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阳愣了片刻,以为孙绎是故意这么说的。
于是沮丧地问道:“公公还在置气?”
大度一点不好吗!
孙绎仿佛听到了徐朝阳的心声一般,满无所谓地开口,语气悠悠:“大度的人才不会置气,而殿下应该听说宦官品格低劣,肚量最小。所以,微臣仗着如今的身份与您置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才不是呢!”
徐朝阳还是不肯放手:“世人还说女子不如男,可我习武时经常胜过男子。我相信世人对宦官都有偏见,孙公公绝非小肚鸡肠之人。”
这可不是徐朝阳信口胡说,而是跟孙绎几次相处过后产生的真实评价。
但孙绎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盯着拽住裙摆的那只手看了片刻,忽然道:“方才,大殿下来过了。”
“大皇兄又喝多了?”
徐朝阳对此事果然上心,皱了皱眉:“他总这样。”
“以后不会了。”
孙绎鬼使神差地,想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透露一些给徐朝阳。
——他情不自禁地有点好奇,当这位不谙世事的小殿下知道两位兄长的多嫡之争有多残酷时,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徐朝阳果然疑惑:“什么不会了?”
“今夜之后,大殿下或许不会再醉酒,也不会再来找殿下倾诉了。”
“……”
孙绎本以为徐朝阳会为此惊讶疑惑,没想到回应他的却是长时间一段沉默。
过了许久,徐朝阳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笑一声,隔墙站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样也好,证明大皇兄总算跨过了困扰他多年的那个‘心结’,多亏孙公公啦。”
孙绎不明所以。
但没等他想好措辞询问一番,就听到徐朝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亥时过了,公公早些休息。”
“……”
垂眸,望向裙摆间被自己的手捏出的皱褶。
孙绎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翌日,书堂。
今晨天阴,秋日被裹在浓浓的灰色云层之下,气氛变得有点压抑。
“朝阳,”
徐烨征战归来,也是要听学的,一下课就走向孙绎,笑道:“中午有宫宴,书堂就提前下课了,你挺高兴吧?”
毕竟徐朝阳不爱学习是出了名的。
孙绎没有抬头,从容将整理好的书本放在桌角,放好以后才微笑:“还好。”
徐烨却发现徐朝阳乱糟糟的桌子不知何时变得焕然一新,就连破破烂烂的书本也都重新装订过了。还有书本上,她似乎也练了一手蝇头小楷,写得非常工整好看。
一丝妹妹长大懂事了的欣慰从心头掠过,紧接着徐烨感到几分惆怅。
——长大的徐朝阳,恐怕再也不会缠着自己带她出去狩猎,追在兄长屁股后头要糖吃了吧?
“皇表兄!”
此时一道高亢的女声焦急地穿过书堂,是郭明月跟在大皇子身后央求:“你就去皇上面前帮我求两句情又能如何,今日的宫宴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放肆!”
一向温润儒雅的大皇子突然顿住脚步,负手回身,眸色带着继续冷冽:“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一个……不嫌丢人?”
“赶紧回去反省,小心母后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之后,连书堂都不再让你前来。”
显然是被郭明月给气得狠了。
郭明月更是一脸委屈和幽怨,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徐辉眼神一横,又把她给吓退了。
紧接着,郭明月的目光移向孙绎这边。
“明月这丫头,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徐烨闪身挡在孙绎身前,抬手冲眼神怨毒的郭明月打了个招呼。
后者咬牙跺脚,愤然离去。
孙绎想了想,问徐烨:“皇兄知道……宁远郡主为何一定要参加今日的宫宴?”
“当然!”
徐烨奇怪地看了孙绎一眼:“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说明月幼年时落水被永王救上来过,从此心悦永王。今日的宫宴永王会来,所以她才一定要去。”
“……”
孙绎将收整好的书本往桌子上重重一撂,转身就走。
片刻后,棋盘轩。
徐朝阳身上的伤经过宫中太医诊疗两日,已经不很疼了。她感觉手脚有些痒痒,想换回自己的身体蹬两下腿,打两套拳。
正无聊着,门外有人来报。
说是朝阳殿下又来了。
前来禀告的小太监看上去年纪跟阿伴差不多,但比起阿伴要机灵不少。徐朝阳觉得他应该也是孙绎的人,甚至这棋盘轩上上下下可能都已经被孙绎买通了。
否则……
宦官入宫养伤,却总是私底下同公主见面,这种事传出去一定会给他们二人双双带来横祸!
徐朝阳对孙绎自然是热情接待。
但是看清他的脸以后,面色却忽然变了变,严肃道:“孙公公,你怎么回事?”
孙绎:“?”
徐朝阳小跑着过去,弯腰抬头,盯着“自己”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站直身体,跺了跺脚:“我不是说了吗,每天晚上睡觉前要擦雪花膏润肤!”
“你昨天晚上肯定没擦,今儿个要去宫宴,所以锦云给你上了妆。你看看,鸭蛋粉全都浮在脸蛋上了,多丑啊?”
保养皮肤是一项长久的工程,断掉一天流失的水分很多天都补救不会来。
徐朝阳愤怒:“我每天都帮你擦雪花膏的,你看看,我把你的皮肤养得多好?你这太监真不厚道,自己倒是总不忘用鸭蛋粉擦香香!”
“……”
说完这句话后,徐朝阳忽然意识到不对。
——孙绎擦香香,跟别人擦香香的目的是不一样的。自己这样说,未免有侮辱人的嫌疑。
她赶紧转移话题:“不过这一次我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诶,公公今日来找我,不知何事之有?”
孙绎盯着面前人,刚才徐朝阳眼中闪烁的紧张和愧疚之情被他如数收入眼底。她总是喜欢在意别人的感受,一点儿也不像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殿下。
不过,也对。
她人如其名,灿若骄阳。
阳光就应该暖照大地,所以她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好。
孙绎以前从未发现过徐朝阳的好。
他初入皇宫,正式成为司礼监最底层的一名太监之时,朝阳公主正在宫内大办生五岁辰宴。那时的他年仅十五,原本最是青春年少,该享有正常的人生。
可因为家中生变,挨了那刀,一切都再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司礼监上上下下都为一个叫“朝阳殿下”的公主忙活着,宫内宫外喜气洋洋,更衬得自己悲惨。
当时孙绎觉得,朝阳殿下一定是个讨人厌的小灾星。
也正是那天他遇到了从无聊的生日宴上出逃的郭明月。郭明月和徐朝阳一般年岁,珠圆玉润,生得很是可爱。
最重要的是,她对太监没有偏见。
叫他“小哥哥”,还把口袋里的饴糖分给他吃。
那糖可真甜啊……
令孙绎忽然沦陷的回忆被徐朝阳突然打断:“孙公公,你来找我到底有事吗?马上宫宴就要开始,如果迟到,会被有心人指摘。”
“然后就是父皇和母妃的训斥一条龙,还会落得个不懂事的恶名,很麻烦的……曾经我也嫌弃宫宴无聊,经常中途溜走,后来总是被骂,现在都不敢溜了。”
回忆起那些过往,徐朝阳脸蛋皱成一团。
她推了推孙绎:“你快去吧,也就两个时辰的事,忍忍就过去了,啊?”
“等等!”
孙绎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又荒唐的想法,他抬手按住和自己脸颊齐平的双肩,拧眉问道:“殿下,你刚才说——”
至此一瞬,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孙绎和徐朝阳再次交换。
垂眸望着比自己矮一头,身穿红绿间色圆领袍,脑袋上左右两根辫子绑了两颗白色绒球的娇俏女子。孙绎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嗨呀!”
徐朝阳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孙绎的肩膀:“你看你没有口福吧?我听说永王今日从滇南之地归来,带了很多那边的美食,京城很少见的。”
“我去帮你尝一尝啦,孙公公好好儿养病吧!”
说罢,一溜烟跑走。
听徐朝阳提起永王,孙绎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跑到棋盘轩,就是为了向她询问一下永王的事情。
但方才脑子空白,不小心给忘了。
想起自己脑中刚闪念而过的荒唐想法,孙绎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胡思乱想!
就算明月看不上他,也不能胡乱肖想朝阳殿下啊……
另外一边——
徐朝阳一路小跑,踩点来到宫宴厅外。
锦云正在这里等候,急得冷汗直冒。见徐朝阳来了,立马冲了过来:“公公,你去干什么了?现在永王殿下可都到了,皇上刚才找公主呢,没找到,脸色很是不好。”
“是我,不是孙公公!”
徐朝阳轻喘两口,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迟到。
她很快平复了一下呼吸,让锦云携着自己,踏入今日举办宫宴的太和大殿。边走边道:“一会儿父皇问我为何迟来,你就在旁边说我为迎接永王殿下回京,特地准备了一场舞剑庆祝。”
永王是大顺除了徐烨外唯一能带兵打仗的皇室成员。
因此,顺帝对他也十分看重。
听闻徐朝阳要亲自上场舞剑,顺帝自然乐得合不拢嘴。——他一直觉得自己这宝贝女儿当年送到巴蜀地区学得太野了些,不肯遵守宫中的繁缛礼节。
今日徐朝阳有意舞剑助兴,自然是因为她长大了、懂事了。
顺帝大手一挥,命人为徐朝阳专门临时搬来一个舞剑用的红鼓摆在太和殿中央。看向女儿的目光,是无尽的喜爱与疼宠。
然……
人群中还有另外一双危险的眸子,亦紧紧盯着徐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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