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不敢瞒着皇上, 如实的禀明。
说完,见皇上未有什么情绪,只是脸色微沉, 便知江贵嫔这又是惹了圣怒。幸而有龙裔护着, 不然依着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君,又可了劲儿折腾皇上正有几分兴趣,看中眼的婉芙姑娘, 怎还能这般安然地待在咸福宫里。
……
江贵嫔睡到晌午, 醒时缓了会儿,靠到引枕上, 唤听雨进来。她心里记挂着江婉芙的事, 如今她有了身孕,宁国公府哪还要旁人来生下龙裔。去吟霜斋直接抢人是不行了,不如去皇上那请一道圣旨。
她正要说话,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户部尚书府上的三公子不久前是不是刚死了一个妾室?”
听雨不解,主子叫她进来怎么提起这事了,户部尚书三公子的名声人尽皆知, 在后宫里也被嫔妃们当作谈资,不为别的,那三公子与寻常男子不同,是天阉之人, 起初无人知晓这件事,后来尚书府里死的妾室太多,才瞒不住了。
前朝没少因此事上奏折子, 若非户部尚书当年扶持皇上御极有功,加之确实干过实事, 忠心耿耿,只怕因这家私,早就官位不保。
“主子的意思是……”
江贵嫔微微一笑,“自然是为本宫的好妹妹做媒。”
“拿纸笔来,本宫要给家里写封书信。”
每月一封家书,她这个月还没写过呢。
后宫的私信瞒不过帝王的眼,陈德海通禀完,暗骂江贵嫔实在蠢了些,明知婉芙姑娘是皇上看中的人,还使出这般恶毒的法子,仗着腹中的龙裔为所欲为,皇上面上不说,但心底终归是厌恶。
想必宁国公府还未往宫里送信,如今宁国公府今非昔比,宁国公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若非宁国公府是太//祖定下的爵位,京城里哪还会有这一门姓世家。
他觑着皇上的脸色,如今是两头为难,也不知皇上会为了婉芙姑娘驳了江贵嫔的意思,还是会为了江贵嫔腹中的龙嗣,将婉芙姑娘送去尚书府。
“将这信儿给她递过去。”帝王倚靠着龙椅,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推着扳指,淡淡开口,听不出别的意思。
陈德海反应了一会儿她是谁,在皇上再次睇向他时,才明白,“她”是婉芙姑娘。他一面恭谨地应声,一面往出走。
皇上把信儿告诉婉芙姑娘是什么意思,婉芙姑娘如今还是宫婢的身份,怎敢违抗三品贵嫔的话。难不成皇上的意思是让婉芙姑娘绕个弯子来求皇上?
他悄悄觑了眼皇上的脸色。
皇上素来小气,尤其是那日被婉芙姑娘拒绝后,他大老远跟在皇上后面都能感受到圣怒,还没人敢拒绝皇上,婉芙姑娘是头一个。想必皇上是记了仇了,才这么久也不给婉芙姑娘升位份,
不过婉芙姑娘那日拒绝的确有道理。后宫女子跟花似的,宫女上位的也有不少。轻易得到手里就不新鲜了,皇上虽为君,倒底是男子,不能免俗。
那日婉芙姑娘拒了皇上,可后来一次又一次,他一个没根儿的人都能感受到皇上与婉芙姑娘之间无人可融入进去的,若近若离的暧昧。不得不说,婉芙姑娘确实好手段。
……
婉芙一早就起了身,江贵嫔如今有孕,得了这个机会,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拿捏她。
然到了晌午,也不见有人到吟霜斋,婉芙狐疑时,就见外面有一阵动静,透过窗缝,她看清了那人,却是皇上身边的陈德海。
她微微讶异,不敢托大,出了厢房。
陈德海毕竟是御前的红人,陆常在听到传话,怀着身孕也出了门去迎。陈德海可不敢让这些揣着金疙瘩的主子们动身,福过礼,只说是与婉芙姑娘有话要说,陆常在看了眼站在后面的婉芙,了然一笑,让人上了茶水,回了内殿。
“皇上吩咐奴才传句话给姑娘。”
陈德海将江贵嫔的事说完,婉芙眼眸暗下,倏地划过一抹冷意,轻扯了下嘴角,这就是她的好姐姐。
她犹记得那一年,阿娘看完从外面收到的信笺后,忽然湿了眼眶,一滴一滴的泪珠砸到她的脸上。她还小,不懂阿娘为什么会哭,小手抹去阿娘的泪花,轻轻去哄,声音稚嫩,“阿娘不要哭了……”
阿娘却只是抱着,许久才哽咽地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姐姐,她说那个姐姐比她长了几岁,生得很漂亮,只要她听话,姐姐会待她很好,即便知道江铨已有妻室,阿娘却还是相信了那个男人。
她当时还不懂阿娘话中的深意,直至入了宁国公府,婉芙见到阿娘口中的嫡姐,她那时甚至都还抱有一丝期望,姐姐很好,姐姐会带她回家去找阿娘……
阿娘叫她存善,但她姓江,骨子里有着江氏一族的冷血,如一条毒蛇,滋养着她,这辈子都不能如阿娘所期待的那般。
良久,她抬起眼,轻声去问,“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么?”
陈德海见婉芙姑娘听完好一会儿不说话,一开口又问了这句,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差点叫人误会,忙补充道:“皇上让奴才过来是跟婉芙姑娘说一声这个信儿,至于怎么做就看姑娘自己了。”
……
江贵嫔送到宁国公府的信儿很快有了回音,母亲对她有孕的事很是欣喜,前两页都是叫她保胎的方子,直到最后一张纸才略提了户部尚书三公子的小妾。那妾室是府里的家生奴,是被活活打死的,死形甚是凄惨。
江贵嫔想到江婉芙被折磨成那个惨死的侍妾模样,一丝怜悯也无,弯唇笑了笑,让听雨将最后一页信纸拿去烧了。
美人笑得干净,说出的话却是如蛇蝎恶毒,“是该给本宫的好妹妹寻个体贴的郎君了。”
这日下了朝,陈德海在御前伺候笔墨,即便他猜不透圣心,也看出此时皇上有些心神不宁。
整整五日过去,传的那些话就像打了水漂,吟霜斋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若非皇上让他一直盯着,他都以为婉芙姑娘不在宫里了。
帝王奏折批阅到中途,撂了笔,不耐地拧眉,“陈德海。”
眼神凉飕飕的,吓得陈德海一激灵,“奴才在。”
“你那日怎么传的话?”
婉芙姑娘这些日子没来,倒底是惹恼了这位习惯操控一切的帝王。上位者都是如此,习惯了别人顺着他的心意。
皇上这是等着婉芙姑娘服软,亲自来求呢。只是人这些日子不来,连江贵嫔那封家书都送回宫了,皇上心中巴巴地惦记,但话都说出去,帝王好面子,又拉不下脸低头。这两人互相吊着,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倒霉的还是陈德海。
他讪笑一声,“奴才按照皇上的意思,让婉芙姑娘好好想想。想必婉芙姑娘是觉得不好让皇上为难,所以……”
“她会觉得让朕为难?”李玄胤冷冷哼声。
陈德海不好接这话,其实心里门清婉芙姑娘为何迟迟不来,可这事明面上不好说出口,事实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听到什么。皇上想见婉芙姑娘,只是差了个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余光只见案上明黄的人影起了身,随便挑了个由头,“陆常在有孕,朕也多日未去看她了,去吟霜斋。”
陈德海赶忙应声,唤人去准备銮舆。
圣驾到了吟霜斋,陆常在引宫人恭迎,李玄胤淡淡扫了一眼,那女子落在最后,埋着头,一声不吭。
他收回眼,亲自扶起陆常在,“朕说过,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陆常在温柔解意地道了句,“嫔妾谢过皇上。”
主子们入了内殿,宫人忙忙碌碌去上茶点,婉芙落在最后,她没进去,甚至一眼也未向里面看。
皇上这厢来吟霜斋自然是有打算的,陈德海却眼睁睁瞧着被打算那人老老实实地候在殿外,看起来极为规矩,心里急得要命。
现在可不是规矩的时候,他不信婉芙姑娘那么聪明会猜不出皇上此行的意图,偏偏这人还不放在心上。
皇上已经拉下脸先迈出那一步了,婉芙姑娘再不抓紧点儿,难不成要等着九五至尊的帝王亲自开口?陈德海自认为皇上对婉芙姑娘的兴趣还没到能不顾及脸面的地步。
……
皇上来了有半个时辰,陈德海见婉芙姑娘还是没有动静,实在等不住,他是御前伺候的人,自是万事以皇上的心思为重,婉芙姑娘再不动弹,只怕惹得皇上不虞,届时倒霉又是自己。陈德海暗叹这御前的活儿不好干,不仅要应付前朝的大臣,还要揣摩后宫的嫔妃。
婉芙正在外候着时,感觉有人扯了自己一下,她疑惑地回过头,见陈德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皇上跟前少不了人,婉芙进去伺候吧。”
婉芙一怔,看出陈德海的心思,轻轻垂下眼睫,“主子身边不缺人,吩咐了奴婢在外候着。”
陈德海哪听不出这是托辞,还想再劝时,就见门推开,陆常在叫宫婢扶着慢慢走出来,两人福下身,就听陆常在道:“皇上歇了,婉芙进去伺候吧。”
闻声,陆常在下了台阶,陈德海二话不说就把婉芙推了进去,生怕这位祖宗再找出什么借口。
殿门关上,陆常在离开时就带走了里面伺候的奴才,婉芙在原地站了会儿,眸色微动,轻攥紧了手心,稍许,往寝殿里去。过一道屏风,帷幔层层垂落,隐隐约约映出帝王的身形,斜卧着,手中一卷书册。
“奴婢见过皇上。”
婉芙是奴才,见了主子要行跪礼,她垂下眉眼,跪的规矩,一眼都不往帷幔里去瞧,与前几日在帝王怀中撒娇的女子判若两人。
李玄胤瞥见她这副老实模样,冷冷一嗤,移开眼,漫不经心地翻阅图志,将人晾着,也不开口让她起来。
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习惯运筹帷幄,执掌乾坤,还真忘了被人吊着耍弄的滋味。
婉芙跪得腿麻,不知过了多久,她偷偷瞄了眼榻上的帝王,轻轻蹙起细眉,紧跟着泪珠子就氤氲到了眼眶里,吧嗒一声,颗颗晶莹落到了地上,
怯怯的,又像是惧怕帝王听见,轻轻抽噎。
这一声终于被床榻上的男人察觉,修长的指骨挑开帷幔,李玄胤坐起身,目光落向地上跪着的女子身上,见到那快湿成河的地面,眉梢一挑,合上书册起身,走到跟前,屈指挑起了她的下颌,看清雪白小脸上我见犹怜的泪痕时,眸子眯了眯,“怎么,朕让你跪着委屈了?”
婉芙偏开脸,躲掉男人的锐利的目光,眼眸垂低,眼睫徐徐颤着,看起来慌乱无措又可怜,“奴婢……”
她咬住唇珠,红艳欲滴,似是下了极大决心般,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才转回来,鼻尖也是红的,只有那张小脸煞白如纸,“奴婢请皇上放奴婢出宫。”
那双眸子可怜诚挚,即便是李玄胤一时也分辨不出这女子此时是在做戏,还是真有此意。
“到了今日地步,你舍得?”李玄胤指腹摩挲着那一小片滑腻的肤,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女子生得太好,还未尝到那般滋味,眼下就放她出宫,她能舍得唾手可得的荣华,自己倒有些放不下手。
婉芙敛眼,“奴婢不愿让皇上为难。”
李玄胤睇了她半晌,倏忽放下手,唤了声,“陈德海。”
陈德海一直在外面听着动静,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听帝王吩咐,小步进了去。
寝殿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原本应该在榻上的婉芙姑娘,此时正白着一张小脸跪着,而皇上那脸色,比前几日还要难看。
他心中掂量,难不成自己想岔了,婉芙姑娘根本就不想在御前伺候?毕竟数月前有那般好时机,婉芙姑娘都能抛下。
他思虑着,就听皇上吩咐,“去咸福宫。”又见皇上往地上跪着的婉芙看了眼,指腹拨了下白玉扳指,淡淡道:“你跟着。”
陈德海身子一抖,露出错愕的神情,皇上带婉芙姑娘去咸福宫,岂不是把人往虎口里送!
但此事他也说不上话,一个奴才,只能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
……
彼时江贵嫔正计量着怎么跟皇上请旨,将那小贱人要回来送出宫。她靠着引枕,一手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听雨洗干净了樱桃喂到她口中,吐了核,听雨拿着帕子去接。
江贵嫔美眸懒懒,似有忧愁,不过想到她肚子里还有一个金疙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江婉芙再得圣心,能重过龙嗣?她呵笑,自是不能。
就在这时,小太监进来通禀,圣驾已到了咸福宫。
江贵嫔脸上一喜,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头,她掩唇笑了笑,连老天都在帮她。
因着太医叮嘱要卧床静养,江贵嫔打发宫人去迎,待见那道明黄身影入内,才含羞带怯地做礼,“嫔妾身子不适,不能出去恭迎皇上,皇上恕……”
抬眼间,就见跟在皇上后面的女子,最后一个字被她生生咽了下去,脸上错愕,皇上这是何意?难不成是知她要人,把人亲自送来了?她低眼抚了抚小腹,愈发确信就是如此。
江贵嫔对着站在后面的婉芙挑衅地笑了笑,能勾到皇上又怎样,还不是自己手里随意玩弄的奴才。
“无妨。”帝王坐到床榻边,询问她近日身子可好。
江贵嫔歪到帝王怀中,皱着鼻子说腹中难受,吃不下东西。
李玄胤掠了眼筐里吃了一大半的樱桃,江贵嫔世家贵女出身,闺中性子便是骄纵,入了宫亦是如此。后宫里难得有和宁贵妃同一脾性的女子,单凭这一点,李玄胤倒也乐得宠着,所以此时他也没揭穿她的话,但因她最近的行径,也生不出多余的怜惜,只平淡地叮嘱,吩咐御膳房多做几样新鲜可口的饭食。
江贵嫔不是吃不下饭,反而有孕后还吃得比以往多了,可她听闻女子有孕都是吃不下的,譬如那陆常在,就因着身子不好,孕中免了去坤宁宫的礼,到了皇上面前,她当然不能说自己一切安好,不然皇上怎能心疼自己。
说了会儿话,江贵嫔仿佛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婉芙,她挑了下眉,似是诧异,“嫔妾庶妹怎会跟皇上一块儿来了?”
她刻意咬重了庶妹二字,自是为了接下来的事做打算。
李玄胤视线淡淡掠过站着的婉芙,“你不是想要她回来伺候?”
话语轻飘飘的,听不出分毫的在乎。
江贵嫔暗喜腹中龙裔来得及时,才能收拾了这个小贱人,便也不再试探,直接道:“嫔妾庶妹今岁也及笈了,嫔妾想为她谋一桩婚事,家中已经备好,就差放庶女出宫,皇上以为如何?”
李玄胤并未开口,指腹推着扳指,那女子一如方才,一动不动站着,仿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怕他为难。只是那双揪着衣角的柔荑泄露了她真正的情绪。他移开眼,不紧不慢道:“既是家事,爱妃做主即可。”
江贵嫔喜上眉梢,只想现在就将江婉芙送去尚书府。
待圣驾出了咸福宫,江贵嫔迫不及待地催人备好小轿。
回过眼时,娟帕抵着唇角,对婉芙笑道:“长姐给你许配的自是好人家,你进去好好伺候,说不定还能得个正室头衔。”顿了顿又不禁讥讽,“只是可惜了妹妹的美貌,尚书府比不过天家,那三公子也不如皇上,倒是让妹妹失望了。”
婉芙垂首站着,对江晚吟的窃喜嘲弄不为所动。
江贵嫔见她无悲无喜,愈发觉得无趣,随意打发出去,只等一顶小轿将人抬走。
外面日头正盛,入了秋,渐渐转凉,不如先前那般炙烤。婉芙正对着日头,耳边是江晚吟的句句讥讽,她轻扯了扯嘴角。
长姐,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
不,
才刚刚开始。
当你知道你处心积虑,反而把我推到了帝王身边时,那副表情,又该是怎样的精彩。
宫人在院中修建花草,云莺也在其中。
婉芙摸到袖间一物,朝云莺走了过去。
……
一顶小轿抬婉芙出宫时,乾坤宫陈德海冷汗都快湿透了中衣,他暗叹这婉芙姑娘平时看着挺机灵,怎么到关键时刻这么没眼色,难不成到那尚书府真比留在宫里好?江贵嫔亲自求的亲事,怎能给婉芙姑娘好的退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皇上与婉芙姑娘置气,害得他在这受罪。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再替婉芙姑娘挽回挽回,就听外面有人传话,云莺带着一样东西呈到了圣前。
陈德海定睛一看,这不是皇上便服的带扣!鎏金镶嵌着靛青宝石,镂空雕刻着五爪金龙,精巧细致,价值连城。这种配饰能用的人只有九五之尊的帝王。皇上的带扣,何时落到了婉芙姑娘那儿?
李玄胤将那带扣握在手中,摩挲了两下,眸子微微眯起,“她说了什么?”
云莺回忆婉芙的话,只说将这物交于皇上,并未多言。但她想此时若是如实回,怕是会惹圣怒,她又不敢欺君,在那双黑眸的威压下,小声道:“婉芙姑娘让奴婢将此物交给皇上。”
“没有别的了?”帝王语气意味不明。
云莺极慢地摇了摇头,生怕皇上迁怒,她也不知婉芙姑娘什么意思,这东西明显是皇上的,今日江贵嫔要把婉芙姑娘送出宫,婉芙姑娘将此物交于皇上,怎么能一句话也不多说,她实在不明白。
半晌,听高位的帝王凉声嗤笑,“陈德海,你去一趟宫门。”
陈德海大惊,暗叹婉芙姑娘本事大,一句话也没留,就让皇上改变了心意。他暗暗咋舌,看来得伺候好这位主子,福气还在后头呢。
……
婉芙换上了去往乾坤宫的轿辇,过了今日,她便要永远留在这深宫里了。
她一手支颐,美眸渐渐出神,里面叫人看不出是悲是喜的情绪,这是旁人求而不得的恩宠,于她而言只是为复仇一把锋利的刀。
入宫半载,此前种种,所走得每一步都在为今日绸缪,今日也只是第一步,江贵嫔、刘氏、江铨、宁国公府……她脸上的柔弱怯软消逝得干净,只余下那些恨意的冷光。
小轿停下,掀帘时婉芙面上又换上了那副娇媚柔软。对来日得宠的主子,陈德海不敢怠慢,吩咐宫人置了矮凳,引人入内殿。
帝王并不在正殿上,陈德海引她往里走,穿过几道红木金漆屏风,才到了乾坤宫寝殿。
陈德海对着里面福身,“皇上,婉芙姑娘到了。”
紧跟着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引婉芙去净室沐浴,与内殿相连的是一处汤池,水汽氤氲,雾霭朦胧。
即便婉芙早已做好准备,毕竟未经过情//事,真到这时,不禁心中惴惴。
伺候的宫人都是乾坤殿的近侍,后宫嫔妃再厉害,手也不敢伸到皇上这。宫女们进进出出,为她擦身梳发,有条不紊。
一只素白的柔荑搭扶到娟帕上,汤池中女子赤身而出,颈窝点缀着嫣红的花瓣,平添一分妖冶媚态。
婉芙赤足踏在地毯上,宫人为她擦身,红木衣架挂着她要穿上的衣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妃色百花裙,对襟只有绸带绑系,薄纱半遮半掩,欲语还休。光是看着,就让人脸红心跳。
婉芙再心有准备,但见到这身衣裳实在忍不住羞赧了。她脸颊酡红,任由宫人伺候她换上了这身不如不穿的衣裙。
……
寝殿内
李玄胤斜倚着软榻翻阅书卷,沐浴过的女子从净室中缓缓走出,垂眼低眉跪到帝王身侧。
“奴婢多谢皇上相救。”
李玄胤目光不着痕迹地朝她看去,瞥见那抹春色时顿了下,唇角微微牵起,“怕给尚书府公子,就不怕给朕?”
不待婉芙回答,修长有力的指骨挑开垂下掩身的三千青丝,薄衫下藏着的春光再也遮掩不住,徐徐映入帝王眼帘。
……
日头渐渐西斜,陈德海在廊下站得腿酸,两个时辰过去,几近了暮晚。一旁的小太监请示是否要传膳,陈德海拍了他后脑一掌,斥他没个眼色。这个时候进去扰了皇上兴致不活活等着受罚。那小太监本也没多想,毕竟皇上从不会在乾坤宫宠幸嫔妃,还是头一遭,他埋着头不敢再说话。
陈德海没有他那么震惊,毕竟他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对皇上和婉芙姑娘之间的事可是一清二楚。压了这么久的火,怎会轻易结束。只是苦了御膳房,大半夜怕是要爬起来做晚膳了。转念一想,他们御前这波人不也是要守到大半夜,还得战战兢兢的伺候,同情他们做甚!
……
入殿时尚且天光大亮,帘幕垂下,不知何时渐渐转的暗淡,朦朦胧胧中只见帝王晦暗深沉的眼。但婉芙根本无暇去看,神思仿若被抽去了大半,就连沐浴时的紧张也不见了,细白的褪挂在帝王间头,最后的印象只有哭哑的嗓子。
清醒时,指尖动了下,紧接着是如车轮碾过般的酸痛,她嘶了声,迷糊地滚了一圈,指尖一触,手心下劲瘦硬实,不像是墙壁。她眼睫颤了颤,掀开,先是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眸中,她眨了眨眼,很快记起发生了什么。
这时不过夜中,李玄胤醒时喉中干渴,本想去倒盏茶水,但这女子睡相实在不好,在榻上一滚便落到自己怀里,他本不喜和嫔妃搂抱着安寝,遂将人推了出去,结果没过一会儿,人又滚了过来,反复几回,让他不禁头疼,若非是怜惜她年纪小初次侍寝,他堂堂君王,哪至于委屈自己。
念此,他不耐地捏了捏太阳穴,将胸膛上的柔荑拿了下去,不可否认,她确如自己想的那般,不止样貌合自己心意,姿味也甚好,只是因着头一遭,太过闹腾,若是以往有嫔妃哭,他早失了兴致,偏偏见她哭哭啼啼的模样,他反而愈是想欺负摆弄。
那女子脸颊泪痕犹在,眼尾一抹红意,是哭得太狠了,他收回视线,拨开胸膛的手,坐起身。
帝王披上衣衫,那只手被不留情面地扔了回来,婉芙以为他是真的不悦了自己,下意识抓住了龙纹衣角,帝王回眼,婉芙略有心虚,怯怯地问,“皇上要去何处?”
李玄胤掠了眼她勾着的衣角,指尖柔软白嫩,指甲泛着红晕,亲近了才知,这女子那事时白皙的肌肤会渐生出粉,又娇又媚,她大抵不清楚这副模样在男子眼中有多勾人。
“朕口渴。”
他不喜欢多余的解释,但因昨夜,对这女子多了几分怜惜。
婉芙的手再次被拂开,她狐疑了下,便见皇上披着外衫去凭几上倒了盏茶水,这些个时辰,没有宫人伺候,想必那茶早就凉透了。
她没问皇上为何不唤人进来,眼下的情形,她也不想叫人瞧见。初次与男子做那事,实在令她有些羞赧。
饮过一盏茶水,李玄胤坐回床榻上,里面的女子歪着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看他,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衾被遮住月匈月甫,露出雪白的玉臂。
那道弧入眼,李玄胤眉心突跳,眸子暗了暗,只觉方才的茶水白喝了。
他屈指勾起婉芙的下颌,看向她的眼,“饿么?”
婉芙微讶。
看这天色大约是下半夜了,这宫里藏不住秘密,若是今夜传膳,翌日她在乾坤宫侍寝,深夜传晚膳的信儿岂不是人尽皆知。甫一上位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白白出了风头,成了旁人眼中钉。
婉芙摇摇头。
单纯可怜的婉芙初识人事,哪看得懂男人眼中的晦暗,只一心想着明日见后宫嫔妃的应对之法。
李玄胤抬手落了帷幔,将人收到怀里,婉芙吓了一跳,眼眸瞪圆,身子扭动了几下,却被他牢牢按住。
掌下肌肤滑腻如绸,帝王喉头轻滚,面上若无其事道:“不饿就继续。”
……
翌日,婉芙浑浑噩噩,一直睡到了后午。
前一夜设想的面见后宫嫔妃的情形丝毫没用上。实在不怪她,昨夜几乎未歇上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手一直被帝王带着,最后乏得不行,像干涸的鱼昏沉着,在男人掌中翻来覆去。
醒时,重重帷幔遮挡,天光未晞,让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开口嗓子也哑得厉害。
先是听到一道人声,仿似是在唤她,婉芙勉强挑开眼皮。
御前伺候的宫女在帐外轻唤了一声,“常在主子可是醒了?”
常在?
婉芙缓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在唤自己,怔了怔,自己这是睡了多久,册封的诏书竟都下来了,皇上给了她常在的位份?
她诧异,昨夜原本是要问皇上想给自己什么位份,但累得不行,眼皮子也挑不开,就这么睡了。毕竟是宫女出身,她最初想的位份是宝林,最高也是答应,结果皇上竟给了她常在,与陆常在同一品阶,比选秀出来的嫔妃还要高上几阶,她不禁揉了揉酸痛的腰,觉得昨夜的罪没白受。
正欲掀开帷幔,就听几道脚步声走来,宫女福身做礼,紧跟着男人的手掌探入,掀开了帷幔,映入眼的是帝王玄黑龙纹的常服,玉冠束发,面容威严,与昨日床笫上的男人判若两人。
“皇上……”婉芙腰身酸痛,喉咙干哑,昨日后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此时发出一声都是艰难。
帝王微微拧眉,视线落在她放在衾被外的一双玉臂上,仿若玉石白皙滑腻,此时却斑布了些痕迹。
昨日他确实太过放纵了,以前从未有过,让他觉得新鲜,再触到床榻上女子幽怨可怜的眸子时,莫名避开了那双眼,屈指刮了下鼻骨,干咳一声,“朕已下了诏书,常在已经是最高的位份,再跟朕讨价还价,厚颜无耻,朕就把你扔去尚书府。”
婉芙对这个位份自是满意,她又不蠢,此时孰轻孰重,心里也有个度。只是若无封号,与江晚吟同姓江,总让她觉得膈应。
她眼眸一动,手臂攀上帝王的腰身,努着嘴,似有不满,“嫔妾腰都快断了,皇上只给嫔妾一个位份吗?”
陈德海虽断了根儿,但此时那帷幔半遮半掩,他也没敢近前,只是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闷呛了声。
这婉芙姑娘可真够大胆的,还没有那个嫔妃敢说这句话。脖颈嗖的一凉,触到皇上眸中的冷意,他慌忙退了一步,站到屏风后,暗道自己伺候御前这么多年,怎么今日犯了蠢!
都说女子脸皮薄,李玄胤觉得这女子就没个脸皮,指腹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因手感出奇的好,又多捏了两下。指腹用了力,面上却冷,“怎么,还想跟朕讨要什么?”
他愈发觉得这女子得寸进尺,先是敢大着胆子拒绝他,紧接着一步一步的算计,与他玩欲擒故纵,到现在头一个位份封到常在还不满意,多少选秀出身的嫔妃进宫才是采女,多久都在未升过,还是惯着她了。
李玄胤这般想,下手就没轻没重,那可怜的雪肤生出一片红,配上那双眸子,楚楚可怜。
怀中的女子在他掌心蹭了蹭,“嫔妾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个封号。”
呵,他就知道她没存半分好心思,逮着机会就要得寸进尺。
李玄胤冷着脸放下手,将怀里人推开,那女子却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泪珠子说掉就掉,砸到他的常服,晕湿了一片,“嫔妾不想姓江,皇上就答应嫔妾吧。”
闻声,李玄胤动作一顿,眸子看她时深了几分,“不想姓江?”
对于她的身世,李玄胤知道的,仅限于她是宁国公府送进来为江贵嫔固宠所用,当朝嫡庶严苛,她不过在宫中与他见上一面,就被鞭笞送入了冷宫,江贵嫔那般骄纵的脾气,想必她在宁国公府过的也是不好过。
婉芙见帝王神情有些松动,泪珠子掉得更多,使劲摇头:“嫔妾不想,皇上不答应嫔妾,还不如放嫔妾出宫,去嫁那尚书府三公子算了!”
李玄胤眉心一跳,再沉稳,也被她这句气得不行,脸色倏地黑下来,“够了,乱说什么胡话,朕答应你就是。”
婉芙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只要达到目的,管他什么羞耻不羞的呢?她展颜一笑,柔软的唇落到帝王侧脸,清凉的眸子干净可人,“嫔妾谢过皇上。”
那女子唇瓣有多柔软,李玄胤早是知了。他觑着这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脸,不禁头疼,倒有些后悔留下她,自己这般纵容,与先帝宠后宫那些嫔妃有何区别。
幸而她也就是这点小心思,给个封号也是无妨。
或许是念及初遇她时,她站在雨中,纤瘦的身影让他依稀在目,心生垂怜,又或许是再遇她,总是见她卑微跪地,遭人责罚打骂,让他不忍拒绝。
总归于他而言,给个封号确实不算大事,毕竟眼下这人是合他心意,顺了她的话也是无妨。
屏风外陈德海听了全程,暗暗给婉芙姑娘竖了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常在进宫后也不过是大封时才得的常在之位,到如今怀了龙裔皇上也没提加封一事,反倒在婉芙姑娘,随便撒撒娇,不止是一跃三品的位份,连带着封号都有了。
他心中暗想,莫不是皇上被先帝换了壳子,怎么有种昏君的错觉。这念头一起,他立即唾骂了自己两句,皇上也就在婉芙姑娘事上纵容了些,待别的嫔妃可不是这样。倒底还是婉芙姑娘有福运,合了帝王的心意。
他方落下心思,又听里面人说话,皇上先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朕赐你泠字如何?”
外祖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对儿孙管教严苛,家中请了私塾先生,婉芙幼时贪玩,若非阿娘逼迫,她怕是不知将那些书卷丢到何处。这句诗的意思她心中知晓,讶异的是她自己竟给皇上留下了这等印象。
泠泠七弦上,泠,为清,为澈……
她撇撇嘴,其实并不喜,但好不容易求到的封号,再说换一个,皇上怕是要连她这个人一起换了。
她依偎到帝王怀里,言不由衷地道:“皇上亲自取的,嫔妾怎能不喜欢?”
李玄胤一眼就看穿了她话里嫌弃的意味,只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去想一个寓意,又见她心口不一地奉承,更觉讽刺,但金口玉言,话已经说出去是收不回来了,黑着脸把人推开,“穿好衣裳让陈德海带你去新的宫所。”
免得再不知死活地这气他。
心愿达成,婉芙乖乖地“哦”了一声。李玄胤之前就是被她这副温顺的假象骗了,冷冷睨她一眼,拂袖出了寝殿。
皇上虽是黑着脸走的,可陈德海是半点不敢怠慢婉芙姑娘,毕竟哪回不是皇上被气得不行,过几日又要巴巴地去见婉芙姑娘,男人吗,他都习惯了。
……
圣旨传下,册封婉芙为从六品常在,封号泠,入住储秀宫金禧阁。
婉芙沐浴过换上嫔妃宫装,陈德海在前引路,带她去金禧阁,边走边道:“婉……”他顿了下,拍了自己嘴巴一掌,“瞧奴才这张嘴,唤主子习惯了。”
婉芙眉眼弯弯,并不在意,“公公请说。”
陈德海庆幸之前没得罪过婉芙姑娘,这下时来运转,日后好日子有的过呢。他继续道:“这金禧阁可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离乾坤宫又近,后院还有一道盛了流水的小桥,别提多宜人了。”
婉芙入宫也有小半年,自然清楚哪宫所离乾坤宫近,得知皇上赐给她储秀宫时,她心底还诧异了下。
看来皇上对她确实满意,至少当下来看,甚是宠爱的。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但对男子,自然是新人胜过旧人,尤其经过一番波折才到手的东西,怎能不珍爱一段日子。
如陈德海所言,没走上多久就到了储秀宫。进殿门,陈德海接着道:“储秀宫正殿还住着一位庄妃娘娘,庄妃娘娘脾气和善,想来会喜欢主子。”
婉芙眼眸一动,皇上勤政,后宫嫔妃并不多,耳闻的那几个都是声名在外,这位庄妃娘娘她确实没听人提起过。不过既然陈德海这么说,想必那位庄妃娘娘是个不争不抢的主儿。
她微微一笑,受了陈德海的好意,“谢公公提点。”
第24章
进金禧阁门, 内务府一早得了信,依照常在的品阶安排好了宫人。金禧阁久不住人,洒扫了大半日, 到婉芙进门时, 殿内已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宫人,陈德海在一旁添声,“主子放心用着, 这些都是奴才亲自掌过眼的。”
不愧是御前伺候的人, 办事妥帖,丝毫不用婉芙多去费心。只可惜她眼下囊中羞涩, 封赏没下来, 她也没东西可赏,面带真挚地道了谢。
陈德海哪不明白婉芙姑娘的处境,自然不会介怀什么,毕竟只要得了圣宠,日后好处还多着呢。
御前那缺不得人,陈德海又恭贺一句,出了储秀宫。
婉芙打量过站着的宫女太监, 让她们一一报了姓名,挑了两个看着沉稳的近身伺候,其余留各司其职。
贴身伺候的宫女中,年纪稍长些的名唤千黛, 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名唤秋池。
千黛之前伺候过先太妃一段日子,无人比她更为清楚宫中情形。秋池虽年纪小些,但此前在御膳房当过差, 与御膳房的宫人打得熟悉,平日若想吃了, 倒可以去开小灶。圣宠无常,宫人都是会看眼色的,落魄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填饱肚子。
倒底是御前的大太监,确实会挑人,不动声色中安排得恰到好处。
千黛秋池福过礼,同时也在偷偷打量这位新来的主子。
昨日这个时候她们还在各自的宫所里,一大早就被御前的陈公公叫走,说是要伺候新的主子。
她们心底狐疑不解,三年选秀未到,也没听说前朝有哪家贵女进宫,哪来新的主子。她们在宫中待得年头不短,也只纳闷了一会儿,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帖到了储秀宫,到晌午上上下下洒扫好,但这新主子迟迟未到。
等了大半日,心中不禁焦灼了,到了后午,可总算是把主子盼来,而这新主子,还是御前大太监陈公公亲自送进的金禧阁,她们愈发不敢怠慢。
这位主子不论是殿中用度还是身边下人,都是由陈公公亲自长眼,足以见得皇上对其重视,她们都是宫中老人了,这点眼色还是有,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恭迎新主子。
千黛伺候过先太妃,在宫里年纪稍长,看过不少繁花锦簇的嫔妃,但亲眼见过今时伺候的这位主子,仍是忍不住惊艳。
远山眉黛,细柳腰肢,嫣然一笑时,殿里的娇花儿都黯然失色。怪不得册封得这般突然,这等倾国倾城姿容,确实让人不禁见之倾心。
婉芙没坐下多久,外面就出了动静。守门的小太监进来通禀,是乾坤宫和坤宁宫及各宫嫔妃送来了恭礼。
宫中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人前脚才进储秀宫,后脚恭礼就送了过来。都怪昨夜那一遭害得她腰酸乏困,才一觉睡到后午,都还未来得及去给皇后见礼,不知那些嫔妃在背后该怎么腹诽她。
婉芙想起来就头疼,捏着帕子揉了揉额角,指挥着宫人道:“御赐的挑出来摆着,其余都收进库里吧。”
千黛有眼色地近前上茶,“主子可是身子不适?奴婢瞧御赐里有芙蓉膏,料想是皇上有意给主子留下的,奴婢让人找出来给主子擦擦。”
确实该擦擦,她起身沐浴时,妆镜里这副身子比当初受鞭笞时更甚,处处青紫,活活像被人打了一夜,不过也确实是被人打了一夜,她想到那时情形,腹中不禁嘀咕了一句,皇上面上看似端肃自持,不近女色,实则夜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没少遮腾她,果然世间男子都一样,看似光风霁月,实则道貌岸然。
婉芙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千黛听见,不知是哪伺候的不妥,这位新主子好似是……嫌弃,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奴婢们何处伺候不妥当?”
婉芙一手支颐,回过神,“你们可有人会梳头?再拿件素净的衣裳来。”
千黛会意,“主子是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
婉芙苦笑,如果可以,她自是不想去,侍寝过了大半日,诏书都下了才去见礼,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挤兑刁难。最难缠的是江晚吟和宁贵妃,她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常在,这番去,免不得要受些罪。
……
婉芙甫一出金禧阁,盯着的眼睛立即得了信,本是过了晨间问安,待她到坤宁宫时,殿内还是坐满了人。
嫔妃们翌日才得知,皇上在乾坤宫留一个宫女侍寝,诏书下来,册封那宫女为常在,紧跟着没多久追加封号泠。
宫女出身,一上位就是常在,已经够惹人眼红,结果没多久竟然又追加了封号,这后宫中有封号的也不过是四人,启祥宫的宁贵妃,明瑟殿的璟嫔,凌波殿的庄妃,梵华轩的良才人。这四人都是各有各的缘由,要么是世家名门,要么是抚养龙裔,还没有哪个毫无缘由就赐了封号。
因一大早得了信,众嫔妃早早就来坤宁宫问安,为的就是看那新封的嫔妃究竟是何人,坐到日头老高,人都未来,直到晌午,皇后催人散去。这厢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怕又是个胡乱生事的主儿,各嫔妃心中就有了计较。直到后午,恭礼送到,才听说这女子到坤宁宫问安。
婉芙踏进坤宁宫门槛,就听见殿里的说话声。
“嫔妾看那泠常在就是没将娘娘放在眼里,在皇上那生生赖到后午才回寝殿,这不是恃宠而骄还是什么!”
千黛扶主子的手微顿,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
她服侍先太妃已久,最是清楚后宫嫔妃有多勾心斗角。虽是伺候这位新主子不过一个时辰,但这位新主子模样虽娇,性子却是软和,待下人也宽厚。料想是初次侍寝,身娇肉贵,才来得迟了,皇上宠爱是荣耀,但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婉芙早有预料,低了低眉眼,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嫔妾请皇后娘娘安。”
她福身做礼。
婉芙一进门,殿内的嫔妃目光就投了过去,待看清那张脸,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小声嘀咕,“怎么是她?”
“陈姐姐认识这人?”
“自然认识。”那女子冷冷呵声,“江贵嫔带进的人,靠着不中用的陆常在爬床上位的奴才。”
那日明瑟殿一事,到场的嫔妃都识得这个被皇上维护的小宫女,本还好奇是哪个凭空出现的宫婢,不想竟是她,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最让她们不忿的,是皇上将她护得这般好,没透出半点风声。
皇后扫了下面恭敬跪身的女子一眼,平淡地喝了口茶,皇上确实瞒得紧,她虽听到些传言,却迟迟猜不到此人是谁。江贵嫔那个蠢货,洋洋得意自以为将人送出了宫,什么时候被人将一军都不知道。
陈贵人瞥见婉芙跪低的身形,又是眼红又是嫉妒,呵道:“泠常在这一跪可是来得够早,天都要黑了,泠常在是要扰了娘娘歇息不成?”
陈贵人素来嘴碎没脑子,想必那日宁贵妃责罚还是轻了些,才让她还这么张扬。
但宁贵妃可以以贵妃之位压人,婉芙不可,她虽有封号,却只是一个常在,在贵人面前还是要低下一头。
她眉眼温顺,仿佛并未听懂陈贵人话中讥讽,话语中几分畏惧与惊惶,“嫔妾来迟,请皇后娘娘责罚。”
陈贵人讶异,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张口就告了罪,心中冷嗤,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说几句话就害怕。
与陈贵人单纯讽刺不同,皇后多看了两眼地上跪着的女子,她可没忘,这宁国公府庶女是怎么救下的陆常在,又是怎么在圣前得眼,让皇上为了一个奴才而责罚江贵嫔。
皇后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温声道:“皇上已让人传话给本宫,体谅你身子弱,迟些也无妨。你伺候皇上有功,本宫又怎会罚你,起来吧。”
婉芙眼眸微动,诧异于皇上竟早已吩咐了人传话。她捏紧了手心,皇后偏要等陈贵人讥讽过才开口说这句话,分明是对她有所不满。
今日这般无非是给她一个下马威,恩威并施,若是寻常宫女出身的嫔妃怕是当真会被吓到,继而对皇后感恩戴德。可惜她不是两年前的余窈窈,也不是宫中寻常伺候主子的奴才。
她敛起心神,眼睫轻颤两下,青素的衣裙为她平添乖顺之感,仿佛是感激涕零,“嫔妾谢皇后娘娘。”
千黛扶她起身,常在的位份在品阶中属中下等,但她有着封号,看似坐得是靠前了些,刚一落座,珠帘挑开,一女子款款入内,团锦烟水凤尾裙,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耳挂金累丝嵌红宝石耳铛,金铭相撞,鬓间满目琳琅翡翠,眉眼飞挑,张扬无比。
“呦,本宫就说今儿皇后这得热闹着。”
她扶着宫婢的手进来,美眸在殿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到坐在后面的婉芙身上,待看清那张脸,笑意微僵,很快被敛去了,“早听闻宫里进了新人,还以为有多新呢,原又是一个不要脸皮的。”
若说陈贵人讥讽还留了三分的颜面,宁贵妃就直接是将那张遮羞布扯了下来,旁人顾忌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还不敢说什么,宁贵妃却没半分顾忌。
旁人暗暗咂舌同时,却也认同了她这句话。往日看不惯宁贵妃张扬跋扈的行事作风,而今因着对婉芙颇得圣宠的嫉妒,心中纷纷投向了宁贵妃一边。
婉芙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好似并未听懂宁贵妃话中的嘲讽。
听懂又能如何?皇上会为了兴致将她留在宫里,但不会因她受屈而惩治宁贵妃。说白了,她如今的地位对旁人而言确实太低,惩治她就如捏死一个蚂蚁。
她还要小心,江贵嫔未倒之前,她必须要在这后宫中活下来。她要亲眼看着宁国公府一点一点失去所骄傲的世家繁华。
……
敬安礼过,嫔妃各自散去。
大皇子后午忽然哭闹,皇后没顾得上晚膳,亲自哄着小娃娃睡着才疲乏地回了寝殿。
晚膳凉透,今日是十五,但三年前圣驾就不会再来坤宁宫了。
皇后倚靠着引枕,让人将晚膳端下去,梳柳苦劝无果,只得遂了娘娘的意。
“今夜圣驾可是去了金禧阁?”
确实是去了,晚膳的时候梳柳就得了信,她心疼道:“娘娘若是难受,不如哭一哭,哭一哭会好的。”
“本宫为何要哭?”皇后掀起眼,眸中平淡如常,只是多了些悲凉之感,“本宫有嫡长子,这后宫里有谁能尊贵过本宫,本宫为何要哭?该哭的是她们。”
皇后想起今日敬安礼时,那女子乖顺听话的模样,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不声不响,面不改色地任人嘲弄,若真得了势难保成一个祸害。是她疏忽,亲手将这女子送上了龙榻。
“一个个只会是发酸,再怎么嫉妒也挡不住旁人圣宠。”皇后眼底划过一抹凉意,“应嫔还活着呢?”
冷宫的应嫔就是一个禁忌,当年知晓此事的不是被逐出宫,就是已经成了死人。梳柳跟在皇后身边多年,怎能不知此事,她放轻声音,回道:“听闻近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
皇后卸了护甲,握起一卷佛经,眸中悲悯说出的话却犹如毒蝎,“她那身子骨,若受大风寒,是没几天活头了。”
梳柳一惊,在皇后看过来时低头应声:“是。”
……
婉芙从坤宁宫回来,又去了一趟凌波殿,庄妃是储秀宫之主,在坤宁宫未见到,回来免不得是要去拜见。
皇宫中无一处不是金碧辉煌,然到了凌波殿,婉芙还是不禁被这金玉晃瞎了眼。
水晶鲛纱,珍珠帘幕,墙板由玉石堆砌,飞檐是檀香木雕,处处奢华。殿外撒扫的宫人轻手轻脚,似是怕惊动里面的主子。
婉芙入殿时,静静无声,以为庄妃正歇着,直到听见内殿人声,宫人打起珠帘,从里面走出一位温雅妇人,鬓发间珠钗翡翠,衣着金丝缂玉,比起张扬的宁贵妃都不遑多让。
今上二十有七,弱冠之年成婚,登基五载,后宫莺莺燕燕,样式各异,婉芙从未想过庄妃模样,毕竟后宫美人太多,直到亲眼看见,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微微诧异,不为别的,庄妃面容看似要比皇后还大些,而且这身装扮,说是堆金积玉也不为过。
她敛下心绪,屈膝福礼,庄妃含笑扶她坐下,上下打量过,非旁人的讥讽,笑意真诚,直言道:“生得这般好看,叫本宫都看花眼了。”
婉芙羞赧地捏帕子掩住唇角,“嫔妾话多,日后怕是要常来叨扰娘娘,娘娘莫嫌弃嫔妾才好。”
庄妃道:“往日本宫一人住着怪冷清的,本宫还盼着多来个人陪本宫说说话呢。”
婉芙这一趟没白来,回去时跟着的千黛秋池怀里捧了满满的恭礼,就是皇后出手也没这么阔绰。
她一肚子疑惑地回了殿,叫人掩好门,只留下千黛,临走前她以为庄妃与宫中其他嫔妃无异,哪想竟是这样。加上陈德海那些话,她也就没多问,谁知庄妃竟是这样的脾性温和。
千黛倒上茶水,“是奴婢疏忽,忘记说与主子。主子可知道江南秋府?”
婉芙眨了眨眼,怕是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江南秋府。同样是商贾出身,秋府可占了江南大半田产,她幼时还被外祖带着去秋府给老夫人祝寿。后来新帝登基,听外祖说秋家撞了大运,当上了皇商。
皇商……
她微怔,听千黛继续道:“庄妃娘娘是潜邸时入的王府,只是与别人不同,庄妃娘娘家中是商户出身。”
千黛言尽于此,剩下的话不便多说。今上上位的手段不怎么光彩,先帝宠爱幺子,若非是喜好女色亏空了身子,在寝殿里马上风,当今怕是另一副天地。
而上位,手中养兵,少不得大把的钱财。想必这也就是为何庄妃虽不得圣宠,还能稳坐四妃之位,后宫无人敢去招惹的缘故。
婉芙眼眸瞄向那一匣匣的金银珠宝,比皇后赏赐都不遑多让,心中想这庄妃可真是大手笔。怪不得陈德海看她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怕是早料到今日。
千黛见主子神色变来变去,时蹙眉时展颜,也不知在想什么,她眼底有笑,“主子当不知,庄妃娘娘是宫里出了名的好脾气,看来皇上是心疼主子的,将主子安排在这离乾坤宫又近,又不糟心的储秀宫里。”
婉芙柳眉舒展开,她确实未想到,安排一个寝殿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
御膳房传了晚膳,婉芙甫一拿筷,看门的小太监就来通禀,说是圣驾已到金禧阁门前。
婉芙乏累一日,此时拆了珠钗,素着一张脸,闻声愣了下,侧头看向千黛,“皇上又来了?”她苦下小脸,身子还乏得厉害,她现在可不想做那事。没等回神,就听见外殿的福礼声,蓦地捂住嘴巴,也不知这句外面能不能听见。
然而,当她回头看见男人霎黑的脸时,就知道这句话是叫人听得清楚了。
李玄胤后午与几个朝臣商议了政绩考核,议过事已快到了晚膳。过了一日,寝殿的旖旎气息早已散去,但不可否认这女子确实一早就入了他的眼。
故而当陈德海询问是否传膳时,他让人直接送去金禧阁,结果一到了这,却听那女子略带痛苦幽怨的一句话。
他眉心一跳,什么叫又来了,不过是第二日,说得他多急色一般,旁人求都求不到的荣宠,她反倒是嫌弃。
陈德海没敢进去,他在旁边看得清楚,泠常在那句话说出口,皇上的脸色简直没法看,他又不蠢,这烂摊子还是交给泠常在收拾吧。总归皇上现在尚且宠着,泠常在只要不把天作塌了,皇上都不会太过计较。
李玄胤冷着脸,见那女子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又是惊讶又是心虚地看着他,素手捂在小嘴上,片刻反应过来,乖乖地屈膝福身,眼眸时不时望他这瞟一眼。见这般怕他,李玄胤才舒心了些,落了座让她起身。
婉芙小心翼翼地坐下,吩咐人取副碗筷进来,摸摸未施粉黛的脸,“皇上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嫔妾准备准备。”
李玄胤冷嗤,“提前说了怎知你心中是这么想朕的?”
“嫔妾不敢。”婉芙咬唇,见宫人上了碗筷,她亲自挑了一块鱼肉放到碟碗上,颇有讨好,“这鱼酥软可口,皇上尝尝。”
此时的婉芙小脸干净如雪,未施粉黛反而显出几分清水出芙蓉的纯澈。
粉腮红润,百媚丛生。
李玄胤睨着她,推了推拇指的扳指,招手让人过来。婉芙甫一走近就被帝王勾入了怀中。
宫人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外殿御膳房的晚膳送到,请示陈德海是否要送进去。陈德海仰头望天,幽幽长叹,摆摆手,“不必了。”
皇上本就不是奔着晚膳来的。
……
“如何,可将皇上请来了?”江贵嫔吃着汤药,见听雨进来,放下药碗,娟帕抵住了嘴角,擦净那抹药渍。
听雨踌躇近前,扑通跪下来,颤着声音道:“主子,皇上去金禧阁了。”
“贱人!”案上的药碗砰地摔了过来,碎在地上,炸裂的瓷器割破了听雨的侧脸,她忍住疼没惊呼出来,一手捂住流血的脸颊,鼻翼下尽是浓浓的苦汤药味儿。
她闭上眼,额头触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主子息怒!”
皇上册封得突然,宫中谁都没料想到一个小小宫女,一夕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常在,还得了封号。主子吩咐她去打听那女子来历,乾坤宫密不透风,直至下午,那女子现身,她听闻惊愕无比,竟是昨日被送出宫的江婉芙。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皇上将她留了下来!
听雨得了这个消息,惴惴不安地告诉了主子,如她所想,主子果然恼怒,若非太医叮嘱,她在一旁拦着,主子怕是要真的闹到皇上那。好不容易安抚好,主子又遣她去乾坤宫,请皇上过来。听雨到乾坤宫时,里面宫人传话,皇上半个时辰前就去了金禧阁。
“去,去金禧阁,不论如何都要请皇上过来!”
江贵嫔手心掐紧了衾被,眸中的阴狠毒辣一览无余,“狐媚子,本宫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听雨对主子眼神心中发怵,主子在府中就是如此,国公爷风流,后宅的小妾堪比后宫,主母对那些小妾们自有一套手法,生灌红花,鞭笞杖责,若有不顺心直接放狗咬死。
或许是耳融目染,她陪伴主子已久,主子在府中时处置下人的手段就颇为狠毒,从前还好,但主子有孕后太过偏执,让她也不禁害怕心惊。
她胳膊拿下来,脸上火辣辣的疼,手心血迹刺目,她忽然想到那个被打了三十杖的小宫女,如今半死不活的吊着一口气,不知能撑多久,她打了个寒颤,只觉全身冰冷。
……
晚膳未送进去,里面就要了水。
婉芙有气无力地趴在帝王怀里,肩上裹着的是男人的锦纹龙袍,她眼睫耷拉着,呼吸绵绵,一动也不想动。两条细白的腿窝无力地搭着,打远可见那小腿青红的痕迹。
服侍的宫人一眼都不敢多看,伺候主子们沐浴。
金禧阁不比乾坤宫,没有汤池,净室里放了浴桶,供主子净洗。
李玄胤掠了眼怀中一动不动的女子,那张小脸如染红霞,比上妆时还要娇媚多姿,他拍了拍怀中女子的腰身,“起来。”
婉芙嘟囔着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眼皮子也没睁开。
愈发得寸进尺。
李玄胤没好气地将人扯下来,哪宫嫔妃侍寝像她这样,没个规矩不说,还磨人得厉害。这人便是不能纵着,否则看她是要上天了。
婉芙迷蒙地睁开眼,回神时就被铁石心肠地男人扒拉到了地上,她一时没站稳,脚下一滑,吧唧一声,腰臀磕到地上,可怜楚楚,形容狼狈。
蓦地,臀瓣升起一阵辣疼,疼到了心尖。自受了江晚吟鞭笞后,她的后腰总会莫名发疼,不知是摔了一跤的原因,还是别的,她只觉那处疼如蚁噬,一动也不能。吧嗒吧嗒泪珠就掉下来,她委屈地伸手,“皇上,嫔妾疼……”
李玄胤也没想到她就这么摔了下去,下意识要伸手去抱,又觉这女子会得寸进尺。头疼地指了个宫人去扶她,里面叫水时千黛就进来了,眼睁睁看着皇上把自己主子推到了地上,摔得厉害,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她别提有多心疼。但那人是皇帝,她不敢多说什么,忙上前去扶住婉芙的腰。
“主子,可摔坏了?”
腰背疼得刺骨,越来越甚,婉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脸色发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泪水盈盈,楚楚可怜,她费力地去拉帝王的衣袖,“皇上……”
李玄胤察觉不对,脸色一变,起身亲自将人抱到怀里,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婉芙疼得说不出话,只摇摇头,小手紧紧揪住了帝王胸口的衣襟,生怕他会走一般。李玄胤注意到,黑眸微沉,裹紧了遮盖她的衣袍,对外面扬声:“快,去传太医!”
陈德海也纳闷,开始里面好好的,正要水的时候怎么还传太医了,但他不敢耽搁,点了两个伺候的小太监赶紧去一趟太医院。
没一会儿外面有了动静,陈德海狐疑太医怎么来的这么快,就见急着步子进来的宫婢,他瞧着眼熟,是江贵嫔身边的人。
“陈公公,贵嫔主子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
陈德海一怔,差点将那句咸福宫不是留着太医呢吗脱口而出。江贵嫔身子不适,该看的是太医,皇上过去也没有用啊。
不过他觑见这宫婢脸上豁长的口子,没将这话说出来。这道伤痕显然是新添的,依着江贵嫔那脾气,得知新封的泠常在就是她的庶妹江婉芙,指不定得发多大火,想必这婢子也是受了牵连。
若是方才叫水他还好通传,可是眼下泠常在也出了事,他现在进去通禀,不止皇上不虞,这岂不是把泠常在给得罪了。
陈德海心中考量,但江贵嫔肚子里的龙裔是实打实的,若因他出了事,更不好交代。他暗悔方才为何不是自己去传太医,这御前的活儿愈发不好干了。
……
寝殿
婉芙确实疼得厉害,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她不能死,才得了常在的位份,江氏尚且逍遥,余府大仇未报,她不能死。
“阿娘……”她颤颤地呢喃。
李玄胤手臂拦着怀中女子,柔弱地像一只可怜的猫,全身冷汗淋漓,乌发湿漉漉地贴着侧颊,他抿住唇,指腹将那缕湿法拨到耳后,对外面冷声道:“太医呢?这么久怎么还没来?”
帝王脸色发寒,吓得伺候的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千黛去外面催人,陈德海就是这时候进来。
“太医呢?”
陈德海吓得身子一抖,回道:“小尹子已经去了,还要等上半刻。”
里面没了动静。
陈德海连叹倒霉,硬着头皮将外面的传话说出口,“皇上,江贵嫔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
江贵嫔怀着金疙瘩,偏偏这头婉芙姑娘也出了事,两头都是为难。
……
婉芙迷糊地掀开眼,耳边隐约听见江贵嫔身子不适。
江晚吟大抵知道了她被册封为嫔,才假意装病请皇上过去。这一场意外突然,却也给了她机会。
江晚吟想要皇上过去,给她便是,但皇上怎会不清楚江晚吟的用意,这时抛下自己不管,待去咸福宫见到安然无事的江晚吟,就会对她愈发厌恶,而对自己则会愈发怜惜。
婉芙眼睫颤抖,滚落颗颗晶莹的泪珠,她苍白着唇,小声开口,“江贵嫔毕竟……毕竟怀着皇上的孩子,皇上别管嫔妾了,快……快过去吧……”
最后一个字,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挣扎着从男人怀中出来,李玄胤捏着拇指的玉扳指,双唇紧抿,良久,他拉过衾被盖到婉芙身上,“等太医过来朕再走。”
婉芙没再说话,她实在是痛得说不来,也无暇再去想猜测皇上的心思。
太医提着药箱进来,正欲做礼,就听皇上不耐地让他快些。
太医擦了擦额头跑出的汗,上前为婉芙诊脉。
外面听雨久不见皇上出来,连连催促,陈德海本想装死,架不住这咸福宫的奴才接二连三地哭求,无奈地进去又通禀了一回,话音没落多久,就见皇上从里面出来,脸色沉沉,余光斜过他,吓得陈德海霎时汗毛倒竖,双腿发软,差点跪下来。
……
彼时咸福宫,江贵嫔想好了说辞,晚膳未用,腹中正有些饥饿了,吩咐御膳房去拿些吃食。御膳房的晚膳都送过来了,皇上却还没过来,江贵嫔耐不性子,眼眸丢向伺候的宫人,“出去看看皇上怎么还没过来?”
宫女应了声是,退出去,稍许就折了回来,帝王从殿外走进,江贵嫔眼睛一亮,擦了擦手,“嫔妾给皇上请安。”
李玄胤扶住她,坐到床榻便,余光扫到凭几摆着的几样晚膳,眸色微沉,指腹推了下扳指,“爱妃身子不适,可传太医了?”
江贵嫔神情似是讶异,“是哪个多嘴的去给皇上传的话,是腹中孩子闹腾罢了,并无大事,让皇上担心了。”她手心贴上尚且平坦的小腹,柔柔一笑。
李玄胤却未因她这个动作而神色缓和,那女子疼得厉害,也不知太医过去,眼下如何了。他无心再留下,正欲起身,又被拉住了衣角,“嫔妾刚刚得知皇上新封了一个泠常在?”
李玄胤坐在榻边,看着抓着自己衣角的女子,两刻钟前,金禧阁那人也是这样,只是要比她小心,甚至听说江贵嫔出事,松开了手,即使委屈,即使不愿,依旧拧巴地推他离开。
久久未听皇上回答,江贵嫔心中莫名忐忑,又唤了一声。
李玄胤掀起衾被,将她的手放进去,面色无波,看不出什么,“一个得眼的宫女罢了。”
“可是嫔妾听说她是江婉芙,皇上不是答应嫔妾……”
李玄胤冷冷一瞥,江贵嫔剩下的话咽在喉中,她服侍皇上数载,明白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江婉芙已经出宫,留在宫里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宫女,圣旨已下,皇上心意已决,即便她怀了龙裔,也不能改变。
衾被中的手死死握成一拳,江贵嫔眼底现出狠厉之色,皇上竟对那个小贱人喜爱至此?
好个小狐媚子,既然你执意要与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宫里活到几时!
“朕还有事,爱妃好好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李玄胤起身,没再看后面的人一眼,抬步走了出去。
“皇上……”江贵嫔慌乱地伸手去抓,金纹的龙袍从她手中滑出,男人甚至没回头看她,很快出了寝殿。
江贵嫔眼眸一狠,蓦地对伺候的宫女道:“你去看看皇上去了何处。”
不一会儿小宫女跑回来,“主子,圣驾朝储秀宫的方向去了。”
储秀宫,江婉芙!
江贵嫔最恨便是没早处置了那个小狐媚子,两年前就该把她扔到乱葬岗,任她自生自灭!
她眼底划过一抹狠色,蓦地拂袖,案上的汤汤水水倾时扫去了地上。
……
婉芙吃了药,腰臀敷了药膏,终于没那么钻心的疼。
她呼出口气,太医候在殿外调整方子,千黛将调好的药膏搓在手心,放轻力道揉着主子的腰腹。即便她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宠妃相争的腌臜手段,但听到太医那番话,还是忍不住心惊,不禁侧眼看去,这位主倒是心大,疼过了微合起眼,不见半分愁苦。
她想了想,没将那些话问出口。
主子显然是不想说,她又何必提起那些伤痛的事。
……
千黛抹匀了药膏,见主子趴在手臂上合了眼,她轻轻唤了一声,无人应答,是睡着了。
中衣拉下来,转身时,见皇上不知何时走进来,她正欲福身,李玄胤抬手让她出去。千黛犹豫地看了眼熟睡的主子,没再停留,拿着药膏出了寝殿。
床榻里的人睡得正熟,小脸上泪痕犹在,眼尾晕红,不知他离开后她又哭了多久。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寝殿。
太医还没走,见皇上出来,躬身见礼。
李玄胤坐到玫瑰椅上,面容冷淡,“泠常在的身子怎么回事?”
太医是先前陆常在落水时看诊的太医,因曾给婉芙看过诊,而今见到这个新封的泠常在,一眼认出,心下有了数。
“回皇上,泠常在的身子是此前受过鞭笞之刑,旧伤未愈,又落了水,当时臣诊脉之后开了调养身子的汤药,泠常在虽有服用,但御药房送过的汤药非按照臣的方子。臣告知泠常在后,泠常在并未多言,今日臣诊过,只怕泠常在当初虽断了药,但倒底是伤了身子,尤其受刑之处,若是磕碰到旧伤复发则极为痛苦。”
陈德海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婉芙姑娘为救陆常在落水,是皇上亲自指的太医给婉芙姑娘诊治,哪个这么大胆敢给婉芙姑娘私自换药。
果不其然,他一抬眼就觑见皇上沉下的脸色,“去查。”
陈德海听命,这事说起来也好查,当时婉芙姑娘并不打眼,能嫉恨婉芙姑娘至此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不知江贵嫔怎么想的,把自己庶妹引进宫,既打算献给皇上,好好将人送过去就是,若不想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送出宫,到今日这番田地又能怨得了谁。
太医开了方子,离开金禧阁。
已至深夜,里面泠常在睡得正香,这会儿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个打算。原以为夜里是要歇在咸福宫,结果皇上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了寝殿,匆匆赶回金禧阁。
皇上的心思陈德海不敢乱猜,不过来泠常在这倒不意外,毕竟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这新鲜劲儿还没过,皇上怎会让人出事。
李玄胤坐在玫瑰椅上,靠着椅背,眼底些许倦怠。
陈德海躬身,“皇上,时候不早了,可要安置?”
李玄胤挑起眼皮睨他,指腹在案上点了点,起身进了寝殿。
床榻里的女子依旧趴着,只是小脸转去了外面,卷翘的长睫铺成一小排暗影,酣睡得又软又甜,对外面一切都仿若未觉。
李玄胤坐到床榻边,指腹掐了掐她的脸颊,扳指硌到柔软,留下淡淡的红印。被掐的女子柳眉微蹙,皱着鼻子哼唧了两声,很快又没了动静。他不禁失笑,就没见过这般没个心肺的,被人害了还睡得这般熟。
他起身,服侍的宫人要为他除衣,李玄胤抬手让人下去,自解了衣带躺到榻里。不一会儿,怀中人感受到动静,迷蒙地睁开眼,傻了片刻,软乎乎地窝到他怀中,嘴里还在嘀咕,“想来是做梦了,皇上怎么会回来……”
李玄胤垂眸,怀里的人很快又睡了过去。
他当了皇帝这么久,头一回因怕吵醒一个女子蹑手蹑脚,大抵是觉得她过得太苦,才生出那几分怜惜。
烛火暗下,寂寂深夜中,床榻上的女子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帝王的面容在夜中更显深邃,鼻若悬胆,面如刀裁,当今生母是先帝四妃之一,本就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圣颜自是有几分随了母亲。
婉芙是方才醒的,她没想到皇上会抛下江晚吟过来看她,不知江晚吟此时有多气急败坏。她敛下眼,手心抚上发痛的腰身,倒是感谢了江晚吟灌给她那些汤药。
夜色中,女子合上眼眸,微微弯起唇角,江晚吟,这才是个开始。
……
翌日,李玄胤醒时怀里人还睡得正香,跟昨夜一样赖在胸怀中。今日有早朝,他不能再任由她胡闹,将人从怀中推开,掀开帷幔唤人进来。
帷幔垂垂落落,遮住了床榻里女子的身形,陈德海不敢乱看,伺候皇上换上朝服。一番忙碌后,李玄胤理过冕冠,负手出了寝殿。
待彻底没了动静,婉芙才慢慢睁开眼,眼底清醒,并无睡意。
千黛挑帘进来,见主子已坐起了身,诧异道:“主子醒了?”
婉芙眠一向浅,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不想动,一睁眼就要伺候皇上更衣,倒不如装睡。
她缓了会儿,“几时了?”
千黛将帷幔挑开,“卯时三刻,皇上走时交代,主子今日不必去给皇后问安了。”
话是这么说,皇上心疼主子,可旁人不知主子旧伤未愈,明眼看过去的就是主子仗着圣宠目无尊卑,昨日敬安礼就晚了时辰,今日若在告假,只会成为旁人眼中的恃宠而骄。
千黛在宫里伺候了这么久,许多事她心中有计较,但未摸清这位主子脾性前,她也不敢开口便去劝。
卯时三刻,离去问安还有些时间,昨日她便去得迟,今日若再去晚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挑她错处。
婉芙手自然地交给千黛,趿鞋下地,“为我梳妆,去坤宁宫。”
“主子要去问安?”千黛诧异,她以为还要自己好说一番主子才能明理。后宫惯是如此,主子受了宠便引以为傲,不免多了几分骄横颐气。殊不知繁华易逝,圣宠也只是一时,待皇上烦腻了,若没留下龙嗣,那在宫中才是彻底地走投无路。
起初千黛只觉得这位新主子生得娇媚,定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
主子受宠,却不想想宫中不缺美人,三年一选秀,待新人进了宫,皇上另有新欢,怎还会记得主子。
经昨日见主子与皇上相处的情形,她对新主子的印象不过是有几分识时务会撒娇讨人欢心的菟丝花罢了,只是她没想到,皇上已经吩咐主子不必去问安,主子竟仿若未听到,坚持要去。
婉芙并不知千黛心中所想,起身的一瞬间,腰臀还是疼得她僵硬了一会儿,被扶着坐到妆镜前,案上摆了十几匣子珠钗发簪,大半都是皇上赏的,她想到昨日抬进的一箱又一箱的首饰衣物,皇上确实够宠她,在咸福宫和吟霜斋伺候时,都不见御前送了这么多东西。
她挑了一只素雅的梨花簪对镜比了比,妆镜中女子如瀑青丝间一株清淡的白花点缀,并不惹人眼。
“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常在,再得圣宠也不能乱了规矩。”
千黛怔然于主子的通透,竟让她不知该说什么,手中递了那株梨花簪,“今日就戴这个,再去拿件素净点的衣裳来。”她正要去时又见主子蹙着细眉加了句,“最好埋在人堆儿里看不见的。”
千黛不禁失笑,应过声,听命去拿衣裳。心中却想,主子这般姿容,穿什么都不会埋在人堆儿让人看不见。
婉芙来的早,到坤宁宫时高位的嫔妃还没坐上几个。
“今日泠常在来的是够早了。”说话的是陈贵人,陈贵人眉眼鄙夷挑衅,半点瞧不上奴才上位的婉芙。
婉芙没在意,陈贵人蠢笨无脑,欺软怕硬,这样的人不用她动手,早晚在宫里活不下去。只当作耳旁风,没听懂,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倒叫人挑不出错处。陈贵人一见那张脸,心中又是嫉妒又是不屑,气得白了眼,碍于是在坤宁宫,没再说什么。
皇后未进殿就听说了请安的事,嘴边漾出轻笑,忽道:“本宫没记错陈贵人回锦画坞是与泠常在同路。”
梳柳迟疑回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捏着帕子抵了抵额角,“本宫今日乏了,让她们请安后都散了吧。”
第25章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 这日请安早早散去,金禧阁到坤宁宫的路不近,婉芙旧伤未愈, 走过来未觉, 待起身时身子是一僵,腰背处一股钻心发麻的痛意,倾时疼得她额头直覆一层薄汗。
她没想到, 疼得这么厉害。
“主子……”千黛察觉主子异样, 小心地托住主子腰背,眉眼溢出担忧。
婉芙轻轻呼吸, 勉强地提起笑, “无事,走吧。”
主子虽说没事,千黛不免担心,几乎是小心地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出坤宁宫门,要绕去向西宫道, 婉芙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已是霜秋,晨间寒凉,但主子额头已出了豆大的汗珠,千黛看不过眼, 低声道:“出了坤宁宫了,主子歇歇吧。”
婉芙确实不能再走下去了,若有可能, 她倒希望此时有顶仪仗来接她,可惜她只是六品常在, 就连陈贵人的讥讽都不能说什么。
她虚弱地笑了笑,已经走到这一步,怎还能歇,不过是鞭笞的旧伤罢了,她身上受过的伤还少吗?
“无事,继续走。”
江晚吟还活着,她怎么会出事。
……
陈贵人过了第二条宫道,蓦地停住脚步,想起来,“金禧阁是不是在这条路上。”
净偌一愣,不解主子怎么突然提到金禧阁,转而记起,皇上新宠泠常在似乎就住在金禧阁。
她回道:“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陈贵人眼中挂笑,“同为嫔妃,皇后娘娘告诫姐妹之间要和睦扶持,后宫才能安宁。回去看看泠常在走到哪了,怎么走得这般慢吞吞,若是出了事我好帮帮她。”
陈贵人绕过两条宫道,才看见远处一瘸一拐的两人,嘲讽道:“还真是慢吞吞的,不知皇上看上了她哪点。”
净偌不语,心中却想,皇上看中什么明眼人心里都是清楚,泠常在貌美,就是她见到也不禁心惊,主子容貌在后宫中算不上出彩,最厌恶的就是姿容绝艳的女子。她默默垂头,毕竟是主子的奴才,这些话自然不能说。
陈贵人打远瞧着那步履迟缓的一行,走近了才看清是那些奴才围着搀扶泠常在,似乎受了伤。她眼眸一转,计上心来,带着宫人大摇大摆地过去,她走得快,未给人反应的机会,几乎是直朝着那一行撞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一茬,婉芙猝不及防,只听一声吵嚷,身子猛地栽歪,腰背如钻心的痛,疼得她脸色煞白,脚下一扭,便坐去了地上,并没预想中的坚硬,耳边是女子轻轻的闷哼,是秋池垫在了她身下。
婉芙额头凉汗涔涔,宫人七手八脚地扶她,秋池不顾身上的脏污,忍痛托住她的后背,“主子,您有没有事?”
婉芙一时疼得说不出话,缓了缓,就有另一道声音过来,“哎呀,泠常在没事吧,是我走得太急,倒撞到妹妹了。”
陈贵人捏着帕子,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不见半分担忧,婉芙眼眸微冷,捏紧了手心,被人搀扶着勉强站起来。
她眸光看过陈贵人得意洋洋的脸,视线又落到她身后的宫人身上,若她没记错,陈贵人只是撞到了护着她的宫婢,真正撞狠了的是后面那几个奴才。
婉芙不紧不慢地拂去身上的脏污,“千黛,方才你可看清了是谁撞的我?”
千黛会意,转身将那人指出来。陈贵人身边跟着的宫人一个没落下,千黛方才确实看得清楚,陈贵人欺软怕硬,她身边的奴才也没一个好的,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不敬主子,乃是大罪。”婉芙冷眼看过,叫住身后的太监,“潘水,押住那几个奴才,掌嘴二十。”
潘水是她宫中最结实的宫人,婉芙瞧他身强体壮,跟在身边若有意外也可得力,不想这么快就用上。
“泠常在,你一个小小的常在,敢打我的人?”陈贵人难以置信,她入宫后,受比她高品阶嫔妃的气也就罢了,还没有哪个低她一头的嫔妃敢在她面前这般强横。
“陈贵人的奴才不敬主子,冲撞皇上妃嫔,陈贵人不懂管教规矩,我替陈贵人责罚有何不可?”婉芙因腰背刺骨的疼而脸色发白,全靠千黛在一旁搀扶,她才勉强站直,有了些气势。
本以为陈贵人蠢笨,只会呈些口舌功夫,她全当做耳旁风并不计较,但这回实在过分,若不给她些教训,只会助长她的威风。
陈贵人怒不可遏,“我看谁敢?”
这泠常在是疯了不成?竟敢打她的人!
跟在陈贵人身边的宫人面面相觑,他们一向都是跟着主子的,主子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子撞过去时她们就看出了主子的意思,为讨得赏,是以才俱朝着泠常在去撞,只是没想到泠常在脾气不软,竟敢当着贵人主子的面容责罚他们。但他们并不担心,主子是贵人,怎会治不了小小的常在。
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动静,陈贵人正面对着,先看清了来人,倏地跪下,捏起帕子掩住眼角的泪意。
婉芙行动不便,千黛看见,蹙眉扯住了她的衣袖,“主子,是皇上。”
婉芙低眸就见陈贵人故作委屈的姿态,眼眸微挑,这后宫女子都是会做的一手好戏,似陈贵人这般竟也能做得七八分,她转开眼,若是光凭做戏就能博得圣宠,陈贵人如今怎会只是一个贵人位份。
她缓慢地转身时,銮舆已到了近前,正欲屈膝福礼,一只手先扶住了她,“不是让你在金禧阁歇着,乱跑什么?”
帝王一开口,就让陈贵人惊住,她并非听不出皇上语气中的熟稔亲昵,也正因听出来,心口坠下去,莫名生出一股惊惶。本以为那女子不过是靠姿容上位的货色,皇上烦腻了便弃掉,当下怎与她所想的不一样?
婉芙眼眸掀起时,眼尾红意犹在,脸色发白,隐见泪痕。倒也不用她故作姿态,方才那一跤本就摔得不轻,若非秋池护在她身下,怕是难以站起来了。
待走近,李玄胤才注意到她鬓发凌乱,裙摆的脏污,雪白的脸蛋上都有污渍,他微微拧起眉。
“嫔妾不想叫旁人说嫔妾目无尊卑,便早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谁知……”婉芙说着,咬唇哽咽,泪珠吧嗒吧嗒掉下来,烫到李玄胤的手心。
陈贵人一见那泠常在竟说哭就哭,与方才张口要掌嘴奴才的女子判若两人,心里恨得牙痒痒,怎能让她得逞,立即扬声,“皇上!”
李玄胤一见这女子哭就头疼,正要点个下人问倒底怎么回事,耳边就听一道女声,眼眸过去,看见屈膝问安的女子,略有面生,一时记不起这是后宫哪个嫔妃。
帝王淡漠的眼神让陈贵人心头一紧,像一根针狠狠扎了进去,她家世平平,姿容平平,若非因年宴大封,又攀附皇后,不可能到贵人的位份。本以为皇上对嫔妃皆是如此,但与方才皇上对泠常在的情形相较,让她气得几欲呕血。
陈德海在一旁提醒,“皇上,这是锦画坞的陈贵人。”
沉寂之时,不管陈德海声音压得多低,这句话还是漏了风声。
陈贵人已经输了一头。
李玄胤对待嫔妃一向给几分颜面,点头正要让她起身,被身前的女子拉住了衣袖,他看向她,就见她泪珠委屈巴巴地挂在眼睫下,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皇上要为嫔妾做主……”
他挑了挑眉,了然,想必是这二人生了龃龉。
后宫女子多,嫔妃间不乏争风吃醋的事,前朝政务忙得不可开交,以往他都是看在眼里,懒得去管。
“皇上,是嫔妾走得急了些,撞到了泠常在,嫔妾已经跟泠常在道过歉,泠常在却不依不饶,张口闭口就要责罚嫔妾!”陈贵人先声夺人。
婉芙心底冷笑,好一出颠倒黑白,陈贵人也说得出口。
她抿起唇,任由陈贵人栽赃。
李玄胤听后,眉宇紧锁,才发觉这女子站着时,一直是身边的宫人托扶着腰身,“胡闹,站不住了怎么不早说!”
他这一声打断了陈贵人接下来的话,让婉芙也微微一怔。
李玄胤没管旁人怎想,对千黛道:“扶着你主子上朕的銮舆。”
“皇上,嫔妾没事。”她说着,脸色又一变,这不是装的,是真的很疼。
“陈德海,安排个人去传太医。”
陈德海应下声,又看了跪着的陈贵人一眼,好笑,后宫里嫔妃争斗,自然是谁得宠谁占理,在皇上扶泠常在起身时,陈贵人就已经输了,皇上案牍劳形,怎会在乎嫔妃间的对错龃龉,这陈贵人也忒没眼色。
婉芙被千黛扶着,她没动,回头看了眼跪着的陈贵人,弯了弯唇,这一眼让陈贵人恨得咬牙切齿。
“皇上不问问陈贵人是怎么撞的嫔妾?”
李玄胤见她都疼成这样还不忘在旁人跟前挑衅,又气又好笑,不断个是非她是不会罢休了。
他摩挲着玉戒,扫过众人,点了跟着她后面满身脏污的宫女,“你说,怎么回事?”
秋池垫在主子身下,只伤到了皮//肉,但因伤到皮//肉才显得伤口触目惊心,她跪下神,衣袖刮出了口子,里面的血肉混着泥土,分外骇人。婉芙看过一眼,不忍再看,眸子划过冷光,今日她必要让陈贵人付出代价。
“回皇上,主子敬重皇后娘娘,一早就起了身去坤宁宫问安,走了一段路身子本就不适,回来时全靠奴婢们搀扶才勉强行走。结果快到储秀宫时,陈贵人忽然折回,直冲主子过来,不给奴婢们反应的时间,带着的奴才接二连三地撞向主子,若非奴婢护在了主子身下,主子现在怕是……”
她没敢说出剩下的话,眼圈越来越红,声音愈发哽咽。
李玄胤脸色沉下来,“都有谁撞了你们主子。”
潘水上前一一指出那几个人,那几个奴才瑟瑟发抖,本就是见风使舵的货色,此时见帝王震怒,连滚带爬地出来,“皇上饶命,是贵人主子吩咐奴才们这么做的,贵人主子见不惯常在主子得宠,不关奴才们的事啊!”
“我平时带你们不薄,你们竟敢出卖于我!”陈贵人气得全身发抖,若非皇上在这,她真想杖毙了这几个刁奴。
李玄胤冷眼扫过,“冲撞泠常在的奴才押到慎刑司,鞭笞五十。陈贵人管束不严,目无宫规,降为常在。”
此话一出,连婉芙也不禁震惊,她本欲是让陈贵人长长教训,不想皇上竟给了这么重的惩罚。降到了常在,且没封号,论起来比自己还要低上半个品阶。
“皇上!不要啊,皇上!”陈贵人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撞了泠常在一下,竟一下被降到了常在,那她熬过的这些年又有何用!
她陡然睁大眼,惊惶地爬过去,全无片刻前的仗势之气,“皇上,嫔妾知错,嫔妾不是有意要撞的泠常在,嫔妾知错了!”她连哭带爬,哪有半分平日的傲气。
婉芙不想再看,她自然不会同情陈贵人,若非她先恶意算计,何以落到今日下场。
“皇上,嫔妾好疼……”
李玄胤道:“扶你们主子上去。”
千黛摆好圆凳,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上了銮舆。
陈贵人爬到李玄胤脚边,帝王脸色始终冷着,眼底有轻易可见的厌恶,这抹厌恶让陈贵人不禁绝望胆寒,她错了,即使她比泠常在位份高又如何,没有圣宠,她连墙头的一颗野草都不如。
直到圣驾离去,陈贵人知求情无果,神色恍然地瘫坐在地上,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恨意。
……
隔着一道珠帘,婉芙依旧可见陈贵人怔然绝望的神情,奇怪的是,她见陈贵人这般,并无欣喜,反而涌出些许悲凉。譬如冷宫死了被抬走的嫔妃,无人去问,无人关心,后宫的女子步入这道宫墙,就已经身不由己。
今日这事,她全然是仗着圣宠,若无这分圣宠,皇上九五之尊,又怎会去管这等琐事。
但这分圣宠并非永久,总有如花的女子入宫,她的容颜总有衰老的一日。
婉芙垂下眼睫,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不过早已无所谓,只要让宁国公府偿还掉余家的债孽,她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在想什么?”
李玄胤靠着椅背,眼眸探寻。这女子自上了銮舆就不声不响,一句话也不说。他钳起她的下颌,指腹抹去了那抹污渍,女子眼尾依旧泛着红晕,好似见到她总是这般,由着人欺负,落魄可怜。
“嫔妾只是高兴,皇上能相信嫔妾,嫔妾在想皇上待嫔妾这么好,嫔妾都快离不开皇上了,若有一日嫔妾不得宠了怎么办。”女子依偎到他怀中,眼睫上挂着晶莹。
难得她这么乖,李玄胤抚着她的青丝,鬓发间只斜斜簪了一只梨花簪,微微皱眉,自己赏了她那么多,她就打扮成这样?
见她神色落寞,忍住没说出口,只道了一句,“油嘴滑舌。”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柔柔软软,手感甚好。彼时的李玄胤并未将婉芙最后一句放在心上,圣宠无常,眼下他新鲜劲儿没过,确实喜爱极了这人,他也不知这份宠爱会有多久。他随性惯了,宫里不多她这么一个,即便自己日后宠了旁人,有庄妃在,她在这宫里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
宫里藏不住秘密,尤其陈贵人被降位这么大的事。各宫很快听说,传得绘声绘色,让人愈发嫉妒艳羡泠常在的圣宠。
皇后净过手,拿帕子擦着手背上的水珠,眼底划过一丝不争气的怒恼,“蠢物!”
“现在人在何处?”
梳柳方听了人传话,料想陈贵人还在宫道上未走。
她回过话,斟酌道:“娘娘,皇上对那泠常在是否太过宠爱了些。”
皇后习以为常,“当初应嫔圣宠时不也是如此。皇上宠爱一向随心,无意能得,不知何时因一句话也能失了圣心。”
她将帕子递给梳柳,眼眸淡淡,“泠常在生的是美,可惜是个不中用的庶女。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有家世依靠,她又能得意到几时。”
梳柳不再说话。
她是娘娘的陪嫁丫头,在王府时就见过了皇上宠爱的姬妾侧妃,确如娘娘所说,皇上得了兴致便宠,失了兴致就如今日的陈贵人一般,即便没错也是错,若错了那就是错上加错。
但好歹那女子会有皇上的宠爱,娘娘到如今,都不曾得过皇上的半分怜惜。梳柳看惯了娘娘漫漫孤寂的长夜,还是不禁为娘娘心疼。
……
圣驾去了金禧阁。
相比于金禧阁的热闹,凌波殿要显得冷清许多。
庄妃正指挥人翻着私库,打算给金禧阁那边再送些珠宝首饰。她这私库里的东西多,琳琅满目,好些都落了灰尘。
“娘娘,圣驾去金禧阁了。”碧荷带着人捧着大小匣子,路走了一半,就听见金禧阁的动静,便没再往前走,捧着匣子回了凌波殿。
庄妃不悦地蹙眉,嘴里嘀咕,“皇上怎么赶这个节骨眼去了。”
碧荷习惯主子的出口不逊,总归皇上也不在意,凌波殿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忌讳的。
“罢了,等圣驾走了再去吧。”庄妃不耐地拂了下手,看见那玉盘大的红宝石上面落满了灰,眉心微蹙,“将那些珠宝都擦擦,别让人嫌弃了。”
即便早知娘娘财大气粗,碧荷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这么大的宝石不吓到泠常在就不错了,怎会遭人嫌弃。
碧荷清楚自己娘娘的性子,指着人手将那些个翡翠珠宝擦干净些。庄妃这才放下心,回了寝殿。
那头婉芙还不知将有富贵砸到头上,到金禧阁,太医也正好赶到。太医昨夜刚走,还没歇过来,又被人叫了去,但这主子是皇上宠妃,他可不敢显露任何不满。
施过针,缓过痛楚,婉芙恹恹地躺去榻里。
太医又叮嘱几句,“主子动了筋骨,需卧榻修养十日,这十日切莫再走动了。”
婉芙埋头在引枕里,声音闷闷的,想到受了伤的秋池,又道:“我的婢女也受了伤,劳烦太医去看看,开几副方子。”
太医犹豫着向旁边的皇上请示,见皇上点头,才应下退了出去。
一早去坤宁宫问安,婉芙此时有些困,昏昏欲睡之时耳边听男人沉声道:“十日内看好你们主子不许出金禧阁,无朕允,不准储秀宫外任何人踏进金禧阁。”
“有违者,杖毙。”
婉芙眼睫一颤,困意顿时没了,她侧过脸,手伸出帷幔扯了扯男人袖上的龙纹,“皇上,嫔妾没事。”
李玄胤坐下身,将袖上的手拿开,脸色没有銮舆时的缓和,“这叫没事?”
她倒是能忍,若非太医道明,他不知她竟伤得这么重。
“朕遣人去跟皇后说,你这十日老老实实在金禧阁养伤。”
婉芙慌了下,也不管皇上脸色,着急地去拉他衣角,“皇上去说,岂不是叫人以为是嫔妾恃宠而骄了!”
李玄胤冷哼一声,这次没将那只柔荑拂开,握在了掌心中,“你今日让朕给你做主,不就是恃宠而骄?”
“本就是陈贵人的错,嫔妾也只想罚她身边的宫人,谁知皇上罚得这么重,还吓到了嫔妾……”床榻里的女子窝在被褥中嘀嘀咕咕,越说越不像话。
什么叫他罚得重,还将她吓到了,合着自己就不该向着她,
李玄胤嘴角一扯,将那只手扔开,脸色微冷,“你觉得罚得重了,朕现在下旨将陈常在位份升回来。”
“不行。”婉芙挣扎着要起身,腰背的疼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女子一疼,就开始哭,李玄胤简直被她哭得没法子,重新按住她的手,那人却得寸进尺,扑到了他怀中,泪眼巴巴的,“圣令已下,皇上怎么能朝令夕改。”
她边说,边在他怀里拱拱了,身子柔软,让他又记起了那事时的滋味。
李玄胤垂下眼,没给她好脸色,淡淡道:“朕只是觉得罚得太重了……”
“不重,不重!”不等他说完,怀中黑乎乎的发顶飞快地摇了两下,怀里人仰起小脸,眼尾红得可怜,“皇上圣意英明,嫔妾觉得甚好。”
她弯着唇,眸子清亮如珠。
李玄胤嗤了声,指腹掐住她的脸蛋,“净给朕惹事生非!”
婉芙依偎在帝王怀中,任由男人训斥,她清楚,皇上本就不是真的动怒,甚至几分喜爱她哭闹的小性子。她眼睫微微垂下,只是可惜了,刚得了圣宠就要修养十日。
第26章
前朝有事, 圣驾并未停留多久,回了乾坤宫。
皇上一走,婉芙就没了精神, 懒洋洋地躺回引枕上, 千黛进来给她上药。她在外面候着,里面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
昨日她就惊讶于主子对皇上的娇气无礼,她侍奉先太妃时, 太妃恪守宫规, 侍寝不敢有半分逾矩,别说先帝, 就是在当今皇上这, 她也没见有那个嫔妃敢在皇上面前这般娇纵。
千黛神色复杂,走到床榻边,拿出煎好的药为主子擦拭。
婉芙撑着脸,趴在床榻里,今日的事儿怕是又要让她在后宫里出一回风头。不过有皇上那句话,外人进不得金禧阁,她确实能清净一段日子, 只是十日太长,她这十日都不能侍寝,焉知伤痊愈后皇上还记不记得自己。
“秋池的伤如何?”她侧头去问,这丫头倒是机灵, 既是陈德海挑出的人,也够忠心,放在身边确是好的。
千黛将药揉到手中, “主子放心,秋池只是擦伤了手臂, 并无大碍。”
婉芙点点头,“将我那只梨花簪赏与她吧。”
千黛惊愕,那只梨花簪看似素净,却是由上好的白玉雕镂而成,是御赐之物,主子竟就这么赏给秋池。
她抿了抿唇,没将那些话说出口。
婉芙手臂托住下巴,眼皮慢慢耷拉下来,疲乏倦怠,意识逐渐朦胧,将要睡着时,潘水在外通禀,“主子,庄妃娘娘过来了。”
皇上只下令禁止储秀宫外的人入内,确实未说过里面的人不可以过来。
婉芙微讶,想到庄妃送她的那些珠宝颇有头疼,但庄妃品阶要比她高,总不能推拒了去,遂让人迎进来。
庄妃一入寝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用帕子掩了掩鼻子,“太医院给你开的什么药,这般难闻。”
婉芙微微侧过脸,看见了庄妃发鬓间簪着的珍珠翡翠,满目琳琅。虽为招摇,却与她极为相配适宜,反而独有韵味。
“娘娘怎么来了?”
婉芙要起身做礼,庄妃快步上前去扶她,“你伤成这样,本宫又不缺你这一拜。”
说着,她朝外面招了招手,紧跟进来十余个捧着长匣的宫人,将寝殿挤得满满当当,匣子打开,亮出各式的珠宝首饰,玉盘大的宝石,鸽子蛋大的珍珠……十余个匣子,少说也得值几座城池。
婉芙幼时在外祖家见惯了金银财宝,此时也不禁看傻了眼,甚至有种被养着的错觉。她咽了咽唾,“娘娘,这些是……”
“送你的。”庄妃抬了下手,宫人们抱着匣子出去,一个接一个放到外殿的凭几上。
婉芙受宠若惊,摆手推辞,“娘娘已经送的够多了,嫔妾实在是不能再收了。”
“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私库里放着也是放着,你若不想要就随便打赏了下人。”庄妃满不在乎道。
婉芙眼皮子一跳,那么大的宝石,她打赏哪个下人怕都得被觊觎。庄妃既然这么说,就是不打算收回去了,但她还是不解,庄妃为何对自己这般好。
婉芙正狐疑,听庄妃问她,“本宫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熟识,你可记得本宫?”
庄妃生了一双好看的眉眼,为人飒落,但这双眉眼却生生让人看出温婉来。同是越州水乡出身,清水养人,确实是相似的柔婉。
婉芙那岁去府时年纪尚小,记忆里没什么印象。
她双手托住下巴,半张小脸在手心中,那双眸子愈发昳丽,“嫔妾外祖是越州余氏,不知娘娘记不记得。”
“越州余氏?”庄妃微微拧眉,忽想起,惊诧道,“是两年前一夕破败的余家?”
说罢,庄妃倏地捏起帕子掩住唇角,歉意道:“本宫非有意……”
婉芙神色暗淡,勉强撑起一个笑,“无妨的。”
庄妃是后宅女子,多从父兄耳中听到过余家。余家老爷子肱骨风流,虽是商人,却毫无商人重利钻营的姿态,反而喜穿寻常的圆领长袍,言诚智睿,像个文人雅士,是以那时父兄都喜和余家经商往来。
没过多久,父亲暗中搭上了三皇子的线,为避人耳目,和余家的关系这才慢慢淡下来。
直到两年前,她在父兄的家书中得知了余府一夕破败的噩耗,兄长感叹幸而当初父亲明智,追随了当今,不然就要落得今日余家局面。
当时她也只是唏嘘一番,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见到余家老爷子的外孙女,她心绪颇为复杂。这姑娘看着讨巧惹人怜惜,不知心中背负了多少,这才升位两日,就弄得这满身的伤,后宫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庄妃轻轻叹了口气,抚了抚婉芙的垂下的青丝,“你也是不容易。”
这一句话,是真切带上了心疼,让婉芙鼻尖一酸,她垂下眼遮住眸底的感伤。
庄妃留下了十余匣子的珠宝首饰,还有上好的凝脂膏和补气血的灵芝雪莲,满满堆了一凭几。饶是千黛也被这大手笔吓到,试探问金禧阁可要回一些礼。婉芙想起庄妃绫罗绸缎的配饰,确实不知自己该回什么,而且庄妃娘娘好似也看不上这些宫里的东西,处处嫌弃。她好笑地摇摇头,“不必了,伤好后我亲自去一趟凌波殿吧。”
……
听闻泠常在受了伤,好事的嫔妃便想去金禧阁看上一眼,看不看泠常在不重要,要紧的是说不定能见到皇上,结果人还没踏进储秀宫,就被一道旨意拦了下来。
无圣令,不得进储秀宫。众嫔妃恨得牙痒痒,偏生泠常在那么好的命,陆常在因为有了龙裔才能安然待在吟霜斋里,泠常在是不过是受了小伤,竟让皇上亲自下旨,无圣令,不可进金禧阁。
到坤宁宫问安时,不免有人提起此事,要向皇后告状,泠常在目无尊卑,不敬上位。
皇后眼色淡淡扫向说话的嫔妃,“泠常在病重,需修养十日,是皇上亲自下的令,难道你想质疑皇上不成?”
那嫔妃脸色一白,倏地跪下来,声音发颤,“嫔妾绝无此意,娘娘明鉴。”
因有了陈常在的前车之鉴,又有皇上亲自下令,旁人心中再气,也不敢再说什么。
千黛进来给她擦净腰背的伤药,又用凝脂膏涂抹伤过的地方,女子的皮//肉细腻白皙,只是有些许的红痕遍布在上,她有些心疼,这位新主子不过及笈的年岁,谁能料想竟遭遇了这些。
千黛擦过了凝脂膏,回头时见主子正托着下巴出神,迟疑地问道:“主子可是在想皇上?”
婉芙哀怨地嘟起嘴,“五日了……”
五日过去,别说来看过她,就是派个传话的都没有。待再过五日,她伤好后,这后宫里哪有她的位置。
千黛想到伺候先太妃时,太妃也是想要先帝多来看看自己,但太妃从不会说出口,日子久不见了,也只是会在廊庑下静静站上一日,这位主子倒是不一样。服侍了多日,她瞧着这位主子的性子倒像从小被宠着长大的,有些小心思,面上装得老成,却娇蛮得可爱,与先太妃半分不像。
“主子若是想皇上,不如奴婢让潘水去一趟御前,请皇上过来。”千黛为婉芙妥帖地拉好衾被,慢慢说道。
婉芙舒服地躺在床榻里,觉得养伤这几日筋骨都松懒了,陈德海果然会挑人,千黛性子确实很是妥帖。
遣人去御前是一定要去的,关键是怎么去,才能与那些嫔妃不同,让皇上能记住她。
婉芙眼眸轻动,微眯了眯,似是随意问道:“千黛,皇上赏赐的私库里可有薄如蝉翼的纱衣?”
私库的账册都在千黛手中,她想了下,确有一件,只是主子如今这样,怎能不顾忌自己的身子强撑侍寝。
婉芙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翻过身,眸子闭上,懒洋洋道:“随便从御膳房端份羹汤,连带那件纱衣一丝送过去。”
千黛欲言又止,见主子实在乏困,才没多说。料想主子心中有考量,她照做就是了。
……
乾坤宫
正殿中皇上召集了近臣商议政事,到晌午,御膳房送来的午膳也没送进去。
陈德海愁的眼珠子直往里瞄,这几日中秋的事加朝堂的政务,皇上每日到夜中才安置,别说去后宫了,就是自己安寝的时辰都不够。
皇上一向勤政,可这勤政也要注意身子才是。陈德海虽是大太监,近身服侍,但终究是个奴才,多劝一句还好,若日日唠叨,只怕皇上会不耐烦地把他扔到别的地方。
也是可怜这几位老臣了,一把年纪,晌午还要饿着肚子当差。
陈德海正愁闷着,就见打远进来一个小太监,瞧着眼熟,他细想一番,记起来,是泠常在身边的人。皇上也有四五日没进后宫,想必泠常在也是等得急了。其余都不值得提,要紧的是让皇上歇歇,虽不是泠常在本人,也是顶用的,把皇上请去金禧阁好生歇几个时辰。
那小太监还未近前,陈德海乐呵呵地去迎,“可是金禧阁的人?”
潘水以前在别宫当差,只见过陈公公一两面,印象里陈公公是御前红人,旁人可劲儿地去巴结,陈公公对此都是没甚好脸儿,他还是头一回看到陈公公如沐春风的脸色。
“主子吩咐奴才给皇上送羹汤。”
如陈德海所料,他让这小太监等一会儿,自己进去通禀。
皇上下朝就将这些朝臣叫去了殿里,又吩咐人摆置了圆凳,是促膝长谈的架势。此时陈德海一进去,那些愁闷苦脸的老臣就双目含涕地朝他看来,视他如救赎。陈德海面不改色地进去,躬身福了礼,“皇上,晌午了,金禧阁遣人来送了羹汤。”
李玄胤正与朝臣商议奏疏的个中细节,正至中途,见忽然陈德海进来,不虞地拧起眉,又听他说是金禧阁来的人,眼皮子一跳,推了下拇指的扳指,微咳一声,正欲说话,只见下面一个朝臣仓惶地站起身,“皇上怎会轻咳,可是龙体有恙?朝政再忙,皇上也要注意身子啊!”
其余人听过,也是一脸忧色地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说话,个中也不知谁说了句,“晌午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用午膳吧。”
陈德海听着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也不怪这些朝臣,卯时进宫上朝,到晌午也未歇息,确实是累的不行。
李玄胤倚靠到龙椅上,听着殿里喧哗,吵得他头疼。
“行了,今日便到这。”
皇上发话,那些七嘴八舌地争论登时消了去,各朝臣无不是面带遗憾,意犹未尽,嘴中说着忧心国事,双腿却争先恐后地出殿门,生怕皇上反悔一样。
李玄胤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眼眸睇向陈德海,陈德海觑到,倏地低头装死。
“金禧阁那人呢?”
陈德海忙让人进来。潘水做过礼,将羹汤和长匣呈上去。
羹汤是御膳房寻常的口味,与别的嫔妃送过来无异,那人是半点心思没花。
李玄胤掠了眼,注意到置着的长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拿件鲛纱薄衣。他眼眸晦暗下去,忽而嗤笑一声,站起身吩咐道:“传膳到金禧阁。”下了御阶,对潘水道:“那长匣里的东西给你主子拿回去。”
潘水遵命。
陈德海不禁纳闷,泠常在倒底送了何物,不仅将皇上请了去,这东西竟然也不留下。他往那长匣瞄了眼,脖颈一凉,高位的帝王睨着他,陈德海讪笑,立马收回了眼。
……
皇上五日不进后宫,这一进,又是去了金禧阁。嫔妃们又气愤起来,泠常在不是病重得下不了床,皇上怎还会去她那。气愤无用,谁让自己没生得一副好姿容,讨不得皇上喜欢。
婉芙有四五日没沐浴,只用帕子擦了擦身子,潘水走后,她就起了身,让人备水沐浴。
千黛苦劝无果,遂只能多唤几个人手,搀扶着主子,坐到浴桶中。婉芙想到庄妃送的那些蜜粉,让人拿来备着,沐浴后涂上一些。
一刻钟,婉芙叫两人搀扶着从浴桶中出来,纤纤玉足踏地,铜镜中映出女子窈窕婀娜的身形。过了这些时日,婉芙倒没之前那么疼了,只是行走时有些无力,须得人扶着。
千黛拿出大巾裹住她的身子,擦拭净肌肤的水珠。主子病时都是她擦的身,即便如此,再见到主子的玲珑身姿她还是忍不住赞叹,该挺的挺,该细的细,丰盈纤瘦,无一不恰到好处。她擦过月匈月甫到臀儿小腿,为主子换上新的中衣。
行走对现在的婉芙而言是个苦差事,她怏怏地爬到床榻上,千黛给她擦拭湿法,她侧过脸,闷闷道:“千黛,我腰疼。”
千黛可心疼坏了这个小主子,忙唤人去拿药,又不禁自责,“怪奴婢不好,早该拦住主子才是。主子可要传太医?”
婉芙摇摇头,“缓缓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守门的小太监进来传话,“主子,皇上来了。”
婉芙想起身什么,蓦地把埋在引枕中的脸抬起来,“快去把蜜粉拿来。”
千黛稍有迟疑,那蜜粉涂上一些就有暗香,主子本就绝色,皇上又本是不体谅人的,此时若是没轻没重,若再伤上加伤就不好了。
“主子,要不今日就算了。”
婉芙知她是关心自己,道:“我自有分寸。”又推她一下,“快去。”
千黛去取了蜜粉,捻上一撮摸到婉芙耳后,她没用太多,只轻轻一碰就拿开。
刚收了蜜粉,外殿就传进福礼的动静,千黛刚过屏风,见一道明黄衣袍,她低眼做礼。
李玄胤没看她,进了寝殿。
重重帷幔遮掩住了里面安然躺着的女子,他抬手掀开青碧挑线帷幔,坐到床榻边,里面女子微阖着眼,似乎睡去。
李玄胤看一会儿,那双蝶翅的眼睫忽抖了下,他勾了勾唇,换了姿势端坐,见人还不睁眼,遂站起身,“既然你们主子睡着,朕便去锦画坞坐坐。”
“皇上!”婉芙睁开眸子,一脸幽怨地看着站在床榻边的男人,又蓦地翻过身,“皇上不想看见嫔妾,走好了,反正这五日一日都没来看过嫔妾。”
“你是在怨朕?”李玄胤眸子眯了眯,俯身捏住女子的脸蛋,“仗着朕宠你,脾气就这么大?”
那人闻言,嘴里嘟囔,“嫔妾病了这么久皇上都不来看上一眼,哪里宠着了。”紧跟着鼻腔里“哼”了声,小嘴微撇,哪有当初勾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
李玄胤黑了脸,后宫那么多温婉妥帖的女子,他都不曾多留意几分,怎么偏偏挑中了这人,怕就是因她这与旁人都不同的新鲜劲儿。虽爱闹,却有分寸,也不似宁贵妃的张扬跋扈。
他抿住唇,靠近时,才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沁着鼻翼,浅淡舒心。李玄胤不喜燃香,偏后宫女子皆爱如此。但她这股香不同,淡淡的,若近若离。
李玄胤指腹在那手感极好的脸蛋搓了搓,直到那层细白的肌肤生了红,那女子终于受不住,翻过身来看他,眼眸盈水,“皇上就会欺负嫔妾。”
这时候御膳房的晚膳送来,陈德海在外犹豫一会儿,磨磨蹭蹭地传膳,皇上进了寝殿好一会儿了,虽说泠常在有伤在身,皇上再不体谅人,也会顾忌着,但这么久没出来,他还真拿不准。
正忐忑时,寝殿里冷冷扔出一句,“呈进来。”
陈德海松了口气。
婉芙也未用午膳,是有些饿,往日都是千黛将引枕垫在她身下,扶着她起身,但这时千黛不好进来,皇上再宠她,也不会干这等奴才做的事。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又去别扭地拿引枕。
李玄胤回头就见那女子折腾得小脸通红,额头生了薄汗,他微拧眉,站过去,拿起引枕拖着婉芙的背塞到腰下。
婉芙受宠若惊,执拗道:“嫔妾自己来。”
李玄胤为君这么多年,头一回伺候人,都是她。偏这女子还不领情,他冷冷一嗤,“下回朕不跟你抢。”
传膳进来,陈德海入寝殿时就听皇上这么一句,且脸色不好,他不敢多看,心中也无担忧,皇上跟泠常在置气,泠常在总能有本事哄好,也不用他操那份心。
婉芙食量小,只喝了小半碗粥就不想再吃了,千黛在旁服侍她漱口。
后宫不是没有嫔妃为了维持身形刻意少吃,或是在他面前故作腼腆柔弱,吃两口就放下木筷。李玄胤一时不知这女子是前者,还是后者,亦或是单纯的少食。
但他没说什么,对于这心思颇多的女子,他更相信是两者都有,那些话他说得腻了,此时也不愿去说,她若是饥饿,待他离开,自会吩咐人传膳。
婉芙不知自己只是单纯的吃不下在皇上心中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吃过午膳,宫人撤了桌,千黛去将槅窗打开通风,正是后午,秋日暖融融的光照进寝殿,让人不禁昏昏欲睡。
婉芙将身子往床榻里挪了挪,“皇上在金禧阁歇过晌再回乾坤宫处理朝政吧。”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坐着,黑眸睇向榻里的女子,“你倒是胆大,也敢安排朕的行程。”
在她这歇过晌,就回乾坤宫处理政务,算盘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
婉芙似是惊讶,“皇上不是说政务繁忙吗?在嫔妾这歇晌过,不去处理政务还要去哪?”
她眸子很是无辜,好似被冤枉得委屈。
头一回吃瘪,李玄胤听得脸色铁青,偏她确实处处挑不出错。若是旁人,谁敢这么大胆与他顶嘴。
李玄胤黑下脸,唤人,“陈德海。”
“皇上要做甚?”婉芙以为他要走,一下拉住,“晌午了,皇上歇歇吧,皇上不心疼自己,嫔妾也会心疼的。”
她会心疼?
简直胡言乱语。
李玄胤压了压太阳穴,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住来,“朕让人进来给朕更衣。”
婉芙愣了下,这才“哦”了声,乖乖地躺回去。
直到没了动静,陈德海才敢进来,皇上自然不会对泠常在真正生气,但这气出不来只能撒到陈德海身上。更衣时,陈德海心头突突跳,就怕皇上冷眼。
这一晌午过得并不消停,唯独被放回府上的朝臣,累了大半日,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第27章
庄妃一向是不喜后宫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 即便去御花园吹风,也要走最僻静的那条路,许是今儿气运不好, 在亭中吹着徐徐凉风, 没坐多久,就有两人走了过来,屈膝跟她福礼。
“今儿真是巧了, 嫔妾竟见到了庄妃娘娘。”
先说话的人是刘宝林, 跟在她身边稍素净的女子是沈才人。
这两人都是宫女出身,经常走在一起也不出奇。
庄妃不喜与后宫嫔妃为伍, 但有些体面她还是会给去一二, 略点了点头。
见两人没有离开的意图,便先起了身,“本宫坐得乏了,两位妹妹自便。”
庄妃不愿与她二人说话的态度太过明显,两人面色一僵,刘宝林道:“是嫔妾打扰娘娘赏景了,该走的是嫔妾才对。”
说着, 两人规矩地福了身,离开了长亭。
“倒是有规矩。”庄妃看着两人走远,坐回来,饮了口茶, 她确实未坐够。
……
那日过去,婉芙就没再让人去乾坤宫送羹汤,她没再去, 效仿的人却接二连三,让陈德海烦不胜烦。
后宫嫔妃都抱着一丝侥幸, 以为皇上会接了羹汤,临幸自己。殊不知御膳房的汤都一样,皇上去不去,得看送的人是谁。大多的汤水都没送到御前,进了下人肚子里,生生将两个看门的小太监吃得珠圆玉润。
到第八日,婉芙下榻腰背就没那么疼了,不禁感慨太医这副药好用。
她闷在殿里这几日,庄妃时不时就会来寻她说话,尤其得知她是越州余氏外孙后,像见到亲人般更是热络,来一回便搬一回珠宝,婉芙看着那一匣接着一匣的珠宝首饰颇为汗颜,她这是要皇上赏赐多少才能还得起庄妃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石玉器。
庄妃后午来看她时,坐下没多久,脸色就有些发白。
婉芙细眉一皱,“娘娘是身子不适?可传了太医?”
说着,她就对外面唤道:“千黛,传太医过来。”
“你莫担心,我没事。”嘴里说着没事,喉中却生出一阵干痒,猛地咳了两声。
这让婉芙怎能不担心,她近前去扶,将庄妃扶到软榻上,又倒了两盏温水让她饮下,压住喉中干痒。
“昨日见娘娘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病了。”婉芙抿住唇,眼底溢出担忧之色。
庄妃饮下那盏温水就好了许多,她摇摇头,“许是这几日转凉,在御花园吹多了凉风吧。”
半个时辰后,太医赶过来,为庄妃诊脉。
“如何,庄妃娘娘为何身子有恙?”婉芙问道。
庄妃也有些不解,她身子一向爽利,很少有大小病痛,这是头一回吹几日风就有些乏力头痛。
太医皱起眉,心中纳闷,庄妃娘娘脉象只是寻常的风寒之症,为何还会有一些体虚。他安慰自己,或许是风寒致使的体虚。
“娘娘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待臣开几副方子,按时服下,相信不日就会痊愈。”
得知是风寒,几人才放下心。
太医离开,庄妃拍了拍微热的脸,嘀咕道:“真是怪了,我以前从未有过风寒。”
碧荷为她裹了裹领口,自责道:“都是奴婢不好,如今转凉,就不该让主子再去长亭那坐着吹风。”
婉芙微微蹙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若是寻常的风寒,何太医何须迟疑那么久才说出病症。但何太医是皇上的近臣,总不能害了庄妃。
“娘娘方才说是常去御花园中的长亭?”
庄妃点头,“也是巧,这几日刘宝林和沈才人也回去,只是看到我都会避开。”
刘宝林曾是璟嫔身边的宫女,而沈才人则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同为宫女,不同的是,刘宝林是有璟嫔扶持上位,沈才人却是背着皇后上的龙榻。事出有疑,但也只是她的猜测,无凭无据,还是谨慎为好。
她敛下心神,“娘娘如今养好身子才是要紧。左右嫔妾身子也好了,娘娘安心待在凌波殿,嫔妾保准每日都会前去叨扰,只怕娘娘会嫌嫔妾烦了。”
“你这小妮子,还敢打趣本宫了。”庄妃可记得婉芙刚来拜见时,小心翼翼,生怕出了错处,这才几日,就原形毕露,让她颇为感慨,若是余家老爷子还活着,何至于让亲外孙女入这吃人的深宫。
庄妃回了凌波殿,婉芙却因这事心神不宁。
在这宫里,须得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疏忽。庄妃入宫这么久,从未出过岔子,那些人若是下手,真正要对付的人也只会是她。
婉芙入宫前就知今后凶险,她并不害怕,只是若因此连累了庄妃,才真的让她愧疚。她看得出来,庄妃住在这深宫里只是权势利益的无奈,外有秋家撑着,宫里有帝王维护,旁人敬重十分,不敢逾矩。而且因着越州之故,庄妃待她是真的很好。
外面传了午膳,婉芙无心再用,草草吃了两口,便对千黛道:“你可注意庄妃娘娘这几日是何时去的御花园?”
千黛略一思忖,记起来去传膳时,在路上碰见的庄妃仪仗,“近暮晚,庄妃娘娘会去东边的御花园小坐。”
婉芙点点头,“待到了时候提醒我。”
“主子是疑心……”千黛压低声,却未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其实她心中也怀疑,庄妃娘娘身子一向康健,怎么偏偏这时候出了岔子,而且宫中都知皇上下了令,储秀宫以外任何人无圣令不得入内,主子病重,只有庄妃日日会来,那些人不会害庄妃,真正要下手的人只有主子。
倒底是在宫中经过事的人,不需婉芙挑明,就知了她的意图。
婉芙眼帘淡淡垂下,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去看看才知道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
到了后午,婉芙去了庄妃常去的那处御花园。
此时几近暮晚,正是晚膳,庄妃不喜后宫女子,故而便挑这个没人的时候。正因如此,婉芙才更加怀疑,怎会这么巧,撞见了刘宝林和沈才人。
庄妃常坐的是最里面的长亭,千黛在圆石凳上铺了绒毯,婉芙落下座,这处近湖,风吹过,水生波澜涟漪,璀璨霞光映于湖面,缱绻绵长,仿佛一幅古老沉寂的画卷。
叫人不由生出一种浓浓的忧伤之感,婉芙忽明白了庄妃为何日日到这亭中小坐,除去此处无人,这处湖景实属像极了越州水色。
千黛瞧见远处过来的两道人影,附到婉芙身侧,低声,“主子,人来了。”
婉芙理起心绪,回过头,见远远走来的两人。她瞧着眼熟,陆常在险些落水那回,她湿着衣裳并未看清后宫的妃嫔,倒是明瑟殿野猫那桩,不动声色地打量过。
两人过来,见是她,还有些讶异,刘宝林位份低,先福了身,“嫔妾请泠常在安。”
常在要比才人低上一阶,是以,婉芙也起了身给沈才人福礼。
沈才人脸色淡淡,或许因为三人中位份最高,眼光有些傲气。
婉芙没在意,笑道:“常听庄妃娘娘提起此处景色,才来这处看看,是巧了,遇上二位。”她顿了顿,又道,“庄妃娘娘还说我若来这,必会碰上两个姐妹,原是沈才人和刘宝林。”
“庄妃娘娘跟姐姐说起过我们?”刘宝林诧异,手心捏紧了帕子,飞快地问出声,眼眸闪了下,似是觉得不妥,解释道,“娘娘不喜人多,我二人每日都是请过安就走,不愿多打扰娘娘。”
婉芙娟帕抵唇,眼眸惊道:“沈姐姐和刘妹妹日日都来?庄妃娘娘倒是没与我提过这事。”
刘宝林哑然,神色微慌,沈才人懊恼刘宝林的愚蠢,扯住她的衣袖,如常道:“我二人身份低微,这时御花园嫔妃不多,又甚是凉爽,故而才会巧遇庄妃娘娘。”
婉芙将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看来沈姐姐和刘妹妹身子倒是康健,庄妃娘娘吹多了凉风受了风寒,近日天凉,二位可要当心了。”
话落,刘宝林眼中一亮,被沈才人一掐才憋住了嘴里的话。
沈刘二人没坐上多久,离开了长亭,婉芙观二人向西走,是离开御花园的方向。
婉芙眼眸凉下来,“潘水,你去看她二人要去何处。”微顿,又加道,“远远跟着,莫叫人发现了。”
潘水应声,待到没了两人踪影,才悄悄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潘水从外回来,跪身道:“主子,奴才跟到西宫道,沈才人和刘宝林遇到宁贵妃,受了责罚,奴才怕人察觉,没再继续等着,折了回来。”
此时已是暮晚,天际只余一丝微光。
婉芙眉心微蹙,怎么会这么巧遇到宁贵妃,“你可知她二人为何受到责罚?”
潘水惭愧摇头,“奴才跟得太远,并未听清。”
“罢了。”婉芙起身,坐得久了还是有些腰酸,千黛见主子动作迟缓,忙伸手去扶。
“主子是怀疑沈才人和刘宝林是有意受得宁贵妃责罚?”
婉芙沉思,“沈才人是个聪明的,怕是看出我在试探她,才有意拖延时间。若非潘水折回,再停留下去,许就叫人察觉了。”
另一头,近日皇上要么处置政务,要么就去金禧阁,宁贵妃已有小半月没见过皇上,今日又被两个贱人冲撞,简直晦气,她冷冷白了眼二人,让宫婢看着罚跪一个时辰,不到时辰不许起身,这才坐上仪仗离开。
一个时辰后,宫人扶着两位主子起身,沈才人无暇顾忌发麻的双腿,眼眸看向方才跟过来的宫女,“可有人跟着?”
那宫女摇摇头:“主子放心。”
刘宝林松了口气,“沈姐姐是否太警惕了,那泠常在一看就是个长得好看些的草包,若无圣宠,跟我们有何区别?”
“闭嘴!”沈才人后悔为何带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蠢货,“璟嫔和江贵嫔在她那儿吃得亏你都忘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日后你我少些来往,免得叫你拖累了。”
说完,沈才人一眼没再看她,由宫人搀扶着出了西宫门。刘宝林被沈才人最后那句话气得发抖,狠狠啐了一口,气恼着跺脚,“你才是没脑子的蠢物!”
……
晚膳没用,婉芙又是常在品阶,不可用仪仗,踏入储秀宫门,她几乎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
甫一进金禧阁,就见一个眼熟的太监迎了过来,正是陈德海,“哎呦,泠主子您可算回来了,皇上在这等您大半个时辰了。”
婉芙来不及反应,就被人又扶又拖的带进了殿门。
李玄胤斜倚着软榻,手中一卷书册,却只翻到前两页,显然心思不在。听见动静,才转开眼,视线淡淡地朝进来的女子看去,脸色并不好。
“去哪了?”
婉芙有些心虚,庄妃的事只是她怀疑猜测,太医都看不出,若无确凿证据,届时被沈刘二人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拿掉男人手里半个时辰只翻了一页的书册,“嫔妾去了御花园逛逛。”
李玄胤睇着她,伸手掐住她的下颌,“朕不知你这般喜欢看花?”
婉芙厚着脸皮回道:“嫔妾自然喜欢,皇上不知道嫔妾的可多了。”
李玄胤冷呵一声,按住她的腰身,免得在怀里乱动。
“伤好了?还有力气乱跑。”
婉芙眼眸眨了眨,在男人怀里拱了两下,亲住凸出的喉骨,又娇又媚,“皇上既然来这,不就是知道嫔妾伤好了嘛。”
李玄胤喉头一滚,扣住她腰身的手掌也愈发用力,眼眸沉下来,掐住她的脸,不知是因她揭穿了自己的心思而恼怒,还是因她这般大胆而憋了口气。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等着这一日。
初尝她的滋味,还未贪够,便被迫压抑下来,愈是压抑,愈是旺盛。
婉芙有些后悔,为何要说出那句话转移皇上的注意。肚子饿过头竟也不觉得饿了,在那张软榻上,腰肢被大掌掐住,她无力地软在男人怀中,却听他在耳边哑声:“不是有力气乱跑么,自己动都不会?”
婉芙羞得只想捂上他的嘴。
事毕,皇上衣冠楚楚地理了理微乱的云纹外衫,而可怜的婉芙,赤着身子几近半死,趴在软榻上,乌发散乱,满是狼狈。
李玄胤见她模样,眉梢一挑,上前拍了拍女子的臀儿,“起来。”
婉芙哼唧了声,气得欲去拿衣裳盖住,却因提不起半点力气,最终只能囫囵地蒙住脑袋,半点不想去看后面的人。
男人餍足的时候格外好说话,此时李玄胤亦是如此。拉开她蒙头的衣裳,露出一张晕红娇媚的脸蛋,李玄胤道:“朕还有政务处理,你不起来,朕就走了。”
说完,那女子蓦地抬起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委屈得厉害,“皇上好没良心,用完嫔妾就将嫔妾丢了。”
“放肆!”
李玄胤简直被她气笑了,脸色铁青着站起来,将后面那句“朕打算接你去乾坤殿”憋了下去,他就知道,这女子近些日子是被他宠坏了,就不该给她好脸色。
“陈德海!”李玄胤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陈德海被这一声高喝喊得头皮发麻,方才听着动静,皇上显然是舒解了,不知泠主子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垂着脑袋进去,就听皇上道:“摆驾,回乾坤宫。”
他诧异,“皇上,那泠主子……”被一道冷飕飕的视线看过来,他知道,皇上是被泠主子气得改了主意,咽了咽唾,没将那些话说出来。
临出殿门前,他觑了眼皇上沉黑的脸色,还是自作主张地叫了恭送的奴才,他记得这人叫潘水,在泠主子面前很是得力。
待说过话,跟上銮舆时,里面有意无意传来一声轻嗤,陈德海满是冷汗得等着皇上斥责,却没了下文,他这才擦擦凉汗,看来这声传话是对了。
……
婉芙最近太得意了,才忘了形,见皇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去拦,又忍了下来。这般哭求圣宠,与后宫那些嫔妃何异。江铨后院的那些女子,得宠从不是靠求来的。
千黛服侍她穿衣,她卧在软榻里愁眉苦脸,这时潘水从外面进来,“主子,方才陈公公离开时与奴才说,皇上原本是想带主子一起回乾坤宫。”
婉芙惊愕,片刻,她拂了拂手让潘水出去。
“主子,方才……”千黛瞧着主子的脸色,没敢说话,方才她在外间伺候,听着里面说了会儿话,紧跟着就是主子抽咽声,她正收紧心神,又听见男子吞咽的闷哼,她便知里面在做什么,即便伺候过还是忍不住脸红,皇上待主子的宠爱,确实与别的嫔妃太不相同。
结果没等她放下心,里面又是一阵哭闹,紧跟着皇上铁青着脸出来,等她进去时,就见主子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软榻上,极为可怜。
婉芙柳眉颦颦,懊恼地坐下来,有些发虚,“为我梳妆,现在就过去。”
肚子还饿着,就要去哄人,烦死了!
……
朝中确有政务处理,李玄胤记起今日是那女子伤好第十日,料想是差不多好了,才去的金禧阁。
圣驾回了乾坤宫,案上堆砌的奏折翻到中途,李玄胤坐到御案后的龙椅上,指骨搭着御案敲了两下。这封奏折是大理寺近日的一桩案子,因牵涉朝中重臣,才向他请示。
他执起朱笔,在下面批红。这桩案子棘手,牵涉朝臣众多,不可轻易裁决。
陈德海进来上茶,看了眼时辰,“皇上,可要传晚膳?”
李玄胤收起笔,头也未抬,淡淡道:“人到哪了?”
陈德海知道皇上说的是谁,最近这泠常在颇得圣心,可是好一阵风光,回道:“圣驾一走金禧阁就开始收拾了,料想此时差不多该到了。”
话落,外面小太监进来通禀,“皇上,泠常在求见。”
陈德海眼睛一瞥,就瞄到皇上冷淡且嫌弃的脸色,“朕有折子要批,进来只会打扰朕处理政务,让她等着。”
陈德海撇了撇嘴,皇上分明巴巴地盼着人来,听泠常在这么快来了,心里指不定多乐着呢,偏计较金禧阁的事,还让泠常在等着,可真是小气。
自然,陈德海还是要在乾坤宫当差,一句多嘴的话都不敢说,面上恭敬无比,应过话,退出了正殿。
婉芙紧赶慢赶到了乾坤宫,结果被人拒之门外,还以要批阅奏折为由,婉芙哪听不出皇上这是有意折腾她。
她心底鄙夷皇上竟如此小心眼儿,脸上却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刚把人得罪完,再闹下去只会惹得男人厌烦。
她如是想,于是这么一站,就站了小半个时辰,腿酸得终于受不住。
殿里,陈德海计较着时辰,心里盘算着为泠常在求情,就听皇上问道:“多久了。”
陈德海忙去回:“小半个时辰了。”
李玄胤掀起眼皮子睨他,“你倒是记得清楚。”
陈德海一惊,吓得低下头,“奴才不敢。”
……
婉芙揉着发酸的腿进了殿,装模作样地福了身,也不等皇上让她起来,兀自上了御阶,“嫔妾站得累死了,皇上也不知道心疼嫔妾。”
她自然地坐到男人怀里,李玄胤竟也顺手将人抱了过来,待回神时,那女子已经没个脸皮贴到他胸口,小声地嘟囔埋怨,哼哼唧唧的,忒惹人烦。
李玄胤眉宇皱起,脸色冷淡地推了推怀里的人,“起来,朕还有政务。”
“不要,皇上这样也是能批的。”像怕他会再推她似的,两条手臂八爪鱼似的抱住他的腰身。
能批是能批,但后宫不得干政,这些折子怎么能给她看。
李玄胤颇为后悔让她跟着进来,寒着脸,没惯着她,将两条手臂扯出来,“朕最后说一次,下去。”
婉芙仰起脸,见男人脸色甚是难看,大有她不下去就把她扔下去的架势,婉芙咬住下唇,小兔子似得委屈,“下去就下去,皇上凶什么。”
李玄胤忍到了极限,这女子真是被他宠坏了,他不凶,她怕是要一直窝在她怀里,正要训斥,唇上忽贴了两瓣柔软,带着股甜香,他一怔,那女子弯起一双柳眉,眸中流转秋波,声音软软道:“嫔妾只是心疼皇上宵衣旰食,日日操劳国事,一直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时候不早了,嫔妾去寝殿等着皇上,两个时辰后皇上若是还不来安置,嫔妾就……”
她一双细眉蹙起,半天说不出来。
李玄胤看住她的眼,不动声色地扣住了怀中女子的腰身,眼眸低下来,“就什么?”
婉芙还未察觉到危险,好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嫔妾就不许皇上三日内进金禧阁。”
她说得信誓旦旦,义正言辞。
李玄胤挑了挑眉,牵起唇线,“这是对朕的惩罚?”
婉芙冷哼了声,骄傲道:“怕了吧。”
李玄胤没忍住,朗笑出声,“怕了。”
说着掌心抚住女子的腰身,将人抱起,婉芙惊惶一瞬,下意识夹住男人的腰,手臂勾住脖颈,惊呼一声,“皇上!”
李玄胤似笑非笑,朝女子的臀拍了一掌,“不用等两个时辰,朕现在就随你去。”
婉芙蓦地被打到那处,脸颊一红,闷闷地趴在男人肩头没了动静,只是眼眸微动了下,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外面的晚膳送进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寝殿内,李玄胤换上中衣,抬手挑开帷幔,看向里面熟睡的女子,眼目微沉。
陈德海在后面请示,“皇上,可要传膳?”
半晌他没听到皇上说话,只是见皇上一直沉着脸看里面睡着的泠常在,不知怎个意思。
“朕近日是否太荒唐了。”
闻声,陈德海手一抖,吓得差点跪下来,要说荒唐,皇上自然比不过先帝,只是较于先前确实荒唐了些。
以前皇上从不在乾坤宫临幸嫔妃,也不会折子批阅中途,兴致起来就去别的宫所,更不会批着批着折子,就与嫔妃做那事。但这些都是较于一人身上,且皇上还是有分寸,泠常在也懂得计较,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陈德海斟酌奉承:“皇上是说太宠着泠常在了?”
李玄胤轻飘飘地看他,吓得陈德海不敢再打马虎眼儿,继续道:“奴才看有了泠常在是好事。”
他不敢抬头,就怕说错了一句皇上把他拖出去砍了,“以前没有泠常在时,皇上甚少进后宫,夜中不过歇两三个时辰,白日也不得闲,甚至有时午膳都顾不得用。”
“之前太医就劝过皇上注意龙体,但皇上勤政,也不把太医的话当回事,幸而有了泠常在,皇上才能得出闲,分分心神,歇一歇。”
“而且泠常在性子和顺,也从未仗着圣宠恃宠而骄,奴才看,泠常在得圣心是最合适不过了呢!”
李玄胤冷嗤,“你倒是向着她,不如朕把你调去金禧阁伺候。”
“奴才不敢。”陈德海伺候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哪看不出皇上的心思,自然是合着心思说话。
皇上舍不得泠常在,不管旁人怎么阻拦,皇上都会为此找借口,不如顺着上位者的心意。而且陈德海也没说谎,泠常在的性子,在后宫确实是极好的了,又心眼儿多,不怕被别人欺负。照皇上专宠的架势,只要泠常在不作死,待有了龙裔,在后宫福气还在后头呢!
“去传膳吧。”
李玄胤转身去了外殿,待脚步声走远,床榻里的女子才慢慢睁开眸子,眼尾因方才的情//事晕红,想到皇上的话,她垂下眼睫,一时竟分不清这是不是有意在敲打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圣心难测,即便圣宠在身,也是不容易。
正准备起身,外面忽传来动静,千黛急着步子走进来,为她披上外衫,“主子,不好了,冷宫走水了。”
婉芙蓦地坐起,“冷宫怎回走水?”
千黛微微侧头,见无人,才附到婉芙耳边,意味不明,“皇上得信就过去了。”
婉芙眸子露出惊讶之色,不过是荒废的冷宫走水,皇上这么快就赶过去?她忽然记起云莺的那番话,应嫔以前可是受极了圣宠的人,若非皇后那桩事,怕是现在该称一声应妃娘娘。
她眼眸闪烁了两下,应嫔是个聪明人,冷宫住着的人受不住漫漫的长夜孤苦,死的死,疯的疯,唯独应嫔,安然无虞地活到现在。这次走水,真的只是巧合么?
……
冷宫是宫中最为荒僻无人之处,婉芙没有仪仗,又方经过两场情//事,腿软得厉害。待到冷宫,往日紧闭的宫门打开,里面站满了争妍斗艳的衣裙。
婉芙进门时,着实一惊,陆常在落水那遭,是因陆常在腹中怀了龙裔,嫔妃们围在吟霜斋情有可原。眼下不过是冷宫走水,竟围了这般多的人。等婉芙看见前面那道明黄的身影,心下了然。来的人怕是都清楚那些人,许久不见皇上,想在这碰碰运气罢了。
冷宫三所宫殿,此时火焰渐熄,余下团团的黑烟熏陶着破败的砖瓦。
婉芙不声不响地站在众嫔妃中,她下意识看向应嫔住的寝殿,手心一紧。
稍许,不知是谁说了句闲话,“应嫔是不是还在冷宫里,这么大的火也不知怎么样……”她说完,似是察觉到到什么,倏地捂住嘴。
皇后姗姗来迟,在场的人让路见礼。
“好好的怎么突然走水了?”皇后叹息拧眉,到帝王前福下身,自责道,“是嫔妾没管好六宫。”
天干物燥,宫中好掌烛台,走水一事本就不可防备,冷宫又是最少人的地方,皇后虽有责,确也并非全责。
纵使如此,良久,皇上却沉声道:“是你失责。”
平静的声音中压抑着冷意不虞,如同风雨欲来,一时间,无人敢语,连奔走递水的宫人都察觉到皇上的震怒,放轻脚步,众人倏然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皇后僵硬一瞬,维持不住表情,袖中的手颤抖了下。
这时间,不知谁慌乱地大喊了句,“应主子!”
在场人的注意被吸引过去,紧跟着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小太监,脚步急促凌乱,看到帝王,扑通跪下来,哆嗦道:“皇上,奴才将把应主子送到门口,结果应主子醒来说什么玉珏没拿,又跑回去了!”
玉珏?
婉芙蹙眉,她倒是不知应嫔还有这物。
她朝那道明黄身影看去,皇上负在背后的手倏忽收紧,用力压住了拇指的玉扳指,她听见皇上泛着凉意压迫的声音,“务必把应嫔平安带出来。”
此声一落,婉芙明显感到周围嫔妃诧异不满之气,却碍于皇上在这,不敢发出一言。倒是站在远处的宁贵妃,死死咬住了下唇,双眸中嫉妒狰狞。
皇后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安静地陪在皇上身侧,脊背挺直,仿佛在昭示什么,只有她,才能站在那个位子。
一刻钟后,小太监把昏过去的应嫔背出殿门,应嫔手中牢牢抱着一个木匣,任谁去拽都不肯松手。
李玄胤走过去,将外袍盖到应嫔身上,这般自然的动作,叫人看红了眼。
“太医!”帝王声音有些冷,死寂中,太医从人群里急快地出来,蹲下身,顾不得擦额头凉汗,为应嫔诊脉。
冷宫荒僻,即便失了火,也没人在乎这里的废妃,更遑论去请太医,皇后更不可能在乎应嫔的死活,能请太医的只有一人。皇上在得知冷宫走水的那一刻,就遣人去了太医院。
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正因如此,对应嫔的嫉恨才更上了一层。
婉芙心中复杂,虽与应嫔同住过两月,应嫔对她并无责难,但两人的情分也仅是如此。后宫人心叵测,她并不能因那两月的情分,全然相信应嫔。
太医取出银针,扎进应嫔的几个穴位。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众人面色紧张,却无人希望应嫔能醒过来。当下皇上的态度,显然是对应嫔尚有旧日情分,若是应嫔转醒,这后宫就又多了一个争宠的劲敌,让那些本就无宠的嫔妃,愈发难言气恼。
这么多人看着,太医额头也渗出了薄汗,应嫔迟迟不醒,连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起身请罪道:“臣无能,应嫔主子吸入过多浓烟,臣以施针救之,但应嫔主子迟迟未醒,臣……”
“意思是说应嫔救不活了?”众人中不知哪忽然冒出一句,婉芙暗骂那人愚蠢,默默朝廊庑站去,离那人远些。
果不其然,皇上冷光扫向那处几人,甚至连判断是谁所言的心思都无,“毫无慈悯,将这几人押到殿外跪着,为应嫔祈福。”
“皇上,不是嫔妾说的这话啊!”被连累的嫔妃简直是无妄之灾,百口莫辩,李玄胤并不想听,眉眼寒冷,“押下去!”
那几人恨得咬牙切齿,俱是瞪向说话那人,婉芙不动声色地看去,柳眉微蹙,说这话的人是刘宝林。
刘宝林那张嘴确实能当着皇上的面将这种话说出口,但她真的蠢笨么?
婉芙细想那日御花园中遇见的沈刘二人,刘宝林口无遮拦,处处引人怀疑,即使再笨也知多说多错的道理,所以,刘宝林当日为何要在她面前泄露那么多,或者说她是为了有意引她怀疑,借她之手,故意扳倒身后的人,而沈才人是被利用不自知。
婉芙被这念头一惊,冷宫深夜寒凉,廊庑下嗖嗖的冷风戳着她的脊背,激起阴森之感。深宫吃人,可让这深宫吃人的,是那藏在背后险恶可怖的人心。
……
在场中唯有太医一人是真切希望应嫔赶快醒来,他硬着头皮再次施针。
终于,应嫔猛咳了声,徐徐睁开眼,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唇瓣微动,最后定向一人,蓦地,像用尽全力般扑到帝王怀里,眼中难以置信般,霎时泪流满面,“皇……皇上,嫔妾不是在做梦吧,皇上怎么会来看嫔妾……”
“嫔妾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李玄胤并未推开怀中满身灰尘脏污,蓬头垢面的女子,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抚道:“别怕,朕在这。”
皇上对怀中女子仅有的柔情让在场的嫔妃忍不住咬牙暗恨,宁贵妃手中的帕子搅断,当年就是这小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皇上从她那勾走,本以为三年前那桩事,彻底打得这小贱人翻不开身,谁知今时,竟能让皇上记挂她至此!
婉芙观着众人各色神情,目光又不着痕迹朝应嫔看去,女子眉眼静婉,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即便在脏污之下也掩盖不住她的谦和柔意,与婉芙初初所见的应嫔判若两人。
原来这才是应嫔,在皇上面前,能将一切情绪掩盖在温婉面纱下的应嫔。
如此,婉芙已无比确信,今夜的冷宫走水,不过是应嫔为复宠,而设下的一局。能不能成功,全看皇上的心思,显然结果与应嫔所想,一般无二。
……
圣驾起行,陈德海恭恭敬敬地伺候在侧,低着头,一眼不敢往垂落的帐帘里张望。
冷宫这场大火来的是时候,后宫两位主子有孕,皇上又刚得了新宠,这么巧,应嫔放下芥蒂,决意复宠。这位主子可不是面上那般温柔无害的,陈德海曾亲眼见过,宁贵妃在应嫔手底下吃过不少的暗亏。
应嫔在里面待了三年,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容易,重回了皇上身边。圣心难测,即便他伺候皇上数年,也看不出,皇上对应嫔,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銮舆内,应嫔哭了许久,终于止住声,伏在男人怀里,手中紧紧抓着那块玉珏,她轻轻敛眸,“如果皇上今日不来,嫔妾倒宁可葬身在冷宫的大火里。”
后宫的事,没有能瞒过皇上的眼。应嫔从不会隐藏自己那些小手段,如果皇上依旧如往昔宠爱她,那这些心机于皇上而言,本就无伤大雅。
李玄胤薄唇微抿,手掌抚过她的青丝,淡声道:“朕说过,朕不会抛下你不管。”
“金口玉言。”
第28章
待众人散去, 婉芙回了金禧阁,听说后来应嫔暂且被安置在了乾坤宫。应嫔此前的宫所朝露殿久无人住,须得净扫一番, 才能住人。
幸而她识趣, 回了金禧阁,不然与应嫔和皇上同在乾坤宫,怎么想怎么别扭。
已是深夜, 晚膳到现在还未用, 过了时辰婉芙也不觉得饿了。
她躺在床榻上,怀里抱着引枕, 想着今夜后宫嫔妃各异的神色, 皇上带应嫔回了乾坤宫,这夜怕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她对皇后和应嫔的事着实好奇,皇上既然对应嫔并非无情,又为何把人打去了冷宫。
千黛进来剪烛花,见主子还未睡,以为主子是在神伤,毕竟今夜若无应嫔, 留在乾坤宫的本该是主子。
实则,婉芙对皇上另留了别的女子毫无半点伤心,她只是有些遗憾,今夜皇上显然对她的宠爱又多了一分, 只是这个时候,偏偏多出一人……
婉芙将千黛叫过来,她没绕弯子, 直接问出了应嫔之事。
当年的事讳莫如深,清楚实情的人要么是皇上皇后身边的亲信, 要么就是惨死的惨死,出宫的出宫。
千黛低下声,如实道:“奴婢也不知晓多少,只是这事与皇后娘娘有关。”
婉芙早在云莺口中听过这句话,但还是略作诧异的追问,“为何与皇后娘娘有关?”
千黛未答,而是走到外殿,让守夜的小宫女回厢房,今夜留她守夜,回来后又将烛芯挑得暗了,才压低声音与婉芙说:“是关乎大皇子的生母。”
婉芙暗叹千黛行事谨慎,确实得用,继续听道。
“四年前,奴婢正在内务府当差,彼时应嫔主子入宫,深得圣心,荣宠一时,连宁贵妃都艳羡嫉妒。不过奴婢想,应嫔主子生性柔婉,手段并不如她表现出的性子,是极厉害,宁贵妃在她手中吃了不少暗亏。”
“应嫔专宠了小半年,有了身孕,皇上大悦,本欲越过品阶封应嫔为妃,是皇后拦了下来,勉强给了婕妤的位份。也就在这个时候,皇后有了身孕。”
“皇上偏宠于应嫔,很少去看望皇后,应嫔有孕五个月时,期间不知出了何事,皇上忽然冷落了应嫔,应嫔失宠,最得意的莫过于宁贵妃,刺激了应嫔早产。”
千黛忽然顿住,婉芙抬起眼,轻轻抿唇,与当初说给云莺一样的话,“皇后也在这时生产。”
千黛并不诧异主子会猜到,自沈才人刘宝林那件事,她早就看出,主子能得圣宠,绝非只因生得一副好姿容。她既到了金禧阁伺候,便是主子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莫名地相信,眼前的女子,绝不仅今日地位。
她点了下头,“皇后与应嫔同日生产,应嫔腹中孩子因小产而亡,皇后诞下男婴,就是今日的大皇子。”
“但应嫔清醒后,执拗地说是皇后害了她,大皇子是她的孩子。”
“皇上怎么说?”婉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她不禁裹紧了衾被。
“皇上并未彻查此事。”
这句话犹如一道闷雷撞在婉芙头顶,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她不敢相信,甚至不敢怀疑。应嫔究竟做过什么事,能让盛宠她的皇上情谊冷淡,甚至即便应嫔小产,也生不出一分一毫的怜悯同情。
婉芙压下心底惊异的猜疑,将那帷幔拉低了些,“你可知应嫔为何入宫,入宫前家中可否有亲近的男子?”
千黛也被惊住,并非惊异于应嫔的大胆,而是惊异主子竟然能够猜到这一层。
这些事,她还在斟酌要不要说与主子,既然问了出来,她便压低声道明:“奴婢先前去朝露殿送玉碟时曾听殿里的下人小声讨论,应嫔每到十七都会收到一封家书,并无字迹,只有一束红梅。”
一束红梅并不能代表什么,一次两次可以掩饰过去,可送的多了,总会让人好奇探究,尤其是那位多疑的帝王。
……
千黛退去了殿外守夜,婉芙却久久未眠。
上位者最厌恶背叛,而应嫔恰是触碰到了这个最大的禁忌。这也就解释了,应嫔分明圣宠,却会被关在冷宫三载,无人过问。也就解释了,今夜皇上听到应嫔执意回到大火里取回玉珏时的怔然震怒。
三年,足够去忘掉一个人,也足够去抹去一段情。当年所有的怀疑与虚无都淡去了,剩下的只有应嫔三年来在冷宫所受孤苦的心疼与怜惜。
婉芙佩服应嫔的隐忍,能忍常人所不能。
同时她又对皇上多了分畏惧,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逢魔遇佛,皆为度化。
眼下陆常在有孕,江晚吟也有了龙裔,正逢中秋宴,皇上今夜此举,究竟是怜惜应嫔,还是为了警示皇后,亦或是为了转移后宫嫔妃盯在龙裔上的视线呢?
或者说,三者都有,复宠一个应嫔,保全龙裔,一石三鸟。孰轻孰重,皇上最会权衡。而应嫔,也知道皇上的权衡,所以将计就计。这份情里,早就失了真心。
在宫中哪来的什么真心,不过各为其利的绸缪算计罢了。
婉芙睡在柔软的云锦榻上,却觉得与宁国公府柴房中脏污的枯草一样的寒冷,远远比不过在外祖家时吊着风铃的窄榻。
她将身子缩成一团,才昏沉入眠。
……
这夜,除了心大的婉芙,少有人入睡。
“蠢物!一群蠢物!”
宫人听着殿里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俱在外面跪成一片,战战兢兢。娘娘是六宫之主,自掌了凤印后,很少再发这样大的火。
梳柳越过破碎的瓷器,扑通跪到皇后面前,“娘娘息怒!”
眼见着一只旋转的茶盏朝自己飞来,梳柳忙避过去,头垂得更低,几乎触到了地上,“娘娘息怒!”
瓷器啪的炸开,裂开的碎片朝四方飞去。
在一道响声后,殿内没了声息。良久,梳柳听见一声抽泣,她悄悄抬头去看,高位上端坐的女子雍容华贵,面容得体,已然如常,看不出分毫异样。
“娘娘?”梳柳试探地问道。
皇后疲累地合上眼,“让人清扫了。”
梳柳起身,轻手轻脚地出去唤两个人进来。宫人无声地清扫着地面上碎裂的瓷器,梳柳端上一盏温茶,放到皇后手边。
“将那小太监处置了。”
梳柳一怔,那小太监正是日日给应嫔送饭食的人,那些饭食里被放了小剂量的毒药,不出十日,毒发身亡,与风寒而死无异。应嫔身子一日比一日衰败下去,偏生这个时候,冷宫里走了水。
皇后声音夹杂着一分冷意,“本宫就不该给她钻了这个空子。”
梳柳不敢回话,她是娘娘的亲信,对娘娘与应嫔之间的事一清二楚,她也只是一个奴才,不该说的,便不会去说。
“娘娘,时候不早了,歇了吧。”梳柳轻声劝道。
许久,皇后轻合起眼,缓缓点头。
……
应嫔复宠,婉芙病愈,翌日坤宁宫问安就热闹了。
同为宠妃,一个新人一个旧人,众嫔妃嫉妒艳羡的同时,又不禁想看这二人间的明争暗斗,是以,翌日都早早起了身,兴致勃勃赶去了坤宁宫,不像是请安,倒像是看戏去的。
婉芙到的不早不晚,一入殿,就引了众人视线。她含着笑,仿若未觉地对高位的嫔妃福了身。
落下座时,察觉身边一道刺眼的视线,侧头才看见这人是陈贵人,现在应该是陈常在了。她心底微讶,虽是自己是常在位份,但毕竟是有封号的,位子要比别的常在靠前一些,但没想到陈贵人一朝成了陈常在,竟然做到了她的右手。安排的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婉芙没去深想,外祖教导她,得意时不张扬,低微时不怯懦,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焉知他日自己不会落到陈常在的下场。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神。
却不知这冷淡地一眼,在陈常在眼中变成了瞧不上的意味。她恨得咬牙,这贱人害得她落魄至此,他日必当报回来。
皇后进来时,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面上的疲惫。当皇后落座,众人问安后,不禁变了脸色,因着请安时辰已到,宁贵妃和应嫔都未过来,且没告假。
皇后淡淡扫了眼,视线落在垂首的婉芙身上,轻笑了声,“还是泠常在知道规矩。”
这一句说得嫔妃们神色一凛,皇后处置后宫虽有手段,脾性却向来温和,这句话说不出缘由,让人心神提起来。
婉芙定了定神,装作不懂地谢过皇后夸赞。
各宫嫔妃落座说了好一会儿话,外面珠帘轻响,才姗姗来迟一人。比起皇后的惫态,宁贵妃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金丝八宝攒珠髻上,左斜插着一支金累丝嵌宝镶玉牡丹鸾鸟纹步摇,右簪着一支红珊瑚宝石钗,十指是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身着一席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格外奢华艳丽。
惊得嫔妃们眼红艳羡,婉芙也被那红珊瑚宝石闪得晃眼,庄妃虽有富足,却都不如宁贵妃招摇。
宁贵妃大摇大摆地进来,扫一眼下面空着的位子,哼了声,“看来本宫还是来早了。”
这话未给皇后留半分颜面。
位低的嫔妃默默装死,不发一言。
宁贵妃刚落座,后面就一女子就跟着进来,眉似远山,面若芙蓉,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鬓发间一枚玉簪修饰,并无多余点缀,一举一动端得静柔温雅。
她一入内,也不抬眼,对着高位屈身,规规矩矩地福了礼,“嫔妾应氏,请皇后娘娘安。”
一时间,殿内莫名死寂。
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却平白让人听出了一丝轻浅的寒凉。
这日的问安甚是精彩,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去,倒是忘了应嫔复出,对这后宫的嫔妃大有威胁。
婉芙不禁失神恍惚,此时才让她确确实实察觉到,今日的应嫔确实与冷宫中判若两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应嫔。
……
回了金禧阁,不多时就听说凌波殿请了太医。婉芙无暇多想应嫔的事,凌波殿又请了太医,想必是庄妃病情加重了。她心下担忧,也未换下衣裳,唤了千黛,就赶去了凌波殿。
一进门,听见一声一声地闷咳,不过一日,竟咳得这般严重。
婉芙心下一紧,走了进去。
庄妃见她进来,要坐起身,“你怎么过来了?”
“娘娘快躺下歇着。”婉芙扶住庄妃,才摸到她的手心竟这般凉,眉心蹙起来,两手捂紧,对太医道:“庄妃娘娘的病怎么突然这么严重。”
“主子稍安,臣方诊过脉,是娘娘昨日服下的药与病情相冲所致,臣这就开一副方子,娘娘再服下后,想必会有所缓解。”
庄妃安抚地拍拍婉芙手背,“你不必担心,我没事。”
婉芙抿紧唇角,在庄妃微笑安慰的目光下,没将沈刘二人的事说出口。
待出了凌波殿,婉芙唤进潘水,“你以我不舒服为由,去将方才的太医请到金禧阁。”
金禧阁中,太医收了诊脉的手,看着眼前正得受宠的主子欲言又止,婉芙本是借着由头让太医给自己诊脉,哪想他这么打量自己,她以为是自己的身子也有事,遂让守着的宫人下去,只留了千黛。
“太医请说。”
太医顿了顿,低头将病症说出,“主子身子无碍,只是房事过于频繁剧烈才致使的体虚,待臣开几副方子调理即可。”
婉芙面色一僵:“……”
她略有不自在地看了眼千黛,见她神情无意,才舒口气,干巴巴地含糊过去,“都听太医的。”
她打个囫囵,忙转了话头,“请太医过来,还有一事。”
太医道:“主子请讲。”
婉芙指尖捏住帕子,“那日太医初次为庄妃娘娘诊病时,迟疑许久才说出是风寒所致。庄妃娘娘病症迟迟不好,当真只是风寒么?”
太医倏然惊惶,俯身跪下,“臣不敢欺瞒主子,庄妃娘娘病症实在怪异,虽与风寒相似,可确有些许不同。”
“依你看,是何缘由?”
女子声音轻柔,却隐隐带着上位者的威胁在其中。
太医冷汗直冒,不敢得罪了这位皇上新宠,未敢再多加隐瞒:“臣怀疑……是有人蓄意投毒。”
“臣在给庄妃娘娘诊病的同时,也在研制新的方子,只是不知毒物,难有所解。又因病症脉象实在与风寒相似,怕为误诊,不敢声张。”
……
婉芙让潘水赏了银钱,送太医出了储秀宫。婉芙明白他的顾虑,这后宫的冰冷让人不敢说实话,若旁人诊的都是风寒,独独他有所例外,不外乎会被人灭口。
“主子,奴婢觉得背后之人是冲着庄妃娘娘而来。”千黛低声道。
婉芙也有所觉,若是冲着她,何必绕着弯子给庄妃下毒。而且她日日与庄妃一处,太医也并未诊出她有异的脉象。
她想到昨夜冷宫中的刘宝林,那句话真的只是无心之言?她说那句话,必会惹得皇上圣怒,也必会遭到责罚,自然也会让旁人注意到这个蠢货。
她是在提醒自己。
婉芙倏地站起身,急步向外走,千黛被主子突然的动作一惊,快步跟上,“主子要去哪?”
婉芙眼底意味不明:“去御花园。”
若正如她所想,刘宝林只是扮蠢,定然会在御花园留下线索。
……
清风拂面,半日的波折过去,到御花园时已是晌午。正是秋日转凉,到晌午反而转暖。
婉芙找到那处的长亭,一如那日,并无改变。
她坐下身,绕着石凳石桌看了一圈,也并无异样。
千黛和秋池面面相觑,秋池倒底是个丫头,见主子这样,不免小声问向千黛,“主子晌午不用午膳,这是在做什么?”
千黛拍了下她的额头,“主子行事,哪是你我等置喙的。”
秋池揉揉发疼的脑门,嗷呜一声,撇撇嘴不再说话。
婉芙绕着石桌石凳看过,又去看了凭栏,连着着周围的花草,却都未发现异样。
难不成是她想错了?
婉芙轻轻抿住唇角,眼眸垂下时,瞥见石凳下缘的一抹白渍。
……
婉芙将那混着白渍的泥土交给了何太医,何太医依着研制,开了方子,庄妃服下后病症确实轻了许多,没那么咳了。
“我的风寒快好了,你不必日日来看我。”庄妃饮下婉芙递过来的温水,笑道。
婉芙哼唧了声,“这才几日,娘娘就嫌我烦了。”
“你这个胡搅蛮缠的!”庄妃笑意半嗔,指尖点着婉芙的眉心。
“日后你也别叫我娘娘了,怪生疏的,不如唤我秋姐姐。”
婉芙怔愣了下,她与庄妃同为越州人氏,也算是投缘,祖上又同是经商,只是谁能料想,十余年前的羁绊,再见却是在这深宫之中。
“怎么,傻了?”庄妃放下杯盏,婉芙接到手里,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她微微含唇,“我有事要与秋姐姐说。”
婉芙将沈刘二人之事说完,“秋姐姐觉得她们二人背后的主使是谁?”
庄妃眸中闪过冷色,“我知道了,这事你不必管。”
婉芙眸子眨了眨,心底微讶,像庄妃这样脾气好又不问世事的人,在宫里竟然也会有对家。
……
后午,天阴沉得厉害,清灰的阴云为这四方宫墙蒙上了一层阴郁。
应嫔搬去了重华宫朝露殿,重华宫主殿空了三年,即便选秀的嫔妃入宫,皇上也从未下令让旁人进去过。是为谁留的,不言而喻。
转眼到了中秋,这几日都是朝露殿卸灯,旧时旧人,免不得要多诉说情丝。
……
是夜,应嫔复位后,一连几夜都是专宠,这夜本以为又是朝露殿卸灯,结果出人意料的,圣驾去了金禧阁。
金禧阁匆忙得到御前的信儿,此时忙成一团。婉芙对镜描妆,女子面容姣好,略施粉黛,便是倾城之姿。
她对着铜镜弯唇,脸都快笑僵了,终于寻到一抹自然娇俏的姿态,侧过脸反复又笑了几回,方才满意。
伺候皇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纵使有七八分分的美貌,也得拿出十分来。
圣驾进了金禧阁的门,婉芙屈膝福过礼,也不等李玄胤说平身,兀自走过去,攀住男人的手臂,小嘴撇着。颇为不乐意似的,“皇上今儿怎么想起嫔妾了?”
李玄胤多日没来看她,原以为这女子怎么着也得失落一番,能听话些,不想还是这么没规矩。
当着奴才的面,像什么样子。
他把女子的手臂扯开,冷脸斥责道:“胡闹!”
婉芙咬了下唇,将手松开了,不止松开,还退了一步,“嫔妾不比应嫔规矩,皇上喜欢她,还来嫔妾这做什么?”
说完,泪眼巴巴地看了男人一眼,丢下帝王,转身就进了殿。
霎时,夜风吹过,一片凉意。
陈德海觑了觑皇上越来越黑的脸,不敢多瞧,心中啧啧,泠常在这小脾气是越来越厉害了,就是连当年受宠的应嫔都不比不过。泠常在当是不知道,皇上虽夜夜去朝露殿,与应嫔同处时,可不像与泠常在这般随性自然。
金禧阁的奴才们见主子跟皇上闹完,转身就走,竟把皇上晾在外面,一时傻了眼。
千黛顶着帝王的寒意,回道:“皇上恕罪,主子一直盼着皇上来,料想是太过思念……”
“太过思念?”帝王咀嚼着这四个字,冷呵一声,动作却比嘴上诚实,抬步入了殿。
陈德海暗叹自己挑的这几个奴才好用,皇上想去见泠常在,就差这么一个台阶了。
李玄胤入殿,就瞥见那人在屏风后偷瞄的眼神,鬼鬼祟祟,看到他,又心虚地移开眼,跟着哼了声。
见那张小脸因被抓包的晕红,心底那股火也跟着散了出去,脸色却依旧沉着,阔步越过屏风。
那女子不依不饶,“皇上进来做甚?”
李玄胤站到她身后,对着妆镜,一双泛红的眸子入了眼。
他眉梢微挑,勾住女子的下颌,“水做的,这么爱哭?”
“是不是水做的,皇上还不知道么!”婉芙躲开帝王的手,小嘴委屈巴巴地撇着。
李玄胤眉心一跳,莫名想到那地方的水,脸色一黑,有几分不自在,“朕怎么知道!”
“皇上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婉芙柳眉斜飞,那双眸子如含水波,又软又娇。
“嫔妾有鼻子有眼的,若是水做的,皇上怎么抱着嫔妾。”
李玄胤听过她的解释,一时无言,脸憋得铁青,掰过那女子的小脸,使劲捏了把,红唇嘟起,像一株樱桃。
“黄桑……”
李玄胤冷声,“闭嘴!”
这张嘴还是不说话的好,免得惹他心烦。
半个时辰后,寝殿里要了水。
陈德海乐呵呵的,心想,真是人不如新,皇上虽是宿在朝露殿,但每每都是处理完朝政才去,即便是夜宿,也非夜夜叫水,从未像待泠常在这般,情不自禁。
……
婉芙气息奄奄地依偎在男人怀中,过会儿翻了个身,将外面绣着祥云的龙袍扯了扯,盖住小半张脸,李玄胤怕她闷着,将衣角拉下来,结果又被那只小手拉了回去,嘴里还不耐地嘟囔,“皇上好讨厌。”
得,他还从没遭人这么嫌弃过。
李玄胤扯扯嘴角,也较起了性子,偏不如她意,将龙袍褪下来,露出雪白的肩头,再往下,是那圆挺的饱满。她身段是极好的,窈窕婀娜,一把细腰,手掌堪堪掐住。
男人眸色微暗,婉芙却仿若未觉,哼唧一声,往他怀里钻。
后果就是,直到那水凉了,两位主子也没去净室,不得已,陈德海又让人重新烧了一桶。
待歇下时,天已经全黑,婉芙习惯得窝在男人怀中,眼眸闭着,昏黄的烛光下,卷翘的长睫透出剪影。李玄胤侧身,抽出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将怀里的人推开,哪知那人过会儿滚过来,抱住他的腰,偏要往他怀里拱。李玄胤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不怜惜地捏住怀里女子的脸蛋,“起来,别赖在朕这。”
“我不。”那女子十分无赖,黑乎乎的发顶拱了拱,热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喷在他颈上,柔软的唇仿佛也贴了过去。
李玄胤喉骨动了下,深吸一口气,双眸微眯,注意到怀里人微勾的嘴角,嗤一声,扯了扯唇,决定暂且忍了,手掌落到女子的腰身上,合了双眼。
……
翌日是中秋宫宴,李玄胤起身时,果不其然榻上那人还拱着身子熟睡,这人自得了位份后就露出了真面目,半分不将他放在眼里。别的嫔妃知早起伺候更衣盥洗,她倒好,只知道睡觉。
李玄胤头疼得压了压太阳穴,看不惯这女子得意,手臂撑着身子,半侧过去,两指掐住婉芙小巧的琼鼻,后者呼吸不畅,呜咽两声,柳眉颦颦,朦胧睁开了眸子。
李玄胤收回作恶的手,脸色冷淡,一本正经,“伺候朕更衣。”
婉芙哼唧一声,翻过身,拿衾被蒙到头顶,嘴中嘟囔,“嫔妾好困,皇上叫陈德海进来就好了。”
语气甚是理直气壮。
李玄胤被怼得哑声,脸色铁青,就没见过她这么没个体统的,在她这自己哪像个皇帝。
他正要好好教训这人,那衾被忽然动了下,从里面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发顶,女子费力地睁开眼,转过身,又是讨好又是敷衍地抱住他,“嫔妾一会儿也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了,皇上快些收拾上朝吧,免得耽搁了。”
说完,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李玄胤算是看明白了,她这么费尽心机地上位,就是为了整日能什么都不干,睡个好觉。一想到自己宵衣旰食去忙朝政,却让这人在这睡得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外面陈德海进来提醒,“皇上,该上早朝了。”
他隔着屏风说完,直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射到了自己身上,凉飕飕的,莫名让他心神一寒。
里面扔出一句,“进来,给朕更衣。”
陈德海一惊,皇上这语气可说不上好,这一大早的,泠常在又跟皇上闹什么脾气呢?皇上每日习惯了早起,今日过了时辰许久,他斟酌再三,等了又等,还是进去提醒了声,结果不出他所料,皇上又在泠常在那儿吃瘪了。
他小心翼翼,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地走进去。感受到寝殿里压低的气压,泠常在却若无其事,仿若未觉地安睡在榻里,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心中暗自佩服。
这也是后宫里许多女子做不到,不得圣宠的原因,皇上从不喜欢怯懦小心的女子。
他依着泠常在的性子,默默给皇上的喜好贴上标签,貌美,柔弱,小娇纵,再带上那么点的心眼儿,他默默肯定,皇上不喜欢太笨的女子,随即瞥了眼安睡的泠常在,又加上,皇上习惯让人伺候,但不喜欢处处伺候妥帖的女子。他心中啧啧,男人啊,果然都是如此。
……
圣驾离开了金禧阁,床榻上的女子才迟迟睁开眼。
眼眸清凉,无半分的困倦之意。
密长的睫羽掩下双眸,眼光微微闪动,这是她第四次侍寝,小脾气闹够了,下一回是该适时的讨好一下。
她弯了弯唇,再抬起眼时,那双眸子又变得柔弱无辜,晕红的脸颊为她添上了几分娇气的媚态。
她懒懒地唤出声,“千黛,端水进来吧。”
……
中秋宴设在后午,这日请安,婉芙依旧如常,只是将进坤宁宫时,身后正招摇地走来几人。
江贵嫔妆发明丽,穿得是上好的蜀锦缎子,衣摆绣着大团大团的红艳芍药,在咸福宫修养多日,面容干净明媚,她扶着宫人的手,先婉芙一步踏入了坤宁宫的门。却未在进去,转过身,睇着面前女子,眸子微眯了眯,泛出阴寒的冷光。
多日不见,她这个庶妹出落得愈发娇媚动人,肌肤白腻如雪,明眸皓齿,一身鹅黄的锦缎可不是她这个身份用得起的,无非靠着那副皮//肉,从皇上那御赐而得。
这个贱婢,趁着她有孕,便伺机勾引皇上,果然是与她生母一样,不要脸的货色!
尖锐的指甲刺到了手心里,“贱婢,见到本宫不知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听雨,给本宫掌嘴!”
她眼眸狠毒,给听雨使了个眼色,听雨上前一步,手臂高高抬起,将要落下,被拦在半空,婉芙朝着江贵嫔微微一笑,众人未来得及反应,她冷下眼,一掌朝听雨扇了回去。听雨瞳孔微缩,懵了一瞬,这一巴掌手劲儿实大,扇得她下意识捂住右脸,向后退了两步。
“贱婢,你敢打本宫的人!”江贵嫔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逆来顺受的江婉芙竟然敢还手?
婉芙捏着帕子擦了擦发红的手心,唇边绽开一抹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姐姐要明白,我现在不是你宫里的奴才,而是与你一样,是皇上的妃嫔。”
“替姐姐教训一个奴才罢了,姐姐不必谢我。”
她一口一个姐姐,气得江贵嫔嘴唇发抖,她抚住小腹,“你一个六品常在,有什么好得意的,待本宫日后诞下龙裔,看你在宫中还怎么嚣张!”
“论嚣张,婉芙哪比得过姐姐。”婉芙轻笑,朝着江贵嫔走近。
她每近一步,江贵嫔就扶着肚子往后退一步,“大胆,你要对本宫做什么?”
“姐姐怀着龙裔,婉芙哪敢做什么?”婉芙笑意妍妍,那双无辜的眸子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与嫡姐诉说亲昵,她俯身到江贵嫔耳侧,声音压低,却惊得江贵嫔脊背寒凉,“我只是想把姐姐从前对婉芙所做的,一点一点地讨回来。姐姐觉得我过分么?”
“你!”江贵嫔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背靠宁国公府,没了宁国公府你算什么!”
婉芙笑了,“姐姐以为,在这后宫里只有家世才可依靠么?我会亲眼看着姐姐失去你拥有的一切,也会看着宁国公府太//祖世家慢慢倾颓。”
“至于这个龙裔……”婉芙低下眼,“生下来我就替姐姐养着,生不下来,就让他给姐姐做伴。”
“贱人!”
江贵嫔脸色大变,抬起手臂,一掌朝婉芙的脸打了过去,婉芙瞥见打远走来的仪仗,眼眸微动,并未闪躲,生生挨下。“啪”的一声,打得婉芙偏过脸,鬓发间的珠钗掉落到地上,雪白的脸蛋顿时生出一道嫣红的巴掌印。
“姐姐这是做什么,婉芙不过是见姐姐要摔倒了,好心扶着,姐姐做甚要打我……”
婉芙身子软下来,半坐在地上,鬓发微乱,双眸湿红,双肩轻轻颤抖,掩着双颊徐徐抽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你这贱婢,又说什么胡话,本宫打得就是你!”
江贵嫔指尖指着地上的婉芙,“听雨!”
“皇……皇上!”听雨扯了扯江贵嫔的衣袖,着急地提醒。
“什么皇上!”江贵嫔蓦地转过脸,看见明黄的身影已从銮舆上下来,滚金的朝服未换,眉峰压低,脸色微沉。
“这又是在闹什么。”
江贵嫔屈膝福身,嘴唇哆嗦了下,眼眸恨恨朝地上的女子瞄去,咬牙暗想,这小贱人定然早就看见了圣驾,才反过来算计她!
她自是不能让这贱婢得逞!
“请皇上为嫔妾做主!”
江贵嫔眼圈一红,有意在男人面前抚住小腹。
李玄胤扫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扶你们主子起来。”
“请皇上为嫔妾做主!”江贵嫔甩开听雨扶过来的手,嘤嘤啜泣,泪眼盈盈。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捻着拇指的扳指,看过她,又看向跪在一旁闷不吭声的女子,眉梢微动,她这回倒是与往日不同,规矩地垂着脑袋,哭也不哭,只死死咬住唇瓣,那珠丰盈留下充血的齿痕。
他移开眼,“你要朕为你做何主?”
江贵嫔抽抽搭搭,声泪俱下,“嫔妾身子养好,本是要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在殿门前见到了泠常在,本是说几句家中玩笑的话,谁知惹得泠常在不悦,竟……威胁嫔妾,还诅咒嫔妾腹中的龙裔!”
外面闹得动静大,坤宁宫坐着的嫔妃听见,都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不料想今日皇上竟然也来了,甫一走近,就听完了江贵嫔这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众人心惊,一个小小的常在竟敢大胆到诅咒龙裔!
李玄胤薄唇微抿,睇向旁边一言不发的女子,“你可认?”
婉芙微微抬起小脸,她皮肤白,又娇气,这么重的一巴掌到现在还未消褪,看起来格外可怜。泪珠子在她眼眶里打转,无声地滚落下来,她没擦,长睫颤了颤,下意识别过脸,“嫔妾……”
她哽咽了下,“姐姐怀着龙裔,自是以姐姐为重,嫔妾无话可说。”
她手心贴住侧脸,这番,那道巴掌印更是惹人注目。谁不清楚江贵嫔的为人,如此一看,即便泠常在无话可说,旁人眼中不禁思量了,分明就是江贵嫔打了人还有意诬陷。
江贵嫔见她这般矫揉造作,气得牙齿哆嗦,浑身发麻,“贱人,少在皇上面前装可怜!”
她说着,伸手冲婉芙要再打一掌,众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这一掌打得也狠,婉芙吃痛,嘴角流出了血,她眸中闪过一抹暗色,转瞬即逝。
“够了!”李玄胤脸色沉下来,“今日免了江贵嫔的问安,送江贵嫔回宫。”
“皇上!”江贵嫔难以置信般地瞪大眼,分明是这个小贱人的错,皇上这番话,明显是在维护那个贱婢。
李玄胤黑眸睨过去,江贵嫔触到,即使再不甘心,也噤了声,愤愤咬牙。
李玄胤继续道:“泠常在出口不逊,罚抄经书十卷静心,为龙裔祈福,不可由人代笔,抄后送到乾坤宫,朕亲自查阅。”
“皇上!”婉芙也难以置信,眼尾泛红,眸子湿漉漉的,可里面哪有半分委屈无辜。
李玄胤冷嗤,他就知这女子惯爱装模作样。回回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博他怜惜。
“有异议?”他眼眸漫不经心地看去,婉芙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心中嘀咕皇上小心眼儿又爱计较,下回真是不能用这种法子了。
她抿抿唇,乖乖道:“嫔妾不敢。”
李玄胤看着这女子就头疼,今日中秋,早朝禀了几件小事早早退了朝。他本是借着空档交代皇后中秋事宜,不想在这浪费了好些时候。
他冷冷睨了地上跪着的女子一眼,这人就惯爱给他惹是生非。
……
请安有皇上在这,众人不敢再说些挤兑的话。圣驾离开后,皇后也让众人散了,婉芙肿着一张脸往出走,皇上只让了江贵嫔回去,婉芙有多狼狈都得请了安再离开。
婉芙忽视掉左右看过来的视线,没出乾坤宫多远,宽敞的宫道上,听着帝王的御撵。
婉芙微惊,紧接着陈德海看见她,小步跑过来,堆笑道:“皇上等了好些时候了,请泠常在去乾坤宫。”
“现……现在?”
今日中秋,皇上不该是忙着,方出了早上那一茬,婉芙觉得现在去乾坤宫总不会有好事。
她结巴了下,“请陈公公通传皇上一声,嫔妾脸疼,就不去打扰皇上了。”
陈德海想起皇上方才吩咐,心道皇上还真是了解泠常在,他笑呵呵地:“乾坤宫已为泠常在备好了冰块,泠常在过去直接敷上就可。”他见泠常在还要找借口,继续道,“皇上还交代了,若泠常在不去,就再加十卷佛经,务必亲手抄完。”
婉芙脸色僵住,笑得甚是难看,“多谢公公通传。”
……
銮舆里甚是宽敞,婉芙不止坐过一回,轻车熟路,嫔妃求都求不到的恩宠,眼下她是半分不想要。
珠帘打开,婉芙硬着头皮上去,李玄胤正靠着椅背,眼皮耷拉下,漫不经心地翻阅手中书卷,婉芙眼眸看去,脊背霎时僵硬,咬了咬唇,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
李玄胤这才大发慈悲地掠她一眼,“上来。”
婉芙“哦”了声,磨磨蹭蹭地上去,銮舆宽敞,她没像以前往男人身边凑,规矩地坐到一角。
李玄胤眼皮半掀,嗤一声,“朕能吃了你?”
婉芙咬咬唇,磨磨蹭蹭地才坐过去,先声求饶,“嫔妾知错了。”
“知什么错?”李玄胤合起佛经,指骨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婉芙“唔”了声,讨好地依偎到男人怀中,眸子微眨,软软糯糯,“嫔妾不该还嘴,该由江贵嫔打骂完,出够了气。”
李玄胤听她说完,眉心一跳,伸手捏了捏怀里人的脸蛋,又气又好笑道:“你就是这么认错的?”
“不然还能怎么样?江贵嫔有了身孕,嫔妾又没有,若真出了事,皇上责罚的也是嫔妾,不会是她。”她小嘴一张一合,说的话又凶又软,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手心一凉,是那不值钱的泪珠子又掉了下来。
这人一向会哭,什么时候哭,怎么哭,都恰到好处。不可否认,李玄胤此时,确实有那么一点心疼。
她是定国公府庶女,定国公寻花问柳,不管家事,定国公夫人泼辣强硬,想必她在府中的日子是不好过。而嫁给一个能仗势的夫君是她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没入他的眼,此时不知被那尚书府三子折磨成了什么样。
片刻前的怒意,在这女子的泪水中渐渐消散了去。
“行了,整日哭,再把朕的皇宫淹了。”李玄胤语气不耐,将人搂过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皇上不怪嫔妾了?”怀里人眨巴着一双泪眼,怯怯地看着他。
李玄胤看着这双小心翼翼的眸子,还是更喜欢她撒娇时软乎乎的模样。
他擒住她的下颌,晃了两下,黑眸平静却有君王的威慑,“朕可以宠着你,你也借由这份宠爱在宫中耀武扬威。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该有分寸。”
……
不远处,宫道上,站着两人身影。
应嫔眼神怔然,已看了许久,从皇上特意的等待,到迎那女子上了銮舆。
三年的光阴可以改变许多,即便皇上当年再怎么宠她,毕竟出了那种事,又有三年的隔阂,掺杂了利益与制衡的谋算,这份情早就与当年不同。
错的是她,是她醒悟的太晚。她恍惚地想,若那时她没有执迷不悟下去,如今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
婉芙倒底没躲过抄写经书,宫人摆了新的桌案,李玄胤在一旁批阅奏折,她一面握着冰块敷脸,一面埋头抄写经书。
婉芙自小最不耐烦地就是抄书,写了两页,她便不愿再抄下去,侧眼偷偷瞧向专注批阅奏折的皇上。男人一眼也没看她,淡声道:“午膳前抄不完二十页,就多加一卷。”
“皇上!”婉芙气鼓鼓地瘪起嘴,哼了声,破罐子不摔,“嫔妾不抄了。”
“不抄了?”李玄胤睨他一眼,对外道:“陈德海。”
陈德海听唤,从外面躬身进来,“奴才在。”
李玄胤薄唇启开,不紧不慢,“把泠常在拖出去打二十板子,代抄经书受过。”
“不要!”婉芙惊惧,见皇上脸色冷淡,不似作假,她噌噌走到身侧,依偎到男人怀里,嗓音柔柔,“皇上是在吓唬嫔妾的吧。”
李玄胤搁置了朱笔,怀中女子讨好的撒娇让他颇为受用,他懒懒地拍拍女子的脸蛋,似笑非笑,“你说呢?”
那双眼幽深黑沉,男人一向铁石心肠,能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婉芙小脸一瞬垮下来,娇声娇气,“皇上除了欺负嫔妾,还会做什么。”
她腹诽着,起身时又被李玄胤手臂勾住,唇瓣擦过,沾上两片微凉,蜻蜓点水,婉芙明眸微掀,批改奏折的朱笔点过她的眉心,桃腮玉面,楚楚梅妆。
李玄胤低目看着她,声线慵懒,“抄书还是挨打?”
第29章
婉芙脸颊微红, 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以前在越州时,因她懒散, 不知气走了多少女先生, 外祖也曾训斥过她,不抄书就受罚。不想做了嫔妃竟还要这般,她古怪地看了男人一眼, 终于乖了些, 嘟囔道:“嫔妾抄就是了。”
陈德海早就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皇上厉声让他进来,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原来又是因为泠常在。皇上哪舍得打泠常在,吓唬吓唬罢了。
他脸上扬着笑,虽然泠常在受宠皇上总动不动黑脸,但至少平日笑意多了些,主子心情舒畅,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也好过。他巴不得泠常在多受宠些日子。
……
婉芙紧赶慢赶,到晌午终于潦草地抄完了二十页。手腕发酸, 没了半分力气。她拿给皇上去看,认真抄了一上午,最后得了一句颇为嫌弃的评价,“朕从未见过这般奇丑的字。”
婉芙:“……”
她正欲反驳, 又听男人继续道:“日后抄完都要送到乾坤宫,朕识得你的字迹,不可偷懒找人代抄。”
婉芙哼哼唧唧, 一想到要抄十卷,简直丧心病狂。
她欲要故技重施, 李玄胤却先一步看出她,淡淡道:“掉一滴泪,多加一卷。”
……
后午有中秋宴,婉芙没留在乾坤宫,她拖着一身疲惫回了金禧阁。
秋池见主子请安,到晌午才回,以为是又被人刁难,不免心急,见主子进殿就瘫到榻上,昏昏欲睡,拉过千黛,低声问了句。
千黛想到午前的惊心动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她,“主子是去乾坤宫抄经书了。”
秋池更加不解,想去问,千黛却没再跟她多说。不过想到平日主子和皇上同处时,就让人提心吊胆的情形,被拎去乾坤宫抄经书,好似也不算大事。
千黛看了看时辰,虽不忍心,还是走过去叫起埋头要睡的婉芙,“主子,后午还有中秋宴,是时候上妆了。”
中秋宴是国宴,后宫有品阶的嫔妃,前朝六品以上朝臣都会到场。嫔妃要着宫装,收拾妥帖,不可失仪。
婉芙虽是六品的常在,位份低些,也是要去的。
过了晌午,婉芙在乾坤宫用过午膳,倒是不饿。她翻了个身,眼眸发怔,像是没听见千黛的话,兀自出神。千黛不得已,又唤了一声。婉芙眼眸动了下,没精打采地坐起来,小脸颓丧着。
“主子怎么了?”千黛看出主子心绪不对,蹙眉过去问道。
婉芙叹了口气,抬眼看她,“中秋宴朝中大臣可是都会来?”
千黛讶异主子会忽然问这个,又一想到主子的出身,定国公府庶女,嫡姐是宫里的江贵嫔,加上请安那件事,想必主子在家中定是艰难。
“朝中四品以上大臣都会入席,但除非是诰命夫人,否则宫外女眷不能入席,主子可安心。”
婉芙摇了摇头,宁国公府来便来了,她不理会就是,左右她现在是皇上宠妃,他们也不能奈自己如何,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她抿了下唇,招手叫千黛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千黛诧异,“主子打听……这个做甚?”
“你去便是,莫要声张。”婉芙道。
千黛福身离去,中秋宴是躲不过的,婉芙让秋池进来为自己换衣梳妆。
宫宴要上大妆,她生得本就娇媚,此时眉眼细细描过,红唇点染朱砂,愈发衬得整个人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秋池对着妆镜中女子的姿容惊叹,纵使早知主子绝色,可如今上了大妆,却是另一种不同的韵味。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独有一种美妇的余韵。
“主子生得可真好看。”秋池由衷赞道。
婉芙对着妆镜抚了抚鬓发,闻声眼眸暗淡下来,当初江铨就是因为阿娘的容颜,伪作官宦公子,却在得到阿娘后又毫不留情地丢下。女子的姿容是利器,也是穿肠毒药。
很快,千黛打帘进来,唤了一声,婉芙让人出去,独留下千黛。
“主子,奴婢方才跑了一趟御膳房,打探到了主子要的信儿。”她附耳过去,“八王爷奉旨出京监管北方灾情,至今未归。”
婉芙这才舒了口气,见不到他就好。
千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主子,见主子松口气的神色,心中惊异担忧。主子如今是皇上宠妃,怎能与八王爷扯上纠葛,若是叫人发现了……她想到皇上看主子时的眼神,又不禁去想若是皇上知道此事,那主子焉有命在?
她想说什么,却见主子只描着妆镜中的妆容,并不多说。倒底是没问出口,八王爷是外臣,总归是难见到的,主子心里当也知晓分寸,这般就好。
……
宴席设在建章宫,婉芙到时讶异地发现,旁边的位子竟又做了陈常在。一而再再而三,她就不信是巧合了。
婉芙自然地落座,坐下时,听见耳边不轻不重的嗤声,她也未理。
尚未开宴,帝后都还未到,来的不过是些低品阶的嫔妃和位低的朝臣。
婉芙不动声色地朝对面的席面看上一眼,靠近龙椅的亲王席面并未置上,往下便是朝臣,她亲眼看见才放松下来。
不多时,宫人从外端了糕点上桌。
在外面的东西,婉芙一向少吃,更何况旁边坐着陈常在,纵使那糕点再鲜美,她也没有动筷。
陈常在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想起请安时的趣事,嗤笑:“泠常在不是江贵嫔的庶妹,怎的不好好伺候你这位怀了龙种的嫡姐,反而自己先跑过来了。”
婉芙虽脾气软,不同她计较,但也绝不是好欺负的。她单手托着下巴,侧脸看向陈常在,“陈妹妹身份低微,姐姐们的事陈妹妹还是别管为好。”
“你这小贱人,我即便是常在,在家中也是嫡女,你一个卑贱的庶女,有江贵嫔在,你就得处处被她压上一头!”陈常在最痛恨的便是旁人拿她的位份说事,她之所以被降为常在,还不是因为这小贱人在皇上跟前使尽谄媚。
婉芙眼神冷下来,“陈姐姐最好管住你这张嘴。你我虽同位,但我是皇上亲赐的封号,怎么说也比陈妹妹高上半个品阶,还是有处置陈妹妹出口不逊的权利。”
“你敢!”陈常在骤然拍案。
婉芙轻飘飘地看她,面不改色,“怎么,陈妹妹是觉得常在的位份太高了么?”
“你!”
净偌见情势不好,赶紧拦住了要发作的主子,眼下泠常在是皇上新宠,主子再怎么气,也不该在这时候对上,无论如何,皇上都会偏心于泠常在。
她着急地低下声,“主子,皇上快到了。”
陈常在气结,死死攥住了手心,脸色青紫,不发一言。
稍许,殿外传来通禀,帝后身着华服,步入建章宫。
众人起身见礼,婉芙抬眼间,瞧见不止是皇上皇后二人,宁贵妃江贵嫔竟也一同随帝后入殿,江贵嫔的大妆丝毫不逊于宁贵妃,手抚着小腹,极为自得,而宁贵妃捏紧了帕子,眼眸泛出阴沉的凉意。
婉芙嘴角一弯,这两人又是闹的哪一出。
不过宁贵妃和江贵嫔这两人,随便谁吃瘪,她都会高兴。
李玄胤坐到高位上,让众人平身,婉芙施施然落了座。
宴席已满,婉芙眼眸向高处瞄去,不见那人,她才彻底松了气。
宫宴开始,殿外上了伶人歌舞,酒盏斟满,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婉芙有些心不在焉,这样热闹的场景,总让她感到孤寂,不禁记起在余府,每逢中秋年节,外祖一家聚在一起时的情形。阿娘会教她向几个舅舅讨要封红,小舅舅最是小气,每每都只给她一个铜板。婉芙眼神低落,捏着帕子掩了掩眼尾,不想叫人看出来。
然,她这副模样还是落到了高位男人的眼中。
李玄胤对这女子的脾性摸得太透,不必细看,就知这人此时心情不好。
他指骨叩在案上,看了一会儿,那女子又不知为何,忽地展开了笑颜,眉眼弯弯,皎若秋月。
他挑了下眉,顺着那人目光看去,原是乐舞的伶人跟错了步子,一步错步步错,那伶人此时被人落下,手足无措,心下着急,越跳越乱。
李玄胤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将陈德海唤过来,淡声道:“那伶人是哪个班子的?”
时下宫中招演的伶人皆是各州州牧进献,再由掌事亲自看过才可入宫。陈德海方才不是没看见那伶人的错处,以为是皇上不悦,战战兢兢地回:“是徐州梨园张家的。”
李玄胤点点头,指了指那跳错的人,“赏。”
“是。”陈德海以为皇上要罚,下意识回,听完才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多问了一嘴,“皇上是要赏赐那伶人?”
李玄胤眼皮子掀过去,似是嫌他多话,陈德海一阵心惊肉跳,圣心难测,谁能想到跳的好的皇上不看,偏偏去赏赐那个出了错的呢。
陈德海不知,有人却是看得清楚。
应嫔将方才皇上的视线看得清楚,她也不禁朝下面看去,常在的位份太低,后宫嫔妃虽算不上多,但一个接一个地坐,常在还是被安排到了后面,即便这样,皇上也能一眼看见那个女子。
那女子生得确实好,嫣然一笑,仿若一株娇媚动人的海棠,惹人珍爱怜惜。
应嫔低下眼,无声晃了晃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下,干冽的酒水呛得她眼尾发红,她拿帕子轻擦眼角,可她分明坐在上位,却没人注意。
她掩住发咳的唇,觉得这酒甚冽甚苦,比起三年前宫宴的酒水差远了。
……
婉芙是不愿动眼前的酒水,但宫宴时必要合酒,皇上举杯,她总不能仗着宠爱公然有违皇上的颜面。
她指腹拨了拨杯盏,正要端起,身后忽有一人扯住了她的衣袖,婉芙微怔,向后看了一眼,除了站在后面的千黛,并无旁人,她眼眸动了下,拉着千黛起身,悄悄出了殿。
此时已是暮晚,秋日夜风微凉,婉芙寻了个荒僻无人的小径,在里面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有人跟了过来。
是一个眼熟的宫女,她记起,这人是在江贵嫔宫里内殿伺候的宫人。只是她腿脚似乎不太方便,行走时一瘸一拐极为吃力。
那宫女一过来,先福了身,环视过四周无人,近前一步,压低声音与婉芙说,“常在主子今日不要碰案上的任何酒水吃食。”
婉芙一挑眉,“江晚吟在我的饭食里下了药?”
她怎会这么大胆,这可是宫宴,朝中四品以上大臣俱在,若出了事,查起来,她怎么跑的掉。
宫女摇摇头,“奴婢偷听到,这酒并不能使人致死,只是让人失了心神。”她顿了下,偷偷看了眼婉芙,又低下了声,“会使淫//乱者,失去理智,不顾体面,当众淫//乱。”
婉芙惊愕,不自觉攥紧的帕子,“这般恶毒?”
确实是江晚吟能做出的事。
婉芙思忖,此事真假有待商榷,但案上的东西她确实不能再动。江晚吟生性骄横,迟早要闹得众叛亲离。
她让千黛拿了些银子塞给那宫女,春和自受了那五十杖后,江贵嫔就不再管她死活,残废了一条腿,宫裙遮着,才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行走间,就将那条废腿暴露了出来,她暗自咬牙,眼眸泛出沉冷,江贵嫔既然如此待她,也不能怪她背主了。
待春和离开,婉芙并未立即回去。
“主子,若那宫女说得是真的,主子打算怎么办?”千黛蹙眉担忧,宫中争斗的腌臜手段颇多,她即便司空见惯,如今伺候了一位新主,还是忍不住唾骂那些阴谋算计之人。
江贵嫔与主子的龃龉,她看在眼里,今晨问安,皇上分明已经为江贵嫔做主,怎料竟又使出这种下作的法子。
婉芙不意外江晚吟的手段,若非江晚吟有了龙裔,她必是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谁让她这个揣着金疙瘩的肚子,可真是个麻烦!
皇上警告再三警告过她,可以打江晚吟的主意,但不可动她腹中的龙裔。她贸然对江晚吟出手,必不能瞒过皇上的眼。
婉芙含住唇,眉眼愁苦,这可是个麻烦,她要对付江晚吟,怎么避得开她的肚子。
倏地,她想到什么,眼眸微亮,眼珠动了下,招来千黛。
……
李玄胤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下面就空出了位子,不知那女子又跑去了哪,真是不让人省心。片刻,才见人回来,一双眸子乌溜溜地转,嘴角微翘,甚是得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双眉微抬,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水。
第30章
一刻钟过去, 宴饮正欢时,公侯席位,忽传出一声混乱的动静, 坐在前位的宁国公江铨骤然起身。
江铨如今年逾四十, 却生得一双桃花眼,长眉入鬓,鼻梁高挺, 年轻时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许是年纪渐长, 后院又养了满满当当的妾室,整日寻花问柳, 亏空了身子, 虽有一副好皮相,却眼窝深陷,眼珠浑浊,一派纵欲过度模样。
临桌的敬安侯见宁国公倏地站起来,吓了一跳,酒水险些未端稳,察觉旁人都看过来, 他才好心地询问了句,“国公爷是有事要向皇上禀报?”
却不想江铨双目浑浊发直,通身酒气,忽地仰头大笑一声。
这一笑也将江晚吟吓到, 她见父亲忽然站起来,以为是要向皇上秉事,说吉祥话, 毕竟宫宴上这种事已是寻常,哪知父亲忽然不顾体面的长笑, 极为失礼。
她狐疑间,目光不经意落到下位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脸颊晕红,以手支颐,垂着脑袋,似是醉晕的神态。她勾勾唇角,那酒水可是□□者当众宣淫,那小贱人与她生母一样是个狐媚子,等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丑态,她就不信了,皇上还能留下这样一个荒淫的嫔妃。
没等江贵嫔得意,那头江铨双目泛红,突然侧过身,一声大喝,“敬安侯!”
敬安侯当真被他吓得心脏一跳,一愣神,看着他傻呆呆的“啊”了一声。
这厢,是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了过去,歌舞的伶人不知该不该继续跳,面面相觑,最后止了舞身,退至一旁。
江贵嫔见父亲这般,总觉得大事不好,心头惊疑不定,母亲非诰命之身,入不得宫,她又是后宫嫔妃,皇上最不喜后宫干政,她此时不好过去,抬手招来听雨,吩咐听雨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那头宁国公忽然哈哈哈大笑,长笑三声,“敬安侯,你平素瞧不上我,可知你的妻室早已上了我的床榻,缠绵之时,她曾直言你年老无力,甚是不能让她欢心。她平日与你说拜佛之时,就是与我厮混之日!”
顷刻间,大殿内安静下来,寂静无声。众人闻过这话,瞠目结舌,大跌眼镜。好事者听得津津有味,若有女眷纷纷面颊通红,以帕遮脸。谁人不知宁国公风流无度,不想竟然还与敬安侯夫人暗中勾结。
敬安侯脸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袖中的双拳狠狠握紧,碍于在皇上面前,不得不忍住羞怒,沉着一张脸,勉强道:“国公爷吃醉了酒水,万万慎言!”
江晚吟只觉脸面丢尽,父亲私下风流就罢了,此时竟闹到了明面上,她忙推着听雨,又气又愤地催促,“快去,快去拦住父亲。”
婉芙也被这几句话惊住,不禁抚了抚胸口,幸而有那小宫女传话,若今日失态的是自己,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江晚吟这回的手段,果真恶毒。
听雨得了主子吩咐,匆匆走过去拦住国公爷。
陈德海也被宁国公这几句惊人之语,吓得七魂失了三魄,国公爷可真够大胆的,这可是宫宴,他怎能说出如此放浪之语,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皇上眼神斜向他,抬了抬下巴。陈德海得了吩咐,忙去遣人将宁国公送出殿。
江铨话并未止于此,他挥开小太监抓他的手,解开襟扣,除了冠服,大步流星地迈开席位,眼目赤红孟浪,走到女眷一席,这副神态可是吓坏了女眷。
江铨走到一三品诰命夫人的席位,这人正是宁贵妃的姑母,那夫人眼见着江铨过来,眼眸闪躲,忙起身避开,生怕他说出什么胡乱之语,哪知江铨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拽向自己的私//处,风流道:“你不是喜欢吗?齿得不是很欢吗?”
旁边的女眷连忙避开,生怕牵扯到自己。
好好的宴饮,一时间无人再想今时是什么日子,都睁大了眼睛看过去。寂静的殿中只余宁国公下//流的调//笑声。
宁贵妃见那人是自己姑母,脸色变换,一时又羞又怒,她与姑母情分素来好,姑母怎会与江贵嫔的父亲攀扯上关系!
江贵嫔大惊失色,也不顾体面,惊惶地下了席位,跪身道:“皇上,父亲吃多了酒水,才会出此荒唐之言,请皇上准允带父亲下去暂且休息。”
她将说完,殿外就进了一队御林军,小太监的力气是比不过宁国公,羽林卫入殿,行礼后,就去钳住宁国公。
婉芙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戏,直到那一队御林军入殿,她看见其中一人的身影,神色怔住,一瞬间,她不禁坐直了身,去看清那人,双唇微微含住,两眼发直,心潮涌动,那股激动,惊喜,甚至是恍惚的情绪纷杂交织,让她分辨不清,下意识捏紧了帕子。
众人同在看戏,视线都在江铨一处,自然无人察觉她的异样。
另厢,江铨哪能就这么任由旁人将他拖走,一面脱衣,一面死死抓住那夫人,嘴里说着放荡的床帏之语,听的人面红耳赤。
羽林卫面不改色,伸臂去就拉拽江铨,江铨紧抓着那夫人,桌案也被拖得老远,一时间噼里啪啦,茶碟乱飞,妇人的衣裙洒了满是淋淋漓漓的汤水。
那妇人尖叫嘶喊,拼命捶打江铨的手腕,江铨不为所动,那妇人也不再顾颜面,下了狠口,咬住江铨的手腕,江铨吃痛,大吼一声,“贱妇!”
手掌高高抬起,朝那妇人脸面打去,妇人避之不及,惨叫一声,一个滚身瘫坐到地上,脖颈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掉,鬓发凌乱,一片狼藉,被打得疼痛,瘫坐在地上呜呜痛哭。
毕竟是宁贵妃的姑母,左相的嫡亲妹妹,即使再失了妥帖,家世摆在那,旁人虽津津有味,但不敢再看热闹,七手八脚地过去搀扶,安抚的安抚,净面的净面,一时间好好的宫宴,闹得混乱不堪。
纷乱之时,无人可见,宁国公桌案上的茶碗被人换去,行动浑然不觉,悄无声息。
宁国公被拖拽下去时,中衣也褪了下去,神态放纵,犹如癫狂,高声大笑,衣不蔽体,让人难以直视。
江贵嫔跪在地上,江铨出了殿,众人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他的嫡女身上,江贵嫔冷汗涔涔,脸色清白交替,难看至极。
“皇上,宁国公出言不逊,有失体统,更失了公侯的颜面,臣妾请求皇上加以严惩!”
宁贵妃离开席面,面色气恼,跪身在地,瞪着江贵嫔的眼如冒了火。
左相赵鹤举自是不能忍受屈辱,一脸怒容下了席位,再儒雅的文臣也被气得失了体面,脸色青紫,声音愠怒,“臣请皇上做主!”
有两个位高的在前面顶着,敬安侯亦坐不下去,纵使丢人,也离了席位,恭恭敬敬地跪下,“臣请皇上做主!”
江贵嫔平日再骄纵,对上有实权的官爵,面色白了又白,咽了咽唾,跪身,“皇上,父亲吃醉了酒水,无心之失,请皇上饶恕过父亲!”
“无心之失?”宁贵妃冷冷哼声,一个时辰前,这贱人就仗着她腹中的龙裔给自己使绊子,哪能这么容易就让她逃脱。
赵鹤举甩袖沉声道:“皇上,宁国公生性放浪,屡屡强娶良家女子。北方大旱,不仅胸无点墨,不知实情,还抢旁人功劳,占为己有,若非皇上圣明,豫北王即使赶到,怕是已酿成大错!”
“桩桩件件,皇上已宽恕过宁国公,宁国公却不知悔改,一犯再犯,臣请皇上褫夺宁国公爵位,以儆效尤!”
“不要!”江贵嫔听着成驰的陈词,才知父亲竟犯下如此多的大错,让人拿捏住了把柄。她素来以家世为傲,若家世倚靠,她如何再后宫嫔妃相斗!
“皇上……”江贵嫔面色惨白,声音发颤,“皇上,嫔妾父亲定是被陷害的,定是有人要加害嫔妾父亲!”
她脑中极速思索,父亲的行为举止,与吃下那酒水无异,她分明将那酒水给了江婉芙,为何落了父亲腹中。
“是江婉芙!”她两眼发直,蓦地回神指向坐在后面的女子,“是你,是你害了我父!”
这番话引了众人视线,直到看见那与宁国公有几分相似的脸,才记起来,宁国公府好似确有一个庶女。
婉芙眼睫一颤,泪水便落了下来,“姐姐何出此言,姐姐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我何故去害了父亲……”
“贱人,还不是因为我……”江贵嫔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嫉恨,暗暗咬牙。
“行了。”李玄胤冷着脸色,目光扫过众人。
宫宴出了这等毫无廉耻的事,皇室的脸面也是不好看,在场的无一不垂着头,若寒噤蝉。
李玄胤起身,下了御阶,亲自扶起了江贵嫔,这是给足了她体面。江贵嫔鼻尖一酸,强忍着才没哭出来。李玄胤拍了拍她的手,下一句却让她心神胆寒,脸色彻底白了下去。
“宁国公私德不检,欺君罔上,本该关押入狱,念其宗祖追随太//祖有功,其女江氏,贤德温婉,朕相衡其功过,褫夺爵位,后嗣永世不可袭爵。”
江贵嫔心底一沉,霎时面如土色。
……
宫宴草草散去,婉芙起初那点看热闹的心思早已消失殆尽,她捏着手心的字条,一颗心止不住狂跳,犹如擂鼓。
自霜降落水后,婉芙再也没有去过那处竹林,她让千黛守在外面,贝齿轻咬住下唇,脚步在林中忍不住走来走去,那张字条在手心中出了汗渍,忐忑不安,她甚至无暇去想,这是否是旁人又一次的有心算计。她闭了闭眼,脸色时白时红,已是寒凉的天,额头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密林深处有脚步声传来,她眼眸倏地看过去,待看清了那张面孔,嘴唇泛白,双手微微发抖,喉咙发紧,分明是梦中可见的情形,双腿却仿若定住般,动弹不得。
那男人背着竹林而来,夜幕为他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那双眼却一如当年看她时的温和。
“窈窈。”
余锦之声音干哑,张开了双臂,嘴角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却看着她如今的模样,难以笑出来。
婉芙唇瓣颤抖,一滴泪珠从眼眶夺出,划过脸颊落到地上,无声的,委屈的,未掺杂分毫的虚情算计。
“小舅舅!”婉芙扑到男人怀中,所有痛苦,惊喜,心疼,委屈……一瞬间迸发而出。这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未这般畅快地哭过了。
余锦之抚了抚怀中女子的发鬓,掌下的珠钗翡翠,绫罗绸缎,无不昭示着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他心底揪成一团,泛着浓浓的酸楚,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背,“傻丫头,小舅舅在这,别哭了。”
婉芙从小便是如此,娇气爱哭,旁人越说,哭得便越是厉害。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发,粘湿了余锦之的衣袍,她扯住男人的衣摆,仰起脸,眼神中藏着一丝的期待,手心随意抹掉脸上的泪痕,“小舅舅,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还有外祖,阿娘他们如今……”
她没说出口,小手紧紧攥住了男人的衣袖,怀抱着那么一分的希望,小舅舅如今还活着,那其他人是不是也还活着……希望太过渺茫,她不敢说出那个字。
余锦之心口泛酸,余家的掌上明珠,他捧在手上,从小捧到大的宝贝,如今却做了皇上的妃嫔,要掺杂到吃人的深宫中,与后宫的女子争抢圣宠。
他眼眶生红,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着,倏忽别过脸,不忍去看怀里的人,哑着嗓子道:“父亲、哥哥们还有阿姐的尸骨远在越州。”
这句话太过沉重,压得婉芙喘不过气,她呆滞片刻,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她已经亲眼看见了不是吗?倒底还在期待什么。
婉芙闭了闭眼,“是谁……”她嘴唇嗫嚅,身形颤抖发软,若非腰后的那只手臂托住,早就瘫坐在了地上。
余锦之不忍告诉她这个事实,他查了许久,才查出实情,而她却是那人的亲生女儿。
他手臂收紧,心头像悬了把刀子在钝着,“江铨寻花问柳,私底下欠了赌债,宁国公府非当年鼎盛世家,早就入不敷出。余家出身商贾,在越州坐拥万贯钱财,宁国公听了下面人的谗言,就将主意打到了余府,设计父亲出海遇难,给余家随意按上一桩罪名。阿姊心有愧疚,上吊自尽,大哥二哥三哥被江铨派下的人殴打致死……”
婉芙早有猜测,余家出事,与江铨脱不了干系,事实竟是如此。
她眼睫颤了下,一张小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那时余锦之尚与好友在外,被人通了音信,是好友拦住他,查清实情,再将哥哥们救出,但终究是他迟了一步。
入了御林军后,直到那日宫宴,他在竹林中见到了她,也看见了,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婢女。他捧在掌心的明珠,从小连只野兔都不忍吃,短短一年,竟然亲手杀人。他震惊之余,将那婢女的尸首暗中处置,送出了宫,以免叫人察觉。
他闭了闭眼,感受到怀中单薄的身影颤抖不止,眼神渐渐沉了下来,江铨,江氏一府,他会让他们为余家满门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
婉芙从林中出来,鬓发歪歪扭扭,眼睛通红,肿了一圈,形容狼狈,失魂落魄。
千黛担忧,有心去问,但见主子神色,似不愿多说,她只握住了主子的手,捋了捋皱起的衣裙,扶着主子回了金禧阁。
……
宁国公今日之语简直骇人听闻,宫宴散去,嘴碎的官家命妇无不惊愕不已,碍于在宫中,面上是风平浪静,只是那若有若无瞟到敬安侯的视线,让敬安侯忍不住埋头到地里。
事成这样,他怎能再让人耻笑,回去必先休妻。与敬安侯不同,武定侯取了赵鹤举的姊妹,赵鹤举是当今老师,御前宠臣,他再屈辱,也没那个胆子把人休了。
銮舆到了咸福宫,李玄胤拍了拍身侧女子的手,“朕还有政务,改日再来看你。”
许是为了安抚她,才让她坐着銮舆回了咸福宫。随着话声落下,江贵嫔眼中仅有的一分希望破灭,失魂落魄地下了仪仗,爵位被夺,意味着幼弟只能靠考取功名赢得隐蔽,世家风光不再,如今,她腹中的龙裔成了唯一希望。
江贵嫔闭了闭眼,护甲狠狠扎破了血肉,她仿若未觉。
“江婉芙,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
銮舆回了乾坤宫,御案上呈了新送的折子。李玄胤换了常服,坐到龙椅上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后,陈德海从殿外进来,“皇上。”
李玄胤眼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两笔,薄唇启开,“她干的?”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多余的意味。
陈德海不好回这话,斟酌良久,才道:“是也不是。”
李玄胤顿了下,撂下朱笔,靠到椅背上,眼光让陈德海心头发寒,他慌忙垂下头,如实禀道:“江贵嫔本在泠常在的酒水里下了药,是被江贵嫔宫里的宫人偷听到,告诉了泠常在。泠常在这才将计就计,将那杯酒水让御膳房的人拿给了宁国公。”
宫宴时他就注意到,泠常在没动一口席面上的吃食,若非当初江贵嫔惩治那小宫女,那宫人也不会去给泠常在通风报信,泠常在不知,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说来说去,都是江贵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江贵嫔该庆幸的是有了龙裔,否则依着泠常在那睚眦必报的脾气,今日失了体面的就是江贵嫔了。失了体面事小,身为贵嫔,当众出如此丑闻,只怕要废了嫔位,日后在泠常在面前都抬不起头。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怎么断,想必依着皇上现在宠着泠常在的情形,怕是轻拿轻放,宁国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说起来,泠常在误打误撞还帮了皇上大忙,一来皇上本就有意削弱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势力,这番褫夺爵位,也算是给世家一个警醒,日后也好实行政绩考核。
二来也能压压江贵嫔的气焰,她若是聪明,就该知晓皇上的意思,在宫中安心养胎。这么一想,泠常在不仅没错,还有大功,简直是一石三鸟。
他悄悄觑了眼皇上,帝王靠在龙椅里,神色看不分明,不过他料想,皇上并未生泠常在的气,若是动了圣怒,泠常在现在哪能安然待在金禧阁。
良久,李玄胤才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你倒是会给她挑人。”
陈德海冷汗顿时湿了脊背,讪笑着不敢答。泠常在能事成,确实少不得人脉。千黛是宫里的姑姑,秋池以前在御膳房当差,这两人找个熟人偷换酒水,易如反掌。
他心中大喊冤枉,当初挑人的时候,可是皇上亲自开的口,让他选得用能办事的,此时皇上倒是忘了当初的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奴才不敢。”
他低着头,又听皇上道:“江贵嫔有孕,朕顾念与之情分,擢升三品顺仪,其庶妹擢升五品才人。”
陈德海惊得手抖了下,他一时不明白,皇上这是因江贵嫔有孕委屈擢了位份,顺带泠常在,还是为了给泠常在升位份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论如何,这泠常在可是够有福气的,一上位就是六品常在,还得了旁人求也求不到的封号。不到两个月,又升了两级,直接越过美人成了才人,想来皇上是因这事龙心大悦了,谁让泠常在误打误撞,正撞到了皇上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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