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许答应有了身孕, 于后宫嫔妃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喜事。
当日太医说许答应身子弱,叮嘱要好生歇着,按时吃药。许是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没歇上五日, 许答应就去了坤宁宫问安。
有了龙裔,许答应再不似从前低微,腰背挺得直了, 分明还未有显怀, 手心却早早贴上了尚且平坦的小腹,生怕旁人不知, 她有了龙种。
后午婉芙与陆贵人同约了御花园, 刚坐下不久,就听见许答应一阵斥责声。
“瞎了眼了,碰着我腹中的龙裔,你可担待得起?”
是许答应尖锐刻薄的声线,与那日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的女子判若两人。
“果然不能得势,否则骨子里的贪欲出来,只会让人面目全非。”陆贵人拽了拽婉芙的衣袖, 让她朝花丛后面去看,从陆贵人的角度,正看见与许答应争执的人,是锦画坞的陈常在。
陆贵人有趣地添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婉芙哑然失笑, 陈常在与陆贵人不过一两句口角的争执,陈常在在后宫里最仇恨的人,只能是自己了。她这般看好戏, 不过是为自己打抱不平。
陈常在也不是好惹的,常在比答应高了一品, 说白了,陈常在若非顾忌许答应腹中的龙种,早就让宫人动手,何至于忍气吞声到现在。
“许答应自己走路不看路,与我何关?许答应最好护好了你这肚子,待出了意外,哭都来不及。”
陈常在怼人向来不客气,尤其对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一向没那个小心的意思。
婉芙与陆贵人坐在亭中听着那二人争执,许答应有着身孕,陈常在位份较许答应高,半晌没争不出个所以然。
许答应这番架势,好像诞下皇子,升了娘娘一样。
婉芙虽看着好戏,却没那个心思凑上去,一则她不想和怀了龙种的嫔妃扯上关系,二则,她与许答应无冤无仇,没必要露那个脸。
两人吵闹没完,婉芙听得皱眉不耐,正欲拉着陆贵人换一处地方,又听到一道女子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宁贵妃正裹着狐裘披风,从仪仗上下来。
“你二人做甚吵吵闹闹,惹得本宫头疼。”宁贵妃说着,捏了捏额角,斜睨了眼地上福身的二人,眯起眼,视线盯在了旁边,一手扶着小腹的许答应身上。
“才两个月,嚣张什么,能不能生出来还不一定呢。”宁贵妃眉眼一挑,“就是能生出来,也是没那个福气养的。”
没人愿意听这话,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宁贵妃,但凡换一个,就是在眼下皇上甚是宠爱的泠才人面前,许答应都能反驳一二,她垂着头,不忿地翻了个白眼。
怎料被宁贵妃看了个正着,宁贵妃冷笑一声,“怎么,本宫说的不对?”
“灵双,不敬上位,按宫规该如何处置?”
灵双低头道:“回主子,不敬上位者,掌嘴二十。”
宁贵妃裹着披风,落座到一旁的石凳上,懒洋洋道:“那就给本宫打。”
许答应一听,脸色霎时就白了,“娘娘恕罪,嫔妾没有不敬重娘娘。嫔妾腹中还有龙裔,娘娘不能打嫔妾啊!”
“有龙裔怎么了?有龙裔就能无视宫规么?本宫打的是你的脸,又不是你的肚子,矫情什么劲?”宁贵妃拂了拂金镂的护甲,睇向灵双,“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掌嘴。”
娘娘位份高,即便是皇后在这,娘娘也不会放在眼里。灵双知这许答应是逃不了,没再犹豫,高高扬起了手臂。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下去,生生打乱了许答应梳好的发髻。
婉芙已不是头一回看见宁贵妃责罚下位的嫔妃,想必宁贵妃在后宫里一直是这般嚣张,皇上会不知道么?不会,宁贵妃有家世倚仗,即便有皇上做主,也只是轻拿轻放,就像当初小产的陆贵人。
……
翌日问安过,婉芙与陆贵人同行,陆贵人拉着她,一手遮唇与她说小话,“泠姐姐可听说了?昨日许答应因着被掌嘴的事,将宁贵妃告到御前了。”
婉芙惊讶,这事她确实不知,许答应竟有那个本事,向皇上告状。
怪不得请安时,许答应脸色得意洋洋,而宁贵妃却告了假。
“宁贵妃是受了皇上责罚?”
陆贵人眼眸闪过冷色,“皇上重视龙裔,宁贵妃那般羞辱许答应,皇上自然看不过眼,却并未重罚,只是责令幽禁五日。这般轻的处罚,也不知许答应得意什么,等宁贵妃出来,有她好受的。”
婉芙一时无言,都说她恃宠而骄,一直受宠且肆意横行的分明是宁贵妃。左相在朝中独大,也不知皇上会如何制衡。
……
婉芙回金禧阁没多久,就听了一桩笑话。
江晚吟如今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许是在寝殿里待不住,去了御花园闲逛,结果正巧遇见了许答应。
这两人都有着身孕,江晚吟虽是常在之位,却只比许答应高了一品阶,又不受宠,许答应自是瞧不上。
再有前两日在宁贵妃那受的委屈,便朝江晚吟泄了出来。江晚吟不好欺负,两人吵着吵着,动起了手,若非奴才从中拦着,嫔妃嘴上逞威风就罢了,动手打起来,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而且都是有孕的嫔妃,还这般无所顾忌,也不知传到皇上耳中,皇上会怎么想。
这倒是有趣了,江晚吟在咸福宫憋了许久,难得出来,还正碰到了许答应。
婉芙敛去了笑意,沉思稍许,对秋池道:“去悄悄打听打听,这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
秋池得了吩咐,掀帘出了内殿。
千黛察觉异样,轻启唇,“主子是怀疑……”
婉芙斜倚着引枕,一手看看地托着下巴,抬起眸,弯唇一笑,仿若将这冬日都盖上了万千春色。
“不用我动手,有人就迫不及待了不是么?”
这厢秋池前去打探,片刻功夫就回了来。秋池在御膳房当差时,因性子机灵活络,平时偷偷从御膳房带些糕点给小姐妹,故而广结好友,探这点子消息于她而言本就不难。
“主子,奴婢打听到,江常在身子愈重,太医言其胎儿太大,不好生产,所以每日都要出去走走。至于许答应,她散了问安,每日也都会去御花园小坐。”
婉芙指尖一下一下点着下巴,这样说来,倒真是巧合了。
可真的是么?她不信,但凡旁人说上三言两语,引得两人撞上,这是打听不到的。罢了,且看那人还要做什么。总归是对付江晚吟,她乐得看戏。
……
这夜,皇上没召人侍寝。婉芙安睡了一夜,翌日去坤宁宫问安,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宫里有孕的三位,都早早到了内殿。就连咳疾多日的陆贵人,也出了吟霜斋。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众人,挑了下眉,今儿还真是热闹呢。
她落下座,幸而皇上越过美人,封了她才人的位份。不然她又要和江晚吟挨着坐。
婉芙细细抿了口茶水,与陆贵人咬耳朵,“你病可好了?”
陆贵人抵唇咳了两声,“过冬日就好了,太医让我多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屋子里反而好不利索。”
婉芙点点头,微侧侧脸,“今儿是怎么了,这般热闹。”
陆贵人眉眼一弯,娟帕压低了声音,柔柔道:“泠姐姐可听说了昨日御花园的事?许答应与江常在动起了手,扯头花扯得,可将脸面都丢尽了。怕是今日争着气,才不约而同都过来问安。”
陆贵人不问俗世,与江常在,许答应二人都无甚恩怨,这般嘲弄,想来是有意说给婉芙听。
婉芙听了确实觉得有趣,若背后真有推手,料想那人算到了今日,不知过会儿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未免波及,问过安,她得拉着陆贵人快点离开,免得因她与江晚吟的旧怨,反而叫人诬陷了去。
如是想,过会儿皇后入了内殿,一众嫔妃起身福礼。皇后没来多久,宁贵妃姗姗来迟,众人见怪不怪,倒是宁贵妃,斜睨了眼今日的内殿,勾唇嗤笑,“本宫看着今儿皇后这怎么拥挤了,原来多了这几位丢人现眼的!”
宁贵妃在说谁,不言而喻。
江常在最是沉不住气,她原本拥有可倚靠的宁国公府,拥有贵嫔之位,再加上腹中的龙裔,怎么着也能与宁贵妃抗衡。可她现在,丢了位份,父亲身陷御史弹劾,家世也靠不住,若非有着这腹中的孩子,皇上也不会再过问她一句。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才勉强忍住,待腹中皇子生出来,重复家族荣光,她必当将今日的耻辱一一讨回来。
这日请安甚是精彩,皇上不进后宫,嫔妃们整日便也只靠这些谈资解闷。
请安散去,婉芙自是不想多留,拉着陆贵人就要离开。前脚甫一踏出坤宁宫门,就听那头一道厉声训斥,“蠢货,摔着本宫腹中龙裔,可是你一条贱命就能换的?”
江晚吟一如既往地张扬,婉芙好奇地看去一眼,看清跪在江晚吟跟前,砰砰口头请罪的女子,眸子倏地顿住。
江晚吟罚的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对她照顾有佳的云莺。
只见那女子额头磕出了血,江晚吟扶着腰身,冷眼去瞧,抚了抚鬓发,漫不经心,“继续磕,不够五十,不许停。”
江常在闹得动静大,陆续出来的嫔妃都瞧见。许答应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走过去,掩唇一笑,“呦,江常在一大早的,发什么火气。刚出了坤宁宫的门,江常在就这般大动干戈地惩罚宫人,可真是好威风呢!”
“责罚自己的奴才,这种小事,怎么还要惊动皇后娘娘?”江常在白了眼许答应,论起出身,许答应祖上都是寒门,哪有资格跟她说话。
许答应哪看不出江常在的意思,扯唇轻讽,世家如何,还不是叫皇上打压了下去,这宁国公府的气运,到这时候也就断了。宁国公无德无才,还不比她父亲呢!
“泠姐姐?”
耳边的女子的一道轻声,将婉芙唤回了神,她眼眸微动,轻轻抿住唇角,拂开陆贵人的手,朝着那行人走了过去。
陆贵人诧异,要伸手去拦,人已经走远了。她蹙起眉,眸中划过一抹冷意,这出意外,是她没想过的。
“主子……”柳禾猜到主子或许做了些什么,她偷偷觑了眼主子的眼神,不敢再看,“天儿冷,咱们可要先行回宫?”
陆贵人敛眸,“过去看看。”
……
三人中,婉芙的位份最高,因此,即便江常在不情愿,也得给婉芙福身。“
云莺叩过的地上已经晕染了血污,婉芙手心一紧,抬手拦住云莺,眼眸朝江晚吟睨过去,笑道:“姐姐真是好大的火气。”
江晚吟眸子一转,看明白,原来这小贱人是来护这奴才的。
“泠……泠才人……”云莺头晕目眩,只看见一抹暗影,血污顺着她的额头流下,划过眼角眉梢,甚是可怖。
看热闹的嫔妃见之倒吸一口凉气,却只是唏嘘,无人心疼。一个端茶送水,伺候主子的奴才罢了,贱命一条,有谁会在乎?
婉芙拿帕子轻轻擦过云莺脸上的血迹,唇线抿着,稍许开口,“别怕,我遣人送你回金禧阁。”
一听这句,江晚吟登时火大,她江婉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有何权力敢管她身边的奴才。
“这奴才是咸福宫的,泠才人再得圣宠,也没资格插手咸福宫的事。”
婉芙让人扶起云莺,抬起头,朝江晚吟看了一眼,“我便是管了,姐姐能把我如何?”
“你!”江晚吟确实不能如何她,这贱人如今正得皇上宠爱,位份又甚高于自己,她也是厉害,短短半载,就靠着她的狐媚子手段爬到了今日地位。
“真是丢人,在坤宁宫就这般闹腾,吵得本宫头疼。”
闻见女子熟悉的声音,婉芙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也不枉费,她跟江晚吟磨了这么久的嘴皮子。
宁贵妃出来的晚,有意思地看了会儿戏,结果这几人也都只是耍耍嘴皮子功夫,没半点动手的意思,甚是无趣,她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地打断。
这三人,她没一个瞧得上眼。一个是与她斗了多年的贱人,一个是靠着狐媚长相上位的奴才,剩下一个,是她从前连名字都不知道,怕是修了几辈子福气,才有了龙裔的答应。
宁贵妃一出来,众嫔妃都福了身。宁贵妃翻了个白眼,抚了抚云鬓,低眼把玩着镶嵌大红宝石的护甲,懒懒道:“在皇后娘娘宫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皇后娘娘身子倦怠,需要静养,你等却毫不知礼,不为皇后娘娘祈福就罢了,还在这争风吃醋。本宫协理六宫,就罚你们三人在这跪上两个时辰,为皇后娘娘祈福。”
“贵妃娘娘,不可啊,常在主子身子本就弱,太医叮嘱要静养,万不可跪两个时辰啊!”听雨扑通就跪下来,砰砰叩了两个头,泪眼恳求的模样不似作假。
这时候,听雨后面的一个宫女也跪下来,哭求道:“是啊,贵妃娘娘没有孕过,是不知,风寒正大,常在主子万不可跪这么久啊!太医叮嘱,常在主子身子本就弱,万吹不得风!”
这一句,简直触了宁贵妃逆鳞。
灵双瞄一眼娘娘,吓得胆颤,立马斥道:“大胆奴才!”
那小宫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吓得脸色煞白,全身颤抖,砰砰叩地哭喊,“奴婢失言,贵妃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
婉芙朝小宫女一看,如她所料,果真是春和,她微微翘了下唇角,春和是有多恨,才这么会煽风点火。不过,正好也就不用她出手了。
宁贵妃没了方才玩笑的神情,眼眸眯了眯,睨向那个跪地的宫婢。都敢明面说了,私底下指不定怎能嘲讽。
“当本宫蠢么?过了前三个月,胎像已经坐稳,哪那么娇贵,跪两个时辰还跪不住?”
“来人,她们不认罚,就给本宫押着跪下!”
贵妃仪仗,带的奴才自然要多过寻常的嫔妃。许答应见此,再气,也不得不认罚,撇着嘴提裙跪下来。江晚吟曾经与宁贵妃就是死对头,而今即便跌落云端,怎能向宁贵妃跪!她猛地甩过一巴掌,打向那小太监,“贱奴!本宫怀有龙裔,你敢动本宫!”
“常在主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那小太监生生受下一掌,眼底划过一抹冷意,再抬眼时,便押去了江晚吟的双肩。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忽然惊恐地喊了一句,“主子!”
“主子见红了!”
第42章
众人眼前只见江常在小腹下滴出的红血, 晕染了铺在宫道上的青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退避至后, 生怕给自身惹上祸事。
谁能想到, 不过停下看了会儿好戏,就闹成了这样。
听雨抱着虚弱地主子哭嚎,推了把咸福宫的宫婢, 急声催促, “快!快去给主子请太医!”
宁贵妃也变了脸色,她原是想罚一罚这贱人, 让她敢仗着腹中龙裔嚣张, 却是没料想,人还没跪下,先出了事。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斥道:“都愣着做甚,快扶江常在进去!”
奴才们七手八脚地去抬江常在,这时,皇后才从坤宁宫现身, “吵吵闹闹的,出了什么事?”
甫一抬眼,便看见了江常在身下的血污。
皇后神色赫然一惊,听雨一面搀扶着江常在, 一面哭喊,“求皇后娘娘为主子做主!”
……
江常在被抬去了坤宁宫偏殿,站在外面的嫔妃面面相觑, 心叹倒霉,不好事的嫔妃早早回了宫所, 也不至于卷入这等纷争的波折中。
现下是走不了,若江常在出了事,她们免不得被皇上迁怒,尤其是那二位。
众人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婉芙和许答应,皇上不会拿宁贵妃开刀,许答应怀有龙裔,料想也不会有大损伤。就是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位尚且受宠的泠才人。
许答应有意抚了抚小腹,似是张扬自己腹中的龙裔,早知皇上本就不会重罚她。眼神又觑向婉芙,意味深长道:“泠才人自己多保重吧。”
婉芙拂掉衣裙上的脏污,并不在乎旁人眼光,微微一笑,“多谢许答应提点。”
许答应见这人根本不为所动,顿觉无趣,“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转身,直进了坤宁宫的大门。
这时辰皇上快下了早朝,嫔妃们也不想大冷天的站在外面,陆续入了坤宁宫。
陆贵人拉住婉芙的手,眼底担忧,“泠姐姐不该管那奴才的事。”
婉芙抿唇,没有说话。
陆贵人并不知道,云莺是皇上的人,她救下云莺,不仅不会惹皇上怀疑,反而会让皇上对江晚吟更加厌恶。
而且,她早就察觉,宁贵妃迟迟没有离开坤宁宫,不过是等着看热闹罢了。宁贵妃那样跋扈的性子,怎么会轻易放过怀了身孕的江晚吟。春和的推波助澜,倒是帮了她一把。
江晚吟本就胎像不稳,她不信这次还会好命,保住这个龙嗣。
……
李玄胤下了早朝,得了音信,不耐地拧起眉,遣人备好銮舆,去了坤宁宫。
太医已到了许久。
“江常在如何?”
李玄胤只摘了冠冕,朝服未换,寒着脸色入了坤宁宫偏殿。
一众嫔妃福身做礼,李玄胤却是无暇去看众人,只问皇后。
皇后眼底沁着担忧,眉黛微拧,朝着内殿里看去,“太医方才进去,还不见出来。”
话音一落,那太医脚步匆匆出了内殿,见外面皇上已到,头皮顿时一紧,大冷的天,额头沁出薄汗,战战兢兢地跪下身:“皇上,常在主子腹中的龙裔,保不住了……”
一时间,殿内一片死寂,无人敢语。
李玄胤捏紧了白玉扳指,沉下脸色。即便他再不宠爱江常在,江常在腹中有的也是他的孩子。
他御极数载,后宫只有一子一女,于稳固朝纲而言,并非好事。是以,这些日子江常在闭门不出,安心养胎,他也渐渐消了那些火气,本想她产下龙裔,便复她位份,子嗣便由她亲自抚养。结果,再次,失掉了一个孩子。
“废物!”李玄胤冷斥出声,吓得太医脊背弯成了弓,颤颤巍巍,一句话也不敢说。心中哀叹,这太医院的活儿是越来越难办了,也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赶在了今日上值。只盼着,江常在没保住孩子,皇上万莫要拿他撒火。
听雨哭着从内殿跑出来,扑通跪到地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求皇上为主子做主!若非贵妃娘娘执意罚跪,主子又怎会小产!奴婢已经再三哀求贵妃娘娘,主子身子弱,跪不得,贵妃娘娘却还让太监押着主子下跪,分明是有意针对,欺人太甚!”
“求皇上为主子做主!奴婢求皇上,惩治真凶,为主子做主啊!”
李玄胤沉着脸,看向站在一旁的宁贵妃,厉声,“朕跟你说过什么?”
宁贵妃心头一跳,暗瞪了眼那个贱婢。心中又生出一股委屈,皇上从未这般难看的脸色跟她说话,她不过就是罚了一个嫔妃,本也没想过害她,谁知道她身子那么弱。
周围的嫔妃默默退后,生怕皇上迁怒。
宁贵妃咬了下唇,掀裙跪到李玄胤身前,“江常在与泠才人、许答应在坤宁宫门前吵嚷,臣妾帮皇后协理六宫,不能让嫔妃们乱了规矩,才责罚三人。江常在已过了头三个月,臣妾也没想到……”
“皇上,主子这一胎本就做得不安稳,太医再三叮嘱,切不可伤了身子!奴婢已苦求过贵妃娘娘,结果贵妃娘娘还吩咐了侍奉的太监押着主子跪下,可见贵妃娘娘就是奔着主子腹中的龙裔去的啊!”
听雨抢过声,哭得身形颤抖,砰砰磕在地上,额头沁出了血。她双眼死死地盯向宁贵妃,眼底泛红,如果不是在圣前,让人以为她似乎恨不得朝宁贵妃扑过去,为江常在腹中的龙裔报仇。
宁贵妃眼眸微闪,面色隐隐发白,嘴角却还是扯了下,坚持道:“身子再弱,跪上一时半会儿又要不了她的命,哪那么娇贵。若非她挣扎不肯听从本宫,何至于失了腹中龙裔。”
宁贵妃一向专横高傲,众嫔妃们早见怪不怪,但听到这一番理直气壮的推脱之词,还是忍不住眼皮子跳了下。当下境况,但凡换一个人早该含泪求饶,还没有人敢这么不知死活地狡辩。
“皇上!”这时,江常在叫人搀扶着,苍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鬓发凌乱地垂散在肩头,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形容可怜凄惨。
她一步一步,强撑着腹下的痛意,缓慢走近,双膝微弯,跪到李玄胤身前,仰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嫔妾知道,嫔妾这些日子做了太多错事,惹得皇上不喜,厌弃。直到失去这个孩子,嫔妾才明白从前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江常在哽咽出声,身形因抽泣而轻微发颤,她闭上眼,额头重重叩地,“嫔妾知错,请皇上责罚嫔妾,也请皇上为嫔妾的孩子做主!”
方才皇上的犹豫还让宁贵妃生出几分希冀,眼下,江常在这些话给了她重重一击,她攥紧了帕子,护甲扎进了皮/肉里,心下却没了从前的笃定,甚至有几分慌乱。
她抬起眼,见皇上目光正看向跪地的江常在,这眼神她太过熟悉,是皇上怜惜人时,才流露出的神情。她目光闪烁两下,甚至有几分惊惶,迫切地让她寻找替罪之人。
蓦地,她看见了人中的泠才人和许答应,她急急打好腹稿,慌乱辩解,“皇上,臣妾并非有意责罚江常在。”
“是泠才人和许答应。定是泠才人和许答应假意与江常在争辩,引得臣妾责罚,其居心就是为了害死江常在腹中的龙裔!”
她愈说愈发笃定,“许答应因怀了身孕,与江常在早有龃龉。而泠才人,本就嫉恨江常在,定是这二人在从中捣鬼!”
在场的嫔妃早不意外会有这么一出戏,她们中也不乏有人会这般作想。尤其是泠才人,就是泠才人救下的那个奴婢,才有的后面这些事。若说与泠才人无关,谁会信呢?
陆贵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宁贵妃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很快这抹冷意退去,换上了担忧,她暗中拽了下婉芙的衣袖,声音中透着不安,“泠姐姐……”
婉芙也早猜到宁贵妃会拿她来做垫背,可让她意外的是,江晚吟丧子后的态度,倒是比之前聪明了些。
她拍了拍陆贵人的手,安抚道:“无事。”
许答应最先跪了出来,“嫔妾只是与江常在争了几句口舌,说几句闲话。嫔妾对天发誓,嫔妾从没想过害江常在!”她颤颤地竖起右手,微隆的小腹昭示着她如今的身子,有孕的嫔妃,即便有错也不会重罚,何况只是这点小错。
如此一来,所有嫌疑都落到了婉芙身上。
江常在眼底泛红,直看向婉芙,挤出两滴泪,“妹妹,纵使姐姐从前有错,可你如今是皇上宠妃,位份远高于我,我只求安安稳稳诞下腹中孩子,从未再想过和你争夺什么,你为何还不肯饶了我……”
“是啊,泠才人,一笔写不出江字,江常在怎么说也是你的嫡姐,你怎么这般狠心待她,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宁贵妃眼见着矛头都指向了泠才人,自然要尽快摆脱自己的嫌疑,再添油加醋几句。
婉芙轻言浅笑,“责罚江常在,押着江常在要跪两个时辰的,不是贵妃娘娘么?贵妃娘娘怎么这么快就要急着摆脱罪责,将错处都推到嫔妾身上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宁贵妃认准了婉芙的错,生怕皇上责罚,连连反驳过去,“许答应与江常在不过两句口舌之争,要不是你凑过去,非要救那奴才,本宫何至于会责罚你三人!你分明就是有意如此。”
婉芙抿了抿唇,面不改色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嫔妾是会预料到贵妃娘娘早听了好半晌墙角,预料到贵妃娘娘会因嫔妾三人的口舌而责罚,预料到贵妃娘娘即便听咸福宫宫人说,江常在身子不适,不宜久跪,也要强硬地押着江常在跪地受罚?”
“嫔妾可真是有预知的好本事。”
宁贵妃被怼得哑口无言,眸子瞪得能冒火,这贱人,巧言令色,待日后落到她手里,必当让她好看!
“皇上,臣妾……”宁贵妃红着眼,还要再求,李玄胤却是没了耐性,寒着脸色看她,“贵妃赵氏,妄听妄为,不知悔改,褫夺封号,降为妃位。”
“皇上!”宁贵妃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脸色发白,从前,不论她犯下如何大错,皇上也只是关她禁闭,从未如此重罚。她哭着哀求,“皇上,臣妾不是有意为之的啊,皇上!”
李玄胤无心再待下去,不耐压了压眉骨,看了眼皇后,“江贵嫔丧子,特赐仪仗,送其回宫。”
说罢,拂袖出了偏殿。
江贵嫔……
在场的嫔妃们面面相觑,江常在丧子重得皇上怜惜,得了贵嫔之位,真不知是福是祸。
……
一场闹剧终了,婉芙与陆贵人作别,江晚吟复位,让她再无心与陆贵人攀谈今日之事,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发生了。皇上终究对江晚吟还有几分旧日情分,江晚吟也确实聪明,知道最后一刻,用丧子之痛,博得皇上怜惜。
她回了金禧阁,恹恹地躺回窗边的窄榻上,未除鞋履,整个人在窗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有些冷,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皇上分明知她与江晚吟之间的恩怨,可还是念及江晚吟丧子,而给了她怜惜。以至于,她从前所绸缪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但从那个位子来看,江晚吟是他的嫔妃,他的嫔妃痛失一子,不论她以前做过什么错失,这时都只剩下了垂怜不忍,皇上以升位安抚,本没有错。
就像陆贵人,被算计失了龙裔,翌日升位的诏书就送了过来。君王就是这样,权衡利弊,从不会厚此薄彼。
是她这些时日受的宠太多,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她算什么,不过是皇上捕捉到手的玩物,乏闷时就逗弄两下解解闷。是她得意,才摆高了自己的地位,遮蔽了双眼,愈发看不清前路。
不过,能不动声色地让江晚吟没了这个孩子,于她已是最好的结果。江晚吟不得圣宠,彻底除掉,只是或早或晚。
主子自打出了坤宁宫的门,就心神不在,回了金禧阁,始终闷闷不乐,入内殿便把自己关进了屋。
千黛怕主子出什么事,悄悄掀开珠帘,却见主子衣裳未换,鞋履也未除,整个人缩在窄榻里,小小的一团,像只被人遗弃的猫。
她心底一揪,不禁心疼起主子。
江贵嫔复位,主子心里,断然是不好受。圣宠无常,君心难测,皇上此举,是为安抚后宫,也是为安抚江贵嫔,但也是半分没为主子想过。
皇上待主子的好,不过是因着主子相貌生得好,性子又与后宫中端庄得体的嫔妃大不相同,一时新鲜,才宠着主子。
可他日,主子不再貌美,色衰而爱驰,皇上待主子,又能有几分旧日的宠爱情谊。她早知君心如此,这后宫里不怕女子心狠,就怕女子对君王动了情,这一旦动了情,便事事禁锢掣肘,失了本心,反而走进了死胡同,终其一生孤苦。
……
后午时,乾坤宫传话小太监到了金禧阁。
婉芙仰靠到软榻里,正吃着千黛剥下的莲子,闻言,眉梢轻挑,瞧去一眼,“我记得以前传话的人都是陈公公。”
那小太监得了吩咐,本以为泠才人宽宥,是得了一份美差,怎么瞧着不对劲儿,皇上传泠才人去乾坤宫,泠才人好似并不高兴。
“才人主子,陈公公在御前伺候皇上,千叮咛万嘱咐,勿要迎主子去御前伴驾。”
婉芙漫不经心地吃了两颗莲子,拿帕子擦去指尖的碎屑,淡淡一笑,“有劳公公回去通禀皇上一声,嫔妾午前受了寒,不能侍君,皇上要想召人侍奉,尽管去找江贵嫔吧。”
那小太监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么回去传话,皇上还不得摘了他的脑袋。他可不敢,忍不住咽了咽唾,干笑一声,“才人主子……”
婉芙直接抬手打断他,扶着千黛起了身,“本主乏了,你退下吧。”
……
乾坤宫
已是深夜,陈德海端着茶水,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他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好几回,不知该怎么回泠才人的事儿。
自打皇上从坤宁宫回来,脸色虽然平淡,这殿里气压却总有些低,数九寒天的,即便生着地龙,也让他发毛。
尤其是后午来了两个大臣秉事,皇上罕见地将两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斥得他差点跪在地上。直到皇上遣他去金禧阁传话,他才明白了缘由。
皇上复位江贵嫔,想必泠才人心里是有气的。
后宫里谁不知泠才人与江贵嫔不合,谁叫江贵嫔有本事,怀上了龙裔。虽说在孕里确实脑子不开窍,干了些蠢事,可今日这么一茬,好似把江贵嫔打醒了,偏殿那番哭求,又失了龙种,宁国公府毕竟没倒,有世家盘根错节在那,皇上怎能不照顾怜惜着,复位也是情有可原。
但这于泠才人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那日咸福宫动静闹得大,江贵嫔心里指不定怎么嫉恨泠才人,今日小产,没将泠才人拉下去,日后只怕泠才人是没有好日子过。
料想皇上并非全然不在乎泠才人,可君王的决策,哪用得着去跟一个女子解释。
皇上是九五之尊,人人奉承,即便有心,也拉不下这个脸。怕是就等着泠才人巴巴来求,再顺水推舟,故作顾全大局地解释。
皇上能开口吩咐他去传泠才人,已是做了最大的让步,偏偏泠才人不识好歹,竟还敢说出那般话!皇上待江贵嫔和泠才人的态度,后宫有目共睹,泠才人圣眷正浓,江贵嫔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
李玄胤瞥了眼呈上的茶水,手中的朱笔微顿,脸色淡淡,若无其事道:“人来了么?”
陈德海心头一咯噔,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垂低了脑袋,道:“回皇上,泠才人午前受了风寒,正病着……”
“真病了?”李玄胤倏地撂了笔,脸色一瞬就冷了下来。
陈德海还哪敢再说,扑通跪到地上,生怕皇上因泠才人迁怒。皇上是不会责罚泠才人,可他就不一定了,“皇上息怒!”
“金禧阁可请了太医?”李玄胤摩挲着扳指,脸色越来越难看。
陈德海早就打探过,泠才人这编瞎话是都不带做全的,说是病,却请也不请太医。这不直接明摆着,是与皇上置气了吗!
他实在是编不下去了,泠才人不怕皇上,他可不敢犯这欺君之罪。
陈德海半晌没答话,李玄胤斜睨他一眼,吓得陈德海忙低下头,一咬牙直接回道:“皇上,泠才人方经过白日那番事,怕是没反应过来,正难受着呢!”
李玄胤捻着扳指的手一紧,板着一张脸,冷声斥道:“朕是这天下的皇帝,又不是她一人的皇帝,这后宫也不只有她一个女子,她是要朕整日围着她转不成!”
“哎呦,皇上。”陈德海自顾打了一把嘴巴,“是奴才嘴笨,奴才想泠才人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李玄胤将手中的奏折甩到御案上,吓得陈德海一机灵,听着皇上怒斥道,“她就是心里怨朕复了江氏的位份。朕都没怪罪她,那个奴才的事儿,她还想要朕怎么做?让江氏无故丧子,让后宫寒心?她把朕当成她一人的皇帝了?光凭她差遣使唤,她真是好大的胆子,敢给朕脸色看!”
陈德海一面听着皇上暴跳如雷的盛怒,一面连声应是。心中惊骇,皇上一向喜行不怒于色,这还是头一遭,因着一个嫔妃,像怨妇一样发这么多的牢骚,确实难得,这泠才人确实有本事。
李玄胤说完,也察觉自己抱怨得太多,轻咳一声,脸色依旧难看,“罢了,今夜歇在乾坤宫。朕倒要看看,她要跟朕闹到何时!”
陈德海心里默默为泠才人鸣不平,皇上召谁侍寝,本就是皇上说的算,泠才人今夜要是哭着来乾坤宫求皇上收回成命,才算是闹。这般不声不响的,分明是皇上一人唱独角戏,单方面发火,泠才人何时闹过了。
但他不敢说这话,他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每说的一句,自然要处处合皇上心意。
“皇上,奴才倒觉得,泠才人正是因顾忌皇上的考量,今夜才没过来。江贵嫔那番情形,后宫主子们都是有目共睹,皇上若不表态,就是寒了人心。泠才人正是明白,才不愿让皇上为难。可也是心里难受,怕到了乾坤宫,只怕让皇上更加两难,才故作称病。”
昏黄的烛光映着金玉堆砌的墙壁,殿内一时静下来,陈德海埋着头,没再多说。
皇上自有皇上的心思,皇上不言,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说到底,眼下皇上还是乐意宠着泠才人,就等着他为泠才人找借口。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只要哄得皇上高兴,皇上认为这样就是这样了。
至于泠才人那头,他相信泠才人又是给皇上下套呢!皇上这股火非得发出来不可,依着泠才人的聪慧,怎会因这点小事跟皇上大吵大闹,失了圣宠,致使自己在后宫里寸步难行。
他若没猜错,明儿个泠才人就该来御前哄着皇上,皇上不仅不会责怪泠才人,反而会因泠才人受了两面的委屈,而更加怜惜。
良久,李玄胤已经缓下神色,漫不经心道了句,“她能有你说的这般懂事?”
陈德海忙开口应和,“奴才瞧得出来,泠才人在大局上,是真心地为皇上考量。不然上回咸福宫那挡子事,泠才人也不会二话不说甘愿受罚,还求了庄妃娘娘,摆平了前朝的舆论。想必泠才人心里把皇上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愿让皇上为难!”
这最后一句,可是十足地拍到了马屁股上。
李玄胤龙心大悦,面上却不显,记起那日,那女子在殿里求他,在这张御案上做的事时,他竟有几分意动。不可否认,这女子很会取悦他。
李玄胤拂袖站起身,这番动作让陈德海一惊,这深更半夜的,他竟下意识以为,皇上要去找泠才人。
李玄胤看一眼外面天色,指腹捻了捻拇指的白玉扳指,“罢了,今夜歇在乾坤宫。”
“是。”陈德海将要遣人伺候皇上盥洗更衣,又记起一件事,“皇上,被泠才人带走的那奴才,是咸福宫的云莺。”
云莺,本就是皇上安排在咸福宫的人,当时情形混乱,陈德海也云里雾里,谁会管那个奴才是谁。直到后午,云莺给下面人送信,他才知晓,原来江贵嫔责罚的人,竟是云莺。这就更洗脱了泠才人的嫌疑,云莺是皇上的眼线,又怎会与泠才人合谋,害了江贵嫔腹中的龙嗣。
李玄胤垂下眼帘,指骨叩了两下御案,“既然去了金禧阁,就留在那,尽心伺候泠才人。”
陈德海一惊,低头应下。泠才人谨慎,身边也就有三个贴近的奴才,如今多了一个云莺,那泠才人做什么,说什么,岂不都落在了皇上眼里。
虽说,皇上在各宫所多多少少插了人手,但主子们贴身伺候的,还是自家的人。云莺入了金禧阁,也就意味着,皇上在泠才人近身,插了人,他捉摸不透皇上的意思。
若是他日泠才人知晓,自己贴身丫头竟然是皇上亲信,不知会如何作想。他默默为皇上祈祷,依着泠才人的聪慧,云莺若是贴身伺候久了,怎么会猜不到呢?
他一时竟分不清,皇上此举,究竟是为了知晓泠才人近况,还是为了看住泠才人,不要在后宫动什么心思。
第43章
实则, 陈德海多虑了。云莺还在咸福宫时,婉芙就猜到了,云莺是皇上的人。
一觉醒来, 已是深夜。
婉芙睡醒, 整个人都仿似活了过来。吩咐秋池去御膳房拿几碟子糕点,回来到现在只吃了几个莲子,着实饿得厉害。
千黛伺候婉芙更衣梳洗, 篦子梳过乌亮的长发, 如上好的绸缎般柔软。
“主子,奴婢已将云莺安置到了偏房, 等着主子差遣。”
闻言, 婉芙微微拧起眉,云莺是皇上的人,如今御前也没传出什么音信,看来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云莺留在金禧阁。她留下云莺伺候,等同于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不过这也并非全无好处。
她清楚云莺是皇上的人, 有些不好当年跟皇上说的话,正好通过云莺传入御前,稳固她的地位。
……
咸福宫
江贵嫔小产,皇上恩典, 复了她的位份,特赐仪仗。
太医开了方子,要隔一个时辰服下一碗。江贵嫔倚着引枕, 吃下那碗苦汤药,听雨取来蜜饯, 江贵嫔看一眼,推开了她的手,“本宫是该吃些苦头,长长教训。”
“主子!”听雨流着眼泪跪到地上,不知怎的,这回小产,主子好似幡然醒悟般,变了个人,性子确实沉稳许多,但少了从前的生气,让她心中不安,不知是福是祸。
江贵嫔摆弄着手中的玉簪,她刚小产过,皇上除却复了位份,还往咸福宫送了些补品衣裳。
“本宫以前是蠢了,竟那般无脑,不仅让那小贱人钻了空子,得了圣宠,连府上也出了祸事。”
听雨欢喜道:“主子想通便好,如今主子复了位份,远高于泠才人。想对付泠才人,岂不轻而易举!”
江贵嫔耳边听着听雨的话,指腹把玩着发簪上的大红宝石。成色这般好的红宝石可不多见,也就只有宫里才会有。
她牵了牵唇角,“本宫那个庶妹,本就一无所有,所仰仗的,还不是皇上宠爱。若没了这份圣眷,她还敢这般放肆么?”
皇上最重视龙裔,若是皇上知晓,江婉芙害得龙裔出了事,皇上还会护着她么?
江贵嫔轻笑出声,“这后宫,只能有一个宁国公府出来的主子。”
“本宫倒要看看,江婉芙能得意到几时!”
……
翌日,婉芙从坤宁宫请安回来,就看到了在廊庑下洒扫的云莺。她额头裹着白布,唇色在寒风中冻得发白。
见外面主子回来,云莺三两步上前做礼,低垂着头,没了从前在咸福宫时的活泼盛气,“奴婢见过主子。”
婉芙打量过,含笑扶她起来,“我这金禧阁又不缺人,伤还没好利索,这么着急给自己找活儿干?”
语气中的熟稔,让云莺诧异地抬去一眼,眼眶中闪烁泪珠,倏地低下头,“奴婢习惯伺候主子了。”
婉芙睨她,“想不到我们云莺丫头也是爱哭的,以前在咸福宫可不见你会这样,难不成你不想留在我这金禧阁?”
“奴婢想!”云莺飞快地抬头应声,似是生怕婉芙将她调到别处。
婉芙眼眸轻动,微笑道:“我这用不上你,快回屋歇着,伤养好了再来伺候我。”
云莺福过身,回了厢房。
秋池掀起珠帘,婉芙扶着千黛的手迈过门槛,进了内殿。千黛为主子除了披风,搭到红木架上,换来新的汤婆子,捂到婉芙手中。
今日坤宁宫问安,江晚吟刚小产过,告了假。如今的赵妃失了封号,贵妃之位,地位虽不至于一落千丈,但明面上,不再旧日风光。许是觉得丢人,不想让她们这些位低的嫔妃瞧了笑话,亦告了假。
……
婉芙睡了一觉,打起精神,过晌午,她梳好妆容,眉心点了嫣红的桃花钿,让秋池去御膳房拿几道皇上爱吃的午膳,提着食盒,去了乾坤宫。
她看似除了圣宠一无所有,可后宫里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圣宠么?她便是以色事人,受下这祸水的名声又如何。
陈德海远远见着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的女子,心里那块大石头可算落了地。
皇上从昨儿个开始就别扭着,今儿下了早朝,始终不见金禧阁的动静,到现在都不给他好脸色,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这位主子盼来了,陈德海险些跪下来,对着婉芙一拜再拜。
婉芙一走到门前,就见陈德海感恩戴德朝她做礼,眼皮子一跳,总觉得他这副模样不像是有好事。想来昨儿个她拒了皇上的脸面,是彻底把人惹恼了。不过她若一味地受气懂事,皇上习以为常,日后哪会把她放在心上。
遂试探地问道:“皇上在忙着前朝政务?”
陈德海连忙摆手,“主子多虑了,皇上正在里面等着主子呢!”
话落,陈德海忙捂住了嘴,心道坏事,他这张大嘴,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瞄了眼婉芙手里的食盒,一脸讪笑地遮掩道:“皇上还未用午膳,正巧主子就送来了,这不是皇上正等着呢吗!”
婉芙了然,不过还是故作不懂地问了一句,“陈公公不妨直说,皇上是真的未用午膳?”
陈德海眼睛转了个弯,虽说皇上自个儿生着闷气,归根到底也是因着泠才人的事。
昨日皇上复了江贵嫔位份,泠才人一句话未说,也没来这乾坤宫,心里头对皇上是真的没有过怨吗?他看来不尽然,谁让皇上是君王,泠才人即便是皇上宠着的枕边人,说到底,跟他一样,也是伺候皇上的奴才。
天底下,只有主子生奴才的气,奴才就是对主子再不满,也得腆着笑伺候。何况泠才人无依无靠,在这宫里,不黏着皇上,还有什么法子?泠才人聪明,顺着皇上的脾气给皇上下套,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奴才哪敢欺骗泠主子,皇上自下了早朝,便在里面看折子。皇上不发话,奴才也不敢进去不是!”
“主子暂且一等,奴才这就进去通禀皇上。”
不得婉芙说话,陈德海转身就进了正殿的门,片刻功夫,从里面出来,笑得愈发殷勤,几欲哭出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主子快进去吧!”
入了殿,李玄胤正伏案批阅奏折,婉芙屈膝福下身,李玄胤却是眼也没看她,她抿抿唇,也没等皇上让她起来,自己上了御阶,走到男人身边,将食盒搁置到了御案上,不偏不倚,正压住了折子一角。
这人整日都不让他安生。
李玄胤撂了笔,指腹拨弄着白玉扳指,板起脸训斥道:“好大的胆子,敢扰朕处理政务。”
“皇上让嫔妾进殿,不就是默认嫔妾可以打扰您嘛。”
婉芙撇撇嘴,厚着脸皮挪蹭到李玄胤怀中,纤细的手臂绕过男人脖颈,眼眸盈盈,仰起一张小脸,理直气壮道:“陈德海说皇上还没用午膳,这都后午了,皇上忙于政务,也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嫔妾是担心皇上。皇上还偏不领嫔妾的情,净让嫔妾操心。”
“哪那么多歪理!”李玄胤眼皮子睇着依偎在怀中的女子,轻嗤一声,手掌却扶住了她的腰身,免得她摔下去。
不可否认,这些话,李玄胤很是受用。算这女子还懂些事,没跟他犟着置气。
李玄胤指骨拨开怀里人颊边的发丝,云莺是他的人,只这一点,他便清楚了这人昨日委屈,她若想动手,何不在江贵嫔受冷落的时候下手。而今江贵嫔复位,位份远高于她,她心中不会没有埋怨。
李玄胤等着这女子开口,再板起脸从前朝考虑,义正言辞训斥她一番,却迟迟等不到这人说话。
他睨了眼怀里的人,“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
婉芙眼睛眨了两下,倏忽反应过来,眸子一亮,李玄胤已冷下脸色,不打算惯着她,正等着她问,就见这女子转了身,从食盒中拿出午膳,“嫔妾带了旋切鱼脍。这是嫔妾外祖家有名的菜品,嫔妾折腾好久,才出这么一小碟,不知皇上可喜欢?”
李玄胤微顿,拨了下扳指,钳住女主的脸蛋,掰过来,正对上那双潋滟秋波的眸子。他双眼微眯,“别跟朕耍花招。朕昨日给江贵嫔复位,你心里在埋怨朕?”
蓦地,女子眼睫一眨,便落下一滴泪来,烫到了他的手心。
李玄胤打量那张渐渐现出委屈的小脸,松开了手,黑眸转开,平静道:“事情关乎前朝,朕要安抚人心,秉公处理,不能只顾忌你一人的感受。”
“皇上要秉公处理,陆贵人小产之时,皇上当真一无所知么?那时皇上为何不说要秉公处理,不去查清背后害得陆贵人小产之人?”
“无非是因为牵涉到的二人,一人背后有执掌大权的母家,另一人则是皇上曾经的旧爱,皇上舍不得罢了。陆贵人算什么,无依无靠,就跟嫔妾一样,只能生生吞下这口气!”
怀里的女子倔强地仰起脸,眼眸中是从不会对他流露出的愤怒与委屈。
李玄胤勃然变色,铁青着一张脸,呵斥:“江婉芙,你放肆!”
婉芙抹去脸上的泪,别开眼,挣扎着要起来,“嫔妾失言,皇上要罚就罚吧,就算把嫔妾降到采女位份,嫔妾也不会说什么。”
李玄胤眼皮子一跳,只觉被这人气得太阳穴突突发疼。
他压了压眉心,想降降火,偏怀里人还不知死活地挣扎着要出去。
“皇上快放开嫔妾!”
婉芙腰身一动,很快被一只大掌按住,她眼睫颤了下,唇瓣沾上一抹薄凉,李玄胤含住了她的唇。
婉芙微愣。
这番情形,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昨日江晚吟复位后,她没有立刻去见皇上,甚至,还把御前传话的小太监给拒了。君王之心,怎会猜不中她心生了怨怼。
是以,今日她来这,必要撒泼一回,惹得皇上震怒了,再委屈可怜,依附于他。就像攀附于女萝草的菟丝花。
她不是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让她先开口,继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她说明前朝情势,制衡之术改变不了,委屈她一人,就连皇上也不觉得有错。
便如世间大多女子一般,温顺乖柔地体贴夫君,顾忌夫君在外的艰难,可都去体贴夫君了,谁来体贴那些女子。在外的男子辛苦,难道就该由女子忍着吗?
刘氏相貌不俗,主持中馈,委曲求全。可为何江铨偏偏喜欢那么貌美柔弱的姨娘,女子委屈多了,便被男子以为理所当然。
更何况,这男子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下的君王。结果无可改变,婉芙免不得要受委屈,但她要皇上知晓,她不愿受这委屈,她要皇上愧疚,要日后皇上待她更盛的宠爱,要为余家报仇,要这后宫,再没人敢欺负她。
婉芙停了挣扎,手臂攀附住男人的后颈,眼睫颤颤,泪意盈盈。
“朕给你胆子了,日日挑战朕的底线。”李玄胤捏了把掌中软腰,听怀里的女子吃痛轻口今,才松了力道,凉凉训斥。
婉芙绵绵着呼吸,依偎到李玄胤胸怀间,柔软的指腹抵住了男人的薄唇,小心可怜,娇声软语,“嫔妾除了皇上,一无所有,皇上要待嫔妾更好,嫔妾才能原谅皇上昨日给嫔妾受的委屈。”
第44章
乾坤宫
陈德海装死地垂下头, 默默端了一碟新裁的宫裙入殿。这已经是皇上第二回 破例,第二回在这议事的正殿幸了后宫嫔妃。
偏偏这两回还都是同一人,都是泠才人。他心中唏嘘, 这泠才人在皇上心里头的地位倒底有多高。
“皇上, 午膳都凉了……”
“闭嘴!”
耳边一道女子的娇声,紧接着,被皇上暴躁的训斥打断, 陈德海一听, 端着托碟的手猛地抖了下,霎时, 脖颈生凉, 他连跪都不敢跪,放下托碟,逃似的告退,“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传膳。”
说罢,忙不迭退出了正殿。
待没了人,婉芙才从李玄胤怀中仰起脸,露出一张潮红的芙蓉面, 美眸睁圆,似嗔非嗔地瞪了眼男人,“皇上做甚又对嫔妾这么凶,都吓坏嫔妾了。”
李玄胤掐住那张脸蛋, 呵笑道:“你这般胆大包天,还会怕朕?”
婉芙莞尔一笑,讨好地蹭了蹭李玄胤掌心, “皇上是一国之君,嫔妾虽是嫔妃, 可说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奴才,怎能不怕?”
说着,她还极为诚恳地眨了下眼。
李玄胤冷嗤,松了手,懒得再去看她,下巴朝那托碟抬了抬,“去把衣裳换了。”
婉芙爬出来,雪白玲珑的玉足,踏在御阶之上,往上,是一双纤细的小腿。婉芙看似削瘦,除了衣裳,身材却是窈窕有致,丰盈多姿。
她扯了把避身的龙袍,后者却漫不经心地看她,手掌抓住了龙袍一角,有意折腾,轻飘飘道:“朕的龙袍,也是你能穿的?”
婉芙气鼓鼓地瞪了李玄胤一眼,“皇上给嫔妾穿的还少嘛?”
李玄胤故意沉思一番,眼皮子掀开,朝她睨过去,“朕这回不允。”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像婉芙这般娇媚的女子,世间难寻出第二个。
婉芙赤身站到御案上,许是羞赧,那雪白的肌肤,通身生了一层绯色,如含苞盛放的娇艳海棠。
李玄胤眼眸晦暗,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到案上,眼神直勾勾地览过女子姣好的身段,从不清白。
……
晚膳时,婉芙忽然想吃旋切鱼脍。这道生鱼,是余府上一个厨娘从老家学的,阿娘吃不得生,整个余府,只有小舅舅和她吃的不亦乐乎。
这般想着,婉芙愈发想吃,唤来千黛,问御膳房可会做这道菜,千黛狐疑地摇了摇头,“主子从何处得来的吃法?奴婢从未听说鱼还能生吃。”
婉芙一时无言,幸而她幼时跟着小舅舅看过厨房的做法,约莫还记得起来。一刻钟后,她写完方子交由秋池,让她去拿给御膳房。
秋池在御膳房当差已久,还从未听说过有做生鱼的法子,不禁讶异。
“主子确定,这生鱼当真能吃?若是吃坏了主子可怎好?”
婉芙被她再三问得烦了,推了推秋池的腰,“让御膳房多做几碟,你也尝尝,届时就知道能不能吃了。”
秋池最是贪嘴,一听主子这般说,立马升起笑颜,“奴婢这就去。”
将要掀帘时,婉芙拦住她,秋池狐疑地蹙眉,只听主子道:“多做几碟,给吟霜斋和凌波殿都送去一份。”
庄妃娘娘是越州人氏,大抵也会喜欢。就是不知陆贵人喜不喜这口味,多送一份总归是没错。
秋池没走多久,婉芙就向窗外看了两眼。
入了冬,庭院的碧桃谢了,剩下光秃秃的枝杈,仰头便是这皇宫的四方天地。她进宫也有大半年了,竟习惯了这日子,大抵是在皇宫里住着,虽危机四伏,却远比宁国公府舒坦吧。
“咸福宫可有什么动静么?”婉芙下巴搭着手臂,趴在半开的小窗上,身上裹着狐裘,足以挡住吹进的寒风。
她眸子清淡,看起来漫不经心。
千黛怕冻着了主子,在炭炉里多夹了两块银丝炭,闻声动作顿了下,侧眸看了眼趴在小窗前,漫不经心的主子,分明是愉悦的眉眼,却透着淡淡的哀伤。
她没忍心再看下去,“江贵嫔失了龙嗣,在宫中修养,倒是安静许多。”
婉芙什么也没说,抬眸望着树梢洁白的雪。
幼时冬日里,阿娘最喜抱着她在院里堆雪人,给她裹得圆乎乎的,小舅舅嘲笑她像一团胖球,非要招惹她哭个不停,下场是遭到几个舅舅的暴打,捂着脑袋在院里绕圈跟她道歉。
婉芙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转过脸,眸子弯着,“我都饿了,快去看看秋池怎么还没回来。”
那张娇媚雪白的脸,眸光依旧,仿若无事发生。
……
泠才人是皇上新宠,泠才人提的要求无人敢不应。但这生鱼的做法委实古怪,御膳房捣鼓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做出四碟。
秋池眼瞅着快过了晚膳的时辰,心下着急,连连催促宫人装好,小心地将食盒护在怀里,回了金禧阁。
上京到越州路远,婉芙尝了一口,滋味与越州时相差甚远,勉强入口。她吃一口就不想再吃,秋池津津有味吃着自己那一份,婉芙唤她过来,秋池嘴边还有生鱼的肉片。
婉芙抿唇一笑,唤千黛赶紧给她擦擦,让人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金禧阁吃不起饭了。
千黛指尖点到地方,秋池舌尖一抵,将那生鱼片吃进了嘴里,“主子,这生鱼还真好吃。”
婉芙兴致缺缺,“较越州的差远了。”
面前的碟子只动了一口,她眼瞟到秋池双眼放光地看着跟前的旋切鱼脍,她眼睛转了下,指尖点了点碟沿儿,秋池迫不及待,“主子不爱吃,就赏了奴婢吧。”
婉芙沉吟稍许,眼眸一挑,在秋池殷切的期盼中说道:“装好了,送去御前。”
“好!”秋池压根儿没听清婉芙说什么,正要去拿,反应过来,直接愣住,“啊”了声,“主子,这……您不是吃过了。”
婉芙瞥了瞥干净的碗碟,“我就动了一筷,你不说,皇上怎么知道。”
旁人都到御前送过精致的糕点羹汤,唯独她没献过这殷勤。御膳房做了这么久,闹得动静也大,她送了吟霜斋,送了凌波殿,若是再不送去御前,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御膳房做了那么多,她只用过一小口,皇上应当看不出来吧。
……
乾坤宫
正殿议事的朝臣方才散去。
李玄胤靠坐着龙椅,指腹压了压眉骨,眼底疲乏。
陈德海小心翼翼地上前进茶,快到年关,前朝又是一摊子烂事。昨夜皇上近子时才歇下,他实在看不过眼,即便皇上勤政,也不该这般劳累身子啊。
身为御前的掌事太监,太后离宫前就敲打过他,照顾好皇上,莫要让皇上过于操劳政务,累坏了身子。可他倒底是个奴才,在这事上,哪有说话的份。
“皇上,奴才让御膳房传膳吧。”
他候在外面,不知道皇上要与朝臣商议政事到何时,若非到了寒冬,晚膳晾在外面冷了,他倒想一进门就把晚膳端进来,不然,皇上怕又是以不饿为由将他打发。
如他所想,这句话落,皇上就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耐,似是在说他怎么这般多话。
陈德海苦笑着低下头,非他有意多嘴,只是他不提,皇上是半点不拿自己的龙体当回事儿。
这时,看门的小太监进来,手中提了个食盒,福礼道:“皇上,金禧阁泠主子送了晚膳过来。”
陈德海无声看了皇上一眼,李玄胤姿势不变,眉宇却挑了下,陈德海分明看见皇上面上一闪而过的愉悦,心中感叹,论让皇上舒心,还得是泠才人。
他极为合君王心意地问了一句,“泠主子可一块儿来了?”
那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泠主子吩咐宫人送的,并未亲自来。”
陈德海倏然噤声,恨不得打一巴掌自己这张多事儿的嘴,这大冷的天,依着泠才人那般娇气的性子,没有仪仗也不会亲自过来。才人位份是没有仪仗的,除非皇上为泠才人提品阶,或者亲自去一趟金禧阁。皇上后午召见了豫北王,这空挡是过不去了。
果不其然,皇上脸色淡了下来,他忙出声让那小太监将食盒放下,再遣他去御膳房端些热羹到乾坤宫。
陈德海很有眼色地打开食盒,这泠才人可不常往御前送吃食,正想着这回做的是什么汤,结果入目的是一碟摆得齐齐整整的鱼片,虽摆得精致,贴着几朵梅花装饰,赏心悦目,但这鱼片瞧着,好似是……生的??!
“皇上……”
陈德海真不知泠才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竟敢往御前送生鱼。
李玄胤扫了眼,眉心微动,冷嗤了声,却没让陈德海将那生鱼端出去。
……
这夜皇上未进后宫,婉芙倒不在意皇上召哪个嫔妃侍寝,只要她在宁国公府彻底没落之前,受着荣宠就够了。
从前她想着,为余家报了仇,便没了那个对皇上虚以委蛇的心思,如此在宫中过活着,也不是不好。可后宫没有龙裔傍身,日子总归艰难些,她吃多了苦,觉得无所谓,却不能苦了跟着她,贴心侍奉的宫人。
何况当下后宫这些个受宠的,早将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想争,那些人怕也不会放过她。陆贵人说的对,她该想想龙裔的事。
婉芙抚住平坦的小腹,这子嗣是个缘分,赵妃跟了皇上那般久,也不曾听说有孕,还不敌侍寝一两回的陆贵人和许答应。
求,是求不来的,不如顺其自然。
婉芙敛下眸,眸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往昔,历历在目。
“日后哪个混小子想抢走我们宝贝窈窈,得问问舅舅们答不答应……”
“窈窈,你少于那高家的混蛋来往,他最是风流,专门招惹你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下回他再来,看三舅舅和小舅舅不打断他的腿!”
“大哥,你别教窈窈这些个规矩,要那些端庄淑女模样做甚?有咱们护着,在这越州城,谁敢对窈窈不好。”
“主子?”
已是深夜,千黛见寝殿烛火亮着,以为主子要唤她,问出一声。
婉芙擦掉眼角的泪,翻过身,衾被蒙过头顶,“将烛芯剪了吧,亮得刺眼。”
……
翌日问安,赵妃闭门不出,江贵嫔落胎,这坤宁宫内殿倒是照以往安静。婉芙与陆贵人同坐着,过了时辰,皇后便遣人散去。
婉芙与陆贵人同出了宫门,两人没走出多远,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将二人拦住,那小宫女先有礼地福了福身,接着道:“二位主子,许主子邀主子们去望月台一赏金灯花。”
两人互看了眼,彼此都不想去凑许答应这个热闹。陆贵人有孕时小心翼翼护着腹中龙裔,吟霜斋的门都没出过,末了,还不是遭人算计,险些没了性命。这许答应是半点不怕腹中龙裔出事,竟这般张扬,敢邀妃嫔们去望月台赏花。
婉芙敛了敛眸子,先道:“你去回许答应一声,我与陆贵人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泠主子这是何意?许主子好心邀请,泠主子为何再三推辞,是见不得许主子有了龙裔么?”那小宫女牙尖嘴利,处处机锋,许答应得势,这底下的人也跟着张扬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婉芙冷下眼,手腕忽被人按住,她疑惑地侧眸,陆贵人出手要比她快,一巴掌扇到那小宫女脸上,“放肆!谁叫你的规矩,敢跟主子这种语气说话。”
陆贵人出手得重,打得那小宫女好半晌才缓过神,陆贵人位份虽高,在后宫却不受宠,她从没正眼看向陆贵人,态度甚是敷衍,挨了这一巴掌后,好似欺软怕硬,才缓过心神,垂下脑袋,掉两滴泪,再不甘愿,在主子面前都得低头,谁让她是个奴才。
“贵人主子恕罪,是奴婢蠢笨无礼,贵人主子息怒。”那小宫女脸火辣辣得疼,缓了会儿,才继续道:“非许主子擅作主张,只是皇上答应过许主子,待金灯花开,便与主子同赏。主子在坤宁宫问安,正是金灯花开时,主子才邀各宫小主们同赏。”
婉芙了然,许答应好不容易怀了龙裔,必要炫耀一回,尤其是皇上到场,给足了她体面,她又怎会轻易放掉这个争得荣耀的机会。
既然皇上也在,她们便不好不去了。
那小宫女给二人引路,到望月台时,已到了大半的嫔妃,皇后也在这,许答应一人又是说又是笑,花枝乱颤,任谁看不出她的心思。
婉芙与陆贵人给皇后见了礼,两人默默退到后面,这日是许答应的主场,她怀着身孕,旁人就是再瞧不上她那个得意劲儿,也不会去出这个风头。
金灯花在宫里是稀奇物,红艳艳的一簇,开花时不见叶,生叶时不见花,因难得,又稀罕不好养活,内务府一年也只养成这一盆。
许答应抚着小腹,盈盈一笑,“耽搁各位姐妹的事了,只是皇上赏了我这盆金灯花,我也不好一人独享,才将各位了姐妹聚到一处,料想姐妹们也是没见过,可以一饱眼福。”
这话听着刺耳,好似整个后宫里只有她得宠。若非她走运有了龙裔,皇上怕是连她是谁都不记得。她竟还在这沾沾自喜,丝毫不知收敛,简直是小人得志!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呛声,“许答应倒是好心,不过这金灯花早不是什么稀罕物,许答应竟还这般在意,真是够小家子气了。”
婉芙眼睛一动,朝那说话人看去,竟是璟嫔。璟嫔在后宫里一向安分,除却先前那桩野猫的事,璟嫔再没闹出风波,安安静静,像没有这个人。
许答应听出话中的挤兑,她出身不低,可在后宫一众官宦世家嫡女中,就寻常了些。璟嫔育有一女,品阶要比她高,许答应心中有气,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这金灯花,她确实从未见过。
许答应攥紧了手心里的帕子,她没见过又如何,后宫里不知多少人也没见过。这是皇上给她独有的荣宠。
她冷哼出声,仗着有着身孕,并没将璟嫔放在眼里,毕竟璟嫔膝下只有一个公主,而她腹中怀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她巴望着是个皇子,日后也有一分希冀。
她回之一笑,道:“璟嫔姐姐说得对,是嫔妾小家子气了,只是皇上所赠,嫔妃总归是要珍惜着。”
“旁人也没少得皇上赏,都不见将赏赐如许答应一般,大张旗鼓地叫人观赏。皇上待许答应还真是与众不同呢!”又有一人阴阳怪气怼了回去。
是璟嫔身边的刘宝林,婉芙微微凝眉,刘宝林这是做什么,回嘴许答应,对她有什么好处。
没等她反应,只听刘宝林又幽幽道:“说来泠才人也受了好些日子宠了,那头上的钗环,身披的狐裘,哪样不是皇上所赐,价值连城,可比你这金灯花值钱得多。人家泠才人从不像你,眼皮子这般浅,给些小恩小惠就受不住。”
“我没说错吧,泠才人?”
众人视线转过来,才发现婉芙与陆贵人不知何时,已默默站到望月台的凭栏边。
婉芙错愕抬头,不知这刘宝林又打什么主意,偏她还装得一脸憨傻的无辜模样。婉芙自诩做戏高手,在刘宝林面前竟也甘拜下风。
因刘宝林一席话,在场嫔妃才开始打量起婉芙。鬓发间并没有宁贵妃那般张扬明艳的翡翠珍珠做点缀,一支梨花并蒂簪斜斜簪入发髻,细眉如柳,明眸如波,那件昂贵的狐裘裹身,只露出女子一张娇媚的脸蛋,清纯娇媚,愈发衬得人摇曳生姿。
泠才人生了一张勾人摄魄的面孔,并不妖娆,却乌云堆鬓,杏脸桃腮,犹似海棠醉日,勾去了人心神。
不怪乎这张脸会得圣宠。
第45章
婉芙察觉到暗中打量她的眼色, 她捏紧了手中帕子,弯起唇,只避不答:“嫔妾从前只听`闻阑边不见蘘蘘叶, 砌下惟翻艳艳丛’。曾心神向往, 而今是借了许答应,见到这金灯花,一饱眼福了。”
许答应自请了这些人来, 不是受奚落, 就是受嘲讽,终于听了一句舒心的话, 看向婉芙的眼神和善了许多。
许答应虽是缓了脾气, 但旁人听婉芙这一句奉承,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心道,那日泠才人敢打宁国公夫人,还以为有多大的胆子,如今来看,也不过是一见风使舵之人罢了。
嫔妃眼中鄙夷毫不遮掩, 陆贵人冷看一眼,正欲开口,衣袖被人牵动,婉芙朝她极轻地摇了下头, 她这才抿唇作罢。
望月台中围满了嫔妃,二人这番动作不动声色,还是落入一人眼中。
皇后微微合唇, 淡淡掠了了一眼,目光停留在陆贵人身上, 若有所思。
已是站了许久,还不见皇上人来,有人便坐不住了,看不上许答应的得色,嘲讽道:“兴许皇上不过随口一说,就叫许答应记在心上了。”
“是呀,说不准,皇上早将这事忘了呢!”
她们这些人留在这,明面是许答应相邀,实则心里都巴着见到皇上,等了这么久,还不见皇上过来,便忍不住又酸又挤兑地说起了闲话。谁会相信皇上真的宠爱没有容貌家世的许答应呢?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揣着的龙种罢了。
许答应被三言两语说的,脸上也有了怒容,遣来身边的小太监,去乾坤宫询问。
等的久了,这望月台又没坐的地方,于养尊处优的主子而言,渐渐站得腿酸,不耐烦起来。
许答应也站不住,不想跟这些个见风使舵,心怀鬼胎的人一处,兀自去了凭栏,想到泠才人说得让她舒心的话,便也便那人走了过去。
婉芙可不想离后宫有孕的嫔妃太近,眼见着许答应过来,她拉了拉陆贵人的衣袖,转身要走,刚迈上两步,皇后看向她,笑着开口,“泠才人倒是跟许答应说得上话。”
“娘娘说的是,怪不得泠才人讨皇上喜欢。”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许答应就走了过来。
婉芙眼神闪烁,她可没有附和许答应的意思,皇后把许答应与她拘在一处又是何意。
没等她深想,许答应一惊一乍地呼出声,“泠才人这发簪好生别致,我倒是从未瞧见过。”
婉芙发髻簪的是一支碎玉红珊瑚珠钗,勾着银线环,打远瞧并不起眼,走近才能发现个中玄机。这是皇上赏她发簪中的一物,她觉得好玩才戴着,不想竟着了人眼。
许答应这般说,其他人便也颇有兴致地走近来看,都堵在了凭栏一处。
婉芙眼皮跳了下,不想再待下去,正欲屈身跟皇后请辞,背后一道力气,不知谁推搡她一把,前面就是正倚着凭栏的许答应,婉芙瞳孔微缩,脸色煞白,她这般撞过去,许答应腹中龙种焉能无事。
刹那间,只听耳边一声惊呼,有人似是要扯住她的衣袖,却终究没有拉住,婉芙咬紧了唇,脚踝一转,紧闭着眼朝旁边的凭栏撞了上去。那凭栏年久失修,一声刺耳的松动,转瞬间,腰身便随着那横着的黄花梨木,重重跌入了湖中。
“泠姐姐!”
“主子!”
紧接着,湖里再次炸出水花,陆贵人也随之跳了下去。
“主子!”
“愣着做甚,快下去将陆贵人和泠才人救上来!”皇后沉声发令,围在台上的嫔妃都看傻了眼,吓得忙向后退,生怕惹上自己。个个噤若寒蝉,觑着湖中掉下去的两人,没再方才拈酸的喧哗。
许答应吓呆了,眸子直直地看向湖中挣扎的女子,抓紧了贴身宫女的手臂,“雪茹,方才泠才人……”
“主子。”雪茹轻轻拉她,方才情形她看得清楚,泠才人不知怎的,突然向主子扑了过来,若非泠才人狠得下心撞向凭栏,只怕现在落到湖里的人就是主子。但皇上不在,那人不明是谁,此时不宜声张。
……
銮舆缓缓行近,李玄胤阖眼靠着软椅,避风的垂帘隔绝了寒风,远远杂乱的动静,吵得他不耐地拧起眉。
李玄胤指骨叩叩了椅沿儿,“前面吵什么?”
陈德海冷不丁被发问,忙应下声,遣人快去看看。
这日早朝,政绩考核的折子拟下,朝廷便掀起了议论之声,甚至有几个不愿的大臣,宁可丢了乌纱帽,请皇上收回成命。
那几个大臣,都是皇上御极的功臣,不能这么快处置了,免得伤了人心。就这般,半推半就,政绩考核的新令只下了一半,剩下的要紧之处,有待商榷。
皇上是铁了心要颁布新政,这召令拟了数月,皇上自不会轻言放弃,只是要拔了那几个铁钉子,还要费些心力。
皇上脸色冷淡,陈德海可不敢轻易招惹。
本是没多远的路,探信的小太监很快跑回来,陈德海一听,吓得头顶的三山帽差点掉下来,心惊胆战地到銮舆侧复命,“皇上,是泠才人和陆贵人,从望月台掉下来,落水了。”
“什么?”李玄胤声线沉寒,吓得陈德海愈发心惊肉跳,下一刻听皇上吩咐停辇,蓦地銮舆的帐帘掀开,李玄胤脚步急快,朝望月台行去。
陈德海也不知那边怎么回事,抹了把脸,才发觉出了一层冷汗,赶紧遣人去备炭炉姜汤,送到望月台,吩咐完扶稳帽子,惶恐地跟了过去。
……
冷。
无尽的赤寒包裹着婉芙,砭入肌骨,强烈地窒息感夺去她的呼吸,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要活下去,可是她好累,湖水太凉,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捆住了她,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她不甘心。
宁国公府未倒,江铨尚是公侯,刘氏母女逍遥快活,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
“泠姐姐……泠姐姐……”有人在叫她,婉芙眼皮微动,费力地掀起眼,片刻,猛呛了一口水。
眼中透进一线光晕,她看不清那人脸,全身像掉进了冰窟中,僵硬着,勉强动了下指尖,发白的唇轻轻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忽地,婉芙被一道大力打横抱起,源源不断的热气裹住了全身,才觉出,自己还活着。
她渐渐看清了那人,鼻若悬胆,面如刀裁,是九五之尊的君王,唯一可以帮她除掉宁国公府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该如何博得男人同情,如何讨好他,一直宠着自己。
所以,她很快缩到李玄胤怀中,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颤抖,眸中泪水肆流,如线似的往下掉,砸到胸怀,扯得心口疼,恨不得让人替她承受这痛苦。
“皇上,嫔妾好冷,好冷……”
陈德海几乎是小跑着跟上皇上,赶到时不断地喘着粗气,他是御前的大太监,也算半个主子,杂事都交给小太监做,养尊处优得久了,这一路小跑还真累得够呛。
赶到时,只见皇上先前披着的鹤氅此时裹到了泠才人的身上,严严实实避着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而皇上的脸色比泠才人还难看,阴沉得可怕,他从未见过皇上露出这般吓人的脸色,即便当年知道应嫔那档子事,也不曾有过。
他赶紧避过身,正欲跟上去,只见皇上微顿了脚步,吩咐,“给陆贵人披件衣裳,备皇后仪仗送陆贵人回去。”
陈德海忙应声,一听后面的话,吓了一跳。后宫里有仪仗的主子,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娘娘,赵妃,庄妃今日不在,确实只能是皇后娘娘。
陈德海心中苦叹该如何去跟皇后娘娘说。见陆贵人叫一堆宫人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浑身滴水,十分狼狈。不敢耽搁,让小太监捧着手里的斗篷,快步送去给陆贵人。
望月台只是一处观景台,离得最近的宫殿也要走过两条宫道。
婉芙被李玄胤抱进了銮舆,厚厚的垂帘落下,遮挡住外面的寒风。婉芙不断缩在男人怀里,汲取着热量,她好冷,冷得快要死了。这般想,便也委屈地说了出来,哭得一抽一抽,呜咽着。
“皇上,嫔妾是不是快死了……”
李玄胤厉声斥责,“说什么胡话!”
婉芙这时只感觉男人很凶,阿娘和舅舅们都会哄着她,从未这般厉声训斥,本就难受,听着男人斥责,愈发委屈。
身前一凉,是李玄胤将她衣扣解了,很快剥去了外衫。
“皇上做甚?”婉芙很冷,声音跟猫似的弱,打着颤。
李玄胤绷住下颌,心头盛着一股莫名的火,个中滋味,于多年运筹帷幄的他而言,实在陌生。他眼色稍暗,下意识不想去深究那股牵动他的情绪。
“你要一直穿着这身湿衣裳?”男人脸色不好,难看得厉害,婉芙默默闭了嘴巴,止住了哭声。
只是,这光天化日,虽在遮挡严实的銮舆中,但剥得这般精光,还是让她脸上生出一丝羞赧,幸而寒意未退,瞧不见绯色。
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婉芙偷偷抬眼,只见男人的黑眸正盯着她那处看,眸色晦暗不明,那处沾了水,不知是何等娇嫩欲滴。婉芙顿时忘了所有的惊忧,又羞又恼,脸埋到男人胸怀,“皇上,嫔妾好冷!”
李玄胤轻咳一声,这才正回脸色,为她裹紧了鹤氅。
紧跟着,炭炉、羹汤,一溜烟地送进来,都是李玄胤伸手去拿,婉芙自始至终未抬眼。
銮舆内多生了一盆炭炉,这女子还缩在他怀里,李玄胤端着那碗羹汤,睨向怀中的人,“起来自己喝,还等着朕喂你?”
“嫔妾冷,端不动。”怀里女子闷着头,说话软乎乎的,带着点鼻音。
李玄胤拨了拨拇指的玉戒,不想惯着这人,正欲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掌心倏然触到冰凉,微顿了下,那瘦弱的肩膀尚在不停颤抖。
已是入冬,那湖水结了一层薄冰,有多冷,可想而知。
李玄胤掌心捂着她冰凉的肩头,指腹摩挲两下,声音甚至带了上了从未有过的轻哄意味,“坐起来,把姜汤喝了。”
婉芙这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手臂却依旧挂在李玄胤腰上,她身量太小,小小的一团缩在男人的鹤氅里,又娇又弱。
“嫔妾手没有力气……”这人极为委屈地撇了撇嘴,快要哭出来。
李玄胤不禁头疼,还从未有人敢让他伺候,不可否认,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他确实有几分心疼。
调羹在碗中搅了搅,一勺一勺地喂入婉芙嘴里。李玄胤哪会伺候人,一勺接着一勺,婉芙应接不暇,被呛了一口,下一勺过来时,蓦地避开脸,不满道:“皇上慢些,嫔妾吃不下了。”
李玄胤额头突突跳着青筋,快被她气笑了,欲发作时,这人软绵绵地腻着他胸怀,“皇上,嫔妾真的半点力气都没有,您可怜可怜嫔妾。”
李玄胤冷睨她那双紧紧缠着他腰身的玉臂,哪里冷,他看她分明是要无法无天了。
“嫔妾还想喝。”怀里的人乖乖地张开小嘴,明眸含波,期待地看着他。
李玄胤被她闹得这气不知该如何去发,只寒着一张脸,任命又喂了她一勺。
一碗姜汤见底,婉芙才觉捡回了一条命。
她乖顺地依偎着男人,李玄胤握了一把湿漉漉的青丝,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拿出干净的帕子,再次认命地为她拭干乌发。
婉芙仰起小脸,入眼是皇上紧绷的下颌,她弯了弯唇,窝在男人怀间,黏糊糊道:“皇上待嫔妾真好。”
李玄胤指腹捏了把她的脸蛋,眼神似是颇为嫌弃,冷声嗤道:“闭嘴。”
这女子没半点规矩,只会得寸进尺!
第46章
婉芙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忽地,她眉心一蹙,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腹下汩汩的热流涌出, 婉芙根本顾不上羞赧,低喘着气,如虾米一样缩成一团。
李玄胤以为她还要闹, 隔着鹤氅打了掌她的臀儿, “又乱动什么?”
“疼……”婉芙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手死死抓住了龙袍的衣角, 呜咽的声音几近于无。
李玄胤终于察觉不对, 掌心贴她的身,触手寒凉如水,“怎么回事,哪里疼?”
“肚子……”婉芙极为费力地开口,手心紧紧捂住小腹,那股热流愈演愈烈,“嫔妾……”她喘息一口气, 断断续续道,“嫔妾好像……到月信了……”
时下,女子月信被视为污秽之物,因此, 婉芙极不愿意在皇上面前这样,尤其她还除了衣裳,若是让男人不喜……但她实在是太疼了, 疼得让她直不起腰。
“是这处疼?”小腹贴上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指腹下, 触到一片濡湿。
李玄胤微顿。
婉芙羞得埋住脸,顾不得疼,要拿走男人的手,“皇上,脏……”
男子总是忌讳这个,何况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李玄胤盯着她苍白的脸色,未动,回握住女子乱动的手心,另一只手缓缓揉动她的小腹,掌心温热驱散了凉气,动作温柔。
他淡淡开口,“无事。”
御驾亲征之时,在疆场上见惯了杀戮,脏污的鲜血,相较而言,她这些,不足为提。
婉芙一怔,眼睫颤了两下,眸光轻轻看向男人的脸,皇上一向喜行不怒于色,并不能看出什么。她微微敛下眼睫,合紧了唇。
……
到金禧阁,太医早已赶了过来,婉芙颤着身子,只裹一件鹤氅,缩在李玄胤怀中。
旁人一眼不敢多看。
刚迈进门槛,婉芙余光瞥见候着的何太医,扯了扯李玄胤的衣袖,“皇上,陆贵人那边……”
陈德海很有眼色地去回话,“主子放心,皇上已吩咐奴才安排妥当了,保准还主子一个全全乎乎的陆贵人。”
婉芙扬出一笑,不禁松了口气,这才埋回男人怀里。
李玄胤低眼看着这人黑乎乎的发顶,她倒是与陆贵人情谊深厚。那时他抱起她,根本未想起另一人,是她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分明冷的不行,还要提醒他陆贵人也落了水,这才有了他后面的吩咐。
不知这女子是聪明还是蠢笨,在后宫中竟敢与其他嫔妃这般交好。
吟霜斋距望月台要远,是以,皇后亲自吩咐将陆贵人一同送到储秀宫。陈德海早安排好了两位太医,陆贵人一进了偏殿,太医就赶紧进去诊脉。
金禧阁有皇上守着,皇后就去偏殿看了陆贵人。
陆贵人前不久刚过小产,身子正弱着,猛地碰了冰水,身子骨便愈发得差,一连咳了好些声。
“高太医,陆贵人身子如何?”皇后忧心地发问。
“回娘娘话,陆贵人小产后体虚,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又落了水,身子大有亏损。臣尽力开出方子调养,只是陆贵人日后子嗣……怕是艰难。”高太医硬着头皮,将最后一句说完。
他在宫里伺候有段日子了,怎不知后宫主子立足,正是靠着龙裔,一个不能生育龙裔的嫔妃,也就彻底断送了前程,他说得愈发小声,生怕这句话让主子动怒发作。
皇后眼神复杂,担忧地看向靠在引枕上,气若游丝的陆贵人。
帷幔中传出女子两声轻咳,嗓音嘶哑,“有劳太医。”
皇后拂了拂手,让高太医下去开方子。
“是本宫一时不察。”皇后坐到床榻边,叹息一声,握住陆贵人的手,“你与泠才人姐妹情深,本宫甚是欣慰。眼下皇上在金禧阁看望泠才人,想必稍许就过来看你,本宫也好去向皇上请罪。”
陆贵人掩唇的动作微顿,眸子敛了敛,咳得猛了些,胸腔震颤,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嫔妾失仪,娘娘勿怪。”
皇后缩了下手,捏着帕子温和地笑了笑,却没再碰她,只是关切道:“咳得这般厉害,不如本宫传太医回来,再给你看看。”
陆贵人虚弱地笑了下,“多谢娘娘好意,嫔妾自己身子自己清楚,娘娘不必再多费那个心思了。”
“高太医虽是宫中御医,倒底资历浅些,不比何太医。不知何太医这时给泠才人看完没有,本宫去遣人催一声,快些过来。”皇后说着,招来人,去金禧阁请何太医来一趟偏殿。
陆贵人眼眸微动,并未阻止。
皇后看一眼搭在红木架上滴水的狐裘,可惜道:“这般精致的衣裳,怕是毁了。本宫私库里倒是有一件比这好的,若搁置着,白白积了灰尘,明日本宫让人给你送去,也算是有物尽其用。”
最后四个字,皇后说得意味深长。
陆贵人低垂着眉眼,帕子抵了抵唇角,脸色淡淡,只一瞬的功夫,神色便如常,像不懂皇后的意思,抬眸间,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继而不知所措,“狐裘珍贵,嫔妾实在不值。”
“这有什么值不值的。”皇后面容温和,“本宫执掌六宫,念你丧子,理当多有照顾。”
陆贵人落下一滴泪来,垂了眼眸,“嫔妾多谢皇后娘娘。”
……
泠才人和陆贵人双双落水,望月台上站着的嫔妃各自心怀鬼胎,即便这事与自己无关,也不免好事一回。毕竟没了受宠的泠才人,说不定自己还能入皇上的眼。
然,谁能料到,就这么巧,皇上竟然过来了。不仅来了,还亲自将自己的鹤氅披到泠才人身上,将人抱上了銮舆。
嫔妃们在嫉妒之余,又心生出一阵惶恐,她们不是没有眼睛,泠才人好好的,怎么就那么莽撞朝许答应扑了过去,也就这么巧,那凭栏受了撞击,竟生生断裂,分明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那人在背后算计好了,要么许答应葬送一子,要么泠才人没一条命,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这节骨眼儿,皇上去了金禧阁,她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不一会儿,从未来过外客的金禧阁内殿,站满了人。
到来的嫔妃们纷纷打量这离乾坤宫最近的宫所。眼瞧着里面的金镶玉器,鱼鳞贝阙,那股嫉妒酸楚又冒出了心头。
做甚泠才人这般好命,一个庶女奴才出身不说,一上位就是有封号的常在,还住在这她们求也求不到,离皇上最近的宫所。当初嚣张如宁贵妃,可是也曾张口跟皇上要这储秀宫,奈何早被庄妃看了去,不知怎的,皇上就拒了宁贵妃,庄妃喜清净,是以,这些年,储秀宫只有主宫一位主子,而今又多了一人。
便是谁听了,都是要嫉妒。这后宫之争,瞧着是争权势,争龙裔,说白了还不是争皇上的宠爱。三年一选秀,花儿似的女子一茬一茬地进宫,女子容颜本就短暂,而今就这般白白逝去,却连圣宠都未得着几回,愈想愈气,对泠才人也愈发嫉恨。
只恨那水还不够冷,没让泠才人永远沉在湖底。
……
千黛煎好了药,端进来,要为婉芙上敷。
帷幔一重拨开,婉芙瞄了眼坐在床榻边的皇上,轻拉了下男人的衣袖,小嘴撇着,“皇上,嫔妾要敷药了。”
李玄胤反握住那只柔荑,让她莫要乱动,凉凉看她,“怎么,还要朕给你上药?”
“嫔妾可没有那个意思!”婉芙大吃一惊,连忙摆头,且不说她怎敢支使皇上干种事,就是那敷药的地方,要除去亵裤,实在令她羞耻。这青//天//白//日的,即便两人又那层关系在,倒底不一样。
婉芙连连摇头,眼似铜铃,眸子又惊又诧,雪亮无辜。
李玄胤没忍住,捏了把她的脸蛋。
他本也没想给她敷,他是君王,总不能一直做那些奴才做的事。更何况,见她这样,他倒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做些什么。
遂站起身,拂袖出了殿外。
就着尚且温热的药草,敷到婉芙的小腹,顿时驱走寒凉,舒服得婉芙直哼哼。
“千黛,再往上一点……对,就是那里,好热呀……”
李玄胤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人的胡言乱语,只觉口干舌燥,腹下发紧,脸色越来越黑。
陈德海候在皇上身边,瞧着皇上脸色愈发难看,以为是忧心泠才人落水一事,斟酌开口,“泠才人身子骨弱,太医说须得修养一段日子就能好了,皇上不必过多担心。”
他将落下话,就见皇上凉飕飕看他一眼,极不耐烦,“就你话多!”
陈德海:“???”
皇上盛怒,他倏地垂下脑袋装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难不成,皇上不是担心泠才人么?那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里面又一声女子的轻口今,李玄胤拂袖,不想再听下去,阔步出了内殿。
外殿站着的嫔妃,见皇上出来,停了叽叽喳喳的话头,纷纷面露忧色,“泠才人坠入望月湖,嫔妾们担心不已,不知泠才人眼下如何了?”
说着,那些能装模作样的嫔妃,竟捏着帕子抹起了眼泪,以示诚心。旁人见了,即便哭不出来,一狠心掐上大腿,瞬间红了眼眶,一时间,外殿内穿出哭哭啼啼的女子抽咽之声。
陈德海听着,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再觑向皇上脸色,果真甚是不好。
后宫主子们,演起戏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去时,分明见那些主子在望月台上事不关己地站着,甚是有的毫不遮掩露出看好戏的神色,巴不得泠才人出事,眼下这般装模作样,真当皇上看不出来?
且不提泠才人落水身子可安否,就是说泠才人为何落水,其中这些主子定然脱不了干系。
泠才人受宠,却不像宁贵妃那样有颇高的家世地位,又是奴才出身,后宫连奴才都是踩高捧低的,这般无依无靠,若再无人指正,死了死就死了,谁会在乎。
皇上本就薄情,待有了新人,将泠才人忘却,这泠才人才是真的惨。幸好命大,又有陆贵人相救,才算无事。
李玄胤眼眸微眯,扫了眼站在外殿的嫔妃,随意点了一人,“你说,泠才人为何会落水。”
“嫔……嫔妾?”刘宝林愣愣地拿指尖指着自己,见皇上脸色不耐,不敢耽搁,越过众人,屈了屈膝,手心捏紧了帕子,眉眼迟疑,稍许才开口,“回皇上,说起起因,还要是源于许答应。”
“皇上,嫔妾……”许答应一听刘宝林张口就提到自己,心下一急,立马站了出来,刚起个话头,李玄胤就抬手止住了她,许答应憋下话,使劲扯了把帕子,心中赌气,这叫什么事啊!
李玄胤淡淡道:“继续说。”
不知为何,陈德海在皇上这句话中,听出了风雨欲来之感,头皮都麻了起来。若从许答应说起,那这事不必想也知,是有人利用了泠才人,来谋害许答应腹中的龙种,可真是用心良苦。
刘宝林被吓得手心一抖,扑通就跪了下来,“皇上恕罪。”
“今儿散了请安,嫔妾们从坤宁宫出来,突然被许答应身边的宫人请去,说是要看金灯花。许答应有身孕,嫔妾们不敢不照顾着,遂都去了望月台。嫔妾……”
刘宝林咽了咽唾,声音愈发得小,“上了台,嫔妾与许答应生了几句口角。许答应抹不开脸面,是泠才人忽然开口为许答应解了围,许答应顺了气,便想与泠才人交好,泠才人当时正站在凭栏边上,许答应过去与她说话。”
“嫔妾就看见……看见泠才人忽然朝许答应扑过去,许答应吓得护住肚子,一动也不敢动,又不知为何泠才人忽然脚下转了弯,直直撞向了凭栏,刚好那凭栏就断了,才让泠才人跌入湖中。陆贵人见泠才人摔下去,许是为救泠才人,才跟着跳下去。”
刘宝林哆哆嗦嗦地说完,事实就是如此,可其中的细枝末节却没有那么清楚,譬如插话的璟嫔,还有泠才人鬓间的发簪。旁人听到耳中,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但没人去纠个中错处,毕竟当时不止刘宝林一人挤兑了许答应,刘宝林这般说,只扯进了自己,倒是识时务。
“皇上……”璟嫔骤然开口,旁人的眼光都看了过去,璟嫔上前,福了福身,眉心微蹙,“嫔妾记得,当时离泠才人最近的只有陆贵人。”
她这句话落下,可是惊起了波涛,谁不知陆贵人难产,是泠才人开口求皇上保下了陆贵人一条命,此后陆贵人便与泠才人走的最近,两人几乎是同进同出,若说陆贵人陷害了泠才人,首先,这原因是为何?
皇上对陆贵人情谊淡淡,若无泠才人在旁边说和,皇上怕是将吟霜斋忘了,陆贵人陷害泠才人有何好处,根本是于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话也不能说得太过绝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陆贵人是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见不得泠才人受宠,心生嫉妒了呢?毕竟这满后宫,挑出十个嫔妃,里面得有九个巴不得泠才人不好过,死了倒也干净。
璟嫔说完,又有一人站了出来,福过礼,与璟嫔一般的忧色,“嫔妾也可作证,刘宝林并无虚言,当时嫔妾们都在等着赏金灯花,泠才人往日便与嫔妾们不亲近,只与陆贵人在一处说话。”
陈德海心底一咯噔,这泠才人和陆贵人都不在这,是非黑白,岂不是这些人的一面之词,后宫里有几个嫔妃见得泠才人好过,万一是陷害,岂不断了泠才人与陆贵人的情分,即便是没断,过了这件事,两人也少不得隔阂。
他悄悄抬眼,扫了一圈,并未见中宫那道人影,心底思量,皇后不现身,倒底是有意让这些人往陆贵人身上泼脏水,还是因着别的呢?
依着三年前那桩事,他更信了前者,皇后娘娘从不希望,后宫中的嫔妃之间来往过多。
他默默垂下头,一无所知似的,候在皇上身侧。
见情势如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话,不管有的没的,七嘴八舌地道陆贵人的不是,好像真相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内殿一道含娇细语的声音传出,“皇上要问,何不直接问嫔妾,白白让这些人颠倒是非,净往陆贵人身上泼脏水,嫔妾都听不下去了。”
内殿的女子款步姗姗,因落了水,为她添上一分弱柳扶风的病态,鬓发斜斜挽在脑后,略带苍白的小脸上散落几缕碎发,虽是在病中,却依旧是雪肤花貌,面赛芙蓉,衬得满殿的莺莺燕燕,瞬间黯然失色。
她有千黛搀扶着,行动间有因腹痛而生的僵硬,每走一步,那张小脸就愈发苍白。
“胡闹,你病弱,不好好在里面歇着,跑出来做甚?”李玄胤斥责一句,见那人一阵风就能吹到似的,倒底不忍,上前扶了一把。
最让人伤心的不是泠才人千娇百媚的姿容,而是皇上对泠才人毫不遮掩的包容与宠溺,试问满后宫,有几人能得皇上这般怜惜。
婉芙丝毫不在意那些嫔妃眼中的嫉妒酸楚,她平日低调着,就怕遭了人算计,千防万防,却还是没防住。倒也是,既得了圣宠,有几人能从中成功脱身?既然她们想斗,那她奉陪到底就是了。
婉芙眼眸一低,生生挤出泪来,扯着龙袍的衣角就不放手,抽抽噎噎,梨花带雨,让人极为心疼。
“嫔妾无故落水,皇上不为嫔妾做主,嫔妾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说什么?朕若不为你做主,现在又是在做甚?”李玄胤眉心一跳,将死抓他衣袖的小手扯下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第47章
婉芙哼唧一声, 被男人甩开的手又抓了回去,委屈巴巴道:“皇上还说为嫔妾做主,让嫔妾拉一下都不行。”
拉他与为她做主有何干系!
若非顾忌她的脸面, 他倒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没脸没皮的女子。
这副情形, 落入旁人眼中,心下不住地发酸,皇上对后宫冷淡, 何时与人这般亲近过。
若说亲近, 似乎三年前也见过这番场景,众人的目光, 若有似无地落向人群中的应嫔, 一个新人,一个旧人,皇上显然另有新欢,将旧人忘得一干二净。
应嫔这时,又该有怎样的神情呢?可惜并未如她们所想的那样,应嫔脊背挺直,神色清冷, 丝毫没有悲戚可怜的难堪。
没看上好戏,嫔妃们便兴致寥寥。
李玄胤倒底是没再拦她,任由她随意扯着龙袍的金线衣袖,只是面容冷淡, 旁人瞧着大气也不敢出,偏偏旁边的女子泰然自若,甚至有心扯着龙爪的金珠子。
“璟嫔姐姐方才的意思, 是怀疑陆贵人推了我?”
婉芙弯唇发问,那清澈无辜的眼, 藏住了所有阴谋算计的心思,险些将人骗去了。
璟嫔略一迟疑,微微抿起唇,“那时只有陆贵人离你最近,我才有心怀疑。皇上既然要查清,我只是说出猜测罢了,泠才人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婉芙冷笑,好一个无话可说,她当真看清了么?当时许答应要看她头上的钗环,这些人便都挤了过来,连她都未看清,离得最近的人是谁?这些人就一口咬定是陆贵人?无非是见不得陆贵人与她交好,要除之为快罢了。
“许答应呢?我是被人推着,朝你扑了过去,你可看清推我的人是谁?”
许答应冷不丁被点到自己的名字,神情一震,当时大半的人都围了过去,跟在她身边的人不少,她哪有那个闲功夫去注意。
许答应无措地摇了摇头。
“既然都装眼瞎,不承认,不如去偏殿问问陆贵人怎么说。”应嫔忽然站出来说话,眉眼并不如平日的温和,添上几分冷淡。
婉芙讶异应嫔会忽然开口,她余光瞄向皇上,默默松了抓他的衣袖。
最初这人拉他不放,李玄胤从不耐到习惯,骤然感觉这人松了手,挑了挑眉,瞧着她可以错开的距离,了然,是因为应嫔。
李玄胤没说什么,让宫里的奴才扶好她们主子。
……
偏殿
陆贵人刚小产没几月,身子要比婉芙弱,此时全身的寒意未退,一声一声地闷咳,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何太医把过脉,道:“贵人主子是忧思过重,加之体寒,才会生咳不止。臣虽有方子调养,但望主子能疏通心绪,莫要心气郁结,方能早日痊愈。”
何太医的话与陆贵人猜测相差不离,陆贵人道了谢。
皇后掩了掩她的被角,不知有意无意道:“那个龙裔,确实苦了你了。”
陆贵人低眼不语,咳了两声,嗓子干哑,“嫔妾已无大碍,娘娘守在嫔妾身侧,嫔妾实在心中有愧。天色不早,娘娘回宫歇着吧,想来大皇子也离不得娘娘。”
皇后淡淡一笑,扶着宫婢的手缓缓站起身,“本宫明日让人将狐裘送去吟霜斋。坤宁宫冷清,你刚丧子,若是喜欢不如来看看大皇子,好有个慰籍,本宫也能寻个人说话。”
陆贵人提了提苍白的唇线,抵唇又猛咳两声,“嫔妾病中,若给大皇子过了病气,就是嫔妾罪过了。”
皇后垂眼看着虚弱的陆贵人,没再相邀,抬步出了寝殿。
待皇后离开,陆贵人止了咳嗽,手心抚了抚胸脯,眉心蹙起,若有所思。
她并未觉错,皇后想要拉拢她。
一个再不能生育,却仇恨后宫两位宠妃的人,确实是一颗好棋子。更何况有她与泠才人的干系,皇后怕是打这主意已经许久了。
陆贵人深思之时,殿外柳禾急步进来,附耳过去,“主子,皇上来了。”顿了顿,她又添上一句,“还有好些嫔妃主子,跟着皇上一同到了偏殿。”
陆贵人轻抿唇角,竟来得这般快。
她掀开衾被,“扶我起身。”
“主子这是做甚?主子救了泠才人,又身在病中,不去接驾,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
柳禾听主子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实在心疼,眼圈酸楚。泠才人本就会凫水,再不济还有奴才下去救,主子何必自己以身犯险,落下这一身病,日后还难再有孕。
“礼数不能废。”陆贵人连咳两声,裹着厚厚的披风,在柳禾的搀扶下,出了寝殿。
李玄胤正从外进来,陆贵人屈膝福身,“嫔妾见过皇上。”
“你身子弱,不必见礼了。”话是这么说,可李玄胤并未有扶她的意思。陆贵人本也没指望皇上会扶起自己。
她谢恩过,正欲起身,一双细软的手托住了她,她眸色微动,抬起眼,看见扶她女子蹙紧的细眉,以及那眼眸中毫不遮掩的关切,“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太医怎么说?”
陆贵人喉中发酸,避开了她的眼,借着力道站起来,“休养几日就好了,泠姐姐不必担心。”
“泠姐姐脸色也这般苍白,何必跟着过来。”
婉芙凑近,错身的功夫,低声道了几个字,陆贵人眼眸倏地怔住,微抿下唇,“泠姐姐……”
那只带着温度的手很快回握住她。
她心头一怔,一滴泪珠吧嗒落到袖口,她使劲儿眨了下眼,才将那泪迹遮掩过去。
“皇上是要问嫔妾,可看清了推泠姐姐的人是谁?”陆贵人抬了眼,目光在跟随进来的嫔妃身上一一掠过,喉中一阵痒意,她捏紧帕子抵唇猛咳了两声,视线最后落到那一人身上,“沈才人,你还不承认吗?”
“你!你胡说什么?我与泠才人无冤无仇,怎会去推她!”
沈才人手心一紧,急着步子到李玄胤跟前,重重地跪下身,“皇上明鉴,嫔妾不曾去推泠才人,怎能凭陆贵人三言两语,就往嫔妾身上泼脏水!”
“何况,在场那么多姐妹都不曾看见,怎就陆贵人看见了,陆贵人分明是信口雌黄!”
“皇上,嫔妾无半句虚言。当时许答应邀各宫嫔妃聚到望月台赏花,嫔妾与泠姐姐到望月台,就听许答应与刘宝林生了口舌,是泠姐姐为许答应说了话。许答应才对泠姐姐亲热,非要说姐姐头上发簪精致,惹得旁人都争相过来,挤到一处。泠姐姐不防备,被站在后面的沈才人推了一把,才朝许答应扑去。”
陆贵人边咳嗽着,边跪下身,“嫔妾这次落水,已经不能再有身孕,本没什么好失去的,没有理由去冤枉沈才人。”
她一句话惹得旁人震惊,婉芙怔住,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嫔妾,嫔妾怎么会去推泠才人!”沈才人急于辩证,见皇上疑心于她,身子蓦地一抖,慌乱中,朝站在一旁的皇后哭着爬过去,“娘娘,真的不是嫔妾,嫔妾伺候了娘娘那么久,求娘娘救救嫔妾!”
沈才人砰砰地叩在地上,涕泗横流,面色惊惶,甚为狼狈。
皇后叹息一声,眼神悲悯,却有无奈,“本宫虽是你旧主,可也是六宫之主,怎么能顾念旧情,就任由你在这后宫兴风作浪,谋害嫔妃龙裔?”
“可不是嫔妾做的啊!嫔妾怎会去推泠才人!”沈才人百口莫辩,见皇上皇后似乎都认定了是她,恐惧顿生,颓然地瘫坐在地,稍许,狠狠朝陆贵人看过去,“分明不是我,你为何要诬陷于我!”
沈才人蓦地爬起身,朝陆贵人狠扑过去,伸手就要掐住陆贵人的脖颈,目眦欲裂,“是谁让你陷害于我?分明不是我,为何要陷害于我!”
所有人都被沈才人这一举动吓到,陆贵人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又青又紫,婉芙惊到,忙唤人去将沈才人拉开。柳禾吓得泪水簌簌流下来,用力去掰沈才人的手,“沈才人,沈才人快送开我们主子!”
其他宫人手忙脚乱地去将沈才人拉开,沈才人挣扎着,又踢又踹,拼命摇头大喊,“皇上,真的不是嫔妾,嫔妾从未做过这事,嫔妾不认!”
沈才人被拉出了偏殿,凄厉哀嚎的声音却连连回响,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唏嘘,见了鬼一样,瞧沈才人这样,好似真的不是她推的泠才人。
可陆贵人却一口咬定,就是沈才人。
这时,陆贵人忽然拂开贴身宫女的手,挣扎着跪到李玄胤身前,眼眶泛红,额头重重叩地,“皇上,嫔妾以性命担保,就是沈才人推的泠才人。”
“谋害龙嗣,蓄意栽赃,其心可诛!”她脖颈被掐出的青紫痕迹,可怖鲜明,刺痛人眼,陆贵人嘴边嘲讽一笑,“皇上若不惩治谋害龙嗣之人,后宫还有何宁日!”
看着陆贵人屈身跪地的惨状,众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谁人不知当初陆贵人意外小产的事。陆贵人这番话,倒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李玄胤沉下脸色,捏紧了拇指的白玉扳指,“将沈才人及其宫人,悉数押去慎刑司,严加审问!”
沈才人眼眸瞪大,拼命呼喊,“不要!不要啊皇上,嫔妾是冤枉的,嫔妾真的是冤枉的!”
陈德海觑到皇上脸色的不耐,哪敢耽搁,立马带两个小太监将沈才人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殿。直到老远,殿内的嫔妃依旧能听到沈才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她们瞄了眼沉冷的皇上,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沈才人是伺候在皇后身边的宫女,曾在皇上醉酒时妥帖伺候,得了才人的位子。可皇上此时是没顾念半分旧情,就把人押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陆贵人垂着眼,扶住宫人的手勉强站起身,她适时提醒道:“皇上,若非泠姐姐舍身保住许答应,许答应此时定然是中了那人的计了。”
众人一愣,陆贵人这是什么意思?泠才人舍身保住许答应不假,可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谁不知弄没了许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死罪?掉水里还能活,没了圣宠,在这宫中才是难熬。
李玄胤看过她,目光冷冷扫过殿内站着的嫔妃,最后停留到旁边的女子身上。
婉芙脸色苍白,虚弱地扶住宫人的手才勉强站稳。触到男人视线,轻咬住下唇,眼眶恰到好处地滚落一滴泪珠,灼烫到男人心里。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移开眼,淡淡开口,“才人江氏,柔嘉维则,温恭素著,护龙嗣有功,特晋嫔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
有陆贵人指证,泠才人落水一事就这么轻易了了结,陆贵人病重,皇上特赐銮舆,送回吟霜斋。嫔妃们离开了储秀宫,但离开时,人人脸色难看。
本想看一出好戏,结果好戏没看到,竟又让那奴才出身的得了便宜!后宫有几人,晋升比流水还快,这还不到一年,从宫女到嫔位,便是潜邸出身的老人,也不见得有泠嫔一般的优宠!
婉芙微怔,尚没缓过神,眼看着殿内没了人,可怜兮兮地朝男人伸出手臂,意思显然。
李玄胤冷嗤,凉凉看她一眼,也没惯着,没再搭理她,兀自回了乾坤宫。
晋升是晋升,可这女子小心忒多,不能总这么纵着她!
见皇上无情地走远,婉芙小脸垮下来,撇着嘴嘀咕一句,由千黛扶着,几乎是弓着身子走回的金禧阁。
秋池脸上大喜,“奴婢恭喜泠嫔主子!贺喜泠嫔主子!”
婉芙弯了弯唇,可下一瞬,小腹疼得她,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千黛见主子疼得嘴唇发白,冷汗都冒出来,愈发自责,“主子既难受,何必亲自出来。”
婉芙眸色微闪,“我若不出来,陆贵人怎知该指认谁?”
倒底是谁做的,皇上自有决断。那人确实隐秘,慌乱中竟无人发现,推给沈才人又何妨呢?
谁让当时沈才人离她最近,沈才人无辜,可她身边的宫人却不见得。沈才人真的不知道身边有别宫人的眼线吗?
她心里清楚,沈才人是怕了得罪,才不敢将那人供出来。那人究竟是谁,她或许不知,但皇上自有算计,皇上若不追究,她便装傻不知道,只是可怜了沈才人,白白做人棋子,又一脚被人踢开。
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陆贵人落水后,竟再也不能有身孕。
……
陆贵人虚弱地下了銮舆,咳得胸腔颤抖,柳禾忙为她裹紧了披风,挡住外面的风寒。
主仆一行进了内殿,柳禾一面吩咐人备上温水,一面让人去内务府多取几提银炭。
“主子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柳禾掩好衾被,将陆贵人裹得密不透风。陆贵人无奈地笑笑,“你这般裹我,让我如何喝水?”
柳禾见主子病成这样,还有心玩笑,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主子这是何苦,何苦舍了自己,也要救泠嫔。”
陆贵人脸色淡下,手心捂着汤婆子,眸光加深。
她并未说谎,当时,她便站在泠姐姐身后,确实看清了,是沈才人身边的宫人下的手,推了泠姐姐一把。
而沈才人,也是看得清楚的,可她未拦着,甚至当作没看见。是以,当泠姐姐悄悄告诉她,让她指认沈才人时,她才会惊讶。不仅惊讶于泠姐姐对她如此信任,更让她意外地是,泠姐姐竟能猜到沈才人头上。
直到,沈才人被拖出去,都没供出自己身边的宫人时,她开始觉出不对,也明白了泠姐姐的用意。
皇上不会动沈才人背后的人,这中间若要牺牲一个,只能是沈才人。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是泠姐姐好算计,还是该说皇上的无情,时至这时,沈才人已被拖去了慎刑司许久,都未传出动静,料想,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
即便泠姐姐差点死在湖里,皇上也未想过为泠姐姐处置了背后的人。若泠姐姐真的死了,只怕皇上也就会惋惜一两日,便有了新人入眼。那人确实摆好了路,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任何损伤。
陆贵人忽然觉得手里这汤婆子甚凉,金雕玉琢的皇宫,也不比她的家中分毫,虽说清贫,却有阖家欢坐在一处,父母和睦,姐姐疼爱,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是她,在看到泠姐姐落水的那一刻,心中想的也是,她若是跳下去,将泠姐姐救上来,最好伤了自己身子,他日泠姐姐得宠,必会顾念自己的恩情。她也不必因泠姐姐救她一回,而小心翼翼,那时,她们二人才算是真正绑在一起,而她今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至于皇后娘娘,她既然得了皇后娘娘看中,又怎会浪费这个机会,总归无论她犯下什么错事,泠姐姐都会保她的。
既然如此,她动一回手又何妨呢?
她使劲搓了搓手心,直到搓得通红,快磨破了一层皮,也没觉得将这双手揉搓干净。
脏了就是脏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
陆贵人惨然一笑,颓然地闭上双眼,眼角闪过一抹泪光。
……
是夜,启祥宫卸灯。
赵妃幽禁多日,请安不见赵妃,众嫔妃们才松口气,往日赵妃在这,唇枪舌战,保不准哪句话说错,就受了责罚。只是这夜,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去赵妃宫中。
赵妃不如旁人所想的那般高兴,她对着妆镜簪发,忽地将鬓间发簪拔出,发狠般掷去了地上,宫人们见主子动怒,哗啦啦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大气也不敢喘。
“废物!这么点小事儿也办不好!竟还叫那小贱人得了便宜!”
灵双从妆匣中抽出一只娇艳的芍药钗环,簪到赵妃鬓间,“皇上喜欢娘娘扮得明艳,圣驾快到了,皇上都未怪罪娘娘,娘娘何必再与那些蠢货计较。娘娘位居妃位,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宫女上位,无家无世的小小嫔妃。”
赵妃心气安抚下来,对镜上了唇脂,不屑地哼出声,“说的也是,一个下贱的货色,本宫何必跟她计较。”
“倒是让许答应走运,保住了这一胎,下回,可就不这么容易了。”
圣驾到了启祥宫,赵妃梳好妆容前去接驾,浮翠流丹,聘婷袅袅,无人可比这奢侈华美。
“臣妾给皇上请安。”赵妃屈下膝,一双眸却看是看向男人,似有羞赧。
李玄胤扶她起身,二人入了内殿。
“皇上今日是得空,不宿在那泠嫔屋里,倒来臣妾这了。”赵妃为人张扬跋扈,在皇上这却是用足了小性子。
陈德海在一旁埋头侍奉,听着这话有点耳熟。像是泠才人才说得出口。这般琢磨起来,发觉泠嫔倒是与宁贵妃颇为相像。
不同的是,泠嫔说话全无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往深了说,就是皇上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赵妃不同,倒底是家世有异,赵妃在外张扬惯了,到了皇上这,也要比泠嫔多一重骄横,脾性太硬,少了点软和。
也不知这两性子,皇上更喜欢哪个。
陈德海在心里瞎琢磨,不敢表现在面上。
李玄胤接过赵妃递来的茶水,是上好的千山针叶,后宫也就只她宫里会有,他抿下一口,将杯盏放到案上,摩挲两下拇指的白玉扳指,眼神漫不经心,“幽禁多日,委屈你了。”
赵妃一怔,看了皇上一眼,红唇启开,“皇上罚臣妾自有皇上的缘由,臣妾不委屈。”
李玄胤淡淡看她,“泠嫔与江贵嫔争执那日,朕罚了泠才人抄清心经。”
“你可愿抄?”
赵妃心头一沉,睫毛颤了两下,眼神闪烁,“皇上这是何意?皇上要罚臣妾,总要有个由头。”
“朕念你这些年从未犯下大错,不想将那些事摆到面上。”李玄胤掀开眼皮,“朕宠着泠嫔,也不会厚此薄彼。你跟了朕许久,若能安分些,年后大封,朕许你复贵妃位。朕可以不管后宫无足轻重的争斗,但不要触朕之逆鳞。”
男人指骨叩到案上,赵妃身子一抖,想扯出一个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皇上已经许她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她该高兴不是吗?可为什么,她这么难过。
在以前,皇上何时跟她说过这么重的话,皇上何时因为一个贱人,而敲打她。皇上的逆鳞是什么?是许答应腹中的龙种,还是泠嫔的性命?她一直沉溺在与皇上的往日情分,甚至忘了,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都怪那个咸福宫出来的贱婢!
赵妃眼中划过一分阴狠,她勉强弯起唇角,泪水却止不住掉下来,可她的高傲,不许她落泪。她别开脸,将那泪水擦去,转回头时,对着皇上提了提唇,却笑不出来,终究不似往日的明艳。
“臣妾省得,臣妾以后不会再犯了。”
第48章
陈德海在一旁听得简直心惊胆战, 后午,皇上亲自去了一趟慎刑司,他并不知晓沈才人说了什么, 但皇上出来后脸色甚是难看, 当夜就让启祥宫卸灯,他还纳闷皇上怎么不去看新晋的泠嫔,反而去了启祥宫, 缘由竟是如此。
他跟了皇上多年, 还从未见皇上对赵妃娘娘发这么大的火。赵妃娘娘受宠,一是因她为人虽然跋扈, 却从不屑用那些腌臜的手段。二是因左相, 左相是皇上老师,始终是王府一党,说白了,赵妃与皇上,也算是青梅竹马,论起情分,比皇后娘娘都深。
……
婉芙听闻圣驾去了启祥宫, 若有所思。刚过了白日的事,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宣宁贵妃侍寝,难不成她落水与宁贵妃有关,而沈才人背后的指使是赵妃?
这么想的确说的通, 也只有赵妃,才会如此嫉恨她和许答应,有本事让沈才人宁愿背锅, 也敢怒不敢言。沈才人心里清楚,就是说出来, 皇上也不会处置了赵妃,更何况前朝有左相在,是圣前近臣,要处置了沈家,岂不轻而易举。
千黛进来为她敷了药,太医开的方子确实有用,敷上一会儿,就没那么疼了。
秋池捧着糖水挑帘入内,一勺一勺地喂给婉芙,婉芙懒洋洋睨她一眼,“想喝糖水自去御膳房拿,做甚盯着这碗不放?”
被主子打趣,秋池脸颊一红,轻咳了声,“奴婢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婉芙不想再喝了,拂了拂手,躺到床榻里。
秋池将糖水端下去,“奴婢不解主子为何相信不是陆贵人下的手。”
婉芙微蹙起眉,很快轻笑一声,指尖戳了下秋池的眉心,“小秋池心思竟这般多了。”
“主子竟打趣奴婢!”秋池哼声,吃得愈发圆润的脸蛋红润至极,像极了画上的年娃娃。
婉芙敛起笑,托腮瞧着剪去的烛芯,漫不经心,“陆贵人把赌注都押到了我身上,怎会甘心让我出事呢?”
她明白陆贵人的意思,陆贵人明白她明白。如今她们二人在这宫里,才真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只不过,她脸色淡下来,皇后也看中了陆贵人……
……
天色已晚,婉芙让千黛去歇下,别在这守着她,千黛依旧不放心,守去屏风外。
婉芙心里计较完陆贵人的事,不禁想,往陆贵人身上泼脏水的璟嫔和刘宝林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沈才人和刘宝林给庄妃娘娘下药的事没了后续,庄妃娘娘又跟她们有什么纠葛?
她长叹一声,滚到床榻里,如此一回,才知宫中人脉的紧要,她入宫日子短,对从前事大多从千黛口中得知,庄妃娘娘深居简出,不理世事,她若想知晓,少不得得在宫里安排些自己的人手。这事急不得,后宫都是人精,她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须得从长计议。
……
许是心事重重的缘故,婉芙翌日醒来,便觉头晕脑胀,脸蛋烫得发红,幸而前一日去坤宁宫告了假,能在金禧阁安心养病。
婉芙迷迷糊糊地被千黛叫起来,吃了小半碗粥,又喂了药。千黛摸她滚烫的额头,要去太医院请太医,婉芙没拦着,她实在热得厉害,不想拿自己身子玩笑。
何太医到金禧阁轻车熟路,开了两副方子,叮嘱千黛用温水擦拭,能退了热度。
这么折腾到晌午,婉芙浑身无力地正欲睡过去,又听千黛唤她,“主子,皇上来了。”
婉芙眼皮子睁不开,一头蒙进被子里,大抵是被皇上惯的,她脾气比刚做答应时长了不少,“说我病了,起不来。”
千黛一脸无奈,生病的主子简直就是孩子脾气,皇上对主子一向宠爱,当也不会在乎主子的失礼。遂正欲出去通禀,就见皇上已经拨开珠帘,入了寝殿。
千黛福过身,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蒙着头的主子,默默退了出去,主子病成这样,皇上大抵不会怪罪。
李玄胤走到床榻边,掀开帷幔,只见里面拱起一团,衾被遮得严实,只露出黑乎乎的发顶。
刚下早朝,又听金禧阁请了太医,这人昨日看着无事,竟病得这么重。
他站了会儿,伸手,将蒙住她脸的衾被往下拽了拽,“盖这般紧,不觉得闷?”
床榻里的女子被男人的一番动作惹得不耐,柳眉颦颦,红艳艳的脸蛋皱起来,哼唧一声,“嫔妾难受。”
瞥见那生着异样红晕的脸蛋,李玄胤皱了皱眉,手背贴到她的额头上,他将从外面进来,身上尚带着寒意,滚烫的热度源源不断传入手掌中,李玄胤眼底一沉,“怎么烧得这么重?”
昨日她那样,原以为是小病小灾,怎病得这般厉害,额头渗出虚虚的汗珠,呼吸绵绵,仿若无力。
李玄胤手掌向下,抚过她的脖颈,腰身,滚烫的热度愈甚,他回头唤人,“陈德海,去叫太医过来。”
千黛适时地出声,“皇上,太医将离开不久,嘱咐奴婢,主子若是发热,用温水擦身即可。”
事实上,在皇上来之前,她正准备给主子擦拭一回,谁知,圣驾突然到了金禧阁,便耽搁下了。
“那就去拿水。”李玄胤沉声吩咐。
宫人们不敢耽搁,稍许,一盆一盆的热水端进寝殿。贴身伺候主子这事,一向都是千黛在做,她心细稳妥,办事周到,深得信任。但千黛再稳重,此时当着皇上的面,除去主子的中衣,还是让她手抖了下。
过了大半年,主子身段渐渐长成,出落得愈发窈窕,丰臀细腰,玲珑有致。肌肤白腻得像雪,夺着人眼。
即便千黛日日服侍主子沐浴更衣,此时见那身段,还是忍不住惊艳。对女子都是如此惹眼,更何况是男子。
千黛根本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主子在月事病中,皇上若是真的疼爱主子,这时就该克制些,不做那些伤害了主子的事。
当温湿的帕子,触碰到那点红豆时,榻里的女子发出一声轻哼。
填满了寝殿所有的暧昧。
千黛听皇上要比往日还低沉的声线开口,“你出去。”
她吓了一跳,匆忙将衾被盖过主子的脖颈,慌乱地跪下,“皇上,主子受了寒,又在月信,身子弱着,求皇上怜惜主子!”
她实在是怕,怕皇上会忍不住对主子做什么。女子这时本就体弱些,更何况主子还不到十七岁,身量未全长成,怎能禁得住皇上……
伺候主子这么久,她早一颗心向着主子,此时一心为主子着想,也不管忤逆不忤逆的,便是皇上现在处置了她,她也不会让主子病就这样就去受宠。
李玄胤淡淡扫她一眼,那眼神压得千黛抬不起头,心头突跳,但她没有退让一步,事关主子的身子,万不能大意。
李玄胤转着扳指,这女子身边倒有忠心的人,他本也没想做什么,“朕有分寸。”
闻声,千黛心头又跳了下,皇上这句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皇上一向不对奴才解释,她清楚,皇上已这般说,自己再不走,就是彻底惹了圣怒。
千黛起身,最后看了眼晕晕乎乎的主子,离开寝殿,却是没走多远,一直在屏风外候着,但凡里面有什么动静,她都听得到。
寝殿内没了人,李玄胤拿起湿帕子,放入盆中,捋起阔袖,揉搓了两把。
衾被掀开,珠圆玉润映入眼中。
天香国色,也不过如此。
李玄胤呼吸一滞。
这般姿容,床笫之间他已不是见过一回,浓情时雪肤生粉,犹如绽放的娇媚海棠,让他沉溺,百看不厌。
李玄胤喉头轻滚,眼眸渐渐晦暗,不禁去想方才承诺过的话,此情此景,他甚至觉得那些话是在自欺欺人,欲盖弥彰,他有分寸,可这些分寸在她这,不堪一提。
许是衾被掀开许久,床榻里的人觉得凉,眼睫翩翩,睁了湿漉漉的双眸,见皇上坐在边上,迷糊地去拉男人的衣袖,“皇上怎么在这?”
大抵是热得脑子都糊涂了。
李玄胤若无其事地拿帕子擦拭她发烫的额头,脸蛋。到了月匈月甫上,动作微顿。婉芙热热的碰到温凉,下意识想贴得更近,李玄胤眼底一深,脸色更沉,甚至直接黑了下来。
偏那人还不知死活地往他跟前凑,嘴里胡言乱语,“皇上,你抱抱嫔妾呀,嫔妾好热……”
这人撒起娇来,娴熟至极,攀着他的手臂,脸蛋在手背上蹭了蹭,哼哼唧唧道:“皇上,嫔妾好冷,嫔妾是不是要死了……”
说着说着,那沁着热度,滚烫的泪珠砸到李玄胤手背上,哭得小脸一抽一抽的,甚是可怜。
“阿娘,窈窈好想你,只有阿娘待窈窈好,这里没有人真心喜欢窈窈……”
这般娇媚的美人,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该心软。
或许是这女子的出身太过可怜,又或许是她次次被人的算计责罚让他心生了从未有过的怜惜。
李玄胤看了臂弯中的人许久,手掌轻轻抚住那张脸蛋,指腹摩挲两下,轻声若无,“别哭了,朕喜欢你。”
他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喜欢,是对养在身边宠物一样的怜爱,还是男子对女子生出的情愫。
但他清楚,两者都不甚可靠,情本就易变,就像他对应嫔,当年的目成心许到如今的境破钗分,不过是兰因絮果,暮翠朝云。
他是帝王,理所应当地坐拥天下,不该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故,从未想过将这份喜欢系于一人,在应嫔之后更是如此。
虽不知这份喜欢还有多久,但至少眼下,他会不吝啬那份宠爱,给她所有毫无条件的偏宠与包容。
他刻意忽略掉心头划过的异样,擦去了那张脸蛋上粘湿的泪迹,薄唇蜻蜓点水般,贴去了女子的眉心,是从未对旁人流露过的柔情。
……
婉芙醒来时,已是到了暮晚,圣驾已经离开了。
睡了一觉,高热退去,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婉芙睁开眼,指腹轻碰了下眉心,神色一顿,稍许,轻扬了下唇角。
她是病了,可也并非糊涂得什么胡话都说。
婉芙起身掀开帷幔,千黛听见动静,很快走进来,手中捧着一碗粥,“主子可算是醒了。”
婉芙摸摸脸,“什么时辰了?”
千黛挂起帷幔,取来干净的中衣为主子穿好,“申时刚过,主子整整睡了一日!”
“这么久?”婉芙惊诧,看一眼天色,确实快没了曦光。
……
婉芙这一病,又在金禧阁歇了小半月,期间庄妃常来陪她说话,李玄胤也来过一两回,同她用过膳,便会离开。
听闻,皇上这些时日都会歇在朝露殿,得空也会去看看陆贵人。陆贵人病得要比婉芙重,过小半月,咳疾也未痊愈。婉芙心底生出愧疚,让人将私库上好的枇杷膏送去吟霜斋,枇杷止咳,希望陆贵人早日好起来。
没过多久,婉芙病愈,去坤宁宫请安,这日,她才得知,应嫔有孕了。
应嫔脸上生出她从未见过的柔意,抚着小腹,袅袅娜娜地进来给皇后请安,温柔细语的模样,像江南水墨画中的朦胧烟雨,婉婉有礼,山温水软,让人如沐春风。
在场的嫔妃们眼观鼻鼻观心,暗中打量着皇后与应嫔的交锋。皇后是六宫之主,不论宁贵妃与应嫔再怎么无礼,也是一副高贵平和的神色。
“应嫔有孕是喜事,可让人禀去给皇上了?”
应嫔浅笑,捏着帕子落到位子上,“小半月前便查出了,只是皇上叮嘱嫔妾,胎未坐稳,不许嫔妾宣扬这等喜事。”
小半月前,正是泠嫔落水生病的日子。
嫔妃们看着应嫔脸上温柔小意的笑,目光不自觉移到婉芙的身上。
这小半月,泠嫔虽说病重,可皇上也就去看过一两回,其余的日子都在应嫔宫中,旁人还纳闷,眼下分明泠嫔得宠,皇上怎么去看了应嫔,如今了然,原是应嫔有了身孕,也怪不得,一个可有可无的嫔妃,哪有龙裔紧要。
婉芙任由旁人打量,她脸色平淡如常,没甚好失落的,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她总不会那般不懂事,去跟龙裔争宠。不过,待下回圣驾到金禧阁,她确实可拿这事,委屈地跟皇上讨要讨要,总不能白白受过去不是?
赵妃迈过门槛,正听见应嫔这句话,她站在珠帘后,捏紧了帕子。三年前,她便在这小贱人手里吃了不少暗亏,不曾想,三年后,这贱人又先自己一步有了身孕。
她怎的那般好命!
“应嫔话别说得太早,谁知道你这胎来路正不正当呢?”赵妃扯唇一笑,嚣张地拂袖坐下。
应嫔丝毫不惧,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赵妃娘娘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只怕来日要毁在这张嘴上。”
“贱人,你敢在本宫面前嚣张!”赵妃狠瞪了应嫔一眼,正欲发作,一旁灵双见娘娘动怒,忙压住了娘娘的手臂,极轻地摇了摇头。赵妃生生忍下了那股火。
这些日子,听着赵妃与应嫔唇舌交锋,嫔妃们见怪不怪,两个在圣前受宠的嫔妃,皇后娘娘都不管,哪有她们插嘴的份儿。
一场请安散去,婉芙正欲去吟霜斋看看陆贵人,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泠嫔可否陪我去御花园坐坐?”
婉芙狐疑地回头,就见应嫔扶着宫婢的手,慢慢走近。她那双眼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婉芙察觉出应嫔的对自己的敌意,不是对皇后与宁贵妃不留情面的刻薄,而是在打量,试探。
她不明应嫔的意思,应嫔如今有孕,她也不想与她攀扯上干系,婉拒道:“陆贵人咳疾未愈,我忧心着,想先去探望陆贵人。”
“日头还早,泠嫔这么着急做甚?”应嫔微微笑道,“泠嫔是怕我用龙裔陷害于你?”
“应嫔说笑了。”婉芙神色淡淡,与那日在皇上身边可怜兮兮,撒娇卖乖的女子判若两人。
应嫔愈发好奇,这宁国公庶女,倒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冷宫里被人打成那样,不吭一声,愣是自己扛了过去。看似身份低微,在这后宫里人人能欺负,可欺负过她的人,到最后哪个得了好下场?
应嫔走近两步,打量这女子的姿容,这张脸,确实生得极好。
怪不得皇上会那般偏宠她。
应嫔脸色淡下来,这一刻,她确实生了恶毒的心思,这张娇媚的脸蛋,若是刮花了,皇上还会喜欢吗?
应嫔看着那张脸,低下声,“不给我这个面子,我现在就摔到地上。你说皇上是会偏向他身边一只想起来就逗弄一下的玩物,还是会偏向他的亲生骨肉呢?”
第49章
御花园
应嫔有了身孕, 处处小心着,宫人手捧着软垫披风,一一伺候好, 案上茶盏换了新的, 里面盛着温热的梅子汤。这时节梅子不好找,应嫔亲自倒了一盏,推给婉芙, “尝尝。”
“本宫外祖母做的梅子汤最是好喝。三年前皇上偶然得知我喜欢, 特意去本宫母家拿的方子,这些年了, 一直没变。”
应嫔意有所指, 像是在提点婉芙。她若有若无地看过去,若是赵妃听了这番话,怕是会急得跳脚。赵妃是家中受宠的嫡女,与皇上说起来算是青梅竹马。她受宠那段时月,赵妃把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只想除之为快。
但眼前这女子好似不同, 她仿佛并不在乎,皇上对旁人情谊如何。
应嫔眯了眯眼。
婉芙听得出应嫔话中因皇上处处挂心的炫耀,心下了然,应嫔为何对自己颇有敌意。想来也不奇怪, 皇上对自己的偏爱确实让旁人生妒。但婉芙本就不在乎皇上宠爱谁,只要不是江晚吟,皇上对谁偏宠, 与她又有何关。
婉芙浅浅一笑,当作没听懂应嫔的意思, “梅子汤确实可口,不怪应嫔姐姐心心念念。”
这无谓一笑,让应嫔所有的心思无处遁形。
依着她的聪慧,不会猜不出自己话中深意,但她并没在乎,或者说她对皇上,并不在乎。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争吵,两人目光朝那处看去,只见赵妃妃正裹着厚厚的白绒狐裘,冷眼瞧着跟前站着的许答应。
“不过怀了龙裔,得意什么?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许答应在赵妃手里吃过苦头,上回已找了一次皇上,可赵妃除去禁闭,没伤到半分,甚至皇上还会去看她。许答应一瞬感觉无望,只想避着赵妃走,不想,这么巧,又撞上了。
她正要求助,就见亭子里坐着的两人,应嫔就在其中,她眼珠一动,伸着脖子朝那边看去,这确实让赵妃移了神,瞧见亭中坐着的应嫔和婉芙,冷嗤一声,“真是晦气!”
她没避开,抚了抚发鬓,裹着狐裘,朝那亭中走去。
赵妃是妃位,规矩不能乱,明面上,婉芙和应嫔都要做礼。
婉芙心里记着上回落水一事,多看了赵妃两眼,屈膝福身。
应嫔却是起也未起,抚着小腹,柔柔一笑,“赵妃娘娘恕罪,嫔妾有了身孕,皇上特准嫔妾不必见礼。”
她这么一说,赵妃再计较,就是忤逆皇命。
赵妃最是看不上这装模作样的人,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到了人后,便做出一副另一番狡诈的姿态。
“果真是贱人身子,娇贵得厉害。”
赵妃说话,是不留半分情面。
三人一同坐,着实怪异。
婉芙想找个由头离开,只见赵妃身边的宫人,在石桌上放了一匣子核桃。婉芙看得眼皮子一跳,听赵妃说:“既不能起身,就给本宫剥两个核桃吧,也算全了礼数。”
赵妃放着的核桃,可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
应嫔漫不经心地掠一眼摞高的核桃,抿上一口梅子汤,笑了笑,“赵妃娘娘还以为嫔妾是三年前的应嫔,任由赵妃娘娘欺辱?”
“嫔妾确实比不过,赵妃娘娘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谊。但嫔妾有的……”应嫔温柔地低下眉眼,抚着小腹,掀起眸子看向赵妃,红唇一字一语,“赵妃娘娘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
“放肆!”赵妃骤然拍案,吓得四周奴才膝盖一软,扑通就跪倒地上。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着,当作没有这个人,默默坐远。没有赵妃的话,她若离开,就是落了人口舌,她也不会蠢到这时候去开口,岂不是将赵妃的心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耳边赵妃的声音微厉含怒,赵妃出身甚至高于中宫皇后,父亲又是辅佐皇上上位的功臣,家世加持,后宫嫔妃见到赵妃,都是避着走。连皇后都要忍让三分,少有应嫔这般,敢跟赵妃对着来。
赵妃指甲用力嵌进了掌心,“你是嘲讽本宫服侍皇上多年,始终无子?”
应嫔低下眼,淡淡道:“嫔妾不敢。”
“本宫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赵妃冲跪着的灵双抬了抬下巴,“应嫔不敬上位,掌掴二十。”
应嫔这才抬起眼,真正地看向赵妃,却依旧没有惧意,甚至冷笑一声,“赵妃娘娘这么多年,还真是没半点长进。”
“你打了嫔妾,出一时之气。可想过后果?泠嫔落水那日,皇上为何去启祥宫,又跟赵妃娘娘说了什么,赵妃娘娘这么快就忘了?”
赵妃惊疑过后,恨恨地盯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三年前就是如此,不论家世,还是与皇上相识的时间,她分明都低于自己,偏偏,皇上就是喜欢这个牙尖嘴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贱人!
赵妃气得牙痒痒,指尖扎进手心,滴出了血。但她不能动手,她要忍着,皇上已经对她有所不满,她不能再惹怒皇上。
灵双觑着娘娘变来变去的脸色,实在心惊,生怕娘娘一个怒意上来,就责打了应嫔。往日还好,可是应嫔如今有了龙裔,皇上刚敲打了娘娘不久,娘娘再有火气,也得忍着啊。
场面一时僵住,奴才们觑着主子交锋,听得胆战心惊。这种事,到头来受罪的便是奴才。她们可害怕着,尤其害怕赵妃娘娘的迁怒,谁不知赵妃娘娘的脾气,一个动怒下来,有她们好受的了。
“赵妃娘娘竟与应嫔都在这,还真是少见。”
这时,远远地又走近一人,婉芙抬眸看去,只见过来的女子裹着厚实的披风,身边牵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
璟嫔上了台阶,将顺宁公主交给乳母,给赵妃福了身。婉芙如今也是有了封号的嫔位,见到璟嫔不必再做礼做礼。反倒是位份最低的应嫔,仿佛没瞧见璟嫔这个人,漫不经心地饮着梅子汤。而璟嫔对应嫔竟也没指责半句。
璟嫔看了眼婉芙,神色一诧,意有所指道:“瞧我,竟没看到泠嫔也在。方才泠嫔离得那般远,又穿得素净,打远看着,还以为是哪宫里的奴才呢!”
这话一出,亭中的人都变了脸色,唯独赵妃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打量婉芙一眼,“本就是奴才出身,即便有了恩宠,也改不掉那股子下贱气。”
秋池捏紧了帕子,已是忍不住,她们主子出身再低,如今也是四品嫔位,皇上宠爱得紧,何时轮到这些人评头论足!
一只手压住了她,她抬起眼,千黛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主子虽然受宠,可论起身份地位,龙裔人脉,都不比这三位,主子自有应对之法,她们做奴才的,万不可露出不满,让人抓了主子的把柄。
婉芙低着眼,扯唇轻讽,抬眸时,眼波潋滟,掩藏了方才所有的心思,那张雪白的脸蛋,与这皑皑冬日相得益彰,却为这素净平添了娇媚。
“璟嫔姐姐眼神确实好,只是说起奴才,嫔妾倒是想起了在慎刑司惨死的徐才人。”婉芙掩唇一笑,瞧了璟嫔一眼,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若非徐才人身边奴才不得力,何至于害了主子。”
“璟嫔姐姐,您说是不是呀?”
见璟嫔不答,又添了一句“可惜了,嫔妾与徐才人无冤无仇,陈贵人有孕后更是小心,也不知,徐才人为何要栽赃吟霜斋。”
婉芙真诚地眨了下眼,唇角勾出一抹笑。
应嫔眸光微动,事不关己地饮着梅子汤。
璟嫔脸色微微发僵,轻描淡写地避过去,抱来顺宁公主,看了眼满桌的核桃,逗了逗怀中的小人儿,“熙儿不是最喜欢吃核桃了?瞧这有这么多,阿娘给你剥一个好不好?”
小顺宁丝毫没有察觉几人的暗中交锋,乖乖地弯唇拍手,“好,熙儿要吃!”
婉芙已兴致寥寥,不想再委屈自己待下去,正欲跟赵妃请辞,璟嫔先抢了话头,“顺宁要吃核桃,巧了,嫔妾没带金锤,不知娘娘可否借嫔妾剥几个?”
赵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掠一眼已经站起来的婉芙,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本宫记得泠嫔做奴才的时候,伺候主子可是顺手。顺宁公主要吃核桃,旁人剥也剥不干净,就由泠嫔过去伺候顺宁公主吧。”
赵妃这话,是把婉芙当奴才使唤,丝毫没放在眼里。
应嫔腹中有龙裔,可以毫无顾忌地回怼赵妃,可是婉芙没有。落水那回,皇上对赵妃的轻拿轻放,怕是她死,皇上也不会为了自己处置赵妃。皇上对赵妃的偏宠,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站在赵妃身后,辅佐皇上的左相。
婉芙不能忤逆赵妃,陆贵人险些落水一事,她为陆贵人出了主意,让璟嫔露出马脚,只怕璟嫔心里巴不得她出事。
而应嫔,事不关己地坐着,虽是她将自己叫过来说话,却没帮她的意思。
婉芙抿唇住,敛眸深思,开始怀疑,应嫔当真是闲来无事跟她炫耀皇上对她的情谊?还是她早就猜到了,赵妃会经过此处,故意给她难堪。
不论如何,依婉芙眼下的境况,都不能和赵妃直接对上。
她敛起神色,眼眸含笑,剥核桃而已,她剥就是。
她正要坐到石凳上,璟嫔又顺手将顺宁公主抱过去,看着她似有歉意,“顺宁公主活泼好动,要闹一会儿。泠嫔站着不好剥,不如跪在我这儿,也好伺候公主。”
璟嫔笑得温和,但那温和中却是赤裸裸的鄙夷与讽刺。
“本宫瞧着也是,泠嫔不如跪着吧。左右当奴才的时候也跪得习惯了。”赵妃看好戏地勾了勾唇,冷眼等着婉芙给她跪下来。
这贱婢凭着嘴皮子就让她失了沈才人这个棋子,惹得皇上不喜,三言两语地敲打她,赵妃怎能甘心。
婉芙眼眸中划过一抹冷光,她扯起唇角,“嫔妾若是不跪,赵妃娘娘难不成要押着嫔妾?”
赵妃笑道:“本宫协皇后管理六宫,处置你一个位低的奴才,还不是轻而易举?”
“怎么,你还真要本宫押着你跪?”
第50章
婉芙眼眸转向赵妃, 淡淡道:“赵妃娘娘可记得皇上那夜与赵妃娘娘说的话,今日之事若是被皇上知晓,赵妃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位子, 只怕……”
赵妃神色一变, 死死咬住了下唇,皇上与自己说过什么,这个小贱人怎会知晓!难不成, 皇上宠爱她, 连这些事都与她说了?
赵妃倏地看向璟嫔,都怪璟嫔这个蠢货, 才让她又忘了皇上的警告, 这个贱人若是去皇上那告上一状……
婉芙瞧着赵妃变来变去的脸色,轻挑了下唇。璟嫔也瞧见了赵妃变去的脸色,生怕赵妃动不得泠嫔,拿自己开刀泄愤。
璟嫔攥紧了手心,扯扯唇角,“泠嫔可真是受宠了,竟不把赵妃娘娘放在眼里, 赵妃娘娘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泠嫔怎的如此当真?”
婉芙弯唇,“嫔妾也不过说句玩笑罢了,还请赵妃娘娘别放在心上。”
赵妃眼眸阴冷, 这个巧言令色的小贱人!
应嫔眼眸看向婉芙若有所思,遭赵妃这般羞辱,换是旁人, 再憋屈也该露出马脚。
就说那许答应,分明也不得皇上几分宠爱, 不过怀了龙裔,就敢到皇上那告上一状。
殊不知,许答应告状是痛快了,白白惹得皇上厌烦,这告状也得有告状的手段。应嫔垂眸想着,却是一句话没为婉芙去说。
“阿娘,熙儿要吃核桃!”小顺宁看不懂大人的交锋,伸着小胖手要去拿桌上的核桃。
璟嫔眼眸一转,抱起顺宁,将小金锤交到顺宁公主手里,三岁大的孩子,正活泼好动,璟嫔握着顺宁公主的手,那小金锤有意无意,一锤便打到了婉芙的发髻,擦过女子的额头,她皮肤本就白皙娇嫩,这一锤虽不重,还是留下一道红痕。
婉芙立即后退了一步,捏着帕子捂住了出了血渍的额头。
璟嫔呀了声,“熙儿年纪小难免爱动,泠嫔可别跟小孩子计较。”
婉芙捏着帕子冷冷一笑,秋池气得眼睛都红了,主子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就这么作践主子!偏偏她是一个奴才,开口争辩只会让主子落人把柄,处境更加为难。
璟嫔见婉芙脸上砸出的红痕,牵起嘴角,却是在哄着顺宁公主,“熙儿,砸这奴才,好不好玩呀!”
顺宁公主咯咯一笑,拍起小手,“好玩!”
“阿娘,好看。”
顺宁指着婉芙的发髻,“熙儿想要。”
璟嫔眼眸一转,在顺宁耳边低语几句,紧接着便把人放下来,谁也没料到,小小的顺宁公主,直接向婉芙撞了过去。婉芙不备,侧身要躲开,却脚下一绊,磕向石阶,趔趄到了地上。臀下疼痛,眼眶中挤出生理性的泪水。
这后宫里就这么一个小公主,皇上偏爱,是被宠坏了,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要。顺宁撞了人,丝毫没觉不妥。她伸手去抓婉芙鬓间的发簪,本就不知轻重的力度,生生将婉芙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散落在颊边,极为狼狈。
顺宁拿了簪子跑回璟嫔身边,“阿娘。”
璟嫔摸摸她的头,“熙儿真厉害!”
秋池吓得不轻,很快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扶婉芙,千黛瞧见主子手心磕出的淤青,登时冷下眼,主子除了对待咸福宫的江常在过分了些,一直安守本分,从不曾做陷害之事。这些人怎就忍心,这般欺辱主子!后宫人人争着圣宠,可是没有家世,没有龙裔,争来男子本就一时兴起的宠爱,又有何用!
“主子,可有哪疼?”
倒底是三岁大的孩子,婉芙再不备,也不至于被撞得太狠,只是她肌肤娇嫩,手心的青紫就愈发骇人。
她摇摇头,不想叫这三人看了笑话,拂开手臂的尘土,正欲起身,便瞧见了走近的人影。
璟嫔背对着外面,打量婉芙一身的狼狈,讥诮一笑,洋洋自得,“泠嫔也太不小心了,熙儿不过是与泠嫔闹着玩儿,泠嫔怎的就摔了?”
这句话甫落下,亭外传来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几人神色一变。
“今日是怎么了,你们几个怎的聚在一处?”
李玄胤负手上了台阶,黑眸扫过亭中起身福礼的嫔妃,一瞬落到跌坐在石桌旁的女子身上。见那人鬓发散乱,额头发红破皮,一双眸子看向他时,委屈地闪出泪光。
李玄胤眼目顿住,倏地捏住了扳指,眉宇霎时一沉,亭中的气压降得极低,令人不由生寒。
陈德海顺着皇上视线看去,见到跌在地上,妆容不整的泠嫔时,心头一滞,一颗心吓得差点跳出来。
泠嫔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方才在远处看,分明只见三位主子说话,合着这泠嫔自始至终一直在地上啊!他偷偷觑向皇上的脸色,果真见那脸色不止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沉如阴云。
李玄胤阔步过去,站到婉芙面前,屈指抬起婉芙的下颌,这人似是被吓到了,身子还在抖,鬓发不整地散乱,细白的皮肤有一点异样的红痕,她肌肤娇嫩,即便是轻轻一点,也格外惹眼。
那双眸子似是不敢看他,很快别开,一滴泪珠就这般落到了他的手心。
“怎么回事?”
皇上不让起身,便都跪在地上,没人敢起来。
赵妃跟了皇上多年,哪看不出皇上看向那贱人的眼神,分明就是心疼了。这小贱人!她拧了拧帕子,沉下气,抢声回道:“皇上,是顺宁公主看中了泠嫔发鬓的簪子,闹着玩呢!”
赵妃这话说得巧妙,顺宁公主手里确实握着簪子,而婉芙也确实乱了发鬓。
李玄胤掠一眼顺宁手里的发簪,随之也看到了那只小金锤。璟嫔注意到,心口一跳,下意识用袖子掩住那只金锤,可惜已是迟了一步。
李玄胤指腹轻碰着婉芙额头的伤口,沉声发问:“朕是缺了顺宁的吃穿用度,还是苛待了明瑟殿?何以抢一个嫔妃的簪子!”
凡是不傻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动了怒意,这般谁还敢张口说话,连陈德海都带着御前的人,哗啦啦跪下来。
璟嫔吓得脸色发白,爬到皇上跟前,重重叩下,颤颤巍巍道:“熙儿还小,见到新奇的玩意儿不免想抓上两把,是嫔妃疏忽,皇上恕罪!”
璟嫔倒底是聪明人,在皇上跟前,一向唤顺宁公主的小字,她心知皇上宠爱小公主,不会过多责罚,让顺宁公主去皇上跟前。
顺宁公主自幼受父皇疼爱,人又小,不懂大人间的古怪气氛,阴谋纷争,只乐呵呵抱住皇上的大腿,张开小手,“父皇,熙儿想父皇了,父皇抱熙儿!”
然,李玄胤这次没像以往一样,将顺宁抱到怀里,他蹲下身,抚了抚顺宁的发顶,“告诉父皇,熙儿方才做了什么?”
璟嫔大惊,脊背冒出了一层凉汗,“皇上,熙儿还小……”
李玄胤抬眸,不耐地睨她一眼,璟嫔吓住,倏地闭了嘴,只盼着顺宁这么大,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可不如她所料。
顺宁握在李玄胤掌心,胖乎乎的小手着拿金锤去砸李玄胤的手掌,“阿娘说,要熙儿撞倒这个奴才,簪子就是熙儿的了!”
霎时,亭内一片死寂,连应嫔也没想到,璟嫔的心思竟如此恶毒。
李玄胤彻底沉下了脸。
“熙儿告诉父皇,熙儿拿金锤砸谁了?”
顺宁听父皇发问,小手很快指向跪着的婉芙,“熙儿砸了奴才,阿娘说她是奴才,该砸!”
璟嫔头未抬,已感受到了皇上的盛怒,吓得全身发软,脸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感觉到痛苦,她泪水簌簌地流下来,“皇上,熙儿还小,不是像她说的这样,请皇上听嫔妾一言!”
李玄胤站起身,对顺宁公主身边的乳母吩咐道:“送小公主回去。”
“皇上,熙儿离不开嫔妾,皇上,熙儿不能离开嫔妾一刻的!”璟嫔忽然来了力气,将顺宁公主用力抱在怀中,她实在怕,怕皇上有意支开熙儿,又该会如何罚她!
李玄胤没有丝毫怜悯,“拉开璟嫔。”
“不要啊!皇上!”一时间,哭闹声,挣扎声,充斥着长亭。
待乳母带顺宁公主走远,李玄胤才开口下旨,“璟嫔贤德有失,屡教不改,降为才人,此后顺宁公主交由良婉仪抚养。”
良婉仪……
这后宫只有一位封号为良的嫔妃。
璟嫔大惊,完全没了方才的得意,涕泗横流,“不要啊,皇上!熙儿还那么小,怎么离得开嫔妾!嫔妾是她生母,除了嫔妾,还有谁真心对待熙儿!良才人乡野出身,怎能照顾好熙儿!”
“嫔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嫔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璟嫔额头砰砰叩在地上,泪如断珠,苦苦哀求,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李玄胤脸色沉寒,声色俱厉,“你这般恶毒心肠,迟早教坏了熙儿!”
恶毒?
璟嫔微怔,颓然地倒在地上,凄凉一笑。她跟了皇上这么久,到头来,却落个恶毒的名声!
李玄胤转身凉凉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最后停留到赵妃身上,“看来,你是不记得朕说过的话了。”
赵妃脸色霎时一白,“皇上,是璟嫔教唆小公主,与臣妾何干?臣妾……”
李玄胤拂手,没耐心听下去,“赵妃言行不端,不知悔改,在启祥宫门前罚跪两个时辰,以思己过!”
“皇上!”赵妃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她是左相嫡女,出身优渥,皇上待她素来宠爱,尊贵甚至胜于中宫皇后,何时这般折辱过她的颜面,竟让她罚跪!
李玄胤却是一眼没再给她,他不是不知赵妃仗着左相的势,在后宫跋扈非常,念及以往她从未犯下大错,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来看,他的纵容,只会让她变本加厉!
应嫔抿住了唇,适时抚住小腹,神情不适,李玄胤视线看向她,见这般,脸色愈发得冷淡,今日之事,他不信与应嫔无关。从前便罢了,如今,她竟如此不懂事,在后宫妄生是非!
李玄胤移开眼,冷声,“念及应嫔有孕,责罚三月月例,抄清心经三月。”
应嫔一怔,却是不如赵妃那般惊愕含怨,低眉应下。
处理完两人,李玄胤转身去扶婉芙,眉峰压着,怒意未减,“起来!”
婉芙没动,紧咬着下唇,泪珠子巴巴地掉,哭花了一张小脸,破碎凄美,看得让人心口揪着疼。
见她这副模样,李玄胤心口瞬间憋了一股子火,却依旧忍着,没当旁人的面训斥她,下颌绷紧,最后说了一遍,“给朕起来。”
婉芙泪珠子一掉,这才慢吞吞地抚住男人的手,站起身,酸涩着嗓子,“嫔妾失仪,皇上恕罪。”
……
李玄胤将婉芙带去了銮舆,长亭中只剩下了赵妃和应嫔。赵妃没有应嫔沉得住气,死死攥紧了帕子,眼神如刀,恨不得剜了跟在皇上后面的女子。
她站起身,冷冷嘲讽,“有些人啊,有了身孕又如何?还不是入不得皇上的眼。新人旧人,再回不到当初了。”
应嫔眼眸微冷,轻声一笑,“娘娘是在骂嫔妾?还是在拐着弯骂自己?至少嫔妾腹中有着龙裔,可娘娘到现在……”她顿了下,愈发喜欢看赵妃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继续道,“还是孤家寡人。”
“贱人!”赵妃再忍不住,朝应嫔扑过来就要动手,应嫔脸色生寒,倏地侧身躲避,桃蕊忙过来扶住主子,应嫔未再多停留,下了长亭台阶。
……
銮舆内,婉芙将发髻拆了,柔顺的青丝垂落到肩头,她捋了捋,松松挽成一髻。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布满泪痕,眼尾泛红,可怜兮兮。
李玄胤靠着椅背,看清她脸上被金锤打出的红痕,再握住那只摔得破皮的柔荑,脸色愈发铁青,“蠢么!就这么让人欺负。”
婉芙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被这么一斥,心里愈发堵得难受,闷不吭声地将钗环收到袖中,抬步就要下去,外面小太监不明所以,只能停下来。
还没等婉芙起身,就被李玄胤一把拉住,男人眉峰愈压愈低,“朕说错了?对付江常在那些手段呢?被欺负成这样,都不知道反抗?”
“皇上让嫔妾怎么反抗?”
婉芙鼻尖一酸,泪水簌簌从眼眶中流下来,泪珠啪啪直烫着男人的手背,睫毛拼命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冲着嫔妾撒气做甚?嫔妾家世不比赵妃,又不像璟嫔和应嫔养着龙嗣,嫔妾什么都没有。若是反抗,皇上不仅不会偏帮嫔妾,还会斥责嫔妾不知礼数,以下犯上……”
銮舆里两个主子吵架,外面陈德海简直听得心惊胆颤,也就泠嫔,敢这么跟皇上叫板。
不过泠嫔说得没错,光是落水那回,泠嫔差点没了命,可换的却是皇上对赵妃轻拿轻放,就提点了一句,还顾着赵妃的脸面,留宿在启祥宫,翌日才走。可见,泠嫔在这后宫里,除却占着靠貌美得来的圣宠,确实没有别的优势。
李玄胤被她说得眉心突跳,心里憋着的火愈盛,自己是被她气昏头了,也不知怎的,若是换作别的嫔妃,他确实不该发这么大的火,但这人与旁人不一样,他下意识想偏心于她。
身份低如何?没有龙裔如何?后宫里生存最要紧的,难道不是他的宠爱?
“行了,朕何时冲你撒气!”
“皇上这么凶的斥责嫔妾,还说没有……”婉芙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纤瘦的身形在他怀中一颤一颤,柔弱可怜得像只被人弃养的小猫。
李玄胤被她闹得没了法子,朝堂政务繁多,他去后宫不过是为了消遣,温香软玉,让他忘记前朝琐事,安心一时。
作为疏解,他甚少会去关切那些嫔妃。一则,后宫女子太多,二则,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高位久了,上位者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下位者的伺候奉承,从未想过如何去照顾这些人。
这女子,忒让他闹心。
李玄胤头疼地压了压眉骨,淡淡吩咐外面,“去金禧阁。”
两刻钟前,皇上正打算回乾坤宫批阅奏折。可陈德海不会在这个时候没有眼色地提醒。皇上是他的主子,自然主子说去哪就去哪。
圣驾到了金禧阁,婉芙哭得眼泪都干了,李玄胤合眼假寐,一路都没再搭理她,就这么由着她哭。
婉芙觑了男人一眼,分辨不清,他这是厌烦了自己,还是因为别的。但圣驾去了金禧阁,皇上也没把她赶出去,可见并非厌弃。既然这般,又是为什么一直不搭理自己?
婉芙偷偷抬起眼,指尖挠了挠男人的掌心,柔柔轻声,许是因着刚哭过,带着鼻音,闷闷的,“皇上?”
李玄胤这才掀眼看她,回握住那只柔荑,指腹摩挲了两下女子滑腻的手背,悠悠道:“哭够了?”
婉芙咬住唇,怯怯地低下眼,“皇上是厌烦嫔妾了?”
李玄胤冷嗤一声,没给她好脸色,“朕让你哭得头疼。”
婉芙眼神一暗,很快扬起一张笑脸,眼眸盈盈,软乎乎地抱住男人的手臂,“嫔妾不哭了,皇上别生嫔妾的气了。”
不知为何,李玄胤见她这张颇有讨好意味的笑,竟愈发觉得堵得慌,还不如哭让他舒心。这人做的没错,是他自己说的不喜欢她哭,她不笑着来讨好自己,还能怎样。
李玄胤捏了捏她的脸,头疼扶额,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别笑了,朕没生气。”
嘴上说没生气,那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难看。
婉芙满头雾水,不让她哭,也不让她笑,那让她怎么样?
下了銮舆,陈德海早吩咐人去乾坤宫拿了凝脂膏,此时刚好送来,李玄胤点头,让交给给婉芙身边的宫人。
金禧阁的奴才们见主子不过是请了安,回来竟弄成这副模样,妆发凌乱,脸上斑点着红痕,还是坐着皇上的銮舆。若非皇上脸色沉得厉害,她们差点都以为皇上在銮舆里就与主子……
当今是贤明之君,后宫都少进,能做出这种事荒唐风流之事,实在让人惊诧。
……
入了内殿,千黛与秋池两人忙忙碌碌,为主子梳理妆容,涂抹凝脂膏。婉芙对着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顺宁公主人小,大多是璟嫔握着公主的手,在拿金锤砸她。
许是顾忌她尚且受宠,才没下死手,只是砸得发红,不仅疼,还丑。
婉芙是凭着这张脸才走到今日,难以想象这一路,她竟顶着这样一张脸在跟皇上哭,怪不得皇上没安抚一句,甚是还嫌弃她。
婉芙皱起一张脸蛋,眼眸从妆镜上移开,瞄了眼坐在玫瑰椅上的男人,“皇上政务不忙么?”
千黛手心一抖,主子这是要做甚?要撵皇上走?
李玄胤闻声一顿,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眯起眸子看她,只见那女子头也未回,甚至抬起小手有意无意地,正对着他遮起脸。
因这一动作,李玄胤心头憋得那股火气,说不清为什么,莫名散去了。
他勾勾唇,毫不客气地拆穿,“遮什么,朕都看一路了。”
“嫔妾就知道皇上是嫌弃嫔妾!”婉芙故作冷肃地“哼”了声,偏人太娇,声音也娇,毫无气势。
李玄胤拂袖起身,抬手让千黛秋池两人出去,挑起那人的下颌,凝脂膏呈白色,抹在这张小脸上,青青白白,活像一只花了脸的猫。
他“啧”了声,故意开口,“丑死了,朕确实嫌弃。”
“皇上!”婉芙未经思考,“啪”的一声打掉男人的手掌,背过身,小手将脸埋起来,“皇上今日怎的这般不务正业,快回乾坤宫处理政务!”
给她胆子了,敢训斥起他了。
李玄胤掰过那张小花脸,一手撑住妆案,将人圈在怀中,怀里的女子怔怔地眨了下眼,倏地又要伸手盖住,他将那两只小爪子拿下去,指腹摩挲了两下女子的红唇,“朕不能时时刻刻待在后宫护着你,有了委屈就跟朕说,朕又不是不帮你做主。”
“好歹是朕亲封的泠嫔,旁人都知仗着宠妃的势头骄横跋扈,偏你这么笨!”
他对她的宠爱愈盛,后宫嫔妃就愈发是她为眼中钉。今日是被他撞见,以往不知她闷不吭声地受过多少。
若要顺理成章地升位份,与赵妃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法子。他目光看向女子的小腹,微顿了下。
婉芙并未注意到李玄胤的视线,低下眉眼,小脸乖乖蹭了蹭男人的掌心,温顺道:“皇上说的,嫔妾都明白,只是嫔妾不想让皇上为难。”
“嫔妾可以说一次两次,次数多了,皇上难免厌烦,届时就是嫔妾想哭都没处哭。”
婉芙眼眸低下,心中想的却不止如此。皇上宠她,早晚会知道御花园的事,就算不知道,她也会想法子让皇上知道。何必多此一举,去御前告状,徒惹人厌烦呢?而且,若非璟嫔歹毒得教唆顺宁公主撞她,一时不察,她也不会这般狼狈。
李玄胤哑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圣驾出了金禧阁。
离了泠嫔,皇上的脸色简直沉得能滴出水。
陈德海战战兢兢地伺候,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泠嫔位份低,宁国公府又靠不住,在后宫无依无靠,没有子嗣,不受人欺负才怪。明面上看到这一回,私底下不知还有多少。
他明白皇上的意思。
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泠嫔赶快怀上龙裔,届时不仅皇上有由头升位份,放眼后宫里,谁还敢对泠嫔不敬!
但泠嫔在后宫嫔妃中,受的宠可不少,却迟迟未有身孕,约莫是身子太弱,不宜怀孕。这般想,就愈发觉得泠嫔实在太可怜了些。
若泠嫔荣宠时,还迟迟没怀上龙种,待他日失了圣宠,这日子才是难过。
……
圣驾离开,婉芙不必去揣测圣意,与皇上做戏,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懒洋洋地倚靠到引枕上,由着千黛给她敷面。
秋池眼见着,主子那张白净的小脸上一点碍眼的痕迹,气不打一出来,“实在是欺人太甚!主子好歹也有皇上宠着,她们怎么敢这样欺辱主子!”
婉芙半挑起眼皮,笑道:“瞧把我们秋池丫头气的,快让人与御膳房拿碗消火的凉茶,压压火气,别气坏了身子。”
“主子!”秋池跺跺脚,抹掉眼里的泪,“奴婢实在心疼主子,皇上降罚了璟嫔位份,对赵妃、应嫔轻拿轻放。分明是应嫔借口与主子闲谈,却坐视不理,一句话也不帮主子说,任由主子委屈,居心何在!”
婉芙眸色淡下来,抱着汤婆子捂了捂手,“这些话,日后不许再说了。皇上既然罚了人,事情便过去了。”
秋池还欲再言,被千黛拉住了衣袖,她这才察觉主子神色不对,倏地跪下身,“奴婢失言,主子恕罪。”
“罢了,我有些累了,出去吧。”
婉芙翻了个身,滚到床榻里,合起了眼,良久,又轻轻掀开。
如今璟嫔降到才人,想收拾她,轻而易举。只是赵妃背靠左相,确实难对付,至于应嫔,如今最珍爱的就是她腹中的龙种……
……
皇后得知了御花园的事,眼眸微动,颇觉有趣。
她执着小金锤,锤尖儿正对着核桃,敲开一道缝儿,剥了壳的核桃仁放到大皇子的碟中。
“靖儿喜欢吃核桃吗?”
大皇子摇了摇小脑袋,苦着脸道:“靖儿不喜欢吃,但母后说靖儿要长身子,必须要吃。”
皇后笑了笑,“今日只吃这一个。”
只见那小小的人儿眼睛一亮,使劲点着头。
乳母进来,伺候大皇子歇晌,皇后没多留,让人去了。
“璟嫔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擦净指腹的渣滓,扶着梳柳的手站起身。
梳柳瞄了眼娘娘的脸色,忍不住道:“皇上待泠嫔是否太宠爱了些,竟为了泠嫔,降了璟嫔位份,让璟嫔母女分离,还同时责罚了赵妃和应嫔!”
皇后坐到妆镜前,冷哼一声,“赵妃、璟嫔二人暗中做了多少蠢事,当皇上一无所知么?皇上本就对她忍无可忍,不过是借着泠嫔的由头,将人发落罢了。”
皇后卸了凤钗,梳柳自然地接过,又听娘娘继续道:“应嫔可不是什么简单心思,怎么就这么巧了,这四人撞上一块儿。”
“应嫔只是想让人替她出口气,毕竟,这泠嫔一来,可是抢了她宠妃的地位。谁料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皇后轻巧一笑。
梳柳执起篦子,为娘娘梳发,不忍心疼,当年皇上待应嫔确实太好了,正因为应嫔,才害得娘娘与皇上离心,她眸色黯淡下来,“不论这后宫情势如何,娘娘有大皇子,比什么都好。”
“是啊,本宫身边养着皇上的嫡长子,本宫有什么好怕的。”皇后对着妆镜,牵了牵唇角,只是那笑意,倒底有些凄凉。
……
是夜,金禧阁卸灯。
得知圣驾到金禧阁的信儿,千黛有些担忧,毕竟主子白日摔了一跤,虽不重,只是那青紫的痕迹确实吓人。
婉芙对此并不介怀,皇上宠她,难不成她还要将这宠爱赶出去?而且女医白日看过,并没伤到骨头,休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相比于千黛的忧心,她更怕皇上幸她时,看到那处青紫会心生厌恶。皇上对她的宠爱,全在这身皮//肉,这是她在后宫争抢的底气,必要精心护着才是。
婉芙遮着面纱在门前迎驾。李玄胤从銮舆内下来,就见廊庑下站着的素纱女子,他挑了挑眉,负手走上前,那人乖顺地屈膝福下身,李玄胤淡淡道:“起来吧。”
却是没像以往,主动伸手去扶她。
婉芙不满地看了男人一眼,小脸委屈巴巴,偏男人铁石心肠,由着她跪,拂袖入了内殿。
这般冷待,婉芙总不能一直跪着,分明是她受了伤,也不知皇上在气什么,只得自己不情不愿地起来,进了殿。
内殿里,李玄胤坐在玫瑰椅上,手臂支着凭几,手中握了一卷书,是庄妃前不久忘在她这的一册方志。
婉芙走过去,眸子一动,弯着唇依偎到李玄胤怀中,“嫔妾觉得这书写得实好,近来爱不释手。”
李玄胤诧异地挑眉,抚着女子的青丝,眼睇她,不轻不重地嗤了声,“这是你会看的?”
这女子最会装模作样,他可不信。
婉芙在男人的腿上坐直,眸子瞪大,极为诚恳,“自然是嫔妾看的,嫔妾最爱这些文墨书宝。”
李玄胤是不相信她说的话,指腹将那脸蛋一捏,“字丑成那样,会是个喜欢读书的?”
不想皇上竟这般敏锐,她眼眸转开,颇有心虚,又怕皇上问她书中所讲,将那册书卷抢了过来,交到千黛手上,在李玄胤胸怀里乖巧地蹭了蹭,“嫔妾一时兴起不行吗?皇上可真爱计较。”
这人一向如此,胡搅蛮缠,不管自己有什么错,到最后都是旁人的。李玄胤真不知自己怎会宠着这样一个女子。
李玄胤在怀里人的臀瓣上狠狠打了一掌,听那人吃痛的哼声,才提了提唇角。
……
宫人默不作声地退出去,陈德海守在屏风外,只听扑通一声,吓了一跳,忙不迭进去伺候,眼前飘过一道白影,没等他看清,就被皇上怒斥了声,“滚出去!”
“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滚!”陈德海哪敢再看,只骂自己是昏了头了,竟忘了皇上与泠嫔在一处,能有什么用得到他的。幸而他滚的快,不然是九条命都不够活的。
内殿里,婉芙揉着摔得发疼的臀瓣,白日刚受了伤,即便摔在柔软的绒毯上,还是会隐隐作痛。
“皇上怎的不抱好嫔妾,一点都不怜惜嫔妾!”婉芙美眸半嗔,丝毫不管方才是她要死要活得下来,哼哼唧唧地埋怨。
李玄胤早知这人会倒打一耙,懒得再跟她计较,将人打横抱起来,扔到窄榻上。
烛火明明灭灭,婉芙瘪着唇,小脸皱巴巴的,柳眉颦颦蹙起,一时呼吸绵绵。
李玄胤抚着那片青紫,动作渐渐温柔。
难耐中,李玄胤又抱起她,耳边是男人低低的喑哑,“自己塞进去。”
婉芙不可思议地瞪大眸子,一张脸羞赧得几欲滴血。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拍门声,“皇上,顺宁公主在秋水榭又哭又闹,吵着要见璟才人,良婉仪哄不住了,请皇上过去看看。”
听到这声,婉芙竟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毕竟她现在虽说是宠妃,与皇上做的那事次数,再添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但一码归一码,她委身已经够了,可不愿再去碰,遂指尖戳了戳男人的胸膛,义正言辞道:“皇上,想来顺宁公主初初离开生母也是不适,皇上快过去看看吧。”
李玄胤精锐的眸子看穿了她的想法,扯扯唇线,没给她再思考的功夫,手掌掐住那把细腰,按了下去。
圣驾离开了金禧阁,已是在两刻钟后。这事儿婉芙没跟着过去,顺宁公主推得那一下是真的疼,她对这宠惯了的小公主没什么好印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着巴巴地过去,哪有自己睡觉自在。
她累得动也不想动,合上了眼。
……
良婉仪得知自己晋升婉仪的时候颇为诧异,紧接着看到跟进来那小团子就明白了,皇上竟将这样的烫手山芋给了她。
听完下人的通禀,良婉仪先是惊诧,“什么?那小美人被砸了脸?可破相了?”不得宫婢回话,自顾嘀咕两句,“这帮女人可真是恶毒,自己生得丑,还嫉妒别人,果真是丑人多作怪!”
叶风听自家主子这般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忙带回话题,“主子,皇上将顺宁公主交到咱们这,可要奴婢再多收拾一间偏殿出来?”
良婉仪摆摆手,“不必,小孩子初到别的宫里,难免怕生,让她身边的乳母过来,暂且歇在我这。”
果不其然,白日顺宁公主还能跟良婉仪玩一玩,到了晚上,便哭着闹着要找阿娘。良婉仪实在没了法子,才遣人去寻皇上。
圣驾到秋水榭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熙儿要阿娘!熙儿要阿娘!”
外面陈德海觑了觑皇上的脸色,擦了把额头凉汗。顺宁公主才三岁大,自幼是璟才人养,这刚分开,自是不习惯。
内殿,就见良婉仪鬓发散乱,衣衫狼狈,正抱着眼前小团子,一点一点给她擦去泪水,“小祖宗,别哭了!”良婉仪丝毫不顾形象,暴躁地抓了把头发,故意吓唬道:“再哭,再哭我也哭给你看!看咱俩谁嗓门大。”
陈德海听得差点栽了个跟头,良婉仪这性子,跟当初一模一样,半点没变。
“熙儿,到父皇这儿来。”李玄胤蹲下身,右手朝那抽泣的团子招了招。
听见父皇的声音,顺宁公主揉了揉哭得肿了的眼,撒腿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鼻涕眼泪往龙袍上擦,“呜呜……父皇,熙儿要阿娘,熙儿为什么不能见到阿娘……呜呜……”
李玄胤耐心地拍了拍女儿的脊背,温声道:“你阿娘犯了错,熙儿知道,犯了错就要受罚对不对?”
顺宁公主使劲摇了摇小脑袋,哭得打了个嗝,“父皇骗人!父皇分明是看中了那个奴才,才嫌弃的阿娘,是为那个奴才,责罚的阿娘!”
“熙儿不喜欢那个奴才,父皇不要她了,熙儿求父皇不要她了……”
倾时,殿内的气压低了下去,连平日放肆如良婉仪,也闭紧了嘴,不敢多说一句。这种话,小孩子是不懂的,除非有人在背后指使挑唆,至于是谁,不用猜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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