:“顾微澜已经死了,他不要你的江山。”

    顾微澜轻笑着,柔声应声道:“对,陛下也知道,好多日之前,南朝就已经宣布晚辈死了。”

    南朝烂透了。

    南皇、漪妃。

    杀父、再杀母,然后他来了北朝。

    一起共赴极乐。

    顾微澜神情微微愉悦,退后几步,抄手站在一边微笑着旁观。

    他脸上笑容纯稚又漂亮,就像孩童刚得到一块糖果,那样甜蜜,那样快活。

    暗卫将龙椅前的案上策论按照原本的顺序拿过来。

    越棠的策论原本在首位,是诸位阅卷大臣公认最好的一份卷面。

    顾微澜笑着翻过去,看完一遍,温声赞叹道:“小棠是状元啊。”

    看着陛下,顾微澜柔声劝说。

    “状元之才,陛下怎么能压着呢?”

    “清晏费了多大的功夫,就为了小棠能公正入朝,您可不能糟践了她花的心思。”

    “得了状元,小三元、大三元,这可就是六元了。清晏和小棠都会很高兴吧。”-

    三月三。

    盐运一事收尾,沈觅这几日睡不好。

    她睡不着就起来做正事,不过几日,就揪出来了里面中饱私囊的几个蛀虫,又雷厉风行处理了几案伤人杀人案,直到今日,平洲港已经没什么好再查的,沈觅准备启程往雍州去。

    再去看看她的封地。

    她一直记得这个日子,殿试放榜。

    任务结束,就不必再和任务过程中一样,结束通知无须等消息从丽阳传到这里。

    丽阳放榜的那一刻,任务就结束了。

    沈觅收拾完东西,站在书架前。

    她又看过去了一遍书目名称,手指挨在了最底层。

    她只看了一遍的那封信。

    她要走,没有将信收拾进去。

    本是想就此将信留在这里的,可她面对着这书架,一时间竟走不动脚。

    手指移动了一点,书架底层的毛刺扎了一下指腹,沈觅下意识缩回手。

    原本按在下面的手,因为这突然的刺激收了回来,仿佛是在预示着,她就该这样走。

    沈觅站在书架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也好。

    她转身往外走去,在心底问着系统,道:“金榜出来了吗?”

    系统的视角定在丽阳。

    金榜前遮盖着一大块红幕,下面围着挤着数不清的人,就在等着这一刻的放榜。

    有携着妻儿在路边观望的,有命令小厮冲挤在最前面的,有踌躇满志的,有颓丧迷茫的……

    此刻都等在榜下。

    系统免费将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切到了沈觅眼前。

    “合作愉快的福利!来来来,今天大方和你一起看!”

    沈觅看到一个红袍官员走到了榜下,一手握住了红幕。

    门外云霏忽然惊声道:“越棠?”

    “你怎么来了?”

    丽阳金榜之下,红袍官员笑着扬起手。

    他手臂猛地用力,红幕随着他的力道往下坠落,金灿灿的题字在阳光下粲然生辉,欣欣向荣,光芒万丈。

    六十一年,北朝第二十届科举,金榜已出。

    喧嚣声几乎要扎破人耳,系统贴心地将声音调到最小。

    随着金榜显于人前,沈觅看到首名的同时,她眼前看到的画面上,忽然出现了一行字。

    “六十一年,状元越棠,字长雍。”

    长雍。

    雍,其惟不言,言乃雍。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他不一定非要谨言慎行,他也不必一定要成为泽民之名士,他也不是一定要为人纯善嘉行。

    不要谨行,不要成泽,不要子嘉,要长雍。

    就让他欢悦、让他与这个世界和睦平安,让他永远雍容、自在。

    越棠,越长雍。

    ——“恭喜您任务完成。”

    第48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什么都解释不了了,他……

    “前日才刚刚结束了殿试, 你怎么今日就到了?”

    门外云霏顺口询问了一句,沈觅面对着房门,背后是藏着越棠书信的书架。

    系统高兴道:“任务结束啦!”

    主系统的声音提醒道:“任务已完成, 时间流速和现实时间同步, 请您尽快离开。您可以自由选择离开方式。”

    沈觅觉得自己是傻了。

    她居然开口去问:“怎么离开?”

    主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回答道:“上一世怎么结束的,这一世就怎么结束呗。”

    上一世,她是按照剧情死去,死亡之后, 才离开了上个任务。

    她其实知道的, 她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离开的方法。

    她得想一想, 该给自己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结束方式。

    任务结束,系统拿到奖金, 兴奋地异常活跃。

    “宿主……啊不, 咱们任务关系已经结束了!沈觅,你现在要不要走啊?”

    沈觅下意识摇头。

    她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走。

    雍州她还没有再去看一遍, 陛下让她查的盐运她还没有把折子写完呈上去,公主府下面的依附者她还没有安排好, 北朝接下来的继承者她也还没有选出来……

    千言万语, 越棠就在外面。

    让她怎么走。

    所以,她一开始就顺着陛下的意思离开丽阳, 处理完平洲港事宜就想尽快再走远些, 去雍州。

    门外少年的声音掩不住风尘仆仆的疲惫, 却压也压不住淡淡的笑意。

    “殿试结束便离开了丽阳,我想来见殿下。”

    沈觅这一瞬间不想听到越棠的声音。

    不想被动摇。

    系统完全没看到沈觅面上有喜色,犹豫了一下, 道:“你能回家了。两世,熬了快三十年,终于能回到正常生活里了,你不高兴吗?”

    从沈觅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到如今,已经很多年了。

    系统还记得它刚接收到这个宿主时,它兢兢业业地为她选了一个只要听话就能做完的任务,让她按剧情走顾衡白月光的戏份,她安安分分做一个干净不染尘埃的小公主就够了。

    沈觅做了什么呢?

    穿到年幼小公主身上,跑去国子监里面泪汪汪旁听,逼得陛下一早就为她安排课程,又将君子六艺学得在同龄人中最为出色。

    她漠然地将一切当作一个全息游戏,刷宫内宫外、妃子大臣的好感,涨皇城内外民众中的声望,既要做它安排的帝王掌上明珠,也要做占据朝堂一席之地的大公主。

    成为了北朝举足轻重的实权公主,它安排的那些戏份,沈觅敷衍着都能拿到最高的积分,还能始终占着主导的地位。

    就像一团耀眼不可靠近的火。

    系统没带过这样做任务的人。

    才第一个任务,就差点让她把积分刷满。

    第二个任务,她也做得很成功。

    在一点点了解到越棠的过往之后,系统怀疑过,这个救赎剧本会不会成为沈觅的滑铁卢,然而它却看到越棠的亲密值一点点升高,高到它没想过的数值。

    她前世让它操透了心,它嘴上埋怨,实际上,她是它带过的最喜欢的宿主。

    这样让人心力憔悴的三十年,终于要结束了,沈觅不该高兴吗?

    沈觅轻声道:“我开心啊。”

    得到了健康的身体,她终于能回家了。

    可另一股情绪,却拉扯着她向下,告诉她,你在犹豫。

    沈觅抬起手,用力揉了一下额角。

    她眼神复杂到脑海中都一片凝涩。

    闭上眼,沈觅调整了一下情绪。

    门外人影憧憧,云霏含笑的声音调侃道:“这才多少天,没见过比你更黏殿下的。”

    越棠笑了。

    沈觅低声道:“亲密值。”

    系统回过神,立即查询了一下,道:“90。”

    “……他是不是傻。”

    沈觅面上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好像冷淡极了,“我都避着他了,对他也没多好,怎么还会涨。”

    亲密值60,其实就足够了。

    可是,就算沈觅不为他殷殷切切,越棠还是会喜欢她。

    就像前世。

    她不用做很多。她在他面前,就能得到越棠全部的恋慕和向往。

    90。

    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

    沈觅按住了门扉。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沈觅或许知道了。

    可这是……

    沈觅仿佛能感知到两个自己,一个自己理智又冷静地接下去,这是多余的、意外的、不该有的,时间流速等同,她多留一日,现实就要晚醒来一日。

    另一个自己沉默着,最后还是轻轻道,这是她不愿、不忍看到的。

    她舍得去想象她走后越棠会有多难过吗?

    可是,将近三十年啊。

    要让她放弃留在这里吗?

    沈觅知道,不可能的。

    沈觅很少伤春悲秋,也很少因为情绪去胡思乱想。

    她今日自怨自艾太多了,她自嘲,若是将情绪抽离出去,所有愁肠或许都是空穴来风。

    沈觅扯开唇角,用力笑了笑,“我好自恋。”

    “啊?”

    系统一头雾水。

    沈觅轻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越棠又不是离不了她,她哪用得着自以为是地为他多愁善感。

    “我或许护着越棠护成习惯了。总担心,我走了他会不会很难过。”

    “大概会难过。可是,我不能因为他这一世在我面前娇气,就看轻了他。”

    “他可是越棠啊。”

    前世唯一一个让她深深记住,不想再为敌的人。

    就算藏起了利爪,她也不该小看他。

    沈觅松开了挡着门扉的手,用力将雕花木门从内向外推开。

    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暖意包绕全身,驱赶走了室内昏暗的阴寒。

    门边,越棠笑着看过来。

    少年眼眸中仿若蕴含着漫天星辰,明亮又坦荡,美丽地让人难以直视。

    “殿下,我来见你了。”

    阳光照在肌肤上,让习惯了室内的沈觅略微不适。

    沈觅抬手挡着迎面而来的光亮,眯了眯眼睛,弯起唇角,道:“辛苦了。”

    她话中疏远让越棠愣了一下。

    他来得急,衣上被树枝划破了几处,眼下也有淡淡的暗沉,在冷白的肤色上极为明显。

    有一点狼狈,却丝毫没有折损他的容色。

    三日的路程,他一日两夜就来到了她面前。

    沈觅低眸去看他的手。

    越棠的手原本娇气地不得了,在马上一小会儿都能破皮,刚去制造署那些时日,伤药就不能离身。

    如今,只看到他手上勒出了深深红痕,也没有缠着细布,沈觅看不到他的掌心,不知道有没有渗血。

    沈觅想,疼了,他自己会去上药的。

    她抬眸,轻笑着,柔声道:“那我今日便留在平洲港一日,小……”

    他有表字了。

    这个时候,也不好再改口,沈觅自然地说完他的名字,“小棠,你先去休息。”

    云霏无奈地笑了,“殿下本来都要走了,你一来,就不走了。”

    越棠听到云霏的话,眉眼总算又弯起,笑着应了。

    殿下还是宠纵着他的。只要还叫他小棠,他就能安心一些。

    三月三,上巳节。

    王公贵族会在这日聚会、宴饮,年轻男女走在夜晚的华灯下对歌、抛绣球,追求意中人。

    沈觅本来要走的,也刚好避开了节日的热闹,可既然留下了,当地豪绅官员的庆典她不可避免要出席。

    越棠在她暂居的驿馆先补一补觉,沈觅神思不属地应酬着,一直等到夜晚华灯初上,宴席上的少年少女要上街对歌,沈觅借口微醺,便和众人分开。

    等到了门边,就看到越棠刚从马车中下来。

    白日补了觉,傍晚沐浴更衣整理完仪容,越棠就迫不及待来找沈觅。

    门口乍见,少年粲然而笑。

    越棠走到沈觅面前,他低头看她,温声喊她:“殿下。”

    沈觅视线描摹他眉眼,轻轻应了一声。

    门边人来人往,青年男女在这一日走上街头,少年面颊微红,少女含羞带怯,缠绵的歌声中,沈觅微微发起了呆。

    越棠揽住她肩头,将她护到身边,避开了街上奔跑的年轻人。

    沈觅一愣。

    越棠只揽了她一下,就松开手,极为守礼。

    他有时守礼守到总会让沈觅觉得,她的猜测都是错觉。

    歌声荡荡悠悠——

    “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

    含蓄又饱含缠绵情意的热情歌声一曲曲撩拨在耳边。

    少年少女大胆地一唱一和,热烈的香气、飞扬的发尾,上方的华灯被风吹着晃来晃去。

    “喜变作羞来也,羞又变作恼……”

    绣球抛来抛去,上面缀着锦缎和铃铛,叮铃叮铃,在少年和少女手中高高抛出,又迎入怀中。

    听着歌声的意思,越棠手指收紧了一下。

    他有些向往,又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下唇,忍着脸颊的微微发烫,低声同沈觅道:“殿下能陪我走一走吗?”

    是不是太明显了?

    越棠说完,就微微撇开脸,耳尖殷红地好像要滴下血来。

    沈觅看着热闹的街道,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那走回去吧。”

    越棠心中充斥着让他脸红心跳的情思,并肩走在长街上,顺着人海往前走。

    街上华灯溢彩,让人无论看什么都显地迷离又暧昧。

    情歌一句两句响在耳边,晚风热烈温柔,明月当空,星辰闪烁。

    他的心上人在身旁。

    街上人来人往,沈觅和越棠衣袖挨着衣袖,手背也偶尔轻轻擦过。

    明明春寒还重着,可越棠却觉得很热,心里很热,身体也很热,热到他掌心都出了汗。

    他知道今日是上巳节,他换的是新做的衣裳,特地用了沈觅偏爱的熏香,束发的玉冠也换了新的样式。

    他应当是极为好看的。

    越棠忽然觉得自己大言不惭,又满怀欢喜。

    他想让沈觅看看他。

    “殿下。”

    “嗯?”

    沈觅正在出神,听到越棠忽然出声,抬头看过去。

    越棠生得高,她仰头看他,不可避免地直视了街上高高吊起的灯火,刺地眼睛有些涩。

    他眉眼容貌笔墨难绘出风采,夜间灯影下,好看地如梦似幻。

    越棠被看着,又有些羞赧地避开沈觅的视线,一时无言,只好没话找话。

    “殿下今日本来要去雍州吗?”

    沈觅应了一声,要是越棠晚来一刻钟,她大概就已经出发了。

    可越棠记得,他明明和她说过,他会来找她的……还好赶上了。

    沈觅似乎没想过要等他来。

    越棠笑意僵了一下。

    他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常。

    没关系的,她不用等他。

    看,就算她有行程,还是会为他停下。

    越棠很能想得开。

    前面一队手挽手肩并肩的少年少女踏歌而来,和人流的方向逆行,将一旁卖绣球的小姑娘挤到了两人身前。

    小姑娘仰头看了看沈觅,又看了看越棠,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立即挂上讨喜的笑容。

    “公子公子,夫人生得真好看,公子给夫人买一个绣球吗?”

    坠着彩线铃铛、绣着桃花和鸳鸯的绣球被高高捧起。

    沈觅怔了怔。

    夫人。

    越棠手指蜷起,心底的喜欢几乎要克制不住,他紧张地立即去看沈觅。

    她眉眼一如既往淡然沉静。

    越棠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小姑娘胳膊举得累了,从绣球后面冒出头来。

    沈觅温和笑了笑,正想说不是,越棠看着她的神色口型,在她之前朝着小姑娘解释,道:“不要乱讲。”

    沈觅看了越棠一眼。

    他居然会主动解释。

    尽管他的解释和没解释没什么区别。

    小姑娘老练地笑笑,又轻快道:“那公子给美丽的姑娘买一个绣球吗?”

    越棠看了看沈觅的神色,并不像有兴趣的模样。

    他打消了念头,摇了摇头,却还是取出碎银给了这小姑娘。

    前面逆行的少年少女们迎面撞上了另一队年轻人,互不相让,索性在街上对起歌来。

    载歌载舞,人群为他们让出空地。

    后退的拥挤人群中,沈觅和越棠挨得越来越近,越棠抬起手臂将沈觅护在身前,为她隔出一块没那么拥挤的空间。

    “梦儿里梦见冤家到,梦儿里双手搂抱着,梦儿里就把乖亲叫。梦儿里成凤友,梦儿里配鸾交……”

    心猿意马。

    众人嬉笑怒骂间,一个少年踩了少女的裙角,少女娇俏的歌声变了调,裙裾飞扬间,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少年慌张地向前去拉住少女,抱了个满怀。

    笑闹声更大了些。

    人群中更加挤来挤去,越棠护着沈觅,低下头颅,问道:“殿下觉得挤吗?”

    沈觅转过身,正要说话,越棠护在她身后的手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沈觅被推得往前了一步。

    越棠方才正低头和她说话,她猛地被推近,直接扑向了他身前。

    越棠将她接入怀中。

    沈觅额心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几乎停住。

    柔软的、温暖的。

    越棠的嘴唇。

    耳边不知道是谁的心跳。

    若是按照往常,越棠会放开她,红着脸说不出话。

    沈觅怔愣着。

    她背后的手臂却收紧起来,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

    另一只手扶上了她脑后,手指插进她发间,将她按地更近了些,以一个掌控的姿态,彻底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容不得她挣扎。

    沈觅僵硬着,手无处安放,只能扶在越棠腰间,浑身都轻轻战栗起来。

    额心意外的碰触,彻底变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吻。

    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他稍微离开了些。

    沈觅没有说话,全身都有些发软,没有将他推开。

    在她看着之下长大的越棠,此时强势地让她陌生。

    这一世的越棠,是一个很柔和的人,就连他在熹山书院那时,也是很柔和的,她知道的越棠,只有前世才在她面前强势过。

    沈觅愣愣地有有了一个怀疑。

    还不放开她,他还要做什么?

    沈觅怔着。

    越棠揽在她腰间的手摩挲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所有动作。

    他克制又温柔地,将扣住她后脑的手又靠近了些,沈觅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微微抬头,她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沈觅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欢喜、希冀、憧憬、恋慕、渴望、克制……就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快乐最幸福的人,深情地能让人溺亡。

    他只轻轻吻上她的眼角。

    一举一动,珍之重之。

    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他在亲吻她,他想亲吻她。

    沈觅闭上了眼睛。

    ……

    “得成比目何辞死。”

    “殿下,我心悦您。”

    巷口梧桐树下,树下静谧安静,路上喧腾热闹。

    越棠的音色很好听,说着这样直白的情话,几乎能让人羞到抬不起头。

    可抬不起头的不是沈觅,是越棠。

    他脸颊绯红,耳尖也绯红,眼中明亮地仿佛藏进了整个星空,又羞赧又坦然,扯着她的袖口,又不敢看她。

    没有听到沈觅说话,越棠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她的袖口,抬眼看她。

    沈觅的眼睛也很漂亮,眼型内勾外翘,浓密的长睫卷翘着,将眼角拉地更为修长。这样的眉眼在美艳之余,更显清冷漠然。

    沈觅就这样淡淡看着他。

    好像他说的不是绵绵心意,而是什么不值得关注的话。

    越棠一愣。

    越棠戳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纸,往对面窥到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任何一种。

    他是不是冲动了?

    他是不是做错了?

    越棠唇角的笑容慢慢收下去。

    手指捏紧沈觅的袖口,他下意识不安起来,紧张和慌乱瞬间将他淹没。

    沈觅什么反应都没有。

    越棠唇瓣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越棠敏锐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他忽然害怕起来。

    越棠慌张地有些语无伦次。

    “殿下……殿下,您就当我在胡说。”

    他胡说的,就当他没说过……就让他和沈觅和往常一样也好。

    方才还是满心的欢愉和向往,转眼间的此刻,越棠慌乱地嗓音都有些颤。

    沈觅看着越棠,手指在微微发抖,谁没有发现。

    越棠眼中笑意彻底散去,脸上耳尖绯红变成苍白,眸中微微哀求:“殿下,我胡说的。”

    沈觅“嗯”了一声。

    越棠抿紧了唇瓣,眼眶被逼得微微泛红。

    沈觅不再看他,站在梧桐树下,朝着大街看过去。

    “什么时候。”

    越棠愣了愣。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觅也没有再问。

    越棠喉中凝住,只好涩然道:“很早,记不清了。”

    这一世很早,上一世也很早。

    “嗯。”

    越棠过目不忘,他想记住的,怎么会记不清。

    这个早,是哪个早,是这一世什么时候?

    还是早到不好对她坦白的……上一世。

    沈觅垂下眸。

    沈觅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发现一早就被他心怀绮念跟在身边的愤怒,也没有为他心意表露出一点回应。

    她还是一样宽容。

    越棠却只感觉他在往下坠落。

    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放任自己坠落下去。

    永无尽头。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好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越棠以前没有的,恢复记忆之后,就有很多了。

    越棠唇瓣微分。

    他不敢说。

    就算他前世问心无愧,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沈觅没有追问,轻声道:“你的字一直都很漂亮。”

    越棠两世的字迹并不完全一样,上一世更凌厉,这一世更雅逸端方。

    他给她写的信,字迹凌厉,铁画银钩。

    他也没想要永远瞒着她。

    所以,那封信他用的是前世的笔法。

    沈觅比他想的还要了解他。

    越棠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没有辩解。

    沈觅垂眸从他手中将衣袖抽出来,越棠慌道:“殿下……”

    是不是都知道了。

    第49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他就是个赌徒,一生都……

    越棠距离她只有半臂的距离。

    重生以来, 尤其是最近一年,越棠都和她极为亲密。沈觅这才注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习惯了越棠的靠近。

    她向来不喜欢和人那么近, 越棠却一再让她习惯了他。

    习惯宠他, 习惯护他,习惯府中常有一个人等她,习惯累的时候能有人陪着她。

    ……真可怕。

    沈觅回过神,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越棠对她的影响, 沈觅心底忽然有些焦灼。

    她极为谨慎地, 向后退开了一步,将距离拉远到她能接受的距离。

    越棠怔了一下。

    他好像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发现了, 她开始疏远他。

    他似乎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 碎开了。

    晚间的微风无端让人遍体寒凉, 越棠眼睛有点涩。

    沈觅几乎是在后退的那一刻就撇过脸颊,不去看他。

    不能心软。

    习惯太可怕了, 她要改。

    越棠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她先出了声。

    “回去吧。”

    沈觅转过身面对着街道。

    越棠没有走。

    他面对着沈觅的背影, 忽然低低地开口, 说道:“如果是因为前世,我可以解释。”

    她脚步顿住。

    越棠的嗓音微哑, 像是极为忍耐着。

    在前世, 沈觅也曾问过越棠的。

    最初越棠夺权屠杀南朝贵族后, 她见到他也私下去问过,那时的越棠刚杀完一批反扑的杀手,手中握着一块洁白的帕子擦拭染血的长剑,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声音冷淡,说:“如你所见。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他前世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任人评说。

    这一世,她什么都没问,他就想主动坦白。

    他到底有多喜欢她。

    沈觅一瞬间有些无措。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抱歉。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因为上一世。”

    要是因为上一世,在知道越棠重生的那一刻,她的反应就不会那么平静。

    越棠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少年,他很好很好。

    哪里都很好。

    沈觅在剖析自己内心的时候,从不会避讳她一切痛处和阴暗。

    她不能否认,面对越棠,她有过心动,甚至也有过“喜欢”,可那都是不够的。

    她的规划一直都很清晰,任务结束了,她要尽快回去。在这里多留一日,她的现实就要多等一日。

    离开,她会很不舍,也会很难过,可这些情绪,她都能克制。

    沈觅在自己心底反复道:不要忘记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她如今不走,也只是想将她的责任完成。

    或许,她还想再看看越棠,还想去找到一个对他来说,不那么突然的离开方式。

    只是理性永远大于感性,她总归是要走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沈觅无比坚定,说话的声音理智又冷静。

    她的嗓音清冷地和喧闹的大街格格不入,就算声音不算大,也让人听得很清晰。

    将全部的旖旎、暧昧、缠绵,全都斩碎。

    在任何重要的事之前,她都太冷静了,好像丝毫不会被情绪和感情困扰。

    就像这时,沈觅不会和他生气,不会怪他,不会讨厌他,只是也不喜欢他。

    他抓不住她。

    他仿佛能够感觉到,沈觅和他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看不透她,也抓不住她。她走在他前面,清瘦的脊背瘦削又笔直,长袖当风,背影孤绝。

    她要去的前路,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

    他,也不是例外。

    越棠忽然有些害怕,他努力去想着能说出口的话。

    想到尽头,还是归于前世。

    “殿下,我想解释给您听。”

    就算沈觅一点也不在意不追问,那他也要说。

    他就是个赌徒,一生都能押上去。

    说不定,她能对他心软一点,一点也好。

    沉默了一会儿,沈觅答应了。

    越棠轻轻走近了她一步。

    两辈子,他不会放弃。

    他不信,他对沈觅而言,就一点都不重要-

    回去的路途并不远,沈觅答应越棠明日去雍州路上慢慢讲。

    回到驿馆,云霏正纳闷,沈觅和越棠晚上独处之后回来,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很奇怪,看着两人各自回了房间,她摇摇头,正想去休息,便察觉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云霏立即出门跑去沈觅房门前。

    木门被从内推开,沈觅衣衫没有解过的痕迹在房中许久都没有休息,云霏一过来,她就立刻带好袖箭出门来看。

    驿馆上方的暗卫正在交手。

    越棠也出了门,直接走到沈觅身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前世越棠武功之高,沈觅是知道的,这一世就算没有当初千锤百炼的身体条件,却也不会差。

    他出门就立刻来找她。

    沈觅手指捻了捻衣袖,长睫轻颤了一下。

    明知道她身边暗卫众多,一般的刺杀根本伤不到她,可他还是要到她身边来。

    云霏看着两人,皱紧了眉,面对着夜袭,她此时也不好问什么。

    来人是训练有素的黑衣暗卫,一共六人,武功皆是极为高强。但是沈觅出门在外,带了足够多的人手,其中不乏武功高强者,那六人很快败下阵来,被沈觅的人擒获。

    沈觅心情不算好,往日面对刺杀还能有闲情逸致,今日只冷淡道:“审。”

    说完,结束了今日这场平平无奇的刺杀,她转身就要回房。

    “等等!”

    那六人中为首的暗卫忽然出声。

    这人带着银黑的面具,看了一眼越棠,便立即朝着沈觅望过去。

    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讲。

    沈觅贴身的暗卫现身了两人,伴在她身侧。

    她身边的暗卫加起来自然不比如今的越棠差。

    越棠抿了一下唇,他仿佛被隔绝在外。

    越棠自觉回避,退回房中。

    云霏惊讶,“诶——”

    殿下不是从不避讳越棠的吗?

    沈觅看着越棠走远,默认了他的回避。

    越棠一走,刺杀也已经控制住,云霏索性皱着眉头直接问:“殿下,你和越棠是怎么了?”

    沈觅远远看了看越棠合上的房门。

    那些深藏着的,一旦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淡淡道:“没什么。”

    被制住的暗卫纷纷摘下了面具,沈觅将多余的情绪压下,抬眼去看。

    她怔了一下。

    这些人都面生,可人人耳后都有刺青,面对她时主动摘下面具,看清那些刺青后,沈觅瞳仁骤然缩了一下。

    “陛下的人?”

    为首的那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今日并非针对殿下,只是按照陛下口谕,诛杀越棠。”

    陛下要杀越棠?

    沈觅面色凝肃下去。

    “那看来我的人拦你们拦地没错了。”

    沈觅丝毫不犹豫,“带下去关着。”

    看出沈觅完全不给陛下面子的模样,为首的暗卫一惊,立即膝行两步,靠近了沈觅一些,用沈觅刚刚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越棠是前朝余孽,陛下下令诛杀他是为了杜绝后患!”

    前朝。

    沈觅脚步顿住。

    越棠,和前朝有关?

    前世没有这回事。

    沈觅心头突然警觉起来。

    “云霏,如今是什么时辰?”

    “刚到子时。”

    陛下在许多人身边都安插了暗探,同样的,沈觅在陛下身边也悄悄安插了她的眼线。

    在平洲湾,她的人手每日傍晚都会将陛下的消息传过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日就将结束,迟了那么久,却还没有收到消息。

    往常沈觅是不急的,可陛下要杀越棠,容不得沈觅有一丝懈怠。

    她要走,总不能走前还冷眼看着越棠落入危险的境地之中。

    沈觅冷静地询问那六名暗卫:“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

    “三月一日,殿试结束后。”

    那是陛下第一次亲眼见到越棠。

    殿试一结束,越棠就快马加鞭来见她,今日午时就赶到了平洲湾。若是由于怀疑越棠是前朝人导致的宫中有异,一是不能及时将消息送出来,二是她的暗卫可能要比越棠慢,信件确实会延迟。

    但也不能否定更坏的情况。

    云霏看着沈觅的神色,犹豫道:“殿下,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沈觅应了一声,沉声道:“准备一下,天亮之前,若是还没有丽阳的来信,即刻前往雍州。”

    若是陛下那边出了问题,要么是发生了沈钰一族想要逼宫这样的大事,要么是陛下对她起了忌惮之心,针对了她的线人。

    她先回雍州调兵,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觅迅速做了决断。

    她要留下一个稳定的北朝。

    按照原路,她沿着陆路不可避免要经过沈钰封地的边界,而走水路可以直达她在雍州的公主府。

    思绪飞快理顺期间,沈觅抿了一下唇,却在脑海中极为不相关地问了问系统:“越棠的亲密值是多少?”

    这个时候还问越棠的亲密值?

    系统莫名其妙:“91。”

    沈觅愣了一下。

    可她刚拒绝了越棠。

    系统无聊地观察着越棠亲密值上升的曲线图,道:“他就是一直喜欢你。你拒绝,他还是喜欢。”

    沈觅长睫轻颤了一下,垂下眼眸。

    系统还是叹了一口气。

    “沈觅,我带了不止你一个宿主。其他小世界的宿主在做正经攻略任务时,最高也没几个人能把亲密值刷到90,91已经是我见过最高的了。”

    系统犹豫着,慢慢道:“别的任务里,亲密值那么高的宿主都留下来了。你感情比谁都吝啬,所以没什么牵挂,越棠也留不下你,你能走得毫不犹豫。可你终归要走,还是不要让越棠的亲密度那么高了。”

    沈觅手指僵了一下。

    意思是,她应该让越棠的亲密值……低一些。

    沈觅有些怔愣。

    “那,有没有什么道具,可以……”

    沈觅说得有些艰难。

    她从没有和系统做过道具交易,一是为了省积分,二是她还没有必须借助系统道具才能处理的问题。

    面对越棠,沈觅破天荒地……

    系统立刻否定道:“没有,我可是正经的好系统,哪还能限制人的感情。”

    可是今日都这样了,越棠眼眶都红了,他很难过,还能继续毫不动摇甚至更加喜欢她。沈觅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的亲密值低一些。

    别那么喜欢她。

    沈觅心尖忽然颤了一下。

    系统切断了和别的小世界的联系,认认真真地只面对着沈觅,问:“你真的不会留下来吗?不是没有宿主任务成功之后,还是选择继续留下来的。”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摇了摇头。

    “取其重。”

    若是二者相较,便是取重舍轻。

    她的世界,还有她的朋友、家人,有她的事业和未来规划。

    在这个任务世界三十年了,她都快记不清朋友的面容,记不清她家中养了几棵多肉,记不清门口老杨生煎的味道……太久远了,记忆都显得陌生。

    都藏在心里,一想起心里就抽痛。

    那么多年了,她真的很想很想回家。

    这只是个任务世界啊,等到回家之后,这个世界也会在她记忆中慢慢模糊……甚至最后她会觉得这只是一个绮丽的梦。

    梦里梦外,爱情都从不是全部。

    何况,还不是爱情。

    相伴了好几年,她要走,她如今有些心疼越棠。

    可是她最后能为越棠做的,也就是给他一个无量的前程。

    便是她这一场大梦的结束。

    爱情从不是全部,她是这样,越棠,也应当是。

    像是做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沈觅对云霏冷静道:“走水路。”

    她声音不大,说完,却好像有些莫名的疲惫,只能慢慢倚靠在门框上。

    云霏没有注意到沈觅的异常,领命去准备。

    院子中随着云霏的离去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沈觅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就回到房中,坐在床边等待着丽阳的来信。

    系统在她脑海中犹犹豫豫。

    沈觅淡淡道:“有话就说。”

    做这样的选择总归不是易事,系统看出她的心情不佳,不卖关子,直接道:“虽然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走水路,越棠怕水,你忘了吗?”

    沈觅没忘。

    她声音很轻很轻,道:“我记得。”

    所以,才走水路-

    第二日寅时,丽阳的信件仍然未到。

    一夜未眠。

    沈觅站在书架前,她费力地从最底层拿出越棠写给她的那封信,没有打开,只看着信封上的字迹。

    一直到云霏来敲门,“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沈觅将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多遍的话说出口:“去问越棠要不要一起走。”

    云霏应声去问。

    沈觅低眉将书信放回原处。

    她还是将这封信留在了这里,就此尘封好了。

    出了门,沈觅没有等越棠,直接去了码头。

    天色尚且漆黑,公主府一行人在码头准备就绪,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艘楼船停靠在岸边,如同两只潜伏的巨兽。

    在昏暗的灯火中,沈觅直接登上了其中一艘,其余人陆陆续续上船。

    她站在甲板边缘,往下遥遥看去,依稀能看到云霏和越棠正往码头这边过来。

    一夜没能安睡的,除了沈觅,还有越棠。

    他坐在窗边,和沈觅一样的位置,一墙之隔,互相却谁也不知道。

    一直等到云霏来敲门,问他:“殿下今日改走水路去雍州,你去吗?”

    越棠当时怔愣了一下。

    “殿下让你来问我的?”

    云霏点了点头。

    沈觅不会不知道,他怕水。

    越棠沉默了片刻,随后慢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我要跟着殿下。”

    至少,沈觅没有赶走他。

    云霏笑了,越棠这样的反应才对嘛。

    走到码头上,越棠抬头就能看到沈觅站在楼船上的身影。

    黑暗中的江岸和楼船都仿佛是能吞噬人的怪物,尽头却是他喜欢了两辈子的人。

    越棠每走一步都艰难抵抗着全身上下叫嚣着的不适。

    云霏正要登船,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身皱眉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越棠面色白得过分,更显眼眸黑如夜色。

    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离开的。”

    上辈子都熬过来了,这辈子,怎样都不会。

    第50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上一世,他也曾不顾一……

    天色未明, 侍卫拿着火把围在码头四周,渔灯在晨风中明明暗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残忍吹灭, 四下静寂, 夜色凄然。

    沈觅手扶着船舷, 凉意沿着掌心一直传递到全身上下。

    她垂眸看着站在船下的越棠。

    云霏先沿着木梯上船,越棠慢慢跟在她后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除此之外, 沈觅看不出他还有哪里有异常。

    系统犹犹豫豫道:“看着, 他状态还行?”

    沈觅目光不离越棠,淡声道:“他惯会掩饰。前世在他险些溺水沉江之前, 谁能看出来他怕水。”

    可他如今动作明显地慢了。

    沈觅心里清楚,“他很不好。”

    “那……”

    为什么还要叫上他走水路去雍州?

    系统不太明白, 但是也没有再问, 不然会让沈觅觉得它很没有智慧。

    不远处,云霏走上甲板, 站到一旁等越棠上来。

    越棠慢慢踏上最后一级木梯,在他走上船的那一刻, 忽然脚下一软, 直接单膝着地险些摔到地上。

    云霏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上船吗?最后一级确实比别的都高了些, 第一次上来时, 老夫也曾这样差点摔下去。”

    急忙赶过来的船长笑着帮忙解围。

    云霏皱着眉。

    越棠怎么会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等她走近一看, 却见越棠撑在甲板上的手背青筋毕现,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滴冷汗从他鬓角滑出,沿着下颌滴到他手背上。

    云霏惊愕, 看清越棠的状态后猛地愣住。

    “你到底怎么了?”

    越棠呼吸不稳,极力忍耐着。

    长睫被冷汗濡湿,眼睛沾上汗水火辣辣地疼痛。

    他抬眼去看原本沈觅在的地方,那处甲板却已经没有了人,远处的第一层船舱木门开着,越棠还能看到里面隐约的一个身影,随后侍卫很快将木门关好。

    她走了。

    看都不看他一眼吗?

    上次的南湖边上,明明不是这样的。

    越棠看着紧闭的船舱,就好像在嘲笑着要将他拒在外面。

    他只慢慢站起身。

    沉默了一会儿,他哑声道:“无妨。”

    云霏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回答她。

    她听着越棠的声音,不似平常清冽,反而有些忍出来的喑哑。

    沉地让人听了有些难受。

    船舱中,沈觅走进她的房间,解下外罩的斗篷挂在衣架上,随后疲惫地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到柔软的床榻中。

    上次南湖边越棠难受地几乎昏厥,这回他能好到哪里去?

    沈觅一闭眼满脑子就是越棠单膝跪上甲板的模样。

    沈觅心中有些闷地掀起被子一角,将脸颊挡住。

    系统友好建议:“虽然最好不让越棠继续保持那么高的亲密值,但是你要是真的待不下去了,随时可以离开。”

    “不行。”

    沈觅想也不想地拒绝,“丽阳的消息还没确定,我不能将这摊事儿留给还没手握权势的越棠……”

    系统叹气。

    因为一夜未睡,沈觅在床上一闭眼就头脑昏沉起来,等到阳光能从窗边照进房中,她很快就扯开锦被,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边。

    上面摆放着日常等待她处理的文书。

    沈觅才刚醒过来,看着文书,脑中却忽然想到,越棠还没来找她,若是昏了,就让他在船上好好睡一觉也好。

    他殿试结束就一路奔波……到如今,也身心俱疲。

    沈觅有些烦闷,捏了捏眉心,平静下来,翻开了距离她手边最近的一份信函。

    视线沿着信函一句句看过去,读完一句就忘记上一句在说什么,完全静不下来。

    沈觅闭了闭眼睛。

    就算越棠怕水,船上有医者在,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她不用担心。

    沈觅将脑海中占据她思绪的人赶开,重新拿起信函,低低地一句句小声读出来,逼自己看进去。

    一遍不能专心,就两遍、三遍,直到她能看得下书信和密函。

    读完稍作思索,便垂眸研墨,提笔如往日一般,沉稳又熟练地批注和回复。

    一本后接着一本,没有停顿。

    系统叹一口气。

    这就是沈觅。

    一门之隔,沈觅房中只有书信一页页翻过和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响,而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却不停地有人出入——

    云霏在门边急地走来走去,侍从在房中出出入入,医者也很快被请来。

    沈觅看累了眼睛,将笔放回笔搁上,甩了甩手腕。

    淡淡的中药味道从窗外飘过来。

    她怔了怔,才刚上船,就要用药的,除了越棠,沈觅想不到第二个人。

    阳光照在纸面上,白得晃眼。

    沈觅手放在书案上,用力地纸面微皱。

    她发了一会儿呆,神游不知到了哪里,又很快抽离出来,低眸抚平宣纸,重新提起笔来,继续埋头到满桌案牍之中。

    ……

    北朝有冀州、青州、兖州、营州、雍州五州,雍州面积最小,却独为沈觅封地,青州横跨整个北朝,其小半为沈钰和临邑王所共有,能数得上名的大封地也就这三人。

    雍州一切正常,丽阳消息还没有确定,冀州、兖州、营州目前收到的消息有些小摩擦,总归问题不大,青州的消息却是都断了。

    沈觅着重注意了前朝事,再回顾这一世的线索,她猜想前朝人或许早就渗透进了北朝,只是因为陛下格外提防着,能影响到北朝的人数很少。

    将所有已知的消息盘查过,沈觅直到上船第二日也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丽阳出事了。”

    沈觅低声道,“我的人传不出来消息,是有人故意挡住我的眼睛。青州也脱离控制,沈钰那边绝对出了问题。”

    系统对沈觅分析局势不感兴趣,沉默如鹌鹑。

    过了一会儿,是不知道它第几次向沈觅汇报船上的情况。

    “越棠昏过去了。”

    沈觅垂眸画起地图。

    系统道:“不仅怕水,他还晕船。”

    笔下不稳,墨笔一笔画歪。

    沈觅皱着眉,将宣纸团成一团,扔进纸篓中,重新取出一张出来。

    系统查看着越棠那边的情况,唉声叹气。

    “他这样下去不行的……沈觅,你真不去看看他吗?”

    “我去能做什么?”

    沈觅垂眸专注地将脑海中的地形画出来,淡淡道:“我又不会医术,去了也是添乱。”

    系统挠头:“不是让你给他治病,就是让你看看他……”

    “让他觉得,我还是心疼他的吗?”

    地形图还剩下最后几笔,鼻尖一滴墨汁落上去,又功亏一篑。

    沈觅看着墨迹,很有耐心地又重新摊开一张整洁的宣纸。

    “我不想他有危险,所以我现在留下解决完北朝的动乱。但等到解决完了,我得走得干净些。”

    所有念想,都断了吧。

    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这次提笔,一起笔就画歪了一条线。

    沈觅盯着纸篓中的一堆废纸,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暂先放弃了。

    系统觉得沈觅口不对心,非要倔起来,“在船上能做的事你都做完了,为了不路过越棠门边,你宁愿憋在这里画地图都不出去吹吹风。”

    它再去看沈觅,却发现她已经拿出了一个棋盘,左右手各执黑白子,垂眸认认真真自己和自己对弈,丝毫没有将它的话听进去!

    系统怒而闭嘴。

    日头开始西斜,沈觅下完一局,已经开了第二盘棋。她抽出空来看了看窗外,确定了楼船如今行驶到的位置,便叫来门外的侍者,让人准备在前面的江陵停船,让船上人稍微歇一个时辰。

    沈觅重复着上一盘的走位,仔细思索复盘着,系统百无聊赖地盯着棋局。

    “所以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沈觅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充斥着随性和满不在意。

    系统一愣,这是和它说话?

    “越棠总能看清。”沈觅看着棋盘,好像只是随口编排自己,系统总觉得她说的不对。

    “你别这样说,你……”

    “行了。”

    沈觅打断它的话,认真看着下一步的走棋,落下一子。

    和陛下做表面父女两世,她被他带起了喜欢下棋的喜好。

    沈觅漫不经心道:“别说我了,你说说越棠和南越的关系吧。”

    当初亲密值每上升5就能看一段记忆,自从将越棠留在北朝后,她就没再看过。

    如今也没那么多时间看,沈觅索性直接去问系统。

    系统憋屈,查了一会儿,道:“越棠确实是前朝血脉。南越众所周知多丘陵,但是再往南一些,那里土地肥沃,气候也适宜,前朝族人到了那里就埋头壮大自己。如今南北两朝建国六十余年,南越还有几位见证前朝灭国的族老未亡,只要找到前朝皇室血脉,前朝遗民就能破釜沉舟,北上开战。”

    那便是三方混战。

    前世南越是直接归入了南朝。

    沈觅拈着棋子,皱了一下眉,“上一世我没有听说越棠是前朝人这事。”

    这或许是关键。

    系统正要开口,却忽然顿住,道:“有人来了。我也只能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越棠不是说会对你坦白吗,你直接去问他不更好?”

    沈觅手中的棋子有一颗从指缝间落下。

    “当”一声,玉质的白子磕到木板上,滚落到门边。

    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觅手顿了顿,将视线黏上棋盘,做好了心理准备,才道:“进吧。”

    门被推开,却是云霏走进房中。

    沈觅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云霏走到沈觅身边,接着就捧脸唉声叹气。

    “已经安排下去了,到了江陵就靠岸。再不上岸,越棠怕是撑不住。”

    沈觅听着,心口有些闷。

    云霏忍不住抱怨:“殿下你不管他让我看着,昨日他一上船就不对劲,在船上吐得死去活来,都快呕出血了,硬是给他灌药让他昏睡过去才好了点。结果他醒后将药也吐出来了,夜里又高烧,只能看着他疼晕过去才安静下来,咱们以后走水路还是别带上他了……”

    云霏仍觉不够,怒道:“越棠怎么能那么娇气!殿下,以后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宠着他了!”

    沈觅手指有些疼,十指连心,牵扯着她心口也有些细细密密被针刺过一样的难受。

    她低眸一看,是因为棋子被她用力按在关节处,肌肤已经开始泛红。

    沈觅慢慢吐出一口气。

    “越长雍的事,日后便不要再报给我了。”

    云霏没有听出来沈觅话中意思不对,抓住了她说的前三个字,道:“殿下你最后选了长雍这个表字?”

    门边又来了一个人。

    云霏随意地看过去,随机立刻瞪大眼睛,惊道:“越棠?”

    她刚刚还背后说人坏话来着。

    沈觅捏紧棋子,没有抬头。

    云霏尴尬地低头,僵硬地说完告辞就立刻溜走。

    沈觅依旧盯着棋盘,没有说话。

    越棠走进来,转身将门板关好。

    轮轴转动的吱呀声也在碾磨人的心弦,让人跟着提了一口气。

    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到木制地板上滚落的一颗白子,矮下身子将这颗棋子拾起,随后便走到沈觅身边。

    沈觅垂着眸,看着棋盘按下一子,在他面前将情绪控制地滴水不漏。

    “坐吧。”

    越棠坐到她对面,抬手将白子递到她面前。

    越棠的手很好看,沈觅一直都知道的。

    阳光撒在棋盘上,越棠的手摊开在棋盘上方,手指肌肤白地在阳光几乎要透明,而指腹又透出淡淡粉红,这样漂亮的手却又修长有力,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白子静静躺在他手掌中,阳光下,分不清白子更莹润还是他肤色更白腻。

    沈觅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

    两个棋盒都摆放在她面前,沈觅只好抬手,从越棠手中将白子拿出来。

    越棠的手再漂亮,也是一个通情爱的男子的手。她细长的手指白嫩细腻,对比之下,沈觅心跳乱了一下,她小心避开碰触拿过棋子,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越棠看出了她的刻意避开,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

    “殿下为我选的表字是长雍?”

    最美好的一个名字。

    他嗓音是喑哑的,甚至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船上的不到两日,对他来说确实是折磨。

    沈觅避开她的本意,淡淡道:“雍州也带了一个雍字,看着眼熟,随便选的。”

    越棠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表字寓意很好。”

    沈觅垂眸继续落子,完全没有让越棠作陪的意思,随意道:“别的几个不适合你,你要是想换也随意。”

    谨行、成泽、子嘉。

    他草芥之身妄想一国公主配不上谨行;他本性冷漠做不到泽被百姓后世;他没什么好的品行,更当不得“嘉”字。

    那便只剩长雍了。

    或许,有些可笑。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看着沈觅的棋局,却只轻声道:“殿下选的,我很喜欢。”

    沈觅握着越棠拾过来的白子,硌在掌心。

    听到她那句他的事不要再告诉她,他却只问名字。

    她话中意思敷衍,他也能不在意地忽视过去。

    沈觅觉得胸中有些闷。

    越棠看着近处的棋局,眼前又眩晕起来。

    沈觅努力平静着。

    他来,大概是为了之前说过的,要和她讲一讲前世,那就不要再说无关的了。

    她换了话题,淡声问他:“你声音这样,还能讲话吗?”

    越棠低声道:“能的。”

    意识到沈觅不想和他多说别的,越棠垂下长睫,平静开口。

    “我当初出征南越只是为了快速获得军功加官进爵,夺回失去的城池后,将南越人逼退到沧岭外就班师回朝。南皇陛下封我侯爵,独自立府。”

    “殿下知道我的过去。随后,我开始复仇。过去欺我辱我之人,我都一一讨了回来。”

    他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相反,他一朝小人得志,睚眦必报。

    沈觅又落了一子。

    她自己与自己对弈,黑子白子双分天下,互相割据难舍难分。

    每一步都直指另一色棋子的棋势弱点。

    每一步都是她,每一步都针对她。

    步步惊险,极费心神。可她在他来之后的每一步也落地极好,丝毫没有被扰乱,操棋的手始终稳着,一丝停顿都没有,连速度都没有放慢。

    就好像他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越棠抬眸看了看沈觅。

    她低眉下棋,也依旧美得锐气十足,又冷又艳,仿佛不可攀折。

    沈觅照着她原来下过的那盘棋又落下了一颗子。

    在越棠的目光下表现得完美无缺。

    越棠视线落回棋盘,嗓音有些苦涩,很快又平稳下来,如常般继续道:“复仇之后,我自请辞官。”

    他辞官这事,前世沈觅、顾衡,谁都不知道。

    可沈觅的手依旧很稳。

    “我离开南朝后,岭南王寻了一个少年,称是前朝血脉,和南越合作,封锁南都、逼死南皇。”

    他离开后去了哪儿?

    越棠停顿了一下。

    上一世,谁都不知道,他辞官后的那一个月里,独自一人去了哪里。

    那是他唯一一次去丽阳。

    在沈觅前世离开南越时,他说他想做她的臣,她说他若来北朝,她定相迎,他都当了真。

    在他一身干净后,他就只想去找她。

    上一世,他也曾不顾一切地奔赴她。

    ……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第51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越棠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沈觅此前从不知道的。

    他辞过官,之后去了哪?篡位的也不是他?

    沈觅指下的棋子滑下,砸到了棋盘上, 刚巧落上她要下的位置, 就好像她这一刻并没有慌乱。

    “你辞官在什么时候?”

    “朔元六十一年九月。”

    她前世离开南越是朔元六十一年五月, 同一年,顾衡在九月也来找过她。

    沈觅指尖顿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越棠前世以为她身边有了顾衡。

    越棠低声道:“可我不想只做您的臣。”

    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深处的爱欲隐隐可以窥见。

    沈觅看他, 愣了一下。

    他对她从来都是有欲望的, 越棠主动错开了视线。

    他只是不想让她发现,否则, 她会立刻远离他。所以他柔软、无害,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

    视线落在棋盘上, 看着近处, 越棠本就晕船,此时脑中嗡鸣更加严重。

    沈觅看着他, 几乎说不出话,她完全不知道。

    那么早。

    那么然后呢?

    辞官来找她, 却一场空, 他又悄然无声地回去了。

    这一世她百般宠爱他,沈觅好歹能找出越棠喜欢她的理由, 那前世呢?她确实救过他, 对他有过善意, 却也再没有别的了。

    偏偏他还能喜欢上她,沈觅难以想象。

    沈觅长睫颤着,手中棋子几乎拿不住。

    船速渐渐平缓, 前后各有拖轮出列,将楼船停靠在江陵码头。

    船身晃动,越棠看着棋盘的视线模糊起来,眼睛闭上一下,再等他清醒过来,身体就传来钝钝的痛意。

    越棠毫无征兆地昏倒了一瞬。

    沈觅瞪大了眼睛,惊地立即推开了棋盒,刚要起身去扶他,又硬生生地坐住了。

    她看着越棠摔到地上,带着棋盘一同砸到地板上。

    沈觅呼吸都僵住。

    玉质棋盘在地上碎成碎片,割伤了他的脸颊。

    越棠只失去意识了一瞬间,疼痛传来后就立刻清醒过来,碎裂的棋盘在他颊边,还带着一丝血迹,而上面的棋子四下散落,被打翻了一地,也砸在他身上一大片。

    船身不再平稳,他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身体又开始难受起来。

    眩晕、恶心,仿佛有一个大锤在敲打着他的头颅,干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逼得眼眶都泛上了红色。

    越棠低头极力忍着,在她面前,不要太过于狼狈。

    越棠倒在地上,眼中因为隐忍似乎有着泪光,仰头看着沈觅。

    她还是端坐在桌前,一瞬间惊慌的神情悉数消失。

    悲欢都与她无关。

    他前世只想能够多见她一面。这一世他不仅实现了这个愿望,还得她百般费心宠爱。可他两世都得不到更进一步的,她的喜欢。

    越棠眼底酸涩,他忽然想,沈觅真会喜欢他吗?

    她太遥远了。

    沈觅走到越棠面前,轻声道:“下船后,你自行去雍州吧,别走水路了。”

    她本意就是想让越棠知道,她不在乎他,不值得那么喜欢。她不在乎他时,就算知道他怕水,还是不会考虑到他。

    她本来不想说出这句话的。

    越棠能给她的,太沉重了,她不可能与他对等,所以,这辈子,她都要不起。

    越棠费力地抬手拉住她要离开的裙角。

    沈觅被绊住。

    可他已经把前世藏得最深的少年心意都说出来了,沈觅若是还能无动于衷……

    越棠说话很慢,但异常地坚决,“我不。”

    “殿下,我不。”

    他在水上乘船能变成这副模样,他怎么还能继续在船上?继续下去,他真的会死的。

    沈觅知道,晕船严重了真的会闹出人命。

    要是知道他还晕船,沈觅不可能选择走水路这种方式。

    不想要那么高的亲密度,但不是要越棠去死。

    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

    “殿下,我不。”

    沈觅握紧拳,指甲都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

    平静、理智,在这一瞬间她都想抛开。

    她想认认真真问问他,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折磨人、让人不顾自己甚至失去自己的感情?

    又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她完完全全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更不接受这是和她有关的。

    沈觅咬字极重,一字一字道:“长雍,身体是你自己的。”

    越棠耳中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沈觅的声音传到耳边,他听到她叫他——

    长雍?

    前世的称呼是越棠,这一世是小棠,可他有两世的记忆,便叫他长雍。

    他不想做长雍。

    越棠眼中酸涩到忍不住。

    “您说这是您随便选的,我不想要表字了。”

    越棠别无办法,只能抓紧她裙角,很软地哀求。

    别叫他长雍。

    沈觅几乎在说完那句话后就警醒过来。

    不只是相隔在两个世界,还有,越棠的感情也太沉重了。

    为了喜欢就可以完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没这么清醒过。

    亲密值80就是攻略完成,91的亲密值,这份喜欢早就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沈觅从未这样坚定,也从未这样清醒。

    越棠的喜欢,她要不起。

    她冷静道:“一个名字而已,越棠,你理智一点。”

    言罢,沈觅回身,越棠没有抬头看她,而他眼睛下方的木板上,有两滴水迹。

    越棠哭了。

    这不是十一岁爱哭的小越棠,也不是十七岁的单纯越棠,是前世今生的越棠。

    “轰”地一声,她所有思绪都悉数凝滞。

    沈觅几乎是怔在原地。

    ……他哭了。

    门外,忽然传来云霏的声音:“殿下,漕运商会会首魏老板求见,让他上船吗?”

    沈觅仿佛才找到意识一般,她后退两步。

    “我见他。”

    这不该是越棠。

    沈觅能感觉到裙角有一点被扯住的阻力,她往外走的脚步刚一落下,这阻力便消失。

    越棠的手砸到了地上。

    沈觅敛眸,轻轻道:“越棠,如果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那我直接说给你听。”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推开门,风吹进来。

    出门后,她立即转身将门关上,将越棠独自留在了房中。

    云霏就在外面,沈觅几乎在这一转身的瞬间,就将她的理智找了回来,甚至云霏都没能看出来她的异常。

    沈觅深深呼吸了几下,平稳住心情,眼神也慢慢坚定起来。

    她要尽快离开-

    来人是江陵的漕运商会新任会首,底层出身。

    沈觅心情压抑,唇边也抿平,平日总是温和淡然的眉眼冷淡起来,压抑的威视几乎要直接将人压倒。

    魏老板一见到沈觅,当即愣住,还没等他多想,就随着一起上船的手下一同跪拜在了地上。

    “见过清晏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甲板上,江面寒风吹来,将沈觅的情绪吹地更加冷静。

    不想将在别人身上带来的冷意发泄到旁人身上,沈觅将嗓音放得温和些,道:“免礼。起来说话。”

    魏老板趴在地上正暗自后悔刚见面就低了一头,听到沈觅完全没有示威,很自然让他起身,他愣了一下,很快就跳起来拍了拍手。

    “多谢殿下!”

    魏老板笑嘻嘻地又作了个揖。

    沈觅淡淡道:“本宫刚一靠岸,魏老板就找上来?”

    听到沈觅一语就说道关键,魏老板再多的扯皮也知道不好再说出来,只好赔笑。

    “草民这不是来向殿下邀功来了吗?”

    她都不认识他。

    沈觅淡淡看着他,魏老板收起笑脸,道:“前几日,有一队死士和两个人过来,说殿下今日或者明日会来江陵,让草民将一个人送到殿下身边,那草民是绝对不能啊!殿下可是咱们北朝的殿下,于是草民叫弟兄们截下这些人,想要等到殿下过来,将人交给殿下处理,结果那些死士都自尽了,逃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就在船下,等着递交给殿下。”

    魏老板一脸正气。

    各地漕运商会多少都与丽阳朝中高官有些关系,魏老板作为刚上任不久的新任会首,又是底层出身,助力只有他手下的一帮弟兄。他也是趁着老会长逝世商会混乱,捡漏才当上会首,不太好服众,刚巧遇上能和清晏殿下搭上的机会,魏老板必须要好好抓住。

    沈觅等了一会儿。

    一个暗卫从船下跳上来,凑在云霏耳边说两句,云霏随后就到沈觅身边,道:“实话。”

    沈觅淡声道:“将人交给我吧。”

    魏老板立即点头:“是!”

    “魏二魏三!把那小白……小人带过来!”

    魏老板站在船舷边上,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吆喝一声。

    船下应和了两声,随即两人手中各拽着铁链一边,将被牢牢锁着手脚的人带了上来。

    商会出身的几人,魏老板、魏二、魏三都是华衣彩服,而被拽上来的这人却是另一个极端。

    这人十八、九岁的模样,只穿了一件雪白的深衣,简洁无比,长发披散在身后,束起一缕编成细细的小辫,用鹅黄缎带系住,在他身后柔顺地垂下。

    本是极为干净雪一样的容貌气质,偏偏这人眉心一颗鲜红美人痣,将雪也染了艳色。

    这是沈觅第一次见到容貌不输越棠的人。

    “梅承雪,见过清晏殿下。”

    名字和相貌贴合,嗓音也和他外貌如出一辙,音色清冽,语调却轻佻,将容貌的艳更是加上了几分惑人。

    魏老板“啧”了一声。

    梅承雪看了魏老板一眼,也跟着“啧”了一声。

    “我见到殿下了,咱们都是殿下的人,谁比谁高贵,把链子给我解了。”

    他抬起手,手腕上缠着铁链,他稍一转动身体,就能看到他脚下同样锁着铁链。

    魏老板怒道:“殿下,不能解!小心让他跑了!”

    “都见到殿下了,我当然不会再跑了。”

    梅承雪放下手腕,走到沈觅身前,眼波如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沈觅只看了他一眼。

    见到沈觅看他完全没有兴趣,梅承雪瞪大了眼睛,又泄气起来:“殿下不觉得我很好看吗?”

    见惯了越棠,就算看到梅承雪这样另一种绝色,也不至于盯着看拔不出来,云霏没有耐心道:“让你说话了?”

    见沈觅神情始终冷淡,梅承雪闭了嘴。

    沈觅淡声谢过魏老板,送出去一枚公主府的标志,便送人离开。

    甲板上只剩下被锁着四肢的梅承雪和沈觅的人。

    沈觅没有解开他锁链的意思,淡声道:“你是谁派来的。”

    梅承雪摇了摇头。

    “我还要我这条命的,现在还不能说。”

    沈觅没有说话,梅承雪很会察言观色,看出沈觅即将没有耐心,立即语速极快地解释:“小人一家全在那人手底下,要按他命令把事办完,小人和小人一家才能活下来!请殿下能允许小人跟在殿下身边,小人会在三日后告知您我的主使!”

    三日,足够她在雍州调兵。

    前方皆是未知的危机,沈觅皱紧了眉。

    梅承雪小声道:“要是能做您的人,我就能在三日后将我知道的全告诉您。”

    他仰天叹了一声:“为了小命,出卖色相又如何!”

    沈觅淡淡看着他。

    “哪里人。”

    “漠北燕支族人。”

    是北朝以北的异国。

    梅承雪念叨着:“本来在族中做个纨绔蛮好的,谁知道阿爹怎么冒犯了王族,被抄了家,还被人抓着只能靠我拯救,全家命都在别人手上了,还能怎么办。”

    “你从哪里来?”

    “离开漠北就去了营州,然后直接就过来了。”

    “你家人呢?”

    “不知道,在漠北还是在北朝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不得去试试看能不能将人救出来?”

    沈觅又盘查了几句,就要将人关起来,梅承雪哀声道:“殿下!我要是能做了您的人,才能保我的小命啊!”

    沈觅对他并没有多少耐心。

    梅承雪咬牙道:“我知道的事情和丽阳有关!”

    沈觅眼神冷下去。

    “但是我若说早了,全家都会没命,殿下就算逼供我也不会说的。”

    梅承雪依旧是夸张的悲哀声音,但是眼神却决绝了些。

    一时间没有办法调查到漠北,沈觅让人先去营州查,至于所谓的三天……

    沈觅有些烦闷,但是三天对于她来说足够调到兵马安排好粮草。

    况且……也不是不能早些从这人口中撬出些什么。

    沈觅念着丽阳,梅承雪叹气道:“做面首都行。殿下只要肯接纳我,做什么都行,给条活路吧。”

    侍者扶着越棠从船舱中出来。

    梅承雪抓住沈觅衣袖,直接跪到沈觅身边,道:“求殿下让我做您的面首也行。”

    不远处的越棠看到沈觅和梅承雪,视线落到梅承雪面容上,越棠一愣。

    他也听到了梅承雪说的话。

    沈觅淡道:“随你。卫城,盯紧他。”

    梅承雪兴奋道:“好嘞!就知道殿下您宅心仁厚,卫城大哥,盯紧我!”

    “……”卫城捂了一下耳朵。

    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嘴。

    卫城现身到梅承雪身后,他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船舱门口的越棠。

    卫城面色有些无措。

    他和卫江关系好,是知道越棠的心思的。

    沈觅转过身,看到越棠,没有说什么,朝着梅承雪道:“跟我走。”

    “来了!”

    梅承雪脸上挂着张扬的笑,转身蹭到沈觅身边,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门边的越棠。

    梅承雪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将越棠的面容看了又看,才摇头感叹。

    “我怎么说你们看到我都没多大反应,原来不是我不够好看,是我遇上对手了!”

    梅承雪说个不停,“看着年纪比我小点,但是身体看着不太好啊,瞧这脸色难看的,比我一个被那商户关了好几天的都难看。那这样看来,今天还是我最好看。”

    他说话声音不大,明显只是说给沈觅听的,沈觅烦了,皱眉道:“闭嘴。”

    梅承雪识趣地消停了。

    她又看了越棠一眼。

    在船上还不到两日,越棠就已经憔悴了许多。

    想到方才她说过的话,还有越棠的感情,沈觅疲惫地不想多说什么。

    梅承雪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并肩往船舱中走。

    越棠怔愣着,直到沈觅快走到他身边了才反应过来。

    沈觅有面首了。

    就是她出来这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她就允了一个人做她的面首。

    模样不次于他。

    越棠慌乱起来,手指微微颤抖。

    “殿下……”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那为什么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要他。

    是因为厌恶他了吗?

    沈觅停在他身边,侧过头看了看他。

    她神色冷淡。

    又是那个冷静到不行的清晏殿下。

    越棠被看得一愣,他眼眶还红着,眼中迅速又漫上一层湿润。

    “殿下……”

    他语气带着哀求。

    沈觅淡淡看着他。

    此刻,她已经出奇地能够心如止水。

    越棠被堵住想说的话。

    为什么沈觅不拒绝?

    越棠不敢问,他所有的惊愕和不甘,最后都只能化为毫不相关的话。

    “殿下,他的来历和目的都不明。您不能放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沈觅淡声回答:“他还有用,我要知道他嘴里的消息。”

    越棠说的话并没有错,沈觅轻轻道:“我会盯着,你准备下船吧。”

    她抬眸,越棠眼中水雾迅速漫开,最后化为一滴泪,如珠子一样从眼眶中滚出来,沿着苍白的面容划下。

    沈觅掐紧了掌心。

    越棠低声道:“我不下船。”

    他不离开沈觅。

    这个时候,他绝不离开。

    越棠嗓音哑着,“……求您,我不想下船。”

    越棠……怎么会自甘卑下地像眼前这样?

    沈觅恍惚了一下。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前世冷漠矜贵的越棠。

    一点都不在乎他自己,一点都不像他自己,这样的感情,不管于他,还是于她,都是不要最好。

    沈觅往旁边退了一步。

    她谨慎地避开他:“大夫就在你隔壁,还有将近两日才到公主府,我不希望你死在船上。”

    越棠看着沈觅避他如蛇蝎的动作,顿住了一下,闭了一下眼睛。

    他将最深的情感捧出来,她不喜欢,她不要。

    原来,当他掏出底牌,想要挽回一点点时,可这时才发现,这恰恰是将自己最柔软的软肋送到了刀刃上。

    自讨苦吃,不值一提。

    一败涂地。

    越棠几乎站不稳,被侍者一把扶住才免于摔倒。

    沈觅快步经过他身边,走进船舱中。

    梅承雪视线绕过沈觅和越棠,明白了什么,沈觅一走,他立刻跟上去,连忙朝越棠道:“抱歉啊!”

    越棠没有理他,梅承雪觉得再正常不过,立即跟到沈觅身边,惊声道:“殿下慢点!我会迷路的!等等我!”

    侍者扶着越棠,皱紧了眉。

    “公子?您还好吗?”

    越棠心里难受,牵扯得身体更痛苦,疼到他慢慢直不起身,几乎想要蜷缩在地上。

    侍者慌张起来,连忙去喊医者。

    越棠渐渐说不出话,疼到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眼前一会儿是前世死前滔天的大火,隔着火光,是沈觅冷静到冷漠的眼神,一会儿是扑天的水,他落入水中,岸边沈觅心疼地抱着他,一遍遍说,她在。

    他只是喜欢她而已。

    侍者惊叫一声。

    越棠昏倒过去。

    “亲密值。”

    “90。”

    在往下降了。

    第52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你相信天命吗?

    中途只停靠了江陵一处, 梅承雪上船后不久,就再次出发。

    越棠在水上的时间久了,也不似最初时常昏倒, 每日好歹能用进去一点餐食和汤药, 但他整个人还是迅速消瘦下来, 成日昏昏沉沉。

    往常公主府中人都知道,越棠总是跟在清晏殿下身边,平日里也最受殿下宠纵,可自从梅承雪上船之后, 殿下身边换了另外一个人。

    有沈觅在的地方, 就能看到梅承雪。

    沈觅也不是不见越棠,只是梅承雪总站在她旁边。

    越棠知道他没有立场评判什么, 可看着沈觅身边的梅承雪,他就说不出一个字。

    这已经是离开江陵的第三日, 他和沈觅表明心迹的第五日。

    越棠强忍着头晕目眩, 从床边起身,他想去找沈觅, 他想见她。

    去找她将前世毫无保留都说完也好,只去到她身边看看她也罢。

    虽然在一艘船上, 可是他近乎惶恐地想念她。

    他总觉得, 沈觅在远离着,他束手无策。

    沈觅门前的守卫一向不会拦他, 如今也是一样。

    越棠站在门前, 抿紧唇, 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去推开门。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窗边的书案前一站一坐两人。

    沈觅握着笔写字, 梅承雪在一旁。

    又是梅承雪。

    越棠抿紧唇瓣,极力忍耐着,眼尾被逼得微红。

    就好像,他是在拿前世争宠。

    梅承雪对着越棠惺惺相惜,在这时也活跃地想和他说话,他还没出声,沈觅就淡声制止:“他不想说,你就闭嘴。”

    梅承雪立即后退一步,一手捧心一手颤颤巍巍指着沈觅,“你也太偏心了!纵容越棠的脾气,对我却从来都不说句好听的,一句都没有!我都伤心死了!”

    沈觅嘲笑他。

    越棠微微怔愣住。

    他在她身边可以,梅承雪在她身边也可以。

    他愣愣地垂下眸,不去看眼前刺眼的画面。

    心脏都在一阵阵紧缩,疼地他握紧瓷杯的力气大到杯上呈现出一道道裂纹。

    沈觅没有看他一眼。

    越棠小时候吃的苦多,他逼着自己少去在意他自己的感受,这样才能让他对那些尖锐的情感感知麻木一些。

    时间久了,等到他习惯了,却也导致他每回难过时,身体的反应甚至大过于心里感知中的情绪。

    就像此刻,越棠努力平稳着呼吸,心底闷痛,头疼到眼前一阵阵白光。

    眼前是沈觅和梅承雪,她对梅承雪笑了一下。

    痛苦到他几乎忍耐不住。

    掌心中瓷杯被捏碎在掌心,越棠不知何时又忽然失去意识昏过去。

    再醒来时,他还是倒在原地,沈觅和梅承雪出了门。

    就好像从没有人注意到他又难受到昏倒。

    越棠睁着眼睛,看着舱室顶上的木纹,浑身冰冷地让他轻轻颤抖。

    他掌心刺刺地疼痛,碎裂的瓷杯碎片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割出好几道血痕。

    越棠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眨去眼中水雾,勉强看清他掌心伤口中的碎瓷片。

    鲜血流满了整个手掌,几道伤口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的碎片被鲜血染成艳红,埋在伤口周围。

    很疼。

    越棠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眼睛难受到几乎要有泪水盈出,他才眨了一下眼睛,慢慢低眸,动作并不熟练地一片一片将瓷片从肌肤中挑出来。

    他一垂眸,就有大颗大颗泪滴涌出来,砸上伤口,刺激地他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

    越棠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抿紧唇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起身回到房中,直接将手浸泡到冷水中,洗净指缝中的鲜血,快速地取出剩下的大些的碎瓷,就出门去找大夫。

    走在走廊中,船舱的门开着,越棠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甲板,沈觅握着一卷书坐在一面方桌前,而梅承雪在她身侧语笑嫣然。

    被冷水冲刷开来的伤口崩裂,温热的血液混着手上未干的水珠蜿蜒在他手背上,最后从指尖滴落地板。

    越棠压着所有负面情绪,遍体寒凉。

    “今日就能到雍州公主府,我会带着你去丽阳。”

    沈觅放下手,托腮看着将至的江岸,声音很随意:“若你有半句假话,在我手下依旧活不成。”

    “您这几日天天变着花样问话,都快把我小时候被揍过几次都问出来了!”

    梅承雪有些气愤:“是您不守承诺!诈人消息,还怀疑我!”

    三日还没到,丽阳那边的情况就让沈觅从他口中旁敲侧击出了大半。

    沈觅淡声道:“陛下受沈钰胁迫,沈钰另外受制于一个外人,等着我回去请君入瓮?即便我用最快的速度带兵回丽阳也要四五日,没办法立刻将手伸到丽阳,消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耍赖都不成。

    梅承雪颇受打击,蔫蔫地去够她手边的糕点吃。

    “这云片糕是新做的?在公主殿下身边就是好,还能吃到南朝热乎的糕点,南朝的……欸,殿下,我听说越棠原来是南朝人?”

    沈觅看他一眼,抿了一小口热茶暖了暖身子。

    “能闭嘴吗?”

    梅承雪撇嘴,改为在沈觅旁边侧卧着,头颅靠近沈觅衣袖,凑近了些去看她面前摊开的书卷。

    “……居然在看清静经?”

    他语气惊奇,小声念了几句。

    沈觅没有理他。

    梅承雪念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低头又凑近了一些,嗅到她衣袖间的香气,歪了歪头,“殿下觉得我做面首够格吗?”

    沈觅看他一眼。

    “闭嘴,没想让你做我面首。”

    “因为越棠嘛,我看得出来。”

    梅承雪丝毫不在意,“但您可是公主,要两个面首又怎么了!您有一洲之大,还能养不起怎么的?”

    沈觅神色冷淡。

    梅承雪抿了一下唇,严肃起神色,尝试着去做面首该做的事。

    他眉心朱砂痣红得妖艳,收敛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将眼神变得丝缕般缠人,气质瞬间就变得妖冶蛊惑起来。

    沈觅冷淡看他。

    梅承雪很美,就算她对他主观印象不好,也不能否认,他确实美得过分。

    红梅承白雪,纯净又妖魅。

    他一双狐狸眼勾人起来,甚至比越棠眉目含情时还要更惑人。

    可沈觅只觉得媚态太重,这世上,越棠已经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了,哪会有人比得上越棠。

    梅承雪慢慢凑近,唇瓣靠近她的手背。

    沈觅后撤了一些,随手抽出她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她手中拿着的是梅承雪的折扇。

    扇骨挡在他面前。

    沈觅手腕轻抖开扇面,边缘擦着他脸颊绕过他下颌,抵上他颈间动脉。

    她眼眸微敛,垂眸刚好能对上梅承雪的眼睛。

    从侧面看,就像是沈觅轻佻地拿着他的折扇去勾他的下巴,暧昧又危险。

    梅承雪惶然瞪大眼睛看她。

    沈觅没有多少兴致,声音带着些冷意。

    “你知道惜命,不知道安分?”

    她眼神很淡。

    明明做着极为暧昧的动作,嗓音却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凉湛湛地透人心扉。

    留梅承雪在身边是为了他口中的消息,不代表沈觅就要忍他。

    梅承雪怔怔心跳停了一拍。他立即心头一惊,搓了搓手臂竖起的寒毛,被吓到一样一退好几步,果断道:“我错了!不敢了!不做面首了!”

    说完,他立刻收起勾人的神色,一脸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就大步跑回船舱。

    苦着脸,转头就看到走廊中的越棠,梅承雪仿佛转眼就忘了方才的害怕,兴奋地招了招手:“越棠,你醒啦?刚才看你睡着了,困就回去多睡会儿……”

    “梅承雪。”

    沈觅也跟在后面走回船舱,淡淡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梅承雪笑容一僵,皱眉嘟囔。

    “我和越棠说句话怎么了……”

    梅承雪重重扭头,继续大步往他自己房间走去。

    沈觅走到越棠身前,她抬眼看过去。

    越棠下颌瘦得更尖了点,棱角更分明,原本合身的衣袍腰间宽松了些。

    沈觅长睫轻颤,在船上不管多久,他都难以适应,在船上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折磨。

    越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色平静,可眼瞳周围却微微泛着红血丝,带着眼眶和眼尾都是淡淡绯色,透着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她一怔。

    越棠……又哭过了?

    沈觅手足无措。

    她垂下眸,余光触及他袖底的手,白皙的肌肤上蜿蜒着水迹,水中搀着血丝,沿着他手指往下滴。

    她心尖一颤。

    沈觅抿了一下唇,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都已经这样了,就继续下去吧。

    就让越棠多失望一些好了,把亲密值降下去,最好能对她彻底失望。

    她希望,她走后对他的影响越小越好。

    沉默了一会儿,相对无言,沈觅声音清淡又自然,道:“累了就回房休息,睡不着云霏那边有酒。”

    他不能喝酒,一点就醉,喝一口就能让他睡过去,睡着了,他在船上总能好受些。

    越棠想到,方才他昏倒前疼到看不清东西,他唇瓣轻轻颤了一下。

    他不是困倦。

    是太疼了。

    他嗓音还是哑着。

    “不想睡。”

    沈觅“哦”了一声,“随你。”

    沈觅在脑海中问:“亲密值是多少了?”

    “90。”

    还是90。

    他都那么难过了……沈觅闭了一下眼睛。

    怎么会有越棠这样的人。

    沈觅咬紧了牙关,脚步转向越棠身侧就要走回房间。

    越棠忽然侧身,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

    沈觅手臂僵住。

    “我知道殿下只是想要梅承雪口中的消息,我可以帮您审讯。”

    越棠知道,沈觅留下梅承雪是为了获得梅承雪口中的消息,可她让梅承雪在身侧。

    巨大的落差在心底叫嚣着,好像有一团火在胸膛中燃烧着,让他又疼又嫉妒。

    他嫉妒。

    梅承雪凭什么。

    “殿下,我也很有用的,不会比梅承雪差,您知道的。”

    “殿下想要什么消息,我可以去查,殿下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全力以赴……”

    他真的比梅承雪好用多了。

    越棠嗓音哑着。

    沈觅垂眸。

    他的手指也几乎失了血色。

    前世堂堂的南朝之主,论有用,谁比得过他。

    沈觅从来都没想过把越棠当作工具来利用。

    她深吸一口气,默诵了几句方才看的清静经。

    她决定的事,干干脆脆,不能拖泥带水。

    沈觅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

    她轻声道:“你和梅承雪不一样,你的身体撑不住,越棠,你得学着顾好你自己。”

    “越棠,你就不要让我困扰了。”

    越棠唇瓣失了血色。

    沈觅将他的手推开,越棠从没有用大一些的力气禁锢过她,这次却比往常用的力气都要大。

    沈觅推了一下,没有推动。

    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和衣袖,用空着的右手将左手往下压,直到将手用力抽出来。

    越棠的手凉地就像一块冰。

    沈觅手指微微颤抖,低声念着清静经,大步越过越棠几乎要跑起来,到她房门前,立刻推门进去后将门闩落好。

    木头撞击的声音厚重,却让人安心,仿佛关了这扇门,就将洪水猛兽让人不想面对的都隔绝在了外面。

    她脊背靠在门上,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将情绪控制好,重新归于淡漠。

    系统看着沈觅,唉声叹气,“你现在说不心疼他就不心疼他了吗?越棠刚才不是睡着,是疼昏过去了。”

    “我知道。”

    沈觅捂住眼睛,手指发颤,她声音很轻。

    “快刀斩乱麻。”

    她总不能要走了

    ——对他来说是死亡,这样的前提下,还让他觉得,和她有可能。

    别喜欢她了。

    沈觅做事向来果断,平静下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总是出现的越棠压下去。

    她走到书案前,拿出北朝的舆图,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着丽阳如今的现状。

    任务结束后,系统不能再随意调阅这世间,她只能靠着这些年的情报网,将北朝的困境解决。

    系统有些无聊,索性自己去翻看前世的场景。

    一幕幕看过去,系统由唏嘘渐渐沉默。

    “你知道吗?前世越棠惨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末路穷途。”

    沈觅长睫一颤,她点在舆图上的手指僵住。

    他死在她兵马前。

    系统却说了一个沈觅从没想到过的。

    “越棠染上了五石散,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

    梅承雪听到对面沈觅关门的声音,悄悄推门露出一条缝,眼睛从缝里往外看。

    越棠还在走廊上。

    梅承雪松了一口气,立即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出门,不让对面的沈觅听见动静。

    一路小心走到越棠身后,梅承雪没有避讳暗中跟着的卫城,拍了他肩膀一下。

    “有人让我带话给你,你听不听?”

    越棠将情绪掩下,在人前,即便形容憔悴,依旧是冰雪般慑人的气韵。

    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的目的是我?”

    梅承雪看着越棠的面容,赞道:“当初那人说,有人相貌上还能不输我,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有。”

    意识到自己偏题了,他拍了拍额头,道:“不是只有你啊,你和清晏殿下都是。关于你的,就是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说是要我在没人的地方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我背了好长时间才记住的!”

    专门让梅承雪来给他带话?

    越棠神色很淡,垂眸想了一下,就带着梅承雪找到一间无人的舱室,走进去之后便阖上了木门。

    舱室中光线昏暗,只有一排阳光从窗缝斜照而来,打在他脚边。

    梅承雪没有立刻说正题,反而问了句旁的。

    “你是不是很喜欢殿下?”

    越棠淡淡看他。

    梅承雪过于莫名其妙。

    越棠并不喜欢和沈觅之外的人表露他的心思和情绪。

    梅承雪神色复杂了些。

    “你相信天命吗?”

    光线中,能看到微尘飞舞。

    越棠淡道:“不信。”

    “那我给你讲几个你的故事,你会信的。”

    梅承雪的声音平日没有正形,可当他认真说话时,咬字和音色会有一种空灵感。

    斜照之下,他瞳色仿佛带着金辉。

    “还记得那次水战吗?几乎让你沉江身死的那次水战,人人都以为是船底被水底石林划破,才让你失误有了唯一一次败绩。但是,你明明至少派遣了五队人先后下水底勘测,明明水下一片正常,可等到开战了,这个暗石林就凭空出现,你只能败。”

    “如果那战你胜了,你就算立刻脱离南朝,也能靠你自己养的兵马自成一方气候,从此再没有所谓南朝北朝之说,所以你只能败。”

    越棠眸光微沉。

    “我知道这一件事不能说明什么,那你还记得,你在地牢中重伤几乎濒死,脱险后,你昏倒前已经让人按照你的安排将你的寝宫护地固若金汤,偏偏你寝殿门前、暗道周围等好几处关要之地的守卫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就忽然毫无征兆地暴毙,你应该很自信你自己的筹谋,可是天如果要你死,你安排再缜密,也没有用的。”

    话说得多了,梅承雪的声音越来越漫不经心,越来越能听得出来背诵的声调。

    可这样的语调搭配起这些话,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要是按照天命论,你具有气运,无法直接抹杀你,所以只能借他人之手,先是让你溺水,后是抹杀你身边气运没大到无法抹杀的人。南朝里你一直提防的岭南王,就这样捡了漏,将人安插在昏死的你身边。”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滋味好受吗?”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日日份量重地可怕。

    他在地牢中伤地太重,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就这样被迫受了半个多月,足够让他彻底依赖上那毒物。

    之后的半年,他远离朝政,试过各种方法,难以戒断,乃至于在戒断过程中神志不清、丧失理智。

    几乎要将他摧毁。

    越棠眸光锐利起来。

    “你早该死亡的,哪有人从小到大要经历那么多杀机?你没死,就要继续。上一世,如果没有沈觅,你会死在顾微澜手里,这一世,还是沈觅,才让你能摆脱顾微澜活到现在。”

    “若信天命论,沈觅和顾衡是天命之人,所以她可以改写你原本逃不过去的危机。”

    “可她的命定之人不是你。上一世是顾衡,但是因为你的存在,沈觅和顾衡之间才有了分歧。”

    “因为你夺取南朝,使得当时还是沈觅知交的顾衡彻底走投无路,让沈觅珍视的北朝也卷入战火之中。你觉得,在沈觅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越棠抿紧了唇。

    “不问青红皂白屠杀半个南都世家贵族,四处征战,残害忠良,让连年灾荒的南朝火上加霜。她要帮顾衡,你是最大的宿敌。”

    “立场相悖尚有余地,可你杀了太多人,甚至让她觉得,你想要杀了她身边的云霏。专横独断、残忍狠辣……她前世只要有机会,就想要杀了你。”

    “这一点,越棠,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沈觅对前世的你是什么看法?看到她知道你恢复记忆之后的疏远,越棠,你还能继续掩耳盗铃装作不明白吗?”

    “还有,她明明厌恶上一世的你,重生回来,她为什么还要救你,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所珍视的,你以为的对你好,是她本意吗?”

    可笑的一生。

    “粉饰太平,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53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赠以桃花,无愿无求。……

    江面并不是时常平静的, 此时风声浪声阵阵,几乎要压过船上不时传来的人声和笑闹。

    越棠站在甲板上,身体的疼痛仿佛一瞬间变得很轻, 轻到让他感受不到。

    眼前有山有水, 他目光微微涣散, 恍然未觉。

    水天辽阔,轻风撩动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来自江岸的风吹到了船上。

    雍州到了。

    江岸上,夹岸是听闻公主殿下归来特地来迎的百姓, 呼喊声、鲜花瓜果的清香缭绕着, 一片欢庆。

    却好像有一层屏障,在视线中渐渐凝实, 隔在他和这世间。

    云霏在沈觅之前先出了船舱,看到岸上的百姓, 平日里镇定的女官大人也由衷笑了出来, 高高扬起手,也不管人能不能看到, 就朝着岸边用力挥舞了两下。

    走到甲板上,云霏注意到早就出来的越棠, 颇为稀奇道:“不是看不得水还晕船吗, 你今日怎么能出来了?”

    越棠垂眸出着神。

    云霏不明所以地皱了一下眉,走到越棠身侧看他。

    越棠此时好像没有发现她一样, 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云霏愣了愣。

    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 提高了声音, 喊道:“越棠?”

    越棠仿佛被惊到一样,瞳孔缩了一下,眼神才聚起焦来。

    他平日里唇色红润, 色泽比时兴的胭脂色还要好看,即便偶尔病倒,唇上总也能有几分颜色,此时却几乎瞧不见一丝血色。

    乌黑长发、墨笔勾勒一样的眉形、颜色极深的眼瞳,而他的肌肤却是瞧不见半分红润气色的冷白,整个人宛如是白玉雕刻浓墨绘制而成,没有半分鲜活气。

    云霏雀跃的心情在看清越棠神色之后,顿时冷凝下来。

    越棠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你……你今日去诊脉了吗,病成这样殿下知道吗?”

    云霏看得出这几日越棠的失落,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忽然开始疏远他,但是云霏知道,沈觅绝对不想看到越棠这副模样。

    越棠容易受伤,每回殿下都是又气又心疼的,哪里会舍得。

    越棠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碍,我想等一等殿下。”

    云霏正想再说什么,船只靠岸,楼船建筑雕梁画栋,随着停靠时楼船的减速,船身微微摇晃。

    一靠上码头,就有木梯搭下去,船上士兵列队整齐,一列列开始下船。

    云霏只好先抛下越棠,疾步上前去安排岸边的秩序。

    船身吃水越来越浅,船上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梅承雪也从船舱中走出来,看到越棠,正想上去攀谈,他刚踏出一步,下意识转身四下张望了一下,刚转过身,就看到沈觅也已经出来,梅承雪叹一口气,只好先一步下船。

    岸上的呼声沸反盈天,沈觅驻足看着,舒缓了在房中听系统讲诉前世越棠死亡的压抑。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越棠。

    沈觅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了多久,她猜想,他大概是要等她。

    越棠如有所觉,慢慢转过身。

    视线对上,看到他的脸色,沈觅呼吸滞住。

    沈觅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指甲直接深陷进皮肉,剧烈的痛意传来,她长睫轻颤。

    “长……”

    沈觅抿了一下唇。

    算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今日他够难受了,她就不再说他不想听的了。

    “下船吧。”

    越棠看着沈觅,他瞳色很深,黑沉沉地。

    他开口说话时,嗓音依旧是哑的,平平静静,却让沈觅听了就心里酸涩。

    “殿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沈觅垂眸。

    “先下船,府中大夫已经在等你了。”

    “殿下。”

    越棠轻轻打断了她。

    沈觅沉默,不再试图转移话题。

    越棠就算再被感情所困,也不会听不出她的避而不谈,不是她能随便含混过去的。

    沈觅避开了越棠的视线,去看江岸上的欢闹。

    她不想再多和越棠说话了,在越棠面前,她不想被动摇。

    “梅承雪吗?”

    她嗓音低柔,平静地近乎残忍。

    “我觉得,你是知道的,我要梅承雪知道的消息。这几日,是我怠慢你了。”

    越棠眼眶有点酸,他一直都知道的。不管有没有他,沈觅的做法都不会变。

    他难过有对梅承雪的嫉妒,可不只是因为梅承雪。

    沈觅还不知道,他刚刚听到了些什么。

    天命要玩弄他,他竭尽全力,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沈觅声音很轻,“可是,不是你喜欢我,我做事就要顾着你的感受,梅承雪还要同我去丽阳,不会因为你改变的。”

    “殿下,不是这样的。”

    越棠哑声道:“之前,殿下对小棠不是这样的。”

    在他表明心意之前,在知道他重生之前,沈觅是最宠他的。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能一样吗?”

    越棠没有再说话,沈觅心中有些堵。

    她视线转回来,却见越棠眼眶微微泛红,极力忍着,眼中还是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

    越棠长大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在她面前哭了,可这几日,越棠眼尾的殷红没有褪下去过。

    沈觅掐在掌心的指甲更用力了一些。

    “我曾经问过殿下,您讨不讨厌上一世的我。那时,殿下是哄骗我的吗?”

    当时沈觅回答他,若她讨厌他,就不会救他。

    她骗他了。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看着沈觅,沈觅没有回答。

    越棠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眼睛被水雾朦胧了视线。

    果然是不一样的。

    沈觅愿意为了顾及她养大的越棠的感受去说谎,但是等到她知道,她身边的越棠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越棠……

    她只是疏远他,或许已经是看在他在她身边这些年的份儿上了。

    若是他永远都想不起前世,该有多好。

    这一世一开始就非沈觅本意。

    就好像有一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他,要操纵着他。

    所有人都像是斗兽场中让人观赏的猎物,他是被命数愚弄着的一员。

    他不信天命,却由命数主导着。

    这可笑的一生,让他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沈觅掌心被掐出血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越棠,谎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早晚就要被拆穿,越棠若要追问,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解释最初重生回来救他。

    她还没有理清思路,却蓦然睁大眼睛。

    越棠忽然上前了两步,紧紧抱住了她。

    他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困在他身前。

    沈觅僵硬着,不用她再去费心编织新的谎言,越棠没有追问她。

    她颈间衣衫湿润了些。

    滚烫的泪滴落入她领口,烫地沈觅微微战栗。

    沈觅闭紧眼睛。

    别哭。

    她一点也不想看越棠哭。

    “殿下,我难受。”

    耳边依旧喑哑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和鼻音,几乎像是克制着哭腔。

    别哭。

    沈觅狠狠咬住下唇,红润的唇瓣被咬地深深一个牙印,边沿泛白。

    沈觅这一刻不知道越棠在想什么。

    是在想梅承雪,想前世,想这一生最开始的愚弄……

    他是被困在这个任务世界里的,越棠的一切都有人引导着、逼迫着、操控着,让他按照规划好的轨迹走完一生。

    她也是其中一人。

    沈觅不喜欢做任务,也难以去在任务中投入过多的感情。

    都是假的。

    等到她回到现实世界,越棠也是假的。

    别哭……

    沈觅闭紧眼睛,微微仰起头。

    越棠的眼泪沿着她脖颈浸湿了她的衣襟。

    沈觅有种割裂感,越棠只是虚假世界中的一人,可他浓烈的感情却真实地让她颤抖。

    真假难辨。

    如系统所言,将任务目标的亲密值刷到80以上,任务者自己也不可避免会投入感情,甘愿留在这样一个任务的世界。

    沈觅有些无力。

    越棠声音低哑,微微颤抖。

    “让我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沈觅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纷杂的思绪,睁开眼睛,推开越棠。

    还是一样地,越棠不会真的违背她的意愿,她要推开他,他不会强迫她。

    沈觅转过身,没有再去看身后的越棠。

    她走下楼船,下面欢迎她又回到封地的百姓神情热情又激动,沈觅一一看过去,面上带着一如既往得体的笑容。

    如果她能面对这里所有人永远理智和清醒,那么便可以永远游离这世外,完美扮演好她的角色,直到她回到现实。

    可当虚妄掺进她的真实,沈觅乱了。

    她只能理智地,抽离。

    她一下船,云霏和梅承雪就走近过来。

    人群间分开一条小道,供她一路回去公主府。

    沈觅笑地有些累,梅承雪跟在她身后,捏着纸扇把玩着,漫不经心地将他剩下的情报说完。

    “指使我的是顾微澜,南朝三皇子。我这段时间在他那里也能看出来点什么,我不知道明面上怎么样,可南朝之际上差不多落在他手里了,殿下可得小心点。他虽然神神叨叨又疯疯癫癫的,但是确实可怕得很,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发什么疯。”

    “我就是漠北一个好好的纨绔,因为本公子长得好看,就被威胁着给他办事,今日我家人也差不多被救出来了,接下来他说会放过我,但是我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才不会信他,他肯定不会留我的命。梅承雪只能请殿下留情。”

    “本想着我那么好看,做个面首总绰绰有余。可惜殿下不要我,但是让我看个门也行,只求求殿下护我一条命。”

    沈觅之前大概就能猜得到,会和南朝有关。

    梅承雪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传话人,但是他模样生得太好。

    ……大概是和越棠有关。

    顾微澜就是一个疯子。

    跟在沈觅身边的云霏忽然停下,一个女官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神色一变,立刻去看沈觅。

    看到沈觅正在和梅承雪说着话,云霏抿了抿唇,吩咐了两句。

    不一会儿,沈觅就见船下牵来了一辆马车,几个小厮刚放下车帘出来,就匆匆忙忙走另一边人少的路快速往公主府中赶回去。

    大概是越棠身体又出事了。

    梅承雪顺着沈觅的视线看过去,惊道:“越棠身体那么不好的吗?”

    沈觅没有回答,继续他方才的话。

    “你不信顾微澜,反而信被算计的我会宽恕你?”

    梅承雪神色微微无奈。

    “清晏殿下您和顾微澜之间,相信谁还需要选择吗?”

    梅承雪不笨,消息他也没想用命守着,所以沈觅轻而易举就能套出他的话。

    沈觅淡淡道:“事情结束,若你所言没有假话,我会给你一条生路。”

    梅承雪眼睛一亮,立即用力点头。

    “殿下您还想知道什么?还是直接由我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事无巨细写出来呈给您?”

    沈觅看着梅承雪激动起来的神情,他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俊美的面容更加耀眼。

    沈觅皱了一下眉,被迷惑了一样,问了句:“就这样高兴吗?”

    问出口,沈觅自觉问出了傻话。

    梅承雪奇怪道:“为什么不高兴,给您看大门我还能抽时间去寻开心,等到安定下来了,还能去找我阿父阿娘妹妹,我们一家人能活着就够好了啊。”

    沈觅垂眸看着地面。

    梅承雪这样,其实很好,活在自己的真实和自由之中。

    越棠不是。

    他敏感又聪明,沈觅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城中聚众宴饮,沈觅只在刚开宴露了一下面,就匆匆去军营调兵。

    她不直接回丽阳而是回到雍州,自然不只是为了调动雍州一处的兵马。

    若是沈钰和顾微澜联合,她雍州既要守住本州,还要北上丽阳,等到了丽阳,沈觅并没有足够的筹码。

    她所经过的每一场大营,她都去了书信,齐聚雍州议事。

    接下来回去丽阳,兖州太远来不及,她路上还要经过冀州和营州边境,到时候都尽量去请出一些兵马。

    等到暮色四合,沈觅才从军营中出来,原本跟在梅承雪身边的卫城抽空来找她,汇报了这一日的情况。

    他没有忘记强调梅承雪和越棠在船舱中的密谈,所谓密谈,其实也没有忌讳暗中跟着的卫城。

    沈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上了马车就疲惫地靠在车厢壁上。

    越棠能想到多少,把前世今生想到哪种地步,谁也不知道。

    云霏心疼地递过去泡好的茶水,沈觅眼睛都不睁,就这云霏的手就饮尽茶水,才稍稍缓解了一直说话几乎干渴到疼痛的口腔和咽喉。

    沈觅闭着眼睛靠在云霏肩头。

    云霏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个让沈觅舒适的角度,笑道:“好久没见殿下这样了。”

    沈觅轻轻“嗯”了一声。

    “我感觉,殿下好像只小时候有过一点脆弱,您其实比云霏还小两岁呢。”

    她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清晏公主。

    云霏看着沈觅笑着。

    “殿下要注意好身体。穆大人疼您,可他是外戚也不能服众,越棠才刚结束科举,也没入朝接触咱们公主府的权柄,我也难以撑得起那么大的公主府,若是情势危急,只有殿下您能在前面。”

    沈觅应了一声。

    “我知道,我会的。”

    顾衡不是屈居人下的人,他不会和顾微澜交心。

    听卫城汇报的那些话,顾微澜知道的,显然不是采用友好方式知晓的,顾衡多半也已经遇险。

    顾微澜本来就不会放过越棠,再知道前世他是被越棠所杀,怕是更难对付。

    这一世越棠还没来得及有他自己的权柄,就算他有前朝血脉,这样短的时间里,也不够他收复前朝人,血脉对他来说那就只能是烫手的山芋。

    四面楚歌,危机四伏。

    沈觅回到公主府,才得知,越棠在下船前昏倒后,直到如今还没醒过来。

    云霏皱眉道:“当时在船下,看到您在和梅承雪说话,我就没去打扰您,没想到越棠这回病得太狠了。”

    沈觅没有说话。

    沈觅请的大夫是雍州当地最有名的名医,陈大夫刚收了金针出来盯着学徒煎药。

    “这少年年纪不大,怎么忧思那么重……”

    陈大夫忽然注意到沈觅,立即上前来,正要行礼,沈觅连忙去扶。

    陈大夫不多客套,直接去讲越棠的病情。

    “这是怎么折腾的?再多几日,就算能活下来也得落下病根。”

    沈觅抿紧了唇。

    陈大夫叹一口气,“现在还没醒,又开始发烧,我已经去施过了针,等高烧退后,差不多就能醒过来了。之后殿下照着我写的方子好好给他调养几个月,日后别这样了,就没什么大事。”

    沈觅连声谢过。

    徐年和徐岁在越棠离开丽阳之后,就立刻跟着出来,直接来到了公主府。

    在门边见到沈觅,徐年停下脚步,恭敬地拱手行礼。

    “公子就在房中。”

    夜晚昏暗的光线中,屋内灯光如豆。

    门扉紧闭,沈觅看着窗纸透出的微光,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云霏说得没错,她不能有恙。

    看了越棠,她估计再休息不好。

    沈觅疲惫地什么都不想说,直接回了寝殿。

    可没去看越棠,她这一晚还是没能睡好。

    这一晚,雍州进入战备,粮草已经先行,能抽调出的雍州驻兵在晚间迅速去做准备。

    第二日一早,就将北上丽阳。

    翌日,天刚刚有一丝微光,沈觅就睁开了眼睛,再无睡意。

    这个时间,云霏也还没有起来,沈觅站在偌大的公主府中,神差鬼使一样,去到了越棠的院子。

    守夜的徐岁正在院中慢走着缓解睡意,见到沈觅,看了天色,正要行礼,沈觅就拦下了他。

    因为越棠始终跟在沈觅身边,每处的公主府中,都为他准备了院子。

    这处院落也是和丽阳公主府云亭差不多的结构,一座两进院子,丽阳的前院植了一株海棠,雍州的前院植的是一株桃花。

    桃树是从别处移来的,树干粗壮盘曲,上方树冠如华盖。

    原来桃花已经开了。

    黯淡的微光中,沈觅站在桃花树下,仰头去看这树新开的桃花。

    粉嫩的颜色压弯枝头,桃瓣圆润,桃色嫣然欲滴,一朵一朵,开得灿烂又热闹。

    桃花春色浓,一枝桃花开得尤其漂亮,几朵盛放,几朵含苞。

    天色微明,沈觅稍显冷淡的面容被桃花映地艳丽又明媚,雪肤花貌,灼灼让人不敢直视。

    徐岁放轻了声音,道:“公子这一晚高烧还没褪尽,殿下几时出发?”

    沈觅回过神,淡声道:“越棠身体撑不住,让他先留在这儿,等身体好了,再让他慢慢回丽阳。”

    “可是……”

    徐岁皱眉。

    他跟着越棠那么些年,也知道,越棠只要醒了,肯定想立刻跟上沈觅。

    “殿下不带上公子一起吗?”

    “我会留下人看着他。”

    沈觅知道徐岁的担忧,她会留下暗卫,等到越棠无碍之后才会让他离开雍州。

    等他到丽阳之前,她争取将这场动乱平复。

    就能离开了。

    沈觅看着那枝尤其漂亮的桃花枝,抬手踮起脚去够,轻轻将折枝桃花折下。

    “日后,你照顾好他。”

    徐岁连忙应声。

    拿到了桃花枝,沈觅看来看还早的天色,犹豫了一下,将花枝拿在身侧,还是走向了那扇闭着的房门。

    沈觅发了一会儿呆,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进去,徐岁手脚麻利地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

    她微愣,无奈笑了一下,索性顺着走了进去。

    绕过隔断的屏风,内间还残留着药味,灯火幽微一点。

    床边帷幔没有放下,越棠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着。

    沈觅走到木桌前,一只手拿起剪刀,修剪了一下灯芯。

    灯光稳定下来,在晨光中将整个房间照得更明亮了些。

    沈觅走到了越棠床前。

    他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浓密的长睫投影在眼下,被光线拉得很长。当他睁眼时,长睫让这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更为潋滟含情。

    沈觅仔仔细细看过去他面容的每一个线条,似乎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烙刻进脑海之中。

    她之前从没见过越棠这样好看的少年,好看用漂亮来形容也丝毫没有违和感。前世,在他夺下南朝前,她一直以为,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少年,大概能这乱世之中成就一段美名,她也想过要不要也拉拢他一起,毕竟她是知道主线和结局的。

    后来就知道了,不仅不能拉拢,两人还是要相杀的宿敌。

    ……她也没想过,有过不多交集的越棠,居然很早就开始喜欢她。

    他还没把前世讲完。

    她也还不知道前世的真相。

    沈觅垂眸去看他的手。

    她其实注意到了,船上,越棠的手又受了伤,流了很多血。

    如今那只手已经被好好包扎起来。

    微风吹动她的袖摆,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晨间还是会有一丝凉意。

    沈觅将桃花放在越棠枕边,轻手轻脚地去将他的手放回到锦被之中。

    伤的是右手,在床里侧,沈觅小心扶着他的右手手腕,用锦被整个儿盖住。

    床边的左手微微向外,大概是施针的时候也用上了左手手臂上的穴位。

    沈觅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她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越棠还在昏睡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征兆。

    徐岁在开了房门之后就掩上门,自觉去到院子中继续守着。

    没有人。

    沈觅轻声道:“小棠。”

    没有回答。

    “越棠。”

    “长雍。”

    他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沈觅垂眸,抬手触上他唇角。

    手指下是那一点血迹,指腹轻轻在他唇角压下,将血迹从他唇角抹开。

    没有将血红干干净净抹去,反而将艳色抹开了些,即便昏睡着,这点艳丽艳色就足够让他有种惊心的冶丽。

    沈觅耐心地,轻轻一点点将他唇角血迹擦干净,就好像对待天底下最名贵的珍宝。

    知道血迹被彻底擦除,越棠唇角都被摩挲出了淡淡红色。

    手指有些痒,又有些麻,移开的那一刻,仿佛告别了什么。

    晨间寂静,此时门外已有喧嚣。

    沈觅深深凝着他,重新拿起了床头的那枝桃花。

    被放下又拿起,桃花有一瓣飘落,落往越棠的眼睛,又沿着肌肤滑下,最后停在他耳边的发间。

    沈觅去拾这花瓣,指尖触上他的发丝,柔软地在她指尖之下。

    凉如夜色,又柔滑如上好的绸缎。

    沈觅指尖点在这瓣桃花上,长睫轻颤。

    她在脑海中问了问系统。

    “越棠如今的亲密值是多少?”

    系统查询了一下,惊呼:“80 !”

    沈觅一愣。

    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

    “挺好的。”

    沈觅拈起桃瓣,起身轻轻走往门外,门边的窗台上,放着一个青釉螭耳琵琶尊,只有空空一个瓶子,没有花枝。

    沈觅将手中的桃花插进瓶口,定定看了一会儿。

    赠以桃花,无愿无求。

    只是她想。

    门外传来整队的声音。

    她手中还有一个桃瓣,沈觅将这小小的一瓣收进袖中的荷包之中,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北方。

    或许是最后一面吧。

    “回丽阳。”

    第54章 回家倒计时(上)   他远没有沈觅想的那……

    朝阳升起时, 江面华光万丈,远山拢上金辉。

    辽阔的天地间,浩浩荡荡的楼船在雍州码头排列着, 波浪翻滚的水声之间, 船队远行。

    雍州的公主府中, 桃花开了半个府邸,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前院中的那株桃树上,夜露渐渐退去, 一朵挨着一朵, 华盖下成荫。

    直到又是半天过去,后院的正屋中, 徐年急躁进去看了第三遍,才看到越棠醒过来。

    徐年一见越棠, 立刻激动道:“公子, 丽阳放榜了!昨日便传来了雍州,您中了状元!”

    越棠靠在床头, 面色仍然微微泛白,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

    听到徐年的声音, 他眼睛稍微有了点光芒。

    他抬眸却往徐年身后看去。

    徐年晚上知道了结果就殷殷切切等着越棠醒来, 一见到清醒的越棠,他实在忍不住激动。

    “公子!您之前就拿下了小三元, 再加上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三元天下有, 六首世间无,公子!您拿了六首!”

    越棠没有在意徐年的话,他往门外看, 视线中,除了徐年,再无一人。

    眼底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最终又归于一片寂然。

    房梁上也已经悬挂了红灯笼,徐年絮絮叨叨。

    “宋管事已经放过了鞭炮庆祝,又在府城中设宴三日……”

    越棠没有回应,视线有些空茫地落在前面,微微出神。

    徐年迫不及待地要将名次传到雍州后发生的事全都说完,直到有些口干舌燥,他看着越棠的神色,愣了一下。

    北朝绝无仅有的六元及第,他家公子是首例!是会被记录上年史的!公主府也有荣与焉,这……不该高兴吗?

    他在越棠面上看不到半点应有的神色。

    徐年顿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神色带着不确定道:“公子,您的身体还不舒服吗?是不是我太吵了?”

    越棠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等人。

    越棠声音轻了些,道:“殿下,她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这回拿了状元,她知道后,会有一丝半点高兴吗?

    ……会对他改观一点吗?

    徐年一愣,神情僵住。

    越棠来雍州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金榜的消息传过来后,没有人先往公主府报信,这还是今日早上,宋管事出府办事中途上听来的。

    殿下就算已经回了丽阳,此时差不多也该知道了。

    徐年视线瞟向一边,讷讷道:“殿下,殿下……肯定会很高兴的。”

    越棠垂下眸,不置可否。

    他努力提起淡淡憧憬,抬眼看着徐年,问道:“殿下呢?”

    她都不来看看他。

    那他去找她。

    这几年,他看遍了市面上能看的书,借过无数孤本阅读,沈觅之前也亲自去为他扫清科举路上的不平……

    这是他和她一起的荣光,他想见她,亲自去告诉她。

    看着越棠,徐年面色有些僵,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越棠眼底有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徐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面容微苦,恨不得没出现在房中。

    越棠还在等他的回话,徐年斟酌了一下,艰难道:“殿下担心您身体撑不住,就让您先在雍州养着……”

    越棠一愣。

    他眼睛睁大了一些,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徐年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看到越棠面色不多的血色也慢慢褪去,眼尾渐渐隐忍着曳出微红。

    越棠这一瞬间的失态,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徐年不忍再多说一个字。

    越棠顿住了片刻,才摇了摇头,神情渐渐有些恍惚。

    “等一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年退到一边,几乎把头低地要埋到胸前。

    越棠并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一定要等到徐年回答。

    只是,这这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残忍。

    他眼眶微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死死看着门边。

    她真不来看他。

    良久,确实再没有一个人再出现在庭院中。

    越棠低声问了一句。

    “殿下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徐年低头仔细回想了一番,殿下临走前,只吩咐了徐岁要好好照顾公子。

    他小声答了。

    越棠没有再问。

    直到眼睛酸痛难忍,他眼眸才渐渐归于沉寂,漆黑的瞳孔没有半分光彩。

    沈觅丢下他了。

    越棠唇角弯了一下,像是在自嘲一样。

    他抬手将手背搭在双眼之上,什么都没有再说-

    “亲密值?”

    “80。”

    傍晚,沈觅站在沙盘前,军师和雍州总兵在一旁喝完茶,便起身告辞。

    议事一整日,沈觅在人走后才卸下规整的仪态,稍稍放松下来,向后靠上椅背。

    云霏端来简单的晚膳,目光不掩激动。

    “殿下,白日我不好进来打扰,如今可算是结束了!今日一大清早收到消息,越棠中了状元!”

    云霏兴奋道:“穆大人总想着再让越棠拿一个大三元,这下如愿以偿了!”

    早在丽阳放榜的那一刻,沈觅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越棠的才学无需她担心,再加上两世的记忆……他不是状元才是怪事。

    此时她看着云霏激动的模样,也跟着唇角弯着。

    云霏眼睛亮晶晶地,凑到沈觅身前,顺势道:“那等到越棠身体好了,回到丽阳,殿下就不要再不理他了好不好?”

    沈觅一愣。

    云霏叹一口气。

    “他这些年真的很听话很乖巧了,殿下说什么他做什么。殿下一不理他,我看他整个人都不对劲……”

    沈觅垂下眸。

    几天,就差点把身体搞垮,哭地眼睛时刻都红着。

    这可是有两世记忆的越棠啊……

    沈觅被压地几乎喘不过气。

    她轻声道:“要是等他回到丽阳,还来得及再见一面的话,那我就和他再好好聊一聊。”

    他要告诉她的那些前世之事,她认真听完。

    他想知道什么,只要他问了,她就都告诉他。

    云霏松了一口气。

    “这么些年了,越棠在殿下身边都蛮好的,将来……殿下也留他在公主府吗?”

    哪有什么将来。

    沈觅笑了笑,却没有多说。

    寂静中,渔火在楼船灯柱上燃烧着,一个暗卫忽然沿着一路上留下的公主府信号赶上来,乘着一只小舟横渡过来飞身上船。

    前面的守卫验明身份后,暗卫来不及整理仪容,直接大步冲向中央最大的舱室——沈觅在的地方。

    “急报!”

    沈觅蹙眉,眼皮一跳,心底忽然莫名有几分不安,见到暗卫,将脑海中的越棠彻底压下,道:“讲。”

    暗卫脸上带了一条可怖的血痕,甚至都没来得及包扎,疾声道:“卫江下落不明!属下联系南朝边境的暗部,只收到一条消息就再也联系不上……”

    “南朝正在整兵,欲北伐!”

    沈觅一愣,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暗卫汇报了什么,心底的不安彻底变为惊怒。

    “这哪是动兵的时候?”

    南朝夺嫡刚结束,不顾内忧外患就要开战?以北朝的国力,南朝如今几乎没有胜算。

    一场战役劳民伤财死伤无数,这种情况下自寻死路地开战难道当人命是儿戏不成?

    沈觅几乎立刻站起身,“丽阳……”

    丽阳那边被顾微澜和沈钰控制着。

    沈觅咬了一下唇。

    北朝和南朝疆界有齐大将军齐珩镇守,只要后续粮草军备跟得上,另有南部驻兵大营能去支援,击溃南朝不是问题。

    丽阳不能沦陷,可至今除了收不到皇宫的消息,丽阳一切如常。

    暗卫几乎说完情报就累得几近昏迷。

    赶来的同袍急忙道:“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快马,殿下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需不需要将这个情报立刻往丽阳传?”

    沈觅冷静道:“先通传军师和总兵进来。”

    传还是要传的,但是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兵部被拖住,她也要支撑住这战打完。

    云霏立即出门去叫人。

    暗卫被同袍扶着先退下,沈觅转过身,背后就是沙盘。

    原本白日里,她和总兵、军师议事,只看北朝这一处,此时她将目光覆盖到了整个沙盘。

    中原南北朝两国之外,北有漠北,南有南越,西有车师。

    系统冒出头,道:“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任务结束,系统不能再提供任何帮助。

    沈觅眼神沉下,“丽阳不能乱。”

    顾微澜这个疯子还在丽阳,沈钰不会是他的对手,沈觅不知道他这回卷土重来回到丽阳的目的何在。

    为扰乱北朝?为南朝征伐?为找越棠寻仇?

    都城若是乱了,就算她能镇得住和南朝的战役……北朝也经不起外面任何风吹草动。

    同样,别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沈觅眸光凌厉。

    她离开前,顾微澜必须死-

    天亮之后,雍州公主府中一派安谧悠闲。

    昨日徐年离开越棠的卧房后,心脏高高提着,始终放不下来。

    这一整日,越棠除了不说话,没有任何看着不正常的行为。送来的汤药餐食无需旁人催促,他安静用完就在房中好好休息,就好像真听了沈觅的话,准备在雍州好好调理身体一样。

    可越是这样,徐年越是不安。

    沈觅留下的五个暗卫守在后院暗处,同样感到说不出的不对劲。

    直到这时天亮,徐年迫不及待地再去确认越棠的情况。

    房中,越棠站在窗边,微微仰头,正看着公主府外的天际。

    他今日面色几乎恢复了正常,眉眼冷淡,唇色艳红。

    徐年惴惴不安,确认越棠还在,稍稍松了一口气。

    想到昨日让越棠伤心,徐年不知道忽然过来能说什么。

    看到窗台上青釉琵琶尊中的桃花,他眼前一亮,立即僵硬地转移起话题。

    “公子,你看,公主府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您房中也有人插上了一枝,开得可好看呢!”

    越棠没有去看那枝桃花,视线仍然是北方的天际。

    他淡淡道:“备马,我走陆路,回丽阳。”

    沈觅丢下他了。

    可他不要这样的收尾。

    徐年一听,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心急,门外不动声色地现身了一个穿着黑衣的暗卫。

    卫城。

    越棠侧过脸颊看去。

    卫城站在门边,尴尬地仰头看天。

    “那个……小棠啊,”卫城尽量将话说得亲切一些,“你、你在船上总是晕倒,下船昏倒那次你还吐血了你知不知道?你身体情况真的很不好,就,就先在雍州养一养,大夫都请来公主府了,你调养起来也方便。”

    卫城补了一句,“我们五个人,都在这儿陪着你,你……你打不过的,就好好调理吧。殿下也说了,只要调理好、大夫同意你出远门了,我们立刻就能带你回丽阳。”

    五个人“陪”着他?

    留下武功高强的暗卫,是想要禁着他的。

    越棠没有接话。

    卫城尴尬道:“调理身体,不、不是软禁。”

    卫城说完,就后悔地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软禁,限制越棠身体养好之前不能离开雍州,却也和软禁差不了多少。

    越棠没有反驳,手指收紧了些。

    他垂下眸,掩住了眸中神色,唇瓣微微抿紧。

    卫城心里更愧疚了些。

    过了一会儿,越棠才重新抬起眸,眸光微微泛着冷意。

    卫城总是在沈觅身边见到越棠,还没见过他这样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的神色,他愣了一下。

    “你……”

    “顾微澜假死在南朝脱身,如今他极有可能就在丽阳城中。你是殿下身边的人,这个时候不应该留下来盯着我。”

    原本一个武功不算顶好的卫江就足以控制住他,只是沈觅知道他恢复了记忆,特地留下了五个人。

    卫城惊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卫城没有探究,解释道:“要是你担心殿下,那就是多心了。顾微澜的事殿下早就知道了,所以是带了足够的人马回去的。”

    在梅承雪和他说完那些话之后,越棠就知道,顾微澜没死,卫城汇报给沈觅之后,她也能够猜到。

    有梅承雪在,甚至她了解的会比他推断的还要多。

    即便想到梅承雪,此时越棠眼中也冷静地过分。

    卫城无话可说,退到门外,道:“你好好休息。”

    越棠垂眸看了一眼被包扎着的右手,用左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一柄短剑。

    短剑上面装饰着宝石和流苏,是市面上受文士所喜爱的未开锋小剑,仅仅是佩戴着来装饰的,府上管事也顺手买下来送到了越棠房中。

    卫城看他拿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短剑,眸中微微讶异。

    “你一个人,还没什么兵器,打不过我们几人的,就听殿下的留下吧。”

    越棠垂眸抽出半寸,看了看剑身。

    他上一世的记忆全都回来后,这一世还尚未同人动过手。

    除了沈觅,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前世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深浅。

    就算因为船上的透支,短时间他回不到前世的巅峰状态,但他已经休息调养了昨日一整天后,离开雍州对此时的他来说,并不难。

    越棠清楚他自己的能力。

    尽管有卫城五人要阻拦他。

    越棠淡声道:“可以试试看。”

    五个人,沈觅还是低估他了。

    或者留了情。

    不管怎样,沈觅不能抛下他。

    他从没有沈觅想的那么乖巧安分。

    第55章 回家进行时(中)   他会怨怼,那也不后……

    三月十二日夜, 昼夜不休,沈觅回丽阳的路上只用了五日。

    一路暗中潜行到了丽阳城郊外,沈觅下令原地休息。

    五日之前, 沈觅将南朝备战消息传去丽阳, 兵部反应很快, 及时规划出了作战计划,粮草、兵器等军备在备齐后就立刻遣人送往南疆。

    丽阳那边的反应太正常了。

    就好像顾微澜没有在丽阳,一切如常一般。

    可沈觅更为心惊。

    她的人,但凡是想要进入皇宫探听消息, 皆是有去无回。

    若是陛下对她不满, 必不可能只是限制她的线人,而是要警告她, 甚至打压她,然而都没有。

    沈钰自她离京后从未出皇宫, 即便是柳贵妃的四七、五七之日都没有出城去皇陵祭拜, 明日是柳贵妃的六七,仍旧没有任何要出城的迹象。

    要说是沈钰只在宫中祭拜, 沈觅是不信的。

    这一路以公主府印信开路,路经之地是默认了她要逼宫。

    沈觅索性今日休整一晚, 明日一早围城。

    沈觅和总兵、军师等人围坐在露天的篝火之前, 此处由于是险要山地,位置极为偏僻, 刚好能藏住大军。

    总兵饮尽一杯酒, 又倒一杯, 朝着沈觅举杯。

    “殿下马到成功。”

    军师摇着小扇笑着,也应和着举起酒杯。

    沈觅将烈酒斟满,和二人酒樽碰上。

    月夜星辰闪烁, 如同前世无数个征战的晚上。

    那时,尽管沈觅从一开始见血的浑身僵硬,到后来变得麻木而平静,甚至习以为常,可她始终不喜欢战争。

    一人功成,浮尸百万,而前世连年征战,加上饥荒、瘟疫、洪水,死去的人又何止千万。

    这一世她身后又聚起了兵马,她想的是,早日安宁。

    不要重复前世的数年征战,早日让越棠身处这个世界的四海升平之中,荣华一生,而她也回到她的国泰民安。

    圆满地辞别。

    清晨,星辰尚未暗淡。

    沈觅、总兵、军师已经整装,身后大军军容肃穆。

    沈觅站在灯火下快速读着连夜传来的北朝四面的情报。

    又有一个暗卫夜奔而来,沈觅听到动静,抬起头,背后微冷。

    五日前,她的暗卫这样急忙而来,是通报南朝,这次几乎重复那日的场景,沈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梅承雪从帐篷中走出来,披了一件外袍就打着哈欠出来。

    沈觅等着暗卫到她身前汇报。

    就在此时!

    一只箭射向梅承雪,周围皆是士兵暗卫,梅承雪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惊愕地睁大了些,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是什么情况。

    总兵立即飞身过去,长刀一横,将箭尾打偏了方向。

    寒芒微微偏转,仍旧不减威势地射过去,直直擦着梅承雪的脸颊飞过去。

    箭尖割断了他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悠悠飘落到地上。

    梅承雪呆愣愣地,直到脸颊上疼痛传来,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瞪大眼睛惊叫了一声,几乎吓得站不稳朝着沈觅的方向扑过来。

    “殿下救命!”

    铁箭没入梅承雪身后的帐篷之中,立即有士兵进去将铁箭取出。

    沈觅皱眉,仔细看了看梅承雪的伤口。

    脸颊上被划破长长一道,虽然可怖,伤痕并不算深。

    沈觅道:“请军医,抽调一个小队护住梅承雪。”

    梅承雪捂着脸上伤口,脸色煞白。

    “就说我知道太多,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一靠近丽阳他就要对我动手了!”

    沈觅皱眉宽慰了句,“已经让人护着你了,放心。”

    说完,军医很快赶来,沈觅确认梅承雪无事,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落到实处,她直接大步走到传情报的暗卫身前,道:“什么事?”

    暗卫浑身是伤,目光激愤。

    “漠北南下了!”

    沈觅一怔,心彻底沉下去。

    她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南有南朝,北有漠北,沈觅握紧了拳。

    军师大步走近过来,惊道:“确定属实?”

    暗卫重重点头。

    “是镇北王传来的消息,另外,我们的人发现有人经车师往漠北送中原兵器。”

    又牵扯上车师。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南朝刚刚夺嫡结束,漠北正值畜牧良时,这个时候开战不是什么好时机。”

    南朝由顾微澜掌控难以和谈,漠北这个时候本该好好发展自己接下来一年的生计,此时一旦南下必定是破釜沉舟。

    沈觅声音冰凉,“漠北不一定打得起来,去请庄先生出山出使漠北。”

    就算两边都真要打起来,只要稳住丽阳,北朝也未必会输。

    “镇北王何时将消息……”

    沈觅正想再细问,话音未断,就见去搜铁箭的士兵快速奔过来,手中高举那只铁箭。

    铁箭中间被旋开,里面有一小管中空,其中卷放着一张字条。

    士兵双手呈上,沈觅抿紧唇,将字条打开。

    “南朝、漠北、丽阳。”

    “清晏,澜不希望你的兵马让今日的丽阳乱起来。”

    “今日是澜生辰,若清晏能在日落之前找到我,南朝、漠北、丽阳,均可相安无事。勿让小棠打搅你我。”

    远处忽然放起一簇烟花。

    巨大的烟气冒出,伴着刺耳的声音,天空上闪现各色火花。

    沈觅看着天际的烟花,慢慢将纸张折起来。

    暗探不一会儿就来汇报,道:“报!那边没有人,是机关。”

    没有人就点燃了烟花。

    这是威胁。

    沈觅手中的纸张被捏皱,总兵看着这一连串变故,几乎怒到不可自抑。

    “狗贼如何能做得了漠北和丽阳的主!”

    沈觅闭了闭眼。

    “漠北如何尚且未知,北面有镇北王在。丽阳……”

    很明显了。

    顾微澜用了机关。

    军师冷声道:“今日还有琼林宴。”

    皇宫内的太液池、皇城中的各大酒楼,都会有中榜的各家再次办起酒席。

    沈觅敛眸,“还有黄金台宴。”

    与琼林宴并重的黄金台宴。琼林宴是晚间在太液池举办的各家公子、官员的应酬,黄金台宴则是榜下捉婿的继续,各世家夫人、小姐在白日里赴黄金台,有意的新科进士和各家公子均可赴宴。

    沈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气。

    “原地待命,五百精兵随我入城,依照信号弹行事。”

    那她便如常入城-

    三月十三,天色还未大亮,丽阳城中就热闹起来。

    各家夫人、小姐早早就乘车到了黄金台,沈觅入城后,街道上不时还能听到有人谈论哪家夫人的香车更名贵。

    沈觅入城后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先进了宫。

    就好像正常完成任务后入城一般,她终于办完了盐运一案归来,尚未来得及入府梳洗,就立刻入宫面圣。

    眼前还是熟悉的碧瓦朱甍,沈觅掌心却冰凉。

    皇宫门口接引的内官都没变。

    要不是她收到的消息,还有顾微澜那支箭的示威,几乎看不出丽阳城内的暗波汹涌。

    沈觅握紧袖口中的信号弹,一步步迈入宫门。

    云霏陪在她身边,低声道:“殿下,暗卫也潜进来了,皇宫中守卫比之前松散太多。”

    沈觅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

    她走在宫中小道上,脚下青石因落雨而显地湿滑。

    继续往前是陛下的养心殿,往右是沈钰的永安宫。

    沈觅看着前方,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过去。

    系统在沈觅脑海中无聊道:“那么危险,你没必要冒险啊。”

    沈觅淡淡道:“顾微澜不是要我找他吗?”

    系统叹气。

    “话是这样说,但是顾微澜是个bug,他的危险系数太高了。”

    沈觅没有搭话,目光平视如常,注意力尽在余光上。

    她在观察路过身边给她行礼的每一个宫人。

    系统十分无聊,插科打诨道:“说起来,原本给你安排的剧情里,都没有越棠和顾微澜这两个炮灰的,谁知道炮灰也能一个比一个凶残。原剧情里估计越棠死了,也没让顾微澜好过,两个人同归于尽,在主线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你来做任务,一下子就救下了越棠,前世顾微澜死在越棠手里,越棠就成了反派,这回,顾微澜没死,他成了反派。”

    “任务世界也有行为逻辑。”

    因为这是一个正在运转的小世界,逻辑都是完整的,主线之外,同样有很多独特的人。

    系统赞成。

    “所以不建议你们任务者瞎折腾,不然一不小心任务可能就完不成了。”

    沈觅不置可否。

    和系统聊了两句,沈觅已经走到了养心殿门口。

    前面接引的宫人朝着沈觅福身,便要退下,沈觅让人将她拦住。

    往日这宫人还会送她到更前面,而不是停在这里。

    宫人诚惶诚恐。

    沈觅正要发问,就见陈全推开养心殿的门,笑着道:“殿下回来啦,陛下已经等您许久了。”

    云霏警惕地更靠近沈觅了一些。

    沈觅朝着四面八方的暗处看了看,她的暗卫都在这里。

    沈觅踏上了台阶。

    陈全站在门边弓着身子,一直等到沈觅走到了门边,才低声带着哽咽道:“您终于回来了。”

    沈觅看了陈全一眼,微微笑着,道:“许久不见,陈公公近日管控皇宫可劳累了?”

    陈全愣了愣。

    若陛下出了事,能维持皇宫如原样的,也就只有陛下最信任的大太监,陈全。

    陈全面色微愠。

    “殿下这是何意!”

    沈觅就在门前,殿中传来一声笑。

    “行了,陈全,你连孤都骗不过去,就别在孤的皇姐面前装模作样了。”

    沈觅立即朝里面看过去。

    养心殿中,陛下和沈钰相对而坐着,两人之间摆放着一盘棋。

    沈钰身着深蓝色蟒袍,一改之前的腼腆温和,少年眼尾猩红,面色雪白,而唇色鲜艳如血。

    他弯着唇角,正朝着沈觅笑。

    “皇姐,父皇很想你呢。”

    太陌生了。

    沈觅打了一个寒战。

    不再理会陈全,沈觅将雕花红木门推开,走进殿堂之中。

    她的影子被朝阳打进殿中的汉白玉地面上,白玉生辉,仿佛在网上冒着寒气。

    陛下侧了侧头,看向沈觅。

    他手中棋子从指缝间滑下,沈钰阴沉道:“孤让你抬头了吗?”

    陛下看着沈觅,眸光晦暗,他微微动了动唇角,就有鲜血涌出来。

    沈钰冷声道:“见着皇姐了,你觉得你有救了是不是?”

    他转眼就微微笑着面对沈觅,“皇姐,你不会救他的,是不是?”

    沈钰笑着笑着,一看向陛下,眼神又狠厉起来。

    “他哪配做人父亲!”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走进去。

    沈钰拿起一旁的纸包深深吸了一口,露出靥足的神情,随后随手将一颗棋子落下,看也不看棋盘,就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下棋有趣,孤输了又怎样,命在我手里,就得陪孤下。”

    沈觅看着那个纸包,没有说话。

    系统道:“是五石散。”

    又是五石散。

    沈觅几乎能串联起来,顾微澜、顾微澜生母漪妃、南皇、南朝沉迷声色流连五石散的的贵族……还有前世她从未见过的,将越棠染上五石散的岭南王。

    越棠曾说过,他小时候见过岭南王和顾微澜有联系。

    几个人,一种毒物,就能搅乱整个南朝。

    南朝如今就像是一个散架了的马车,一推就能倒。

    沈钰笑道:“皇姐来看看棋吗?往日都是钰儿看你和父皇下棋,话都不敢说,如今咱们姊弟说话,父皇他说不出来话的。”

    ——他割了陛下的舌。

    系统抽了一口凉气。

    “没看出来你皇弟还是个变态!”

    沈钰笑着笑着,眼尾就流出泪来。

    “皇姐,他亲手杀了我母亲,你知道吗?为了元后是他唯一的妻子?为了我能和你争位?”

    “他不配为夫、不配为父、不配为君!”

    沈觅始终站在门槛前一步的位置,没有往前走,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

    “你们都不喜欢我母亲,可是只有我母亲是真心疼爱我的。”

    沈钰呜咽起来。

    “只有我母亲!”

    沈钰怒吼完,抬起头,笑道:“算起来,要是没有皇姐,我就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母亲也能好过一些。”

    沈觅神色淡淡。

    简直不可理喻。

    陛下此时却笑了一下。

    沈钰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你笑什么?”

    陛下费力地做了几个口型,沈觅看不真切。

    沈钰眯着眼看,复述出来:“她没把朕当作父亲看待过。”

    沈钰笑出了声,他斜眼看了看沈觅。

    “难怪。”

    陛下还在做着口型,这回沈觅看得清楚了些。

    ——朕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当初留下柳氏。

    养出这样一个感情用事的儿子。

    沈钰眼睛瞬间红了一圈,他一把掀翻棋盘,棋子溅落在汉白玉上,砸落老远。

    沈钰直接抬脚将陛下踹倒在地,正要朝着陛下的头颅再踹一脚,沈觅在门边看着,没兴趣继续看下去,淡淡道:“顾微澜呢?”

    皇宫也就这样了。

    沈钰和顾微澜是联手。

    他和陛下父子相杀,由着陈全维持宫中秩序,暗中再由顾微澜的人在一旁盯着。

    顾微澜就在一旁,高高在上地欣赏这一出好戏。

    操纵起这太过浓烈的爱恨,用一国来做棋盘。

    沈觅这一瞬间似乎摸清了顾微澜的想法。

    有趣。

    沈觅面上神情有些复杂。

    太荒谬了。

    沈钰挑起眉,笑着说道:“孤不要北朝的江山,皇姐收好吧。顾微澜……”

    沈钰笑出声。

    “他只要你,孤答应了。”

    沈觅怔住,背后仿佛被一条毒蛇攀上,冒出丝丝凉意。

    她?

    沈钰答应?

    沈觅要被气笑了。

    沈钰眉飞色舞,嬉笑起来。

    “一起死。”

    陛下被踹倒在地,他费力地去摸地毯。

    看着沈钰一半天真一半癫狂的笑容,沈觅背后生寒,还没等她再多问,陛下忽然扣动地毯下的一个机关。

    沈觅连忙往后退,几步就退出大殿之外,殿门受机关控制,被从里面阖上。

    几声破空之声——

    直到内间再无动静,沈觅的两名暗卫现身,从两侧推开门。

    殿中沈钰和陛下身上均中了几枚暗器,陛下这几日受折磨,在受了暗器后就已经咽气,沈钰死死睁大眼睛,神情似哭似笑。

    陈全没有被波及,一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苍白无比,跌坐在地上,两腿之间一片水迹。

    沈觅站在门边看了一眼。

    两个活生生的人,如今都死在了她面前。

    陛下过度工于心计和理智,或许除了元后和江山,他谁都可杀。

    沈钰天真了十五年,最后一年的变故和真相,加上五石散,足够将他逼疯,为了为母亲复仇叛国也不在乎。

    沈觅闭了闭眼。

    云霏在一旁看着沈觅的神色,担忧道:“殿下……”

    沈觅看向陈全。

    “顾微澜在皇宫中吗?”

    陈全在角落浑身发抖,听到沈觅问话,立刻膝行过来,老泪纵横道:“老奴不知道那贼人的去处,他之前只白日在宫中,晚上谁也不知他在哪……”

    沈觅后退了一步,看着这座辉煌又阴冷的养心殿,淡声道:“先裹了尸,等明日再处理。”

    今日最重要的……

    找到顾微澜,杀了他-

    丽阳一城有百万子民,顾微澜凭什么觉得他能在那么多世家大族都相安无事的情况下,拿丽阳来威胁她?

    沈觅从皇宫中出来,立即封锁皇宫,反复思索着顾微澜的手段。

    原本她的推测,烟花、机关、琼林宴,顾微澜极有可能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提前埋下了机关炸药。

    他不能用权势操控丽阳,就只能使用纯粹的暴力。

    可他哪有这能耐在错综复杂的皇城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沈觅不敢轻敌。

    走在皇宫外面,她坐在马车中,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后脑疲惫地微微刺痛。

    沈觅先回了公主府,等在公主府找出丽阳最详尽的舆图,她一处一处去找顾微澜可能的踪迹。

    翻遍整个丽阳,也要找到他。

    沈觅在马车上揉着眉心,到了公主府门前,还没等沈觅下马车,就听到门口梅承雪的声音,道:“殿下!大消息!越棠回来了,他马上就要进城了!”

    谁……越棠?

    思绪被打断。

    沈觅一愣。

    她也才刚到丽阳没多久。

    梅承雪快步跑过来,细布裹着半张脸,看不清他过于艳丽的面容,在人群中虽然怪异倒也不过于显眼,一见到沈觅就立刻高兴地传消息。

    “卫城大哥先进城,他见到我就先来通知了我一声,随后就去府中寻找殿下请罪,说是愧对殿下,五个人都没能看的住越棠……我就走另一条路来找殿下送信啦!”

    沈觅忽然道:“等一等。”

    梅承雪一愣,“怎么了殿下?”

    “你在门口等我多久了?”

    梅承雪不明所以。

    “半个时辰吧。”

    卫城去找府中找她,见不到她应当立刻再去别处,半个时辰 ,以他的轻功,足以在公主府和皇宫之间有两三个来回,他定然会去皇宫给她传消息。

    卫城人呢?

    沈觅看向公主府。

    “有人进去过公主府吗?”

    梅承雪有些茫然:“刚来的人要么跟着殿下,要么还在城外,我刚到公主府角门遇上了卫城大哥,知道消息之后就来这个大门口等着了,只有卫城大哥从角门进去过。”

    她离开公主府后,带走了一大半的暗卫,但是府中侍者除了几个贴身侍女,沈觅一个没有调走。

    公主府占地极大,侍者相对于这样大的园子而言却是过少。公主府角门相比于面朝繁华街道的正门而言偏僻了许多,却靠近了顾微澜曾经居住过的一个院子。

    那处平日几乎不会有人过去。

    卫城正是从角门进了公主府后失踪。

    沈觅手指渐渐收紧。

    ——勿让小棠打搅你我。

    方才是半个时辰,如今这个时间,越棠就快到了。

    沈觅垂眸,眼瞳微动,对梅承雪道:“等越棠来了,你让他去黄金台。”

    梅承雪一愣。

    “黄金台?今日的黄金台不是那个,要给自家女儿相看捉婿的黄金台宴吗?殿下让越棠去那里做什么?”

    沈觅从正门走进府中。

    黄金台每三年今日的传统,连刚进丽阳的梅承雪都能听说。

    越棠也会知道。

    沈觅往府中走去的脚步没停。

    梅承雪叹一口气,在她身后喊:“殿下,别吧,他不是身体不好吗,刚回来,就被推去黄金台让人相看,万一他一伤心又病倒了怎么办?他也还不知道咱这一路的事儿,让咱们去找那个疯子,让越棠去见漂亮姑娘,殿下就可劲儿宠着他吧。”

    沈觅低声道:“就是让他去那个黄金台宴,他不去,就不准许他来见我。”

    她还不确定顾微澜有多少手段,可顾微澜那张纸条上写清楚了,不想见到越棠。

    她不想赌顾微澜要怎么对付越棠。

    只要她在府中找到顾微澜,能和他僵持住,云霏立刻带人去寻闻致远派制造署众人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暗中销毁机关,再让穆策之请人出使漠北。

    黄金台……

    若是让越棠知道事情经过,沈觅相信,不管她怎样说,他定然不会去黄金台,必定要来她身边。

    越棠是聪明,可就算他恢复了前世记忆,他的身体也是这一世娇惯着的。

    船上让他险些落下病根,随后再和她留下的五名暗卫打斗,再近乎不眠不休回丽阳。

    他能好好地出现在丽阳就已经很好了,按理来说,他前世的武功能使出十分之一都几乎没有可能。

    没必要让他来公主府到顾微澜面前找死。

    可一旦黄金台那边若有机关,那就倚仗他了。

    这也是越棠擅长之事。

    是最好的安排。

    也是巧合,她拒绝他后,这段时间对他并不好,甚至身边还又带上了梅承雪。

    沈觅淡声道:“如今许多进士都在黄金台,让他好好把握官场的应酬,若是还能相看得一位佳人,自是最好。”

    梅承雪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殿、殿下,真这样和他说吗?”

    能让他心越乱越好。

    等到他到了黄金台,若是发现了机关,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沈觅侧过半个身子,对着梅承雪道:“就说你是我的面首。”

    面首?

    越棠好像很在乎有个在沈觅身边的名分。

    梅承雪一愣。

    “殿下,您是故意要这样?”

    沈觅淡声道:“办得好了,你想要什么条件,我能做到的,你尽管提。”

    梅承雪好像是突然看不懂她了,收了原本的轻松神色,长眉微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可是,殿下,您这样不会后悔吗?”

    梅承雪苦恼,“我要是这样说了,我觉得这件事他能记一辈子。他对您不会没有怨怼的。”

    不信任他的选择、又最信任他的能力,欺骗他去黄金台,还拿他最在乎的伤他。

    梅承雪觉得,这样的变相逼迫,绝对能够成为难以跨过的坎。

    可是没有以后。

    沈觅淡淡道:“不后悔。”

    她语气平淡又自然,是真心话。

    就事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此事后,刚好,就让他不再喜欢她。这场动乱结束,她好了无牵挂地回家。

    越棠的怨怼、怨恨、厌恶,她都无所谓,总好过如今这样的爱意。

    她的现实世界已经等了她很久,这里,她想尽快结束了。

    沈觅举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第56章 回家完成时(下)   她回家了。“我所有……

    越棠回到公主府时, 天上日头正高,远处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飘来充满烟火气的香味。

    公主府前的枫树步道刚刚萌发起新芽, 不过是离开了十几日, 叶片就已经长到小孩儿手掌的大小。

    公主府门前, 梅承雪倚在门框边上,正和门边看守的侍卫笑着聊天。

    一看到越棠,梅承雪就熟稔地朝他招手。

    “越棠你回来啦,刚好我让府上备好了午膳。”

    语气自然地就好像他才是公主府的人, 越棠只是暂时客居的客人, 而梅承雪在门口等着招待他。

    越棠手指微微收紧,回到公主府的喜悦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下去。

    门边的侍卫面色如常。

    越棠抿紧唇瓣, 将缰绳交给一名侍卫,问道:“殿下呢?”

    梅承雪笑嘻嘻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 现在正在寝殿中休息, 你要去求见殿下吗?”

    越棠眸色微冷。

    “你为什么还在殿下身边?”

    梅承雪眸中有些疑惑。

    “我是殿下的面首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殿下休息了不让我陪在身边, 我听说你要来,就出来迎接……”

    越棠一愣, 下意识去看了看两边的侍卫。

    侍卫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梅承雪没有说错话。

    梅承雪好像没有察觉越棠的异常, 将脸颊旁的长发撩开了些,露出还没结痂的伤痕。

    “我的脸毁了一半, 殿下同意让我做她的面首。”

    越棠的脸也伤了, 在船上时, 他有一次昏倒,将沈觅的棋盘打碎,碎片割破了脸颊。

    沈觅问都没问他一句。

    越棠不敢往下想, 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冷下来。

    他知道沈觅抛下他自己离开后,掺杂着两辈子的求而不得,他在房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了整整一天。

    他只知道,不能让沈觅抛下他。

    一连四日,他路上累到握不住缰绳才下马靠在树边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果腹后就立即再赶路,从雍州到丽阳,跨越山岭和平原,越棠一刻都不敢多在路上停留。

    他想过沈觅可能会恼他忤逆,气他不再听话……可到了公主府,见到的不是沈觅,而是有了名分的梅承雪。

    越棠站在公主府门前,大门开着。

    但是公主府的大门好像又将他拒在了外面。

    越棠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勇气,“想去见殿下”他说过很多次,可如今在公主府门前,他甚至有了一瞬间怯懦。

    不等他想要不要去见殿下,梅承雪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骏马颈旁的鬓毛,道:“殿下说,你回来后,抓紧时间去黄金台,说不定还能赶上下午的宴席。”

    “殿下休息了,说,你要是来了,直接去黄金台,有事儿回来再讲。”

    越棠怔愣住。

    “她让我,去……黄金台?”

    越棠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一字一字问出口。

    梅承雪还是极为随意的姿态,道:“是啊,黄金台。”

    越棠来到丽阳,除了公主府,第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黄金台。黄金台是什么地方?

    琼林宴当天的黄金台,去那里的皆是想去求一门亲事的。

    梅承雪歪头看着他。

    “一路风尘,需要进府中换一身衣服再去吗?”

    越棠没有说话,近乎自虐地看着将公主府当作自己府上的梅承雪。

    良久,他慢慢道:“殿下是不是说错地方了,太液池的琼林宴,晚上我会去的。”

    梅承雪叹一口气。

    “我哪会记错,殿下还说,让你争取能相看得一位佳人,那除了黄金台还能是哪儿?”

    越棠脸色苍白。

    近乎羞辱的不堪让他这一瞬间几乎站立不稳。

    梅承雪垂眸把玩着骏马的鬓毛,有些没了耐心。

    “你今日若是不去,殿下今日就不见你。莫非你还要仗着武功好硬闯吗?”

    越棠唇瓣颤了一下。

    其实他累了。

    他很累,能这样站在公主府门前,他已经是在逼着他自己坚持下去。

    梅承雪看了越棠一眼,随后视线立刻移开。

    眼前的越棠眼眶微微泛起了红色,好像再多听一句都能被逼得哭出来。

    梅承雪不自在道:“黄金台你去不去?我要去找殿下复命了,在门口等你我也等累了。”

    侍卫从旁边门房中搬出来一张软凳:“梅大人要是累了,就先坐一会儿。”

    梅承雪不是官身,能被称为大人,是因为他是沈觅的面首。

    越棠闭了闭眼睛。

    胸口的疼痛和窒息感几乎要剥夺他全部感官。

    “我去。”

    即便是去黄金台,他也要人知道,他是沈觅的,不管沈觅要不要他-

    “亲密值?”

    “70。”

    越棠大概是到公主府门前见过梅承雪了。

    梅承雪、黄金台,都极为伤人。

    沈觅闭了闭眼,她其实不太明白,她对他不好的这些天里,能看到越棠的亲密值在下降,可她不知道,到底是当她做什么时,才会往下降。

    沈觅眼眸微敛着,系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很快重新抬起头,眸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理智。

    沈觅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这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可今日再进来她的公主府,沈觅只觉得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

    穿过寝殿,路过云亭,沈觅没有停留,直到最后站到青萍院前。

    她最后一次到这座院子前,是看到顾微澜在院子中烹自己血肉。

    沈觅一想到那个下午,就又想要干呕。

    她皱紧眉,走到青萍院院门前,暗卫在她身前将门推开。

    庭院中一切正常,北边的正屋房门却开着。

    沈觅确定了……差不多就是这里。

    顾微澜居然在她的公主府中。

    沈觅走进青萍院,全身上下都在抗拒。

    暗卫在她身侧道:“周围埋伏着不少于一百人。”

    一个人出现在正屋房门前。

    白狐裘,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温和雅致到骨子里一般的模样。

    沈觅看着他,脸颊侧向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蓦然眼睛瞪地极大,全身都绷紧,几乎是立刻想要摇头。

    沈觅笑了一下。

    “这是命令。”

    暗卫极力忍着震惊和惶恐,才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异常。

    他还想说什么,沈觅已经又重新看向了顾微澜。

    顾微澜正朝着沈觅温和浅笑。

    “这还不到午时,清晏就找到澜了,午膳用一碗长寿面如何?”

    沈觅看着周围能藏人的地方,顾微澜让开半边身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沈觅的观察,道:“清晏进来坐坐。”

    沈觅只带了五百人进城,两百人在皇宫,两百人在皇城中搜寻机关,另有一百人分为两拨跟随着云霏和穆策之。

    她身边加上府中留守着的,大约还有二百多暗卫。

    顾微澜在门边笑着看她。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进来,顾微澜也不着急,低眸把玩着一个白玉做的小圆筒。

    沈觅袖中也有这样的小圆筒,是信号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只要沈觅不如他愿,他就能拉下圆环,信号弹升空,丽阳……

    沈觅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以青萍院为中心,两方的暗卫士兵对峙泾渭分明。

    顾微澜笑容愉悦,轻快道:“许久不见,澜有许多话想和清晏讲。”

    房中氤氲着淡淡的药味,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面团,顾微澜先前显然是在此处揉面做长寿面。

    他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洗了洗手,捧着一旁放着的手炉暖了暖。

    沈觅站在门边,手抄在暖手筒中,在一旁冷眼看着,神色淡漠。

    顾微澜温声道:“我来就好,不需要清晏做什么,在一旁坐着就行。”

    他坐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对面同样摆放着一张蒲团。

    沈觅忍着心底的不适,走近了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轻声道:“抱歉。清晏,为了见你,我做法极端了些。”

    沈觅唇角往上稍微扬起一些,略有讥讽。

    “沈钰也死了。”

    顾微澜眨了眨眼,“殿下又不难过,不是吗?”

    沈觅没有说话。

    顾微澜柔声道:“我和他开玩笑,说事成之后,他付出的代价是你,他都不考虑一下就同意了。你看,那么蠢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沈钰哪能做得了沈觅的主。

    “五石散是你给他的?”

    顾微澜不在意地点头。

    “他太痛苦了,这东西能让他舒服些,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沈觅眼神很冷,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无奈叹气,柔声哄道:“清晏不要因为小棠,所以听到五石散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治病、补虚、美颜,让人心情松快,它都可以,用好了,这还是一味良药。”

    越棠只是在前世最后那段时间才染上五石散,前世的事情顾微澜都知道了。

    沈觅眸色沉沉。

    “你从顾衡口中得知的?”

    顾微澜点了点头。

    “我那皇兄,知道的倒是不少,也颇为有趣。”

    他微微笑着,“可惜,我前世去得早,只能听皇兄的描述想象一二,实在有些寡淡。”

    “顾衡呢?”

    顾微澜将暖炉放到圆桌上,低眸拿起香箸去挑一旁香炉中的香灰,分神道:“大概还是活着的。”

    沈觅没再说话。

    顾微澜放下香箸后,柔声道:“不提别人了,聊一聊我们。”

    沈觅抬眼看他。

    她和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顾微澜见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顾微澜轻轻叹了一口气。

    “澜见惯了那些一本正经去勾心斗角的,看着就累,清晏你也是,那么严肃,都不觉得无聊吗?”

    沈觅看着他,嗓音清冷。

    “所以,你拿天下各国寻了乐趣?”

    顾微澜笑了。

    “清晏还是懂我的。”

    顾微澜道:“你也正经着政斗很多年了,澜就想着,和清晏玩一局游戏,也让你看看,朝堂也可以很有趣,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南朝就是我的,皇兄可争不过我。南朝觉得北朝是囊中之物,想北伐,那就让他们北伐,清晏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漠北一直想要中原的领土,我为人好客,那就欢迎南下。”

    沈觅道:“人心不齐,北朝和漠北相安无事,你如何说得动漠北?”

    顾微澜随意道:“攻下北朝,南朝和漠北双分天下。”

    沈觅冷笑了一声。

    顾微澜眼神温柔又信赖,安慰道:“有清晏在丽阳坐镇,没那么容易,我就是骗骗他们。”

    沈觅觉得有些荒谬。

    “漠北会相信你?”

    顾微澜有些不解。

    “我将南朝大印一分为二交给了漠北一半,他们为什么不信?”

    “……”

    沈觅沉默。

    把天下和人命都当作儿戏。

    顾微澜果然是个疯子。

    “就为了你觉得有趣?”

    顾微澜摇了摇头。

    “不只是我觉得有趣,清晏,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场戏。”

    他抚掌而笑。

    “清晏,你能明白我的思想。今后我们一起来看这些闹剧,你也会觉得有趣的。”

    “余生漫漫,我们来日方长。”-

    黄金台中,原本各家公子小姐正在园子中游玩,忽然各家有丫鬟侍女将各家小姐叫了回去。

    今日清晏殿下回丽阳,带来了她的面首。

    梅承雪梅公子生了一副仙人貌,手握折扇,身姿颀长,逢人笑眼惑人,好声音好身段,看一眼都让人脸红。再看梅公子一笑,春日的花都比不上他半分姿色。

    也难怪清晏殿下出去一趟就能将人收为面首带回来。

    那么原本传言里的公主殿下的面首,越棠的身份就让人有些意动了。

    越棠作为熹山解元入公主府时,丽阳传言先是觉得殿下是在培养嫡系,后来越棠黄金台一露面,见到他容貌便觉两人背后另有关系,再看殿下对越棠的宠爱纵容,更觉得越棠必将成为清晏殿下的入幕之宾。

    可那么久了,始终没有笃定的答复。

    直到会试和殿试过后,越棠成了六元及第的状元,清晏殿下的面首却另有其人,丽阳人心开始浮动。

    让越棠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做面首,这显然是短视了,殿下早有先见之明,越棠的的确确只是公主府下的门生,她也有自己喜欢的面首。

    越棠还来了黄金台。

    这个消息立即成了一个信号,越棠背靠公主府,自己又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新科状元,是如今这黄金台中最值得拉拢为婿的新科进士之一。

    越棠神色冷淡,一进黄金台,就有侍者殷切的迎过来。

    庭院中,假山后、楼阁里,无数道目光朝着他看来。

    有好奇、爱慕、羞怯、审视、抵触……

    百般目光,如同身处砧板,正在被待价而沽。

    越棠面色微微苍白。

    沈觅应该知道,他来到黄金台会遇到什么样的场面。

    往日,他接触公主府己方的官员,她都在一旁不放心地等着。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来陪夫人凑热闹的柳含章看到越棠,下意识愣住,立刻和夫人一同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越棠为什么会过来?

    越棠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淡淡道:“这些时日我不在丽阳,缺席了许多场合,今日回来了,便多来几场补回来。”

    柳含章一愣。

    “我还以为……”

    越棠的声音不大,可被许多人注意着,他说的话也能很快被传开。

    “我是公主府的人,我心悦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我知道……”

    可这明显不对啊,什么场合补回来不好,非是在黄金□□自一个人过来,要是殿下一起过来,他也不会那么奇怪。

    越棠没有将他为什么过来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将他喜欢沈觅直接宣之于口,就算都知道沈觅有了梅承雪,他也毫不犹豫说出来。

    只这一句,就能打消绝大部分人的心思。

    正要围过来的人听到这一句,顿时神色古怪起来。

    沈觅有了面首,越棠还将心悦她当众说出来?

    换成别人说心悦殿下,众人都能一笑置之,但是越棠一早就在殿下身边,这显然是沈觅和越棠两个人之间的事。

    梅承雪有了沈觅主动承认的面首名分,越棠就要一个人人都知道他属于她的名分。

    ……不就是争宠!

    众人神色各异,渐渐散开。

    柳含章皱眉,他今日也听说了梅承雪一事。

    殿下一直以来最宠爱的就是越棠,越棠伤一点碰一点都能皱眉好一阵子,为什么突然有了面首。

    这才是越棠最在意的。

    柳含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

    “没事儿,梅承雪才在殿下身边多久,你可是从在书院就跟在殿下身边的……”

    以时间论,是最说不通的。

    越棠抿紧唇瓣。

    一旁的夫人小姐散去了大部分,园中一些公子进士重新走过来寒暄。

    越棠疏离有礼地和走近过来的人交谈。

    不过只言片语,他就这些人话中发觉了异常。

    最近皇宫一切正常。

    沈觅是今日早晨才刚到,可明明是带了大军过来的,城中人却只见她带了离开丽阳时的那五百精兵回来。

    越棠一回来就被梅承雪打乱了思绪和理智,下意识以为,是沈觅一早解决了丽阳的隐患,她过于疲惫不想费心思应对他。

    梅承雪口中说让他回府,可始终挡在门口,防着他真进去。

    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在乎什么,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难过……于是以此让他方寸大乱。

    让他远离公主府。

    顾微澜在丽阳、黄金台是今日聚集人最多的地方。

    越棠迅速想通了关窍。

    顾微澜在公主府,丽阳人多的各处应当都有埋伏。

    沈觅知道,他不可能会放任她面对顾微澜,若是让他在公主府门口就察觉异常,他根本不会来黄金台。

    他的第一位永远都是沈觅。

    所以她让梅承雪在门口,故意让他难过,让他不甘,让他方寸大乱。

    她算准了他。

    越棠心底微凉,垂下眸,手握地死紧,三言两语和人结束谈话,深吸一口气。

    沈觅有她自己的计划,她把黄金台交给他,不管越棠有多不想留下、有多想要去找她。

    此时也只能按照她的意思,留在黄金台。

    她知道他的选择、知道他的想法,她也会知道,她这样做有多伤人。

    越棠自嘲地笑了一下。

    最温柔的人,原来也能最狠心-

    沈觅托腮坐在圆桌之前,看着顾微澜暖热了手,又去做长寿面。

    面团已经醒过一遍,他将狐裘解下放到一边,手法熟练地打卤、腌制切好的肉片。

    一个公主府的黑衣卫试探着走到门边,沈觅看过去。

    还没等黑衣卫要进来说什么,另一边就忽然出现两个暗卫,毫不犹豫地朝着黑衣卫出手。

    沈觅立即站起身。

    她的暗卫也立即现身,两方缠斗起来。

    顾微澜看也不看门口,很快处理好了手下的动作,拿起棉布将手擦净,才慢悠悠转过身,笑着道:“不只是小棠,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搅你我。”

    沈觅眼神微微深沉了些。

    她朝着黑衣卫比了个退下的手势,黑衣卫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先退下。

    顾微澜笑了一下,将面团又去醒了一次。

    “这长寿面,我只给我父皇做过。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学着,怎么去讨好他,去帮母妃固宠。”

    “就算早慧,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能将面做出来就不错了,父皇也很高兴,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母妃也笑着,但是等父皇离开后,她说,我做的不好。”

    “于是我练啊、练啊,才五岁,还没有灶台高,长寿面就能做得不比南朝最好的御厨差,父皇还是只吃了一口。母妃说,我可真是个废物。”

    “其实,我做的长寿面真的很好吃。”

    沈觅没有回应。

    顾微澜低声笑了一下,将话题撇开。

    “等做好了,清晏尝尝吗?”

    沈觅没有直接回答,淡淡道:“熟能生巧,你练得多了,必然味道不错,只用一口大概是南皇陛下的习惯。”

    顾微澜笑道:“是啊。”

    他看着腌制的肉片,忽然笑开了。

    “殿下不回答我,不会是觉得这是我的肉吧?”

    沈觅看了一眼,那么多的肉片,若是他的,估计他根本就不能再站着和她说话。

    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吃顾微澜做的东西。

    顾微澜道:“上次,是我的过错,今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沈觅只笑了一下。

    顾微澜笑了笑,轻声道:“如今这样有殿下在身边,感觉确实不错,就好像有了一个小家。”

    醒好最后一遍面团,他开始将面团整理成几个方形的小块,将方形面团擀成长条状,开始做面条。

    快做完了。

    沈觅看了看门外,黑衣卫在外列着,备着长剑、弓弩、盾牌。

    来向她汇报的黑衣卫站在最前方,看向青萍院神色微微凝重,却不至于焦急。

    看来事情进展还是顺利的。

    她得再拖一拖时间。

    沈觅主动开口,问道:“你打算如何解除漠北和丽阳的危机?”

    顾微澜叹一口气。

    “怎么总是提这些?”

    这样说着,他还是有问必答,道:“漠北那边很简单,只要毁掉我这半个玉玺,再去重新做一个,漠北的半个就废了。我可不管什么传承,印玺是因为人才会有用,我握着南朝,就算换了南朝大印,又如何?”

    顾微澜停下手底下的动作,笑道:“至于丽阳,殿下不是在处理了吗?”

    所以顾微澜就是在给漠北空口画大饼,殊不知,印玺顾微澜都能给出去半个,换一个印玺又不是不可能。

    真是……土匪贼寇一样的不讲道理。

    沈觅试探着问:“丽阳你设了几处机关?”

    顾微澜笑着看她,眸中也是温温和和。

    他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她一会儿,才顺从地交待。

    “黄金台、福华楼、东市、南市,清晏你才离开不到一个月,我来不及布置更多地方。”

    黄金台有越棠,福华楼是最大的酒楼,闻致远首先去的就应该是这里,人流最大的几处市场也会分出人手去处理……

    都是些人多的常规之处,在沈觅的考虑范围之内。

    沈觅心底松了一口气。

    黄金台……

    越棠大概知道了,利用他的喜欢,毫不手软地伤他,她是在算计他。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在脑海中问道:“亲密值,如今是多少了?”

    系统读取了一下,愣了愣,“已经60了。”

    沈觅垂眸,应了一声。

    “这样可以了吧。”

    系统想了想,“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个数据是安全的。”

    那些宿主在做任务时,将亲密度刷到60之后离开,任务目标也就是想起宿主偶尔怅惘一会儿,算不得多在乎。

    沈觅放下了心。

    她只希望,她走后,越棠能够好好生活。

    这不是她的世界,但这是他的。

    顾微澜开始烧水。

    沈觅在一旁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好让他动作停一停,慢下来。

    “顾微澜,我好像和你并不算熟。”

    顾微澜声音带笑,“是啊,只是,小棠很亲近殿下。”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微澜抬眸看她,道:“小棠明明不会轻易再相信任何人的,偏偏清晏你能让他两世都喜欢上你,我也想试试。”

    沈觅怔了一下,有些毛骨悚然。

    她背后发凉,嗓音也冰凉。

    “这和越棠有什么关系?”

    顾微澜笑道:“我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好不容易把他变得麻木又阴郁,变得不人不鬼。都是一样在泥潭里的,我亲手让他更身陷泥潭,哪能看他如今比我好。”

    沈觅愣住。

    “我一直在想,世上那么多有凄惨身世的人,清晏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小棠?”

    他停顿了一下,将话说得更准确了些。

    “上一世是我皇兄。可是帮助皇兄并非你所愿吧,这一世你宠爱小棠却是真心的。”

    “因为小棠的性格?他可不算什么好性子,在熹山书院时,殿下你也领教过。本性难改,他后来也只是因为在清晏你面前,才一直装模作样。或者是因为小棠的容貌?我找来了梅承雪,容貌身形都不比小棠差,却也没见清晏你对梅承雪多上心。”

    “我想不出,为什么偏偏是小棠,能得到你的目光呢?在你身边,小棠身上好像再也找不到他小时候那些年的影子。”

    “我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要再去想。”

    “清晏,我想让你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顾微澜轻轻笑着,道:“我就是看不得小棠比我好过,他有的,我要抢过来,他喜欢的……我要你属于我。”

    沈觅遍体生寒。

    “我也喜欢清晏。当初我说过,你若能将对小棠的十分好,分一分去给别人,轻易就能让别人对你死心塌地。”

    “我也只要一分就够了,试试吗?你看,就像今日一样,清晏只需要在旁边陪着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可以对你非常非常好。”

    顾微澜将煮好的面条捞出,放进一旁香气扑鼻的高汤之中,色香味皆是一绝。

    “来北朝,我只为两件事。”

    “杀越棠。”

    “……还有,得到你。”-

    柳含章看着越棠拆除机关的最后一个零件,在一旁焦急道:“没有了吧?”

    “没有了。”

    越棠放下手中的断剑,将拆卸出来的炸药散开销毁掉。

    他的手本就带伤,不到一个时辰用一柄断剑找出黄金台所有炸药再拆除,此时两手都遍布划痕。

    柳含章紧紧握着着夫人的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真是……是哪个疯子要这样害人?!”

    柳含章几乎要怒不可遏,又有些后怕道:“幸好你来了……”

    柳含章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除了黄金台,还有别处有吗?”

    “殿下自有安排。”

    黄金台最重要的一处交给了他,还有制造署许多人,沈觅会有安排去往丽阳其它各处。

    沈觅算无遗策。

    越棠没有再留在黄金台,找柳含章借了马就立刻往公主府赶过去。

    顾微澜这次,必然是想要杀了他的。

    他或许不会伤害沈觅,但是越棠难以忍受,沈觅独自在顾微澜面前。

    他被她的筹谋支到黄金台,他也听话地解决了黄金台的危机,沈觅不能再不见他。

    越棠回到丽阳的消息自黄金台传开。

    黄金台世家贵族聚着,暗卫、护卫也众多,越棠一出黄金台的范围,便见街道各处出现手握各式各样武器和暗器的死士。

    身下骏马畏缩地往后退了几步。

    越棠垂眸看到骏马身上挂着的柳含章的佩剑,左手握住,拇指推开半寸,将袖口割出长长一条布条,快速地缠住右手崩裂的伤口。

    最后将佩剑握在右手中,抬起眼眸。

    杀也要杀回去-

    沈觅看到天空忽然炸出一朵蓝色烟雾。

    顾微澜也看了过去,不再坚持要沈觅尝他做的长寿面,微笑着道:“殿下的人将机关都拆除了?”

    沈觅侧头看向他。

    “若是我没找到你,你会怎样?”

    顾微澜眼神微微宠溺。

    “烟花很好看。”

    他会直接在沈觅打算拆除炸药的时候,直接放信号让所有人引炸炸药。

    他要沈觅,但是也要感受到乐趣。

    沈觅轻声道:“你是个疯子。”

    顾微澜笑了。

    “这样,就算疯了吗?”

    沈觅不吃他做的长寿面,顾微澜自己低头尝了一口,慢慢道:“澜虽然每一步都是为了乐趣,可每一步也都是精心算好的。今日丽阳这回,刀口舔血,拉天下入局,这样的乐趣才最让我兴奋。”

    沈觅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想杀你很久了。”

    顾微澜并不在意。

    “你前世也想杀小棠,这一世不还是对他那么好,我不在乎。”

    顾微澜莞尔一笑,“况且,你杀不了我。”

    顾微澜站起身,走到房屋中央,推开和面的长桌,下方是一条暗道。

    他对着沈觅柔声道:“清晏,听话,跟我走。”

    沈觅在袖中捏紧了信号弹。

    顾微澜不容拒绝地走到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虽然病弱,但是力道却很大。

    沈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顾微澜笑道:“久病也能识得本草医药,清晏,你在来到青萍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药。”

    他有些惋惜。

    “我说了,我虽然是为了乐趣,可是,每一步都是我反复思量过的,哪会那么容易破局。”

    “小棠今日死不死尚在其次,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他。清晏,今后,你是休想离开我了。”

    沈觅想活,那就只能依附于他。

    她在他手中,不管死士能否成功杀死越棠,越棠只能再次赴死。

    沈觅被强制拉到暗道前,房间正中的位置。

    顾微澜松开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神情带着满足的愉悦。

    沈觅朝他笑了一下。

    好像对自己中药一事满不在乎。

    顾微澜眼神一凝。

    她没有下暗道。

    趁顾微澜微愣的瞬间,沈觅迅速将暗道合上,同时将袖中信号弹放出。

    顾微澜失笑,“城外大军?清晏,你来不及的——”

    话音未落,青萍院四面八方围着的公主府黑衣卫忽然朝着正屋中放箭。

    极重的弓弩、锋利的铁箭。

    顾微澜惊愕。

    “你……”

    沈觅迅速在脑海中对系统道:“兑换道具,痛感消失。”

    系统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地反应迟钝了一瞬。

    弓箭的去势不因为任何人的愣神而中止。

    站在房间正中的两个人在第一轮箭雨之中就被射中。

    铁箭穿透沈觅胸口的那一刻,皮肉被破开的痛感还没有传开,系统立即反应过来。

    沈觅松了一口气。

    不疼。

    沈觅面前是一点点白光扑面飞来,她的黑衣卫含着泪,听从她进来时的命令放箭,顾微澜的人此时却狼狈地想要挡住同归于尽的箭雨。

    沈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胸口一箭、肩头一箭、腹部两箭、大腿和手臂各一箭,带出鲜血喷涌。

    她感受不到疼痛,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弓箭穿透她身体的力道,还有血液争相往外涌动的失力。

    沈觅顺着箭矢的力道往后倒下,她去看了一眼顾微澜。

    两边肩头共三箭,腰腹四箭,四肢共五箭。

    比她多了七箭,是她一倍还要多。

    沈觅仰面倒地。

    她感觉不到痛,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就是要更倒霉一些。

    穿透她身体的箭尖因为她落地又被推了回去,带着血沫和血肉碎块的箭身又从身前拔出了些。

    沈觅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在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流失。

    她在倒地的那一瞬间,还能自如地转头去看顾微澜,在倒地之后,她渐渐失去了移动的力气。

    头顶箭雨还在继续,在她眼前好像被按下了慢速,每一箭的落点她都看得无比清晰。

    系统惊地没能立刻说出话。

    “沈觅,你……”

    在脑海中还可以自由交流,沈觅道:“我说了,顾微澜必须死。”

    他想用药控制她,更不可能如愿。

    主系统的声音响起——

    “回归倒计时,十。”

    沈觅不急不慢地调出来权限,直接去翻到了前世越棠死的那一年。

    她去看了越棠染上五石散那时。

    他刚从地牢中出来,顾衡恨他,折磨人丝毫没有手软,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越棠昏睡在空旷阴冷的寝殿之中,带着五石散的小厮在门口的暗卫忽然暴毙后,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他房中。

    沈觅站在越棠床前看着。

    或许许多她看过的连续剧中,主角在昏迷中被喂药时,要么忽然醒来,要么有人阻止,可越棠不是。

    “九。”

    小厮直接捏起越棠下颌,将五石散倒入他口中。

    越棠素日积威甚重,即便昏厥着,小厮也吓得手抖地一半都撒了出来。

    小厮索性拆开了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直接将五石散撒上去,又慌乱地系回去。

    沈觅看着小厮做完就惊慌失措地逃离,五石散渐渐发挥效用。

    越棠脸色红润起来,眉头也舒展了些,在昏睡中轻声喃喃:“沈觅……”

    “八。”

    沈觅调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越棠想要戒断五石散。在越棠从地牢中逃出后,沈觅连着半年多没再见过他。

    越棠找了一处山林,布置好了房屋,每次瘾性发作时,便让暗卫将他四肢用铁链锁住,独自在暗室中熬过去。

    暗室中没有一个窗口,门关上之前,沈觅看到越棠近乎枯瘦,闭着眼睛,唇瓣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七。”

    暗室是纯粹的一片黑暗,沈觅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知道,她站在越棠身前。

    先是一片安静,随后铁链晃动起来,越棠在挣扎,铁链被绷直又松开。

    他渐渐忍耐不住,隐忍的闷哼从口中溢出,铁链被剧烈地牵动着。他从跪在地上挣扎,到在地上翻滚着痛呼出声。

    沈觅庆幸是在暗室,她什么都看不到……

    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六。”

    暗室打开,沈觅看到越棠瘫软地倒在地上,暗卫一靠近,他忽然暴起,就要用铁链去绞暗卫的脖颈。

    这暗卫很是熟练地按下一个机关,铁链收紧,直到越棠被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双眼血丝遍布,神情狰狞可怖,沈觅看得愣在原地。

    暗室再次关上。

    “五。”

    沈觅问系统:“越棠前世不是好人,他杀人无数,掀起战乱,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他是有原因的,对吗?”

    系统难得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反而是列出了数据。

    “南北两朝不睦,又有前朝南越遗民,战乱不可避免。”

    上一世,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二十三岁越棠死亡,战乱基本结束,二十四岁,战乱完全平息,仅用不到四年。战乱前总人口三千四百万人,战乱后南北两国加上南越前朝遗民,一共两千五百二十万人。

    若是按照剧本,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要到她二十七岁战乱才能基本结束,到完全平息,至少□□年。战乱后不到一千八百万人。

    战争越久,黎民百姓受难就越多,死亡也就越多。

    上一世,多了沈觅这个变数……还有越棠,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战乱缩减了一半的征战时间……多存活下了至少七百多万人口。

    沈觅看着列出来的数据,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越棠的目的吗?”

    “……不知道。”

    系统摊手,“这只是数据统计,我也不知道。”

    “四。”

    沈觅调到了最后,越棠死前。

    他大约是将五石散的瘾性控制了些,独自一人找去了一个山谷,山谷中藏着几百死士。

    是岭南王最后的底牌。

    越棠拔出长剑,一人战数百人,最后死士尽倒下,越棠拄剑撑着身体。

    沈觅看到她带着士兵到了山谷边上。

    越棠看到了她,沈觅站在他身边,能清楚地看清他的眼神,而不是前世那样,隔着漫漫火光。

    他眼中似有释然。

    低声道:“我就不让你知道了。”

    火光外的沈觅走近了些,越棠眼神终于不再是强逼自己做出来的冷漠,不是火光让他眼神温柔,是他眼眸本就温柔。

    “三。”

    “我这模样太丑,别看。”

    他最后还是没能完全戒断五石散,整个人干瘦着,神采黯淡,容色不比之前。

    却也算不得丑。

    越棠最后看了沈觅一眼,走进火海深处。

    他衣袍和长发被火星沾上,直到全身被火光覆盖,他没来得及自刎,就已经提不起自刎的力气。

    是清醒着被烧死。

    大火散后,满山死士和越棠都归于灰烬,大雨冲刷,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这一年,他才刚满二十岁。

    “二。”

    沈觅这一世曾经辗转反复,她总觉得越棠前世是在山谷中被她挡住了去路,无处可逃,才被迫惨死。

    如今再看,不是的,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干干净净地离开。

    沈觅眼前的山谷消散开来,她忽然感觉心脏绞痛。

    可她明明已经用了痛感消除。

    房门忽然被冲开,沈觅勉强还能睁着眼睛,逆光出现的少年,红衣墨发,有清绝于世的风华。

    “哎,系统,帮我留个字给他。”

    “什么?”

    沈觅似乎听到了系统都带了一丝哭腔,不知道是为谁在难过。

    “我想要四海升平……喜乐安康。”

    今后南北两国无主,漠北、车师虎视眈眈,南越立场不明,却需要越棠的前朝血统才出师有名。

    天下若有共主,越棠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个千万人阻挡一人往矣的少年,那个会给孩童带着糖果的少年。

    愿她生活了三十年的世界四海升平,愿这个少年从此喜乐安康。

    “我所有积分,换越棠这一生顺遂。”

    “一。”

    她眼睛蒙上了水雾。

    沈觅能勉强看清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像星星藏在里面,纳进去了整片星空。

    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染上血,一寸寸碎裂开来。

    “请闭眼,您已进入通道。”

    第57章 再见   “死啊,死了好。两辈子,我又不……

    沈觅眼中水雾还没来得及汇聚成泪滴, 就阖上了眼睛,再寻不见。

    人在死亡之前会想什么?会看到什么?

    这不是沈觅第一次经历死亡。

    都说人在临死前,能够在脑海中像电影放映一样, 再回味一遍自己的一生。

    沈觅经历了两次, 这一次, 她却在不断地想着一个人。

    人的死亡进程中,听觉是最后消失的一个感官。

    沈觅听着主系统的通知提示,她感觉到自己身陷一片黑暗之中,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往高处飘起。

    她的意识也开始变得疲惫起来。

    沈觅想, 越棠再说说话吧,或许意识离开前, 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沈觅听到了。

    “沈觅!”

    意识沉睡前,她觉得自己在笑。

    他可终于不装了。

    ……

    越棠从没想过, 沈觅会死。

    他喜欢一个姑娘, 他向那个姑娘表明了心意。他不会逼迫她,她拒绝他也好, 讨厌他、欺负他也罢,怎么对他都行。

    就算不理他不见他也可以, 两世了, 他不是不能继续守下去。

    沈觅那么聪明,那么通透, 那么薄情,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越棠站在门边, 脚下如有千钧。

    房中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仰面倒在地上,珠翠松散,佩玉跌碎。

    她流了好多血, 深蓝的宫装被浸泡成浓重的深色,身下的血迹四下漫开。

    越棠数不清沈觅身上中了多少箭,箭尾挡着,他连她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沈觅怎么可能会死?

    她算无遗策,理智到无情,他只能弃甲投戈,做她的手下败将。

    她那么厉害……一个顾微澜,她怎么可能就会死去?

    所有痴妄他都不要了,他不敢了,他再不逾越半步。

    可沈觅丝毫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拼了命地来寻她,连见她最后一面都来不及。

    只能接受不知道被多少铁箭贯穿的,已经冰凉下来的……

    她。

    越棠刚一迈步,险些直接跌倒在地。

    他几乎是步履蹒跚着朝着沈觅走过去。

    这是噩梦吧。

    越棠想象不到还能有比此刻更恐怖的场景。

    他衣角忽然被扯住。

    越棠心神恍惚,脚下虚浮,他低头看了一眼,顾微澜身上的箭密密麻麻,却没有几处伤到要害,才能比沈觅坚持的时间长一些。

    他身下血流如注,抬手扯着越棠,费力地瞧着他。

    顾微澜也没想过,他这一世又要结束地这样快。他以为他抓住了越棠的光,可他没想到沈觅会狠到拉着他一起死。

    是怕他不放过越棠吗?

    顾微澜忍不住笑了,要是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这一定是他此生最张狂最放肆的笑,他没有泪,眼角生生流出两道血痕。

    他是丑角,那就唱完最后一场戏,谁都不要好过。

    他盯着越棠,一张口,就有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

    他还是要说话。

    顾微澜满脸是血,一边眼角流着血泪,一边大笑着,一字一字道:“小棠啊。”

    “你的殿下……不要你了。”

    字字泣血,如同诅咒-

    沈觅再次生出意识时,是在和系统告别。

    她浑身乏力,眼皮睁也睁不开,却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鼻端是病房消毒水的味道。

    系统在和她确认:“所有积分都给越棠?”

    沈觅“嗯”了一声。

    “他受的苦够多了。”

    系统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知道积分可以一比十兑换成现实流通的货币吗?”

    沈觅道:“我知道啊。”

    沈觅做越棠这个任务三百万积分,连同上一世攒够了治愈她身体的总额,又因为有顾衡重生的错漏,补偿了两百万积分。

    她只给自己兑换过一个痛感消除的道具,一百积分。

    系统没再说什么,照做了。

    “一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已转移至越棠。那个世界主线从此对他不会再有排斥,他会一生顺遂。”

    沈觅笑了。

    系统沉默了会儿,问道:“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沈觅微微怔愣了一下,认真去想了想。

    “你还能再看看越棠的亲密值吗?”

    “能的。”

    系统查询了一下,道:“40。”

    沈觅发着呆,过了一会儿,笑着道:“挺好的。”

    沈觅听久了,也能从系统机械合成的声音中听出情绪来。

    系统有些伤感。

    “你一直很尊重他的,这回连个选择都不留给他,只能面对你的死亡。”

    “他不喜欢我了,挺好的。”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唇角高高扬起。

    “再见。”

    彻底再见了,系统。

    还有……越棠。

    系统渐渐远离,它看到病床上的沈觅睁开了眼睛,陪着她身边的中年人泪流满面,旁边一个年轻姑娘激动地尖叫了一声,几乎想要扑过去,护士笑着将她拦住。

    她眼眸清醒又温柔,唇角微微弯起。

    沈觅回家了。

    系统也觉得开心,它打开的越棠亲密值面板还没有关闭,它看着这个数值还在往下降。

    它想了一下。

    它不明白,沈觅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难道人一死,越棠就能一点都不喜欢沈觅了吗?

    系统看着数值归零,随后重回91。

    它愣住,去自我检查了一下它的亲密值模块,上面有亲密值的介绍。

    “亲密值不同于心动值。爱欲和怨憎的总和,此为亲密。”

    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从没有减少过一分。

    终是由爱生憎-

    丽阳彻底乱了。

    南朝北伐、漠北南下,车师盘踞在侧。

    皇宫中两匹茅草卷着当今陛下和二皇子的尸身,清晏殿下和幕后推手玉石俱焚于公主府。

    南境有齐珩大将军,北境有镇北王,穆家连同丞相、御史三方掌控丽阳。

    云霏比越棠晚到了一刻钟,她回来时,就看到黑衣卫跪了一地,青萍院中一丝声音也无。

    越棠跪在沈觅身边,血水浸透他的红衣,颜色深深浅浅一片。

    他眼眶红着,手足无措。

    沈觅的身体被很多铁箭穿透,箭身还带着血肉碎块。

    她无疑是美的,肌肤是苍冷的雪白,而脸上妖艳的血红让她有一种惊人又诡异的瑰丽。

    她身上的箭太多了,越棠愣愣着,甚至不知道他此时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将这些铁箭拔出,他该怎么让她醒过来……

    这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

    云霏哭地嗓子都哑了,她跪在门外,有人要来收敛尸身,庭院中的尸体已被清理出去。

    顾微澜的尸身不知道被谁分得七零八落。暗卫用一张草席卷着扔到乱葬岗,野犬在人散后三三两两扑过去。

    云霏哭到险些昏厥,摇摇晃晃想要去将沈觅的尸体整理干净。

    她刚靠近,就看到越棠失魂落魄一样地守在沈觅身前。

    越棠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的手一直很稳,前世常用弓弩,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受了再重的伤,只要有一把弓箭在他手上,他想杀谁,谁都逃不掉。即便是他染上了五石散,也能握地稳长剑。

    可此时,这样稳的手颤抖着,一支铁箭都险些握不住。

    云霏小声啜泣,看着越棠红着眼睛,将沈觅身上的铁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带出被搅碎的血肉。

    云霏低着头痛哭,看都不敢再去看沈觅一眼。

    越棠擦净沈觅身上血迹,为她换上整洁的华丽宫装。

    云霏想要靠近,却见这个殿下最宠爱的少年一滴泪都流不出,眼尾却红着,瞳眸爬着血丝,看人如同厉鬼。

    云霏被惊地愣了一下。

    她早就能看得出来,越棠喜欢殿下。

    她也能看出,这些时日殿下对他有多冷漠。越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从雍州到丽阳,再从黄金台到青萍院。

    他肩背甚至脖颈上都有各种武器暗器的伤痕,此时好像丝毫不觉,警惕地挡在她面前,好像在防着谁抢走他的殿下。

    云霏离开。

    丽阳乱成一团,各方割据,越棠守在沈觅尸身之前,任何人都靠近不了。

    他跪在沈觅身前,好像是在等。

    沈觅身上没有血迹了,她什么时候再睁开眼睛?

    云霏时常来看,一日、两日。

    越棠中途昏倒也不离开半寸。

    尸体的腐臭味渐渐升起,尸身的肌肤上生出深深浅浅的瘀斑,再美的容貌此时也斑驳可怖。

    云霏忍不住哭求。

    让她安息吧。

    求求你放过她吧。

    越棠像是被吓到了,眼睛中迅速漫出水雾。

    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沈觅她……”

    真的不在了吗?

    整整三日一滴泪没掉,等到他彻底欺骗不了自己,云霏没见到过一个人这样痛彻心扉的哭泣。

    为她换上宫装后,越棠三日没有碰沈觅一下,此时,他哭着将沈觅冰凉又腐臭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

    原本貌美的少年被这些时日折磨地形销骨立,眼中满是血丝,眼底甚至有血管裂开,让眼白铺开一片片红色血雾。

    房中一个活人,一具尸体,一人疯魔。

    云霏眼睛红肿着,等到越棠哭地昏厥过去,她哑声让人将越棠和沈觅的尸身分开。

    暗卫声音颤抖,“越公子抱得太紧了,分不开。”

    云霏闭上了眼睛,“殿下该准备后事了,必须分开。”

    战乱之中,沈觅的葬礼很快进行,丽阳乃至北朝绝大部分疆域,悉数缟素。

    等到越棠醒来,他手臂脱臼又被接上,沈觅已经下葬。

    越棠站都站不稳,推开所有人,去到沈觅碑前。

    云霏交给了他一个荷包,是在沈觅生前穿着的那套宫装袖中找到的。

    里面放了两颗棋子,一张纸条。

    黑子是沈觅和陛下最后一次对弈时,手中握着没放下的黑子,白子是船上越棠为她拾起的那颗白子。

    纸条上写——

    我愿天下四海升平,喜乐安康。

    云霏在他身后看完,哑着声音:“是殿下留给你的。”

    纸条被展开时,一瓣干枯的桃花瓣落上越棠膝上白衣,又落到地上,被风吹到无人的角落。

    没有人能有心情注意到。

    雍州公主府的桃花枝,终是成了无主的桃花。

    越棠看着这张纸条,忽然就有大滴大滴的泪珠砸下。

    云霏麻木地看着。

    她这些天膝盖跪地酸痛,她没有再管越棠,独自一人回了公主府。

    天色从白昼变为黄昏,又从黑暗转到黎明。

    越棠跪在沈觅灵前,眼泪几乎流干。

    他摒除所有情绪,将最后这些天又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

    一天又一夜。

    他终于冷静下来,想通了那些原本他不可触及的事。

    一个荒谬的、让人不愿相信的、颠覆整个世界和真实的真相。

    代入进前世和今生,却是完美的逻辑闭环。

    ——沈觅带着使命降世,先是顾衡,再是他。

    不是他主观上多愁善感觉得沈觅和他很远,而是他真的永远无法触及她。

    他不知道沈觅的来路,也不知道她的归途。

    他越棠只是沈觅的过客。

    沈觅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可是,在最后,她狠心地选择了最惨烈的离开方式。

    或许这就是试图困住她的代价,她明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他喜欢了她两辈子。

    她从未在乎过他。

    他越棠这两世,到底是困兽,还是牵丝傀儡?

    前世所求,这辈子如愿,最后再狠狠将真相披露。

    越棠才知道,今生这一场大梦,原是戏耍他的荒唐闹剧。

    当心如死灰时,有多爱,就有多恨。

    等到云霏再来沈觅碑前时,见到仍旧跪在碑前的越棠,她哑声道:“节哀吧,你还得活下去。”

    殿下已经死了,越棠总不能继续跪下去。

    越棠抬眸,看向云霏。

    他眼下是淡红的血泪,对着她笑了笑。

    唇角刚刚扬起一丝,眼底颜色更深的血泪就大颗大颗滚落而下。

    “死啊,死了好。”

    她如愿了,她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她的地方。

    她摆脱他了。

    两辈子。

    “我又不是离了她就活不了。”

    云霏闭了闭眼,眼前的少年哭着笑,血泪斑驳。

    这一日后,云霏再没见过越棠。

    第58章 回归   血色和戾气的殿堂中,他看到她了……

    出院那天, 夏日的阳光明亮地刺眼。

    沈觅抱着一大捧花束,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21世纪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离开医院, 高架路上车来车往, 大城市斑驳的味道混杂又匆忙。

    那个古色古香的世界好像彻底从她身上剥离。

    沈觅将墨镜摘下一半, 眯起眼睛去直视天上的太阳,被刺地眼睛闭眼就是一大块光斑。

    眼睛很不舒服,但是让她觉得真实。

    发小楚妙等在门口,见到沈觅出来, 朝着她展开手臂, 笑容张扬又漂亮。

    “沈觅,欢迎回归正常生活!”

    沈觅怀抱中的向日葵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朝着楚妙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回来了。”

    沈觅回到现代的生活忙碌又充实。在医院卧床太久,她的体能、耐力都大不如前, 她要尽快捡起过去的工作, 每天还要腾出时间去健身锻炼。

    当初渐冻症来得迅速,在医院将近有一年, 这回出院之后,好友一一发来慰问, 三天两头还有聚会庆祝。

    刚回来的这几个月, 是一点儿都算不得轻松。

    沈觅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将衣领的纽扣解开。

    镜中的她因为长久不见阳光, 肌肤白得病态, 手背还能看到微微泛紫的血管。

    她的眼眸因为瞳色浅而显得清冷, 唇色淡红,是稍有距离感的明艳,和清晏公主有八成相似。

    清晏的容貌还要更有迫人的锐气一些, 沈觅自己的眉眼冷淡大过于锐利。

    沈觅看了自己一会儿。

    现在她看眼前的自己还有些不真实的陌生感。

    她在任务世界的时间,比她在现实世界的时间还要长。

    看惯了清晏的模样,再看自己时,就算再像,也还是会有一种割裂感。

    现实生活的匆忙,不能留给她多少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一天就匆匆忙忙地结束。

    沈觅不再望着镜子,换上睡袍就疲惫地躺到床上,思绪有些懒散。

    她在想今天的事。她白天应约去看一场发布会,朋友引荐一个创业者给她认识,笑着和她介绍:“这是小唐,唐霖。”

    那时,听到那两个字,沈觅手中握着的高脚酒杯差点倾倒,吓得唐霖一路上都少言寡语。

    沈觅抱歉地解释是她走了神,气氛才缓和了些。

    小唐,只是一个发音相同的称呼,却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自从回来之后,她几乎没时间去想的那个人。

    她睁眼看着上方的吊灯,灯光璀璨,刺地眼睛微微酸痛。

    一闭眼,她脑海中就浮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那任务世界的三十年,突然地就好像一场梦,结束后,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依据。

    越棠也是。

    除了会被渐渐忘却的记忆,他不存在于她的世界和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概念、任何理论,能去证明他的存在。

    仿佛只是一个臆想中的人。

    沈觅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

    幸好啊,她及时抽身回来了。

    她的情感都还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过些天,等工作完全和之前接上之后,她就能有不少空出来的时间,她可以再去学一个新的领域技能将这些时间填充上。

    沈觅有些困倦地乱想,就,学一学厚涂好了。

    她慢慢学,学不来再换。

    把心中所想……在记忆模糊前,都画出来-

    乱世第一年。南越拥立君主越棠,字长雍。十一月,越长雍统一南越、南朝,出兵攻打车师。

    第二年。北朝政权分崩离析,各地割据为主,漠北南下,占冀州、兖州、营州三州之地。同年,越长雍攻下车师国。

    第三年。漠北欲继续南下,于青州遇越长雍,战于戈壁滩,大败。岁末,越长雍收复原北朝五州之地。自此,中原已定。相较于前朝,新朝另扩大疆域南至南越、西至车师,版图空前宏大。

    大晏元年。开新朝、国号为晏,定都雍州,更名为雍都。七月,帝越长雍攻下漠北。自此,天下归一。九月,帝于雍都敕造百丈摘星台;十二月,于皇宫建梧桐殿。

    二年。帝命章韬出海、伍瀚西征。

    三年。帝重整天下水路,劳举国之力开山建渠。

    四年。年初,摘星台建成,帝重用方士,亲自观星,大兴术数之道,民间已有哀声。太平大世不减重典,百姓怨声载道。新朝不稳。

    五年。三月,章韬回朝,帝欲东征。新朝动荡,大晏人心惶惶-

    时光如流水。

    就像沈觅所想,她回来之后,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忙一忙她名下的工作,学一学厚涂课程,不时和发小楚妙等几个朋友结伴,一同满世界游玩,三年眨眼就过去。

    落地窗外江涛粼粼,风景秀丽。沈觅搬来矮桌和懒人沙发放到窗边的地毯上,抱着数位板和笔记本摆放好,就仰面歪进懒人沙发里。

    她今天接了一个人设单子,是一个架空朝代的少年。

    沈觅托腮随手勾画着理一理思路,她眼睛望着电脑屏幕,笔尖在数位板上划动。

    其实她对古代甚至要比现代更得心应手。

    那些陈设、建筑、服饰,都有她曾经生活过三十年的记忆。

    沈觅思绪飘远了些,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

    交织的线条渐渐能看出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等沈觅神游回来,就看到她笔下已经能初见轮廓的少年。

    沈觅凝着电脑屏幕,手中数位笔放下,又重新拿起,笔尖停滞着点出了一个黑点,她又只好将笔放下。

    她还记得,当初她学原画,是想要把人画出来,可学完之后,她从没有画过他。

    沈觅叹了一口气。

    看着这个简单的轮廓,沈觅发了一会儿呆。

    为什么不画他?

    沈觅给自己的理由是,记不清他的模样了,画不好看,干脆不画好了。

    可是这随手的几笔,沈觅知道,她没忘。

    沈觅一下一下将线条撤回,又很快还原回来。

    盯着这幅线稿,沈觅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无奈笑了一下。

    她再次拿起数位笔,这回是认真落笔。

    细化线稿,开始铺色块……

    他的眉眼,鼻型、嘴唇,他的脸型、神情、身形……

    从早晨,一直画到晚上霓虹灯光洒满江面,沈觅咬着面包,认真去完善衣饰细节。

    她画图其实很快,可这次,画了她平日几乎两倍的时间。

    每一笔,她都仔细想过,才小心地落笔。

    最后将放大的细节缩小回去,红衣少年的模样映入眼底,沈觅心跳一乱,立即闭了一下眼睛。

    当初学厚涂,便是觉得,要是能把学好,厚涂能还原真人的质感。

    可是太像了,沈觅有些抗拒去看。

    只是片刻。她无奈叹了一口气,还是睁开了眼睛,去看电脑屏幕上的……

    越棠。

    她许久没有想过的两个字,这个名字。

    沈觅望着他,她画的是越棠对着她笑的模样。

    是他会试之后,她要离开丽阳的那天早上,他陪她登上摘星台去看星空。

    少年眼眸比星辰还要漂亮,微微弯着,唇瓣扬起,好看到不真实。

    沈觅凝着屏幕。

    良久,她将视线移开,去看窗外的灯光和明月。

    沈觅也不知道,她是在发呆,还是在胡思乱想。

    直到手机闹钟提醒她到了睡觉的时间,沈觅才如梦初醒一样,慢吞吞合上笔记本。

    后天楚妙约她再去西藏,她明天还得收拾行礼。

    坐在这里一天,她一站起来,才发觉肩背手腕都酸胀起来,因为猛地站起身,眼前也发黑了一瞬间。

    就在此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她极为熟悉的声音。

    “那个……一个小任务,做吗?消除您身体疲劳、让您容光焕发……还有四百万积分!”

    沈觅一愣。

    是系统。

    那个世界,好像又离她近了起来。

    只是,她沉默了一下,道:“不做。”

    系统也愣住了。

    “你都不问什么任务的吗!”

    沈觅回答地很快,“不需要知道,我不想做任务了。”

    或许做任务能得到很多很多,但是她不想再像介入越棠的生命一样,再去拨动别人的生命轨迹。

    系统被噎住。

    “任务目标是越棠,你不考虑一下的吗?”

    笔记本电脑还被拿在沈觅手中,里面存着一张她刚画好的越棠。

    沈觅手指收紧起来。

    她忽然有些心乱。

    “我……”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沈觅手有些不稳,她将笔记本放到桌上,用力捏了捏眉心。

    系统看她似乎有一点动摇,立刻加码道:“再加一百万积分!”

    沈觅没有说话。

    她不需要那么多积分。她不像之前,除了做任务,就只有死亡一条路。

    她如今好好地。

    沈觅理智审视自己,清楚地知道,她可能忘不掉越棠了。

    她如今还会有点复杂心绪,可终归会有一天,她能心情平静、丝毫不受影响地再去回忆他。

    任务世界给她的影响,能在时光之中被彻底抚平。

    可是如果再让她见到越棠,再重新投身进去。

    沈觅不是没有心的人。

    她会记挂,会喜欢,会习惯,会舍不得……也会难过,会痛苦。

    做任务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她投入进去之后,怎么再回来。

    沈觅并不想喜欢一个人喜欢地太深,现实里不行,这样一个任务的世界里……

    她更不想。

    她不想独自消化几十年。

    要是再见到越棠,沈觅不可能永远理智。

    系统在她脑海唉声叹气。

    “越棠可听你的话了,他统一了天下,中原、漠北、车师、南越,尽是新朝疆土,成了两世都没有人能做到的天下共主。”

    沈觅愣了愣,她笑了,“这很好啊。”

    她抿了一下唇,“越棠很聪明,没有世界主线给他的负面影响,他想做的事,都能做成的。”

    “并不好!”

    系统大声控诉,“除了听你的话统一天下,他就没做过别的好事了!”

    “才开朝不到一年,他就又派人去征战。不仅攻打陆地小国,他还让人出海去打仗。这就算了,朝内他还大兴土木,百丈高的摘星台硬是让人四年就建成了,还劳民伤财去改水路!天下刚平定,该是休养生息立好根基的时候,他非但不注重当下民生,还要继续折腾!主线彻底崩了不管他了,但是好歹让他给这个世界留条活路吧!”

    系统念叨:“他是自取灭亡!再来两年,别说两年,只说一年,你信不信肯定得有人反他!”

    系统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大概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就又把这个世界申请成了任务给你……”

    沈觅僵住。

    “可是……”

    她能有什么用吗?

    40的亲密值,经过那么多事,如果是她,大概没有几分了。

    系统加载了人性化模块,也能够发出语气。

    它有些惭愧自己疏忽,叹气,“之前没告诉过你,亲密值不是心动值,亲密值是爱和恨的综合。”

    “峰值永远都是91。”

    只是越棠对她有了怨恨。

    沈觅心脏一缩。

    她眼睛忽然睁大。

    “等等……”

    系统直接摊开了说,“他的喜欢就没低下去过。”

    沈觅忽然不能平静起来。

    当初因为越棠的亲密值降低到60,她最后才决心放下了信号弹。

    越棠会看到她死亡,总归不会太难受。

    沈觅头脑混乱。

    可要是越棠没有减少一分对她的喜欢呢?

    她那样决绝惨烈的死亡,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结果?

    沈觅忽然感觉难受起来,她只能扶着桌子慢慢坐下。

    “等等,我想想。”

    系统给了她时间。

    沈觅乱了。

    她对他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因为第一世越棠死在她面前,她还没看到他死前的模样,就郁结在心。

    她那样的死法……越棠一定能看到。

    沈觅慌乱了。

    系统数着时间,有些急:“越棠就要派人东征了!!”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算了。

    不优柔寡断了。

    她大可以坚持不去,做个胆小鬼,好避免她任务结束后要独自面对的几十年。

    可是,沈觅知道,那她一定会后悔-

    “你在皇城雍都中了。”

    “今日是为章韬归来举办的一场庆典,越棠这几日已经在筹划准备东征的粮草了,宿主请尽快阻止他!”

    “你出现的地点安排在尽量接近越棠的地方,你的身体是按照你在现代的身体捏造而成,身份由世界自动补全,尽量简单,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请睁眼。”

    沈觅睁开了眼睛。

    她此时定格在一个动作。

    她稍微侧头看着台下,两手往同侧一高一低举起,手指柔如水波,身姿也摆出极为婀娜的姿态。

    她身上是云锦织就的轻薄舞衣,水袖高高扬起,发间流苏凉凉地搭在脸上。

    沈觅下意识往最前方去看。

    宫殿自下而上一点点映入眼帘。

    先是镶金汉白玉的台阶,往上是跪在两边的宫人,头颅恨不得埋在地上,手中极为恭敬高高捧着一个酒樽。

    再往上是玄黑色龙袍下隐约能看到的长靴靴底,龙纹金线织就,森冷又华贵。

    沈觅还要继续抬头去看。

    看看过去了多少年,越棠此时多大了?

    她那边过去了三年,越棠呢?

    还没等沈觅再继续往上抬头,就看到她身旁拱卫的第一舞娘忽然袖中闪现泛着幽蓝的刀光,下一刻就以轻功迅速靠近正前方的龙椅。

    殿堂中顿时大乱。

    “狗贼越长雍!”

    “拿命来!”

    沈觅往一旁看了一眼,周围没有暗卫,甚至殿中没有一个护卫。

    越棠又要做什么?!

    沈觅焦急起来。

    不等她忧心高高提起,就见舞娘的身体被抛了回来。

    人就重重砸在她脚下,喷涌的鲜血浇透了她足尖,沈觅身体有些僵硬。

    她看到了舞娘的脸。

    一张和清晏有七分相似的骨相,经过妆容细细描摹,几乎和清晏的容貌一模一样。

    沈觅愣住。

    系统也安静了一瞬间。

    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从未减少过。

    越棠爱沈觅,也恨她,过去有多爱,如今也就有多恨。

    经年不减。

    舞娘手中的短刀浸染了鲜血,从她颈间动脉起,一直划到眉心,横亘了几乎整张脸。

    舞娘的脸正朝着沈觅。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血液似乎也冷下。

    她愣愣地直接抬头往前方看去。

    宫人手中酒樽散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紧紧贴地跪着。

    沈觅听到耳边有人感叹。

    “这是今年第几个长这模样的了?”

    “得有七八个了吧……就没活下来一个。”

    沈觅看到越棠站起了身,他右手指尖沾了几滴血。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筋络微显,漂亮又有着让人觉得危险的力量感。

    他手腕转动了一下,带动手指将这几滴血迹甩开,落在洁白的汉白玉上。

    沈觅视线从那几滴血迹移向越棠。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

    站在龙椅之前,他好像比少年时又高了一些,不似当初单薄的少年身躯,骨架完全舒展长开,有着极为浓重的压迫感。

    沈觅几乎忘记了呼吸。

    越棠将手放下,视线从自己的手指移向舞娘的尸身。

    青年神色漠然,眉宇间笼着戾气,眼尾洇着微红,是十足的杀伐之意。

    目光所及,如同濒死的猎物被一身血腥的猎手锚定。

    沈觅看着那双眼睛,整个人都僵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廓。

    视线毫无征兆地对上。

    那双眼睛依旧没有一丝温度,目光森冷。

    他看到她了。

    第59章 囚禁   将她锁进梧桐殿。

    沈觅不知道如今是在她死去的第几年。

    她最后印象中的越棠, 就算在她面前装得纯澈,也还是一个仁善又温软的漂亮少年。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他面容棱角更分明, 少了几分少年时粉雕玉琢般的柔软艳色, 变得更锐利而妖异, 眼尾微微泛红,有一种堕落的昳丽,仿佛吸足了血的罂粟。

    可当人一眼看过去时,注意到的不是这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 而是他整个人不可逼视的阴戾。

    忽然目光相接, 沈觅明明知道这是越棠,还是整个人僵住, 就好像被什么凶兽爪牙锁住,背后几乎要冒出冷汗。

    是越棠, 又不像越棠。

    对视的时间其实很短, 越棠就移开了视线,就好像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对视。

    越棠随意地将右手往旁边递过去。

    跪在地上的内官立即爬起来, 从一旁的玉盘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打湿后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他手指上还沾着的一点血迹。

    小内官手颤抖着, 帕尾被带着微微晃动, 他吞了一口唾沫,克制着恐惧继续擦拭, 越紧张越是容易出差错, 他膝下忽然一滑, 身体朝着越棠倾倒过去,帕子直接从他手中落下。

    沈觅听到了耳边有抽冷气的声音。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 那小内官身体就软下去,头颅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折着。

    越棠的手就捏在他颈后,小内官没有碰到越棠一丝半点。

    沈觅呼吸一凝,瞪大了眼睛。

    越棠松开小内官,淡淡看了一眼右手。

    极为漂亮的手指上只沾着几滴水迹,血倒是擦地干净。

    他低眸,小内官的尸身压住了他的衣角,立刻就有人爬过来将尸身拖走。

    越棠没说什么,周围人劫后余生一样松了一口气。

    越棠没有管地上跪了一地的侍者,习以为常地举步走下台阶,走向了中央的高台,也就是沈觅脚下所在的这处为观赏歌舞搭建的高台。

    刺客舞娘的尸身一半在高台地面上,一半悬在台阶上。

    越棠的步伐不快也不慢,整座大殿此时却几乎落针可闻,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沈觅看着死去的舞娘和她相似的面容,心底冰凉。

    这……是越棠?

    她好像又看到了第一世那个冰冷的越棠,随手杀人,阴晴不定,眼前的他明显有过之而无不及。

    系统叹气:“越棠虽然统一了天下四海,但是他重刑罚、喜征战,喜怒无常又杀人无度,虽然是大世,也民不聊生。要写到史书里,绝对妥妥一个暴君。”

    沈觅面色忍不住露出一丝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越棠吗?

    “这是你死后的第八年。”

    沈觅微愣。

    她有些恍惚,居然八年了。

    八年,确实足够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找不见当初半分影子。

    越棠走了上来,高大的身影存在感强到让人瞬间感觉台上拥挤起来。

    沈觅足尖轻轻往旁边转动了一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脚步在沈觅两步之外停下,刚好能看到舞娘的面容。

    殿堂上有两人容貌相似。

    让曾经见过清晏的人来看,必定觉得地上的这具尸体更像清晏本人,而沈觅倒成了那个不像的。

    只是对视了一眼,那越棠……还会认出容貌有了一点改变的她吗?

    足尖的鲜血浸透了绣鞋,粘腻又腥气。

    沈觅有些冷。

    系统讷讷:“这样想,越棠肯定不会玩替身那一套。”

    沈觅完全没被系统的话安慰到,反而更不确定了些。

    越棠不要和她相似的替身,而是直接将和她模样相似的斩杀了。

    他……怨恨她。

    要是越棠没认出她,除了他刚杀的之外,他看到还有另一个容貌相似的舞娘,也就是此时的她……他会不会也对她动手?

    沈觅看了眼地上尸体,那道脖颈到眉心又长又深的血痕。

    惊悚又血腥。

    她刚回来,不到半刻钟,越棠就在她面前亲手杀了两个人。

    思绪混乱间,她的裙角忽然被扯了一下。

    沈觅低下眸,余光的视野中看到,是她身后的一个姑娘扯住了她裙角,想提醒她

    ——台上的人在越棠走上来时就立即跪倒,头低着人人自危。

    沈觅成了反应最慢的那个。

    她迅速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跪伏了一片,生怕又有哪点触怒了这位阴狠的帝王。

    沈觅长睫颤了一下,垂下眸,唇瓣用力抿紧。

    八年了,四海已经统一,越棠是天下共主,如今大晏的帝王。

    她是继续直愣愣地站着,与众不同地像个浑身上下写着“我有问题来杀我”的傻子……

    还是跪他。

    再或者直接相认。

    还没等沈觅想好,她眼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极为漂亮的手,肌肤白得能清晰看到薄薄皮肉下的青紫色血管。

    她被捏住了下颌。

    越棠的手凉地就像一块冰,没有半分人气。

    他强硬地抬起了她的下颌。

    沈觅手指握紧。

    她被捏得很疼,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抬头。

    眼前是越棠距她极近的面容。

    沈觅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越棠果然又长高了一些,她这个姿势和距离仰视他,她的脖颈都有些难受。

    越棠瞳色极深,眼尾微红显得十足阴郁,黑沉的眼眸好像吞噬进去了所有折进来的光线,冰冷又陌生。

    他神色看不出喜怒,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任何变化,无论是杀舞娘,还是看到她。

    沈觅呼吸都几乎停住。

    足尖粘腻的鲜血还在警示着她,他很危险,他是想要做什么?

    越棠视线从她眉眼滑到唇形,盯着沈觅看了一会儿,他微微偏了一下脸颊,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就松开了手。

    沈觅总算能大口喘起气来,后退了一步,警惕起来。

    越棠松开她,什么都没做,甚至表情都没有过一丝半点的变化,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就好像方才掐住她下颌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觅发紧的头皮松了些,低眸看着台阶上的舞娘,掌心有冷汗。

    越棠重新走回龙椅,宽大的玄黑色龙袍拖在地上,就像逶迤滑动的毒蛇。

    “该审的审,该杀的杀。”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较之前的清冽更低沉了些,尾音微微沙哑,增加了几分冰凉又危险的质感。

    沈觅看着侍卫鱼贯而入,一半人迅速捉拿席间的几个官员,当场格杀。

    另一半人走上高台,将台上的舞娘纷纷控制住。

    两个侍卫朝着她这边走过来,一个直接将死去的舞娘拖走,另一个停在了她身边。

    血腥味浓重地让人发呕。

    身旁侍卫冰冷的盔甲就要锁住她双手,沈觅用力捏紧了掌心,看向越棠。

    他站在龙椅之前,因为众多人进来,灯火摇晃,将他面容映地明暗斑驳。

    越棠看着整座宫殿,唇角忽然微微勾起极轻的弧度。

    他慢慢坐回龙椅之上,看殿堂中百人百种神色,他唇角的弧度仿佛是讥嘲。

    越棠看也没再看她一眼,浓长的睫毛敛下,拿起桌上的酒樽。

    “将她锁进梧桐殿。”

    旁边的侍卫一愣。

    梧桐殿?

    他不敢再和越棠确认,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舞女的手腕用麻绳捆住,只好沉默着,向沈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沈觅看着越棠。

    他慢慢将酒樽中的酒液饮尽,眼神清醒。

    光影照不亮他的面容,一片森寒。

    酒樽在他手中转了半圈,猝然从中碎裂-

    沈觅跟着侍卫走出这座殿堂时,脑中还有些懵。

    直到带着春寒的冷风刮到脸上,沈觅才如梦初醒。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越棠了。

    不是第一世的冰冷越棠,也不是之前的乖软越棠。

    他太捉摸不定,沈觅完全看不清他。

    方才,他有没有认出来是她?

    沈觅不敢确定。

    系统哀声道:“你知道了吧,所以肯定要有个人来阻止他,否则大晏迟早又要乱。”

    沈觅心绪有些乱。

    越棠亲手杀了两个人,一个是要刺杀他的舞娘,一个是伺候他不小心的内官。还有席间丝毫不留情面的格杀勿论、将她“锁进梧桐殿”的命令。

    沈觅掌心冰凉,心底也冰凉。

    除了越棠,她看不到任何一个面熟的人。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不同于往日,是她不管哪一世都从未有过的被动和无力。

    沈觅忍下不适,抿了一下唇瓣,有些艰难道:“系统,越、越棠的亲密值,如今是多少?”

    系统随即去看。

    看完,它也艰难道:“零。”

    沈觅手指慢慢收紧。

    系统立刻打起精神道:“这八年里检测到的峰值是91!只不过是爱恨相抵……他,他还是喜欢你的……”

    系统的话变得没那么确定了。

    越棠见到沈觅,不像是没认出来她,也不像是认出来她……

    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让人笃定地说,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一如既往。

    就算爱意没有少半分,这也意味着91的憎怨。

    沈觅心口微冷。

    她看着脚下的黑白石子,沉默着跟在侍卫后面走。

    一直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雕梁画栋、碧瓦飞檐,上书梧桐二字,处处门环皆有三层。

    梧桐殿,确实像是用来锁着困住人的。

    门环上的锁被重重解开,殿门大开,等着沈觅进去。

    就像是一个囚牢,大开着牢房大门,就等着她进去,大门就会关得严丝合缝,就像一个囚犯,一个俘虏。

    她眸光微敛。

    系统不敢再说话。

    沈觅没在门口多停留,她在门边也是让侍卫难做。

    这是越棠下的令,没必要为难侍卫。

    沈觅很快就举步走进去,在脑海中淡淡问:“你说是任务,那任务要求是什么?”

    系统连忙道:“培养一代明君。”

    沈觅没有说话。

    系统也有些丧气。

    “实在做不了……你放弃任务也行。”

    沈觅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还不知道,越棠,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二十五岁的越棠,是她从没见到过的,彻底长大的他。

    他就算不好,沈觅也要先知道,他不好到了哪种程度。

    不能再让他像第一世那样。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沈觅小小地坚持了一下-

    空旷的寝殿中没有燃灯。

    越棠转身关上隔扇门。

    宫灯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关在门外,寝殿中仅仅有窗缝露出来的一点月光,漆黑一片。

    越棠往一个方向行走,黑暗仿佛丝毫不能阻碍他。

    他点亮了一盏灯。

    一点灯光如豆,勉强照出来寝殿中的摆设。

    黑石地面、深色桌案,几列摆满书的高大书架,旁边几个橱柜,一张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偌大的寝殿,空荡地没有一丝人气。

    灯光下,可以看到桌案上铺开的宣纸,是绘制着雍都摘星台和梧桐殿每一处的结构图,一张张,繁复又精巧。

    另一边还有一摞用过的纸张,绘着观测出的星图,旁边用工笔写满了小字。

    越棠拿出一个玉盒,将盖子打开,放到一旁。

    玉盒中装着两颗棋子,一张字条,还有一封书信。

    玉质的黑白二色棋子、至今洁白的字条,还有那封被焚毁了一半的书信,上面的字隐隐约约还能辨识一二。

    “……杏榜已昭……”

    是越棠曾经写给沈觅的信。当时沈觅将信留在了平洲港,后来在战火中也险些被烧毁。

    越棠看了一眼,就将玉盒合上。

    他站在桌前翻看星图,一张张翻过去,偶尔停下,又写上去几行小字,最后摊开一张还没有绘完的星图,提笔继续绘制。

    最后手指抬起,直接掐灭了灯光,他指腹被烫出红印。

    寝殿中重回阴森的黑暗之中。

    如同过去许多年一样。

    第60章 交换   配合您做什么都可以,您打算拿什……

    “所以, 宿主,你现在最首要的,就是想办法阻止越棠东征。”

    除了每处门窗都多加了好几道的锁扣之外, 梧桐殿修建地巧夺天工, 就算是当初的北朝皇帝寝殿养心殿也不及眼前的梧桐殿半分。

    横梁上都雕刻着极为精美的浮雕, 墙壁上绘有彩绘,博古架上的摆件样样华贵无比。

    沈觅走在窗台边,看着上面三个锁扣,其上的纹路和窗棂上的雕花一致, 就连这些锁扣都显得精致极了。

    就像一座费尽心思打造的金囚笼。

    沈觅越发摸不清越棠的想法。

    她靠在窗边, 去看锁扣的上锁和打开方法,听着系统的分析, 沈觅放下锁扣,神色认真起来。

    “我还不知道这八年都发生了什么。”

    系统简单描述, “越棠统一四海八方, 除了南北两国,南越、车师、漠北也都是大晏疆土。这几年西征也有了结果, 车师以西的柔然、巴勒等一些小国也已经归顺,疆域已经空前地大了!战争早就可以停下了, 越棠非但不停, 现在章韬出海回来,他还要派遣人去海外东征……”

    沈觅怔了一下。

    “战争没停过, 那朝中银两、粮草都够吗?”

    系统有些气, “财政年年都不好看, 如今只是勉勉强强能维持大晏运转,要是有一场天灾,你信不信个地方立刻就会有揭旗起义?”

    沈觅当初将所有积分都给了越棠, 这个世界不会横空再给他增添灾祸,故而这些年相安无事。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越棠就不像是想守这个天下的样子。

    沈觅垂眸看着地上的花纹,思索目前的处境。

    她不知道,越棠如今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可是不管是为了百姓安居还是大晏朝稳定,他都不能东征。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她和越棠的事……先放放吧。

    系统在她回来的时候就说过,那场宴会是为章韬出海归来举办的庆典,她只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一刻钟,就被送来梧桐殿关着。

    越棠要是想要东征,现在大概就在筹备粮草军备。

    她得阻止他。

    沈觅立即走到门边,看到守在两边的侍卫,“我要见越……”

    她忽然想起刺客舞娘那时喊出的话,“越长雍。”

    他不是不喜欢长雍吗,最后还是用了这个表字。

    沈觅心底有些微微的异样。

    她停顿了一下,道:“帮我通传,我要见越棠。”

    侍卫面面相觑,一个人朝沈觅拱了拱手,就去传消息。

    沈觅在外间的殿堂中等着。

    侍卫带的消息却是,越棠没有见或不见的意思,只让人守好梧桐殿。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沈觅等着,直到有宫人送来晚膳,她没有说话,心中了然。

    越棠不打算见她。

    看着桌上精美的菜肴,沈觅忽然没了胃口。

    第二日,沈觅再让人去通传,依旧得不到回应。

    梧桐殿中添了一些宫人,看模样大都是从刚入宫的新人中挑选出来的,模样青涩,一边尽心尽力地随侍在沈觅身边表现,一边还敢私下悄悄讲宫中的各路小道消息。

    “听说陛下这些天日日宿在御书房。”

    “最近应该没什么事情需要陛下这样忙碌吧?”

    “我听刘总管说,那些大臣日日在御书房中吵,什么国库没钱没粮啊……哎,怎么还在打。”

    “那,出来结果了吗?”

    “刘总管只说如今还在吵。反正咱们也只能听听,全看陛下怎么拿主意。”

    “哎,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觅站在窗边,听着侍女的小声唠叨,抬眸去看外面的高墙。

    要阻东征,越棠关着她,她不能就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做。

    系统没有再催促她。

    沈觅这一日试探着走遍了整座梧桐殿。

    梧桐殿内她可以自由活动,可一旦她有想要出去的意思,就立刻会有巡逻的侍卫发现。

    系统奇怪道:“越棠没安排几个暗卫,整座皇宫除了重地之外,就你这边有四个暗卫在外面看着。”

    沈觅记下了暗卫所在的位置,确定他们不能看到她在里面的举动,就从容不迫地在梧桐殿中转了两日。

    门外的禁卫军侍卫长起了戒心,沈觅摸了摸了角落墙上的壁画,试图从边角掰了掰,满眼热切地“哇”了一声。

    “我要是能出去,带走一块墙皮都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了。”

    她说话声音小,好像自言自语。

    侍卫长嘴角抽了抽。

    沈觅故作没有见识的模样四处转悠完,找到几串珊瑚珠子、碧玺手串打包做了个样子。

    等到侍卫长退下,沈觅走到寝殿中的矮桌前。

    将这几日转悠算出来的梧桐殿平面图画出来,她思索着,又根据自己看到的侍卫,慢慢推算出交接班的规律。

    越棠不让她出去,她在梧桐殿干等着是见不到他的。

    别说阻止他东征,就是她想去看看外面的大晏都不可能。

    沈觅自己想办法出去,去找他。

    算好能借巡逻的空隙溜出去的时机后,沈觅在寝殿中等到入夜。

    戌时是最近的一次换班,沈觅在梧桐殿中找出一套深色的宫装,在系统的配合和实时提醒下,按照计算出来的时机,顺利到了梧桐殿最西面的一面墙边。

    外面是守在西面的暗卫所在之处,防守也会比别处稍微松懈一些。

    沈觅和系统交易。

    “赊账,蒙蔽暗卫感知……半个时辰。”

    “五千。”

    系统有些高兴,“你终于开始用积分兑道具了,虽然你是赊账。”

    “……”

    五千……她一刻钟的痛觉消失才只用一百积分。

    沈觅有些心累,不想对趁火打劫一样的定价再说什么。

    受限于如今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培养自己人手的机会,暂时只能选择和系统交易。

    越棠安排过来的宫人虽然是新入宫的,可以由沈觅慢慢养为自己人,可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事。

    她不再是手握大权的公主了。

    ……也不知道清晏公主府那么多人,最后都怎样了。

    沈觅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情绪,这些念头只在心头过了一瞬。

    系统用完道具,她耐心等到巡逻的侍卫走后,将裙角系好,借着墙壁旁边的一颗矮树很快爬到墙头,小心地翻到墙外,身体慢慢放下去,直到她仅靠双手扒墙悬挂在墙面上,沈觅松开手,借着下蹲的动作缓冲顺利落地,甚至落地的动静都很小。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

    以前沈觅有公主身份,做什么都有暗卫在一旁帮着,确实太顺遂了,以致于它都不知道沈觅还有爬墙上树的技能。

    沈觅快速理好裙角。

    只有西墙这边有可以借力的树,所以她选了这边。

    回忆这几日听到的闲聊,沈觅大致能推算出御书房所在的方位,就直接朝着越棠可能在的地方找过去。

    夜色中,御书房的灯光今日早早熄了。

    沈觅在远处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

    越棠的寝殿据说是在梧桐殿东面的宸极殿。

    沈觅没有泄气,在宫中小心避开人多的地方朝着宸极殿走过去。

    等到沈觅走到宸极殿之前,距离她离开梧桐殿大概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宸极殿相较于梧桐殿,就显得阴沉黯淡许多。

    两边有侍卫驻守,越棠没有在殿中,而是在门边不远的地方。

    宸极殿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明明暗暗。

    沈觅在外面其实看不清人脸,只能模糊看出人的身形。

    可她能看得出来,那是越棠。

    他身前跪着一个人,慢慢抬手举起腰间的佩刀。

    沈觅依稀看得出,这把刀是看守梧桐殿那位侍卫长的佩刀。

    是侍卫长。

    门边的侍卫看到沈觅过来,立即进去通传。

    侍卫长的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隐忍道:“卑职有罪,没能看守好梧桐殿……请陛下降罪!”

    越棠拔出了长刀。

    “你是说,她失踪了?”

    嗓音冰冷,藏着压抑着的戾气。

    侍卫长颤了一下,随即闭紧眼睛,深深叩首。

    “是卑职不力!”

    越棠手中长刀寒光凛凛,微微抬高了一点。

    沈觅想到了没碰到他就被当场扭断脖颈的小内官。

    侍卫还没走远,沈觅不再等侍卫先进去,立刻快步跟上去,急声道:“越棠!”

    越棠抬眸。

    黑暗中,快步走进来一个穿着深色宫装的姑娘。

    裙角被划开了一道,沾上了几处草屑。

    能看得出,她离开梧桐殿,是辛辛苦苦费了不少功夫的。

    沈觅急急喊出来的一声“越棠”,周围侍卫纷纷跪了一地。

    沈觅停到侍卫长身边,因为忽然急忙跑过来,脸上还带着一点红晕,嗓音微哑。

    “……是我自己想办法出来的。”

    她先去了御书房耽误了时间,没能立刻找到越棠,不能因为她……让侍卫长受罚甚至丧命。

    她要出来,谁也拦不住的,没必要让侍卫长被迁怒。

    沈觅解释地有些难以启齿,说完,就咬紧了一下齿关。

    注意到又跪了一地的人,她抿紧了唇。

    她是喊的“越棠”,对于帝王而言,直呼其名也是大不敬。

    越棠低眸看她,眼中戾气没有消散,又增添了几分讥诮。

    “你以为,我要杀他?”

    沈觅其实不知道越棠要做什么。

    她不确定,她不了解他了。

    他的言行、语气,沈觅都猜测不到他的心思。

    沈觅有些艰难道:“和他没什么关系。是我要来见你的,不管是谁看守着我,我都会出来找到你。”

    越棠凝着她。

    他神情眸光都看不出情绪,沈觅抬眸看他。

    他是不是……确确实实已经认出来她了?

    越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往前递了一点,侍卫长连忙双手接过来,感激地看了沈觅一眼,自觉地退下,示意着周围的人都立即离开。

    宸极殿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侍卫长一走,殿中立即空荡地只剩下两个人。

    越棠没有交谈的意思。

    这是一个沈觅陌生的越棠。

    她再一次认识到,不一样了。

    沈觅没等越棠离开,就用力掐了一下掌心,低声道:“好久不见。”

    那由她来直接坦诚好了。

    越棠停下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沈觅。”

    沈觅掐着掌心的软肉,“是我。”

    越棠淡淡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说完,越棠直接转过身,朝着寝殿走过去,并不打算再和她多说。

    沈觅愣了愣。

    “越棠。”

    他没有半点惊讶,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他早就知道是她。早就认出她了。

    可是……越棠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直接将她关在梧桐殿,见都不见她,明明相认了,他还是不打算和她多说。

    沈觅心脏有些闷,她垂眸,掌心被掐地刺痛。

    越棠该是什么反应?对她回来欣喜若狂?恨她到恶语相向?

    她走之前,对他很不好,又是那样的方式离开。

    沈觅长睫颤了颤,她本来就不该抱有,她还能和八年之后的越棠好好说话的想法。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垂眸道:“陛下,我有话想要同你商议。”

    她特地用了敬称。

    越棠身影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沈觅抬眸看他的背影。

    今日她必须先把话说完。

    她不再想着,只一次就能拦住越棠,可这回总不能……就这样继续回去被关着。

    他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淡淡道:“进来。”

    越棠走向寝殿旁边充当做书房的一个偏殿,他身高腿长,如今也没有等她的意思,沈觅只能走快了一些才跟上他。

    偏殿中,一面墙摆满了书,另一面是大大小小的信件密函,一张宽阔的书案摆放在窗边,上面摆放着几摞奏折。

    越棠走到另一边的茶室,推开门进去,沈觅没有多看偏殿的陈设,只觉得空荡,看到越棠走远了些,她很快也跟着走进去。

    茶室中燃着灯台,越棠坐到茶桌前,对面还有一张椅子。

    沈觅自从见到越棠,手指就没松过,她犹豫了一下,就落座到他对面。

    桌上一壶冷茶,只剩下一些茶根,沈觅看了一眼四周,没有煮茶的小炉。

    越棠淡道:“有话同我讲?”

    沈觅回过神,点了一下头。

    越棠抬眸看她,神色和面对其他人并无不同,冷淡,阴郁,隐隐带着不耐。

    只是他看别人时,几乎没有人敢直视他。

    沈觅看着他,全然陌生的越棠。

    她压下全身上下的不适,斟酌着字句,道:“听闻,章韬章大人回朝,陛下筹备粮草军备……”

    越棠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沈觅用着敬称,方才是,现在还是。

    她摸不准越棠的态度,也没有再说下去。

    越棠没有客套迂回的意思。

    她一提起章韬,他不会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越棠道:“阻我东征?”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陛下,如今并不是东征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需要好好算一算。

    越棠冷不防嗤笑了一下。

    “您想要四海升平,越棠难道不是如您所愿?”

    越棠的话说得很客气,甚至话语和过去是一样的尊敬,可语气却让沈觅越发难安。

    他淡淡道:“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天地人和以及当朝国力,您觉得我不知道?”

    知道还是要做。

    知道东征几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要做?

    沈觅咬了一下舌尖。

    “陛下智多近妖,自然知道,东征不是一个适时的做法。”

    越棠淡淡看她。

    沈觅对越棠不想用太多谈判的手段,她会的,他也会,来回推诿,沈觅会越发难熬。

    她继续直接说完。

    “陛下可以不东征吗?”

    越棠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沈觅抬眸去看。

    二十五岁的越棠容色极盛,唇角弯起,就算是刻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能让人少几分反感。

    他看着沈觅,声音带着笑,沈觅却没觉得哪里有一丝半点值得笑的地方。

    “您是不是觉得,您说什么,越棠就要听从您,对您百依百顺?”

    沈觅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

    她抬眸看他的目光也渐渐冷下来。

    越棠似笑非笑:“您想要我配合您做什么?停止东征?还有什么?”

    他漫不经心道:“解散摘星台?停止修建淀绥渠?撤回西征军?”

    沈觅看着他。

    越棠眸光始终没有变过,此时唇角勾着,眼神依旧冰冷。

    “都可以。”

    “您打算拿什么来换?”

    沈觅一怔,心中的情绪渐渐冷下。

    越棠这些话……他是全都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的,越棠敏感又聪明。

    她的表现不是天衣无缝,越棠过目不忘,他理智去分析时,会想出她的异常的。

    沈觅回过神,想到越棠的话,垂下了眸。

    她能拿什么来换?

    古代现代,交易她都谈过很多。之前的那两世,她是公主,和谁谈交易,都有□□甚至十成把握能谈得下来。

    可是如今天下都是越棠的,她刚回来,能拿什么和他交易。

    他想要什么?

    沈觅想到了什么,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如今只有她自己。

    越棠也该知道的,他不至于要故意为难她,他要的,必然是她如今能给出来的。

    沈觅站起身,走到越棠左手旁的蒲团上坐下。

    越棠默许了,却没有看她。

    他左手放在桌上,沈觅慢慢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

    越棠的手很凉,或者说不只手,他全身都比寻常人的温度要低。

    沈觅左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右手手指放到他掌心,掌心相对着,右手纤细的手指慢慢扣进他指缝之中。

    十指相扣。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握住越棠的手,却是在这样的谈判之下。

    沈觅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就好似爱侣亲密地牵手。

    实际上,不要说爱侣,她和越棠,如今甚至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一句话。

    沈觅手指收紧了些,侧着身子看他,神情镇定,声音平静。

    “可以吗?”

    越棠垂眸看她,神色难辨喜怒。

    看了她一会儿,越棠眼中讥诮。

    他将手从沈觅两只手中抽出来,站起身,没有再看沈觅一眼,直接离开了这处茶室。

    第61章 不允   你不是有使命吗?这样就受不住了……

    越棠走后, 沈觅坐在茶室中发了一会儿呆。

    宸极殿中没有烧地龙,也没有备着火炉,偌大的宫殿在夜间冷得就像一座冰窖。

    直到沈觅冻得手指有些麻木, 她低眸看了看泛着青紫的手背, 这才慢慢起身, 走出宸极殿殿门。

    沈觅站在大晏皇宫中,只觉得处处都是冒着寒气的冷清。

    如今这个世界里,她能回的地方,只有雕梁画栋的梧桐殿。

    门边两个侍女低头等着, 见到沈觅, 就福身恭敬道:“主子。”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安静地回了梧桐殿。

    系统欲言又止,要是它有表情, 估计此时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宿主, 你……”

    系统有些说不下去。

    沈觅没有说话。

    系统最后只能挤出一句话:“那你好好休息。”

    回到寝殿,沈觅面无表情地躺到床榻上。

    梧桐殿的暖意包绕上来, 将她身上宸极殿的冰冷驱散。

    沈觅看着头顶的藻井,许久, 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有一点点的, 失落。

    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先是如今陌生的越棠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随后迷迷糊糊想着她离开前的那些时日,那个还是少年的越棠,沈觅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第二日, 她习惯性地在天亮不久后就睁开眼睛醒过来,头颅都有些眩晕。

    沈觅疲惫地又闭上眼睛,没有立刻起来,侧过身想要补一会儿觉,却还是迟迟睡不着,只能合眼躺在床上,等到头晕减轻身体好受些,才慢慢下床梳洗。

    她居住在梧桐殿中,里面备着一切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各式各样的宫装华服挂满了衣橱。

    除了越棠捉摸不定的态度,她在梧桐殿中的处境好到几乎无可指摘。

    沈觅用力揉了一把脸颊,努力提起精神。

    才试了昨日一次而已。

    或许昨日是她想错了,不该那样突然地靠近他,反而导致了恶化。

    她本就不该想着越棠还能像以前一样,他如今想要什么,不能一概而论了,需要她再去探寻。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绝不能发动东征。

    沈觅站在衣橱前,挑出一套宫装换上,随后便推门走出寝殿。

    门外的侍卫依旧守在两侧,见她出来,这回却并没有再盯着她的去向、继续禁她足的意思。

    沈觅有些讶异,试探着走到梧桐殿门边,门口的侍卫只规整站着看着眼前,不再阻拦她。

    侍卫长巡逻到这里,看到沈觅,立即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向她解释清楚,道:“您今后可以随意出入梧桐殿。”

    越棠……不继续禁着她了?

    沈觅微愣。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抿了一下唇。

    或许,这已经是小小的一点进展了。

    沈觅去问了系统,“亲密值是多少?”

    系统立刻去查,最后嗫嚅了会儿,才道:“没有变化。”

    沈觅一愣。

    没有变化,那就,还是零。

    之前还是从负值开始的,现在好歹不是负的。

    沈觅提起精神,问道:“陛下呢?”

    侍卫长停顿了一下,才道:“陛下今日在御书房。”

    沈觅道了一声谢,随即就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侍卫长皱了一下眉,手臂稍稍抬高了一些,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手臂没有伸开,他有些欲言又止。

    沈觅回身看了看他。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才道:“您不如待会儿再过去?”

    沈觅凝眉,下意识觉得不太对,“那边今日有何事?”

    侍卫长拱了一拱手,不再说什么。

    因为沈觅昨夜的维护,他可以提醒一句,但是再多的就不是他能说的了。

    沈觅被侍卫长的话勾起些许不安。

    她立即快步往御书房奔跑而去。

    是东征要定了?还是又有什么重要的事?

    侍卫长好意让她避开,那御书房中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御书房距离梧桐殿有将近两刻钟的路程,大晏皇宫人少,宫中也没有见到过车辇,沈觅只好提起衣裙尽量快地跑过去。

    早春的寒风吹得脸颊微痛。

    侍卫长见劝了之后沈觅反而去地更快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沈觅鬓角的步摇跑掉了一支,等到看到御书房时,她咽喉都干涩地难受。

    御书房门口守着三列禁卫军,沈觅心底警铃响起。

    人太多了。守在外面的侍卫总数,比她昨晚远远看到的那一次多了一倍。

    沈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站在御书房外,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靠近。

    越棠今日才解了她的软禁。

    沈觅看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脚步停了一下,又很快继续上前。

    不管怎么样,她先去试试。

    沈觅谨慎地经过最外层的那一圈禁卫军,禁卫军却没有一个人拦她。

    她怔了怔。

    继续往前走,一路皆没有阻拦。

    侍卫长停在外面,瞪大眼睛看着沈觅一路顺利地到了御书房门前,神情遮掩不住震惊。

    他以为沈觅靠近不了御书房重地的。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保持冷静。

    越棠昨日离开时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可是今日,他却解了她的软禁,甚至御书房都能让她随意靠近。

    沈觅垂下眸,心尖忍不住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那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懂他。

    沈觅努力平静了一下呼吸。

    她站在御书房的隔扇门前。

    房内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吵闹那人话中有口音,沈觅听地不是很明白,只能隐隐听出又有“东征”二字。

    又是东征。

    都在劝他,越棠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门内越棠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被房中忽然大起来的声响遮住,让人听不清。

    争吵声忽然消失,沈觅抿紧唇推门而入。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官员面目狰狞地朝着御书房外挥手。

    沈觅惊得睁大了眼睛。

    中年官员眉心穿出一节匕首的刃尖,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好像没想到自己那么突然就要死去。

    他的五指也满是鲜血,朝着门口的方向,也就是沈觅的面前扑过来。

    沈觅被眼前几乎算得上惊悚的画面惊住。

    中年官员扑倒在她脚下,被御书房的门槛拦住,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

    匕首把手在他脑后,是直接被人用匕首贯穿了头颅。

    沈觅忽然之间看到这堪称恐怖的一幕,身体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她立即往殿内看过去,御书房中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身,里面没有一个暗卫或者禁卫军随侍,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站着的只有越棠一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大门敞开直接朝着沈觅扑过来。

    沈觅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就看到越棠正朝着门口走过来。

    他穿着宽大的玄黑色龙袍,走过来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玄黑色龙袍让人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血迹。

    他肤色极白,鲜红的血迹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脸颊上也溅上了几滴血,透着让人战栗的杀意和戾气。

    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越棠抬眸时,他眼下也有一滴血迹,目光森冷,血色的阴戾几乎能化为实质。

    沈觅整个人都愣住。

    她才见到越棠三次,两次他都在杀人。

    而这次,是阻拦他东征,也能殒命。

    越棠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朝着门边走过来。

    血腥味刺鼻,沈觅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

    越棠走到门边,他不是来见沈觅,而是停在了中年官员的尸身前。

    他微微俯下身,将这人脑后插着的匕首直接拔出来。

    骨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随即地上红白混成了一片。

    匕首边缘微微泛黑,扑面是发酸的腐蚀恶臭味道。

    越棠走过的地方被衣袍拖出血迹,龙袍没有缺损半点。尽是别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

    沈觅刚刚急忙赶来这里,跑了一刻钟,喘息还没完全平复,血腥味和匕首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人头脑发晕。

    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好呼吸一些干净的空气。

    越棠本来在看带着腐蚀之毒的匕首,沈觅刚往后退,他就紧接着抬眸看过来。

    沈觅望着他的眼睛,身体有些僵硬。

    越棠看着她,视线从她惊愕的面容,移到她后退的这一步上。

    他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深沉,唇角却慢慢地勾了一下,带着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冷意。

    “怕了?”

    仿佛是在嘲笑。

    越棠站在门内,是血色的炼狱,沈觅站在门外,阳光明亮到刺眼。

    沈觅看着越棠,觉得可怖又陌生。

    不是因为眼前的死士,而是因为……越棠。

    昨日是疲惫,今日是忽然而来的心凉与抗拒。

    越棠冷淡地看着她,从沈觅身侧经过,直接出了御书房。

    沈觅跟着转过身,阳光明亮地晃眼。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等她将手移开后,立刻去往远处远眺,就只看到越棠已经走远。

    沈觅脚步往前了一步,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跟上去。

    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没说出来她不怕他。

    可是,事实上,他没打算听她说什么,直接就离开。

    或许,他是不想见她的。

    沈觅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抬手,将散开一缕的发髻整理整齐。

    她没有说话,和昨夜一样,安静地走回梧桐殿。

    到了梧桐殿,系统看得焦急。

    “宿主,你……你别太难受。”

    沈觅摇了摇头。

    “不难受。”

    她不应该难受。

    如果只把这当作一个任务,越棠怎么对她都是正常的。

    系统忍着不说话。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别的,“我头晕。”

    回到梧桐殿,她拆下发簪,将外袍也解下放到衣架上,闭上眼睛靠进贵妃榻上。

    “没睡好,我提不起精神,今日不想再去见他了,明日吧。”

    沈觅闭着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正在系统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沈觅忽然轻轻出声,问道:“不说他对我有多少怨憎,他如今对我还有一点喜欢吗……”

    “系统,我好像,阻止不了他。”

    系统看着亲密值面板,是没有变过的“零”-

    翌日,沈觅仿佛忘记了昨日回来后在梧桐殿中的疲惫,一大早就出门去问侍卫长越棠的行踪。

    今日有早朝,沈觅等在下朝后回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系统不是很理解。

    “你昨日不是还很……伤心?”

    沈觅倚着假山,看着四面的人来人往,没有在意系统的用词说法。

    “任务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再试一次。”

    他说可以交换,那就交换,她继续试,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在假山后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

    官员从大道往外走,越棠又过了一会儿,才从大殿中出来,身后跟着的几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摞奏折。

    沈觅朝着他走过去。

    越棠看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

    沈觅直接跟上去,越棠没有说什么,那她就当作是同意了。

    回到宸极殿,还是和上次一样,越棠直接走向书房,后面的宫人将奏折整齐地摆放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前。

    这些折子都是急需要越棠处理的,沈觅没有立刻再提东征,也无意挡着他日常的公务,找到角落的一张软榻,问了一声,“书架上的书我可以看吗?”

    她是要和他一起待在这里的意思。

    越棠翻开一份奏折,看向她,眼神看不出情绪。

    沈觅神色很淡,直直地看着他。

    她等着越棠怎么回答。

    不想见她,让她立刻就离开这里,还是默许她留在这里。

    越棠淡淡道:“随你。”

    沈觅敛下长睫,不再多说。

    她得到答话,转身就去书架前找书。

    越棠看的书又多又杂,这间书房足够大,书架就有好几排,上至星辰历法,下至民俗传记,都能在里面找到。

    沈觅将书目一一看过去。

    系统看着沈觅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宿主,你一大早等着,不是想再试一次劝他停止东征吗?你现在跟在越棠身边,怎么就突然要看书了?”

    沈觅补充。

    “是看他的书。”

    看越棠看过什么书。

    这几排书架中,最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书目,其次是钦天监的星辰历法,其中还有不少民间志怪传奇。

    建筑,大概是因为,摘星台和梧桐殿。

    星辰历法,沈觅看到里面繁复的星图推衍,扫了一眼,就合上了书页。

    她并不很懂这些。

    还有不少的民间志怪,记载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颇有趣味。

    越棠也看了不少这种书。

    听闻越棠还重方士。

    看他看过的书,也能从中略窥一二过去。

    沈觅将几列书架的书目一一看过,心里大致有了数,最后随手从书架中抽出来一本书,就回到了软榻上。

    越棠左手边是没看过的奏章,右手边是已经批阅过的。

    不过半个多时辰,右手边就已经摆放着高高几摞,左手边仅剩下为数不多的折子。

    沈觅数了数剩下的数量。

    十二份。

    沈觅拿着书,却看也没有看,反而在看越棠。

    越棠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

    被他发现,沈觅坦然看着他的眼睛。

    她没打算偷看越棠,看就是直白丝毫不避讳地看。

    视线相接,越棠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收回了视线。

    他手下朱笔不停,拿起一份奏折,一目十行看完,几乎不需要思考什么,就立即落笔写字。

    他处理公事的速度很快,沈觅看他一会儿,才看一眼书,第一页还没翻完,越棠就将最后几份奏折批注完,外面的宫人被招进来,将这些折子拿走。

    沈觅看了看天色,距离午间还早,越棠至少早上能有空出来的时间。

    沈觅放下书,顺势走到越棠身前。

    “我们将前日没说完的,今日都说完好了。”

    越棠将朱笔挂上笔架,看人的目光冷淡极了。

    “还有什么可说吗?”

    上次,她话都没有讲清楚,她觉得,越棠都明白,就没有将话说清楚。

    可是,她要认认真真再说一次。

    “陛下想要东征,值此年岁,大晏朝兵力勉强足够,可是粮草能否支撑海外交战?税收能否养得起这些要作战的军队?”

    “东征很难胜出。”

    “一旦败仗,这就是陛下你的重大失误。就算胜了,攻占的领地,大晏朝养得起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东征,到底有什么必要?”

    越棠看着她,淡淡道:“没有必要。”

    沈觅终于问出来她一直想知道的,道:“那为什么不停手?大晏自开朝以来,就没安定下来过。”

    越棠看着沈觅,眸光极深,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嗓音平静,道:“没有必要,只是我想。这个原由,足够吗?”

    沈觅手指扣紧。

    整个天下都没有谁能再逼迫越棠,他做的事,就是他想做。

    可在现在的情形下东征,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帝王能做出来的事。

    越棠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沈觅不明白他。

    “越棠。”

    沈觅不想再用敬称这样客气了。

    越棠手顿了一下。

    沈觅翻着放在膝上的书,看着上面偶尔的标记。

    这么多书,越棠全都看过了。

    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如今的他也是她最看不懂的人。

    沈觅轻声问:“非要东征吗?”

    越棠低笑了一声。

    “沈觅,这是我的事。对……”他停顿了一下,将正要说出口的话止住,喉间的话在口中换了几个字,才说出口。

    “对旁人来说,我如何,重要吗?”

    他眼底轻嘲。

    他的抉择,他的苦果,对于他人来说,并不重要。

    沈觅不想再看他的眼神,她垂下眸,有些无力。

    确实是他的事,是她自以为是想插一脚。

    她轻声道:“我想回去公主府看一看。”

    沈觅加了一句,“可以吗?”

    这些天,她在梧桐殿中,能做的事全部都是,怎么见越棠,怎么劝阻他不要东征。

    日复一日,她想出去看看了。

    不知道云霏如今怎样了,穆家根基在丽阳,如今大晏都城在雍都,穆策之是否也安好……

    她都想再去看看。

    越棠顿住,忽然抬眸认真看着沈觅,眉梢挑高了一些,微微有些玩味。

    “对我失望了?”

    沈觅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越棠面色没有一丝变化。

    他瞳色越发深沉,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只是眼底的玩味变得有些恶劣。

    “沈觅,我不允。”

    沈觅抿紧了唇。

    她压下心底忽然升起的微愠,用力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

    她在脑海中问了问系统:“道具能蒙蔽住越棠的感知吗?”

    他不允,她就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吗?

    系统叹气。

    “不能,这个世界,只有他是脱离了世界线影响的,道具没办法作用在他身上。”

    沈觅眸光也渐渐冷下。

    她压着情绪,平静下来嗓音,道:“我留在这里,除了劝你停止东征也没别的用处。我离开皇宫,不会再叨扰你,也不会再碍你的眼。”

    越棠看着沈觅。

    他声音带了一丝笑。

    “可我不觉得碍眼。”

    沈觅看着他,越棠笑了。

    他眉眼稍微弯了一些,将戾气冲淡了些,可看着他的神情,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真心的笑。

    就好像终于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样,越棠看着沈觅,眼瞳凝着她,眼底深不可测。

    “你不是有使命吗?”

    他笑了一下,嗓音薄凉,“这样,就受不住了?”

    他果然是怨恨她的。

    也是理所应当。

    沈觅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是他,她才不想多纠缠。

    “你知道了多少?”

    沈觅闭了闭眼。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越棠对这个世界究竟知道了多少。

    越棠看着沈觅,他的眼睛不再像当初那样,仿佛容纳着星辰月色,如今成了一汪静止的深潭。

    看不到光芒,看不出情绪,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

    越棠只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多少,重要吗?”

    这些年,他想清楚了更多事。他知道地再多,也只能活在这个世界里,直到他彻底死去。

    越棠唇瓣微微勾着,好像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笑了一下,道:“你这次的使命是什么,还是和我有关?”

    越棠笑得很冷清。

    “沈觅,你想完成使命,很简单,好好想一想要拿什么来和我交换。”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