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
玉錾莲花型底座上拱一只张口纯金狻猊,二者上下打通,以金契合,供旃檀香雾从狻猊口中徐徐吐出。
红锦地衣铺满整殿,舞姬裸露出纤秾得宜的腰肢,雪白的双足踩在红色的地衣上显出一种妖冶的馥丽之感。
“……便是如此了,陛下裁断,要不要派人去崔相府中,看看他要那厨娘子到底意欲何为?”张禄拿着拂尘对李悫道。
李悫将骊姬剥了皮放到嘴边的蒲陶吃下,懒懒掀了一下眼皮:“大伴要是不放心就派个人去吧。苏伏,你等会就去崔府,就说是朕担心崔游身体,派你去伺候。你平时尽心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回报。”
一直在旁边站着扇风的年轻太监闻言赶紧跪下,“奴遵命。”
苏伏抬头的时候不露痕迹目光对上意姬,二人目光虚虚在空中一碰,苏伏马上转身出殿了。
张禄见目的达成,也告退了。
意姬等张禄下去了,这才伏道李悫的胸膛,涂了蔻丹的葱指在他胸-前轻划:“要我说,崔相就是个顶好的人,为那厨娘子牵马也不过是为了全陛下的脸面罢了。”
意姬长得最像李悫年少时恋慕过却早早夭亡的一个女郎,所以他一直对意姬极为宠溺,觉得这是那女郎来与自己续缘了。
李悫也不在意她这么直接跟他说崔游的好话。
在更早之前,他对崔游的试探与观察,绝对没有少于现在的张禄,而崔游每一次都给了他很好的答卷。
有一次李悫设计被刺杀来试探他,连李璿的第一反应都是先躲开,后来想起来了才回头救驾。
只有崔游是一点没有犹豫,以身相挡。
那刺客没有得到李悫停下的指令,也是假戏真做,将崔游当胸贯剑,险些丧了命。
后来崔游的差事也是当得极好,不仅忠心,还事事周全。
李悫在当太子的时候就资质平庸,贪色恋欲却不热于朝政,只是因为有个好母妃为他筹谋,其余的兄弟要不是争不过的,要不就是不愿争的,不然也轮不到他来践祚。
他在之前有李晏相帮,后面李晏被他除掉之后虽然自己也不得不勤勉了一段时间,但是再后来崔游又来了,有崔游辅佐,他现在是乐得清闲,每日都是酒池肉林,将朝政一股脑丢给崔游。
可见有多信任。
他笑着调侃:“你啊你,这么袒护崔游,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意姬嗔道:“奴别的不懂,看人却最是真切。崔相公得了美人珍宝,哪样不是只想着陛下,那么珍贵的丹药,只紧着陛下一人来。更何况,要不是崔相公,奴怎能与悫郎相守……”
美人腮上沾泪,李悫虽然年岁已大,怜香惜玉之心却半分不输给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丝毫没有怪罪意姬不顾礼制的称呼,只是心疼地拂去意姬的泪:“快快不哭了,没的叫我也跟着一起心揪。”
骊姬双手给李悫奉上丹药:“到时间吃丹药了,姐姐快别哭了,误了陛下服药。”
意姬看到骊姬手中那一丸暗红色的丹药,这才住了泫然欲泣的样子,在一旁递水给李悫送服。
李悫就着水,将药送服,骊姬又将蒲陶送上,状似无意道,“陛下吃颗蒲陶压压药味。按说张大伴是陛下的人,怎么也跟着殿下一起为难崔相公。奴学识浅薄,别的不懂,只知崔相公如此为陛下分忧,为难崔相公岂不如同为难陛下?”
李悫道:“崔游我信得过,派苏伏去也只是为了做给大伴看罢了……”
骊姬靠在李悫胸-前,“奴不懂,奴只知陛下信谁奴就信谁。”
歌舞不休,美人在怀,李悫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的美酒。
*
姜无芳如坐针毡了一路,终于是到达了崔府。
眉间雪停在门前,崔游就要伸手过去,示意她扶着自己的手下马,姜无芳想起不久前他抱自己上马的情形,面上有些发热,幸好有面具在上头挡着,才没有显现出来。
她略过了崔游的手,矫健下马,“相公不必客套,其实我自己可以的。”
崔游收回自己空荡荡的手,刚要说什么,就见身后停下一驾以金银丝线为纹样,上缀以精巧八銮的车舆缓缓停下。
崔游皱眉,看向崔东:“你带姜娘子先回铭草居。”复又转头对姜无芳道,“先让崔东带你进去,有劳你做一顿小食1,有什么只管跟他说,让他去做。”
崔东将两匹马交给守门的小厮,带着姜无芳径直往里去了。
那车舆的幔帐掀起,从里头出来了一位美妇。藕色坦领衫露出肩颈雪色,七幅石榴裙上夹缬有兰草纹样,正是崔游的继母,卢氏。
卢氏是在崔游风头正盛之时嫁给崔其的,足足小了崔其十三岁,去岁刚给崔其生下一子。
卢氏走到崔游旁边,待姜无芳走入拐角廊道,再不见身影,美眸笑如弯月:“虞臣这是带了个女郎回来?”
卢氏刚刚正在手帕交户部侍郎夫人家中闲谈,小道消息向来在后宅传播极快,几乎是同时,崔游在闹市中为一女子牵马而过的消息就成为了后宅之间谈论的焦点。
卢氏哪里还坐得住,当下笑容勉强,迅速就赶回了崔府,也是正巧,看见了那女子的背影。
崔游觉得卢氏身上的香粉气味因为她的靠近显得有些重,不着痕迹往后撤了一步,这才回答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说过了,这个崔府都是你和父亲的,但是我这里,你不要想多问一句。母亲若要维持你我二人面上的平和,当要守规矩一些才是。”
崔游说话的时候,目光似笑非笑,他的话语不算客气,甚至由于过于直白而有些尖刻,偏偏他眼中若有千万莹光逐过,让人能够忽略这些尖利,只愿沉溺其中。
崔游说完,也不待卢氏回应,径直而去。
卢氏手中绞着帔子,手指泛白。
*
姜无芳来到崔游的后厨,里头的东西不甚齐全,崔东好一通东挪西凑才将东西弄齐全了。
她在堆成一座白山的面粉之中挖一个洞,取水注入,手在搅动揉和之间,本来散乱的面粉不一会儿就聚成了一块白皑皑的团子。
再将这一大块团子切成无数个小剂子,一个个用擀面杖檊成四四方方形状的薄面皮。
将鸡蛋液放入已经剁好的肉糜之中,加入木耳碎和荸荠末中,撒上胡椒粉和盐进行调味,拌成馅料。
手中托起一张面皮,筷子夹一大块调好的肉馅,置于其中,指尖轻巧一捏,双边对角合起,再重重叠压,片片捏紧,一个如同花骨朵一般可爱的馉饳雏形就出现在她柔白的手中。
她如法炮制一番,将那些做好的生馉饳放在碟子中,远远看来倒像是开了一碟子的花儿似的。
油入锅中烧热,再将生馉饳一只只从锅沿放下,溜滑到锅底。
那油甫一碰到面皮,就包裹住馉饳,在表皮炸开漂亮的油花,白生生的面皮也染上焦黄色,油炸带来的肉和面香飘在后厨,勾人馋虫。
姜无芳将炸好的馉饳盛出来,一回头就见崔东和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直勾勾盯着自己碟中的馉饳,她犹疑了一下,开口道:“二位要不要尝尝味道,若是不好我再调……”
“要!”那小丫头将她的话打断,然后迅速指挥崔东:“阿兄,快帮崔娘子端碟子。”
崔东揪了一下她的小耳朵,“崔遐,你是不是长本事了。”
崔遐马上变脸,肉乎的脸笑得跟朵儿花似的:“阿兄,快些,相公要吃小食,咱们也要帮他先试试才知道好不好。“
崔东不像崔遐,是真的吃过姜无芳的手艺的,想了一下,松开了崔遐的耳朵,接过了姜无芳手里的碟子。
姜无芳用筷子匀了两只在油锅中碰到锅壁缺了一点角的馉饳给二人,崔遐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只,又给崔东口中也塞了一只。
面皮酥脆,咬一口下去吱吱作响。
因为姜无芳在里头加了一些鸡蛋作为包裹物,肉馅里的水分不仅没有被油温蒸发掉,反而炸出了鲜香的肉汁,包裹在里头,咬破了这一层酥皮之后,溢出里面肉馅炸出来的汁水。
木耳和荸荠的添加,在肉糜的软烂之中更加上了清脆的口感,荸荠子的甜味浸润在其中,更是点睛之笔。
“好好吃!阿兄,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以后也请姜娘子来特地给我做吃食。”崔遐吃得满嘴生香,对崔东语重心长道。
崔东白她一眼,将手中的那一叠馉饳放到了灶上温着。
他要是有这本事,一定请姜娘子只给自己做,一点也不舍给这个多话精。
吃人嘴软,崔遐吃了姜无芳一个馉饳之后勤快多了,跑上跑下,一会儿帮她择菜,一会儿帮她刷锅。
崔东见她这么巴结,也不好干愣着,毕竟刚才崔游还说了,要他也搭把手的。
他刚打算坐下把框子里的南瓜拿出来洗了,就见崔游慢吞吞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刚一进来,厨房里其他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走到崔东旁边:“洗南瓜啊?”
崔东迟钝地点点头。
“我帮你啊?”他话是在问崔东,目光却瞟向了姜无芳。
见姜无芳面色狐疑,他只好转了口风,左手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两声:“咳咳,看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帮你的,不要就算了,那我出去了。”
他在厨房里遛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崔遐一脸莫名,用胳膊肘冲了两下崔东:“你和相公什么时候进过后厨了?”
崔东今天受的冲击比她多多了,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个人承担为崔游保密的责任,“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在崔东和崔遐的帮忙之下,一桌小食很快就做好了,三人鱼贯端菜上食桌,发现崔游早就正襟危坐在等着了。
飘着甜香的南瓜栗子粥颗粒金黄,炸馉饳酥脆的面皮里裹着鼓囊的肉馅儿,菘菜与牛肉同炒,吸饱了牛肉汁水,另还煎了几条小黄鱼,撒上细碎的葱花,鲜香诱人。
崔东将碗给崔游放到桌子上,刚要走,就被崔游拽住了自己的手,强行按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崔东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崔游道:“姜娘子笑话了,我这人进食有个规矩,要有人陪着,崔东就日日陪我一起。姜娘子既然是陛下赐来给我调理身体的,不如就入乡随俗?”
姜无芳一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出门槛了,听到崔游这话,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把脚收了回来。
“我在家中从来不如在你这里吃得多,许是在草儿奴身边,我才会胃口好些。”
她想起很久之前崔游在他们家蹭完饭后说的这句话。
当时他们都已经年岁各自大了,她那一日刚想跟他说,那时候李晏和正式也打算给她相看人家了,二人总在一处用饭怕是不大好了。
可谁知还没说呢,他就眼巴巴地和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她还记得那一日,斜阳微垂,他的背影落寞又孤寂。
她也就不好直说了,二人这用饭之谊倒是还因此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郑氏给她口头应下了一门亲事,才作罢了。
啊,原来崔家阿檀这喜欢与人同吃的癖好还是和当初一样。
只是他如今是万臣之首,连东宫都要畏惧三分的贵人,而自己也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千娇万宠的郡主了。
因为她如今的身份,她拿眼看了一眼崔东。
却见崔东一脸麻木,点头:“是的,姜娘子就坐下吧,相公最喜欢同人一起用饭,人越多他越有胃口。”
姜无芳还没有说什么,倒是崔遐闻言马上就笑逐颜开:“原是如此!往日里竟是我疏忽了!相公放心,我一定为你的胃口出一份力。”
说着,这小姑娘就放下了手里的托盘,一溜烟往自己哥哥身边跑去,坐下之后还笑着朝姜无芳招手,指着自己旁边的杌子:“姜姐姐,快来……”
“姜娘子,坐我旁边。”崔游看着她,眸光似含千星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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