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蕈姑首发于文学城
昭德九年。
已是春末,合该慢慢转暖的天儿,倒因为几天来缠缠绵绵的霡霂又冷上了几分。
寺庙香火旺盛,淡淡的佛前檀香味被雨水裹挟在荡在空中,斗拱也修得硕大无比,只托起屋顶正脊上的两个鸱吻。雨点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溅出细密的花。虽是霪雨霏霏,但是由于祭扫踏青的节令所在,杜若寺里头的人倒是不少。
雨珠子啪嗒一声落在姜无芳的舄履面上,正巧落在那青鸟纹样的眼珠子上,很快又随着她拾级而上的步子滚落在地上。
她刚走到屋檐之下,廊下的小沙弥早远远就看到她了,极有眼色迎了上来,熟稔带笑合掌道:“姜阍梨,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帷帽之下,她也回了个浅笑,合掌复礼:“多谢阿阍梨挂怀,算是平顺。”
姜无芳从提着的髹红漆錾刻牡丹纹的食盒最上一层之中取出一个青团,熟门熟路递给那个小沙弥。
“笨拙手艺,请阿阍梨笑纳。”
小沙弥看到她手里那个通体碧绿圆圆滚滚的小青团,笑出了梨涡。
谁不知道姜阍梨的手艺。幸好幸好,刚才师兄被住持叫去别处了,否则他就要同这个香喷喷软糯糯的青团儿失之交臂了。
小沙弥到底是年纪尚小,脸上轻易就泄露出欢喜的模样,双手把青团接过来,一双眼睛笑弯了。
如此一番,小沙弥对姜无芳更是尽心,直接充当知客僧将她带到一间熟悉的禅室。
小沙弥推开室门,里头烧着的淡淡檀香味便透了出来,他又把窗牗推开了通风,这才捏着那个青团,欢喜着告退,“姜阍梨,你且拜祭,有事招呼一声我就来。”
小沙弥合上了禅室的门,姜无芳这才转过身,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颜色格外姝丽的脸。
她从佛龛下头的抽屉里面取出一扎香,从中捏出六炷香,用火折子点燃了。
姜无芳在蒲团上跪下,虔诚跪拜之后,把三炷香插在佛龛上面的香炉里,另外三炷香则是插在佛龛正对着的下头的一个黑色牌位面前的香炉中。
那个牌位上生卒年不详,立牌人不详,只是孤零零写着两个字:阿玉。
把祭拜的贡品和供佛的花、果和水都拿出来放到供桌上,她走到正对着寺庙后院一扇窗户,轻轻打开。
这扇窗户打开之后只能看到如线入泥的雨幕,还有远处一座看起来许久未曾翻新修葺的萧索佛塔。
杜若寺里常有香客捐了香油钱,来给家中已去的逝者在寺庙之中寻一处僻静处供奉,就像姜无芳这样单独辟出一间禅室供奉牌位,让逝者能在佛前受香火以求净化,保佑生者能更加顺遂。
这个时辰正是香客们或拜祭或敬佛的时候,显得那个佛塔更加萧索了。
这一处曾经是流放犯人的所在,由于当时死伤者众,都是就地掩埋了。后来原地起了座杜若寺,就又在当初的基础之上加修了一个佛塔。
一转眼,五年了。
姜无芳看着远处那座底下都是犯人亡魂的佛塔,外头的雨丝飘进来,落了一点在她的羽睫之上,她轻垂眸子,那水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伸手去拂脸上的湿润,感觉寒浸浸的。
就在她垂眼抬眸的这一息之间,一队人马进入眼帘。
为首的男子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眉目,只觉得身形颀长,身穿月白圆领袍,脚踏乌皮六合靴,身后跟着一行腰间悬挂配件的长随,直奔佛塔的方向而去。
白衣男子在雨中撑着四角青伞,走到离佛塔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她还未及细看,一阵夹着冷雨的急风卷着她面前两扇没有固定的窗户,狠狠往窗框砸去。
姜无芳心下一惊,生怕发出的声响惊动他人,赶紧把两扇窗顺势扣上了。
那香炉里的几炷香已经烧去大半了,就在她投眼过去的那一瞬,一截子香烧尽,长长的香灰段子断落到供桌上碎成粉末。
她双手合十,这次再没有雨水落到她脸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湿意流了满脸。
“阿耶,阿娘,阿玉,下次再会也许我就已经报了仇,和你们真正在一起了。”
她已经等了五年了。
昭德四年的今日,一朝被那皇座上的人猜忌,大厦几乎是在一息之间就倾颓下来,连给他们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全家除了被阿娘冒死送出来的她和阿玉,回了老家的小满,全部死在了昭德四年的春天。
而阿玉,也在逃出来之后的次年,沉痼缠身而死。
她头埋下去,眼眶盛不下满满当当的泪,只往蒲团上落,砸出了深色的濡湿。
半刻之后,她起身,整理好形容,重新将帷帽戴上,打开门,撑着那把黄色的油皮纸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
白衣男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声音,往四周略略扫视了一番,没见端倪,才复又转过身来。
“相公,就是这里了。当时圣人下令匆匆,又事关皇室阴私,处置隐秘,我等的线人也是今日才知晓在此处。”见崔游久立不语,崔东上前一步禀告情况。
崔游往天上掠了一眼,因为下雨,今日没有人放纸鸢,阴沉的天空好似被黑墨填满,在他眼里看着却好似是空荡荡的。
他的目光在佛塔上扫了一眼,道:“回吧。”
他转头,不敢再看那佛塔,离开。
崔东一头雾水,不知道崔游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也并无多嘴。
崔东是昭德五年跟着的崔游。那时候崔游还只是空有爵位却没有朝中话语权的博陵崔氏的嫡子,这几年算无遗策,一步步将挡在他面前的荆棘斫开,走出一条坦途,拜相为宰。
这个小崔相公虽然年纪轻轻,可城府极深,一切都有他把握呢。
崔东只犹疑片刻,跟了上去。
*
雨在姜无芳刚离开杜若寺门口就已经小了不少,待她到了姜家门口,已经是完全停雨了。
饶是如此,她进了家门口之后,杨氏还是急急扯了过来,往身后的披风一摸,果然手上湿淋淋的。
杨氏将她往屋里一推,门带上,在外面道:“让你伯父拦着你,等我回来了一起去上香,坐着可以避雨的牛车去,岂不是两全其美?偏偏你性子急,自己去了。这一身湿漉漉的,伤寒了可如何是好。衣服和热水都给你放在房里备下了,净净面,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才好。”
俄顷,姜无芳已经把衣服换好了,干干爽爽才出了门。
她辩解道:“我早去早回,这天阴沉沉的,我的脚程快。”
她知道杨氏担心她的心,也知道杨氏是真真唠叨,看到从厨房抱着一盆菜走出来的小满,赶紧道,“你做饭口味太重。我来做菜,你搭把手。”
小满傻乎乎抿着嘴笑道;“娘子快些来吧。”
姜无芳赶紧过去把她手里的洗菜盆接下,就往厨房里钻。
杨氏还要追上去唠叨,姜豫咏在一旁把人拉住了,捋着山羊胡子,“好了好了,今日特殊,由得她去吧。她能心里松快一些比什么都重要。”
杨氏虽是个急性子,也只好按捺住了。
*
“娘子,这是你要的乌饭树叶。”小满把满筐的绿油油往姜无芳面前送。
姜无芳接了过来,将洗干净的乌饭树叶放在面盆大小的石臼里头,用木杵将树叶都舂烂捣碎,放一把白生生的糯米进去,加水浸泡,不一会儿就染上了墨绿色。
小满把柴架上,架在火上的青汁咕嘟嘟冒出泡,姜无芳把墨绿色的糯米放入锅里,盖上了盖子。
姜无芳在另一个灶台上架上一个锅,烧热,把炼好的猪板油用勺子剜出大大的一块儿,放进锅里。
在她的手下,那柄菜刀把羊肉收拾得服服帖帖,切成大小相同的肉丁。她又拍一块儿白生生肥胖胖的蒜头,一段儿葱白,一片生姜,砸得扁扁的,丢进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等到油锅被爆出了葱姜蒜的香味儿,放进蔗糖,炒出糖色,再将切好的羊肉丁放进去,加老抽爆香,加盐调味儿之后出锅。
小满在一边拉着风箱,傻兮兮吸着鼻子:“娘子做菜真是香。”
“小满。”姜无芳把炒好的牛肉放到一边,然后接着道,“我打算回汴京。”
小满拉着风箱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往蒸着米饭的灶台里添柴火,坚定点点头,“娘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满虽然心思单纯,可当初除了自己回了老家躲过一劫,自己的爷娘还是在李家的,也随着那一场泼天大祸没了,哪有不恨的。
姜无芳闻言点了点头,外面又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姜豫咏和杨氏在廊下看着,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她手下的动作加快,又炒了一个时蔬并一碟豆腐。
这时候蒸的青精饭也做好了,盛出来之后散发着乌饭树叶的清香,颜色充满春意。
爆炒羊肉丁鲜嫩鲜香,炒青菜经过猪油的浸润,泛着可口的光泽,小葱拌豆腐简简单单,面上泼上一层肉齑,咸香诱人。
四人围着圆桌吃饭,姜家小门小户,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杨氏道:“阿无这手艺,不知道日后便宜了哪家的郎君。”
姜无芳闻言浅笑,没有回应。
吃完了饭,在杨氏和姜豫咏在厨房收拾碗筷的当口,姜无芳小声对小满道,“等会儿你就去把东西都收拾好,连夜走。”
小满点头。
姜无芳自然是知道姜豫咏和杨氏的。
她当初和阿玉逃出来之后,就凭着阿耶的三言两语就找到了这二人,这二人果是如同爷娘所言,是比汴京那群豺狼亲戚更能托付的。
只凭着一封印信都没有的阿耶手书,姜豫咏就拍板将她和阿玉留了下来,对外称是自家子侄。
阿玉自小体弱,在逃亡途中又遭了惊吓,从此更是落下病根。
姜豫咏为了他,不知道填进了多少银钱,从来是没有过一个不字的。
只为了一个义字。
杨氏更不用说,本就和她的阿娘是手帕交,她过来之后就是当成亲生所出的女儿一样疼的。
如果告诉二人她的全盘打算,怕是不会依的。
她也知道,如今的安稳生活已经是极好的结局。
可是,她午夜梦回,夜夜都是梦魇,让她如何能够不顾爷娘和阿玉的私仇,一个人苟活。
下半辈子,注定她是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安稳度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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