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眠呼吸一窒,他扳住大紫的肩膀,问:“谁?”
他的声音像是透过万丈的沙地,从地底传来的,明明声音不大,却叫人渗得慌。
此时大厅的人早已经散得没影了。他们躲在廊柱后、或者房门里,或窥看、或偷听,剧烈的好奇和兴奋,使他们短暂地忘了死生之事,餍足地想要满足自己对修罗王的好奇。
暗处的窥探,逃不开顾云眠的视线。
他对这些闲杂人等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森寒的眸子在一片颤抖的守卫里转向大紫,他深黑的眼睛里杀机尽显。
他了解他的机关梯,若非人为,绝不会断。
从没有人如此放肆,敢朝他领地里伸手。
大紫在这样的威压之下,顷刻破防,她从来没见过顾云眠在他们的面前露出杀意,她心里哀求着希望逸风快快回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跪下,她牙齿打颤,怕得字不成句:“是……是谢……”
是谢春深。
但是谢春深这三个字,并没有说完。
谢字一出,她眼前顿时一花,只见顾云眠已经大步朝着梯井的方向而去。
大紫跪着爬着朝顾云眠追去。
他们弄不清顾云眠的情绪,但是知道自己失职,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周围的侍卫都吓坏了,没有人敢说话。
此刻,修罗王临,天地噤声。
阁楼上窥望的人们纷纷倒抽凉气,离得近的,咬起了耳朵:
“修罗王,在生气?”
“像是……不知是为了梯/子,还是为了那个小子,若说为了梯/子,倒不至于,应该是花月楼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挑衅到了他的权威才生气?若说为了那个小子,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修罗王从来不动凡心,虽然风传他也宠幸过一些莺莺燕燕,但他从不动心,现在也不至于就是为了一个人吧?”
人们自动忽视了此人对梯/子相关的分析,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又纷纷道:
“何许人也,何许人也!能得修罗王至此?”
“我也没仔细见过。就上次在戏台上发疯的那个小子……”
“他到底谁啊?看见那个跪着爬的人了么?来往花月楼的,谁见了她不作个揖,叫一声‘大紫姐’?她整日跟在花月楼逸老板的身后,也是高高在上,高攀不得的清高主子!现在跪在地上,又哭又爬……面子都不顾了……”
“啧,看来是吓得狠了。”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顾云眠就到了被砸下来的梯台封住的梯井前。
守前的侍卫颤巍巍给顾云眠递上拆机关用的工具。
顾云眠连看都没看,他凝聚了十成的内力在手上,一拳砸在封住梯井的梯台板子上。
以他拳头为圆心,顿时炸出一圈空气波浪。
整座大楼一时间地动山摇,把人们吓坏了。
周围没有来得及躲闪的侍卫,包括大紫在内,猝不及防喷出一口鲜血,甚至有几个功力差的侍卫,当即被震晕在地。
在无数震惊窥探的视线里,顾云眠朝着被砸开的大洞一跃而下。
人们脸上的神情震撼到无以复加,偏偏不敢大声说话,又窃窃私语地惊道:
“他就这么跳下去了?”
“不会就是为了去救人吧?”
“这应该死透了吧?”
“完了完了,这机关梯毁了……”
“哎,一拳头把梯台砸了,这个机关梯,他不要了?”
“你们少扯些有的没的,我倒觉得,不论是谁,修罗王都会下去找。毕竟他是这儿最大的老板,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情,他当然要负责……”
“说得也对!”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这砸的岂止是机关梯,这机关梯就连皇帝老子都没有,这一个机关梯的造价,就能再盖一层楼了!说砸就砸……可惜,可惜了……”
*
顾云眠落在梯井里,但见梯井里竟然续满了水,顾云眠的眉头挑起。
他喉咙沙哑,唤道:“谢春深!”
梯井里湖水在机关的循环推动下晃荡,他只听见自己的回音。
顾云眠扫视四周,他原本踩着岩壁,忽然跳进了水里。
顷刻间,他又浮了出来。
湖水并不浑浊,水是被引入的,所以水底也并没有水草和泥沙之类的东西,他水下视力也极好。
谢春深不在水里。
顾云眠松了口气。
他这才又踏上了四周可以落脚的岩壁。
在花月楼的领域里,土地之上是纸醉金迷的好风光,土地之下,是十八层地狱般的机关城。环环相扣,相互依存。
水月湖的底下也有机关,可以朝机关城里放水。在这里看见湖水,他并不奇怪。
谢春深坠梯,不在梯井上边,也不在下边。而这湖水引过来,并无明显流通,是死水而已。
都不见他,很有可能是,谢春深活着。
顾云眠又唤了一句:“谢春深!”
仍然没有回应。
顾云眠看见不远处机关轴上有血迹,他走过去看了看。
那血迹在这潮湿的环境里还没有干,但是看颜色,已经暗了,说明已经过了至少一个半时辰了。
顾云眠站在机关轴上,望着盘根错节,如蛛网般层层展开的机关枝节。
这错综复杂的枝节,每一根,都延伸到不同的区域,就像是不同的岔路。
顾云眠凭借对谢春深的了解和直觉,在机关轴上走着,一边又叫道:“谢春深?”
这地下机关城,是他的杰作。由于他并不全然相信任何下属,所以机关城从建立以来,所有的机关都是守恒运行,并无开启或终止的指令。
谢春深就算福大命大,没死于坠梯,在这儿,怕是也九死一生。顾云眠除了担心,还有自责。
像是承诺了帮别人带孩子,却由于疏忽大意,把这孩子置于了危险的境地。
他难辞其咎。
这里所有的机关,他都知道,他如履平地,走了一段,身侧忽然闪过一个机甲人。
他差点以为是谢春深。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道:“谢春深,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万籁俱寂。
只有水滴答滴答,和机甲的嗡嗡声。
过了一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可以确定谢春深就是在地下城里。他只当他是阴差阳错上了机关轴,探进了机关城。
他眼前浮现出和谢春深相关的种种。
他胆子很小。
他好像很怕疼。
他似乎还很爱哭。
现在他摔下了梯/子,在下边呛了水,又迷了路,这儿机关重重,刀箭无眼,还有可怕的机甲人。
他应该又怕得哭鼻子了。
顾云眠心下恻隐,只道他还是个孩子。家里遭逢变故,还要被他利用,他原本无害他之心,却阴差阳错,让他下了这里。顾云眠责任心重,他只道他别有事才好,如果他死在这里,死在他的机关下……
他无法原谅自己。
走着走着,走到了关押小叶子的密室区。
顾云眠唤道:“谢春深,你在这边么?”
顾云眠负手而行,他的手微微攥着,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善,谢春深总是受到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而且,他不知为何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敌意,他性子还有些倔,为了避免他又起叛逆的心理反倒害了他,顾云眠又放柔软了一些,声音不大,哄小孩般,但是却在周围传得清清楚楚:“谢春深,你乖乖的。如果你听到了我说话,你一定站在原地不要动。这里很危险,你等我去接你。”
*
密室里,小叶子瞪大眼睛望着谢春深:“我真是活见鬼了,照着你说的,竟然也能走出来。”
谢春深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实践起来,才知道我师……顾云眠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小叶子要去点谢春深的脑门,这次被谢春深眼疾手快挡住了,小叶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姓谢的!你再提云眠哥哥的名字,你信不信……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谢春深吐了吐舌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小叶子烦道:“前边还有十几个阵!一点都不容易!正面破阵,咱们俩就别想了!跟着我好好儿找机关轴爬吧!如果这地下机关城像是一个大野兽,那么这些机关轴,就是野兽身体里的骨架和筋脉,这些轴子相对各个区域来说,是比较薄弱和安全的地方。我们四处爬一爬,兴许就出去咯。”
“啊?是这样么?”谢春深望着满眼精妙绝伦的布置,像是在垂涎艺术品,这眼神让小叶子汗毛倒竖,只见谢春深摇头道:“这些可都是谢云眠的心血……”
“我心血你个鬼啊小呆子!你欣赏它们,它们每一根汗毛都写着要你去死!”
过了第一扇门,映入眼帘的是幽幽的蓝色火光,仍然是黑曜石的地面,当小叶子和谢春深踏进这扇门的时候,他们身后来时的那扇石门,一下子落地合上,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小叶子惊骇地发现,在这间新的密室里,又出现了八扇不同的大门!
八扇门紧紧关闭,每一扇门上都雕镂着不同的图腾,分别挂着奇形怪状的大锁链。
这里的气氛,让谢春深恐惧极了。
他很害怕,他浑身发抖,可是心底,却还有一种不适时宜的兴奋呼之欲出。
就好像一个人掉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他明明怕得要死,可是海底不仅有让人窒息的压迫,却还有……
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目睹的绮丽景观!就像是在做梦!
忽然,他望着一个雕镂狮面图腾的大门,道:“那扇门的锁我会解!我可不可以试试!”
“什么?”小叶子下意思拦住他。
谢春深也不敢轻举妄动,征求她的意见道:“那扇门的锁链,跟刚才水牢墙上的一样,都是九连环!我会玩!”
小叶子斥道:“玩什么,玩命么!”
谢春深有些泄气,他也怕,此时被小叶子训斥,就有些打了退堂鼓,他小小声地道:“反正,这个房间……也没有机关轴阿……不选个门出去,我们也是要困死在这里的吧……”
小叶子又想训他不着边际,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声波。
熟悉极了。
小叶子瞳孔倏然紧缩,他一把拽过谢春深,死死地捂着他的口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春深还以为触及到了什么机关,配合地闭嘴。
谢春深没有什么扎实的功夫,耳力自然比不上小叶子。
小叶子听见顾云眠的声音了,他在唤……
谢春深!
有那么一瞬,小叶子嫉妒得想要当即把谢春深给掐死、一片一片地把他凌迟。
但是她委实不敢。
可是她深呼吸一口,直到听不见那声音,才低声道:“刚才你听见什么了么?”
“没有。”
小叶子露出了狡黠而满意的神色,她松开手,眼睛里露出破罐破摔又狠毒的神色,她道:“你去解吧。”
“什么?”
小叶子道:“你不是会解九连环么?不如我们试试,反正等着也不是办法,你去解吧!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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