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 小太监去两宫宣了旨,婉芙久久未回过神,圣旨下得太过突然, 她没明白, 皇上怎么没一句交代就升了她的位份。
“恭喜才人主子!贺喜才人主子!”小太监道了喜,婉芙让人塞过荷包,小太监在手里垫了垫, 笑意更多了些, 这泠才人果真是受着宠,就是这荷包也比别的宫份量大。
婉芙敛了敛眸子, 掩唇一笑, 试探道:“皇上这次封赏,可是大封了后宫?”
若是大封后宫,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小太监了然,笑道:“主子是有福气的,整个后宫皇上只封了江顺仪和泠才人。”
主子升了位份,自是合宫高兴,婉芙一脸忧虑地让千黛给他们散了银钱, 泠主子大抵对银钱是没个数,赏下人的也多,得了赏,宫人日后便伺候得愈发得力。
婉芙坐在软榻上, 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让了人出去,只留下千黛, “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千黛也摸不准,八成皇上是察觉了主子做的那事, 不降罪就罢了,竟然还给了封赏,她也是看不懂。
圣旨来的早,婉芙无暇顾及其他,虽是升了位份,但每日去坤宁宫的问安还是少不得。
坤宁宫得了信,这日问安,婉芙的位子又靠前了些,可算是能远离陈常在,婉芙觉出这升位份的头一份好来,不论皇上是怎么想的,至少她在这后宫又多了一分地位。
请安散去时,婉芙甫一出坤宁宫,迎面就看见了一人。
应嫔穿着素雅的青水缎子,鬓发间一只梅花簪,整个人柔柔弱弱站在廊庑下,端得是静和柔美。
婉芙不禁想,幸而自己三年前未入宫,不论是行事作风还是穿衣打扮,她都与应嫔相差甚远,搁在三年前,她怕是半点都入不得皇上的眼。
即便升了位份,但才人比之嫔位远远低上几阶,她福了身,应嫔略一点头,“泠妹妹可有别的事?”
婉芙诧异,冷宫时,除却用膳,应嫔甚少与她说话,更别提主动相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是冷宫时落魄的宫女,应嫔也非当是废弃的主子,宫中纷乱,她并不想卷入应嫔和皇后的争斗中。
“怎么,泠妹妹是瞧不上我?”应嫔斜斜看她一眼,婉芙知自己是推辞不掉了。
此时中秋将过,御花园绽出的是各色菊花,风吹过,梨白的花瓣如叠云堆雪,满园纷飞。
应嫔停在大团的秋菊前,一只素手伸出,青水缎子的衣袖落到腕间,露出腕间成色上好的碧玺玉镯,她指尖掐住花茎,摘下其中盛放最好的一朵,放在手心中,自叹道:“都说人不如新,不过是容颜消逝,明日黄花罢了。”
婉芙眉心微皱,想到近来种种,应嫔自出了冷宫,便夺走了后宫女子为数不多的圣宠,算来婉芙只一回侍寝,大多时候皇上都是去的朝露殿,应嫔何出此言。
应嫔看她低眸不语的神色,轻轻一笑,“你聪明,会明白我的意思。”
两人没留多久,正要离开,便远远地听见笑声,紧接着过来一行人,帝王负手在前,身侧跟着的女子相貌寻常,却巧笑倩兮,一举一动有种飒然利落之感。
这后宫中有几位特殊的主子,有皇上亲旨,不必去坤宁宫请安,一位是凌波殿的庄妃,另一位就是秋水榭的良才人。
听闻良才人精通医理,三年前北狄南下,皇上御驾亲征,突围时受了重伤,正是被这女子所救,后将人带回皇宫,封为才人,赐号良。
良才人不争不抢,鲜少侍寝,格外安静,宫里仿佛没这个人。
婉芙是头一回见到良才人,这女子的容颜在宫中是中下之姿,但身上那股飒落的风度,是后宫中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
婉芙与良才人同为才人,同有封号,两人倒是不必见礼,应嫔更不必说,她是其中位份最高的嫔妃。
几人同皇上请了安。
李玄胤见这女子竟和应嫔在一处,眼皮子一跳,让她二人起身。
良才人也是头一回见到婉芙,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不禁看呆了去,“你……就是泠才人?”
婉芙愣了下,点了点头,没等反应,那女子忽然站过来,伸手便捏了捏她的脸,像觉得手感好一般,又多捏了两下,鼻子凑过来嗅她的脖颈,边摸边赞叹道:“真好看,又香又软,手感也极好。”
紧接着,她又凑到婉芙耳边,低语了一句,婉芙大惊,脸颊涨得通红,红唇紧紧抿着,可怜巴巴地看向皇上求助。
李玄胤看见,脸色一黑,让宫人赶紧把她们主子拉开,女女之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良才人被拉走时,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婉芙另一边的脸蛋,揉得通红。
婉芙可怜无语:“……”
李玄胤见这女子被捏得发红的脸,娇气无辜,他无奈地走过去,指腹捏了捏女子的脸蛋,“疼了?”
“皇上知道还碰。”
婉芙眼眸半嗔,也不知那位良才人怎么在宫里养的,一双手粗糙得厉害,布满了茧子,捏得她肌肤生红。
这番话细细探究别有深意,李玄胤眼眸晦暗,当作没听到她的嗔怒,又捏了两把,手感确实极好,日后得让那帮奴才看住了良才人,这女子长成这样,脑子又笨,指不定被良才人三言两语骗过去。
应嫔将两人的一番情形看在眼中,从前几何,她也是这般,与皇上同处时,旁人插不上一句话。可如今,换成了旁人。
她扯了扯嘴角,只觉秋日到了,风都发凉,吹得她头疼难受。
“皇上,嫔妾有些头疼,皇上可否能送嫔妾回朝露殿?”
应嫔似是真的难受,脸色苍白,嘴唇也褪了血色,纤瘦的身形站在风中,仿若一吹就倒。
因着冷宫那桩缘由,婉芙莫名不想跟应嫔争宠,她低下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玄胤看她一眼,负在背后的手推了推拇指的玉戒,颔首应声。
皇上带着应嫔离去,婉芙在原地吹了会儿风,才回金禧阁。
对于应嫔明目张胆的争宠,她没什么想法,毕竟应嫔与皇上有着旧情,即便今时那份情谊早不如当初,但比起她这个才得宠没到两个月的嫔妃,情谊总归是比她深厚。
……
銮舆中,李玄胤手握书卷,靠在椅背上,神色冷淡,几许漫不经心。
应嫔知晓皇上看书时并不喜旁人打扰,可她也记得,皇上曾亲自接泠才人去乾坤宫。
她喉中干涩,当初在冷宫见到那女子时,本以为不过是有些手段,生得好看些罢了。皇上喜欢的,从不是那样的女子。今时出来,她才知,三年已过,人心会变,执着在原地的只有她一人。
“皇上许久不去朝露殿了。”
应嫔细语轻声,那双眸子静柔温和,带着几分期许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李玄胤从书卷中抬眼,他登基五载,勤勉政务,因先帝之过,他时刻谨记,切勿沉溺女色。应嫔大抵是他后宫中最为不同的女子。温柔聪慧,如一株知心的解语花。
三年前,他确实喜爱极了这个女子,甚至许诺,只要她诞下皇子,就封她为妃,但她所行的事,实在令他震怒。
而今三年已过,往事他似乎也没那么看重,顾念旧情,他也不在乎宫中多这么一个人。
事实如此,他对她的情谊确实不再如当年炽热。或许是有了那人娇气无礼的前鉴,在这銮舆里,他习惯了热闹,也习惯了那女子撒着娇趴在自己怀里时乖乖的模样。
此情可追,忆起惘然,倒底不似从前。
“皇上……”应嫔伸出手,握住李玄胤的手掌,她心中自嘲,这是她从前最不屑的手段,此时却不得不用来争宠。
幸而,皇上没有推开她,如三年前一般,将她揽入怀中,“嗯,朕今夜留下来陪你。”
一如往日的温声似哄,她却从中听不出了多少旧日情谊。
……
天色将晚,庄妃留了婉芙用晚膳,回金禧阁时天已经全黑,皇上今夜召了应嫔侍寝,婉芙意料之中。
应嫔对她的敌意,全在对皇上的心思上。为情而痴,生了妒怨,可惜,皇上与她本就不同,后宫嫔妃一茬一茬的,如雨后春笋,就注定不可能将所有心思放在应嫔身上。
婉芙倚在软榻里,她现在无暇去想后宫的争斗,小舅舅还活着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若非身份避讳,恨不得现在就去寻小舅舅。
幸而,小舅舅活着,在这世上,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婉芙慢慢弯起唇,心情如破开的乌云,风雨挥去,此后的日子让她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
翌日婉芙醒得稍晚,千黛进来唤她,才没迟了给皇后的问安。
这日请安,没走多远,就见陈常在从宫道一侧走了过来。锦画坞与金禧阁同路,往日两人都是错开,这回倒是巧了,正好碰上。
婉芙如今是才人位份,陈常在再不愿意,也得恭恭敬敬地给婉芙做礼。
数日前她有多嚣张,而今就有多落魄。
婉芙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搭理,点了个头,与她错开。若非她屡屡招惹,何故落得今日下场,婉芙唏嘘,却无多少同情。
到坤宁宫,皇后与各嫔妃说了有一会儿的话,应嫔才姗姗来迟。
福过身,皇后却没叫她起来,“你如今是愈发没规矩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嫔妃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说话。
皇后未发话让应嫔起身,应嫔屈了屈膝,也不等那句恩典,兀自挺直了脊背,朝下首位子走过去,落了座。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顾忌皇后的颜面。
宁贵妃挑起眼皮,嗤笑一声,“看来本宫往日还算是有几分规矩。”
底下位低的妃嫔默默听着这三位唇枪舌战,殿中暗流涌动,谁也不敢这时候出声。
婉芙虽是得宠,倒底是小小的才人,此时也默默低下了眼,而且她跟这三位都不甚熟识,一个是几次拿捏她的皇后,一个是几番责打她的宁贵妃,一个是嫉妒她圣宠的应嫔,她是疯了,才会去帮这三人其中一个。
应嫔依旧那副静婉的神色,眼神淡淡扫向神态各异的众人,温声道:“嫔妾昨夜侍奉皇上实在累了,不规矩了些,请娘娘勿要怪罪。”
应嫔这句话实在招恨,后宫中嫔妃都靠着圣宠张扬,皇上本就不贪恋女色,这分圣宠也就只有分得那几人而已。应嫔说完便惹了人眼,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眼眸微闪,不必她开口,这话自有人去接。
宁贵妃看不得她这般嚣张,冷冷翻了个白眼,轻飘飘道:“得意什么,三年前的丑事还不怕丢人么?皇上胸怀宽广,不与你计较,要是本宫早找个洞藏起来了,哪像你脸皮比皇城的宫墙还厚。”
宁贵妃开口向来不留情面,三年前那些事也就宫里老人知道,新妃却是皱着眉头听不明白,婉芙坐在下面装傻充愣,也当不懂。
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气氛颇有古怪。
应嫔眼光一冷,抬眸间又是惯有的柔色,看向宁贵妃,甚至有些……挑衅。
“嫔妾意外小产,是嫔妾之故,总好过有些人……”她微微一顿,旁坐的人料想到应嫔接下来的话,心神都提了起来,生怕牵扯到自己。
应嫔轻笑,继续道:“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尝过孕时的滋味。”
宁贵妃愠怒,握住案上的茶碗,倏地掷到应嫔脚边。瓷器“啪”的碎裂,迸出的碎渣溅到应嫔的裙摆上。
“贱人!”
这一摔让人心惊,胆小的嫔妃手不禁抖了下,这还是在皇后宫中,宁贵妃怎么敢。
应嫔却不像旁人惧怕,看也没看宁贵妃含怒的脸色,眉眼冷淡,不紧不慢地拂去裙摆的碎片,起了身,“嫔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也懒得屈膝,不等皇后发话,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
今晨的请安早早散去,众嫔妃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回时却津津乐道。这几位都是得宠的,尤其是宁贵妃,仗着家世位份,平日总压人一头,如今可算是有人能与她抗衡,众人怎不畅快。
婉芙与她们不同,她没那个看热闹的心思。
应嫔平日冷淡,除去面对皇后,性子一向含蓄,是头一回这般侍宠专横。她这番说给宁贵妃的话是为何?婉芙眼眸微动,或许,她该想的是宁贵妃为何至今无子,应嫔虽不是潜邸旧人,但她曾圣宠一时,风光无限,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对宁贵妃的事怎会不知晓。宁贵妃无子,要么是后宫嫔妃设计陷害,要么就是……
婉芙被自己的猜疑吓到,手心捂在嘴边,不敢再去深想。后宫生存,切记多思,像刘宝林那般扮蠢也不失为另一条出路。
那日过去,应嫔就称病没再去坤宁宫问安,得宠的嫔妃在后宫中总会有几分恃宠而骄,皇后对此没多提,巧的是宁贵妃自那日以后也没再来过坤宁宫,甚至连告假由头都懒得递。
这两位,一个圣宠在身,一个家世摆在那,谁都不敢置喙什么。婉芙身份低,没那个侍宠的底气,日日守着规矩去坤宁宫,因皇上近日忙在朝政,未踏进过后宫,嫔妃们说话都没个精神,自然没人再去关注婉芙。
小半月过去,入了深秋,潘水带人去内务府领新衣,金禧阁得宠,奴才的衣裳缎子也要比别的宫所厚实鲜亮许多。
婉芙挑了挑新送进来的缎子,择了件藕荷色的,让人去裁宫裙。
刚升上常在时,私库里就压了好些绸缎,还未用完,又升了才人,御赐的那些除非一日一件,才穿得完。更何况储秀宫还有庄妃娘娘这个财神爷在,没事就喜欢打扮她,珠宝翡翠,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她宫里送。毫不夸张地说,婉芙现在带着这些财宝回越州,也能跟着小舅舅让余家东山再起。
这日下了秋雨,秋池顶雨跑到了廊庑下,抱臂哆嗦了下,捏着帕子抹了把脸,拭掉脸上的水渍。她打帘入内,带了一身寒凉。
婉芙一抬眼,便见浑身湿透的秋池,抖着双肩进来。她忙坐起身,让千黛去拿大巾擦擦,别着凉了。
“不过去趟御膳房,怎弄成这副模样?”
秋池接过大巾草草绞了湿法,擦干身上的湿气,听主子发问,眼圈一红,扑通跪下来,“奴婢去给主子拿午膳,知主子爱吃酸枣糕,便让御膳房的多拿些。谁知碰上了咸福宫的听雨,把奴婢好一顿奚落,还说江顺仪午膳是要送去乾坤宫,让奴婢识趣些。”
“奴婢气不过,但怕给主子惹事,就没跟她抢,谁知走时她还以伞柄坏了为由,将奴婢的伞也夺了去,奴婢只好从御膳房跑回来,怕淋湿了主子的午膳,一直小心地捂在怀里,可路上太滑,奴婢蠢笨,还是将食盒摔了……”
第32章
秋池脸冻得发白, 衣裳湿透,袖口沾着污泥,颇为狼狈。
婉芙性子再好, 倒底是在余家娇养大的, 最受不得身边人被欺负,尤其那人还是江晚吟,简直欺人太甚!
她冷下脸色, 招呼着千黛将她的披风取来, 对秋池道:“你下去换身衣裳,煮碗姜汤喝下, 好好歇着, 别冻着了。”
“千黛,随我去乾坤宫。”
……
天昏似墨,宛如漏了般,下着细细密密的雨丝。
婉芙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才觉外面的寒凉。
此时江顺仪确实去了乾坤宫,江顺仪有着身孕,陈德海可不敢拦, 进去通禀了一句,皇上面色虽不虞,却没让他拦着。
陈德海退出门,刚站稳当, 打远一瞧,又过来一个眼熟的主子,待看清那人的相貌, 心底咯噔了声。皇上半个月未进后宫,这些个主子不来都不来, 怎么一来还赶到一块儿了。江顺仪跟泠才人那点龃龉他最是清楚,一个怀着龙裔,一个正得圣宠,两头都是得罪不起。
未等想好对策,那人就到了近前,不得不干笑福礼,“泠主子。”
婉芙瞧他笑得勉强,甚至有点讨嫌,就知道江晚吟是在里面。
她装作没看出他的意思,和颜悦色地道:“天儿冷,我来给皇上送些热的羹汤,劳烦陈公公通传一声。”
陈德海可不敢这个时候进去通传,两个主子撞上,届时皇上自然不会怪罪两个主子,只能拿他开刀。
他讪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泠主子来得不巧,皇上刚歇晌了。”
御前的人都是看人下菜,这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最是人精。若非婉芙早得知江晚吟在里面,怕是真要被他糊弄过去。
“哦,是吗?”婉芙幽幽道,“皇上歇晌不过两刻,既然陈公公这么说,那我就在这等上两刻钟也无妨。”
陈德海听得额头直冒冷汗,这位主子一向通透,怎么今日就跟他过不去了呢?
他偷偷觑了眼,瞄见泠才人好整以暇的笑意,他心底沉一下,莫不是泠才人早知江顺仪在乾坤宫,所以才冒着雨过来,就是为了跟江顺仪过不去?
可他话都说了出去,此时再补救简直欲盖弥彰。
犹豫不决间,殿门打开,江顺仪红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言笑晏晏,显然是极为得意。
她眼眸一瞥,见到台阶上的江婉芙,脸色顿时冷下来,“你怎么在这?”
陈德海心道不好,这位祖宗没进去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婉芙仿佛未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与厌恶,弯唇一笑,“这乾坤宫姐姐进得,我怎么进不得?”
江顺仪见她这张带笑的脸就觉得恶心,皇上为了弥补父亲一事,给她升了位份,不想这小贱人竟因着庶女的一层身份,也升了一品,越过了正六品的美人,直接跳到了才人,白白让她捡了个便宜,简直可恨。
若非顾忌在乾坤宫,她恨不得抓花了这张装模作样的狐媚脸。
“皇上歇晌了,陈公公知道分寸,皇上歇着从不许人打扰。”
陈德海莫名被点,大神打架,小鬼遭殃,这两个主子交锋,偏偏扯上他,一个个都得罪不起。
他苦笑,“主子说的是。”
“姐姐错了。”婉芙勾唇一笑,盯着江顺仪的眼,一字一语,“皇上说歇晌,不过是嫌姐姐无趣,找个由头将姐姐打发罢了。”
这话说的,陈德海差点没在江顺仪刀子似的眼神中跪下来,泠才人一向有分寸,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总跟江顺仪过不去。江顺仪肚子里可揣了个金疙瘩,若出了差错,惹得江顺仪动了胎气,泠才人和他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江顺仪扬手就要朝婉芙挥过去,手腕被拦在半空,婉芙没了笑,一双眼冷淡地看着她,“姐姐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任由你欺辱么?”
“笑话!”她挥开了江顺仪的手,捏着帕子嫌脏般轻轻擦着手心。
陈德海看得心惊,泠才人今日是怎么了?这可是乾坤宫,在皇上面前就敢这么撒野。
“龙裔为重,姐姐最好保重腹中孩子,安心养胎,再到处乱跑,万一磕了碰了,岂不可惜?”
“你敢咒我?”江顺仪咬紧牙关,正欲发作,被听雨拦住,江顺仪才忍住没发作,眼眸一转,冷哼了声,狠狠剜她一眼,拂袖下了台阶。
没走多远,她招手让听雨近前,小声说了几句。
听雨心惊,小声劝话,江顺仪瞪她,“这小贱人仅是个才人,就敢在本宫面前这般猖狂,这次不将她除掉,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
江晚吟走得匆匆,婉芙觉得奇怪,以她的性子,没给自己些颜色,必不会这么快离开,又是在耍弄什么花招。
婉芙沉吟片刻,招千黛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天渐渐放晴,停了雨,婉芙看一眼天,对陈德海含笑道:“羹汤也凉了,既然皇上在歇晌,就不劳公公打扰了。”
陈德海这下确信,泠才人这一趟就是专为了气江顺仪来的。在乾坤宫闹出了动静,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皇上耳朵里,泠才人可是会算计,该溜就溜,可苦了他。
主子发话,他能说什么,皇上宠着的人,就是拿他脑袋当球踢,他也不敢吱一声,愁眉苦脸地将要应下,殿内打开,李玄胤负手站在门里,脸色冷着,掠了他一眼,陈德海倏地低下脑袋,合着皇上在里面听着呢,都是泠才人闯的祸,可与他无关。
婉芙一瞬惊讶,紧接着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小脸一白,心虚地垂下头,颇为局促,想了想,正欲福身,就听皇上冷冷地扔出一句,“给朕进来。”
这句话对谁说的,不言而喻,陈德海可怕皇上迁怒,这时候他宁愿在外面吹凉风,泠才人进去就进去了,皇上顶多罚她抄经书,总受不了多大罪。
他脸上噙着笑,“泠主子别让皇上等着了,快进去吧。”
婉芙哪不明白他是让自己去顶罪,皇上在她这出够了气,哪会管得他们这些奴才。祸是自己闯的,确实与他们无关。但陈德海这笑,实在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在里面。
她没好气地哼了声,晃动的珠钗差点砸到陈德海脸上,陈德海当作没看出泠才人怨气,依旧是那副笑脸,恭敬地将人迎进去。
……
殿里,李玄胤靠在龙椅上,眉宇疲惫,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冷嗤了声,让婉芙心虚地颤了下,很快换上笑颜,抱住怀中食盒,也不福身,上了御阶,像没发生过先前那件事,娇声道:“天凉,嫔妾怕皇上处理政务不顾忌身子,特意给皇上送了羹汤。”
“皇上快尝尝。”
说着,还往旁边蹭了蹭,极为自然地坐到男人怀里。
怀中一沉,那女子弯着一双眉眼,眸子像腻了春水,干净柔软。
任谁能想到,这个乖顺的女子能说出殿外那番气人的话。
李玄胤睨过去,抬手钳住她的下巴,指腹用了力道,玉扳指硌着娇嫩的皮肤,留下一道红痕。
他语气讥讽,朝那食盒侧了侧脸,“你自己尝尝,汤还热着?”
方才殿外那番话是叫人全部听见了,婉芙小脸一白,很快敛起心神,撇着嘴不认,“怎么不热,嫔妾给皇上试试。”
说着,她从食盒里当真将羹汤拿出来,走了一路,在外面又站了许久,确实没了热气,她硬着头皮,拿调羹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小口含到嘴中,险些吐出来,这汤怎的如此难吃,她眼睛冒出泪花,又怕皇上看出异样,生生咽了下去,还翘了翘嘴角,“不烫不热,正好入口。”
李玄胤拿开手,没好气地掠了她一眼,“你可知道,你方才吃的是什么汤?”
婉芙狐疑,“这是嫔妾从御膳房拿的呀。”
李玄胤简直不想听这人说话,送个汤也没半点诚意,扯唇道:“这是后宫嫔妃调养身子的药膳,也就你敢拿来敷衍朕。”
“调……调养身子的?”婉芙呆愣了下,小脸憋了又憋,李玄胤捏住她那时红时白的脸,揭穿道:“是女子受孕所用……”
“皇上别说了。”婉芙一急,小手伸过去捂住男人的嘴,心中恨不得想把潘水那个不得力的,拎过来打一顿,她要去乾坤宫送汤,怎么拿了这么一个汤过来!
婉芙低下眼,小嘴一张一合,继续狡辩,“嫔妾思念皇上心切,才……才拿错了。”她鹌鹑似的垂下脑袋,声音越来越小,蔫蔫的,在男人锐利的视线中,破罐子破摔地认了错,“嫔妾错了,嫔妾是听说江顺仪在这,才故意过了给她添堵的。”
“呵!”
李玄胤斥了一声,捏着她的小脸,“朕跟你说过的话,你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嫔妾不是故意的,嫔妾只是气不过。”婉芙窝到男人怀里,声音发闷,肩窝的常服很快湿了水,凉凉的,分明没出声,却委屈得让人心疼。
但男人一向铁石心肠。
李玄胤没惯着她,将人扯出来,“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
婉芙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的,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一颗一颗地滚出来。不得不承认,这女子会哭,懂得什么时候哭,而且哭得极美。
婉芙眼睫颤了颤,轻轻咬住下唇,抽咽两下,别过脸,才低声开口,“一些小事罢了,皇上不会想听。嫔妾知晓分寸,不会害了江顺仪。”
她确实知晓分寸,从未下过手,但几次三番的挑衅,难保江顺仪不会心生怨怼,对她下手,这女子性子倔,不会任人欺负,届时江顺仪偷鸡不成蚀把米,只会自己害了自己。是江顺仪心性不坚,确实怨不得她。
李玄胤毫无柔情地抹掉她眼角的泪,指骨敲她额头,冷声斥责,“屡教不改!”
看似冰冷无情的话语,却不知这熟稔的动作有多少宠溺在其中,平白让旁人看红了眼。
婉芙听到这句话才彻底落下心,皇上这是不计较了。
……
这日事闹得可不小,陈德海听着里面动静,不知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泠才人,泠才人这脾气养得是越来越厉害,幸好都是冲着江顺仪一个人。
后宫里,泠才人除却深蒙圣宠,确实未传出别的风声。可见,泠才人是什么都懂,偏就跟江顺仪过不去,若江顺仪没有身孕,怕是早就被泠才人算计得骨头渣都不剩。谁让皇上宠着泠才人呢!皇上对泠才人正新鲜着,即便泠才人错了,皇上也会为她找借口遮掩过去。
他等了又等,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紧接着里面传出动静,是皇上吩咐叫水。
陈德海一愣神,心里暗叹,果然是泠才人有手段,要是换成他,皇上出气的法子怕是只有将他打上一顿。
宫人垂首,端着中衣接连入了汤泉,步履无声,悄悄地入内,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敢打扰两位主子。
李玄胤掐着怀里人细软的腰,手掌向上,掌心下的肌肤犹如上好的绸缎,滑腻白皙,那条玉臂软绵绵地缠着他,小脸贴靠在他胸怀中,呼吸柔柔,像睡了过去。
这人又让他知道了,女子在那事时有多累,还能累得睡着。
李玄胤见怀里的女子没半点动静,脸色一黑,故意扶住她的腰,将人摆弄在池岸,腰身一沉,那人细眉蹙了下,下意识就咬紧了朱唇,眸子徐徐挑开,睫羽颤颤,水眸碧波荡漾,仿若藏了万千春色,动人心魂。
便是这张脸,这副身段,怕是世间没有男子不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婉芙不明所以,委屈地皱起小脸,“嫔妾好类,不想药了……”
李玄胤眼眸深沉,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俯身堵住了那张柔软红艳的朱唇。
……
后午,婉芙有心蒙混过去,倒底没逃脱惩罚,宫人轻车熟路地给她置了桌案,案上摞着厚厚的佛经。
婉芙觉得甚是不公平,后午她被欺负成了那般,竟然还要拖着酸乏的身子抄经书。
碍于帝王淫威,只憋闷着气,不敢说话。抄完一卷,李玄胤才大发慈悲地打发她回去。
走回金禧阁,双腿发软,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她心中又暗恼皇上小气,她都累成这样也不舍得让銮舆送她回来。
千黛服侍主子穿衣时,就看见了那压出的青紫痕迹,膝盖也没逃开,磨得通红,有几处还破了皮。皇上一向不会怜惜人,主子身子又娇,是受了不小的罪。
手心中捂热了药膏,擦到细白的皮肤上,婉芙觑了眼破皮发红的膝盖,想到汤泉中那时跪在石檐儿边的情形,脸也跟着红了起来,颇为不自在地移开眼,轻咳一声,问道:“咸福宫那边可有动静?”
也不知春和那个小宫女可探出了什么风声,江晚吟那般轻易地离开,她总觉处处藏着怪异,不知又要怎么算计自己。
千黛回道:“奴婢让夏桃盯着,还未来信儿。”
话音刚落,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夏桃拭了拭面上的潮湿水汽,收拾干净,才朝内殿进去,福身道:“如主子所料,江顺仪果然有所动作。”
……
婉芙是在将入夜时,听到咸福宫请了太医的信儿。江晚吟沉不下心气,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咸福宫传了太医,闹得整个后宫都不消停,毕竟是有了龙裔的身子,若出了事,谁都不想惹上这身腥。各宫得了音信,纷纷赶了过去。
婉芙没立即动身,后午的宫裙湿了的水汽已被烘烤干,婉芙托着下巴,纤细地指尖在那身宫裙上一点,嘴角微微翘起,“便穿着这身吧。”
江晚吟怕是巴不得她穿着后午的衣裳,不然怎么好让她下手呢?
千黛秋池二人对视一眼,她们还从未伺候过这样一位主子,分明生得娇媚国色,一副清纯无辜的面相,动起心眼儿来却是半点不含糊。
此时咸福宫乱成一团,储秀宫离得稍远,婉芙本就磨蹭了一会儿,到咸福宫时,皇后和皇后都已到好一会儿了。
婉芙甫一踏进宫门,就有一宫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往出走,夜中昏暗,无人注意到她,正与婉芙擦身而过。
那宫人撞过婉芙的肩侧,竟也未停留,直奔宫门而去,殿内正是混乱之时,本该无人注意,那宫女也抱着一丝侥幸,婉芙却并未放过,冷笑一声,“大胆,哪里来的奴才,慌慌张张,鬼鬼祟祟,这般没有规矩!”
那宫女也没想到这般混乱中,泠才人竟然还能注意到她,当即发作,她稳下心神,面上惊惶道:“主子意外见红,皇上吩咐奴婢去给主子请擅长女子病症的太医,冲撞了才人主子,请才人主子恕罪。”
“秋池,你跑一趟太医院,把当值的太医都请到咸福宫。”婉芙眯了眯眸子,并未打算放过她,“潘水,看住了这个鬼祟的宫女。”
“不要啊,才人主子与顺仪主子素来不合,焉知才人主子是不是真的去请了太医!”那宫女起身就要跑,被潘水抓住手臂,押跪到地上,动弹不得。
“你是说本主会谋害龙裔?”婉芙低下眼,那眼神像是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小宫女脸色大变,额头沁了汗水,“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在这跪着,等太医过来。”
婉芙凉凉看她一眼,让潘水看住了人,抬步进了内殿。
……
内殿中,赶到咸福宫的嫔妃站到一处,皇上皇后都在外殿站着,嫔妃们没人敢先坐下,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言。太医在里面给江顺仪诊脉,婉芙进来时,太医正躬身从寝殿中出来。
李玄胤负手发问,“江顺仪如何?”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头压低,回道:“顺仪主子是误用了麝香,才致使的腹痛难忍,有小产之相。”
在场的嫔妃闻声,倏然大惊,忙后退了一步,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生怕牵扯到自己。事关龙嗣,她们可不敢大意,万一皇上怀疑到自己,日后别说圣宠,就是想活下来都难。
婉芙垂下眼帘,微微抿住唇角,江晚吟倒是舍得对自己下手,也不怕真的没了这个龙种。
李玄胤薄唇微抿,冷眼扫过咸福宫跪着的宫人,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下拇指的玉戒,“咸福宫为何会有麝香?”
皇上盛怒,跪地的宫人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着,渗出满背的凉汗。
“主子……主子与平日无异,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都是用银针试过,奴才们不敢大意。若说不同,也只有……”那宫人吞了吞口水,眼睛朝婉芙站的地方瞟了过去,又很快低下来。
这一眼虽是转得很快,但太过明显,引得众人不得不看向婉芙。
婉芙早有预料,但做戏还是要做足,柳眉颦颦,眼眶里吧嗒蓄了泪水,仿佛受了极大的冤屈般,白帕子捂住嘴角,靠千黛扶着才勉强站稳,“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本主会害江顺仪?”
“奴才不敢,只是今日奴才给主子取午膳时,便遇到了泠才人身边的秋池。后午主子去给皇上送羹汤,又遇到了泠才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宫中谁人不知,泠才人与主子不合,主子心胸宽广,不与泠才人计较。泠才人却三番四次地挑衅,丝毫不顾忌主子腹中有了龙裔,甚至……”那宫人低下声,“甚至出言不逊的诅咒,主子分明不愿计较,泠才人为何咄咄逼人,抓住主子不放,主子可是泠才人的嫡亲姐姐啊!”
那宫人说着呜呜地抽咽起来,声泪俱下,好一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第33章
论哭婉芙就没输过, 她咬咬牙,提着裙摆跪下身,小脸因冷风吹得发白, 尚没恢复过来。主子当久了, 人也愈发娇气,膝盖受着伤,以往无所谓, 而今这么一跪, 轻微的疼痛就让她不禁轻嘶一口凉气,蹙紧了眉心。
李玄胤将她跪身时的僵硬收在眼底, 这人素来娇气, 后午膝盖磨破的皮//肉还没好,哪能跪得住。他眉峰微拧,“行了,别跪了,起来。”
旁人不知后午的事,只听皇上这句话,分明是偏心向泠才人。但凡牵扯到这种事的嫔妃, 哪有不跪的,怎么偏偏泠才人这么特殊,跪也跪不得。
婉芙执拗地跪着,泪珠子巴巴地掉, 巴掌大的脸蛋眉眼柔媚,像一朵娇花惹人怜惜,“嫔妾委屈, 不想起来。”
啧啧,这泠才人可真是大胆, 还没人敢跟皇上这么顶嘴。等着皇上震怒,可有泠才人好受得了。在场的嫔妃无不津津有味地看戏,只等着泠才人娇纵遭皇上嫌弃,失了宠妃的位子。
然在众人满心期待之时,却见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走近,亲自将地上的女子拉了起来,斥道:“跟朕胡闹什么!朕说不信你了么?”
瞧瞧,遭嫌弃了吧。
下一瞬,众人倏地反应过来,“嗯……!?d(?д??)”
嫔妃们咬牙暗恨,皇上竟如此偏袒泠才人!
那宫女见皇上如此相信泠才人,脸色一白,头砰地磕到地上,“皇上,定然是泠才人害的主子啊!主子险些小产,怎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那宫人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形容之悲惨,怎么看都像真的受了欺害,而婉芙就是那个奸诈卑鄙,仗势欺人的真凶。
“皇上,这宫人信口雌黄,奴婢实在看不惯她往主子身上泼脏水!”
秋池心里窝火,恨恨得瞪了眼说话的宫人,眼圈一红,跪道:“晌午时,奴婢去御膳房为主子拿午膳,正遇见了咸福宫的人。主子爱吃酸枣糕,奴婢正欲多拿两块,结果咸福宫的人说,江顺仪有孕,也要吃酸枣糕,就把奴婢手里的全抢了去。”
“不止如此,他们还称伞坏了,不能让午膳受了凉,又将奴婢的伞给夺了。分明是他们仗势欺人,却要反咬主子一口,主子明明什么都没做,晌午饿着肚子,连口热乎饭也没吃到……”
李玄胤讶异,眉梢微扬了下,后午他让她说倒底怎么回事,她憋着不愿说,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晌午竟是还没用膳,怪不得晚膳在乾坤宫吃了那么多。
“朕问你时,你怎么不说?”
婉芙抿了抿嘴,小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上政务操劳,她若总拿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终于招厌的一日,左右她也没吃亏。
李玄胤看出她心中所想,眸色加深,若是旁人,巴不得到他面前告状,她这时候倒是乖,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说。
这时,那宫人见皇上又信了泠才人,情急之下,忽然大声嚷道:“皇上,这宫人是泠才人身边的,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啊!”
耳边聒噪得厉害,李玄胤不耐地拧起眉,抬手让陈德海将人拖下去,“送到慎刑司,严加审问。”
这是偏信于泠才人了,陈德海心里明镜似的,今夜这桩事,不是有人要害江顺仪,就是江顺仪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江顺仪这回是算计错了,泠才人一后午都在乾坤宫,哪得空去害她。而且泠才人聪明着,也就嘴上厉害厉害,哪真敢去谋害龙裔,这不是断了自己后路吗!
那宫人一听自己要被押入慎刑司,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哭嚎道:“皇上,奴婢冤枉,此事定与泠才人脱不开干系!”
“皇上!”那宫人连滚带爬,要挣脱小太监的桎梏,却又被捉了回去,拖出了外殿,一时清净下来。
“皇上这么专横,会让人觉得皇上偏心嫔妾的。”婉芙趁着没人往这看,偷偷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很快收回了手。她咬了咬唇,眼如秋水,顾盼生辉。
李玄胤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人就是蹬鼻子上脸,竟敢说他专横!
在场的嫔妃也傻了眼,这泠才人是活腻了吧,竟敢指责皇上专横。
李玄胤斜睨了眼前女子一眼,“泠才人目无尊上,朕罚你半个月内不可吃酸枣糕。”后面的话是对陈德海说,“让御膳房记得,但凡是金禧阁的人去,都不得将酸枣糕拿出来。”顿了下,又道,“每日再多加一碗药膳。”
“皇上!”婉芙想到那难喝的汤水,小脸顿时垮下来,委屈巴巴地,“嫔妾不想喝……”见男人冷淡着脸色,绝无回旋之地,皱皱鼻子,哼道,“皇上真不讲理。”
“闭嘴!”李玄胤脸色一黑,头疼地捏住女子的脸蛋,堵住了那张惹是生非的小嘴。私底下也就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胡言乱语,他若不罚,平白叫人对她生了妒,日子不好过的还是她。
婉芙垂下脑袋,看起来不情不愿,“嫔妾认罚就是了。”
太医低头过来,“皇上,臣方才查明,那麝香正是源自这宫裙的衣袖上,量虽少,却因加了甘松,气味久久不散,若有孕之人常着此衣,则会致使小产。”
“好恶毒的法子!”嫔妃中不知谁人惊到,下意识脱口而出。
听雨哭着从殿内跑出来,扑通跪到李玄胤面前,红着的眼愤愤盯向婉芙,“皇上,是泠才人,定然是泠才人。泠才人入宫后,一心上位,主子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卷入后宫纷争中,才迟迟不答应,泠才人就设计主子,主子不过是责罚了她,让她怀恨在心,与主子处处针锋相对!”
“这日奴婢不过是多拿了泠才人的酸枣糕,泠才人气不过,定要报复到主子身上,才去乾坤宫堵着主子,主子分明从未苛待过泠才人……”
她边说,边呜咽地哭泣。
婉芙冷眼看着,这咸福宫都是颠倒黑白,做戏的好手。
她大抵猜出这宫婢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听雨往婉芙身上瞟了眼,很快低下头,快速道:“泠才人身上这身与后午时穿的是一件,奴婢恳请皇上准太医查验,若是有甘松,定会留下痕迹!”
太医顶着压力,战战兢兢道:“甘松香味不易消散,若是同一件衣裳,确实会留下来。”
李玄胤目光沉沉地落向跪地的宫婢,并无波澜,却压得听雨喘不过气,想到主子交代,她屏住气息,额头重重叩到地上,“奴婢恳请皇上查验!”
皇上不语,旁人都摸不清是怎个意思,皇后上前,眼眸噙着忧虑,“皇上,不如依这宫婢所言,查验一番,倒也能还泠才人一个清白。”
婉芙轻含住唇,小手几不可见地碰了碰男人掌心,“清者自清,嫔妾本就没做过,自然不怕。”
李玄胤看她一眼,这才点头。
婉芙避去暖阁,自除了外衫交由太医。没等坐下,就见外面进来一人,李玄胤精锐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笔直地盯着,让婉芙莫名心虚。
她避开眼,似是讶异,走过去挽住男人臂膀,乖巧道:“皇上不在外面主持大局,怎么跟嫔妾进来了?”
李玄胤一听眉心就跳了下,捏了把她的脸蛋,“什么叫朕跟着你进来,没个体统!”
婉芙吃痛,小嘴鼓起来,却没跟男人争辩。
“朕问你,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这人临危不乱的样,就知她早有成算,怕是又要反将一军。这女子心眼儿跟兔子窝似的多,让他颇为头疼。
婉芙知皇上是看出来了,她本也没想瞒着,“嫔妾平白遭人冤枉,总要替江顺仪把真凶查出来,免得害了她腹中的龙裔。”
李玄胤深看了她一眼,将臂弯的小手扯开,“又将朕的话忘了?”
男人眼底平静无波,却让人胆寒,上位者从不在意底下人的生死,更遑论婉芙现在不过是皇上一个得趣的玩意儿。皇上可以提醒一次,两次,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其实这件事怨不得婉芙,若非江晚吟生了妒怨,心胸狭隘,何以落得这般地步。谁让江晚吟命好,有了身孕,比起这些,婉芙一区区暖床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婉芙心中是失望的,又不禁惊惧,方才皇上只言片语的维护,竟让她生了痴心。在这世上,能无条件护着她,她能相信的,只有小舅舅,她万万不该,因着多日圣宠,对九五至尊的男人生出了一分微妙的欢喜。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谊。
她垂下眼帘,眼神闪烁几番,再抬眸时,已敛去了神色,换上那副李玄胤素来喜爱,委屈又倔强的神情,可怜巴巴的,“嫔妾知道了,嫔妾会听话,再也不给皇上惹事,让皇上烦心……”
那句话,李玄胤并非有心说出,只是想让这人收敛些,这般倚仗他的宠爱张扬妄为,终成了后宫靶子,旁人对她的嫉恨只会越来越深。
却不知为何,说出那句话时,这女子看他的眼神似乎变了,虽然依旧是那副装出来的委屈,不甘不愿地应声,但没有了先前全身心的依赖羞涩,那般故作姿态的神情却让他觉得颇为刺眼。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荡在心头,这是他为君数载,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体会过的,不同寻常的怪异之感。他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拇指的玉戒。
“皇上。”暖阁外陈德海低声通禀,他心底直叹气,皇上已经进去许久,却迟迟不出来,也不知在里面和泠才人说什么,太医已经查出来了,总不能一直耗在这,他这才硬着头皮过来找人。
没听到动静,正准备再唤一声,就见皇上负手出来,脸色冷得能掉出冰渣,依着陈德海多年伺候得经验,只觉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不敢大意,忙继续道:“太医已经查明,泠才人衣袖上,确实放了甘松。”
在皇上凉凉的眼风下,陈德海腰背差点弯到砖缝里。
人证物证俱在,泠才人也有动机,听雨哀求地高声,“皇上,泠才人谋害龙裔,请皇上为主子做主!”
在场的嫔妃无不等着看这出好戏,一个怀了龙裔,一个正得圣宠,众人纷纷猜测,皇上会不会为了江顺仪惩治泠才人。泠才人虽得宠,可牵扯到龙裔就不是那么好逃脱的了。
“奴才给皇上请安。”潘水从殿外进来,福了礼,陈德海打眼一瞧,是泠才人宫里的奴才,就知道泠才人留了后手,定不会这么任人宰割。他乐呵呵一笑,觑了觑旁边的皇上,却见皇上脸色并不是很好,倏地收了笑意。
潘水将看着的宫婢带了上来,“皇上,才人主子得知咸福宫的信儿,就立刻赶了过来,到殿门外,这宫婢行事匆匆鬼祟,冲撞了才人主子,张口闭口就要去太医院请太医。”
“才人主子不敢大意,让身边的人去请了太医,吩咐奴才看好了这宫婢,奴才疑心,才人主子身上的甘松,就是这宫婢冲撞时泼洒上的。”
那宫婢跪在地上,拼命摇头,“奴婢冤枉,奴婢只是怕主子出事,才想去太医院多请太医,是泠才人多疑,非要扣下奴婢,奴婢冤枉啊!”
“冤不冤枉的,查查你身上是否有甘松不就知道了?”突然冒声的人是刘宝林,鉴于上回在冷宫吃过的苦,在刘宝林说完这句话后,旁边的嫔妃纷纷移开脚步,刘宝林周围空开,就显得她格外显眼。刘宝林额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多话,倏地捂住了嘴。
太医去查了宫婢的衣裙,那宫婢脸色发白,眼神乱飘,手脚慌乱,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心中有鬼。不出所料,太医检查过后,躬身禀道:“回皇上,这宫婢手上确实有甘松,且味道浓烈,是新放之故。”
眼见大势已去,那宫女心惊肉跳,面如土色,一瞬瘫软下来,哭声哀嚎,“皇上饶命,奴婢根本不知这是什么啊!”她说着,惊惶地扯住潘水衣角,哆哆嗦嗦,“是他,是泠才人嫁祸奴婢,奴婢全然不知,奴婢是遭人陷害的啊!”
那宫婢惊恐失色,无与伦比,仿若受了极大冤屈一般。
倏地,一只茶碗朝她掷了过来,砸中她的额角,那宫婢痛呼一声,李玄胤寒着一双眼,其中的威慑让宫婢骨软筋麻,不寒而栗。
“说明实情,朕留你一条命。”
“奴婢……”那宫婢脸色煞白,肉颤心惊,声音因畏惧沙哑而颤抖,几番调整,才勉强说出话,她闭了闭眼,头重重叩在地上,“是江顺仪……”
“皇上!”内殿,江顺仪在宫人地搀扶下,虚弱地走了出来,她嘴唇发白,因险些小产而脱力,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一出来,眼眸就阴狠地剜了眼跪着的宫婢,那宫婢被吓到,魂魄几欲飞去躯壳。
江顺仪吃力地福了身,眼睫上泪盈盈挂着水珠,“非泠才人所为,嫔妾不想冤枉了泠才人。”
婉芙穿好外衫,从暖阁出来,便听见了这句话,她眸子一挑,正对上了江晚吟的视线。
她可是做戏的好手,怎能让这位好姐姐失望?
眼眸微动了下,婉芙也啼哭起来,“嫔妾相信,非姐姐故意诬陷,都是这宫婢之过,是这宫婢,企图陷害姐姐,又嫁祸于我,姐姐说是也不是?”
她一出来,这番声泪俱下的话就惹了人眼,众人嘴角微抽,江顺仪此时也哭不下去,话都让她说了,她说什么。
偏皇上在这,她只能在心底恶心,面上装作一团和气,“妹妹说的是,这宫婢几日前受了责罚,怀恨在心,故而才……”她便说着,便掩帕抽咽。
婉芙叹息一声,凉凉看向那宫婢,似是惋惜,“可惜了,皇上已经给过你机会,你却还不说实话,看来这条命也留不得了。”
江顺仪被这句话气得几欲吐血,她出来一是为不让这宫婢说出实情,二是为保下她,这小贱人又来坏她好事!
那宫婢显然是被婉芙这句话吓到,也不顾江顺仪的脸色,哆嗦着,崩豆子似的一口气都说了出来,“是江顺仪给了奴婢甘松,用麝香混着甘松涂抹到手上,让奴婢……奴婢误冲撞了泠才人,借此陷害泠才人用麝香谋害龙裔……”
“皇上,奴婢此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必定天打雷劈,求皇上饶奴婢一命!”
“贱婢!”江顺仪气得发抖,挣开搀扶她的人,对着地上跪着的宫婢抬手就是一掌,那宫婢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哀嚎着瘫坐在地上。
江顺仪因失了力,身形不稳,也跟着摔到在地,小腹瞬间发麻,疼痛不止,宫人七手八脚地去搀扶,太医不敢耽搁忙跑过去诊脉,嫔妃议论不休,纷纷避开远离,生怕牵扯到自己,场面极其混乱。
婉芙也没想到江晚吟这般毒辣,当场就敢打那宫人,她心中唏嘘之时,触到皇上斜向她锐利的目光,心底一沉,不敢再待下去,屈膝福身,道:“既然与嫔妾无关,嫔妾膝盖疼,先行回宫了。”
说着,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咸福宫。
……
婉芙明哲保身地回了金禧阁,吩咐人传了水,女子除却了外衫,雪白小巧的玉足点在地上,踏入了浴桶中。
不知为何,这一局她分明赢了江晚吟,心中却憋闷,好似堵着一口气。
皇上清楚,这是江晚吟为她设下的局,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偏袒向江晚吟,若非她那句话,那宫婢必会替江晚吟背了锅,必死无疑。牺牲一个奴才,换来息事宁人,上位者最会算计权衡。
她失望吗?
已经不会了,若非为余家满门报仇,她本也不需要这虚无的圣宠,只是今夜寒凉,这份寒意沁到了心里,让她不禁想要是小舅舅在这该多好,他最会哄自己了。
……
咸福宫的闹事过去,这事既是江顺仪自编的一出戏,后宫嫔妃无不等着,皇上会如何处置江顺仪。若是后宫中人人都能用龙裔算计别的嫔妃,那还了得。
陈德海轻手轻脚地将茶水端到案上,从咸福宫回来,皇上脸色就不好。江顺仪确实没脑子,心胸狭隘,她若是能好好养着身子,待日后诞下皇子,好处多着呢,偏要在这时候算计,又一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招惹皇上厌烦,幸而腹中龙裔倒底抱住了,如若不然,只怕她这顺仪的位子,是别想要了!
“明日还有早朝,皇上早些歇息吧。”
他硬着头皮去劝,虽然知这句话是徒劳。
先帝宠爱幺子,皇上当年在夺嫡中可不容易,手段也算不上光彩,上位后夜中素来少眠,若是遇到烦心的事,怕是一夜都不会歇。
李玄胤倚着龙椅,两指压着太阳穴,眼皮子挑开,隐有不耐,似是在说他怎的如此聒噪。
陈德海忙低了头,不敢多语。
良久,他才听皇上沉声开口,“顺仪江氏,怀执怨怼,毫无容人之心,不堪德行,朕念其为龙裔生母,不纠其过,特降为常在,望其警醒悔悟。”
顺仪到常在,一连降三品,日后诞下皇子,岂不是也无亲自抚养的可能!
陈德海心中惊骇,面上不显,看来江顺仪这回是真的触到皇上底线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生事,还不知悔过,确实不能再任由其这般下去。
就是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泠才人。毕竟后宫中生出这种事,若是泠才人无宠,早就被冤枉死了,何来翻身的机会。而且后宫嫔妃仗着龙裔肆意妄为,也不只有江顺仪一人。
说到底,是泠才人太聪明,能这么快的洞察,要么是拉拢了江贵嫔的身边人,要么就是在江贵嫔身边埋了眼线。两者都是没差,皇上最厌烦的就是后宫争斗,江顺仪和泠才人两回的交锋,看似是江顺仪心胸狭隘,先来挑拨,若泠才人忍气吞声,任打任骂,哪会出后面这些事。但谁让泠才人一直都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陈德海心中暗想,眼下皇上偏宠着泠才人,也不知是会轻拿轻放,还是加以惩治,给个教训。
他正瞎琢磨着,见皇上掀开了眼,目光落到御案上的一卷书册,那是泠才人手抄的佛经,泠才人的字迹,陈德海实在不敢恭维,皇上文武并重,于书画要求颇为严苛,朝臣但凡呈上了字迹难看的折子,皇上都会叫人入殿训斥一番,久而久之,那些写得难看的大臣,宁愿让旁人手书,也不会自己去写奏折。可见,若非这副墨宝是泠才人手抄,哪还能在御案上放到现在。
“才人江氏,疏悉仪礼,懈怠不工,不思敬仪,责……”微顿,李玄胤修长的指骨在御案上轻敲了几下,微顿,良久,淡淡道,“手笞二十,以示醒戒。”
责手笞二十,这惩罚算是不重了,毕竟这事上与泠才人虽脱不开干系,却也委实冤枉,白白要打二十下手心。
陈德海正要应声,听皇上吩咐道:“你亲自监刑。”
鞭笞可讲究门道,可轻可重,全看上面人的心思。他是御前的人,皇上让他去,意思明了,是让那些人打得轻些。皇上倒底是心疼泠才人,却又不得不罚。
“奴才遵旨。”
……
婉芙翌日请安回来,才得知皇上降了江晚吟的位份,却也没对她轻拿轻放,让人拿了手竹,罚她手笞,陈德海亲自监刑。
比起江晚吟的降位,她这小惩确实算不上重。养尊处优了几个月,早就养得身娇肉贵,一板子接着一板子打到她手心上,行刑的人虽未用多大力,她却娇气着,手心打得通红发麻,到第十下时,她下意识地就要往回抽手,二十手笞过去,白嫩细软的手心快肿成一个馒头。
千黛秋池着急得过来,将裹着冰块的帕子捂到她手心冰敷,秋池心疼地快掉出眼泪来,对着婉芙的手心一下一下吹过凉风,“冰敷过就不疼了,奴婢去御膳房拿些糕点,给主子吃点好的……”
二十手笞过去,即便打得再轻,也不可能不疼。当着陈德海的面,婉芙没忍着,泪珠子掉下来,砸到干净的铺地青石,脸色疼得发白,起身时,身形纤瘦单薄,如一块破碎的美玉,脆弱可怜。
陈德海看着干着急,生怕给泠才人打坏了,要过去问上一句,却被秋池拦住,“陈公公刑也监完了,主子要休息,公公还是回乾坤宫复命吧。”
陈德海哪敢就这么回去,皇上若是问话,得知泠才人的惨状,心疼起来还不得把他吊着打。
第34章
陈德海讪笑道:“奴才看上一眼, 可要给泠主子传太医?”
“不劳陈公公,主子心里有数。主子眼下正疼着,是没那功夫让公公去看。”秋池嘴皮子一碰一合, 说话可不留情面。千黛出来, 脸色也是没有往日的和善,礼数却是做得周到,“主子要歇了, 公公若不走, 请自便,奴婢们还要给主子擦药。”说完, 将秋池带回了屋。
陈德海觉得没人比他更委屈了, 分明是皇上下的令,他一个做奴才的,哪说的上话。
他眼巴巴地踮起脚,朝那半开的小窗里看,只听啪的一声,窗也合了上,看不到半点人影。他叹息一声, 这才愁眉苦脸地准备回乾坤宫复命。
……
正是下了早朝,皇上召大理寺卿在殿中议事,陈德海舒了口气,皇上每回召人, 没个把时辰是出不来,他还有些活头。
然,他这回是想错了, 在廊庑下,人还站稳, 殿门打开,大理寺卿比他还愁眉苦脸,连连叹气,踏出了门槛,不知是又是要去办什么苦差事。陈德海没那个心思心疼别人,自己的事还没办好,忐忑着,巴着皇上千万别问他泠才人的事。
怕什么来什么。
“人怎么样了?”
一入殿,李玄胤睨他一眼,执笔伏案,虽在批阅奏折,却不耽搁问他金禧阁的事。
陈德海拭了拭额头的凉汗,深呼一口气,讪笑,“奴才一直看着,不敢打太大的劲儿,但泠才人身子娇,难免吃些苦头。”
余光中,朱笔顿了下,一滴墨水承受不住重量,掉落下来,晕染了宣纸。只是那一瞬的迹象,李玄胤脸上不露声色,冷冷哼了一声,“该让她吃些苦头,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陈德海面上称是,心中却想,泠才人被您惯的,早就无法无天了,她若是不受宠,怎么敢跟江常在对上。
“让何太医过去看看。”李玄胤随后添了一句,分明是心疼,面上却半点不显,若非陈德海跟了皇上多年,都要以为就是随口的一句话。
陈德海杵在那,没动,他说去请太医,泠才人不搭理他,这回是皇上发的话,泠才人总不能还闹脾气,将人赶出去。
“还有事?”李玄胤掀开眼皮,掠他。
陈德海想了想,便为泠才人说句话好话,皇上高兴了,他做奴才的也轻松些。
“奴才走的时候,看泠才人眼睛都红了,手上疼着,却没让人上药,只问奴才皇上今夜会不会去金禧阁。”
他这番睁眼说瞎话,只看泠才人聪不聪明了。
李玄胤冷眸微眯,睨着他,声音发沉,“她说的?”
话都编出去了,陈德海哪敢说不是,在皇上锐利的目光下,湿着一身凉汗,答道:“奴才瞧着,泠才人是悔过了,只是有些可怜。”
“她也知道悔过!”李玄胤冷冷扔出一句,“罢了,朕不与女子计较,今夜金禧阁卸灯。”
陈德海就知皇上会心软,嘿嘿一笑,“是,泠才人知道皇上良苦用心,定会对皇上心怀感激。”
这话拍到马屁股上,李玄胤龙心大悦,“你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陈德海讪讪地低下头,笑道:“奴才不敢。”
……
何太医奉旨去了金禧阁,既是得了圣令来给婉芙看诊,自然不能再把人打出去,小脾气耍一回就够了,多了总让人厌烦。
婉芙手擦了药,裹上白布,活脱脱两个大粽子。
太医开了方子离开,婉芙有些累,让人下去,兀自躺去了床榻,准备补眠。
这板子也算是没白挨,比起江晚吟降的品阶,她受的小伤简直轻如鸿毛。
她合上眸子,唇角微微弯起,过一会儿,弯起的唇角又耷拉下来,可惜江晚吟肚子里还揣个金疙瘩,除非同归于尽,否则彻底将她扳倒太难。若是以前,她会考虑这条路,可现在有了小舅舅,她要为了小舅舅,好好的活着,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
后午,婉芙用过午膳,闲着无事,就跟秋池几个丫头打络子完。余府中时,她便贪玩,不喜读书,时常跟小舅舅偷偷溜出府,被阿娘抓到,自然都推到小舅舅身上,外祖父就会那个板子追着小舅舅打。她也不会给小舅舅求情,在旁边拍着手笑,谁让小舅舅总嫌弃她。
只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她杀过人,学会了虚以委蛇,学会了怎么讨好上位者,小舅舅知道这些,会不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她,她已经不是从前的余窈窈了……
吧嗒,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几个丫头停住欢声,不明白主子这是怎么了,面面相觑过,忧心忡忡地上前询问,“主子是手疼了?奴婢去拿冰块。”
婉芙泪珠子越滚越多,她手臂抱住双腿,蜷缩在床榻里,也不知今日怎么,只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因为江铨的贪得无厌,狠下手害了外祖满门。害了她的外祖,阿娘和舅舅们,让余府家破人亡,让她和小舅舅落到今日的地步……
“这是怎么了?”
庄妃一进门,就见里面乱糟糟的一片,床榻上的女子蜷缩着,泪眼婆娑地抽咽,绸缎似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形容极为可怜。
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跟着一阵心疼,提了裙摆坐到床榻上,将人揽到怀里,手心轻轻拍着女子的脊背,“窈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跟秋姐姐说说。”
婉芙听到这声窈窈,哭得更是厉害,哇的一声抱住庄妃的腰,“秋姐姐……”
宫人们不好打扰主子,即便忧心,还是悄声退了出去。
良久,怀里的人才止住了哭声,庄妃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是江南送过来新裁的蜀锦缎子,金线勾织,装饰着大颗大颗的血珍珠,此时湿了透,她半点没心疼,手心抚着怀里女子的青丝,轻轻拍了拍。
她不说,她便不问,这深宫里,总会有委屈的事。做嫔妃的,无非是要服侍好皇上,依着那一人的心思。庄妃厌恶这样的日子,才深居简出,住在凌波殿里,闷了就去御花园走走,日子过得清闲。但这人与她不同,余府遭祸,她的身世,即使再冷心冷性的人也忍不住怜惜。
庄妃疼惜的叹息一声,还是个小姑娘呢,就要掺和到这些女人的争斗中。
……
庄妃哄着婉芙睡着,碧荷进来忍不住低声提醒一句,“娘娘,该吃药了。”
太医开出的方子虽有效,却万不能断了。
庄妃点了点头,让她先出去。
床榻里的女子即便睡时也不安稳,细眉颦颦,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圈哭得通红。一双手厚厚的白布包裹,这才进宫多久,就落得满身伤痕。
庄妃脾气再好,也不禁唾骂了两句那位高位的帝王。
……
庄妃将出了殿门,圣驾正到了金禧阁。
庄妃不喜见人,算上进王府的日子,与皇上见过的面一双手数的过来,她屈膝见礼,见皇上要去金禧阁,想到床榻上躺着的小小一团,心有不忍。
“臣妾是向来不爱管后宫琐事,也懒得看那些个女子争来斗去。臣妾今日只想说一句,皇上若真是喜爱泠才人,就不该用那些上位者的心思权衡算计。”
“泠才人家世指望不上,在宫中能倚靠的只有皇上,她是心思多了些,可本性纯善,说到底就是个刚及笈的小姑娘,臣妾实在不忍,她在宫中受这般委屈。”
庄妃娘娘性子和善,一向不去圣前惹眼,若非陈德海逢年过节去凌波殿送赏,都快忘了庄妃娘娘的模样。
这番话说得胆大,让陈德海唏嘘胆寒,果然跟泠才人在一块儿久了,什么话都敢说。
庄妃也不等皇上开口,先福了身,“臣妾言尽于此,先告退了。”
待人走远,李玄胤捻着扳指,盯了眼在后面的陈德海,“何太医看过,泠才人的伤如何?”
陈德海凉汗涔涔,何太医看完就回了太医院,他确实不知道啊。
李玄胤没那个耐性等他开口,提步进了金禧阁。
……
因主子睡着,到了晚膳,没人敢进去打扰。正无措时,圣驾已到了门前,宫人们慌张地跪下身,只听皇上沉声开口,“你们主子呢?”
语气冷淡,似有不虞。
主子刚受了责罚,不知皇上这时候来金禧阁是什么意思,没人敢出声,千黛是掌事宫女,略斟酌过,低头回了话,“回皇上,主子心绪低落,后午哭了一场,庄妃娘娘陪了会儿,眼下正睡着。”
“哭了?”李玄胤声音冷了下来,让人不住心惊。
陈德海也没想到,早上泠才人挨打的时候还好好的,虽是掉了泪,但也是疼的,看不出伤心,怎么到后午就哭了。没等他想明白,头顶一道凉飕飕的视线,压得他抬不起头,心底直呼冤枉,他可是再三叮嘱过那行刑的奴才,万万要小心,莫下了重手。他一直亲眼看着,那奴才确实没下过重手啊!
……
内殿,雕花紫檀的香炉飘出袅袅的熏香,静人心神。
床榻里的女子在衾被中缩成了小小一团,两只白布裹着的手伸出来,凌乱的发丝糊了半张小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意,挺翘的鼻梁挂了滴未干的泪珠。红唇一张一合,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玄胤坐到床榻边,指腹拨开她脸上的发丝,露出有些苍白的脸颊。巴掌大的小脸,才不过十六,刚及笈的姑娘,确实还小着。
初见时,她就是现在这样,孤孤零零的,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猫,莫名的,就让他心疼。
后来,她那些若近若离的暧昧,一点一点的算计手段,让他几欲忘了,她曾经挨过的打骂,受过的委屈。
而他,又跟那些人一样,用同样上位者的手段责罚了她。
李玄胤拨开那些青丝,指腹在熟睡人的脸蛋上捏了捏。
忽地,那人抱住了他的手臂,往前蹭了下,半张小脸,软软的贴到了他的掌心中。
他才记起,这人每每入眠,都要赖在他怀中,似乎习惯了依恋。
他不是不知江铨私底下的风流韵事,她是府上庶女,料想,在府里的日子也过得极为艰难。
掌心那张小脸蹭了蹭,又软又痒,那人朱唇一张一合,轻轻呢喃了句,“阿娘……”
李玄胤微顿,神色闪过一分复杂,倒底是顾念她还受着委屈,没将那只手抽出来。
……
婉芙一觉睡得很沉,又像回到从前,她赖在阿娘怀里,阿娘会温柔地安抚她的侧脸,哄着她安睡。
每每这时,她都不愿醒来,梦境远比现实要顺意得多。
眼眸徐徐睁开,入目的是男人走线如刀的侧脸,手中握了一卷书册。
待看清那人是谁,她眼眨了下,又眨了下,乌发披散,脸蛋还有睡出的红印子,“皇上?”
“醒了。”李玄胤脸色平淡,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婉芙安睡了一觉,精神大好,眸子弯弯的,小脸是熟睡后的媚态,她回神时,才发觉怀中抱着的手臂,记起方才的梦,笑意一僵,悄悄抬眸,正与男人的视线对上,“嫔妾失仪。”
“无妨。”李玄胤敛起眼,被她压得太久,手臂抽出时,一股发麻的僵硬袭遍全身,动作微微僵住,神情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李玄胤掠一眼床榻上一无所知,眸子乖乖望着他的人,眉心突跳了两下,罢了,他不与女子计较。遂不动声色活动两下手臂,若无其事地放回身侧。
“你若想你母亲,朕准允她另辟新府,时常进宫看你。”
闻言,婉芙笑意稍顿,眼眸黯然失色,许久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的酸楚与恨意,轻声道:“嫔妾生母已经不在了。”
霎时,寝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这种事情,若是李玄胤有心,轻易可查,但他前朝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对于后宫嫔妃的事,譬如,那位位份高,的确一清二楚,可像婉芙这般,出身庶女,亦或是低微的布衣,他只知个大略,至于生母是谁,外祖家世,没那个心思去深究。
说白了,他倒底是从未上过心。
李玄胤压了压拇指的玉戒,薄唇微微抿住,欲开口时,腰身忽被那女子抱住,缠着白布的小手绕到他胸前,脸蛋贴住他的脊背,带着哭过的干哑,“父亲不喜嫔妾,生母亡逝,嫡母嫡姐都苛待嫔妾,嫔妾什么都没有。”
她声越来越低,泪眼朦胧,泪水晕湿了龙纹的衣袍,“嫔妾知道错了,嫔妾会听话的,皇上不要不理嫔妾。”
即便有三分假意,也被女子柔弱依赖的姿态掩去了,这般娇媚可怜的人,世间怕是没有男人会受的住,不去心疼。
李玄胤掠一眼那裹成馒头的小手,只觉愈发刺目。江顺仪一事,归根结底有这女子的推波助澜,为平人心。他怎能不罚她,罚轻了不足以安抚后宫,罚重了,他莫名舍不得。
不能鞭刑,不能打板子,不能降位份,思来想去只能手笞,只是这女子太娇气,打两下便委屈得不行。
他淡着脸色,将腰间缠着的小手拿开,头疼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朕何时不理你。”
他若是不理她,何故让陈德海监刑,何故费尽心思护她周全,又何故在她受罚第二日就来这金禧阁。
这女子就是得寸进尺。
“嫔妾只是怕。”婉芙红着眼窝到男人怀中,乖顺得像一只猫,脸蛋的泪痕更为她添了弱柳扶风的娇弱,怯生生的,“嫔妾只有皇上,可皇上不只有嫔妾一个嫔妃。”
她什么都懂,所以即便是撒娇,也会见好就收,那恰到好处的情//趣,让他愉悦,却也让他不忍。
李玄胤揽住怀中的人,掌心轻抚她柔顺的青丝,眼眸微凝,并未说什么。
她说的事实,后宫嫔妃,三年选秀,总有生得比她娇美,比她可心的女子,即便是李玄胤,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看中旁人,时日已久,便将她忘到不知何处。
……
用了晚膳,婉芙去净室沐浴,乾坤宫的折子送到了金禧阁,李玄胤坐在案后执朱笔批阅。许是嫌弃她那张桌案窄小,内务府又费了功夫换上一张大的长案。
婉芙头一回见皇上在寝宫批阅奏折。别说婉芙,就是陈德海也没见过皇上跑到别的嫔妃宫里看折子。皇上一向不喜后宫干政,就是乾坤宫都让嫔妃少去,这是出奇了,把折子带到主子的宫里。
他心中想归想,面上不显,本本分分地在一旁伺候。
婉芙沐浴出来,只见左手边高高的一摞,移到了右手边,她自幼就不爱读书,一看那些字便头疼发晕,此时也是看不进案牍上的半个字。
她乖巧地走过去,接了陈德海红袖添香的活儿。
陈德海巴不得泠才人过来,皇上一看上折子就没个时候,他这把老骨头每每都站得腰酸,劝上一句又会惹得皇上冷眼,一脸赔笑地将砚台交给了泠才人,悄声退了出去。
婉芙没那个耐性,两手又裹了白布,只能用指尖捏着磨了两下,过了一刻钟就手腕发酸,改用另一只手,许是她这动作太过频繁懒散,终于惹了李玄胤不耐,“你若做不得,就让陈德海进来。”
陈德海正候在外间,听得心里一惊,暗道泠才人可万万要哄好了皇上。
婉芙撇了撇嘴,指尖勾住了男人的衣袖,“都过亥时了,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嫔妾不想皇上累坏了身子。”
李玄胤不轻不重地睨她一眼,“你是不想朕累坏,还是你自己想去歇了?”
“嫔妾自然是心疼皇上。”她弯着一双水眸,自然地环住李玄胤的腰身,丰盈的朱唇在男人的侧脸,软软的,轻轻的,亲了一下,温香软玉,再冷静自持的男人也会忍不住乱了心神。
李玄胤盯着那张雪白的脸蛋,喉咙轻滚,呼吸渐重。
他无言失笑,不怪先帝那般沉溺女色,美人在怀,确实要比折子好看上许多。
……
陈德海进来收拾残局时,案上的奏折空白的几页沾染了可疑的水渍,他吓得手一抖,可不敢多想,兢兢业业地做好奴才该做的事,将那些痕迹擦干净,又按照皇上的习惯将狼藉重新整理好,抱出外间,吩咐人送回乾坤宫。
也不敢往寝殿多瞧一眼,候在外面等着皇上要水。
婉芙软绵绵地窝在男人怀中,呼吸很小,轻轻的,拂着男人的胸膛。
李玄胤垂下眼,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女子晕红的脸蛋,她大抵不知自己这副动情的模样有多勾人,全身都似盖了一层云霞。
大抵是他捏得重了,那女子蹙起细眉,不安分地在怀里拱了拱,他收了手,扯过衾被,盖过女子的露出的肩头,披衣下地。
……
翌日,婉芙醒时,枕边凉透,圣驾已经离开了。
奏折也搬去了乾坤宫,只留下那张长案,昭示着昨夜的事并非她的梦境。
婉芙揉揉酸痛的腰,召人进来盥洗,准备去坤宁宫问安。
不论如何,如今江晚吟确确实实被降到了常在的位份,而她除却受了手笞,并无损伤,甚至还因这么点小伤,博得了皇上的怜惜。
婉芙微微弯起唇角,眸子中却是全然不同的凉意,不知她那位好姐姐,现在过得可还好。
……
“啪!”
听雨手中捧着的药碗凌空飞了出去,汤药飞溅,几滴溅到她的侧脸衣襟,药碗在地上滚个囫囵,溜溜飞去了墙角。
“滚!本宫不喝!本宫要见皇上!是那贱人害了本宫,本宫没错!”
江常在跌坐在榻里,衣衫单薄,双眼红肿,衾被上一股浓浓的苦汤药味,这是被打翻的第三碗汤药,主子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若非这位主子肚子里还有着龙裔,仅有着翻身的可能,就凭那一落千丈的地方,早就遭人厌弃,是个奴才都能踩上一脚。
听雨扑通跪下身,也不管脸上的药渍,哭着哀求,“主子,奴婢求主子了,主子腹中还有龙裔,有这个龙裔他日何愁没有机会,主子快吃了药吧!”
“本宫都说了本宫要见皇上!”江常在趿鞋下地,一脚踹到听雨心口,跌跌撞撞地往殿外走,小腹一阵一阵地抽疼,没走多远,便跌坐下来,似是恼怒,哀嚎一声,抓起地上的茶碗就掷了出去,正砸中跪着的一个宫婢,那宫婢吓得发抖,不顾头上流出的血,动也不敢动。
听雨被踹到心窝,也顾不得疼,见主子跌了一跤,吓得心脏险些跳出喉咙,惊惶地跑过去搀扶已经晕了的主子,冲殿外大喊着遣人,“快去,快去给主子请太医!”
第35章
江常在圣宠时有多让人嫉恨, 眼下落魄就有多让人去踩上一脚。咸福宫的闹剧成了笑谈,不乏有人落井下石,讥讽江常在愚蠢, 好好的一副牌, 愣是打成了这样。
这日请安,有皇后在,众人不敢提咸福宫的笑话, 说些有的没的, 不知谁提起了吟霜斋的陆常在。因着江常在的频频闹剧,倒是恰好让人将宫里另一个有孕的嫔妃忘了。这番提起,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婉芙静静地听着, 不出一言。
皇后温声,“陆常在也有七个月了。”
这一句,意有所指,精明的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在座,慢慢垂下眼。
……
“那贱人竟然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宁贵妃从坤宁宫出来,并未回启祥宫,顺着路去了御花园小坐。
秋风瑟瑟, 灵双怕冻坏了主子,为主子遮着披风,宁贵妃见她在眼前动来动去,晃的头疼, 不耐烦地将人推开,“七个月,本宫身子竟还未调养好, 太医院那帮太医是做什么吃的!”
“娘娘息怒。”灵双扑通跪下来,娘娘的脾气实在大, 她服侍了这么久,依旧害怕心惊。
宁贵妃捏紧了手中的杯盏,冷白了她一眼,“息怒,息怒,整日就知道让本宫息怒,也不知道替本宫想想法子!”
灵双身子发颤,“奴婢蠢笨,奴婢该死……”
“行了,少说这些没个用的!”宁贵妃两眼微眯,凉风吹散了燥气,让她心神平静许多。
灵双跪着,眼眸一动,忽抬起头,“娘娘,奴婢有个主意。”
……
婉芙回了金禧阁,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落下的枫叶。
皇后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陆常在,陆常在月份渐大,待他日临盆,只会招人艳羡。即便嫉妒又能如何,陆常在半步不踏出吟霜斋,那些人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谋害的本事。
而且,陆常在身孕七个月都无事,为何偏偏要在近临盆的时候被拎出来。
婉芙微微抿唇,若有所思。
“天凉了,主子快披件衣裳,别冻着了。”千黛捧着靛青织锦的披风,遮盖到她身上,婉芙哭笑不得,她这里面就多套了几件,再这么穿下去,她都要圆成球了。
“我哪那么娇弱。”婉芙嗔她,却没拒绝,任由千黛系紧了衣襟。
“皇上今晨走时吩咐奴婢们照顾好主子,皇上记挂着主子,奴婢们可不敢让主子冻着!”
婉芙眸子划过一抹异样,“皇上说的?”
千黛满眼带笑,她还没见过皇上待哪个主子这般细致过,“皇上交代奴婢们,天转凉,主子要是用炭,可提前去内务府领,皇上亲自把御前的份例拨到咱们金禧阁。主子想要什么,便知会一声,内务府都会送过来!”
后宫嫔妃用炭,都是有时候用量,皇上这般交代,岂不是摆明了偏袒于她。
婉芙确实没想到,她低头看了看裹成粽子的手,弯了弯唇,若是这样,多打几下倒也无妨。
……
乾坤宫
李玄胤不知婉芙得了便宜卖乖的念头,甫一下朝,陈德海就将咸福宫传太医的事禀到了御前,自然也没落下江常在对降位的不满,怨怼的诅咒,以及被她踹过的宫人和打翻的药碗。
陈德海对江常在如今的下场只有唏嘘,没有同情。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江常在对待皇上有多体贴妥善,对下人就有多恶劣狠辣,动辄非打即骂,也怨不得那些宫人会反水背主,跟着这么一个主子,谁受得了。皇上吓人是吓人了些,可皇上从不会像江常在这样,下手狠毒,又骂又踹,仿若疯癫。
果不其然,皇上听见咸福宫的事,微不可查地拧了下眉,“太医怎么说。”
陈德海低头回道:“江常在情绪激动,太医开了两副方子,服下便睡了,只是因着这两日的折腾,腹中龙裔若是不细心护着,怕是难以保住。”
李玄胤冷冷掷了手中看到一半的折子,这一声响,吓得陈德海脖颈一抖,忙不迭跪下身,“江常在不懂事,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
李玄胤脸色沉寒,“由她去!”
陈德海心头一跳,明白皇上这是不打算再管江常在了,江常在若聪明,就别再生事,安安稳稳生下龙裔,皇上一高兴,说不定生出几分怜惜,那复位是迟早的事。就怕江常在糊涂,看不清路,把龙裔作没了,宁国公府指望不上,她这好日子才是真的到头了。
……
婉芙近日过得自在,听说咸福宫连日不断地请太医,却从未传出不好的音信,真不知江常在这肚子是什么做的,这般折腾都没事。
闲时无事,婉芙就去凌波殿同庄妃一起打络子,两人都出身越州,对那些旧事有说不完的话。
庄妃关在这深宫多年,一直想着是否能有一日回越州祖家看看。婉芙羡慕庄妃,至少祖家康健俱在,而她只剩下了小舅舅。
许是察觉到气氛低落,庄妃忙转了话头。她惯不会宫人,便在婉芙走时,送了一匣子的血珍珠,婉芙推拒无果,只得捧着那匣子回了金禧阁。
不想,刚进门,就看见迎来的陈德海。
今夜,金禧阁卸灯。
李玄胤掠了眼她怀中的珍珠,眼眸微暗。
若早知如此,婉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下庄妃这一匣子。她眼尾泛红,抽咽含泪,哀求着皇上将那一串的珍珠拿走。
李玄胤只是淡淡掠她,指腹饶有兴致地勾着那一颗一颗的晶莹,沁着水渍,如血夺目。
翌日,婉芙醒得早,或者说她一夜都因那珍珠难以入睡。幸而皇上大发慈悲,准允她拿出来。婉芙像怕他反悔,噌噌下了地,也不趿着,赤足走到妆镜前,红着脸将那尚湿着的珍珠一把塞到了妆匣里。
正要回身,又落入了男人怀中。
“时间不早了,皇上该去早朝了。”婉芙避开眼,推了李玄胤一把。
李玄胤轻笑,许是晨起的缘故,声音低哑,眼底肆意风流,“朕今日休沐。”
婉芙瞪大了眼眸,又惊又俱地看他,带了点哀求,小嘴一张一合,说得飞快,“皇上贤明,怎么耗费晨光在嫔妃寝殿中,嫔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这女子从前待他,七分真里总掺着三分的假意,而眼下这人,是没半分多余的心思,怯怯的,眼尾发红,要哭出来,他眉梢微挑,竟颇为愉悦受用。
李玄胤掐了掐这人的脸蛋,“以前你扰朕处理政务时,怎么不记得朕是明君?”
婉芙小嘴鼓着,实在是怕了这个穿了龙袍看着一本正经,床笫间却肆意妄为,露出凶兽本性的帝王。
“嫔妾……嫔妾这不是让皇上劳逸结合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只是耳珠下的粉,戳破了她故作的姿态。
李玄胤冷嗤一声,不理会这女子城墙厚的脸皮,没再逗弄这人,虽无早朝,但有政务处理,他还没昏庸到将晨光浪费到一个女子身上。
却也不想让这人闲着,手掌打了把女子的腰臀,高高在上地使唤,“过来给朕更衣。”
婉芙不情不愿地“哦”了声,小脸皱巴巴的。
圣驾一走,婉芙就再受不住,躺回了床榻上,腰酸,腿酸,连手也是酸的。那事太羞,她甚至都不愿回想起来,一把捂住了脸蛋,滚到床榻里。
……
陆常在临盆是在入冬,但冬日未至,吟霜斋就出了事。
这日,婉芙正坐在窗边,按照庄妃的法子剪窗花,还没剪上两下,千黛就一脸凝重地进来,“主子,吟霜斋传来音信,陆常在出事了。”
咯吱一声,剪刀落下,硬生生剪毁了一张纸,婉芙蓦地抬眼,边让她去取了披风,边下了地,问道:“怎么回事?”
千黛蹲身为她穿绣鞋,“奴婢听人说,是陆常在在花园里散步,不慎摔了一跤。眼下吟霜斋乱成一团,皇上已经过去了。”
“怎么会……”婉芙蹙起眉,那日在皇后宫中问安后,她就让人去了吟霜斋送信,不知皇后意欲何为,至少让陆常在小心些,总不为过,过了这些日子,相安无事,她也放松了警惕,怀疑自己多心,怎么会在这时候出事!
婉芙一路心神不宁,陆常在从未出过吟霜斋,若非意外,后宫中谁能将手伸到龙裔的头上。
到吟霜斋时,殿内并未到上几人。金禧阁要离得近些,婉芙得了信就赶了过来,这时候皇上皇后都未到场,只有应嫔和其余几个低品阶的嫔妃在。
应嫔……
是了,应嫔住的朝露殿,是重华宫主宫,与吟霜斋同一宫所。陆常在有孕后,身子不适,深居简出,皇上免了其问安礼,是以每日不必去给主宫娘娘请安。这才让她忘记,应嫔也住在这重华宫里,此事,可有应嫔在其中动了手脚。
未等婉芙深想,倏地,内殿里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婉芙心下一沉,紧跟着听到身后女子惊疑窃喜的声音,“陆常在龙裔可是保不住了?怎的叫得这般痛苦。”
说罢,又小人得志般道:“唉,可惜了,怀了龙裔如何,还不是没那个福气……”
其中不乏看戏旁观的意味,啧啧感叹时,心中怕是巴不得陆常在出事。
婉芙心底生了怒意,回头朝那女子一看,正是降了位份的陈常在,她冷着脸色道:“陈常在出言不逊,诅咒龙裔,掌嘴二十。”
“泠才人好大的威风!嫔妾是担忧陆常在的身子,何来出言不逊?”陈常在翻着白眼,半分没将婉芙放在眼中,抬步就要往殿里走。
她现在进去无非是等着看陆常在落胎的好戏,婉芙给潘水使了眼色,让两个婆子压住陈常在,“潘水,掌嘴!”
陈常在猝不及防,膝盖被人踢了一脚,跪到在地,“泠才人,你……”
“啪!”一掌高高扬起,落到陈常在的脸上,潘水这一掌可是用了十足的力气,陈常在一瞬发懵,痛得哀嚎一声,没等回过神,又被狠狠打了一掌。
外面动静闹得大,不乏吸引了里面的人,这时圣驾也赶到了吟霜斋,皇后随之而至。
一见到殿门的情形都怔了怔。
宁贵妃瞧不上这个宁国公府的庶女,眸子睇着,冷嘲热讽,“泠才人是有了圣宠,就不把低位的嫔妃放在眼里了,不要忘了,你当初冲撞本宫的时候,可是哭着求本宫放了你。”
婉芙入宫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宁国公府败落,对后宫这些高位的主子,一向能避则避,宁愿吃些亏,也不愿意正面对上,让人嫉恨。但避着又能避多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常在真的是意外摔到的么,她不信。
婉芙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说的是,嫔妾冲撞了娘娘自然认罚,陈常在方才张口闭口是陆常在保不住龙裔,太医还在里面诊脉,至今没个准话,若是真出了意外,这罪责该不该怪到陈常在这张嘴上,嫔妾也是为了陈常在好,让她在这赎罪,总好过到里面添堵增晦气。”
“泠才人真是生了一张厉害的嘴皮子!”宁贵妃冷眼看过。
婉芙敛起眸,当作不懂,“嫔妾谢贵妃娘娘夸赞。”
“陈常在出言不逊,就在这跪着为陆常在祈福。”李玄胤甚至眼风都没给地上跪着的女子,一手负在身后,入了内殿。
陈常在垂着头暗暗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攥到一处,脸上火辣辣得疼,她恨得眼睛通红,今日受的屈辱,他日必当让那个贱人偿还!
……
殿内,宫人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婉芙看到那满当当的殷着鲜红血液的清水,心头猛跳,手心发紧。女子生产确实艰难,她从未想过会这般可怖。
闻讯的嫔妃赶到吟霜斋,听见里面女子阵阵痛苦的口申口今,心中唏嘘,有了陈常在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只噤声等着,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时,太医从内殿急步走出,不停地擦拭着额头的冷汗,脸色慌张,“皇上,陆常在尚未足月便临盆,且胎位稍微不正,臣已经施针,让陆常在含着人参蓄了精气。但这法子也只是一时,陆常在这一胎极为艰难。”
“臣请示,皇上是要保住陆常在,还是要保住龙裔。”
话落,殿内一时死寂,连气息都压得极低。在场的嫔妃露出各色的神情,视线俱悄然落到了帝王的身上。
若是保小,陆常在身死,平白得了一个傍身的龙裔,既能争宠,日后也有个倚靠,当真是令人眼馋。
婉芙心底渐渐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神色各异,或惊或喜的嫔妃,压了压心神,只听有一人道:“太医的意思,陆常在当真无回旋之地?”
开口的是沈才人,婉芙眼光朝她看去,沈才人面有担忧,掐紧了手中帕子,只是不知这忧虑中,几分真几分假。
太医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只暗悔为了今日自己替旁人顶了值,不然这等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何故会轮上他。
“臣已用了所有法子,但陆常在这一回摔得不轻,臣实在无能……”
“皇上!”
这一声,凄惨悲恸,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柳禾眼底发红,强忍着,才没继续哭出声,只是嗓子又干又哑,让人听之神伤。
“奴婢求皇上……主子自入宫后,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行差错池。服侍皇上也是处处小心,只怕惹了皇上不悦。主子性子纯和,从未害过人,奴婢求皇上,求皇上保下主子!”
柳禾说罢,额头砰砰地叩到地上,一下接着一下,很快额面破了皮//肉,渗出鲜血,血肉模糊,淋漓了满面,混合着泪水,形容骇人,触目心惊。
李玄胤拨了下拇指的扳指,脸色铁青,久久未语。
闻言,宁贵妃一道轻嗤,“陆常在什么身份,能贵得过龙裔?”
婉芙亦攥紧了手心,在陆常在的性命和龙裔之间,皇上会选择什么?
她余光不动声色地看去,并未从男人脸上看出怜惜之色,皇上待陆常在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若非陆常在意外有孕,也不会得这么多的注意。
帝王之心,冷清绝性,婉芙不敢拿陆常在的性命去赌。
她很快做出决断。
“皇上,龙嗣可以再有,陆常在性命只有一条,嫔妾求皇上救救陆常在。”
婉芙提裙跪地,往日柔软的眸子此时坚定无比,像一棵韧草,与平素判若两人。
谁也没想到,泠才人会这时候为陆常在求情,如今她最是受宠,她若是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是没法子跟皇上要过来,她却为了陆常在一条命白白放弃了,疯了不成?
“泠才人这时候倒是好心,是怕陆常在诞下皇子,威胁你的地位吧。”宁贵妃讥讽地白上一眼。
“贵妃娘娘无子,自是不能体会陆常在生产之痛,说出此话情有可原。”婉芙冷着脸色,毫不留情道。
这句话刺到了宁贵妃的痛处,宁贵妃目眦欲裂,若非皇上在这,她便想一巴掌打过去,“你!你这贱人,好生大胆!”
“够了!”李玄胤寒声训斥,让宁贵妃一惊,皇上素来包容她,不管她说出什么荒唐之言,皇上都不会斥责,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神色一怔,自然不会去怨怼皇上,只会把这些嫉恨都放到那一人,迟早,她要收拾了这小贱人。
李玄胤冷着脸色,吩咐太医,“不论如何,保住陆常在。”
太医得了吩咐,赶回内殿,至此,婉芙才松了口气,却不觉,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背。她垂下头,规规矩矩的,“嫔妾替陆常在叩谢皇上。”
李玄胤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从前不知,这女子会这般好心,竟舍得冒着他不悦的风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直到内殿,太医传来陆常在无事的信儿,才算彻底放了心。自然,这个龙裔倒底是没保住。
柳禾瘫软一瞬,立即起了身,跑去里面伺候陆常在。
事已了,众人没再留下去的必要。李玄胤并未进去看陆常在,众人心知肚明,一则产房忌讳,二则皇上对陆常在本无多少情谊,陆常在又没能诞下龙裔,皇上确实再无去看的必要。
但圣驾离开后,紧跟着御前就传来了圣旨,册封陆常在为五品贵人,补品恩赏流水似的送去了吟霜斋。即便未得龙裔,这又是加封品阶,又是送补品,已然让旁人眼红。
婉芙并未去看陆常在,眼下她刚小产,想必也不愿见人。她回了金禧阁,却一阵心有余悸,坐在窗前撑着下巴失神,在吟霜斋时,她确实心急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话,想必是得罪狠了宁贵妃。
她出了会儿神,不禁想到皇上对陆常在的赏赐,即便是诞下龙裔的嫔妃都未有如此重赏,究竟是补偿还是其他,圣心难测,婉芙竟也难以猜出。
……
朝露殿
这夜皇上未召嫔妃侍寝,应嫔坐在妆台前,拆了鬓发间的珠钗。
妆镜中的女子,唇瓣未点朱砂,是浅淡的粉色,眉眼清清冷冷,是一张极为素净的面孔。
桃蕊进来为主子拆发,应嫔漫不经心睇她一眼,指尖点着妆台,一下两下,“短短三年,你就被宁贵妃收买了?”
叮咚的一声,珠钗掉落在地。
桃蕊微顿,继而扯了扯唇角,干笑:“主子在说什么?奴婢这三年一直守在朝露殿里,等着主子回来,怎会与宁贵妃有牵扯。”
应嫔嗤了声,未理会她的辩驳,“本宫只是好奇,宁贵妃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个屎盆子叩到本宫头上。”
“主子!”桃蕊脸色一变,扑通跪下来,身形微颤,手心倏然一紧,抓住了应嫔的湖蓝的裙摆,拼命摇头,“奴婢没有,奴婢从未想过背叛主子!”
应嫔冷冷觑她,桃蕊眼眶发红,急切解释:“是沈才人,沈才人买通奴婢,要陆常在难产,届时诞下龙裔。奴婢想……奴婢想主子三年前失掉皇子,皇上一定会把这个龙裔交给主子抚养的啊!”
“一派胡言!”应嫔眸色骤闪,倏然拂开桃蕊的手臂,蓦地站起身,鬓发间的翡翠钗环因这番动作而清脆作响,她厉声斥责,“本宫从未失掉那个皇子,他现在就好好的养在皇后宫中,那是本宫的皇子!是本宫的!”
“主子……”桃蕊抱着应嫔的大腿,喃喃开口,面露惊惶,有些怕了主子此时的神情。
“他是本宫的孩子……”应嫔仿若未觉,不断重复,像脱了力般,身形踉跄了下,手臂怔然地撑住妆台,眼神恍惚,低低呢喃:“他是本宫的,是本宫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会有错……”
“是皇后,抢走了本宫的孩子!”
……
翌日,婉芙问过安,宫道上遇见柳禾,被请去了吟霜斋。
陆贵人性子谨慎,殿内不会奢华张扬,纵使有昨日皇上赐下的恩赏,也只摆出了几件,其余地放进了私库。
婉芙越过屏风,便闻到寝殿中浓重的苦汤药味,陆贵人在床榻里侧躺着,眼眸微阖,脸色有因生产后的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看起来虚弱无力。
许是听见动静,她费力地掀起眼,瞧见屏风处站着的婉芙,眼神一亮,紧接着因为这须臾的激动,脸憋得显出异样的红,单薄的神情颤抖,胸腔内一阵一阵地闷咳。
婉芙急步过去,扶她靠到引枕上,手心顺着她的脊背,回头又吩咐人去倒盏温水来,面容担忧,“太医可看过了,怎的这般难受?”
“太医来过了,是小产后身子虚,你莫担忧。”陆贵人声线虚浮,她压住婉芙的手,眼中慢慢蓄了泪水,是想要坐直身,却因没有半分力气,而勉强靠在引枕上。
“昨日,多谢你救我一命……”她拉着婉芙,仿若溺水的人找到那唯一的一块能活下来的浮木,嘴唇因激动而颤抖,“若没有你,我真不知……真不知……是否还能活下来……”
滚烫的眼泪掉落下来,婉芙心绪一时复杂,拿帕子给她拭面,“产后最忌讳心绪郁结,既然活下来,就该好好的活着。”
“且非我一人之功,想必我不去求,皇上也是会保下你的。”
“不会!”陆贵人眼神凄凉,拼命摇头,“皇上不会,皇上只想要这个孩子,至于我是生是死,他何曾想过!”
“陆姐姐慎言!”婉芙眼眸微闪,飞快地向外看了一眼,见无人,才放低下声,“皇上既保下陆姐姐,册封陆姐姐为贵人,就是想让陆姐姐活,陆姐姐只需记住这个,至于皇上怎么想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陆贵人悲痛欲绝,失声痛哭,眼睛肿得发红,“婉芙,我心里好苦啊!”她蓦地抱住婉芙的腰,咸涩的泪水混着苦重的汤药味,蹭到婉芙新换的妃色宫裙上。
婉芙不知该如何安慰,无声叹息,手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思绪飘远,目光怅然,“一切都会过去的。”
轻声如风,很快就散了。
……
午时,御膳房送了午膳,陆贵人眼下吃不得荤腥,她怕婉芙吃不惯,吩咐人取几道可口的,再拿些金禧阁常取的吃食。
许是痛哭过一场,陆贵人此时脸上能勉强挂了笑意。
她挥退开下人,倚靠在引枕上,由婉芙给她敷红肿的眼。
“我……”陆贵人顿了下,“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姐姐。”
婉芙一怔,古怪地看了眼半躺着的女子,似乎不论年纪还是位份,她都要较自己长些。
衣角晃动了下,是陆贵人手心抓出的动静,她闭着眼,并不能看清婉芙的表情,许久见她不语,以为是她不愿意,小心翼翼道:“你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
婉芙不由得记起初到吟霜斋时,那时陆贵人尚是常在,行事处处小心谨慎,怕有一点错处,这样的女子,足够在宫中独当一面,不想,心中竟与自己一般,倒底是个小姑娘。
“你若愿意叫,就叫吧。”
陆贵人弯起唇角,当真喊了她一句,“泠姐姐。”
婉芙一瞬间竟毛骨悚然,许是她曾伺候过陆贵人的缘故,这一声实在怪异。她眼角抽了抽,勉强应声。
“其实我今日叫泠姐姐来,除了感谢你,还有一事。”陆贵人微微顿了下,“外面可有人?”
婉芙意识到她是要说什么要事,吩咐千黛去外面守着,让她继续。
此事重大,陆贵人压低了声音,“昨日,我并非意外摔倒,而是有人推了我。”
婉芙心中咯噔一声,柳眉蹙紧,竟如她所想,陆贵人的小产,并非意外。既不是意外,陆贵人昨日为何不在那个时机向皇上言明?恍然间,她记起乾坤宫送来的恩赏,以及那本不该升到贵人的位份。
“你可知道是谁?”婉芙听自己问出声。
陆贵人苦笑,“姐姐觉得会是谁呢?能让皇上不去深究的,除了应嫔就是宁贵妃了。”
应嫔三年前丧子,而今皇上又对其偏宠,又住重华宫,确实有极大的嫌疑下手。可应嫔怎会做得这般明显,而且以应嫔的性子,她的目的该是坤宁宫的大皇子,何故会对无宠的陆贵人出手。
是以,或许是有人拿应嫔做了靶子,暗中对陆贵人下手。
但应嫔真的会一无所知吗?一面是有家世倚仗的贵妃,一面是与皇上旧情深厚的嫔妃,婉芙压住心头的砰跳,此事已非她能猜疑的了。
个中复杂,未查明前,婉芙也不敢妄下结论。
“你莫多想了,眼下养好身子才最为紧要。”
用了午膳,陆贵人想让婉芙留下,却也不好多留,待人走了,她定定看着凭几上放着的帕子出神,嘴边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幸而当初善待了泠才人,至少她现在在宫里不是一个人。
那抹笑意淡去,手轻轻抚住平坦的小腹,她的孩子啊,她期盼了数月的孩子,终究死在了这深宫的争斗中。
她眼底划过一抹冷光,她不会放过那个人,一定不会。
……
乾坤宫
陈德海悄声从殿外进来,到御案前奉上了一盏热茶,“皇上,泠才人离开吟霜斋了。”
李玄胤批阅奏折的手微顿了下,脸上不见情绪,淡淡道:“都查清楚了?”
皇上这声问下,让陈德海生出不详的预感,自打昨日陆贵人失了腹中龙裔,皇上又是恩赏又是升位份,他就觉得定是又要生出什么事,果不其然,皇上吩咐他彻查陆贵人丧子之事,这么一查,还真叫他查出些门道。心中不禁哀叹,这一个个,都有着圣宠,何故这般折腾,害了龙裔,平白将皇上推远了。
陈德海低下头,生怕惹得皇上迁怒,“是贵妃娘娘下的手,应嫔主子明知此事,却也没让人拦着。”
“砰!”
他新端上的那盏热茶被挥到地上,瓷器炸裂,听得陈德海心下一抖,险些腿软跪下来。
“皇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李玄胤背靠到龙椅上,脸色冷如冰凌,“豫北王可回了?”
陈德海一怔,忙道:“还有十余日。”
“让他回京后立即来见朕。”
“是。”陈德海应下声,皇上与豫北王虽不是同母兄弟,却玩得最亲,豫北王小时候就喜欢跟在皇上后面,万事也替皇上出头。
若是这朝廷中皇上最信任的朝臣是谁,怕只有豫北王一人。眼下左相势大,在朝中公然结党营私,后宫宁贵妃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迟早得把自己作没了。
……
天一日比一日的凉,婉芙裹着厚厚的披风,去坤宁宫问安,问安过,若不累就去吟霜斋陪陪陆贵人。陆贵人近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些,能说几句玩笑话,从最初对婉芙处处小心,生怕惹了她不喜,到如今讨巧卖乖,性子与初入宫时大不相同,是越来越活泼了。
庄妃知她辛苦,免了日日的问安,得空就去坐坐。庄妃出手阔绰,不要钱似的往外送,婉芙每去一回都赚得盆满钵满,捧着一堆金银珠宝回来。
一日两人说着话,庄妃想起来东海送过来的珍珠,“我之前给你的血珍珠,怎么不带出来,做成手钏,嵌到袖上,别吝惜,这些东西不够就来我这拿,多的是。”
婉芙正在喝茶,闻声猛呛了下,一口茶水喷出来,脸憋得通红,庄妃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俯身为她拍背,“这茶热着,你小心些。”
婉芙一想到那血珍珠,在皇上手中实际的用处,飞快地摇头,摆着手含糊道:“秋姐姐送我的太多,我都用不过来了。”
她生怕庄妃继续提珍珠,她现在可听不得珍珠二字,忙转了话头。
庄妃见她惊恐如斯的模样,虽有狐疑,却没再多说什么。
……
没说上几句,婉芙就匆忙离开了凌波殿,只怕庄妃再让她拿什么珠子带回金禧阁。
这几日皇上都歇在乾坤宫,本以为这夜也是如此,婉芙没做准备,用了晚膳就吩咐人备水沐浴,方入了浴桶,千黛就急匆匆地入内,“主子快出来,圣驾到金禧阁门前了。”
婉芙舒舒服服地坐在温水里,一听来了圣驾,小脸顿时垮下来,不情不愿地扶住她,跨出浴桶,嘴里还嘀咕着,“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哎呦,奴婢的小主子,您可少说两句吧,到时候招惹了皇上,吃苦的还是您。”
千黛可没少见主子侍寝后,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自家主子肌肤本就白皙娇嫩,这折腾了一夜,可不是会落下些痕迹,衬着那白皙,这痕迹就格外的骇人,活像受了虐待。
眼下上妆是来不及了,婉芙披了衣裳,拧干发丝的水,便由千黛扶着出去迎驾。
李玄胤一入殿门,看见的便是瑟瑟秋风中,那女子只着单衣,青丝披散在肩头的模样,小脸在风中冻得发白。
他脸色一沉,几步过去,亲自将那人扶起来,对服侍的宫人斥道:“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就让她穿得如此单薄?”
皇上震怒,宫人低着头心神发颤,一句话也不敢说。
婉芙撅着嘴,拉了拉李玄胤的衣袖,娇声埋怨:“还不是皇上来的突然,也不派人提前通传一声,嫔妾才出来的匆忙,都顾不得穿衣裳。”
“胡闹,倒成了朕的错了?”李玄胤抓住她乱动的手,本是气她,碰到那小手的冰凉时,那股气顿时散了,又听她嘀嘀咕咕,“不是皇上的错,难不成还是嫔妾的错。”
陈德海听着泠才人这几句话冷汗直冒,为君者,即便错了也是对的,也只有泠才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皇上的不是。
李玄胤听得眉心突跳,脸板着,手上动作却未停,除了披风裹到她身上,握住那双发凉的手,语气凶道:“给朕进来。”
婉芙抿起小嘴,适可而止地不说了,乖乖地披好绣着锦绣龙纹的衣袍,被男人牵着小手入了殿。
御前新来的小太监听着泠才人那番心惊肉跳的话,都吓破了胆,结果却见皇上虽黑着脸,却处处照顾着泠才人,又惊又疑,猜不到这是怎么个情况,不禁凑到陈公公身边打探,“干爹,这泠才人……”
这小太监生得机灵,会看眼色说话,一口一个干爹叫着,让人心里舒坦,陈德海也乐得栽培提点,“好好伺候着,日后有你好处。”
婉芙几乎是被拖着入了内殿,她觑了觑皇上的脸色,乖顺地没有多说话。
因着庄妃的缘故,内殿多添置了不少新玩意,银竹节铜熏炉,黄花梨木柜,牙雕九曲屏风,个个都价值不菲。
李玄胤脸色微顿,睨向身后跟着的女子,“朕送你的,倒没见你这么大大方方地都摆出来。”
婉芙眼眸一动,走过去抱住李玄胤的腰,腻歪地赖在男人怀中,哼唧一声,“皇上送的,嫔妾若是都摆出来,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嫉恨死嫔妾。”
“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一点忌讳都没有。”李玄胤掐她的脸蛋,指腹摩挲两下,手感一如既往的好,他多捏了两把,直到那人哼哼着不愿,他才放下手。
怀中少女合着眸子,乖顺地依偎着他,小脸有些得意地笑。李玄胤摇摇头,任由这人使着小性子。
他屈指抬起她的下颌,这张脸蛋在昏黄的烛火下愈显娇媚,靡颜腻理,桃腮玉面。
他这些日子虽在乾坤宫忙于朝政,待歇下时,不可否认的是,他念极了这女子。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婉芙咬唇呼吸间,听见男人在她耳畔低哑,“珠子呢?”
婉芙一张脸又羞又媚,定然不想再受那次的苦楚,小手捂住脸蛋,闷闷地扯谎,“庄妃娘娘要做衣裳,嫔妾给庄妃娘娘送回去了。”
耳边男人一声低嗤,紧接着身上的重量下去,李玄胤坐起身,边披外衫边道:“朕让陈德海回乾坤宫取几颗东海珍珠。”
“皇上!”婉芙一脸难以置信,快要哭出来,扯着龙纹衣袖不让他出去,委屈巴巴道:“皇上就会欺负嫔妾!”
这女子说哭就哭,泪珠子一颗一颗,吧嗒吧嗒地掉。
看着她哭,李玄胤心里那股子恶念便生了出来,眼目晦暗,只想让她哭得更狠些。
到最后,婉芙确实哭得更厉害,那珍珠也没能藏住,一颗一颗的,沁着水渍。
夜中时分,寝殿才叫了水。
李玄胤压了压眉心,回头看一眼床榻上睡着的女子,脸蛋上残留着泪痕,小嘴嘟着,可怜巴巴,他不禁失笑,推了推那女子的肩,后者直接掀了衾被将自己蒙住,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他说。
陈德海等在外面伺候,好一会儿没见动静,正欲去问时,听见里面皇上低哄的声音,“朕的不是还不成么,胆子肥了,跟朕甩脸子……”
他只觉头皮一麻,何时听过皇上用这种语气跟别的主子说这种话,这泠才人还真是有本事。
第36章
陈德海默默退后一步, 不敢上前。
婉芙经过抗争,终于让男人点头,将那些可恶的珍珠送到乾坤宫, 只有她去乾坤宫的时候才能用。婉芙暗暗心想, 以后就是天塌了她也不会去。
两人沐浴过,李玄胤食饱魇足后多了几分柔情,任由女子滚到自己怀里, 掌心抚着她的青丝。
灯火很暗, 一室静谧。
婉芙一时没了困意,眼眸微眨, 偷瞄了皇上一眼, 她这点小动作很快被抓到,李玄胤捏住她的下颌,晃了两下,“小滑头,又打朕什么主意?”
婉芙眼睫忽闪忽闪,眼眸在光下顾盼生辉,她脸一红, 娇声娇气,“嫔妾什么时候打皇上的主意了。”
“嗯。”李玄胤似是沉思后肯定,语气却是在戏谑她,“朕后宫里你是最安守本分, 最听话,最不会给朕惹是生非。”
“皇上……”婉芙听着他打趣都臊的慌,“嫔妾只是在规劝皇上。”
遂小心翼翼道:“陆贵人小产丧子, 嫔妾想,皇上若得了空, 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这么大方?”李玄胤懒懒朝她睨过去,轻嗤,“朕还从没见哪个嫔妃,心甘情愿把朕往外推。”
“嫔妾虽常去安抚,但陆贵人心里倒底是念着皇上,这是旁人都替代不了的。”婉芙在男人怀里拱了拱,声音是一贯在他这撒娇的缱绻软绵,确实没听出丝毫的不情愿。
也正因如此,才让李玄胤眼中的神色淡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拇指的玉扳指,并未回她,看起来漫不经心。
婉芙悄悄抬眸,便见皇上脸色冷淡,褪去了方才的浓情,一时心想,莫不是这些话让皇上听了不虞。
毕竟陆贵人失去的,也是皇上的孩子,而皇上或许是忌惮那人的势力,或许是因着多年的情分,才迟迟未有动手。
她这番话,也是想让皇上看见陆贵人的憔悴后,心中生出怜惜,才好去处置那些人。她在吟霜斋为陆贵人求的情,旁人都看在眼里,如今陆贵人已然无用,那些人下手无果,焉知下一个不是她。计而深远,未雨绸缪,才是上上之法。
那夜婉芙不知何时睡去,都未听见皇上有所回应。只是翌日从坤宁宫回来后,听说了圣驾去吟霜斋的音信。
但婉芙并未因此踏实,不知是不是错觉,皇上似乎因为那些话,而待她冷淡了。
比起婉芙的怀疑,陈德海则更是直接感受到,皇上心情不好,一大早上朝,斥了好几个大臣的折子,吓得那些朝臣一跪再跪,下了朝,又叫了两个大臣去了内殿议事,没过一会儿,那两个大臣出来,吓得腿都软了。
他这伺候着一直小心,生怕皇上一个不顺拿他出气。若是以往,有泠才人侍了寝,皇上翌日出来哪回不是龙颜大悦,神采奕奕,偏这回,好似真的动了怒气。
他搞不懂,是为什么。
吟霜斋匆忙接了圣驾,李玄胤并未坐下多久,看过了陆贵人,送了好些赏,便回了乾坤宫。
……
去过吟霜斋,皇上又多日没再进后宫。婉芙没察觉出不对劲,倒是陈德海苦不堪言。
乾坤殿,一缕檀香自青釉瓷熏炉中袅袅而升,陈德海轻手轻脚地进来奉茶,御案上但凡撂下折子的动静,都能把他吓得一抖。半刻前,皇上刚在殿里发了一通好大的火儿,觐见的大臣离开时,没一个不是扶着帽子,连滚带爬出的殿。
陈德海可不敢在这时候触了皇上的霉头。
他悄声地奉过茶水,正准备退出去,殿外便有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通禀,“皇上,应嫔主子求见。”
陈德海心头一咯噔,自打陆贵人小产那事儿过去,皇上待应嫔就冷淡了,应嫔没进冷宫前,虽有些心机,可从不会主动去害后宫的龙嗣,这也就是为什么,皇上会一直宠着应嫔。陆贵人小产,应嫔袖手旁观,倒底是惹怒了皇上。
他不敢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
李玄胤撂下笔,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两下玉戒,沉声道:“让她进来。”
小太监得了吩咐,退出殿。稍许,应嫔提着食盒,缓缓进来。后宫里,皇后雍容,宁贵妃高傲,泠才人娇媚,独独这应嫔,不与百花争艳,出尘脱俗。仿若月中嫦娥,冰雪般清冷。而这抹清冷,在望向高位的男人时,就化成了一潭柔水。
陈德海不着痕迹地觑了眼皇上,果不其然,皇上此前因陆贵人小产的怒意,在见到应嫔后,慢慢淡去了。
他无声地退出了殿。
应嫔福过身,上了御阶,放下手中的食盒,轻声细语,“嫔妾许久没用过小厨房,做了碗莲子羹,不知可还合皇上胃口?”
李玄胤靠到椅背上,视线落向那碗莲子羹。
许久得不到回应,应嫔眼眸轻动了下,将莲子羹盛好,汤勺调了调,放到男人面前,婉婉有仪,“皇上尝尝?”
李玄胤这才抬眼看她,轻捻着扳指,平静道:“三年前,朕从未怀疑过你,今时亦是。”
应嫔手心一抖,脸上褪去红润的血色,摇摇欲坠般,跪去了地上,“是嫔妾辜负了皇上信任。”
“嫔妾……嫔妾只是一看到陆贵人怀着皇上的孩子,就记起,当年嫔妾小产的痛楚。”她顿了顿,哽咽出声,眼睫颤颤地看向李玄胤,“皇上,嫔妾在冷宫里关了三年,才知晓,嫔妾当初有多么愚蠢!”
她眼尾泛红,这般温柔清冷的人,伤心时,如啜泪的月光,惹人怜惜,不忍拥入怀中。
应嫔从腰解下那块玉珏,轻握住男人的手掌,侧脸黯然地伏到李玄胤膝间,“嫔妾一时鬼迷心窍,嫔妾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皇上可否,给嫔妾一次机会?”
那块玉珏,是三年前他送她的生辰礼,与君王永结同心的人只能是中宫皇后,那时他宠着她,愿意给她无上的尊荣,也不介意坏了这桩规矩。
李玄胤双唇微抿,手掌中是女子无声的泪水,她以前很少会哭。他喜欢她平和温柔的模样,如今眼前啜泣的女子,让他生出陌生,甚至对这些掉下的泪水,微不可查地生出了些许厌烦。
久久的沉默,让应嫔生出了一丝慌乱,不该是这样,她轻轻抬起眸子,却从皇上眼中看不出半分的心疼。
她轻颤着眼睫,急切地想要证明,皇上待她是有藏在心底,与待旁人不同的情谊。
应嫔抿起唇,脸颊滚下泪水,垂眉低眼地伏在李玄胤怀间,轻声啜泣道:“皇上……莲子莲心,嫔妾办错了事,不求皇上待嫔妾一如当初。但皇上可不可以,再给嫔妾一个孩子……”
边说,眼底的那滴泪珠,随之掉了下来,正砸在男人的手心。
这滴泪,并未让李玄胤生出多余的怜惜。
他想到了那人,她从不会因他宠幸旁人生出嫉妒怨怼,更不会这般,哭哭啼啼地求他垂怜。
说不清为什么,在她提出要他去看别的女子时,他心底生出了一丝恼怒。
后宫嫔妾,纵使情同姐妹,有了圣宠,也不愿意拱手相让。
偏偏,她并无所谓,甚至,大方地不在乎他的去留。倒底是故作大方,还是真的不在乎。
李玄胤抿住唇,脸色愈发得冷淡,她奉他为君,所以才会极尽逢迎。在乎的是他的权势,而不是他这个人。
她无依无靠,小心翼翼并没做错任何事,所以,他在气些什么。
下意识地,李玄胤不想去深究。
他敛起眼,平静地看着怀中轻轻抽咽的女子。
大抵是宠惯了那人,才忽视了,本该雨露均沾的后宫。
良久,李玄胤抬起手腕,指腹轻柔地擦过她眼尾的红意,低下声安抚,“别哭了,朕今夜歇在朝露殿。”
“朕与你,还会有孩子的。”
……
秋意渐浓,一晃数日过去,听闻应嫔那日去了乾坤宫,后来,圣驾当夜就歇在了朝露殿。
婉芙这才发觉出不寻常,应嫔有谋害龙嗣之嫌,皇上会不清楚么?如果心知肚明,又为何给了应嫔这份体面。或许,是她低估了皇上对应嫔的旧情。应嫔倒底是有些手段,能让皇上为她破了这么多规矩,甚至可以不顾龙嗣。
她未来得及多想,这日从坤宁宫问安回来,便得知了一个信儿,宁国公夫人,刘氏,入了宫去探望江常在。
江晚吟的月份不小了,自那日太医开了药,殿中燃上安神香后,江晚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似是意识到眼下只有腹中龙裔才靠得住,直接向坤宁宫告了假,在咸福宫安心养胎。
嫔妃入了宫,便不可轻易出去,无召也不得轻易见到家中人。刘氏这遭入宫,无非是因着江常在腹中龙裔。
婉芙支颐着凭几,眼神怔然地看向廊庑下的盛放的碧桃,娇媚红艳,最是多情。她不爱桃花,但是皇上说这花与她最为相衬,才让人栽了满园。
其实,一点都不好看。
婉芙不禁记起在外祖家时,满庭盛放的白梨,片片如雪。她幼时爱哭,也不知为何,偏爱雪白的梨花,几个舅舅哄她想尽了法子,最后才发现她的偏好,便在夜中,偷偷拿了外祖千金得来,欲赠给友人的雪梨幼苗,栽到了庭院里,哄着她说,待过些时日,就会长出大片大片亭亭如盖的雪梨。
翌日外祖得了这件事,气得拿家法挨个打了四个舅舅,却倒底宠她,亲自去向友人赔罪,也没将那小幼苗拔掉。
后来,那棵小幼苗越长越高,比她还高,到了夏日,小舅舅就会爬到树上给她摘梨子。
她初到宁国公府那年,宁国公府后院也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忆起往事,便偷偷爬到梨树上摘梨子。正巧那日是刘氏寿辰,她被人发现,刘氏已摘梨不吉为由,将她打了三十戒尺,关去了柴房。婉芙对那段往事的回忆,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和饥饿。
整整五日,刘氏没给过她一口吃食。她不停地哀求认错,打折了脊背跪在地上给守门的小厮磕头,那人却道是夫人的吩咐,他不能违抗夫人的命令。
饿了,她就吃地上的草根席子,渴了,她就喝小厮送过来一股嗖味的脏水。
她甚至记不起,究竟是怎么挨过的那五日,甚至忘了,在宁国公府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与这五日一般,犹如修罗地狱,压得她不人不鬼,喘不过气……
珠帘轻撞,打断了她的思绪,传话的宫人低头入内,躬身通禀,“主子,宁国公府夫人请主子去咸福宫。”
第37章
婉芙轻笑了下, 拭了拭眼尾的红意,“是刘氏亲自发的话?”
千黛只觉主子那笑看得她甚是难受,过去扶住婉芙, “主子若是不愿, 依主子如今的身份,大可推拒了。”
宁国公府日渐没落,当初张扬的江贵嫔而今不过是六品常在, 主子虽无龙裔, 却比江常在得宠,高上一品阶的位份, 依着主子的身份, 即便推拒,宁国公夫人也不敢说什么。
婉芙挑了下眉,“推拒?为何要推拒。”她趿鞋下地,“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自要去亲自见见照顾了我两年的嫡母。”
……
婉芙尚是五品位份,没有仪仗,她这回去咸福宫, 将金禧阁大半的宫人都带了去,特意穿上了御赐的胭脂薄水烟嵌流珠长裙,眉心间点了金箔梨花钿,耳挂庄妃送她的香木嵌蝉玉铛, 梳着精致的八宝攒珠髻,妆镜中映出的女子容颜娇媚,贵气逼人, 通身的气度与从前判若两人。
妆点好后,婉芙才慢悠悠地去了咸福宫。
……
此时咸福宫内, 宫人陆陆续续退出去,殿内只剩下江氏母女。
江常在整整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止住声,“母亲,女儿心里好苦,那个小狐媚子,她不仅背着女儿勾搭皇上,竟还用这般下作的计量谋害女儿,女儿只想掐死了那个小贱人,以解女儿心头只恨!”
刘氏年近四十,因近日宁国公府和女儿接连发生的事,本保养很好的面容渐渐松懈,显出老态。眼睑裂笑狭短,看起来尖酸刻薄。
最初,女儿侍奉君王已久,却始终无子,宁国公府虽是世家高门,江铨却整日贪恋女色,不思进取,宁国公府日渐没落,她才想到那小狐媚子,迫不得已将江婉芙献给皇上,等到有了龙裔,再去母留子。
哪想低估了江婉芙,女儿在自己的羽翼下太久,动辄打骂确实是好手,却不懂拿捏人心,才让那小狐媚子钻了空子。
刘氏安抚过女儿,“母亲已经让人去传那小贱人了,且等她过来,看母亲如何拿捏她!”
“国公夫人想拿捏谁?”
遥遥传来一道笑吟吟的女声,珠帘打开,入眼是女子衣裙上大朵大朵的金线海棠,眸如皓月,唇如丹华,眉心的梨花金钿衬得人宛如妖媚,灿然生光。通身的绫罗绸缎,金玉堆砌,衣裙上颗颗的温玉珍珠,一见便知价值不菲,非世间凡品。那女子一入门,整个内殿都富丽堂皇起来。
守门的小太监跟在后面,一脸惊惶地跪地,朝江常在请罪,“奴才想来通禀,却叫泠才人的人押住了……”
江常在死死盯着进来的婉芙,眼眸中是狰狞刻骨的怨毒之色。
“贱婢!”
她气得发抖,见不得曾经对她唯唯诺诺,连狗都不如的庶妹,活得这般华丽光彩。抬手就要朝婉芙打去,婉芙冷冷一笑,侧身躲开,给潘水使了眼色,掣肘住江晚吟。
江晚吟力气哪如潘水,不断挥舞手臂挣扎,“狗奴才,给本宫让开!”
婉芙轻描淡写道:“姐姐如今已不是嫔位,让姐姐住在咸福宫主殿,是皇上的恩赐,姐姐最好自重,日后见了本主可要学着做礼。”
“贱婢!若非你勾搭皇上,皇上何故听信你的蛊惑,冷落于我!”江常在眼里充满怨毒。
婉芙不轻不重,“姐姐慎言。皇上是贤明之君,怎会受我蛊惑?姐姐这番话,叫旁人听了,难保不落下污蔑君王的重罪!”
“放肆!”刘氏骤然起身,扶住女儿的身子,对潘水道:“江常在腹中怀了龙裔,若是动了胎气,尔等可担待得起?”
潘水丝毫不理会刘氏的威胁,他的主子是泠才人,自然泠才人说什么是什么。
刘氏见这奴才竟无视自己,一时气得心血上涌,在府中时,女儿便与自己传信,说那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有多么多么嚣张,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女儿一向骄纵,意气用事,一点不满便要说个没完。却不想,那小狐媚子果然这般猖狂,竟分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刘氏转脸,对婉芙怒道:“贱奴,还不让你的奴才放了江常在!”
贱奴……
“呵!”
婉芙眼眸划过一抹冷意,真是久违的称呼。
到宁国公府的那两年,后院的女子叫她什么的都有,贱婢、贱人、贱种、小狐媚子……而刘氏,最习惯,最顺口,最得意的,就是叫她贱奴,连家生子的奴婢都不如,人人可踩上一脚。
她每晚都要拿着小木棍,在柴房的墙上涂涂画画,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写,她有名字,她叫余窈窈,她的家在远离上京的越州,她有爱她的外祖父,疼她的舅舅们,还有夜中会哄她入睡的阿娘,前十四年,除了父亲,她有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那是她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日子。
婉芙压住喉中的苦涩,敛起眼,对潘水抬了下手,潘水才听令放过江常在。
“请国公夫人嘴巴放干净些,我现在是宫里的泠才人,早已不是那个任你宰割的江婉芙。”
“贱奴,没有宁国公府,你又算什么东西!”刘氏习惯了对江婉芙张口唾骂,此时也未有半分客气,“你不过是跟你那死去母亲的一路货色!”
“啪”的清脆一响。
“啊!”刘氏惨声大叫,怔怔地捂住半张脸,“你敢打我?我是你的嫡母!”
“啪!”又一巴掌重重地落下来,婉芙如今掌嘴已是得心应手,她捏着帕子擦了擦手心沾上的脂粉,松动手腕,勾着唇,“本主打得就是你!”
那双灵动的眸子,冷冷看着她,竟让刘氏从这少女身上觉出高位者的威慑之感。
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她一向对江铨后院的女人出手狠辣,那年江铨从越州回来,便心不在焉,她当时并未在意,后来无意中得知,江铨竟与一个商贾的狐媚子勾搭在一起。正赶上宁国公府渐渐入不敷出,她才将主意打到那越州狐媚子身上,唆使江铨对余家下手。可恨的是江铨对那狐媚子竟还有情,迫不得已,她才去求助了母家。
那狐媚子姿容生得确实极好,可惜了,是个没骨气的蠢货,羞愧自尽,她只得将那些怨气撒到那个贱种身上。
她用的那些手段,别说一个未及笈的孩子,就是后院的姨娘都承受不住,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偏生只有她活了下来。这女子就像一根韧草,看着软弱,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会拼了性命抓住。
怪自己当初就不该把这养不熟的狼,放到宫里,让她抓住了机会,致使宁国公府落魄至此。
刘氏扶住女儿坐下,整理了仪容,抬手间,腰上系着的玉珏掉落在地,婉芙目光看去,铺天盖地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怔然片刻,弯腰将那玉珏捡到手中,牙雕的玉麒麟纹样,磕碰掉了一角,这是她周岁时,外祖亲自用上好的绿松石雕给她的玉佩,她带到十四岁,被婆子押去上京,不知掉到了何处。
再忆这些事,宛如心口凌迟,忆一分,就痛一分。
她摸着上面的细纹,一滴泪水落了下来,嘴边惨然一笑,只觉锥心刺骨的疼。
婉芙紧紧攥住了那块牙雕,抬手又给了刘氏狠狠一掌,“刘氏,你亏欠余家的,还有你们宁国公府,亏欠余家的,我会让你们拿命来偿还!”
“你疯了!”刘氏看入少女泛红双眼的厉色,却觉得惊骇,不自觉地颤抖了下,气势顿时弱了许多,眼神闪烁道:“不过一块破玉珏,你……你拿去就是了……”
“但你别忘了,你父亲是江铨,你也是宁国公府的血脉。”
“是啊,所以报仇这种事,自然交给江婉芙来做。”婉芙倏地从鬓角拔出发簪,尖端对着手臂重重一划,她微微弯起唇角,眸中冷色,“余窈窈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流着你们宁国公府肮脏冷血的江婉芙。”
“怕了吗?”
“刘氏,你做过那些事,就不怕余府枉死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刘氏脖颈又是一抖,江晚吟也被这样的江婉芙吓到,又惊又怕,她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袖,躲到了刘氏身后。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流到地上,女子像不知疼痛般,挽着笑,笑意却犹如冰凌。
千黛看着这样的主子,一阵心疼,见差不多,忙拿出白布为主子包扎。她只知主子是宁国公庶女,料想日子是艰难些,却不想竟会是这般。有哪家府上主母会叫庶女为贱奴的,她甚至想象不出来,主子在宁国公府时过的是何等日子。
婉芙擦了擦发簪的血迹,眼眸扫过站着的两人,目光又打量刘氏这日的衣着。宁国公府能昌盛至今,是沾了余家的满门鲜血。
她淡淡开口,“把宁国公夫人这身衣裳扒下来,扔到炭炉里烧了。”
“江婉芙,你敢这么对我?”刘氏脸色发白,触到那女子的一双眼,顿时汗毛倒竖,喉咙咽了咽口水,“不要以为你得皇上圣宠,就可以猖狂了,吟儿腹中可怀着龙裔,若是磕了碰了,哪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婉芙扶了扶额,似是才想起来,“将江常在拉开,免得磕了碰了肚子里的龙裔,本主确实担待不起。”
“江婉芙!”江常在正欲开口,触到那少女冰冷的眼,不知为何,竟被那双眼吓得身形一颤,两个粗使婆子过来扯开她的手,婆子力气大,她哪里挣得脱,就被人拉到了寝殿,“母亲!江婉芙,他日我定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婉芙对那些咒骂之语充耳不闻,让两个小太监按住刘氏,跟着的宫女去除刘氏的外衫。
“头上的发簪也卸了。”婉芙继续道。
千黛看着那刘氏挣扎凄惨的情状,抿了抿唇,小声劝道:“主子,刘氏倒底是公侯夫人,万一江常在告到皇上那……”
且主子这般胆大妄为,难保刘氏回去不会联合世家哭求,压力给到皇上,主子这自然不好过,逃不得一番惩治。
是了,宁国公府虽不能袭爵,但现在毕竟还是世家。
婉芙攥紧了手心的玉珏,闭了闭眼,还有机会,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宁国公府好过,不急于这一时。
刘氏从小便是家中嫡女,嫁到宁国公府,虽说江铨后院女子众多,但哪个不是在她手底下治得服服帖帖的,何时这般屈辱过,这贱奴!她心中怒恨,将所有怨怼都归到了婉芙身上,此番进宫造此羞辱,她回去比让她褪一层皮!
“衣裳簪子都拿去烧了。”
婉芙扯了扯唇,转身出了咸福宫。
她眼眸低了低,抬手招来秋池,附耳说了几句,秋池眼睛瞪大,惊道:“主子,这……真的要这么说?”
婉芙催她,“快去,越快越好。”
秋池是奴才,主子要她干什么她自然要去干,得了吩咐,脚步匆匆地回了储秀宫。
婉芙并未往金禧阁的方向走,顺着宫道,千黛见主子这条路是要去乾坤宫,忍不住问了句,“主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婉芙眼眸微闪,淡淡开口,“让宁国公夫人如此失了体面,惹恼了世家,自然是向皇上请罪。”
……
此时乾坤宫
陈德海通禀完泠才人在咸福宫做的事,额头的冷汗就一滴一滴地沁了出来。
泠才人平时胆大妄为也就罢了,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还给皇上惹事。皇上是有心处置世家,可如今世家尚且盘根错节,把持着朝中一半的势力,泠才人虽只让宁国公夫人一人失了体面,背后得罪的,却是整个世家高门。皇上若不处置了泠才人,给世家一个交代,那便是失了皇室威信。
“她还真是耍得好威风!”
李玄胤怒斥一声,将御案上的砚台拂了下去,正正好好砸到陈德海脚边,墨汁飞溅,吓得陈德海神色一定。
“皇上息怒,泠才人向来有分寸,想必此次是事出有因。”念在泠才人平日没少给他好处的份上,陈德海也不吝啬替泠才人说几句好话。
李玄胤冷嗤一声,“朕已警告她多次,一次又一次挑战朕的底线!”
陈德海心中嘀咕,泠才人虽一次又一次挑战,皇上哪次不是边退边让她挑战,这底线都快没了,但这话他不敢说。
殿内静下来,唯有炉中袅袅的的龙涎香,安了人心。
良久,听皇上寒声吩咐道:“宫门落锁前,看住了刘氏。”
陈德海一惊,随即忙应下声,不禁感叹皇上对泠才人的宠爱,即便泠才人闹成这样,皇上气归气,下意识还是想要保全这人。
宫里落锁时天色已晚,届时宁国公夫人就是有心向世家通气,诉苦,也得等到明日。剩下的时间,足以让皇上将这事处理干净。泠才人闹得动静大,做出这等过分之举,皇上圣明,明面上不能偏颇,可私底下动动手脚,谁又能看得见。
他正掩了殿门,打远瞧见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头,素着妆容的女子。待定睛一看,心头霎时跳了下,这不是泠才人么,刚闯了大祸,皇上还在气头上,怎么跑这来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见远远的那道身形站在九级汉白玉台阶下,双手半提衣裙,倏然跪地,“嫔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陈德海心头又是一跳,才琢磨出来,泠才人这是向皇上请罪来了,这身装束,这般姿态,在受宠后的泠才人身上还真是少见。不过泠才人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高明,前脚打完人,后脚就来认罪,旁人就是气,可泠才人都认罪了,又能指责什么。
他没那个多想的时间,招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带人去咸福宫拦住出宫的宁国公夫人,自顾折回了大殿。
还没等他开口,就见皇上掀起眼睨他,淡淡道:“她来了?”
皇上可真是了解泠才人,这都能猜出来。
他讪笑一声,不敢在这时候窥探圣颜,如实回道:“泠才人自知大错,在阶下素身请罪。”
李玄胤顿了下,不耐地捏了捏眉心,“让她跪着!”
“朕是宠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陈德海可不敢说声回话,皇上怎么宠的泠才人,他是御前伺候的人,明眼看着,但凡缺了那么一点圣宠,泠才人今日都不敢这般嚣张的行事。
李玄胤指骨敲了敲御案,半晌,开口,“传御史中丞殷颍觐见。”
御史台是专讽朝臣品行之用,皇上竟为了泠才人,将御史台都动用了。陈德海不敢耽搁,应过吩咐,躬身退出了正殿。
……
咸福宫闹得那么大的动静,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彼时皇后正与几个嫔妃坐在御花园里赏花,最先得信的是陈常在。陈常在原本是让人去御膳房拿些果子,不想竟听了这么一桩笑话,她嫉恨泠才人已久,此时怎么少的了落井下石。
“陈常在得了什么信儿,笑得这般开怀?”刘宝林早就看见了进来的宫婢在陈常在耳边的低语,不止她看见了,在场的嫔妃都看见了。
陈常在捏着帕子掩唇一笑,“嫔妾若这般笑着说了,反倒是失了皇室的体面,不过这事儿,确实是泠才人失了分寸。”
她让那宫婢一五一十地将咸福宫的事说出来,闻言的嫔妃面色一时复杂,面面相觑,她们在宫里待的久了,什么事没见过,这种事,确实头一回听说。哪有嫔妃对着宫外的命妇又是掌嘴又是烧衣裳的,说出去了,还不让人笑话。
皇后往日平和的脸上,罕见的有了几分怒容,掌心拍到桌案,“泠才人太过放肆了!”
皇后动怒,陆常在也不敢再笑下去,皇后看似虽脾性温和,毕竟是六宫之主,威仪尚存,在场的嫔妃皆噤了声,不敢再语。
“泠才人现在在何处?”
那宫婢早就吓得跪下身,颤颤巍巍地答:“泠才人……泠才人已经去乾坤宫请罪了。”
众人一听,又是诧异,这泠才人刚打了人就去跟皇上请罪,这到底是放肆,还是乖觉……
……
御史中丞闻得皇命,以为是朝中出了大事,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奔入皇宫。先帝在时,他便是皇上安插在朝中的眼线,只忠于皇上一人。
自皇上登基后,以雷厉手段处理了朝中那些沉疴痼疾,他反倒是闲了下来,鲜少让皇上这般急急忙忙召入宫里。
他拂着衣袖,在小太监的迎引下一路急走,心里琢磨着,皇上召他倒底所为何事,这宫里都快落锁了,他临行前还交代了家中夫人,皇上召大臣议事,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今夜怕是回不了府。
眼瞅着日头西斜,忍不住想让那小太监透漏一句。御前伺候的人都有这本事,能打马虎眼,嘴严得厉害。问了半天,那小太监顾左右而言他,干脆也不再开口。
没等走近殿内,打远瞧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跪着一纤瘦单薄的身形。自从追随了皇上,整日有忙不完的公务,夜间也要卸灯看文书,久而久之这眼神就不太好,他正要瞧清那又是哪个挨了罚的倒霉同僚,就见秋风中那人长发飘起,露出女子姣好的面容。
这哪是同僚,分明是宫里的娘娘!
蓦地他移开眼,心中默念几句老天保佑,他真的是眼神不好才去多看,千万莫要让传到旁人耳朵里,否则就是皇上惩治他事小,再让夫人知道,他又要夜宿书房了。
殷颍上了台阶,略整衣冠,在小太监的通传下,入了正殿。
……
婉芙跪了有大半个时辰,就见小太监引着一朝臣上了御阶,只可惜她对前朝并不了解,不知那人是谁。
跪得太久,婉芙双腿发麻,又沉又重,一张小脸渐渐因吃力而发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般久,正殿始终未有动静。
千黛拿帕子擦去主子额头的薄汗,心有不忍:“不如奴婢去通禀皇上一声,主子这么跪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主子这回闹得实在太大,怕真的惹了圣怒,皇上不喜,主子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婉芙眼眸微动,摇了摇头,“不能去。”
往日小打小闹,使使性子也就罢了,这回是牵涉到前朝,皇上即使偏袒她,也要给前朝一个交代。这时候耍小性子,任意妄为,无不是平添了男人的厌烦。相反,她跪得越久,皇上待她会越为宽容怜惜。
……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史中丞离开,陈德海进来奉茶,余光觑了觑皇上的脸色。帝王伏案执笔,是一贯的冷淡威严。
陈德海在那冷淡里,看出了比往日更为冰冷的寒意,他吸了吸气,试探道:“皇上,泠才人还在外面跪着呢!”
李玄胤手中朱笔微顿。
陈德海注意到,又添了把火,“都跪两个时辰了,一直在哭,奴才瞧着泠才人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
第38章
婉芙跪了许久, 起身双腿一时僵硬发麻,全靠千黛搀扶着,才勉强起身。
陈德海隐晦得透漏, “皇上还是心疼泠主子, 主子可万万别再气到皇上了。”
婉芙感激地朝他看去一眼,让千黛送出赏,“多谢陈公公。”
陈德海笑呵呵地收下, “主子慢些, 奴才这就让人去通传太医院,让太医赶紧过来。”
……
婉芙跪了两个时辰, 精神说不上好, 青丝披散在肩头,卸去了妆容,一张脸蛋愈发显得干净白皙,楚楚可怜。
殿门打开,婉芙没再让人扶着,一瘸一拐地入了殿,纤瘦的身形, 形容凄惨,红红的眼圈愈发惹人怜惜。
李玄胤一见她狼狈的模样,心里憋着的火一时竟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无从发出。竟有些荒唐地想,这人在宁国公府被主母欺压许久,一朝得势, 让她嚣张两日也无妨。左右他都要收拾了世家,或早或晚,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一瞬的念头,倒底这女子恃宠而骄,胆大妄为是事实,她今日敢打朝臣命妇,他日还想打谁!
李玄胤沉下脸,压低的眉峰甚是骇人。
婉芙没像以往一样没规矩,端端正正地对君王福礼,只是她双腿跪得酸麻,屈膝时,膝盖一疼,瘫坐到了地上。
她没有哭,挣扎地屈下膝,即使疼得脸色发白,也没有哭出来。
这点疼,跟曾经受过的苦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从前在圣前掉的那些泪,从来算不得真。
“嫔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李玄胤不是没看见她咬牙强撑的神情,这人一向娇气,此时却倔得要命,半点不肯跟他服软。
不知为何,李玄胤愈看她这副规矩的样子,就愈觉得憋得慌。
得知她打了刘氏那一刻,他虽有怒气,却还是对她下意识地偏袒,让陈德海看住刘氏,又传御史台入宫,压下明日上奏弹劾的折子,他已为她绸缪至此,她还在闹什么!
李玄胤心中作想,却全然忘记了,嫔妃犯错本应如此,他是习惯了这人撒娇求情,才觉此时这人做的规矩在闹小性子。
他沉着脸,“责罚,你想让朕怎么责罚你?”
“简直无法无天!”
婉芙垂着眼,一声不吭,只是那双眸子,红得愈发让人心疼。
见她瘪着嘴不语,李玄胤一拳头像打在了棉花上,这人就是仗着他的势,才这般肆无忌惮。
“你说,朕要如何罚你?”
上回打个手笞就哭个不停,不重罚,不足以平人心,重罚,这女子又怕极了疼。
李玄胤指骨叩了叩御案,心底那股火愈盛。
婉芙没有哭,只是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额头触在地上,“嫔妾不想皇上为难,嫔妾愿十步一叩,到咸福宫向宁国公夫人请罪。”
十步一叩,确实是是一个可平人心的法子,但这女子刚打完人,现在回去,岂不是正中了人下怀。
他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笨得要命!
没等李玄胤开口,就见那人手臂颤了下,素白的外衫下晕出了鲜红的血渍,方才他未注意到,这人竟然受伤了。真是笨,打人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还要忍着委屈受罚。
李玄胤那些斥责一句也说不出,他不耐地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冷脸对外面道:“去传太医。”
陈德海早有预料,皇上心里是舍不得泠才人受罪,太医正在路上了,很快进了乾坤宫,一见殿内情形,吓得一抖,没等跪下身,就听皇上道:“给泠才人看看。”
太医不敢耽搁。
婉芙愣了下,皇上为她请了太医,这般,倒是比她预想的还好些。至少皇上虽动了怒,却未真的对她不喜。
太医看过婉芙的膝盖,手臂的划伤,斟酌道:“才人主子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心绪郁结,致使身子愈发孱弱,待臣开几副药,按时服下,可调养好身子。心病还须心药医,主子万事还要看开些。”
太医提着药箱离开,婉芙手臂上了药,凉凉的,并不是很疼。
她眼睛一眨,知道是时候哭了,眼眶中泪水利落地掉了下来。
小声的抽咽,反而更让人心疼。
“嫔妾又给皇上惹乱子了。”
她惯会这样,明知故犯,转过头来委屈巴巴地跟他认错,好像受欺负的人是她,偏他还说不得什么。
李玄胤敛眸,这女子一哭,让他心情缓和不少,至少没跟他犯倔。
“过来。”
李玄胤淡淡开口,婉芙怯怯地看了眼高位的君王,小脸皱巴巴的,似是在犹豫,好半晌才费力地站起身,上了御阶。
她膝盖跪得疼,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终于到了男人身侧,红唇微微张开,声音很轻,“皇上……”
李玄胤掀了掀眼皮,冷着脸训斥:“笨不笨,这么明目张胆地去欺负人!”
婉芙怯生生地垂下眼睫,支支吾吾,半是委屈半是向他埋怨,“嫔妾……嫔妾就是太笨了,才想不出什么暗中下绊子的手段。”她边说着,眼眶中的泪珠划过脸颊,停留到嫣红的朱唇,“嫔妾想,有皇上在,皇上即便生气,也会护着嫔妾。”
“嫔妾保证,只这一回,嫔妾再也不敢了,下会宁国公夫人进宫,嫔妾任由她打骂,报复回来。”
“胡闹!”李玄胤被她一句一句胆大包天的妄言,气得眉心突突地跳,不可否认,这句话确实取悦了他。
后宫嫔妃入宫,无不是有家世的考量在,即便如陆贵人,也有做县令的父亲。唯有她,与宁国公府决裂,无依无靠,若不攀附自己,只怕早被那些人生吞活剥了。
李玄胤自动忽略了这女子打宁国公夫人的那几巴掌,只觉眼前这人甚是可怜,因着她的身世,做出这些举动也不为过。但这也不代表这人就可以随便在后宫惹是生非,给他添乱。
权衡间,臂上搭了一只软软的小手,那女子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李玄胤眼皮子一挑,听那女子嗫嚅道:“皇上不必担心明日早朝生乱,嫔妾已经解决好了。”
李玄胤眉峰微扬,那女子贴过来,淡淡的馨香扑了他满怀,他眼眸微暗,那女子全然不知,附到耳侧低语,绵绵的呼吸,慢慢将他那股平息下的火又勾了出来。
听罢,李玄胤眼神几许意味深长,捏住了女子的脸蛋,晃了两下,看入她的眼,冷眸微眯,“诡计多端。”
婉芙哼唧一声,“刘氏自己做的恶,嫔妾只是添了把火,又没做错什么,何谈诡计?”
“嫔妾自己闯出的话,嫔妾自己解决,不想让皇上劳心。”
李玄胤轻嗤,“合着,朕还得感谢你了?”
“嫔妾不敢。”女子全身心地依赖到男人怀中,素净的一张小脸,眸含秋水,眉眼弯弯,全然忘了,方才所受的苦楚。
她好似觉得这姿势不舒服,动动身子,整个人都窝到了李玄胤怀里。
李玄胤睨了眼怀中的女子,还是觉得她这副讨巧卖乖的模样看着顺眼,余光瞥到太医包扎过的小臂上,衣袖殷染着鲜血的红,眼眸微沉,“刘氏伤你了?”
婉芙才记起来小臂的伤,有些心虚,没去看皇上,埋在他胸怀,吞吞吐吐道:“嫔妾与宁国公府决裂,自己拿簪子划的。”
“笨!”李玄胤顿时头疼,掌心重重打了把女子的腰臀,婉芙吃痛,实在羞耻,脸颊噌地涨红,“嫔妾不喜欢宁国公府,宁国公只知吃酒寻欢,刘氏手段狠毒,嫔妾若没进宫,只怕早跟府中的庶兄姊妹一样,被折磨死了。”
婉芙眼眸低低地垂落,滚下一颗泪珠,并未假意,为博同情。她在宁国公府过的那两年,很苦。若非要为阿娘报仇,她早就去了。
高门中的腌臜事,李玄胤并非不知,他能坐到这个位子,从来都不是心软之人。
或许这女子太合他心意,与她同又欠的筷感,甚至快胜于他坐拥天下滔天的权势,是以,他才会对她生出那一分对旁人从未有过的怜惜。即便于他而言微不足道,于这女子却已是足矣。
婉芙不知李玄胤所想,娇声娇气地表着忠心,“嫔妾什么都没有,只有皇上可以依赖,嫔妾一辈子都是皇上的。”
闻言,李玄胤脸色淡下来,不久前,这人刚推他去宠幸旁人,眼下,又花言巧语的诉说情愫。倒底是真的依赖他,还是为了哄他高兴,虚以委蛇。
他漫不经心地拨着白玉扳指,垂眉敛目,“江婉芙,你要记住今日的话,你一辈子都是朕的。”
婉芙心头一动,察觉出男人话中隐藏着的怒意,她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她便换上了讨好的笑脸,没骨头似的依偎到李玄胤胸怀间,玉臂环住男人的腰身,慢慢收紧,依赖的姿态给了李玄胤极大的满足。
稍许,婉芙轻声开口,娇言软语,“嫔妾做了皇上的嫔妃,自然一辈子都是皇上的。”
习惯了做戏,那些谎话说得轻车熟路,叫人辨不出真假。
李玄胤顿了下,抿唇,手掌抚过女子柔软的青丝。
后宫嫔妃都如她一般,贪恋他给的无上的权势,荣耀,他又何以,对她百般苛责。这女子无依无靠,除了他,就没了可以依赖的人。若她一直能如此装模作样下去,他也愿意,一直宠着她。
……
陈德海不解何太医是怎么给泠才人看得脉,怎么觉得泠才人膝盖是愈发严重,走路都不太正常。想必是在正殿里又跪了个把时辰,陈德海默默地想,他忐忑地进了殿,不知泠才人有没有擦皇上哄好。
御案后,皇上如常处理政务,只是脸色没那么冷得掉渣。
他舒了口气,“皇上可要传晚膳?”
李玄胤停笔,回靠到龙椅上,捻了捻拇指的玉戒,“你去看着泠才人,待人回了金禧阁,再来复命。”
陈德海纳闷,他要看着泠才人做甚,结果刚一出殿门,就见泠才人十跪一叩,向着咸福宫的方向走去。
这么重的惩罚,不像是皇上能舍得下的令。
他一时对泠才人钦佩不已,不怪乎泠才人得宠,生得好,会撒娇,有脑子,能屈能伸,这般重重谢罪,谁又能挑得出错?
陈德海不敢耽搁,皇上让他跟着泠才人,可不是看泠才人是否跪得够的,眼下宁国公夫人虽已出宫,但江常在还是咸福宫里,得知泠才人来谢罪,少不得给泠才人吃些苦头。皇上是怕泠才人吃亏,才让他跟着。
此时已是暮晚,陈德海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在一旁为婉芙照亮。
这事闹得大,各宫都听到了风声,往日泠才人颇得圣宠,她们嫉妒得眼红。好不容易等到泠才人犯了错,这般情形,哪能不去落井下石,羞辱一番。
有意无意,有嫔妃经过咸福宫那条宫廊,正欲开口嘲笑,瞧见了在前面提灯的陈德海。那嫔妃哑了声,谁不知道陈德海是御前红人,她这话说出来,万一叫陈德海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惹了皇上厌烦。那嫔妃冷冷瞥了眼,拂了袖,径直越过了婉芙身侧,接连五六个嫔妃,皆是如此。
陈德海默默将那几人记住,皇上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到了咸福宫门前,婉芙双腿发软,若非千黛扶她,几欲瘫坐在了地上。
江晚吟早得了下人的传信,一听江婉芙到了咸福宫,让人扶着她出去。
后午,江婉芙在她宫里逞的威风历历在目,不出了这口恶气,难平她心头之恨!
“江婉芙,你以为你这样来请罪,本宫就会饶恕你吗?”
江晚吟洋洋得意地站在宫门前,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陈德海听着江常在的话,心里忍不住骂了句愚蠢。江常在实在没脑子,皇上哪是真的让泠才人请罪,给旁人做做样子罢了。偏江常在还当了真。她难道瞧不见自己还在这,江常在这般都不知道收敛,也怪不得失了圣宠。
“不管姐姐饶不饶恕,婉芙都是要来请罪的。”婉芙微微一笑,脸色因跪得吃力而显出如纸的苍白,这笑意张扬挑衅,刺了江常在的眼。
“你打了本宫母亲三巴掌,本宫要你十倍偿还!”江常在指着婉芙的鼻尖,语气阴毒恶狠。
陈德海一听,这还得了,他奉皇上的令跟着泠才人,就是不让泠才人吃亏的。
他干笑着,上前道:“常在主子,才人主子十跪一叩,已是偿还了宁国公夫人那三巴掌。再说,即便是打,也得对宁国公夫人不是?”
婉芙挑了挑眉,微勾了下唇角。她又不蠢,怎会不知陈德海就是奉皇上的意思,一路护着。就是刘氏在这,有御前大太监陈德海,也不能奈她如何。
她眸子朝江晚吟看去,便是这一眼,直把江晚吟气得冒火。
这贱人是什么意思?仗着皇上宠爱,就敢挑衅于她?
江晚吟掐紧了手心,并不想就此了结。可这御前的陈大太监,说是监刑,还不是奉了皇上的令,要护着这个贱人!皇上就那么宠她?让她这般肆意妄为,敢责打国公夫人!
“陈公公的意思,本主还罚不了她了?”
陈德海心底啧一声,这江常在怎的如此没眼色,他都说得如此直白,竟还去问。他讪笑道:“常在主子虽是才人主子嫡姐,可这位份毕竟没才人主子高,在宫里还是要讲究宫里的规矩。”
江晚吟气得发抖,宫里什么规矩,这贱人都欺负到她头上了,她还怀着身孕,皇上就如此偏帮于这个贱人?
婉芙瞧着江晚吟时白时青的脸色,弯起唇角,微微一笑,叫千黛扶着,慢慢站起身,轻飘飘道:“时候不早了,姐姐怀着龙嗣,可要回去好好歇着,免得气坏了身子,又是妹妹的不是。”
江晚吟简直被她气得发狂,陈德海听着泠才人甚是嚣张的语气,低头装死。笑话,他本就是奉皇上旨意偏帮于泠才人,江常在人好好的,受几句不痛不痒的挤兑,关他什么事。
……
送走了泠才人,陈德海回了乾坤宫复命。
乾坤宫的灯还在掌着,陈德海一五一十说了这一路遇到的主子,以及咸福宫门前的事。
“她没仗着朕的势嚣张?”李玄胤冷冷看了陈德海一眼,吓得陈德海差点跪下来,皇上果然了解泠才人,他确实将泠才人那些话略去了。
陈德海低着头,“皇上圣明,泠才人是对江常在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挤兑。”
李玄胤轻哼一声:“朕就知这女子不让朕省心!”
陈德海一时无言,皇上这意思分明没有责怪泠才人,不禁腹诽,泠才人不让皇上省心,还不都是皇上惯出来的,换了旁人,哪敢!
……
金禧阁
殿内掌着灯,庄妃等得心中焦急,这一后午的事砸得她头晕,还未反应过来。
听见门外动静,坐不住,起身要出去看看。刚一出门,就见外面被千黛搀扶着回来的婉芙,全无平日齐整精致的模样,乌发凌乱披散,两腿是跪得太久的缘故,一瘸一拐,极为狼狈。
庄妃质问的心思全都没了,只剩下心疼。
她提着裙摆过去,扶住婉芙的手臂,忧心忡忡,“怎么闹成这样,疼不疼,早知我就派个仪仗过去接你!”
婉芙鼻尖一酸,将对着江晚吟地得意抛到脑后,勉强笑笑,“今日多谢秋姐姐,让秋姐姐担心了。”
她这么一笑,比哭还难看,庄妃那质问的心思飘到九霄云外,忙对外面人道:“快去,去内务府给你们主子拿些冰来。”她心疼地看向婉芙的腿,“跪了那么久,那些个下作的东西,怎敢对你下作这般重手!”
婉芙被簇拥着回了内殿,不一会儿,陈德海就捧着一匣子的冰入了里,一见里面还有庄妃娘娘,愣了下,福礼拜过,才道:“泠主子,皇上吩咐奴才给您送膏药过来。”
庄妃接过长匣,拿帕子裹上,白他一眼,“皇上这时倒好心了。”
说话是半分不客气。
庄妃娘娘一向脾气好,这两回明面挤兑皇上,还都是因着泠才人。陈德海不知该说什么,讪笑一声,“皇上交代,泠主子受了伤,这几日都不必去坤宁宫问安。”
婉芙点点头,“多谢公公。”
陈德海可担不得谢,传过话,转身出了殿门。
“这回能跟我说了?倒底怎么回事。”庄妃让宫人再添置一盏明烛,沁湿了水的帕子擦过女子额头上的血渍,她语气不如以往的柔和,动作却精细着,生怕碰疼了这张脸。
庄妃性子一向如此,她可以平和待所有人,因与婉芙同乡,会对婉芙多些照顾。前提是,婉芙不要学会后宫中那些争宠的下作手段。她让自己在坊间散播出去的那些有关宁国公夫人的谣言,欺辱妾室,殴打庶子女,嫉妒成性,有违妇德……但凡是个烈性的,听了都得挂一条绳子吊死。做这种毁人名声的事,若非是她亲口相求,她实在是有些难做……
婉芙低下眼,眼尾泛出红意,“秋姐姐可记得两年前余家遭的祸事?”她顿了下,狠狠掐住了手心,眼中泛出冷光,“是宁国公府所为。”
“宁国公府败落,江铨为得余家财产,诬陷我外祖父,害得我阿娘身死,几个舅舅锒铛入狱。”
“若非为了给余家报仇,我不会独自苟活到现在。”
庄妃赫然大惊,余家也是越州商贾大户,余家老爷子为人和善守信,连父亲都赞不绝口,她本以为是余家内部出了事,才使得家破人亡,原来竟是遭人陷害,这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宁国公江铨。
庄妃自幼父母疼爱,嫁给当今为侧妃,全然是情势所迫,她与皇上并无情谊,皇上敬重她,让人不可轻视就够了。说来庄妃近三十年倒是顺风顺水,少有波折。她体会不到眼前女子的苦楚,换之一想,若是有人害她家破人亡至此,她怕是要跟那人拼命。
庄妃久久无言,而今她才明白,为何这女子与江常在为何闹到那种境地。
她哑了声,如今也说不出要这女子宽宏大量的话,满门血仇,如何能轻易忘却。
……
夜中,咸福宫
陈德海轻描淡写地道明皇上的意思,就那么放了江婉芙,江晚吟越想越是恼火。
她一挥手,哗啦一声,满桌的吃食尽数撒到了地上,“贱人!”
听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医叮嘱,主子切记不可动怒,要吃些膳食补补身子。”
江常在蓦地向她看来,“太医说有什么用,皇上半分都不看中本宫!”她气得身子发颤,“皇上只看中那小贱人!”
“主子,皇上还是看中您的,不然又为何让泠才人这般受辱给主子请罪,主子看开些吧!”听雨跪下苦求,不知主子这是怎么,有孕后愈发看不清事理,主子如今身子孱弱,万万经受不住折腾了。
江晚吟想到江婉芙从乾坤宫的十跪一叩,那额头上做不得假的血迹,心口才舒畅些,缓缓抚上小腹,脸色终于平和下来,忽觉一阵眩晕,扶了扶额,拧眉道:“本宫头好痛,内务府送的那香呢?快些燃上。”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都是经过太医查验的,出不得错,太医也说过,主子心绪郁结,可以适当燃香安神。
听雨遣来换香宫婢,在香炉中燃上新香,淡淡的香味沁着鼻翼,江常在嗅着那香,慢慢定了心神,觉一阵疲乏,阖眼睡了去。
第39章
入了冬, 天便愈发沉寒了。一场雪过,翌日推开小窗,清辉上了树梢, 压着摇摇欲坠的枝头。
陆贵人养好了身子, 与婉芙同出坤宁宫,闲来无事,去了御花园小坐。
这些时日皇上少进后宫, 倒是前几日, 宁贵妃许是坐不住了,去了一趟御前, 那夜便是启祥宫卸灯, 接连两日,就又没了动静。别宫嫔妃见如此,效仿着去了御前,哪会人人都是宁贵妃,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回去。
婉芙自过了那事,在金禧阁闷上数日, 避着风头,到这第一场冬雪来时,才勉强去坤宁宫问安,自然也就顾不上御前。
她没那个侍寝的心思也便罢了, 这陆贵人也不知怎的,小产后,性子比先前伶俐了不少, 只是对侍寝一事不慎热衷。
听闻皇上有一回去吟霜斋,没坐上多久, 似是被人撵了出来。婉芙抿抿唇,想着莫不是陆常在小产将她伤得太重,至今还未彻底放下。
“泠姐姐总看着我做甚?是我今日妆容不妥?”陆贵人摸了摸脸,细眉微挑。
婉芙倒了盏热茶递到她面前,“你身子弱着,怎的不穿多些,脸都冻白了,快捂捂手。”
陆贵人一笑,“今岁冬日来的早,昨日穿这身不冷不热,一夜过去,就转寒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远远的,一行仪仗经过,两扇孔雀翎左右摆开,珠帘翡翠,遮挡得密不透风。若论起奢靡,宁贵妃不及庄妃,但论起张扬,宁贵妃确实遥遥领先。
陆贵人笑意收敛,脸色淡下来。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太医可说了你的身子?”
陆贵人捂着手心的热茶,才觉有了活人的气,强颜欢笑道:“并未伤到根骨,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她明白泠姐姐的意思,那日她在内殿中,痛得濒死,意识尚有一丝清明,皇上的犹疑徘徊,如一根刺扎进了她心口。
她原以为,皇上即便不宠爱她,至少会有几分怜惜,可……没有,全都没有!皇上对她的情分,不过是因为她腹中的龙裔,她算什么?不过一个挡了别人路的绊脚石,一个随意可丢弃的皮球。
陆贵人紧紧握紧了手中的杯盏,指尖因用力而生出了惨白。
婉芙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眸光微闪,顿了顿,许久才开口:“你若想为你失去的孩子讨回公道,就该去争。”
“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人再无翻身之地。”
陆贵人抬眼,一瞬的茫然,触到女子坚韧的眼眸时,心中恍然被震慑住。
她很羡慕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实则有头脑,有手段,有仇必报。这后宫里,不缺姿容貌美的女子,偏偏她独得盛宠。泠才人的出身,看似繁花锦簇,实则步步艰辛。若她在那个位子上,即便入了宫,也不会像她一样,敢掌掴嫡母,这般肆意妄为。
她眼眶中的泪水掉下来,“多些泠姐姐提点,我记得了。”
婉芙与陆贵人作别,这日是有些冷,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想到陆贵人那身单薄的衣裳,让千黛从私库中取几件厚实的狐裘,给陆贵人送过去。庄妃娘娘是把她当亲妹妹养,私库那些衣裳穿都穿不完,左右也是闲着。
……
入夜时分,婉芙翻了几册话本子,都是当下上京时兴的本子。只可惜那撰笔者不知是何人,连写了六册,竟还未写到结局。若非婉芙实在想知道那书生和九娘的结局,个中无趣,她已经不想再去看。
婉芙看到最后一页,又是吊胃口的结尾,她烦躁地扔到案上,“明日让内务府的人,打听打听这话本子是谁撰的,拿两金子让那人将结局告知于我,免得愈看它愈是烦闷。”
千黛好笑地听着主子抱怨完,上前将那话本子收起来,“主子是富贵人家出身,不知这撰笔者正是借着这故事吊人胃口,引人争相去买呢!”
“无良话本。”婉芙撇着嘴抱怨。
这时候秋池从外面进来,神色略有迟疑,“主子,今夜圣驾去了吟霜斋。”
……
吟霜斋久不迎君,主子小产后精神不济,对争宠的事甚不热络,主子不得宠,奴才们也就懈怠下来。怎知主子这日像突然开了窍,亲自去御前送汤水,许是皇上记起了主子的好,圣驾终于到了吟霜斋。
陆贵人屈膝恭迎,李玄胤淡淡看她,略颔首,让她起身,并未亲自去扶。陆贵人脸上温笑不变,道了句谢过皇上。
李玄胤视线看向她披着的狐裘披风,毛发为狐白裘,是狐裘中的上品,最为珍贵之物。她家世不高,一向朴素,怎会舍得如此奢华的披风。
这般想,也就问了出来。
陆贵人微怔,转而脸上才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是泠姐姐大惊小怪,以为嫔妾身子没养好,就送了数件狐裘到吟霜斋。”
竟是那人送的。那女子与庄妃交好,有这些奢华之物也不足为奇。
李玄胤不紧不慢地转了转扳指,淡淡道:“你与她关系倒是好。”
……
前夜陆贵人侍寝,翌日的问安,众人视线都忍不住投到陆贵人身上。
婉芙与陆贵人只差了一品,是以二人坐得相近,她自然地接了陆贵人剥好的果子,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有冷冷一声讽刺,“泠才人和陆贵人果然是一个宫里出来的,姐妹情深得紧啊。”
这声阴阳怪气,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婉芙眉眼弯着,朝那人看过去,“陈常在若是羡慕,大可用身边的宫人,至于能不能成,就是陈常在的本事了。”
“噗嗤”一声,刘宝林忍不住笑出来,旁人脸色亦是憋得青紫。
陆贵人嘴角牵着,又往婉芙手中塞了一个剥好的核桃,“泠姐姐何必与这种人磨嘴皮,她犯蠢,再染给你我,可不值当。”
婉芙挑了挑眉,与陆贵人眨着的眼撞上,两人相视一笑。
她从前只知陆贵人小心谨慎,不言不语,不想她出手,竟也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两人一唱一和,气得陈常在身子发抖,偏这二人位份都在她之上,她动不得,只能忍着。
“呦,什么事说得这般热闹?”宁贵妃抚着鬓间的八角琉璃珠钗走了进来,宫人为她打帘,宁贵妃解了狐裘披风递到宫婢手中,眸子掠了眼殿内的情形,施施然坐到了高位。一众嫔妃起身给贵妃娘娘福礼。
宁贵妃懒洋洋地抿了口茶水,才慢悠悠道:“都坐吧。”
“有些人呐,没那个福气,偏偏不自知,觍着脸巴巴凑过去,有什么用?”
在场的嫔妃面面相觑,装着哑巴不做声。
陆贵人低下眼,手心攥紧了衣角,忽有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她,婉芙朝她极轻地摇了摇头,陆贵人眼底一红,险些流出泪来。
……
问安散去,婉芙与陆贵人有一段的同路。
陆贵人迟疑良久,侧眸看了眼旁边的婉芙,又极快地收了回去,眼底有几分小心,攥紧了衣角,脸上却是若无其事地笑,“昨日我去乾坤宫给皇上送了羹汤,本没想着做什么,结果皇上夜里就点了吟霜斋卸灯。”
话落,她手心一紧,觉得这话不妥,额头沁出薄汗,解释道:“姐姐信我,我没有别的炫耀之意,我只是怕姐姐误会。”
“你怕我误会什么?”婉芙讶异地挑了挑眉。
陆贵人小心翼翼地揪住婉芙的衣袖,“我怕姐姐以为,我与你争宠。”
婉芙眼眸落到揪住她衣角的手上,指尖泛着淡淡的白,她微微一笑,抬眸间眉眼如秋水,“后宫嫔妃多,没有你,也有旁人。难道还因着你与我交好,就断了你的后路不成?”
“你有你的打算,说不定他日,我还要仰仗于你呐!”
婉芙点了点陆贵人的鼻尖,陆贵人脸颊一红,“泠姐姐竟打趣起我来了。”
听婉芙这般说,陆贵人舒了口气。后宫不乏有交好的嫔妃,可到了圣宠一事,面上再好,心中也是有几分怨怼不和。
她不想因为皇上与泠姐姐闹掰,皇上于她而言,早就没了期望,她这般做,不过是为了给腹中孩子讨个公道罢了。若是因着皇上,泠姐姐生了怨气,那她宁可永远不得圣宠。
……
咸福宫
许是主子月份越来越大的缘故,主子安寝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听雨轻手轻脚地掩好被角,主子这般嗜睡倒也是好事,至少终于能好好养胎,不再那么折腾。
殿内的熏香袅袅染着,听雨往香炉内多加了一盏。出了殿门,廊庑下,那个断了腿的小宫女冻得脸色发紫,正搓着手上哈气,天寒,奴才们若没有主子关照,仅靠那些月例,这日子总归是过不好的。
听雨没有同情,眼下主子龙裔最为紧要,主子嗜睡,连她得的赏都少,哪来多余的贴补接济别人。
她看了眼,低声道一句,“动作轻些,别将主子吵醒了。”
小宫女似是愣了下,迟缓地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听雨也不耐烦在这寒天里与她多费口舌,跺了跺脚,快步回了厢房。
待听雨一走,春和慢慢站起身,眼光冷了下去,她袖中的手握紧,正欲推开门,忽有一人拦住了她。
“那香是你放的?”
女子声音让春和一顿,暗处下变了变脸色,转过身,看清那人,僵笑道:“云莺姐姐在说什么?什么香,我不懂。”
云莺眼眸微低,“谋害龙裔,是重罪。”
春和脸色一冷,“云莺姐姐无凭无据,怎能靠上下两个嘴皮子一碰就栽赃于我,那香是小静子从内务府拿过来的,何时经过我手?云莺姐姐若执意诬陷,我也无话可说。”
“今日便罢了,他日我再发现你针对江常在腹中的龙裔,就别怪我不顾情分。”
云莺眼中微凉,让春和颤了下心神。
云莺是江常在身边的二等宫女,与听雨不同,她少去主子跟前凑,待下面的宫人也是极好。
她那番话,让春和觉得怪异,什么叫不与针对江常在腹中的龙裔,意思就是,江常在的死活便不必在乎了么?春和被心底这个念头一惊,此时云莺已经走远,天寒地冻,她紧着袖口,却觉脊背霎时生寒。
……
金禧阁
“主子,咸福宫有信儿。”秋池在婉芙耳边附语,婉芙眸色微动,抬手将人遣了出去,只留下千黛和秋池。
她展开那张字条,短短一行字,让她眉心紧蹙,生出一股不详之感。
字条低着烛台的火光,忽地一团,烧成了灰烬。
“让她停手。”
婉芙压了压眉心,她与春和私下有来往的事,瞒不过皇上,皇上待她虽颇有兴趣,但比起龙裔,她又算什么。如今被云莺发现,春和再自作主张,迟早害了她。
她倒不是怕江晚吟失了龙裔,而是怕皇上将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再连累了自己。
让江晚吟落胎,有的是法子,何必脏了自己的手,白白惹得皇上不喜。
不过若云莺真如她所说,与江晚吟有旧仇,依着她的性子,何故去拦春和。
她抿起唇,眼眸深思。
在冷宫的两月,云莺日日给她送饭,风雨无阻,且饭食比宫人的还要好些。当时应嫔还曾意有所指过,云莺是个有本事的。当时婉芙并未放在心上,毕竟云莺是江晚吟身边的二等丫头,在宫中已久,有些方便,旁人会给她这个面子。
若云莺与她相交是有意为之,有所图谋,那么,她背后的人倒底是谁?
是皇后么?若是皇后,何故会拦住春和对江晚吟腹中的龙裔下手?
是宁贵妃?不不,宁贵妃也见不得旁人有孕。
应嫔更不可能。
庄妃、璟嫔、刘宝林、陈常在……
婉芙将后宫中记起来的嫔妃想了个遍,始终无法对上云莺的身后之人。倘使云莺背后不是后宫的嫔妃,那么,谁还会想让龙裔活下来。
婉芙双眸霎时怔住,微微抿起唇角,只有那位,有权利,也有立场如此。皇上御极五载,后宫只有皇后养育一子,皇上必然极为重视子嗣。江晚吟做的再过分,肚子里有着龙嗣也是有大功。
是她大意,疏忽了从前的细枝末节,既然皇上在咸福宫有眼线,那其他的宫所呢?
婉芙倏地捏紧了字条,看来她日后行事,必要万分小心。
但云莺也给她提了个醒,正好借云莺的由头,不动声色地除掉江晚吟这个孩子。既是皇上的眼线,又怎么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呢?
千黛秋池两人对视一眼,秋池领了吩咐,垂头退出了殿。
千黛见主子沉思良久,拨了拨炉中的银炭,用湿帕子净了手,过去给主子揉捏额角,放松舒缓,“主子且放心,皇上圣明,断不会没查明,就冤枉了主子。”
她跟了主子数月,也看明白了主子与江常在的龃龉。主子不是会吃亏的主,心里清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江常在怀了龙裔,主子是万万不会碰那个禁忌,所以到现在还未对江常在动手。
不说旁的,千黛这揉捏的手法甚是舒坦,婉芙收回心绪,微合起眼,一脸苦大仇深,“你是不知,旁的嫔妃在皇上那要么是温柔小意,要么是骄纵高傲,唯有我,在皇上心里就是个诡计多端,敢作天作地的女子。”
“你倒是看得清自己。”男人冷淡的声音入耳,惊得婉芙腾地坐直身,李玄胤已经走了进来,潘水跟在后面,一脸难色,圣驾到的突然,他本是要进去禀,结果皇上抬手拦住他,他是主子的人,可到底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
婉芙暗暗瞪了眼潘水,办事不利索,自己不会通禀,不能让旁人进来?她心中思量那些话皇上听到多少,又偷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还算正常,前面的大抵是没听见。
“皇上就会戏弄嫔妾。”婉芙水眸半嗔,含娇细语,殿内的炭炉烧得旺,平白为她雪白的脸蛋添上红晕,羞娥凝绿,多了分勾人的媚态。
旁人都慌乱地福礼,唯有她,靠坐着引枕,身上过了一件厚厚的外袍,露出巴掌大的脸,就这么看着他,似是懒得动,也没问安的意思,没有半点规矩。
宫人悄声退出去,婉芙半躺在一张玫瑰窄榻上,她这金禧阁有了御前和庄妃的置办,不缺床榻桌椅,样样都是依着她的喜好。婉芙身子往里拱了拱,小手拍拍旁边留出的一条缝,眉眼弯弯地看着李玄胤。
她生得娇小,一人睡这张窄榻尚有富余,但男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与她挤在一处实在憋屈。
李玄胤何时委屈过自己,他掠了婉芙一眼,自然地坐到一旁的梨木椅上。
婉芙不乐意,“梨木椅哪有嫔妾软乎,皇上可真不会享受。”
李玄胤眼皮子突突跳了两下,正欲开口训斥,又瞥见她眼波盈盈的眸子,堵在喉中的话咽了下去,只板着脸道:“胡言乱语。”
“嫔妾哪有胡言乱语。”婉芙这才裹着厚厚的长袍,这才舍得从玫瑰窄榻上下来,着着雪白棉袜的玉足踏地,两步走到他跟前,细腿一抬,就跨坐到了他腰腹间,眼眸一眨,娇声娇气道:“皇上不喜欢嫔妾这样?”
李玄胤审视着挂在身上的女子,双目微眯,不可否认,他确实喜欢她这样。即便明知她那些仗着他势的算计手段,但一见这女子在自己面前撒娇卖乖,那些愠生出的怒意,就无关紧要了。
他双臂抱住怀中人的腰身,以免她掉下去,脸色却依旧冷着,嗤道:“是朕喜欢,还是你喜欢?”
婉芙在男人怀中拱了拱,手臂黏糊糊地环住李玄胤的脖颈,眼波流转,嫣红的面颊比海棠花还要娇艳,“嫔妾喜欢皇上宠着嫔妾,皇上喜欢嫔妾对皇上撒娇。”
“简而言之,嫔妾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嫔妾。”
李玄胤微怔。
嫔妾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嫔妾……
弱冠与皇后结发,同日纳赵秋二人为侧妃,御极后,后宫女子愈多,不是没人对他诉过喜欢,却从未有人说得如此让他心悦,甚至心口划过一丝不明意味的情绪,转瞬即逝,让他来不及细究。
他抚着怀中人的乌发,想起当年的应嫔,那时朝中异党蠢蠢欲动,他整日劳心政务,暗中谋划,铲除异己。对后宫争斗愈发不耐,应嫔性子温顺,行事妥帖,不似她这般粘人,像一朵解语花,与应嫔同处,便让他觉得心神安稳。只是时日已久,生了隔阂,那份浓情也便淡了。
却在这时候,来了这么一个人。不温顺,不妥帖,性子又娇,生气起来敢给他甩脸子。他竟也说不上,这女子比应嫔好在哪儿,竟让他上心了这么久。
李玄胤久久不语,婉芙悄悄抬起眸子,看入男人深思的黑眸,不满地嘟囔,“皇上在想什么?难不成人在嫔妾这,心里还记挂着别的妃嫔?”
闻言,不知为何,李玄胤竟莫名心虚,很快遮掩过去,脸色肃然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旁人对朕何不是毕恭毕敬,只有你,不管朕喜不喜,什么话都敢说。”
……
圣驾并未停留多久,离开了金禧阁,好似只是皇上兴致上来,到她这小坐一会儿。
待送走了皇上,婉芙打着哈欠,困意袭来,回了寝殿,兀自睡去。
等她醒来,又听闻了宫里一件大事,过几日是应嫔生辰。
应嫔荣宠之时,那岁生辰,皇上请了上京最好的戏班子唱曲,布了满庭的海棠,为应嫔庆生,可谓是无上光耀,惹人艳羡。
时隔三年,应嫔出了冷宫,圣宠虽不同当初,却依旧荣光,不知这岁,皇上态度如何。各宫稳坐不动,都在观望。
第40章
皇后哄了大皇子睡去, 落下帷幔,交代嬷嬷看好,才走出偏殿。
梳柳服侍在皇后身侧, 觑了眼娘娘的脸色, 蓦地低下眼,担心道:“皇上昨日还让人送来了金镯手串,料想是政务繁忙才无暇过来, 心里也是疼爱大皇子……”
“疼爱?”皇后冷冷一笑, 金线凤凰织锦的绣鞋一绊,身形踉跄了下, 梳柳吓到, 急着上前去扶,才觉娘娘手心一片寒凉。
“若是疼爱,为何有暇召人侍寝,都不愿来看靖儿一眼!”皇后攥紧了手心,掐得梳柳手腕发疼,她咬着唇,脸色发白, 不敢出声。
皇上待大皇子并不亲热,甚至看望的次数不如明瑟殿的顺宁公主。后宫嫔妃猜疑,梳柳却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对于这个皇子, 皇上本就不抱有期待,甚至不希望他生出来。只是娘娘始终不相信罢了。
夜中时分,皇后眼帘垂低, 借着一盏明烛看手中的佛经,外面有小太监说话的动静, 她不耐地合上经文,“何事这般喧哗?”
梳柳白着脸色从外面跑进来,一脸吞吐迟疑,眼眸稍闪,“娘娘,是乾坤宫的陈公公过来传话。”
皇后手心一紧,眸子微不可查地显出希冀之色,又很快被她敛去,遮掩得极好,淡淡道:“是皇上记起本宫了?”
梳柳摇摇头,扑通跪下身,颤颤巍巍道:“皇上下旨,要大办应嫔生辰。”
良久,只听女子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皇后前仰后合,胸腔都在颤动,笑得几欲挤出泪来,怀中经书吧嗒落到地上,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砰”的一声,皇后手背拂去凭几置着的茶盏,厉声道:“怎么,皇上就这般厌恶本宫么!”
梳柳吓得身形一抖,哆哆嗦嗦地跪地,咽了咽唾,小声哭道:“娘娘,皇上还是在乎娘娘的,不然娘娘怎会有嫡子,又怎会掌权六宫,旁人觊觎不得。”
“应嫔得意一时,怎能得意一世!她三年前出那等丑闻,皇上怎么不在乎!娘娘,莫要动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娘娘掌权六宫,又有嫡子傍身,太后倚仗,娘娘何故与那些嫔妃置气啊!”
梳柳连哭带求,额头砰砰叩地,终于求得皇后回了神。
“你说的对,本宫该忍,忍到大皇子足以独当一面,本宫会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皇后闭了闭眼,脸上划过一行清泪,双手攥紧。
包括并不喜爱她的帝王。
……
翌日问安,皇后在坤宁宫说了应嫔生辰一事。皇上既然下旨大办,自然要热闹些。应嫔对此不慎热络,甚至皇后问话时,应嫔只绞玩着帕子,理也不理。在场的嫔妃觑着皇后的脸色,不敢抬头。
“娘娘做主就是了。我身子乏,先回了。”
应嫔拂袖起身,也未做礼,众目睽睽之下,头也不回出了内殿。
……
应嫔一进宫就入了圣眼,皇上对其独宠,几欲在应嫔有孕时立为贵妃。后宫人想起那时应嫔的圣宠就嫉妒不已。其中知那年底细的,又鄙夷不屑,一个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的女子,也值得皇上为其大办生辰宴?
倒底是皇上开的口,即便心里在嫉妒不满,也得忍着,装出笑脸来,乐呵呵地去建章宫贺礼。
寿宴设在建章宫,三年前皇上为应嫔生辰,花费不少功夫,请了上京最有名的戏曲班子不提,光是在冬日布置那满庭的艳艳海棠,就让人操碎了心神。但这回寿宴与三年前不同,皇上并未经手多少,大都是皇后一手操办。
婉芙的坐席与陆贵人临近,两人说着话茬。
陆贵人说出了后宫大半嫔妃的疑惑,“皇上既对应嫔如此宠爱,三年前,应嫔又为何被打入了冷宫?”
后宫里活着,多说多错,不如做个哑巴聋子自在。婉芙噤声,眼眸低低觑着茶水中的暗影,轻抿了口,事不关己道:“谁知道呢。”
陆贵人看了婉芙一眼,没将心底的话问出来。泠姐姐入吟霜斋之前,在冷宫伺候过一段日子,冷宫里住着的,就是应嫔。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依着泠姐姐的聪慧,陆贵人不信,她敛起眼,没说什么,泠姐姐不告诉她,自有她的打算。在后宫里知道太多,也不是一桩好事。
两人说了会儿话,皇上与应嫔一同入了殿,宴席开始,皇后称病并未到场,皇后行事一向有六宫之主的稳妥,人未到,并没少得应嫔的贺礼。
婉芙与陆贵人相视一眼,各自无言,皇上为应嫔庆生,皇后身为嫡妻,即便心里呕气,也不能说什么。
歌舞开始,外面小太监才进来通禀,宁贵妃姗姗来迟。
后宫这两位,俱是受宠,相看生厌,互不对付。
宁贵妃着贵妃华服,鬓间鸽子蛋大的南红玛瑙耀眼夺目,宁贵妃向来张扬,若不知,还以为这生辰宴是为宁贵妃所贺。
“嫔妾来迟,皇上恕罪。”宁贵妃丹凤眼挑开,端得是张扬肆意。
李玄胤淡淡点头,让宫人置座。
皇后不在,皇上右手边坐的是宁贵妃,左手边坐的是应嫔,谁人不知这两人不对付,而今可是有了好戏要看。
婉芙对二人的争锋不感兴趣,她兴致缺缺地饮着茶水,侧过眸,余光里,陆贵人眼神不着痕迹地瞥向上座。她顿了顿,目光又向高位去看,皇上正与应嫔说话,而宁贵妃被冷落在一旁,狠狠瞪了眼应嫔,猛饮了一盏酒水。
应嫔在后宫中大多是冷着脸色,唯独在皇上面前有了笑颜,眉眼温柔如水,轻言浅笑。
婉芙少见皇上与别的嫔妃如何相处,她回忆起得宠的这段日子,似乎除了受伤挨罚,都少出金禧阁,确实不知皇上待旁人的态度。
皇上与应嫔之间相识数载,终究难以抹去旧日情谊。男子总是这样,得不到的,便念念不忘,牵肠挂肚,如心头朱砂。一旦到手,时日已久,就会心生烦腻,便要寻个新鲜。应嫔是皇上曾经的心头朱砂,时隔三年,当怨怼淡去,那些温柔解语的时日便成了唯一。
……
李玄胤吩咐陈德海将应嫔的贺礼取来,是一只青玉海棠纹玉如意,玉柄镶嵌着玛瑙、碧玺、珊瑚,华丽奢美。
皇上用度简朴,从未送过后宫嫔妃这般华美之物,但应嫔见到,眼中却闪过一抹失望。三年前的生辰宴,皇上送她一对儿玉珏,是一对儿同心结,寓意永结同心。玉如意虽华美,不如同心结的情谊。
应嫔眼眸垂下,让桃蕊收好,和声细语道:“嫔妾谢过皇上。”
李玄胤指腹摩挲着玉盏的杯沿儿,眼目淡淡移开,向下掠去。
那人正撑着下巴发呆,小脸一团的软肉黏在掌心,眸子一眨不眨,不知想什么,那般入神。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端详,不多时,那女子就发现了他,眼眸微怔,像受惊了的兔子,柔软娇憨,撩人心怀。
似是有些无措,咬了咬唇,慌乱地避开,饮一口茶水,不妨拿错了杯子,是装着甜酿的酒,猛呛出声,直拿着帕子抵唇干咳。
李玄胤好笑地扬了扬唇角,遣陈德海过来,“泠才人吃不得酒,换些果子汁给她。”
陈德海瞧一眼下面呛得不行的泠才人,应声一笑,转身间瞧见应嫔的眼色,不禁感叹今时不同往日,应嫔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倒底不比三年前了。
婉芙呛得小脸通红,陆贵人抚她脊背,“慢些喝,急什么,又没人跟姐姐抢。”
婉芙眼眶里冒出泪花,只摆手不语,自己出了个神的功夫,不知皇上看了多久。
酒水撤下去,陈德海端了一精致银壶放到席上,“皇上说主子吃不得酒水,特意吩咐女子给主子拿来果子汁,用冰库里镇着的甜橘酿的,合主子的口味。”
婉芙心道,她哪是吃不得酒水,分明是皇上刻意看她笑话。
……
宫人一舞罢落,对面的宴席上传出一阵慌乱。
婉芙狐疑地朝那头看去,只见坐在案后的许答应,抚住小腹,弯腰吐出了一地秽物。这可吓坏了一旁伺候的小宫女,扑过去扶住许答应,“主子,主子这是怎么了?”
坐在两旁的嫔妃面面相觑,各退后了一步。一则,许答应呕出泛酸的秽物实在难闻,让人捏紧了鼻尖。二则,许答应这架势,倒像是后宫嫔妃有孕的迹象,呕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旁人下了药,她们可要离得远些,免得叫人怀疑。
宴席生了乱子,歌舞进行不下去,李玄胤看了那乱哄哄的一处,点陈德海过去问一句。陈德海很快回来,“皇上,是许答应腹中不适,做了呕,请皇上传太医过来。”
李玄胤神色微顿,颔首让他去传太医。
好好的生辰宴,就以许答应身子不适告了终,许答应那副模样,有心的都瞧得出来,八成是有孕了。
李玄胤起了身,去偏殿看望许答应。
应嫔怔怔地看着皇上离开,他竟未与自己同举一杯酒水,究竟是忘了,还是不愿再饮。
宁贵妃无暇奚落应嫔惨状,许答应那孕中反应又在她心口狠狠扎了一刀,又是有孕,没完没了了!
婉芙与陆贵人同去偏殿看望许答应,两人离席得晚,此时大半的嫔妃都跟了过去。许答应腹中难忍,对着痰盂又呕了两口,这股子味道让一众嫔妃嫌弃皱眉,捏着帕子,堵住鼻尖。不知是谁道了句,“快将小窗支开,通通干净的气。”
许答应身边的小宫女,对着李玄胤叩了个头,“皇上不可,主子身子不适,此时天寒地冻,万一再染了风寒怎好?”
李玄胤不置可否,淡淡掠了那说话的嫔妃一眼。婉芙也朝那人看过去,得,又是刘宝林。
自庄妃娘娘那事过去,她就知道这刘宝林不好对付,不像面上那般蠢。不过想必也是她这般装蠢,才能在各宫争斗中混的如鱼得水,夹缝生存,安然活到现在。
确实是个聪明人。
等上两刻钟,太医才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过来,正欲见礼,李玄胤直接免了他的规矩,赶紧去给许答应看看。
太医擦了把额头跑出的汗,拿白帕搭到许答应手腕,片刻,笑着起身,“恭喜皇上,许答应是有孕了。”
“只是许答应身子弱,胎像不稳,待臣开几副安胎的方子,按时服下,自能妥帖。”
“皇上,嫔妾有孕了?”许答应似是愣了下,尚没反应过来这等喜事,随后才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她这些日子食欲不佳,月信也素来不准,倒没想到竟是有了身孕。
李玄胤走过去,亲自为许答应垫了身后的引枕,“你既吹不得风,稍许朕让銮舆送你回去。”
许答应柔情蜜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头发酸。这日是应嫔的生辰宴,哪想许答应赶巧在这时有了身孕,皇上心思都到许答应腹中的龙裔上,哪还分的出半点给旁人。
生辰宴草草散去,走时婉芙与陆贵人同行。两人一时无言,陆贵人才失子不久,许答应有孕,婉芙只怕提了会让陆贵人伤心。
陆贵人心底确实有几分伤感,但想到皇上待许答应时,因龙裔才露出几分悦然的脸色,心中便释然了。
皇上勤政,不似先帝贪恋女色般的昏庸,对后宫的照顾,无非在能稳住朝纲的龙裔上。皇上不会心悦任何女子,即便是偏宠,也不会是一时愉悦的兴致,日子久了,就腻了。与其像应嫔那般,承受被舍弃的痛苦,她更喜欢当下,无欲无求,亦无悲无喜。
只是这般想,她倒底是活在宫里,往后容颜逝去的日子,想要活下去,总还是要倚仗龙嗣。
两人各怀心思走了一段路。
陆贵人忽然停住身,婉芙狐疑地看她,“可有何不对?”
陆贵人抿唇,轻摇了摇头,手心贴到婉芙平坦的小腹上,蹙起眉尖:“泠姐姐承宠这么久,怎的还没有孕?”
一瞬间,婉芙莫名想到夜中皇上在她身上用的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脸颊诡异一红,拂开陆贵人的手,脚步走得快了,不自在道:“哪是那么容易就有的。”
况且她偷偷问过千黛,皇上那些个古怪的姿势,本就难以有孕。心中又不禁哼哼埋怨,皇上果真是将她当奴才使唤了,但凡一个寻常的嫔妃,都不见他用这样的法子,让人这样侍寝。
她撇撇嘴,十分不忿,下回再侍寝,定要用这由头在皇上那儿讨得好处不可。不然岂不是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
这日是应嫔的生辰,入夜,圣驾去了朝露殿。众人本以为皇上会因许答应有孕,而去秋水榭,不想皇上竟会给足了应嫔体面。
婉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栗子糖,皇上待应嫔确实太好,好到她都有些嫉妒。
不过,她勾了勾唇角,若没看错,今儿宴上,皇上送应嫔生辰礼时,应嫔的脸色可说不上好看。而且,听说这一年的生辰宴,皇上全全交由了皇后,自己没花半分的心思。
倒底是真的宠,还是给做给旁人看呢?
许答应命好,白白捡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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