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瑶去年此日独自一人在山上待了一整日,待下山时天色早已暗下,夜间视物差,他从坑中爬出一路摸索下山时,裴景瑶已然狼狈到连街边乞丐都不屑多看他。
云肆握着男人手腕的力道紧了紧,她转身望了一眼下山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山路不好走,裴景瑶的腿不知还受不受得住。
她松开男人的手腕,随后背向裴景瑶微微弯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下去。”
裴景瑶见云肆的神色便知晓此事不容拒绝,他轻轻爬上女人的背,双手虚环在她的胸前,双手的指尖不安的绞在一起。
他与云肆贴靠的如此近,女人身上的暖意透过衣物传来,裴景瑶忽然想起那一夜,云肆的身体也比他暖上许多。
裴景瑶用力咬住唇角,努力忽略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乌巾的脚程很快,它在靠近城门时便被云肆放走,见裴景瑶望着乌巾远去的神色,云肆垂下眼眸,依旧牵住男人的手腕。京城内行人杂乱,还是牵在身侧放心。
“它认得回去的路,走吧。”
在山上牵住他是因为路不好走,可裴景瑶看着前方宽阔平畅的大道,又偷偷看向女人的手,心间的跳动有些快。
待一路走至市内,裴景瑶明显安静下许多,云肆偏头看向对方,只见他垂下眼眸,一路默然又乖顺的跟着自己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
云肆抬眸望了眼周围的商贩,心中大约知晓裴景瑶低落的神色,此处离暗娼巷并不远,他带着裴晓映在京中躲藏三年,每条街道他应都比自己熟悉。
“想吃什么?”
裴景瑶抬头与云肆对视一瞬,又偏开目光,他小声道:“都可以。”
云肆牵着裴景瑶行至最近的一家酒楼,此刻正值午时,酒楼热闹异常,还未进入便能隐约听见大堂内声音洪亮的说书人,还有周遭听众拍案叫好之声。
小二见有新客,放下手中之事跑至门边映客。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姿容出众,周身气场不凡,看上去便是非富即贵。再看她牵着的那位温婉男子,更是清丽雅致,虽说脸颊边上的疤痕有些丑陋,可他身上还披着女人的披袄,小二眼神一转便大约摸清二人关系。
“夫人与夫郎快里面请,二楼雅座尚有空位,夫人夫郎可是要上二楼。”
在小二开口说出称呼那瞬间,裴景瑶猛然一拽自己的手腕,可惜云肆的力道哪里是裴景瑶能挣开的,云肆并未放开他的手腕,自顾自开口。
“寻个清净的雅间,我不喜被人打扰。”
小二接过打赏的碎银,立即眉开眼笑的将二人引上楼,雅间内有窗子,若想听书便打开窗子即可,若是喜静,则将窗子一关便好。
来二楼雅间的多半都是喜静的贵客,云肆与裴景瑶进入后才发觉,这家店点菜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并非传统的由小二介绍,而是将酒楼内的饭菜名字篆刻在木牌上,小木牌整齐有序的挂在墙上,店内的招牌菜则特意被加了红绳。
看中哪个,直接将木牌摘下放至盘中即可,半柱香后便会有小二取走。云肆打量了一眼菜式,随后转身看向裴景瑶。
“不是饿了吗,想吃些什么菜?”
裴景瑶就站在云肆一旁,他将右手放在方才被云肆握了一路的左手腕上,听闻云肆的话双手又悄悄隐在衣袍下。
“小姐点便可,景瑶吃什么都行。”
“方才还啃唤我云肆,这会又叫上小姐了。”
听出云肆的语气又几分打趣,裴景瑶睫毛颤了颤,语气轻柔道:“景瑶习惯了。”
云肆抿了抿唇角,又把视线移到墙面上,让他改口一时片刻怕是改不过来,她可以慢慢来。云肆点了几个店里的招牌菜,随后便让裴景瑶再点。
见云肆一直看向自己,裴景瑶也颇为不好意思,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菜系,大部分他都曾在幼时吃过。他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排小木牌,那是全是酒楼的甜品。
裴景瑶心中一跳,他看向其中一个夹在中间的小牌,抬手将它轻轻拿下来,云肆挑了挑眉看向他手中的牌子。
那既不是店内招牌,也不是什么难寻的甜品,似乎真是随意拿的,但看裴景瑶的神色又不似如此。
牌子上写的是,蜜饯樱桃酥。
云肆眸中有些诧异,她看向裴景瑶,“这么喜欢蜜饯?回去时不如再买上几袋。”
裴景瑶轻轻摇头,“上次小姐给的蜜饯还剩下许多,再买莫约是要浪费了。”
不是喜欢蜜饯,是因为吃过最甜的东西是云肆给的蜜饯。
雅间内的窗户未合拢,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传之屋内,她原以为裴景瑶会不喜。可待云肆耐心观察后,才发现裴景瑶虽未看向窗外,但眸中确实一副认真之景。
云肆意识到后便起身将半掩的窗子推开,楼下的声音随即大了几个度,她看向裴景瑶讶异的眸子,回坐为自己倒了杯茶。
他确实听楼下的说书之声,那说书人正讲一英武女子三进三出龙虎洞屠尽山匪,解救出许多良家男儿,而后又与一孤身男子生出情愫,两人结为妻夫。女子入了军营,一路官升大将军,正值高潮之际,那说书人猛然一拍板随后掩面叹气。
“可惜天妒英才,她为圣上忠心耿耿,却被奸人构陷,锒铛入狱,只剩夫郎与幼子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可惜啊可惜!”
台下观众一片咒骂之声,那说书人一听如此,感叹几句后很快便令起了一个头,开始讲了个缠绵悱恻的话本。
云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等到那杯茶水凉透,她才轻笑一声看向楼下不打眼的说书人,眸中有着几分探究。
旁人或许不知,可云肆却听得出,这话本子不是说书人平白杜撰,她讲的是一年前大梁皇城内真实发生之事。
被构陷入狱的将军叫杜语,那奸人自然指的是余生泉。
凉茶被灌进肚子,云肆眸中神色不明,余生泉不得民心是真,可这说书人是从何处知晓如此详尽之事。既有胆子在民间讲此事,那背后必然有操控之人。在云肆的计划中,杜语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她看向裴景瑶的神色,他眸中情绪沉重,很明显,裴景瑶听出这话本杜撰的是谁的事迹。
云肆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盏,“你喜欢听说书?”
他听罢神色染上几分复杂,终还是轻声道:“景瑶不曾听过说书,只是一时听的兴起而已,小姐见笑了。”
她将茶盏续上,又倒了杯新茶递予裴景瑶,口中仍道:“那戏文中的女子倒是有情有义,可惜下场太惨。奸人当权,忠义被害,此般世道竟没人反抗。”
她语气漫不经心,裴景瑶接过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热茶顺着指尖流过,随即烫起一片红色。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凝视云肆,似对手中的温度一无所知。
“纵然心有不甘,又如何反抗。”
云肆垂眸看向他的指尖,抬手想将茶替他接过,却不想男人的指尖死死捏住茶杯,一时竟没有将茶杯拿过来。
云肆有些悔意,她不应如此激他。
正当云肆打算开口之际,小二的敲门声便响起,几道菜样相继被摆置桌上,露笋鸡肉、绣球乾贝……最后端上来的是那盘蜜饯樱桃酥,还有附赠的一壶桃花酒。
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裴景瑶手中的茶盏在小二进屋时便被云肆按下。此刻听着小二在旁绘声绘色的讲着菜肴如何制作,本忍住饿意的裴景瑶又觉腹中空荡。
云肆及时止住小二还要讲下去的举动,后者心领神会的悄声退出雅间,将空间留给这一对璧人。
“不讲旁的了,不是先前便饿了,快些吃吧。”
在云肆拿起筷子后,他也跟着小口开始夹菜,到底是招牌菜,入口确实鲜美滑嫩。云肆看向裴景瑶,忍不住想起那日裴景瑶所做的菜,虽菜系不同,但云肆却觉得若是他,定能做的更为可口。
蜜饯樱桃酥被夹进碗中,裴景瑶定了几秒,顺着筷子看向云肆。他面上颇为羞涩,道谢后便咬了一小口,面皮金黄酥脆,一咬便有渣碎掉下。
云肆看裴景瑶吃了两口,他将藏在馅中的樱桃蜜饯咽下,随后睫毛轻颤几下,唇边勾起一丝极浅极浅的弧度。
真有这么好吃?云肆看向那样貌并不出众的甜品,好奇的给自己夹了一块,入口满是甜腻,她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不过若是裴景瑶喜欢吃甜,北疆有样甜品或许会合他胃口。
那壶桃花酒倒是不错,听见云肆的夸奖,裴景瑶眸中有些惊讶。
“小姐从前未喝过桃花酒?”
桃花酒乃是大梁最常见的酒类之一,上至宫廷侯爵,下至农商小户,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家家户户都会酿上桃花酒,待明年再饮用,就连裴景瑶往日也饮过几口。
如此常见之酒,怎么会有人没喝过呢。
云肆垂下眼眸,眼中有些无奈之意。北疆戈壁广布,土壤比不上大梁的中原沃土,一些在大梁的寻常果实,在北疆根本无法栽种,这也是北疆为何一直想与大梁广开商贸的原因。
“确不曾喝过,如今第一次喝,淡雅醇香,确实是好酒。”
云肆将酒杯放下,语气颇为可惜,走时定要带上几颗树苗回去好好叫人栽培栽培。
见云肆如此感慨,裴景瑶心中的好奇被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过多打探并不是好习惯。
好在两人还记得尚在院内的裴晓映,离去时云肆让后厨重新打包了几份菜肴,回去温一下也可以直接入口。
两人回到院内时,裴晓映正和他哥早上一样,坐在院中拿枝条写字。待听到声响后,那双空洞的眼眸才泛起欣喜之色。
待裴景瑶将热好的饭食端去弟弟的房间出来后,云肆将他领至书房,裴景瑶是第二次进云肆的书房。
她将一叠宣纸放至砚台旁,又拿出一块新墨与几只狼毫毛笔,大小粗细各不一。
“映儿想写字是好事,不应天天在地上拿树枝写,这些你都拿去,练字用硬毫好些,你且挑挑哪个用着顺手。”
裴景瑶看着那一沓宣纸,光看色泽来说都是极佳的上品,此刻却不要钱一般被递向自己。纸被塞进怀里,他则被云肆拉到桌前,看着那几只毛笔,裴景瑶手中的力道增大了些。
裴景瑶的语气有些无措,他看着那几只毛病说道:“这怎么使得,映儿他看不见,在地上写字也无妨,怎么能浪费小姐上佳的笔墨纸砚。”
云肆抽出一支毛笔垂眸看了两眼,赭色的笔身上雕刻着清竹,长度与粗细莫约正合适,她看向裴景瑶细长葱白的指尖,心中觉得这支笔便是最配对方的。
“崖安不是说了,他的眼睛有机会治好。”
云肆顿了顿,她将手中那支紫竹狼毫所制的毛笔递与对方,又缓声道:“就算映儿写不了,不是还有你。”
何况云肆一开始想给的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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