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招待的宾客都散尽了,云天染上一层夜色,拱辰街上已经有人家陆续开始点灯。
李言兮站在门口,送走了不知母家哪一位亲戚。
这是最后一位客人,春桃在一旁长舒了一口气。
李言兮在一旁立了一会,似乎在等着什么。
她往道路深处看去,望了好一会儿。
夜色静谧,偶有虫鸣,丞相府淹没在街道深处。
李言兮心里有个爪子在挠,让她站在原地,没法离开。
“小姐是在等长公主吗?”
这话犹如一个棒槌,敲得李言兮当场一愣,“为何下此定论?”
春桃叹了口气,“怪奴婢今日没有去瑞安酒馆接竹签,长公主怕是根本不知道今日是小姐的生辰。”
李言兮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怎会怪你,今日这般忙,谁都抽不出身。”
春桃话锋一转,粲然笑道:“噢——所以果真是在等长公主呢。”
李言兮浅笑着望着她,作势去掐她,“好你个春桃。”
春桃一边躲一边道:“小姐,更深夜重,还是进府歇着吧。”
李言兮收了动作,最后一次回首往街道浓浓夜色中看了一眼,垂下眼睫入了府。
后院里荷花仍未败,在池塘边的烛盏下,笼上一层暖光。
李言兮在卧房里,敞开窗看了许久这好景致,正欲拾起绣一半的手帕,又鬼使神差地放下针线。
她唤道:“春桃,去拿上次打的酒。”
春桃应声往后院石桌上摆了壶桃花酿,又准备了些点心,还备了一盏伞灯。
李言兮并不喜欢过生辰,与太多人周旋会很累,母家那边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
她差春桃去清点礼物,自己一人坐在石桌旁。
今晚的月亮不圆润,也不似一弯月牙,大抵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她正好也没有赏月的心思。
石桌上摆着果脯、甜杏仁、桂花糕和银丝糖,李言兮给自己倒了杯桃花酿,一饮而尽,然后伸手去拿银丝糖。
手快碰到的时候,蹙了蹙眉,转而去拿旁边的桂花糕。
她喝桃花酿总是容易喝着喝着便没有了节制,一直到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才意识到有些贪杯了。
旁侧的池塘虫鸣不断,夏末的风吹过,满池芙蕖随风动,发出簌簌声响。
李言兮半垂着眸子,赏了会月色下的荷花。
俄然墙头发出一声闷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李言兮眨着眼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一袭白袍,莹莹如玉,稳当地落在了她的院子里。
男子戴着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月色下那双眸子显得漂亮剔透。
李言兮缓缓眨了一下眼,一边看着他走近,一边自如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然后温温和和道:“你是谁?”
向她走来的人脚步微顿,似笑非笑,“我是登徒子。”
李言兮握起起酒杯,半眯着眼小酌一口,看着他,不说话了。
男子在她面前坐下,抬手将面具推到额头上,露出一张好看的脸。
眉眼如画,鼻梁高俏,漆黑的眼在石桌摆着的伞灯下,泛着微光。
他朝李言兮一笑:“生辰快乐,李家千金。”
李言兮蹙了蹙眉,顺着他的脸目光滑落到了他的衣袍和他手中的折扇。
月白色的长袍用金丝绣着桃花的图案,衬得他多了几分君子气质。
可李言兮总觉得他应该穿黑袍才对,歪头思索了片刻,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男子就在对面静静看着她,眸光温柔,然后看到了点心瓷盘里丝毫未动的银丝糖,眉梢微挑:“不喜欢吃这个?”
其它点心多多少少吃了些,只有银丝糖分毫未动,她瞧了一眼银丝糖,心中攸忽有些闷。
于是她盯着面前的人,冷哼了一声:“我生气了。”
明明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男子却一副明白了的模样,手中的折扇轻敲了一下石桌,“你生气了所以不想吃这个?”
李言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对方失笑着问她:“那你缘何生气?”
李言兮感觉脑袋有些晕乎,面前的人似乎总在晃来晃去,她一只手搀住了下巴,温声道:“我不记得了。”
她盯着男子,想要再把他看个仔细,温吞着说:“你别乱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不许动。”
面前的人微叹了口气,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无奈而又柔和的:“李言兮。”
正准备伸手按住他的李言兮止住了动作。
只这一句便让她没由地心脏一疼。
脑袋里闪过些许画面,漫天大雪里,尸体遍布的城墙上,有人将她搂在怀里。
乱箭四起,锋利又狠毒,护住她的人被箭射成了栓子,至死没有松开她。
李言兮望着面前的人吸了吸鼻子,“你刚才叫我,声音不一样了。”
面前的人恢复了男声:“怎么不一样?”
李言兮道:“你刚才叫我用的是女声。”
“我记得你是谁了。”
对方手上挥着的扇子一顿,目光落在她身上,说不清是希望她认出来还是认不出来。
良久,轻声道:“那我是谁?”
醉鬼不会察言观色,也不会思虑太多。
于是李言兮瞧着她,眨了眨眼,褪去了悲伤的情绪:“你是傻子。”
宋若竟有些哭笑不得,连当朝天子都不敢这样在自己面前撒野。
小时候宋君骂了她一句傻,被她生生追了两条宫道,就差跪地求饶。
宋若重新将额间的面具拨弄下来,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眸。
说完这句话后,李言兮便不再言语,她倒了一杯桃花酿,推到了宋若面前。
然后也不管对方喝不喝,又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伸手在石桌上摸索着,拿起一块银丝糖咬了起来。
宋若好笑地望着她:“不是说不想吃吗?”
李言兮又咬了一口,咬到了里面的花生馅,慢吞吞咽下后这才道:“……我不生气了。”
说着指了指面前晃出重影的酒杯,“我请你喝酒,谢谢你。”
正值夏末,虫鸣细细听来还是有些聒噪,晚风刮过。
宋若原本打算重新取下面具,真的讨口酒喝,手上的动作随着那句谢谢停了下来。
某一瞬间,院子里面的虫鸣似乎停了下来,静得厉害。
宋若低声道:“你在南宁街让我共伞,生日宴赠我香囊,书司甬道里拉住我的手,皆是为了谢我吗?”
醉鬼不会有问必答。
安静了片刻,宋若握紧了手中折扇,“你不必因此逼着自己待我好,大宋存亡一事,我怎会袖手旁观?”
李言兮垂着脑袋,认认真真吃着银丝糖,根本不理会她。
宋若注视着李言兮,捏紧扇柄的手松了松,眸子里像是装满碎掉的星星:“即使是你有私事相求,只要你同我说,我……”
吃完了手中那块银丝糖,李言兮才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吵的人。
她试图理解面前的人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理解不了。
于是她努力拼凑出对方话里的字眼,根据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回忆,说完了那句话,“谢谢你替我挡箭。”
宋若顿住,恍然觉得有什么刺中了自己,失去了意识。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北墙之上,血腥味浓得厉害。
她在地牢闻过太多次干涸的血腥味,早便适应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新鲜的血腥味。
她看见自己的兄长踩在几具尸体之上,九五之尊的龙袍染了血,啪嗒一声,他的剑掉在了地上。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宋君。
往常再怎么样,他骨子里总是带着狂傲气,可这一次他濒临崩溃,像是随时会坍塌的楼阁。
她想她应该弄清楚情况,捡起那把剑,去护住她的兄长。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座楼阁塌成废墟。
这时,身后有人温柔地覆盖住她的眼睛,将她拉住。
不知过了多久,兵器声忽然安静了,什么东西坠下了城墙。
又过了许久,她听见了城墙下有一人道:“全军屠城,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她好难过。
那是属于小孩子般的难过。
有一个她原以为很好的人是个恶人。
捂住她眼睛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手一直在发颤。
宋若本能地想保护好这个人。
当深秋的第一片雪花落到宋若手心时,她上手拨下了身后之人的手。
这场雪下得又快又急,十几仞的城墙下,她看到了皇兄的尸体。
那龙袍是他最常穿的样式。
千军万马冲入了京城,无数弓箭朝向了北墙。
她速即转过身,本能地将身后之人护在怀里。
长箭入骨的疼痛让混沌的思绪忽然清明起来。
她想,应当早点表明心意的。
应该早点告诉她,自己想娶她。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现在有些迟了。
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心,耳边虫鸣渐起,桃花酿散发出淡淡酒香,宋若回过神来。
她好像做了场虚妄的梦。
宋若低头,看到了手心的珠簪,她的面前,李言兮正撑着下巴,眨眼看她。
“我头发乱了。”李言兮说。
她的头发披散开来,落于肩膀,还有些与其它头饰纠缠在一起,一看便是自己硬扯下簪子弄乱的。
宋若握住珠簪,起身走至她身后,慢慢替她把发饰拆下来,中间许是扯到了头发,李言兮上手拍了她一下。
醉鬼下手没轻没重,但是宋若好脾气地把动作又放轻了一些。
梦醒后对梦的情绪都会淡化,可是她现在想起那个梦,心里还是会有种钝钝的疼。
她心里隐隐知道这些便是李言兮曾经历过的上一辈子。
国家灭亡,皇兄惨死,未宣之于口的情愫,种种情绪浅淡地环绕着她。
梦里经历的大悲大喜,最终只不过化作云淡风轻。
可眼前的人却是独自承受了一场杀戮。
宋若有些心疼,垂眼向李言兮望去,这人喝醉酒时总是看着就乖,石桌上的伞灯照在她脸上,整个人显得恬静又温和。
桃花酿酒香四溢,宋若明明滴酒未沾,却感觉自己好像也醉了。
李言兮撑着下巴,发散思绪,由着宋若为她簪发,她回想着刚才宋若说了很长的那段话,好像又明白了一些,蓦然开口道:“只有香囊是为了切谢你而送的。”
身后之人动作微顿,反应过来后,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乱,“那其它是为何?”
宋若将她的头发簪好,呼吸变得绵长,得不到回答,便蹲在她身前,重复问道:“那是其它为何?”
李言兮垂眼与她对视,醉鬼总是想一出做一出,她好似听不到宋若声音里面的急切似的。
亦或者她觉得宋若这副模样有趣。
明净的月色下,两人对视良久,奇怪的气氛绕了上来,带着些许缱绻。
有根羽毛在李言兮心中挠了挠,她伸手碰了一下宋若的耳朵,对方不自在地抖了一下,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她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指,顺着宋若的耳尖摸到耳骨,最后碰到了银面具,轻轻一揭,将其往上掀了一点。
宋若的白皙流畅的下巴和好看的唇露了出来,眼睛恰好被面具遮住。
李言兮闭上了眼,凑了上去,吻住了她的唇。
酥麻的热意流遍全身,连心口都在发麻。
宋若手指微蜷,当感觉到对方准备离开时,她喘了口气,立马伸手扣住了李言兮。
然后温柔地吻了回去。
对方温热的鼻息扫在她脸上,呼吸纠缠间,心里的情愫几乎要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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