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李玄胤站起身, “伺候公主的乳母何在?”
服侍顺宁公主的乳母战战兢兢,扑通跪倒地上,肥胖的身躯快抖成了筛子,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李玄胤沉着眼睨过去, 手背一抬,陈德海立马明白了意思,唤两个小太监, 将那乳母拖出了殿。敢在小公主跟前嚼舌根, 是不要命了。
那乳母一下就被人捂住了嘴,只呜呜得说不出话, 顺宁压根不知怎的了, 小小的身躯一抽一抽,拉住李玄胤的手掌,“父皇,熙儿想见阿娘……”
李玄胤摸摸她的发顶,唤来人,吩咐,“送公主回明瑟殿。”
……
顺宁公主离开, 圣驾也没多留,出了秋水榭。良婉仪满腹抱怨地送完人,累得躺倒到床榻上,“皇上也真能折腾, 早知这般,何必把小顺宁送过来,哭得人闹心。”
叶风只想捂住主子的嘴巴,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主子总是不顾忌。
良婉仪把玩着一缕黑发, 想到那日御花园中见到的女子,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偏偏入了后宫,成了皇上的嫔妃。
良婉仪悠叹一声,“可惜了……”
……
那厢李玄胤进了銮舆,陈德海摸不准皇上的心思,今夜是泠嫔侍寝,皇上这是要去金禧阁呢?还是回乾坤宫呢?
他想了一会儿,默默闭上嘴,皇上这时候大抵不喜旁人扰了清净。
皇上御极数载,后宫里也不过两位子嗣,坤宁宫那位大皇子不提,因着三年前那事,皇上对大皇子有说不清的情绪在,总归是不亲近。
如此衬托下,顺宁公主生得粉雕玉琢,嘴甜可爱,每每都能哄得皇上龙心大悦,偏偏生母璟才人是个没眼力,心术不正的。暗中几次三番的下手脚,若非看在顺宁公主的面上,璟才人哪活的到现在。
眼下境况,皇上当前最宠爱的嫔妃受了顺宁公主欺负,皇上自然不能怪顺宁公主,其一顺宁公主年纪还小,其二,皇上对顺宁公主的偏心,就算是泠嫔,也得靠后边。
幸亏泠嫔没生出什么恶毒的心思,仗着圣宠得意忘形,与一个小孩子计较,否则,依着皇上的薄情,可不会落下一个好下场。
这夜,圣驾最后回了乾坤宫。
明瑟殿,璟才人抱着送回来的女儿喜极而泣,见她身边没跟着乳母,问怎么回事。送人的小太监如实答复,璟才人眸色霎时阴沉下来,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奴才上位的贱人,不仅降她的位份,还要让她与熙儿母女分离!
“阿娘,你怎么了,熙儿害怕……”小顺宁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怯怯地看着母亲有些可怕的脸色。
璟才人收回神,握住小顺宁胖乎乎的手,“你父皇为了那个奴才,要责罚阿娘。熙儿保护阿娘好不好?”
“好。”小顺宁郑重其事地点头,“熙儿不会让别人欺负阿娘,熙儿长大了,要保护阿娘。”
“熙儿真乖。”璟才人将女儿拦在怀中,脸色又冷了下来。
她原是无意与皇上的新欢相斗,只是那奴才一次又一次坏她的事,如今又让她和熙儿险些骨肉分离。她失了嫔位,本不能抚养公主,她怎能不恨。一个无家世,无龙裔,以色事人的东西罢了,想要对付,容易得很。
……
翌日问安,听闻赵妃偶感风寒告了假,没来坤宁宫。婉芙抬起眼,下面坐着的正是璟才人。原是与她平起平坐的位子,而今矮上一阶。
听说当夜顺宁公主被送回了明瑟殿,看似皇上宠着顺宁公主,即便璟才人犯下再大的错,念在小公主生母份上,皇上都会对她轻拿轻放,可事实真的是如此么?
婉芙不着痕迹地低下眸子,轻抿了口茶水。
顺宁公主年幼,皇上只是未寻到适合照顾小公主的嫔妃罢了。
散了问安,婉芙去了吟霜斋,尚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地闷咳。
婉芙抿住唇,柳眉间溢出担忧,她迈进门槛,脚步越发得快。
愈往殿里,鼻翼下的苦汤药味愈发浓重。
甫一越过屏风,就听见一阵猛咳,仿佛要咳出心肺。
“太医开的这是什么药?怎的这般久了,还不见你好些?”
陆贵人抬眼,瞧见走进满脸忧色的女子,“泠姐姐……”倏地,她捏着帕子抵住唇瓣,干咳得削瘦身形难忍颤抖。柳禾在后面为主子拍背,眼圈又红又肿,簌簌流泪。
婉芙坐到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柳眉微不可查地蹙起,“你这身子可还好?手怎的这般凉。”
“老毛病了。”陆贵人想把手抽回来,却实在没有力气,苍白的唇勉强挤出一抹笑,“我自幼身子就弱,一到冬日,这手脚不管怎么捂,都缓不过来,倒让泠姐姐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婉芙掖了掖她的被角,让秋池取来自己的汤婆子,顺势塞到陆贵人衾被里,“若非你,我指不定现在还在湖里泡着呢!”
她这句话是夸大了,且不说她是后宫里最得宠的嫔妃,就是陆贵人不救,伺候的小太监也不是吃干饭的。
为保脑袋,都得跟下饺子似的去救主子。再者,婉芙水性本也不差,若非事发突然,湖面又结着一层薄冰,缓上一会儿,婉芙自己也能游上来。但陆贵人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了,这样一来,婉芙就欠了陆贵人一个大人情。
陆贵人轻咳两声,弯了弯唇,“泠姐姐先救了我,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泠姐姐。”
“什么命不命的,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别忘了,宫外还有你的双亲。”婉芙其实很是羡慕陆贵人,虽不得宠,却有疼她的父母,不像她,除了小舅舅,就是孤家寡人。
“昨日的事,我听说了,璟才人是顺宁公主生母,姐姐受委屈了。”陆贵人轻握住婉芙的手。
婉芙微顿,淡笑,回握住她,“我身边没有龙嗣傍身,又没有家世倚仗,难免要受委屈。”
后宫里受委屈的嫔妃多了,始终无子的赵妃,关在冷宫三年的应嫔,从嫔位降到才人的璟才人,无故小产的陆贵人……这委屈,谁没受过。只要皇上宠着她,她终有一日将这些委屈一一讨回来。
两人说了会儿话,婉芙不好再打扰她休息,留下汤婆子,离开了吟霜斋。
陆贵人将那热乎乎的汤婆子捂在手中,低垂着眉眼,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上面绣着的海棠花纹。若她没猜错,这是上好的江南蜀绣,后宫中没有几人能得。
“派人传个话给皇后娘娘,明日我就能去请安了。”
“主子病得还这般重,不多歇几日……”柳禾要去劝,这几日,主子夜夜咳得难以入眠,这般病重,怎能去外面吹风!
陆贵人摆了摆手,“不妨事,我再不出去,皇后娘娘就该遣人来催了。”
柳禾一时无声,她不清楚主子和皇后娘娘是怎的忽然这般亲近,主子病得这些时日,坤宁宫予以慰问,又是送披风,又是送灵芝,直让她生出不好的预感。
主子自小产后,性子就变了,说不上变在了哪。只是比以前更果断,更沉稳了些。她总觉得主子要有什么动作,可主子不说,她也猜不透。
……
坤宁宫
皇后坐在靠窗的窄榻上,手中握了一卷经书,正沉思研读。
珠帘打开,殿外走近一裹着厚厚披风的女子,“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侧坐过身,看见她,温声一笑,吩咐梳柳道:“给陆贵人看坐。”
“谢皇后娘娘赐座。”陆贵人低下眉眼,抱着怀中的汤婆子,坐到梳柳搬来的圆凳上。
皇后目光看向陆贵人怀中的汤婆子,合起佛经,脸上笑意仍在,“本宫瞧着,你这手炉与泠嫔御赐的那个,倒是有几分相像。”
陆贵人动了下眼眸,顺着皇后的视线,低眼朝怀中的汤婆子看去,眉眼温和,“是那日嫔妾病重,泠姐姐执意塞给嫔妾的。御赐之物,确实暖和。”
“泠嫔宁国公府庶女出身,与她的嫡姐不和,倒与你颇为相投。”皇后抿了口茶水,仿似随意之语。
陆贵人柔柔一笑,“这还要多谢皇后娘娘,在嫔妾有孕时,将泠姐姐安排到嫔妾宫中。”
皇后微顿,眼底多了几分深意,“想来,你今日的伤痛当是消减了许多。”
陆贵人指腹拨着汤婆子上的兰花绣样,眼眸对上皇后的视线,“嫔妾能有今日,还要多谢皇后娘娘开解。日后嫔妾还要仰仗皇后娘娘。”
出了坤宁宫,陆贵人脸上就没了笑意。
柳禾觑了眼,竟觉得如今的主子让她陌生又害怕。
她忍不住道:“主子既与泠嫔交好,为何还要投靠皇后娘娘,万一泠嫔得知……”
“你以为泠姐姐不知道么?”陆贵人看她一眼,捏紧了手心的帕子,“这后宫里,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信任。”
只要泠姐姐信她,以待来日,自己这把刀也会握在她手里。她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到了那女子身上,她可千万不要让自己失望。自己为她铺好前路,她只需要风风光光地受这宠爱,诞下龙种。一如往昔得信任自己,就好。
……
婉芙在床榻上躺了大半日,骨头都躺酥了,唤千黛进来,吩咐人去备水,舒舒服服地沐浴完,换了新裁的宫裙,坐到窄榻里,翻阅内务府新送进来的话本子。
手边是御膳房送来的时令甜梨,她甫吃了两三块,千黛就拦住了她,“主子,梨子性寒,太医叮嘱主子切莫贪凉。”
婉芙不满地嗔了她一眼,本就是绝色的美人,这颇为幽怨地一嗔,倒让身为女子的千黛都忍不住心头砰跳,为之倾倒,主子太美,伺候这么久,还是不禁惊艳。
“不吃就不吃吧。”婉芙将果碟一推,“拿走拿走,下回只许切两块,剩下的就赏了。”
这时令可难得吃到新鲜的果子,也得亏主子受宠,御膳房不敢得罪,不然依着嫔位,确实难吃到这梨子,就别提奴才们了。秋池一听,立即亮了眼,“奴婢谢主子赏!”接过千黛手里的托碟,欢欢喜喜跑了出去。
婉芙弯唇笑笑,将手中的话本子翻了一页,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抬眸嗔道:“怎的,这么快就吃完了?”
秋池摇摇头,多看了主子一眼,“江贵嫔在外要见主子。”
婉芙笑意退了下去,合上手中的话本,交给千黛,指尖敲了敲案。
“主子若是不想见,大可借着病中的由头,推了。”千黛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
婉芙柳眉轻挑,“姐姐来见妹妹,闭门不开,岂不是落人话柄。”
千黛无言,主子受宠,怎会在乎这个。
珠帘掀开,外面走近一弱柳扶风的女子,许是小产后折腾的,面容清减,身形单薄,仿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想不到妹妹还愿意见我。”江贵嫔低咳两声,裹了裹厚厚的披风,牵唇一笑,那笑意中,颇有几分苦涩。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茶碗抵在唇边,轻抿了口。不论是位份还是嫡庶,她都该向江晚吟福礼,但她懒洋洋地倚着引枕,并未起身,甚至都没为她病弱的姐姐看坐。
“姐姐说笑了,姐姐是贵嫔,又是嫡女,于情于理,妹妹怎敢不见姐姐呢?”
婉芙真诚地眨了眨眼,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仿若并不觉得这般有何不妥。
江晚吟小产,确实变得比以前聪明,这倒让她有些意外。
“妹妹可是怪我?”江贵嫔眼圈泛红,捏着帕子擦拭眼角的泪,“从前苛待你,都是我之过。那些旧事就过去好不好,如今死过一回,我才想明白,在这宫里,你才是我最亲的人。”
婉芙弯起眉眼,“姐姐别忘了,姐姐小产,可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照姐姐这么说,姐姐差点死了,岂不也是与我有关?既然如此,姐姐怎会认为,我是你最亲的人,而不是对你下手最狠的人呢?”
她嘴边噙着笑,说出的话却让人气得发抖。
眼眸不动声色地瞄过去,果然瞧见,江晚吟垂在身侧的手轻抖了下。
倒底是没吃过苦头的嫡出小姐,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可不到家呀。
婉芙嘴边笑意淡下来,下了逐客令,“姐姐可还有事?若无事,妹妹要歇息了。”
……
“贱人!”踏出储秀宫门,江贵嫔攥紧了帕子,忍不住唾骂一句,“仗着圣宠,竟这般嚣张。”
听雨扶着主子的手,压低声道:“主子,泠嫔毕竟受皇上宠爱,主子若想断了泠嫔的圣宠,须得忍耐才是。”
“是,眼下即便本宫不想忍,也不得不忍。”江贵嫔阴冷下眼,“本宫已好心劝过她,是她恃宠而骄,让本宫受此羞辱。”
“主子打算接下来怎么做?”泠嫔软硬不吃,又有圣宠在身,主子该如何,才能扳倒泠嫔。
江贵嫔踏在宫道上,那场雪过去,洒扫的宫人也是极有眼色,受宠的嫔妃宫门前,洒扫得一干二净,生怕湿了主子的鞋袜,而皇上鲜少宠幸的嫔妃宫门前,即便过了这么多时日,厚重的雪一层又一层,快结了冰,也不见有人去除掉那些霜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后宫争宠,是靠着自己的貌美手段,可若是想弄死一个人,则是全凭各自的本事了。那小贱人入宫不过一年,对这宫内情势的了解,怎能比得过她。
江贵嫔眼底沁出一抹阴狠,死死攥紧了帕子,“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嫉恨江婉芙的人。”
……
金禧阁
半个时辰后,秋池一路小跑进了宫门,在廊庑下蹭掉鞋底沾的雪水,搓搓手心,打帘去了内殿。
“主子,江贵嫔从金禧阁离开,就回咸福宫了。”
婉芙若有所思地点着手中的话本子,“没去别的地方?”
秋池摇摇头。
婉芙抿唇,稍许道:“注意着春和传来的信儿,若她去了别的地方,立即通禀于我。”
“主子是怀疑……”秋池在宫里这么久,也并非什么都不懂,主子圣眷正浓,江贵嫔要对付主子,只能从别的地方下手。
婉芙翘起唇角,“江晚吟若看得起我,就该知道,唯有与旁人联手,才能置我于死地。”
秋池诧异,侧过脸与千黛对视一眼,主子不仅不为自己做打算,怎么还兴致勃勃地给江贵嫔出起主意来了。
……
秋池方踏出内殿,外面云莺就端着茶点进了里。过了这些日子,她额头的伤却是好了许多,结的痂慢慢脱落,敷着上好的上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婉芙见她进来,眼眸一转,唤千黛近前,“我记得秋姐姐前几日送了一段蜀绣,搓洗干净了,去内务府取些针线笸箩。”
千黛对主子的行径颇为不解,她可记得刚伺候主子的时候,主子性子懒怠,最是讨厌这些东西。整日只抱着话本子看,但凡遇到书画女红,就厌烦得一眼不想多看。
“主子这是……”
婉芙瞄了眼一旁竖耳的云莺,一本正经,“那匹蜀绣是上好的缎子,我都舍不得用。皇上待我这般好,便为皇上做件寝衣,也算是投桃报李。”
主子要为皇上做寝衣?
千黛嘴角抽了抽,心中想的不是皇上得知主子此举有多欣慰,自己宠着的人终于懂事了,而是忍不住想,主子做出的衣裳真的能穿?
届时不知皇上是嫌弃地扔到一旁,还是顾及主子的心意勉强穿上。最最要紧的,那匹蜀绣确实极好,怕是满上京都寻不到这么一匹,就被主子给糟蹋了,真是可惜。
……
隆冬越深,婉芙躺在暖融融的床榻里就越不愿意动弹,但去坤宁宫请安必是少不得,即便她是宠妃,若不去,皇上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对她生出不满。再者,这般正给了旁人处置她的由头。
皇后并未留众嫔妃多久,问安后各自散去,出了坤宁宫的门,只见远远跑来一个三四岁大的男童,羊皮做的浑脱帽叩在头顶,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披风,遮挡的严实。
他小跑过来,看了眼一众要出去的嫔妃,做了平礼,小小年纪气度沉稳,竟有了王者之风。
“靖儿,你怎么过来了?”皇后脸上挂了温和的笑,抚了抚大皇子的帽子,将罩身的披风裹好,免得染了风寒。
稚童声音清脆,一字一语,慢慢道:“先生夸赞靖儿写的字好,靖儿想拿给父皇看。”
倒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这会儿皇上怕是早朝还没下,必是不能去的。不过说来,她好像极少听闻皇上去看大皇子,大多时候,皇上都是去了明瑟殿,陪着顺宁公主。
这般作想,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应嫔。
应嫔面色依旧冷淡,叫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大皇子,倒底是谁的孩子。
是应嫔?还是皇后?
皇后淡下脸色,牵住大皇子的小手,声音平和道:“这时候正是早朝,靖儿想见父皇,等父皇下了早朝再去,好不好?”
靖儿眸子微亮,听话地点了点头,“好,靖儿不打扰父皇处理政务。”
出了这么个岔子,嫔妃们各看上一眼,寻了个时机离开。
婉芙与陆贵人同行。
两人去了御花园赏花,绕过一段路,忽听见一阵欢笑声。
“父皇,靖儿还会背十五首御诗,靖儿背给父皇。”
婉芙脚步一顿,与陆贵人交换了眼色。皇后不是带着大皇子在坤宁宫么?怎么又来了御花园。
两人走到了这,亭中几人只需一眼就能看见她们。
遇帝后避而不去见礼,可是重罪。
婉芙无奈,与陆贵人去了亭中给帝后问安。大皇子背诗的声音停了下来,倒是皇后温和地让她二人起身,“巧了,陆贵人与泠嫔竟也在这御花园里。”
李玄胤坐在石凳上,饮着茶水,漫不经心地睇向过来见礼的女子。
婉芙低着眉眼,不徐不疾道:“嫔妾二人无意经过,不好避开,娘娘恕罪。”
皇后轻笑,“你二人最懂规矩,何罪之有?既然来了,就留下说说话吧,本宫少出坤宁宫,人多时,倒是不好说什么体己的话。泠嫔入宫这么久,本宫还从未细心关照过泠嫔一二。”
婉芙不解皇后的心思,大皇子难得见到皇上,不是该与皇上独处么?留她二人在这显眼做甚?
“娘娘关照得够多,嫔妾谢娘娘还来不及,怎敢叨扰。”
紧接着,就听见男人轻嗤一声,李玄胤转脸对皇后道:“皇后确实要好好关照关照她,免得日日来烦朕。”
这一句,可算得上亲昵。
但婉芙可不想当着皇后的面,与皇上说那些话。皇后再不受宠,也是这六宫之主。
她抿抿唇,最后还是觉得装死为好。
皇后闻言也有片刻失神,很快便换上了方才温和的笑容,“泠嫔娇媚聪慧,怪不得皇上喜欢。”
第52章
便是在这时, 只听远处又传来说话声,紧跟着,应嫔与璟才人同路, 入了凉亭。
皇后让两人免礼, “今儿确实热闹了。”
璟才人牵着顺宁公主,换上笑意,“嫔妾与应嫔姐姐碰巧遇上, 正打算回宫, 就看见了皇上娘娘,便来拜见。”
话落, 璟才人弯下腰, 摸了摸顺宁公主的脸蛋,“熙儿不是想念父皇了?快去给父皇请安。”
自那御花园的事儿过去,璟才人就闭门不出,去坤宁宫称病告了假,今儿倒是消息灵通,不知从哪得了风声,生怕顺宁公主失了宠似的, 巴巴带着过来给皇上见礼。
顺宁公主天性活泼,并不惧怕帝王威严,乖乖地应了声“好。”,便跑过去, 扑到李玄胤怀里,甜甜地喊道:“父皇都不来看熙儿,熙儿可想父皇了!”
李玄胤含笑抱住女儿, “熙儿又重了不少。”
顺宁公主天生就亲昵皇上,这也是为何, 皇上独独宠爱这个小公主。一则是后宫子嗣不多,二则是因着小公主天生就亲近他,不似旁人畏惧。
大皇子默默地退到一旁,像一道影子,并不与妹妹争宠。
皇后见这般情形,嘴角微抬,颇有深意地向璟才人投去一眼。应嫔冷眼看着亭中的天伦,扶着小腹,若有所思。
婉芙不动声色地掠了眼各怀心思的几人,皇上疼爱顺宁公主,璟才人也与有荣焉,可她这番不避人眼地让顺宁公主与大皇子争宠,不是得罪了皇后?是否太蠢笨了些。才人是不能抚养龙嗣的,皇上始终未升璟才人位份,谁知道璟才人还能抚养顺宁公主多久。
……
凉亭之事,由前朝大臣求见,圣驾回乾坤宫告终。
皇上既走了,璟才人本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她不是赵妃,膝下只养了一个乖巧的公主安身,皇上虽不待见皇后,但皇后倒底是六宫之主,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若非她始终见不到皇上,怕顺宁失了宠,也不会出此下策。
嫔妃们各自请身回宫,大皇子转过身,望向圣驾离开的方向,他摸了摸腰上自幼佩戴的麒麟玉佩,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喜欢靖儿。”
皇后手心倏地攥紧,鼻尖一酸,背过身,不让靖儿看见她落泪的模样。
稍许,她才转回脸,朝靖儿招了招手,握住儿子的手,含笑温声道:“皇上怎会不喜欢靖儿,只是靖儿是嫡长子,日后要肩负这社稷山河,责任重大。你父皇是不想你性子养得太过顽劣,才会对你严苛管教。待靖儿长大了,自会明白你父皇的苦心。”
靖儿眼珠迷茫,不解道:“可是靖儿现在还小,靖儿也想像顺宁一样,让父皇抱着靖儿。”他失落地低下头,“靖儿记得,父皇从没抱过靖儿。也从未像待顺宁那样,对靖儿笑过。”
皇后眼眶发酸,不忍心再去看儿子,生怕忍不住,当着儿子的面落下泪来。
梳柳擦了擦眼角,忙过去叉开话,“娘娘,天冷了,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皇后点点头,这才开口,“靖儿不必在乎那些,靖儿只需记得,你是尊贵的嫡长子,旁人再得皇上喜爱,也比不过你。”
……
天一日比一日冷,婉芙坐在窄榻上,怀里捧了两个汤婆子驱寒。庄妃过来寻她说话,一进这屋,就蹙了下眉,“偏殿不比主殿,没有地龙。入冬不好熬,你不如去跟皇上说说,去别宫主殿住一段日子。”
婉芙诧异地瞪大了眼眸,庄妃自然地坐下来,瞄她一眼,“怎的,我有说错?”
“秋姐姐这般说,那我岂不是太恃宠而骄了。”
仅是嫔位,说搬去主殿,就搬去主殿,旁人听了,指不定怎么挤兑她。
庄妃捂紧了怀里的汤婆子,“应嫔不也是仅仅嫔位就搬去了主殿?再者,你想想你在宫里做的那些事,还怕旁人说别的闲话?”
婉芙心虚地咳了声,“还没等旁人说呢,姐姐倒是先挤兑起我了。”
庄妃每回来这,都要搬上好一堆珠宝首饰,金禧阁这小小的私库,快放不下了。
待庄妃离开,婉芙清点了下私库的单子,仅是庄妃所赠,就列了十余张,比皇上送得还多。
秋池看得眼冒金光,“庄妃娘娘待主子真好,奴婢觉得比皇上还好!”
好巧不巧,就是这一句,被男人听得正着。
李玄胤负手站在珠帘外,脸色倏地一黑,转身就往外走。
陈德海瞧瞧里面,恨不得亲自将那多嘴的丫头揪出来,皇上难得从政务中脱身,来看看泠嫔,结果生被这一句话给气走了。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大旱之后,国库吃紧,皇上赏泠嫔的东西,都是从自己私库里拿的。皇上自己没少填补国库,私库里本没剩下多少,赏赐泠嫔那些,旁人求还求不到呢!泠嫔倒好,还在这嫌弃上了。陈德海只觉每回来泠嫔这,都胆战心惊,他小跑出去,跟上皇上。
那边动静,惹得婉芙侧眼,潘水苦着一张脸通禀,“主子,方才……皇上来了!”
秋池倾时傻了眼,皇上来了又走,必是听去了自己方才的话,她扑通跪下身,慌得掉下泪,“主子,奴婢失言……主子责罚!”
婉芙瞪了眼潘水,“怎么守的门,皇上来了,也不知提前通知我,再有下回,罚你月例!”
潘水松口气,听出主子这是不怪罪了。实在不怪他,皇上来得快,根本不让他传话,就进了门。他虽是主子的奴才,可这后宫都是皇上的,皇上一句话,就能摘了他的脑袋。
……
李玄胤踏出金禧阁门,并未上銮舆,负手立在宫门下,捻了捻拇指的白玉扳指。
陈德海小跑着跟上来,紧跟着恭送圣驾的奴才们跪了一地。
李玄胤睨一眼,不见那女子,脸色越来越黑,“你出来,她就没看见?”
陈德海愣了下,他哪顾得上泠嫔看没看见,这不得跟着伺候皇上吗!遂结结巴巴道:“泠嫔,许……许是听见了。”
“听见了还不出来送朕,真是给她胆子了!”李玄胤沉着脸,冲他撒气。
陈德海赔笑一声,“约是泠嫔知道说错了话,正想法子跟皇上认错。”
“认错?她会知道错?”李玄胤冷嘲热讽,转身上了銮舆,“回乾坤宫。”
陈德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应下声。又回头看一眼跪了满院的奴才,偏不见泠嫔。真不知泠嫔这又是在算计什么,可万万要把皇上哄好,不然遭殃的就是他这伺候在御前的近人。
内殿里,听闻圣驾离开,秋池急得快哭出来,“主子,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说错了话,不若奴婢去向皇上磕头告罪,莫要因奴婢,让主子失了宠!”
婉芙嗔她一眼,“这回长教训了?知道祸从口出,看你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主子责罚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秋池眼眶发红,是真的害怕了。圣宠无常,主子眼下在宫中无依无靠,四处树敌,若再失了圣宠,还不得任人欺负。
“行了,快起来,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婉芙话说了一半,忽然抿唇好笑,这话分明是皇上训斥她的,倒也有一日让她提点了旁人。
婉芙继续道:“皇上转脸就走,就不是真的对我生气,总有法子哄好。你只需记得今日教训,莫要再口生是非。”
……
圣驾回了乾坤宫,御案上有新呈的奏折。李玄胤上了御阶,落座时,又黑着脸,冷哼了一声,吓得陈德海脚一绊,差点跪在地上。
“你出去看着,她若来见朕,让在外面站着,等朕气消了,再让她进来。”李玄胤伏案批阅折子,寒着声吩咐。
陈德海一脸复杂地退了出去。皇上也快而立的人了,从韬光养晦的王爷,到如今杀伐决断的君主,何至于这般小气,要跟女子计较。
他啧啧两声,这泠嫔确有本事,快过去大半年了,皇上对泠嫔那股新鲜劲儿竟还没过,反而越来越享受。
他赌十金子,这厢到最后,还是皇上跟泠嫔妥协,说不准为了面子,把自己私库里的家底都送去泠嫔宫里。皇上待泠嫔惯是这样,嘴硬心软,旁人比不上半分。
陈德海去了廊庑下等着,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打远确实走近了女子的身影,他心底一喜,正欲迎过去,却看清那个并非泠嫔,而是江贵嫔。他那张老脸登时又垮了下来。
江贵嫔这是干什么?这个时候来不是给他出难题吗!皇上刚跟泠嫔置完气,正眼巴巴地等着泠嫔过来哄呢。这个时候江贵嫔来,谁不知泠嫔跟江贵嫔不和,他若是进去通禀了,皇上念着江贵嫔小产,必会让人进来。泠嫔自然不敢埋怨皇上,那岂不是把他记在心里了!
胡乱想的功夫,江贵嫔就已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劳烦陈公公通禀,本宫来给皇上送暖身子的羹汤。”
陈德海讪笑两声,一脸难色道:“真是不巧,皇上在殿里批阅奏折,刚把奴才赶出来,还发了话,谁也不准进去。奴才不敢欺瞒贵嫔主子,只是皇上下的令,奴才实在不敢违背。”
江贵嫔似是略有迟疑,微微抿唇,“这样啊。本宫方才得知皇上去了金禧阁,不过半刻就回了乾坤宫。可是妹妹话中惹恼了皇上?”
她边说,边叹息一声,“本宫那个妹妹性子烂漫,最是多话。本宫还担心着,妹妹若惹了皇上动怒,本宫好来相说一番。”
陈德海讶然,嘴角不禁抽了抽,江贵嫔这小产,是把脑子给收回来了?他可记得当初江贵嫔掌嘴泠嫔时,洋洋得意的面孔,下手丝毫不留情面,怎的今日仿佛换了个人。终于有了些心计,知道泠嫔在皇上心里的特殊,根除是除不掉,便开始挑拨离间了?
陈德海不敢跟旁人透漏皇上和泠嫔之间的半点事,毕竟江贵嫔虽位份高,可泠嫔在皇上那受宠啊!且这宠爱,只要泠嫔聪明,怕是等到新人入宫,泠嫔都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这奴才可不知。”
江贵嫔嘴角轻抬,“本宫也是一片好心,既然皇上忙着政务,本宫就在外面等等好了。”
陈德海心底咯噔一声,“天寒,若冻着主子了,奴才实在罪该万死。”
冻不冻着江贵嫔,陈德海并不在意,只是江贵嫔就站在这乾坤宫外等着,万一泠嫔这时候来,算怎么回事!
江贵嫔微笑,“自然是以皇上为紧要,本宫不妨事。”
陈德海面上赔笑,心里却是在嘀咕,您以皇上为紧要,可皇上现在满心都是泠嫔,您搁这杵着不是碍眼吗!
站了会儿,殿内皇上传他进去。
陈德海顶着江贵嫔的笑意,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躬身入了殿。
“皇上。”
李玄胤握着折子在看,眼也没抬,“是她过来了?”不等陈德海接话,又冷嗤一声,不紧不慢道:“让她在外面站着,知道错了再进来。”顿了下,补了句,“添个炭盆,免得冻着了又哭着跟朕闹,吵得朕头疼。”
话落,好一会儿不见陈德海出去,李玄胤顿了下,眼皮子掀开睇过去,“不是她?”
陈德海眼瞅着一滴冷汗落到了眼下,尽量把自己埋起来,恨不得钻进砖缝里,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是江贵嫔在外求见。”
“啪”的一声,李玄胤撂了折子,吓得陈德海腿一软,险些跪下来。
“让她进来。”李玄胤淡淡开口。
陈德海应过是,忙不迭退了出去。
……
婉芙故意磨蹭多磨蹭了一个时辰,在眉心点了梅花雪钿,朱唇涂了娇艳的口脂,镜中女子珠围翠绕,桃花玉面,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
“给皇上裁的寝衣可净洗过了?”婉芙慵懒地对镜抚了抚发鬓,唇角一弯,便让人移不开了眼目。
千黛将托碟拿了过来,和秋池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无奈。不为别的,给皇上这件寝衣,根本不是主子亲手所裁,都是她和千黛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当初主子说要做寝衣时,她还颇为吃惊,主子竟然为了皇上要拿起针线,结果是她高估了主子。主子确实拿起了针线,缝过两针,便扎破了手指,嫌累,直接扔给了她和秋池。
而主子缝的那两针,歪歪扭扭,根本不能穿,还是她拆了重新裁的。别的主子为了皇上尽心尽力,哪样不是亲力亲为,偏到了自家主子这,能懒则懒。万一日后皇上发现了,主子又要受一番罪。
婉芙袅袅站起身,看了眼千黛手中捧着的明黄寝衣,弯了弯眉眼,“走吧。”
……
这时,江贵嫔已经进殿好一会儿了,陈德海心底念叨着这位祖宗可快点出来,不然等会儿那位小祖宗来了,知道江贵嫔在里面,还指不定要和皇上闹成什么样,皇上哪会生泠嫔的气,到最后还不是他遭罪。
想什么来什么。
没等到江贵嫔从殿里出来,倒瞧见那位小祖宗打扮得花枝招展,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
“奴才见过泠嫔。”陈德海见礼都有气无力,颇为心虚。
婉芙眼尾一挑,顿时如一副娟丽的画儿,点染这朴素的寒冬。
“陈公公今儿不想让我过来?”
陈德海心道这小祖宗眼神怎的这般厉害,他讪笑两声,“奴才不敢。”
婉芙点点头,“那劳烦陈公公进去通禀一声。”
陈德海心想,来了,果真来了。得,他今儿是必遭这一劫,左右江贵嫔是皇上开口问的,也是皇上开口让人进去的,可与他无关。这两位主子,还是交给皇上吧!
内殿,陈德海进去时,不闻人声。抬眼,只见江贵嫔立在御案后,正挽袖磨墨。
宁国公风流俊朗,看中的女子必然也是绝色,是以,这宁国公府里出来的女子,就没有不好看的。江贵嫔虽与泠嫔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倒底比泠嫔差了下,少了些娇媚的韵味。
此时内殿里若是泠嫔在这,陈德海可不敢贸然进来,谁知道皇上又和泠嫔在那张御案上做些什么。他可不止一回,帮皇上捡折子的时候,瞧见过那上面干涸的水渍,幸而那些折子不是被遣回去的那一批。
陈德海心里七想八想,面上恭谨秉事,“皇上,泠嫔在外求见。”
江贵嫔磨墨的手微微一顿,含笑道:“已过了晌午,想必妹妹一觉醒来,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陈德海眼皮子一跳,江贵嫔可真是会挤兑人,看似调侃,实则是说泠嫔根本没把皇上放在心上,睡了一觉才过来。
他没说话,等着皇上吩咐。
李玄胤嗤道:“让她进来。”
……
泠嫔待奴才和善,陈德海传完话后,还是好心地多添了句,“贵嫔主子来了有一会儿了。”
闻声,婉芙怔了下,这才明白方才陈德海见到自己时,为何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江晚吟还真会挑时候,来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挑唆自己。
她敛下心绪,微微一笑,“多谢公公。”
泠嫔就是这点好,明事理,从不乱朝奴才发火。陈德海看着泠嫔愈发和善,“奴才不敢。”
……
内殿门开了又关,乾坤宫烧着地龙,一进去便驱走了婉芙身上带进的寒气。她瞄了眼御阶上的两人,牵牵唇角,屈膝福身,“嫔妾见过皇上。”顿了下,又柔声道:“见过姐姐。”
“妹妹怎这时候才来,莫不是又贪睡了?”江贵嫔掩唇而笑,亲热地看向她。
婉芙眼如秋水嗔到李玄胤身上,脸蛋含羞,委屈巴巴道:“姐姐还说呢,还是皇上欺负得妹妹,让妹妹好生难受。皇上也忒小气,嫔妾只不过不理皇上了,皇上倒好,竟掉头就走,嫔妾哭也不心疼。”
第53章
不就是做戏么, 她倒要看看江晚吟能演到什么时候。她笃定皇上不会跟旁人提那件事,江晚吟这般,不过是在激她罢了。她生气么?当然不会。不仅不会, 她还会让江晚吟知道, 皇上对她的圣宠,倒底有多盛。
说着,眼圈一红, 倒真掉出泪来。
江晚吟眼角一抽, 她确实不知皇上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金禧阁,她入了殿, 皇上也没跟她说过话, 便让她站着磨墨。原以为,能让皇上看看江婉芙的真面目,不想竟听到这番话。江婉芙倒底有没有羞耻心,她也不听听自己在说甚!
李玄胤眸子微眯,指骨叩到御案上,静静听着下面的女子做戏。即便知道这人没规矩惯了,听到那些话, 眼皮子还是忍不住跳了下,也就只有她,敢这么编排自己。
说着,婉芙上了御阶, 将江晚吟挤到一旁,自然地坐到李玄胤怀中,红艳的唇讨好地亲了下男人的唇角,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皇上,嫔妾知道错了还不成嘛。”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拍了把怀中人的腰臀,“这么重还压着朕,给朕起来。”
“嫔妾哪有皇上重,皇上压着嫔妾的时候,嫔妾有嫌弃过一句嘛!”这女子眼皮秋水,理直气壮。
李玄胤闻言,脸色直接黑了下来,掐住那柔软的脸蛋,没好气道:“江婉芙,朕看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面前男女的亲昵,狠狠刺痛了江晚吟的眼,她攥紧了帕子,嘴唇动了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此情此景,她不知该说什么。论起资历,她陪在皇上身边最久。因着她的美貌,甚至可以和宁贵妃分庭抗礼。可如今,这小贱人入了宫,生生将皇上的所有宠爱都夺了去。
江晚吟勉强提起笑,出声道:“看着皇上和妹妹伉俪情深,姐姐真是羡慕。”
婉芙的小手放入李玄胤掌心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抬眼看向在一旁站着的江晚吟,微微笑了下,十分真诚道:“姐姐不必羡慕,皇上待姐姐也很好呀!皇上一向是雨露均沾,从不厚此薄彼。”
手心一痛,婉芙哼哼唧唧地嗔了男人一眼,不满道:“皇上做甚打嫔妾。”
李玄胤敲她的额头,“闭嘴!”
江晚吟闭了闭眼,连笑也撑不住,她只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撕烂这小贱人的装模作样的嘴脸。
“既然妹妹来伺候皇上,嫔妾就先告退了。”
边说,眼里边泛出了红意。倒底也是有着七分姿色的美人,这般受了委屈的神情,是男子都会动容。
偏生婉芙又补了一句,“妹妹不懂事,姐姐即便生气,回宫里也记得,千万别拿那些奴才,当成妹妹来出气呀。”
瞬间,江晚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指尖千到手心里,扎出了血,她才隐忍着没发作出来,福了福身,快步出了正殿。
待人出了门,李玄胤才沉下脸,眼皮子挑开,冷冷睇向怀里的人,“还不给朕起来。”
婉芙瞄了男人一眼,“哦”了声,乖乖地站起来。
李玄胤摩挲着玉戒,冷冷一哼,“朕太惯着你了是不是?”
婉芙瘪瘪嘴,眸子娇嗔,“皇上何时惯过嫔妾?嫔妾不过说一句,皇上就斥责嫔妾无法无天。皇上只苛待嫔妾,对旁人却是好得很。”
“朕苛待你?”李玄胤冷笑,“好,那你现在就回金禧阁,将朕送你的所有珍器珠宝都清点出来,朕让陈德海派人去取。”
婉芙眸子瞪大,“皇上好歹是一国之君,送出去的东西怎能收回来!”
李玄胤轻嗤,“不如此,怎能坐实朕苛待你的名头?”
婉芙抿抿唇,讨好地仰起一张笑脸,眉心红梅花钿如点血,娇艳如花,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嫔妾错了还不成么。”
“再说那句话又不是出自嫔妾之口,嫔妾已经责罚过那个小丫头了。皇上堂堂一国之君,江上之主,心胸宽广,跟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做甚?”
“嫔妾心里,是十分不认同那句话的,嫔妾又不傻,怎看不到皇上待嫔妾的好?皇上宠着嫔妾,嫔妾也打心里敬着,爱着皇上。”
四目相对,李玄胤眼中映出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她不似皇后稳重,赵妃娇艳,应嫔温柔,甚至不能助他任何前朝之事。她像一株娇弱的菟丝花,攀附着他,时而伸出爪子,挠似的抓他痒。时而就像这般,每句话,都说得他舒心。
旁人都不解,他为何会这般纵容这人。却无人知道,他所见不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子,勾着他,胆大妄为,常触他的逆鳞,偏偏又让他牵肠挂肚,思之如狂。
李玄胤久久不语,婉芙开始摸不清皇上的心思。她轻轻咬了下唇瓣,将御案上的匣子打开,“庄妃娘娘送了嫔妾一缎上好的流光锦,嫔妾自己都舍不得用,给皇上裁了一件寝衣。皇上快看看,可还合心意?”
她眨了眨眼,李玄胤睨她一眼,视线看向匣子的寝衣。
“你做的?”
婉芙极为真诚,“嫔妾为了这件寝衣,手上都扎了好些口子。”她可怜巴巴地把手递给男人看,那双手素白柔软,如上好的凝脂玉。此时芊芊的十指上,确实被挑破了皮//肉,扎出了口子。
李玄胤并未疑她,毕竟后宫嫔妃给他缝制的寝衣,几乎可以堆满了红木柜。也不是没有人因着这事想引他怜惜,这些手段,他早习以为常。
他将那人拉进,指腹轻抚过女子指尖微不可见的口子,淡下脸色,开口唤来陈德海,“将去岁南国进贡的芙蓉膏取来。”
陈德海早有预料,泠嫔最会顺着龙须子捋,不管皇上再怎么生气,到了泠嫔这,总能心软下来。
……
明瑟殿
璟才人坐在长案后,握住女儿的手,执笔落在宣纸上,描摹着孤绝青松。
顺宁公主小小年岁,最是贪玩,画一会儿,眉眼便皱到了一处,“阿娘,熙儿手酸,不想画了。”
顺宁不过三岁,却生得粉雕玉琢,眉眼精致,那双眼,几分像了皇上。在这深宫中,璟才人能留有一女实属不易,她未足月份,意外小产,艰难地生下女儿,却被告知,难再有孕。顺宁几乎倾尽了她所有的心血。
幸而女儿争气,一张小嘴甚是会说话,皇上宠爱,甚至胜于大皇子。
璟才人摸摸女儿的发顶,“你父皇最喜青松,待熙儿画成,送给父皇,父皇定然高兴。熙儿想不想让父皇高兴?”
小小的团子,倒认真地想了想,极为坚定地掉头,声音清脆,“熙儿想让父皇高兴,熙儿不怕吃苦。”
“真乖。”璟才人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握住那软软的小手,“熙儿再画一幅,画得好了,阿娘就带着熙儿去送给父皇,好不好?”
顺宁眼睛一亮,“好,熙儿会好好画,让父皇开心。”
这时,席岚从外面进来,福过身,到璟才人耳侧低于几句。
璟才人淡淡一笑,握住熙儿的手,“熙儿想现在去找父皇吗?”
熙儿愣了下,看了看阿娘,又看了看被她画的丑丑的青松,纠结地摇摇头,“可是熙儿画的不好。”
璟才人蹲下身,抚了抚熙儿的发顶,“父皇画得要比阿娘好,让父皇去指点你,如何?”
熙儿眼睛更亮了,随后小脸又开始纠结,“父皇很忙。”
“熙儿还记得上回那个奴才吗?她现在就在你父皇那。过不久她会给熙儿生下一个妹妹,抢走父皇对熙儿的宠爱,熙儿愿意吗?”
璟才人循循善诱,仅有三岁的孩童怎会懂个中的弯弯绕绕,只听懂了,那个奴才的孩子,会抢走父皇对她的宠爱。
熙儿听罢,委屈地摇摇头,快哭出来,“不要,父皇要只对熙儿一个人好。”
“阿娘,我们现在去找父皇好不好,熙儿不想要她生的妹妹。”
璟才人擦去她的眼泪,微笑道:“好,阿娘这就陪着熙儿去见皇上。”
……
御案上还放着两摞的折子,婉芙瞧见,心知皇上还有政务处理,本没想在乾坤宫停留多久。
后宫不得干政,后宫的女子于皇上而言,明面上是绵延后嗣,鼎盛皇室,说白了就是皇上消遣的玩意儿。
后宫那些争斗,皇上不是不知,只是懒得去管,比起前朝政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不过毛毛小雨。想让皇上看见,就得各凭本事。
婉芙由着皇上给她擦好了芙蓉膏,笑吟吟地将剩下的一整盒收入怀中,“嫔妾谢皇上赏赐。”
李玄胤淡着神色,不紧不慢看她:“朕说给你了?”
“一缎流光锦换一盒芙蓉膏,你可真打的好算盘。”
婉芙满不在乎男人的轻讽,娇娇软软道:“这怎么能比,这身寝衣是嫔妾熬了数日,一针一线亲手缝的,这盒芙蓉膏又不是皇上亲自所制。论情谊贵重,皇上可不如嫔妾。”
这女子满肚子的花言巧语,李玄胤懒得搭理她,指腹用力点了下她的眉心,“巧言令色!”
婉芙咬紧唇,连忙捂住额头轻呼一声,她皮肤生得娇嫩,这么一戳,倒真留下一点红印子。李玄胤没管她,这人一向会装模作样,自己用了多少力道,自有分寸。
这时,陈德海进来通禀,“皇上,璟才人带着顺宁公主在外求见。”
婉芙一怔,提起璟才人,额头仿佛又记起了那日被小金锤砸得痛,皇上宠爱顺宁公主,自然什么都得让着,她这个宠妃也得靠边站。
璟才人有这么一个小公主,就等同于有了一张护身符。但……皇上迟迟未复璟才人的位份,她还能养着顺宁公主到几时呢?
“既然璟才人来了,嫔妾先行回宫了。”婉芙不愿多留,更不愿和顺宁公主撞上。
李玄胤却瞥了她一眼,淡淡开口,“你留下。”
……
璟才人入殿时,只见皇上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泠嫔衣袖卷起,露出素白的皓腕,垂眼低眉,正在磨墨。红袖添香,不过如此。
当初她尚未诞下顺宁时,到乾坤宫为皇上送羹汤,要请服侍,皇上却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拒了她,三两句便打发她回了宫。
而如今,皇上不仅留下泠嫔,还让她伺候在身侧。
璟才人收紧了手心,心中的妒意又升上一重。
婉芙专注磨墨,没去看下面的母女二人。紧接着,听见一声清脆的稚音,“父皇在忙吗,熙儿画了父皇最爱的松柏,父皇可要看看?”
那小团子裹得严严实实,依靠在璟才人身边,愈长大,那双眉眼就愈像极了皇上。
璟才人虽然蠢笨,却生了一个好女儿,这般乖巧的小团子,倒让婉芙记起了大舅母艰难生下的小娃娃,若是还活着,也该是这般,粉雕玉琢,讨人喜爱。
婉芙神色怅然,那小团子已哒哒哒跑上了御阶,个头还小,没到御案高,踮着脚,费力地将怀里的宣纸平铺到御案上。
“阿娘说,父皇最喜欢松柏,熙儿画了好多,这张是最好看的,送给父皇。”
小小的团子古灵精怪,冰雪聪明,任拥有这样一个小女儿,心都该化了。
李玄胤将女儿抱到怀里,指着御案上的松柏,耐心地问道:“这些都是熙儿画的?”
顺宁公主先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是阿娘握着熙儿的手,教熙儿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父皇喜欢,熙儿就开心。”
李玄胤扬唇,抚了抚女儿的发顶,“熙儿画得好看,父皇很是喜欢。”
这时,顺宁公主看见一旁伺候笔墨的婉芙,瘪瘪嘴,要哭出来,“父皇,熙儿不想要妹妹,父皇不要和她生妹妹好不好……”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李玄胤神色冷淡下来,睨向御阶下站着的璟才人,后者手心一紧,屈膝跪到地上,“皇上恕罪,熙儿年岁小,习惯了这后宫里只有她一个公主,待大些,就明白了。”
婉芙事不关己地站着,顺宁公主才三岁,怎会懂得后宫这么复杂的人心,这些话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只是她不解,皇上为何要她留下来。
李玄胤抱着顺宁,轻声问:“熙儿为何不想要妹妹,熙儿一人在宫里,不想找个玩伴么?”
顺宁公主转动简单的小脑袋,这么复杂的问题她想不懂,她想要玩伴,可是玩伴会分走父皇的宠爱。
两相权衡下,熙儿纠结好一会儿,才看向婉芙,委屈道:“熙儿不想要她和父皇的妹妹。父皇喜欢她,一旦有了妹妹,就不要熙儿了。”
婉芙敛起眉眼,并不言语。
李玄胤耐心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珠,心平气和:“告诉父皇,熙儿为何不喜欢泠嫔。”
璟才人心底一咯噔,万万没想到,皇上竟会为泠嫔做到此。皇上甚宠熙儿,以往遇到熙儿不喜欢的嫔妃,皇上便也遂了熙儿的愿,渐渐疏远,可从未有旁人,能让皇上开口说和。泠嫔倒底有哪里好,皇上对泠嫔,就如此宠爱,甚至忍心让她和熙儿母女分离!
熙儿哭得一哽一哽,不明白大人们各异的心思,小脑袋想了想,却想不出原因。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绞尽脑汁,扣着手指,纠结地开口,“因为她,父皇要把熙儿从阿娘身边带走,送给别人。皇上喜欢这个她,父皇要跟她生下妹妹,有了妹妹,父皇就不喜欢熙儿了。”
李玄胤语气不紧不慢,“这些是谁告诉熙儿的?”
璟才人脸色倏地一白,“皇上……”
她一句话未说出口,触到皇上泛冷的双目,倏然噤声,身子却是在发抖,她在怕,怕皇上会再次为了泠嫔,将熙儿从她身边夺走。
熙儿看看父皇,又看看下面的阿娘,忽然有些害怕,“父皇,阿娘为什么要跪着?地上冷,父皇让阿娘起来好不好。”
璟才人眼眶霎时便蓄了泪,她姿容平平,家世平平,未有熙儿前,皇上一直待她不冷不热。她最大的骄傲,是生下了这个女儿,可也正是因为熙儿,她再也不能生育,再也不能诞下皇子。
李玄胤开口,让璟才人起身。
他平静道:“熙儿可知道父皇为何钟爱松柏?”
顺宁摇了摇头。
李玄胤牵住女儿胖乎乎的小手,落到那张宣纸上,“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冬日之后,草木枯黄,唯有松柏如初,在春时才会掉落叶子。”
“岁寒是混乱的世道,松柏是乱世的君子,小人易变节,君子不改操守。唯有君子才可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父皇要做松柏那样的君子,熙儿愿不愿意和父皇一样,做犹如松柏的君子?”
小小的顺宁,并不能听懂话中的深意,却见父皇的眼神,让她触动。
顺宁使劲点了点头,“熙儿要和父皇一样,做君子!”
李玄胤温和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熙儿要知道,君子要有容人之量,熙儿真的能做到么?”
“能,熙儿能做到!”顺宁眼睛亮起来。
李玄胤又道:“父皇不会只有熙儿一个女儿,但熙儿永远都是父皇最引以为傲,最疼爱的女儿。日后熙儿若是有了弟弟妹妹,父皇还要熙儿帮着照顾,熙儿可愿意照顾,包容弟弟妹妹?”
顺宁纠结一会儿,眼珠慢慢变得坚定,“熙儿愿意,熙儿会照顾好弟弟妹妹!”
“好。”李玄胤微扬起唇,抱着顺宁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婉芙,“父皇从未因泠嫔而苛待过熙儿,也不会因有了别的子嗣而冷对熙儿,熙儿最有容人之量。”
“泠嫔与你阿娘一样,是父皇的妃嫔,并非是任由熙儿打骂的奴才,熙儿可记住了?”
婉芙意识到什么,看向皇上的眼,心底微动,有些愕然。皇上此举,确实出乎了她的预料。
顺宁很聪明,父皇从未这么严肃地跟她说话,她小脑袋大抵转得过来,她做错了,不该那么讨厌泠嫔。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一副认错的模样,“熙儿记住了。”
话落,又别别扭扭地偷看了婉芙一眼,小声道:“熙儿错了,泠嫔不要生熙儿的气。”
便是这软软的一句,婉芙这才明白,皇上为何甚宠顺宁公主。即便璟才人并不聪慧漂亮,不可否认,她生了一个好女儿。
……
璟才人领着顺宁公主出了乾坤宫,婉芙还在原处磨墨,皇上没放她走。
不过来了几个嫔妃,就过去了一后午,婉芙方才明白,皇上为何不喜后宫来这乾坤殿。若是人人效仿,皇上哪有时间去处理政务。
李玄胤倚靠到龙椅上,微阖起眼,神色疲惫。
婉芙懂事地站到后面,指腹柔柔地落下,揉捏着男人的额角,抚平眉心的皱起的暗纹,“嫔妾竟不知,皇上教养起孩子,也是厉害的。”
忽一只大掌捉住了她的手,婉芙没动,任由把玩。
“熙儿性子纯善,只是受了旁人挑唆,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婉芙微怔,涉及龙裔,她乖觉地并不多话。皇上能坐到这个位子,必有常人不可及的心机城府。璟才人是否配养顺宁公主,皇上自有考量,她若多话,反而惹人不喜。
不过她记得上回皇上动怒,是将顺宁公主交给了良婉仪抚养。良婉仪是皇上御驾亲征时带回宫的女子,那性子……婉芙实在一言难尽。比起良婉仪,她倒觉得庄妃娘娘更为稳妥,皇上又为何不交给庄妃娘娘呢?婉芙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抹疑色。
婉芙沉思时,李玄胤忽然伸手,屈指掐住她的脸蛋,指腹使劲儿捏了捏,“待日后你有了朕的孩子,朕不希望你像璟才人这般犯蠢,不知轻重。”
第54章
原本想借着皇上对顺宁公主的喜爱, 给泠才人颜色看看,不料,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璟才人咬着腮帮子, 脸色阴沉, 皇上已是在提点她,若再有动作,只怕, 皇上会再次把熙儿送给旁人。
顺宁公主迈着小腿, 走得有些累了,她悄悄勾了勾的母亲的衣袖, 觉得阿娘脸色难看得让她害怕。
“阿娘见到父皇不开心吗?”
璟才人回过神, 拉住女儿的小手,眼中酸涩。她见到皇上自然开心,可这中间偏偏插了泠才人那个贱人。依着皇上对她的宠爱,她真不知,日后泠才人若生下小公主,那她的熙儿,在皇上心中可还有一分的位置。
“阿娘开心, 熙儿开心吗?”璟才人抱起女儿,顺宁喜欢阿娘抱她,胖乎乎的小手环住阿娘的脖颈,使劲儿点了点头, “开心,父皇喜欢熙儿,熙儿喜欢父皇。熙儿要跟父皇一样, 做像松柏一样的人。”
璟才人眼圈一红,什么容人之量, 不过是皇上宽慰熙儿的托辞。若日后皇上有了更多的子女,真的会记得照顾弟弟妹妹,乖巧懂事的熙儿吗?不会,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像大皇子,不声不响,哪回不是被熙儿夺去了风头。
她裹紧了女儿的小披风,“熙儿要做像松柏一样的人是不错,可熙儿也不要忘了,熙儿和大皇子一起时,看到父皇赞扬大皇子,你可开心?”
顺宁顿时又开始纠结起来,迟疑地摇摇头,“熙儿不想要父皇夸大哥哥,大哥哥待熙儿不好。熙儿跟大哥哥说话,大哥哥都不理熙儿。”
“熙儿明白就好,日后有了弟弟妹妹,你要懂得照顾弟弟妹妹,也不要忘了,那些弟弟妹妹生来就是与你争宠的,你要争得过他们。”
顺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熙儿知道了。”
……
这日,陆贵人邀了婉芙去御花园赏梅。
婉芙正对着妆镜点金钿,闻言,微蹙起眉,说了句,“赵妃近日也常去梅园?”
在这宫里,总归是要埋些自己的人手。赵妃在宫中根基已久,想将手伸到启祥宫并不容易,婉芙便另辟蹊径,将眼线安排在了鲜有人注意的御花园,五大司。
经婉芙一问,千黛才记起来,赵妃罚跪之后,皇上再没去过启祥宫,而赵妃也没跑去御前,反而日日去梅园采雪。
“主子疑心,不如推拒了陆贵人。”
婉芙摇摇头,点好桃花的一尾,“陆贵人既然想用我,给她用便是。”
……
到了梅园,簇簇红梅盛放,疏影横斜,相映成趣,轻浅的幽香沁人心脾。
婉芙与陆贵人漫步在林间,贴身的宫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两人一时无言。
“泠姐姐。”陆贵人停留下脚步,折下最为红艳的一枝梅花,递到婉芙面前,她牵起唇,“这枝生得好看,倒适合给泠姐姐装饰内殿。”
婉芙笑吟吟地簪到陆贵人鬓间,“你这身也太素净,戴上梅花添添喜气。”
“梅花明艳,自然要配明艳的人,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你二人也配折这梅园的梅花?”
两人抬眼,便见红梅深处,走出一女子的身影。失了封号和贵妃位份的赵妃,并不能再梳贵妃发髻,鬓间却依旧簪着那只象征荣耀的芍药钗环。
“给赵妃娘娘请安。”
赵妃听着这声赵妃娘娘,刺耳无比,仿若羞辱。这两个小贱人定然是在心里嘲笑她,那日分明也有这小贱人的事,皇上却罚她跪了两个时辰,定是这小贱人从背后挑唆,才让她受如此羞辱!
“安?”赵妃冷哼了声,“宫里有你们两个在,本宫就没得安生。”
赵妃抚着嵌着大红宝石的护甲,绕着屈膝的两人走了一圈,拿过陆贵人手中的红梅,放在鼻翼下轻嗅,“这梅花确实折得极好。启祥宫里正缺了装点,本宫便收下了。”
“至于你们二人,启祥宫怪冷清的,过来陪着本宫说说话吧。”
即便赵妃受了责罚,可前朝左相仍在,赵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依旧稳固无比。
婉芙眉眼微动,不动声色地看向旁边的陆贵人,双唇轻轻抿住。
她果然没猜错。
启祥宫到梅园的一路并不远,赵妃乘着仪仗,婉芙与陆贵人无仪仗,只能跟在后面,很快到了启祥宫门前。
宫人扶着赵妃入了殿,婉芙与陆贵人相继入内。
赵妃自幼性子娇纵,左相年近四十才得一幺女,因而极为珍重,奉为掌中明珠。即便入了宫,有相府贴补,这启祥宫的摆置可堪奢华。
宫女奉上琉璃瓷瓶,将红梅插入了瓶中。赵妃手心抬了抬,往鼻翼下扇动那清香,顿时心神舒畅许多。
她懒懒地倚靠到窄榻里,身上裹着貂绒的狐裘,眸子瞥了一眼站着的两人,“皇上喜好古治,昨儿本宫父亲刚送进宫两本,要献给皇上。正巧本宫看得入了眼,也甚是钟意。”
“可惜世上只这两卷,本宫送了皇上,若自己再想留一卷,只能自己手抄了。你二人既然有闲余去梅园赏花,便日后从坤宁宫出来到本宫这点卯,为本宫誊抄一卷古治吧。”
打不得骂不得,总不至于抄不得两卷书。而赵妃心里也清楚,这两个贱人再得圣宠,也不会拒绝,不敢拒绝。
到了晚膳,赵妃才打发两人回去。
婉芙本就不爱抄书,执了一后午的笔,手腕酸得厉害。两人出了宫门,陆贵人歉意地拉过婉芙的手,婉芙笑了笑,轻点了下她的手心,陆贵人微怔,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
翌日,坤宁宫问过安,婉芙与陆贵人没再走往日熟悉的宫道,被人引着,去了启祥宫。
赵妃告假多日,两人入殿时,赵妃正倚在榻上剥着蜜橘。冬日南边进贡的蜜橘都是有数的,后宫中能得这厚待的人,除却中宫皇后,也就只有启祥宫的赵妃。即便没了封号,往年的赏赐却是半分不少。
婉芙福过身,垂下眼帘,挑唇笑道:“嫔妾若没瞧错,娘娘这碟蜜橘,是南边上好的贡桔,送进宫来,不过两碟,皇上待娘娘果真偏爱,叫嫔妾艳羡。”
闻言,陆贵人眼眸微动,轻抿过唇,并没开口。
赵妃顿了下,微拧起眉,这小贱人又要耍什么花样,跟她说这么多奉承的话。
不过不可否认,确实说到了她心坎上。皇上即便夺了她的封号,可这启祥宫的宫人仪仗,都是按照的贵妃仪礼,就这一小碟蜜橘,怕是皇后那的都不如她这的多,复位于她而言,不过或早或晚。
“别以为你讨好本宫两句,本宫就会免了你今日的责罚。”赵妃捏着帕子擦去指腹的汁水,睨了眼站着的两人,“带陆贵人和泠嫔去暖阁。”
……
晌午,赵妃歇晌,打发了两人回去。
两人在宫道上慢慢地走,过了一段路,陆贵人忽然止了脚步。
婉芙随着她停下来。
“昨夜我歇得晚,推门出去走了走,谁知下起了雪,一夜过去,这雪便遍布了宫城。”陆贵人转过身,看着婉芙轻轻一笑,“泠姐姐聪慧,这么快就发现了。”
“是你太信任我了,才叫我察觉。”
婉芙转开眼,“你也瞧见了,即便有再过分的事,那位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泠姐姐这么说,是想要拦我么?”陆贵人不着痕迹地敛下眼,轻抿住唇。
婉芙脸色淡下来,握住陆贵人的手,小产后,陆贵人的手常日冰凉,不曾捂暖过,婉芙将汤婆子捂到陆贵人手中,“我拦你做甚?只是赵妃如日中天,我是怕你出事。”
陆贵人心头一暖,敛起眼底的湿意,“我做的小心,不会有事的。”
婉芙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有左相在,皇上不会拿赵妃如何。左相府只有赵妃这么一个嫡女,要想斩草势必除根。”
“泠姐姐的意思是……”
婉芙弯起一双眉眼,那笑意温柔无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剩下的交给我。”
……
婉芙在启祥宫一连抄了三日古治,那古治汇杂,集经史、兵略、方志、技艺……诸多为一体,厚到须得两人合力才能搬动。即便心知赵妃有意刁难,婉芙也得认命去抄。但到第七日,她终于受不住了。手酸疼得厉害,甚至用膳都拿不起了木著,不得不传了太医,又遣人去启祥宫告假半日。
赵妃闻讯,冷冷一笑,“那小贱人是真的还是装模作样?”
抄录古治时,赵妃安排了人日日看着。小宫女自是清楚泠嫔每日近况,斟酌一番,回道:“奴婢觉得泠嫔手是真的酸疼,昨日右手拿不起了狼毫,换了左手,今日怕是两只手都不成了。”
赵妃慵懒地倚回引枕,轻嗤,“这小贱人倒是矫情,明日再来,让她多抄两页,本宫要看看她是不是装的。”
……
是夜,金禧阁卸灯。
婉芙对着妆镜,在发鬓间簪了一朵红梅,“打听清楚了,陆贵人也告了假?”
“回主子,陆贵人不止告了后午的假,一连几日都称病不去了。”千黛回过话,要去拿发簪,婉芙止住她的手,一笑,“不必了,今儿就戴这个。”
“主子的意思是……”千黛迟疑。
婉芙披过狐裘起身,“我这个陆妹妹,可是一百个心眼儿,猜准了皇上今夜来,等着我求情呢!”
圣驾到了金禧阁,李玄胤入了宫门,见那女子今日乖乖地候在外面迎驾,略诧异地扬了下眉梢,先是去问陈德海,“这些日子,后宫是又生出什么事了?”
陈德海哑声,皇上这些日子处理年末朝贡邦交之事,他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倏忽了后宫。他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缩缩脖子,生怕皇上一个不虞斥他。
幸而今夜李玄胤兴致尚高,没与他计较,左右那女子藏不住话,末了也会跟他说。
“嫔妾请皇上安。”
婉芙屈膝福礼,厚厚的披风裹住她纤瘦的身形,银辉下,衬得那张脸蛋愈发雪白,发间一株梅花点缀,秋无绝色,悦目佳人。
李玄胤扶她起来,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发鬓间的红梅,握了握女子发凉的手,勾唇道:“今儿又是给朕唱的哪一出?”
“嫔妾何时给皇上唱过戏了,皇上净给嫔妾叩莫须有的帽子。”婉芙美眸半嗔,惹得李玄胤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出口不逊!将朕惹恼了,小心朕治你大罪。”
“皇上舍得吗?”婉芙仰起脸,软声细语,笑靥如花,一双美眸仿若含了潋滟秋水。
李玄胤移开双眼,轻嗤一声,未答。心中却想,确实舍不得,他分明知这女子生着一张无辜脸,却诡计多端,心机狡诈,可却还是愿意纵着宠着,即便把天捅出窟窿,他也会让她藏到身后,想法子帮她填补。这些话,他是不会去说的,堂堂一国之君,何以跟一女子去说这些。
“皇上不说,就是舍不得嫔妾。”
“行了,闭嘴!”李玄胤头疼地拉开怀里的人,“朕来你这,是跟你说这些的?”
婉芙得逞,也没再缠着李玄胤,弯了弯眸子,与男人手掌相握,“嫔妾近日习字有了进步,皇上可要看看?”
李玄胤挑了挑眉,他可记得当初让她抄一卷佛经,就跟要了她命一样,今日是怎的了,又是簪花,又是习字。
两人一同入殿,宫人们各自去奉茶添炭,这冷清了多年的金禧阁,因着有这么一位盛宠不衰的主子,可是从未断过人气,出去说是金禧阁的奴才,也颇有脸面,不知有多人,想巴结着,要来金禧阁当差。
李玄胤习惯地去找那柄玫瑰椅,却看见原本置着椅子的地儿,才过小半月,换成了置着瓷器玉宝的博古架。
李玄胤睨了婉芙一眼,“谁准你将那椅子挪走的!”
那柄玫瑰椅是由南国上好檀木打造而成,价值连城,后宫不知有多少眼睛觊觎,他赏给了她,这人竟半点不放在心上。
婉芙知那玫瑰椅无价,前几日庄妃染了风寒,头疼难以入眠,坐到那椅子上,嗅着檀香就缓了心神,婉芙才让人将玫瑰椅搬去凌波殿了。秋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庄妃送了她好些珠宝,她没甚好送的,好不容易能投桃报李一回,怎能推拒?但婉芙总不好说,她拿皇上送的东西去还礼了。
一见她这心虚的模样,李玄胤还有什么猜不出的。这后宫里,她也只对两个人好。一是吟霜斋的陆贵人,二就是凌波殿的庄妃。
陆贵人少来储秀宫,那椅子,八成是被她送给庄妃了。她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婉芙觑了觑皇上的脸色,甚是难看,心中暗悔,抄录古治那件事还没说,皇上先黑了脸。
她小心翼翼地勾了勾李玄胤衣袖,“皇上生气了?”
李玄胤打掉那只乱动的手,冷嗤:“朕没气,朕会跟一个女子计较?”
话这么说,脸色却阴沉着,若旁人见了,是大气也不敢喘,巴不得滚得远远的。
婉芙没怕,她厚着脸皮抱住李玄胤的腰身,“君王一言,重于千金。皇上自己说的不跟嫔妾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可别反悔。”
李玄胤被气得一时不知,在前朝忙了多日,到她这是为了什么,找气受么?
他正欲给这女子一个教训,怀里扑腾的人忽然踮起脚,柔软的唇,亲吻到男人的喉骨。
李玄胤眸色微暗,喉头因如羽毛的撩拨而滚动了下。
他垂下眼帘,看向赖在怀中的女子,后者眼如秋水,顾盼生辉,一张雪白的脸蛋因羞赧而晕染了潮红,她启开朱唇,娇声细语。
“庄妃娘娘待嫔妾很好。嫔妾不知该送庄妃娘娘什么,嫔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嫔妾送了庄妃娘娘那柄玫瑰椅,便也代表皇上所赠,想来庄妃娘娘必会感激皇上。”
“嫔妾知道那柄玫瑰椅贵重,可再贵重,也不及皇上待嫔妾的眷宠和心意。”
李玄胤眸色渐深,掌心抚住这人的细腰,渐渐用力,方才那些憋闷住的气,在她三言两语间,不知何时已全然散去了。
甚至不知,是这女子的哪句话取悦了她,亦或是全部。她聪慧机敏,那些讨巧卖乖的话,信手捏来,但他不可否认,于他而言,很是受用,若她一直这样,他也不介意,会一直这般宠下去。
还从未有人,能这般让他欢愉。
……
婉芙缓了会儿,撑着满身疲乏,甫一从李玄胤怀中钻出来,就被叩住了腰身,男人声线中透着情谷欠后的喑哑,“做甚?”
“皇上还没看嫔妾写的字。”婉芙眸子眨了眨,指尖轻轻戳着李玄胤结实的胸膛,“皇上去看一眼嘛……”
颇为缠人!
李玄胤不耐烦地捉住女子的手,“再乱动,朕让你明日都去不了坤宁宫问安。”
婉芙蓦地乖巧下来,她可记得初初侍寝时吃过的苦头,却没个记性的小声嘀咕,“皇上忙完前朝,又来嫔妾这费力气,万一亏了身子,便都是嫔妾的不是。”
“你说什么?”李玄胤这回脸色彻底黑了,比锅底还黑,“再给朕说一遍!”
婉芙立刻认怂,讨好地抱住李玄胤的腰身,那一对儿软软的月匈月甫黏着他,她仿似不知眼下有多危险,娇懒地道:“嫔妾说皇上是世间最英武的男子,嫔妾一辈子只认定皇上,再瞧不上旁人。”
李玄胤眼皮子睇她,手掌重重揉了把那团软肉,才算解气。
……
沐浴过,婉芙将那副习字拿出来,呈到案上。
李玄胤看她一眼,视线落向习字上。她那个字,说是蜘蛛爬网也不为过,倒是眼下这幅,虽依旧难看,却勉强能入眼。
“你写的?”
婉芙一听皇上的半信半疑的语气,鼓起嘴,夺过他手中的绢帛,“皇上不信就算了。”
“朕说不信了?”李玄胤将那张赌气的小脸掰回来,“好好的练字做甚?”
他可记得这人是最厌倦习字,丝毫静不下心。
婉芙引了这么多,等的就是这句话。
“哪是嫔妾自愿练的,还不是皇上宫里那些女人,嫉妒嫔妾得宠,变着法的折腾嫔妾。”
李玄胤眼皮子跳了下,才明白过来,这女子原是在这等着他。
“说吧,又给朕惹什么祸事了?”
“皇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怎就断定,是嫔妾惹得祸事。”婉芙轻咬住唇,小脸上有气呼呼的不忿。
李玄胤眸子一眯,指腹钳住女子的下颌,睇着她,漫不经心道:“那你给朕说说,你入了金禧阁后,一桩桩,一件件,不论是不是因你而起,到最后,你何时吃亏过?”
李玄胤心里不是没有计量,因他的偏宠,这女子除了圣眷愈浓,愈发惹人眼,何时吃过亏。旁人不吃她的亏,也是他暗中看得紧。
婉芙眼眸诚恳,状似无辜,“嫔妾怎么没吃过亏,嫔妾跪地、挨巴掌、被皇上罚抄经书……”
这几桩事,哪桩不是她故意挑起来的,她倒好意思说。
李玄胤拍拍她的脸蛋,“别拐弯抹角,说又出什么事了。”
这时,千黛候在屏风外,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话,“主子,何太医交代,安寝前需再上一回药。”
“进来吧。”婉芙坐到窄榻上,将手腕露出来,那只手腕纤细白皙,看不出有什么大事。
千黛取出煎好的膏药,贴到手背踝骨处,这药上时会有些疼,婉芙咬紧唇,额头沁出了薄汗,泪眼巴巴地看向李玄胤,“皇上,嫔妾疼。”
这副神情,让李玄胤记起方才床笫之间时,她也是这般,抽抽噎噎,又软又娇地缠他。
……
前夜歇得晚,翌日婉芙醒时,圣驾已经离开了,枕边冷透,婉芙摸了摸,翻了个身继续去睡,迷迷糊糊地吩咐道:“千黛,去坤宁宫和启祥宫都告假一日……”
千黛在帷幔后偷笑,又添了几块银炭,让寝殿升得暖热了,才请身离去。
皇后得知婉芙告假,并未说什么,倒是赵妃听了,讥讽两句,“怎的,昨儿你们主子侍了寝,今儿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主子并非此意,只是何太医看过主子手腕的伤,是长期执笔所致,若再继续下去,怕是会加重骨痛。主子知娘娘和善体恤,故而才特意遣奴婢过来告假,求娘娘宽恕。”
千黛伺候过先太妃,是宫中老人,说什么话,该怎么说,说完如何让主子生悦,心中都有一杆秤。
果然,赵妃听完,冷冷瞧了千黛一眼,“金禧阁倒是不缺伶牙俐齿的。”
千黛含笑恭谨,“奴婢不敢。”
赵妃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她下去。那小贱人都这般违心地夸她了,若是再折腾下去,免不得落人口舌。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她可不愿让那小贱人在皇上枕边乱嚼舌根。
……
此时乾坤宫
李玄胤下了早朝,看了会儿奏折,忽撂下折子,指骨敲了两下御案,吩咐陈德海去传何太医。
陈德海微怔,一脸忧心地近前添茶,“皇上可是龙体有恙?怪奴才伺候得不好,如今天儿愈来愈寒,是奴才疏忽……”
“不是朕。”李玄胤忍无可忍,打断他,“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陈德海吓得一抖,哪敢再瞧皇上,讪笑一声,忙不迭出了殿门。心中念叨,皇上好好的,传太医做甚?
何太医也是一头雾水,跟着陈德海入了正殿,他做了礼,不解皇上唤他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吩咐。
“泠嫔手伤得可重?”
李玄胤开口,何太医才明白过来,压下心跳,还以为皇上这般急着找他,是出了什么大事,恭谨回道:“泠嫔是长期执笔姿势不妥,导致的韧带磨损,静养为宜,并无大碍。若不不加修养,只会更加严重。”
听太医这番话,李玄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女子是故意把自己弄伤,既找了由头拒绝赵妃,又引着他问,让他心疼。他会心疼么?李玄胤想到昨夜在他怀里可怜巴巴捣乱的人,脸色一黑,心底冷嗤,笑话,他怎会心疼这样一个心机狡诈的女子。
陈德海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泠嫔受了伤?他怎么没瞧出来,昨儿侍寝不还好好的?虽说昨夜他守在外面,是听着寝殿闹了许久动静,不过这也见怪不怪,泠嫔娇气,爱耍小性子,偏偏对皇上受用,皇上也愿意惯着宠着,他早就习以为常。但眼下瞧着皇上变来变去的脸色,好似有什么不对。
何太医回禀完,没皇上准允,他也不敢起身告退,默默擦了把额头的凉汗,等皇上继续问话。
稍许,李玄胤开口,“泠嫔侍寝数月,为何还没身孕。”
陈德海一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这是头一回,皇上亲自询问后宫嫔妃的孕事。
皇上虽重视子嗣,于情谷欠却并不热衷,甚是随心所欲。即便是当年的应嫔,皇上虽宠爱,也不过当成一朵解语花,闲时叫来乾坤宫说说话,从没像对泠嫔那般破格的纵情声色。
而今皇上亲自询问泠嫔的孕事是何意?依着他多年伺候皇上的经验来看,皇上莫不是想要泠嫔尽早诞下龙裔,这般,皇上也好给她提提位份,不至于总是叫人欺负着。他愈想愈是这么个理儿。
何太医也是一脸莫名,皇上头一回关注后宫主子的身孕。他不像陈德海想的那般多,如实回道:“泠主子年岁尚小,身子骨弱,加之此前受刑太重,又落了水,身子尚未调养过来,并不宜受孕。即便有了身孕,怕是也会生产艰难。”
李玄胤垂下眼帘,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朕知道了。”
何太医出了内殿,留下陈德海在旁侍奉得胆战心惊。泠嫔遭了这么多罪,说来有一半是因着江贵嫔,另一半是当初的宁贵妃。
泠嫔受的苦在后宫争斗里算不得什么,毕竟左相势大,宁贵妃嚣张,就是皇后娘娘都要相让三分,这后宫里谁没受过宁贵妃的气,但谁让皇上心疼了呢?
譬如那陆贵人,被人害得小产险些丧命,又为救泠嫔难再有孕,皇上可提过半句?
这后宫里,无依无靠,又没有龙嗣的多了去了,人人都是泠嫔,却没有人能成为泠嫔。泠嫔的特殊就特殊在,让皇上上了心。
……
圣驾到启祥宫时,赵妃几欲不敢相信,“你没看错,当真是皇上来了?”
灵双将新裁的衣裙一一取出,任由娘娘挑选,“奴婢怎会用这种事哄着娘娘高兴?料想皇上是心里还是有娘娘的,不然为何来启祥宫。娘娘快挑一件,奴婢为娘娘梳妆。”
启祥宫得了圣驾的音信儿,上上下下到了宫门,跟随娘娘去接迎。这后宫里的嫔妃靠着恩宠而活,唯独启祥宫是特例。宫里的奴才都明白,皇上即便夺了娘娘的封号,又降了娘娘的位份,只要左相不倒,他们娘娘依旧可以在这后宫里立足。
赵妃屈膝福身,眉眼如钩,泛着红意望向皇上,“皇上可算是记起臣妾了。”
李玄胤负手而立,垂眼看向屈膝在地的女子。先帝在世时,宠爱玉嫔,母妃并不为先帝所喜。玉嫔善妒,挑唆先帝纵容皇子愉乐,几个皇兄都被养歪了骨子。
先太后颇喜左相幺女,常留在宫中作陪,他也是在那时与她相识。也是因此,才得左相开蒙扶持,登上高位。
他有十足的野心,绸缪十余载,一朝御极,天下江山尽囊入袖中。他会做好一代帝王,会让后世史册所载,与太//祖比肩。是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忙于朝中政事,黎民庶务,他不在乎枕边是怎样的女子,只要能为皇室绵延子嗣,能制衡朝政,能舒缓他心疲,就足够了。
赵氏于他而言,是青梅竹马,也是后宫中唯一不可动的棋子。故而,不管她犯了什么大错,他都不会过重责罚。
可也就因此,才纵容得她愈发跋扈。
李玄胤拨了拨拇指的扳指,抬手扶起地上的女子,“前朝政务忙,朕得了空就会过来看你。”
“皇上再忙,昨夜还不是去找了那个小贱人……”
赵妃话说到中途,李玄胤掀起眼淡淡睨她,赵妃倏然止声,心中骂了了金禧阁那小贱人千百遍,面上却是挽起笑,“御膳房刚送进来新鲜的蜜橘,皇上来的巧,臣妾正亲手剥了几个要给皇上送去。”
启祥宫的摆置从不因主子位份的改变而少了那些份例。后宫里能吃到贡桔的,也就这么两位娘娘。金禧阁那位再受宠,内务府也不会送这仅有几碟的贡桔。
赵妃吩咐人上了皇上最爱喝的雪山玉碧,银壶轻点,清香的茶水便落入了茶碗中,“臣妾这日子日日去梅园采雪,就等着皇上来,烧熟了雪,浇入玉碧,请皇上一品。”
李玄胤微顿,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日日去梅园?”
第55章
赵妃察觉皇上脸色有异, 怔了下,解释道:“臣妾上回责罚江贵嫔,办错了事, 臣妾想要弥补, 可皇上不见臣妾,臣妾记得皇上喜爱梅枝的雪水,就日日去梅园, 想着皇上何时来了启祥宫, 尝一尝臣妾亲手煮的茶水。”
“臣妾见不到皇上,方才知以前做了多少蠢事, 臣妾悔过, 不做他求,只希望皇上能原谅臣妾。”
赵妃黯然地垂下眼,却有她的骄傲,未让那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
李玄胤摩挲着茶碗的沿儿,若有所思。侧眼瞥见案头放着的一卷古治,随意拿到手中,“河洛张氏手记。”
“朕派人暗中搜寻数载, 都未寻到一卷,不知爱妃这儿倒是藏了颇多。”
赵妃听到那声爱妃,眼眸顿时染了些许欣喜羞涩的笑,知皇上是打算将那些旧事揭过去了, 笑意盈盈,“是前不久臣妾三哥就任赣州刺史,从一商贾手中花重金买下的。臣妾猜到皇上必会喜欢, 拿了臣妾最钟爱的一支珠钗去跟三哥将六卷都讨要了过来,还让人精心修整过, 才成如今齐整的模样,花费臣妾好些心力。”
“臣妾尽心尽力为了皇上,皇上可要好好地弥补臣妾!”
李玄胤闻言,朗笑一声,拍了拍赵妃的手,“知朕者,佩兮也!既是用爱妃心爱之物所换,朕怎能让爱妃受了委屈。”
“陈德海,去朕私库取来去岁南国进贡的蚌珠,送到启祥宫。”
赵妃一听,顿喜,那蚌珠足有小儿拳头大,夜生荧光,亮如白昼,可是无价之宝。那南国产珠数载,也不过这么一颗,就是皇后都从未见过,皇上竟赏了她。可见,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
赵妃掩唇一笑,“臣妾谢过皇上。”
……
赵妃六卷古治都送去了乾坤宫,圣驾起行,灵双扶着娘娘回内殿,掀了珠帘,灵双才疑惑问道:“娘娘将那古治送去了皇上那儿,明日可还要陆贵人和泠嫔过来抄书?”
赵妃懒懒地靠回软榻,轻抿着雪上云碧,“抄什么?皇上今儿来启祥宫,拿了古治没坐儿一会儿就走了,还不是因着昨夜那小贱人侍寝,到皇上那告了本宫一状。”
“皇上虽未明说,可既叫人当即就搬走了古治,已是在暗示本宫。那小贱人是打错了算盘,皇上怎会因这点小事,责罚本宫呢?既然皇上是这个意思,本宫总不能驳了皇上的脸面。”
灵双诧异,不知其中竟是有这番缘由在,泠嫔确实厉害,能让皇上为她出头。觑见娘娘恹恹的神色,灵双不敢再多问,总归娘娘有左相护着,任凭泠嫔再得宠,后宫里的嫔妃再怎么折腾,都不能伤到娘娘分毫。
后午,启祥宫就遣人传了话,明日婉芙不用再去抄书。
……
快到了年关,宫中挂上了红彩,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请安,许答应扶着孕肚,来得不早不晚。算来许答应也快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瞧着肚子倒是比寻常的女子还要大些。
提起这事儿,许答应抵住唇角,盈盈一笑,“太医说嫔妾肚子里有的,许是龙凤胎呢!”
陈常在闻声,不屑地撇撇嘴,“得意什么,还没生出来,怎知是龙凤而不是双生子?”
皇室双子视为不详,任谁都不想听到这样的话。许答应登时气急了眼,“陈常在便酸吧,太医已经为我诊过脉了,只能是龙凤胎,不会是双生子。”
赵妃今日也来了坤宁宫,挑眉翻了个白眼,冷笑,“才五个月,能不能生出来都不知道,就开始张狂起来了?一个小小的答应,也配抚养皇子?真是笑话!”
许答应敢回怼陈常在,是因为陈常在无家世,无圣宠,赵妃却不同,虽降了位份,夺了封号,却依旧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背靠左相,即便她诞下皇子,也永远比不上。
江贵嫔不可能忘了,自己是因何小产,若非赵妃与她作对,说不定她如今已诞下龙裔了,何故还用与江婉芙那小贱人争宠。
赵妃如日中天,想将其铲除何等艰难。比起赵妃,倒是江婉芙更容易许多。
江贵嫔轻轻抿了口茶水,笑道:“说起有孕,泠妹妹最是受皇上宠爱,侍寝最多,不知何时也为这宫中添上喜讯呢?”
矛头转向了始终未参与唇枪舌战的婉芙。
江晚吟确实要比之前聪明了许多,婉芙投去一眼,莞尔道:“姐姐刚小产不久,妹妹只怕这时候传出喜讯,伤了姐姐的心。”
江贵嫔显然一顿,脸上五颜六色,甚是有趣。
待嫔妃说得差不多了,皇后才淡淡开口:“同为后宫姐妹,为皇室开始散叶,是你们的福分,不论是谁有了龙裔,都该高兴才是。皇上忙于政务,后宫整日这般争风吃醋,扰得皇上不宁,成什么样子!”
嫔妃们低下头,从位上起身,“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导。”
每日的问安都要生出不小的风波,婉芙如今也习以为常,总归是为了圣宠,嫉妒不平罢了。
由爱才生怨,由怨亦生妒,这些嫔妃真的是在争抢皇上吗?或许有的人是,更多的是为那一份唯有皇上才能带来的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想要。就连她,一步步踏入这深宫之中,不也是别有目的么?
婉芙与陆贵人同行,绕过宫道,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往这条路上来的应嫔。
两人对视一眼。
今日应嫔告假没去坤宁宫问安,这条路倒是可去诸多地方,也不知应嫔要去哪。
没等婉芙细想,陆贵人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转过身,才看见过来的圣驾。
今日从坤宁宫回来得迟了,不想竟遇见了下了朝的皇上,这也就解释了,应嫔为何会出现在这。
砸核桃那事过去,婉芙在冷宫与应嫔的情谊,已经几近于无。她看不透应嫔,应嫔不似赵妃家世显赫,与皇上青梅竹马,亦不似皇后那般,是皇上发妻,更不似寻常的嫔妃,贪图唯有皇上才能带给她们的名誉地位。应嫔在这后宫里,冷淡孤傲,却独独在皇上面前,有那温柔解语的一面。
婉芙默不作声地屈膝做礼。
銮舆停下,李玄胤自里挑开垂帘,扫了眼二人,目光在婉芙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瞧见她裹得严实得像个团子般,眉梢挑了下,指骨搭在椅沿儿上,正欲开口,远远又走来一人。
应嫔穿得单薄,小心翼翼地扶着小腹,低眉顺眼地屈下身,轻声温语,“嫔妾见过皇上。”
李玄胤打量一眼,薄唇抿住。稍许,下了銮舆,亲自将人扶起来,“隆冬天寒,爱妃怎穿得如此单薄?”
应嫔脸颊晕红,柔声道:“皇上可记得三年前,嫔妾输给皇上的那盘棋?”
“嫔妾昨夜对弈,竟将皇上的棋局破了。是以才急切着去见皇上,将棋针布给皇上看。”
李玄胤轻斥一声,“胡闹,你有着身孕,怎可这般糟蹋了身子。”
他唤来陈德海,将多余的鹤氅披到应嫔身上,挡去外面的寒气。
应嫔牵起唇角,微微摇头,“那盘棋嫔妾即便在冷宫时,也心心念念着,想了三年,才想到破解之法。皇上政务劳累,大臣无事入宫不便,嫔妾能做的,也只有下棋来陪皇上解闷了。”
……
婉芙离开了那条宫道,远远只见应嫔进了皇上的銮舆。
圣驾不是任何人都能乘的,入宫这么久,她都未见过赵妃入銮舆与皇上同行。
应嫔三年前在皇上心中就有颇高的地位,虽说三年已过,那情分消磨得不知剩下多少,但她如今又有了身孕,个中情谊,终究会因这个孩子,再牵连起来。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岔路,陆贵人止住脚步,眼中闪过一抹担忧,“方才之事,泠姐姐莫要伤心。”
婉芙含笑摇头,“我为何要伤心?圣宠无常,总不能皇上宠一个,我便伤心一回。”
陆贵人见她不似作假,才放下心神,回眼看向空荡荡的宫道,寒风萧瑟,她披着千金狐裘都觉得冷,重华宫到此有一段路要走,应嫔怀着身孕,即便心急,又怎会这般无知。
她眼色淡下,比这深冬还要冷,“泠姐姐觉得,应嫔想要得到什么?”
婉芙看着近在眼前的陆贵人,却竟觉得无比陌生。她初入吟霜斋时,那时的陆贵人尚且谨慎小心,护着腹中龙裔,但凡得了皇上一眼,都会紧张欢欣,如今倒底不同了。
她开始想,若阿娘还在,还会认识现在的余窈窈吗?
婉芙捂紧了怀中的汤婆子,寻到那一丝温度,低低启唇,“在这后宫里,不论真正想要得到什么,归根结底,都要借由无上的圣宠。”
那声音如风,很快消散在刺骨的寒冬之中。
陆贵人怔然,忽而一笑,“还是姐姐聪慧。”
后宫中的女人,想要得到什么,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得到对于皇上而言,微不足道的宠爱。
……
应嫔陪同皇上用完午膳,由銮舆送回了朝露殿。
棋局不过是个幌子,李玄胤心知肚明,应嫔温婉,又有了身孕,他也愿意给她这个颜面。
李玄胤靠坐到龙椅上,指骨压着眉峰。倏忽又冷嗤一声,那女子倒是跑得快,不等他去看,就没了人影。
“皇上。”陈德海进来传话,“枢密院史高东仆大人求见。”
李玄胤淡淡道:“让他进来。”
皇上议事,少则有半个时辰。陈德海看准了时候,进去上茶,结果前脚刚进了个门,一道折子就砸到脚边。
“宁甫好大的胆子,朕让他去查盐税,他交给朕的是什么?这些年左槽当到狗肚子里去了,查个盐税,竟给朕闹出了兵乱!”
“广岳十二州,死伤流民不计其数,这般大的事,竟今日才禀到上京。酒囊饭袋之流,朕要他十个脑袋都不为过!”
皇上鲜少动这么大的怒气,陈德海眼睛一瞥,见枢密使大人都回到了地上,劝也不敢劝,扑通跪下来,“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李玄胤敛着怒气,沉声吩咐道:“传豫北王速速入宫。”
陈德海忙应下吩咐,抖着身子,退出了正殿。不怪皇上震怒。皇上御极后,宵衣旰食,日夜操劳,泠嫔未受宠前,都甚少去后宫,不然也不至于皇上年近而立,后宫只有一子一女。
皇上这般忙于政务,下面却生出如此大的乱子,换谁,都得要了那人的脑袋,以示君威。幸而还有豫北王在,豫北王才学广博,又精通兵术武艺,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皇上登基后,实行策士招武,广纳良才,可最为皇上信任的,还是要数豫北王。
李玄昭得了圣令,匆匆入宫,不多时,从正殿出来,脸上多了几分肃容。皇上命他任左军都督前去平乱。广岳十二州地势险峻,又有北边逃难的流民,局势之乱,确实艰险。皇上将此等要事交给他,足以见对他的信任。
李玄昭低下眼,握紧了腰间灰扑的香囊。
“皇上信任王爷,奴才在此,提前恭贺王爷,立功凯旋。”
陈德海上前笑眯眯地做礼。
李玄昭回过神,拱手笑道:“借陈公公吉言。”
正是年关,广岳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陈德海连伺候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皇上迁怒。
“皇上,时候不早了,可要奴才传晚膳?”
李玄胤压着眉峰,指骨敲在奏折上,眼眸微阖。陈德海见皇上没有回应,头愈来愈低,好一会儿,终于听皇上吩咐道:“拿着朕的御牌八百里加急,送到广府,责张顺沿务必配合豫北王平叛,如有违令,当即斩杀,左副使肖贵暂代其职。”
陈德海脖子一抖,立即接下了御牌,遣人八百里加急送信。
广府张顺沿与豫北王的嫌隙,是当年皇上在潜邸之时就有了。
豫北王自幼跟皇上亲近,其生母却是不得宠宫婢出身,张顺沿未派地方之时,其子为人嚣张,与豫北王一回争执,险些将豫北王打得残废,幸而有皇上护着,才避此一劫。只是也因此,让皇上得罪了张顺沿之流,直至御极,张顺沿见大势已去,才自请地方广府赴任。
“等等。”陈德海将迈出殿门地腿收回来,恭敬地低头,听皇上道:“宣左相赵鹤举、骠骑将军霍敬山、殿中侍御史江立觐见。”
陈德海传话回来,在殿门没待上多久,那三位觐见的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连连叹气地被赶出来,就连左相也是一脸苦色。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怒,陈德海不敢大意,小心地进去伺候,天色不早,他正琢磨着怎么跟皇上说晚膳的事,皇上就是再震怒,总不能不用晚膳,万一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心里正想着,外面小太监进来通禀,“皇上,咸福宫遣人送来了羹汤。”
得,不用他开口,就有人将他的事办了。只是今日皇上怕是没那个召人侍寝的心思。果不其然,皇上只让人接了羹汤,却并未给那边留话。
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也就泠嫔来,能哄一哄皇上高兴。
陈德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皇上,泠嫔用晚膳一向迟,现在去金禧阁,想必还能吃上热乎的。”
李玄胤闻言,冷冷睨他一眼,“她那些东西都是朕的,朕会缺这一两口晚膳?”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陈德海讪笑,自顾抬起手掌往嘴上拍,“那奴才让御膳房……”
陈德海刚起了个话头,方才那小太监又进了殿,“皇上,金禧阁派人送来了羹汤。”
陈德海眼睛一转,泠嫔这是故意跟江贵嫔过不去啊。泠嫔倒是半点手段没用,直接让皇上选,是去谁那。啧,也就泠嫔敢这般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他偷偷觑了眼皇上,没说话。
半晌,李玄胤起身,拂袖往出走。
陈德海跟在后面,“皇上这是要去哪?”
李玄胤颇为不耐地斜他,“金禧阁不是送了羹汤?”
陈德海赔笑,“奴才多嘴。”
心中却想,可不只金禧阁,咸福宫也送了羹汤,您可看都没看一眼,就赏人了。
……
圣驾到了金禧阁,入宫门,却无人传话,只见黑漆漆一片。
陈德海吓了一跳,泠嫔这是唱的哪一出,怎的连传话的人都没有。今儿皇上心情可不好,可不能招惹了。
“皇上,奴才让人进去看看。”
李玄胤微眯了眯眸子,抬手示他不必去看。
陈德海会意,躬身落后一步,让小太监们都留在外面。
李玄胤打量一眼漆黑的金禧阁,提步入内,甫走两步,耳边忽响起一阵乐音,接着,脚下亮起一盏六角宫灯,宫灯糊着一层薄纸,绕圈转动,叮咚作响。银辉下,流光溢彩。
每走两步,便亮起一盏。
陈德海在后面都看傻了眼,这泠嫔花招还真是多,后宫里嫔妃哪个接迎圣驾不是规规矩矩的,还没人敢像泠嫔一样,不来亲迎,反而用这种稀奇古怪的法子。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转动的灯纸,勾了勾唇。
最后一盏灯亮起,乐声越来越近,直至耳边。
眼前的女子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戴着雪白的兜帽,只露出干净素白的小脸,并未上妆,那双眸子却似秋波,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她怀中抱着琵琶,五指娴熟地拨弄琴弦,或温柔,或肆意,或失落,过洒脱。快活恣睢,快意至极。
最后一弦终了,乐音止,跟前的女子才放下琵琶,屈膝福身,“嫔妾请皇上安。”
李玄胤诧异地轻挑了下眉梢,“朕不知,你还会弹琵琶曲儿。”
婉芙撇撇嘴,哼了声,“嫔妾只会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比不得皇上别的嫔妃,又会下棋,又会吟诗,温顺恭良,才貌双全。嫔妾在皇上眼里,就是个逗弄的得趣玩意儿。”
李玄胤猜得到她说的是应嫔,难得没理会她这般没规矩的话,轻笑着上前,眼底戏谑,“朕的泠嫔,确有几分自知之明。”
第56章
婉芙睁圆眸子, 似嗔非嗔地瞪了男人一眼,里面仿若盛了万千流光,半点气势也无, 偏她不自知。
“皇上说的话, 没有一句是嫔妾爱听的,皇上还是去咸福宫吧,料想江贵嫔巴不得皇上过去。”
“啧, 胆子肥了, 敢把朕往出赶。”李玄胤圈住女子细软的腰身,指骨掐了掐那张脸蛋, “作天作地, 小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婉芙玉臂勾住男人的后颈,软软一笑,“按理说,外人面前,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是嫔妾伺候皇上。但是皇上在嫔妾,私底下, 嫔妾是爷的宠妾,奴家跟爷使些小性子,讨爷得趣儿,又能如何呢?”
那声奴家入耳, 让李玄胤眸色渐深。
在上京,唯有扬州来的瘦马宠姬,才会自称奴家。先帝那会儿官员时兴赠美人姬妾, 尤其是扬州瘦马,看似风流, 实在奢靡荒//淫。甚至有私底下入不了朝的官员,打听他的喜好,欲送瘦马入宫。先帝便有此例。他上位后,大平娼馆,才镇压下了这种风气。
此时,听着怀中女子娇声软语,唤他爷,几近酥软了骨头,他方明白,那些私藏美人姬妾的乐趣。
李玄胤喉头滚动,却始终淡着脸色,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把女子的腰臀,“再乱叫,朕赏你板子,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婉芙拱拱鼻子,嗔了眼男人,“皇上可真不解风情。”
入了内殿,婉芙却依旧裹着厚厚的披风,李玄胤睨她一眼,“炭火不够,就差人去内务府取。”
婉芙弯唇谢恩,却并未脱下披风。婉芙早用了晚膳,是听说皇上在乾坤宫未用,特意让御膳房做得清淡些,送到金禧阁。
她站在一旁布菜。
李玄胤余光就是她晃动的白色狐裘,实在碍眼,难得她伺候一回,他忍了忍,才没斥责出声。
用了晚膳,李玄胤进净室盥洗,婉芙这才除了狐裘披风,里面是一袭薄纱绸衣,料子几近透明,露出里面的春色。
宫人们默不作声地退出去,婉芙到浴桶旁,为男人擦背。李玄胤虽忙于朝政,却也并未疏忽习武,每日要练剑半个时辰,得空便去马场跑马,与羽林卫切磋。一静一动间,肌肉劲实有力。
婉芙本就没有耐心,不一会儿没了力气,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男人的脊背,终于惹得人不耐烦,“放肆!”
李玄胤沉下脸,正要让人将这不知死活的奴才拖出去,转眼,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女子。
看清那身衣裳,他眼色暗下来,视线在那抹春色上停留一瞬,慢条斯理道:“朕记得,这身已经不能穿了。”
提起那事,婉芙脸上一烫,如晕了红霞,是被扯得太狠,确实不能穿了。
她嗫嚅开口:“这是庄妃娘娘送与嫔妾的缎子。”
李玄胤黑下脸,“庄妃待你确实好。”
水浪翻滚,婉芙觉得自己就是自作自受。坏就坏了吧,左右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她可不像再折腾自己。
……
夜中,婉芙迷糊地睁开眼,却见案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李玄胤半靠着引枕,神色清明,并无睡意。
婉芙朦胧地睁开眼,自然地躺到男人的怀里。
李玄胤微顿,抬手抚着怀中人垂落的青丝,“朕吵到你了?”
婉芙摇摇头,迷迷糊糊道:“皇上为何还不睡?”
许是夜色太静,怀中的柔软,给男人冷硬锐利的黑目染上了柔色。
“广岳十二州在先帝时就有兵变迹象,朕登基后,恩威并施,又设立道中,才将其安抚下来。不想今岁北方大旱,大量流民进入广岳,宁甫核查盐税失职,给了让广岳十二州兵乱的决心。”
“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到朕这,州使司兵马不足,节节败退,所有人都劝朕以缓兵之计,由着广岳变乱。”
“涉及战事,必会有百姓流离失所。朕虽不忍广岳百姓受苦,但朕也决不能容忍,广岳自立称帝。先祖打下的基业,绝不能毁于朕手。”
柔亮的光退去,男人的眼中现出独属于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在这位子上,一个念头,便决定了数万人的生死。
婉芙不知皇上为何忽然与她说政务了,皇上不是最不喜后宫干政么?
她勉强撑住困意,脸颊蹭了蹭李玄胤的掌心,缱绻慵懒,“嫔妾相信,皇上是明君,皇上所做自是从大局考量,任凭后人评说,都挑不到错处。”
李玄胤微怔,捏了捏女子的脸蛋,“你又非朝臣,怎知朕没有错处,没有私心?朕为了广岳疆土,不惜动用干戈,两辖百姓受乱动侵扰,必不能安稳,甚至不能保全性命。朕用如此强硬的手段,不知有多少人会怨朕。”
“广岳地狭势险,天堑沟壑,就是朝中大臣,也无几人支持朕出兵广岳。正是年关,阖家欢乐之时,也因这场动乱,而让安居的百姓流离失所。”
婉芙摇摇头,“嫔妾虽不清楚朝中局势,却也知晓,广岳十二州往南,便是蛮夷之地。广岳兵变,查盐税或许只是个引子,真正在后面捣鬼的,是那些心思叵测的蛮夷之人。”
“他们想让广岳独立,再吞下广岳。届时,落入蛮夷的百姓,将会陷入更加痛苦,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两相比较,嫔妾相信,明眼的人都会明白皇上的绸缪无奈。不仅不会指责皇上,反而还会大颂皇上是有铁血手腕的明君。”
婉芙拱拱身子,“皇上有皇上的苦衷,但皇上才是这天下的君王,皇上要留下广岳,出兵去打就是,何关他人评说?孰是孰非,后世自有定论!”
一席话说完,良久,都未听人再语。
婉芙彻底没了困意,未等去看向皇上,只听一声大笑,男人忽而抱起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都托入了怀中。
“哈哈哈!”
这一声朗笑,吓得守夜的陈德海,瞬间没了瞌睡。不久前刚叫完水,原以为皇上已经歇了,怎么突然笑了出来,竟还如此畅快。
他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都从未听到过,皇上这般舒畅的笑声,就是皇上御驾亲征,凯旋之时,也从未如此。
陈德海挠挠头,好奇着泠才人又说了什么话,竟哄得皇上这般开怀,看来他日后得拜泠才人为师,学上两手,免得整日战战兢兢,一不小心说不错话,还要挨皇上的眼刀子。
寝殿里。
若说方才婉芙只是没了困意,此时她却是已十分清醒了,她被牢牢圈在男人怀中。李玄胤收紧了环着她腰身的手臂,“朕从前只知应嫔是朕的解语花,却不想,你比应嫔还知朕的心意。”
婉芙闹小脾气似的撅嘴不悦,“皇上说了应嫔是皇上的解语花,今夜心烦,为何不去找应嫔,偏偏来嫔妾这折腾嫔妾。”
李玄胤被她说得稍有心虚。今日之事,他确实第一个想到了应嫔,但应嫔有了身孕,不宜亲近。这女子又娇娇软软,虽常惹他生气,不可否认,与她同处,他便觉得舒心,从未有过的自在。
“不是你让朕来的?朕抛下江贵嫔,来你这金禧阁,还不高兴?”
李玄胤敛下那一分心虚,在女子脸蛋上拍了拍,半耷拉着眼皮睨她。
婉芙这才弯起眉眼,讨好在李玄胤怀中拱了拱,“皇上可记得今日的话,日后皇上敢抛下嫔妾去咸福宫,那皇上就再也别想来金禧阁了!”
李玄胤眼皮子跳了跳,没好气地捏她脸,“胆大包天,再敢跟朕叫板,看朕敢不敢打你板子!”
“皇上敢,可皇上舍不得。日后皇上若再烦了,上哪找嫔妾这么一个貌美多娇,温柔可人解语花折腾?”
婉芙“啪”的一声,亲向男人的侧脸,不等她坐稳,李玄胤勾起她的下颌,低低一笑,昏黄的光线下,缱绻风流,“朕给你吃了什么,脸皮比城墙还厚。”婉芙未来得及回嘴,便被李玄胤低头含住了那瓣唇珠。
……
前一日婉芙被折腾到下半夜,到后来她哭哑了嗓子求饶,李玄胤才勉强放过她。
婉芙欲哭无泪,伺候皇上,真是个累人的活。
虽可以躲懒不用伺候更衣,早起还是要去坤宁宫给皇后问安。
婉芙勉强撑起眼皮,将要起身,帷幔忽被人挑起,千黛面含喜色地催促她,“主子快些起来,皇上的诏书到金禧阁了。”
诏书?
婉芙迷蒙地睁开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泠嫔江氏,克令克柔,言容有度,淑慎性成,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嫔,钦此!”
“奴才恭喜泠贵嫔,贺喜泠贵嫔!”
传旨的小太监拱手道喜,婉芙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一夜之间,她竟成贵嫔了。虽与江贵嫔同一位份,但她有着封号,面上还比江贵嫔大了半级。
婉芙笑吟吟地让千黛赐赏,接了那道圣旨。
金禧阁的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婉芙抬手让他们起来,“每人多赏三月的月例。”
众人喜不自胜,这宫里当奴才的,一是看主子受不受宠,走出去也好有脸面。二就是看主子出手是否阔绰,毕竟谁不想多有点银子呢?
各宫很快得了信,请安调了位子,好巧不巧,正坐在江晚吟上头。
皇后落了座,瞧一眼越来越近的婉芙,笑道:“倒底是年纪轻的,美人胚子,讨皇上喜欢。你们姐妹好好学学泠贵嫔,身为嫔妃,该为皇上分忧才是。”
在场的嫔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们也想学,可皇上根本不给她们机会。自从江婉芙从奴才的位子爬上来,在后宫里不过一年,连升位份不说,几乎成了皇上专宠,旁人就是想争,见皇上一面都难。
江贵嫔眼底闪过一抹嫉恨,稍许,面上挽起笑,看向婉芙,“还未恭喜妹妹。不知妹妹是如何为皇上分忧的,日后姐姐伺候皇上,也不至于乱了手脚。”
旁人都竖起耳朵去听,婉芙扫一眼众人,刻意卖了关子,抿一口茶水,却道:“江妹妹这句话可说错了。入了宫,就得按宫里的规矩来。你我虽同为贵嫔,我却多你一个封号,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姐姐?”
江贵嫔嘴角抽了抽。
众人嘴角抽了抽。
只有一人噗嗤笑出了声。
陆贵人掩唇道:“嫔妾失仪,皇后娘娘恕罪。不过泠姐姐这话确无错处,江贵嫔若不想叫泠姐姐,也该唤一声泠贵嫔才是,免得让外人听去,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只会说江贵嫔没有规矩。”
江贵嫔气得手心发抖,却不能将这小贱人如何。她如今圣眷正浓,愈发水涨船高,短短半载,竟欺负到她头上来了,着实可恨。
她咬住牙根,脸色不比方才好看,硬挤出一抹笑道:“是嫔妾没规矩了,泠贵嫔别放在心上才是。”
婉芙美眸轻扬,“江贵嫔说笑了,怎么说江贵嫔也是我的嫡姐,我怎会放在心上?”
应嫔扶了扶小腹,眸色朝婉芙投去,“昨日本宫在乾坤宫下棋,倒是没听说皇上有意要抬泠贵嫔的位份。”
嫔妃们脸色变了变,默不作声地觑了眼应嫔。
谁不知,泠贵嫔未入宫时,这后宫里最受宠的,就是应嫔。甚至在应嫔有孕时,皇上有意升为贵妃。而今出了冷宫,又有了身孕,反而还是嫔位。
嫔妃们互相交换一眼,应嫔虽并未被皇上冷待,却也不比从前圣宠。男子喜新厌旧,皇上亦是如此。女子的容色能有多久,三年过去,进过冷宫的应嫔,哪有刚及笈的美人新鲜水灵。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应嫔,微笑道:“皇上虽未跟应嫔提及我,却跟我提起应嫔了呢。”
她顿了下,在应嫔狐疑地看来时,才慢悠悠道:“皇上说,应嫔棋艺确实精进,可皇上早就不喜欢下棋了,皇上如今最喜欢听琵琶曲儿。”
谁不知道,昨夜就是泠贵嫔的一曲琵琶,得了皇上盛赞。宫中女子多为世家贵女出身,精通的是琴棋书画,可不是那不入流的伶人曲。也就泠贵嫔敢用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法子去讨皇上喜欢。
应嫔当即冷了脸色,“你是说本宫不得皇上宠爱了么!”
婉芙眉眼弯弯,“玩笑话罢了,应嫔何必当真。”
如果不是应嫔先跟她过去,念及冷宫情分,她本没想对应嫔怎样。若应嫔要对她出手,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
问安散去,皇后回了寝殿,坐到妆镜前,由宫婢拆下头上的珠钗发饰。
殿内时,梳柳将泠贵嫔的话听了全部,终忍不住道:“娘娘,泠贵嫔是否太恃宠而骄了些。”
“恃宠而骄?”皇后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拨弄护甲上的宝石珍珠,“论起恃宠而骄,谁能比得上那三位。”
“赵妃跋扈,江贵嫔娇纵,应嫔冷淡,这三位受宠时,可是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相比于泠贵嫔,本宫倒觉得她知分寸,甚是讨喜。更要紧的是……”皇后勾了勾唇,“泠贵嫔始终没有身孕。”
“娘娘……”梳柳手一动,凤钗摘下时,带上了几根发丝,有一缕,已变了银白。梳柳慌乱地塞到袖中,生怕娘娘看见。
皇后早就注意到,自己也老了,确实比不上那些娇艳的,跟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她双十年华嫁给皇上,若非她使了手段,讨好姑母,这发妻之位本轮不上她。
“可惜了,泠贵嫔不像陆贵人识时务,不然,本宫还能助她一助。”
……
婉芙升了贵嫔之位,自然要去乾坤宫谢恩。
赶到时,皇上还未下朝回来,小太监见是泠贵嫔,忙殷切地过去,“皇上早就吩咐奴才,泠贵嫔若是来了,可进殿候着。”
婉芙见这小太监眼熟,似乎跑过几回金禧阁,陈德海待他也不错,把他当成了干儿子教。这后宫里得罪不起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皇上的宠妃,另一种就是御前侍奉的奴才。婉芙不吝啬地赏了小太监几个金豆子,“有劳公公传话。”
那小太监本就有意巴结泠贵嫔,此时又得了金豆子,立马喜笑颜开,愈发地殷勤了,亲自开了殿门,“谢泠主子赏!”
皇上不喜御前留着太多人伺候,因而,婉芙到乾坤宫,除却陈德海和几个眼熟的守门小太监外,都不见别的奴才。
正殿等上良久,还不见皇上回来。许是昨夜折腾得太久了,婉芙有些发困,便去了后面的寝殿候着,等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上投了一道暗影,她睁眼,瞧见皇上正漫不经心地靠在床榻边,翻阅手中的奏折,听见动静,觑了眼里面的拱起身子的人,“醒了?”
“嫔妾睡了多久?”婉芙记得,她起先是坐着等,过一会儿太困,靠着引枕,便睡下了。只是怎么睡到了里面,还有人给她除了外衫鞋履,盖了衾被?
李玄胤侧侧下巴,让她自己看漏刻。待看清时辰,婉芙蓦地坐起身,“已是晌午了?”
这番一惊一乍,终于惹得李玄胤不耐烦。他掀了掀眼皮,睇向婉芙,轻嗤一声,“不是谢恩来的?朕在前面听那些个朝臣吐口水,你倒好,占着朕的寝殿,好生安睡。”
美人初醒,如春睡的海棠,鬓云乱洒,腮晕潮红。婉芙咬咬唇,尚存的睡意让她更多了几分娇气,“皇上若看不惯,日后嫔妾替皇上上朝,皇上就在嫔妾寝殿里躲懒好了。”
李玄胤额头青筋一跳,被她气笑了,“江婉芙,若非朕不计较,你这脑袋都不知道掉几回了!”
婉芙十分得意地轻哼了声,依偎到男人怀里,“皇上是君王,执掌天下乾坤,自然不会与嫔妾一个小小女子计较。”
“你还真是……”李玄胤掐住她的脸蛋,指腹在那滑腻的小脸上摩挲了两下。她生得好,即便不似后宫嫔妃那般涂抹脂粉,容貌已是无双。他渐渐习惯这人素着脸的模样,没那般刺鼻难闻的味道,独有淡香风情,不仅好看,还让他松快舒心。
“嫔妾真是什么?”怀中人眨巴着眸子问。
李玄胤板起脸色,刮了下她的鼻尖,讽道:“厚颜无耻!”
……
彼时,乾坤宫外,应嫔提着食盒远远走近,“劳烦陈公公通禀一声,本宫为皇上送羹汤。”
陈德海觑觑应嫔的脸色,没动,一脸为难道:“应嫔主子,泠主子在里面,想必……”
不等他说完,应嫔凉声打断,“她在里面,皇上就不见本宫了么!”
皇上见不见,陈德海说的不算。经过昨夜一事,泠贵嫔显然圣宠又盛了一筹,皇上甚至不顾忌宫里规矩,不过一年,直接将一个宫女,提到了正四品贵嫔的位份,还特赐了封号,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皇上对泠贵嫔的宠爱,他愈发确信,绝不似当年的应嫔。他揣摩圣意,皇上这时虽不会冷待应嫔,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重视,大抵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陈德海讪笑,从中说和,“泠主子是为了升位份的事来向皇上谢恩,不如应嫔主子暂且回去,待后午再来。”
这御前太监最是人精,面上看似哪边都不会得罪,实则就是打心眼儿里,偏向皇上最宠的那头。
应嫔本就瞧不上这些没根儿的阉人,此时更是没甚好脸色,“本宫怀了龙裔,经不起折腾。本宫就要现在见到皇上,劳烦陈公公通禀一声!”
应嫔执意这么强硬,陈德海赔笑的脸色也就淡了。御前伺候是个体面活儿,却总有那么一两个自恃清高的主子,瞧不上他们这些阉人。殊不知,这御前伺候的人,才是皇上身边,最能说得上话的。
第57章
婉芙坐起了身, 趿鞋下地时,才瞧见,珠钗被整整齐齐堆放到了案上。她眼眸一挑, 瞄了眼在案后批阅奏折的皇上, 也并未挽发,如瀑的青丝垂在肩头,未披外衫, 到案前伺候笔墨。
李玄胤看着御案上的奏折, 愈看愈发恼火,忽时, 骤然拍案, “这些个老东西!广岳兵变,竟有意主张将广岳拱手送之于人,懦弱至此,何不羞矣!”
婉芙吓得手腕一抖,便见皇上起身,一脚踹飞了圆凳,脸色铁青, 甩袖怒道:
“先帝之时,广岳就有兵变之意。今日早朝,朕问谁敢率军前赴广岳平叛。满朝文武,吐了朕一殿口水, 互相推诿,骂来骂去,被朕一问, 都缩起了脖子。唯有胡老将军敢领军请征,胡老将军年迈, 都七十多了,须发皆白,家中三子两孙当年跟随朕御驾亲征,接连战死,留下满门妇孺,朕何其忍心!”
“朕御极数载,朝乾夕惕,揆文奋武,却不想,竟养了这些个尸位素餐的狗东西!混账,简直混账!”
以前,婉芙多在后宫,见到的皇上大多时是平和随意,漫不经心,从未见过这般因朝政震怒的模样。或许,正是因为昨夜,让她与皇上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才见到了皇上不曾在后宫嫔妃面前显露的另一面。
她不动声色地敛起眼,轻捏了下手心。
外殿,陈德海甫要通禀应嫔求见的事,一听皇上骤然大怒,立马止住了脚。
劫后余生的庆幸,近日皇上都在为广岳兵变烦心,今日早朝,主战主和的大臣们,吵得吐沫星子都快飞到他脸上了,也没吵得出所以然。
幸而皇上早有先见之明,暗中让豫北王先去了广岳,不然等到前朝吵出个结果,那广岳早就立小朝廷了。
陈德海琢磨一会儿,心底冷笑,既然应嫔执意要他传话,他可是冒着皇上盛怒去了,届时皇上不见,可怨不着他。
“奴才参见皇上。”陈德海生怕皇上迁怒,忙接着道,“皇上,应嫔主子送了羹汤过来。”
婉芙柳眉微动,深看了陈德海一眼,在御前伺候的太监,都是极有眼色的,正赶皇上气头上,他怎的这时候过来通传。难不成,应嫔将他得罪了?
果不其然,皇上一挥手,脸色不耐道:“不见。”
得,这回连个由头都不给了。陈德海心道,话他传也传了,是皇上亲口说的不见,可怪不得他。
陈德海躬身退了出去。
婉芙觑了眼皇上,低头过去,将滚到屏风边上的圆凳搬回来,见皇上正震怒着,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眸一动,兀自坐下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李玄胤脚步顿住,沉着脸睨她,“你这是做什么!”
婉芙眸子抬起,单手托着脸蛋,看向男人,撅着嘴无辜道:“皇上气儿出够了嘛?晌午了,皇上不饿,嫔妾都饿了。”
李玄胤一怔,胸膛堵着的心气一时不上不下,手掌重重拍了下女子的额头,“没规矩!若是换了旁人见朕发火,巴不得滚得远远的,你倒好,还敢在这坐着跟朕要饭吃!”
“民以食为天,皇上再气,也得先吃饱饭呀!”婉芙揉揉了眉心,泪眼巴巴的,“皇上可真不心疼嫔妾,痛死了,把嫔妾打笨了,日后哪有像嫔妾真的可心的人儿伺候皇上……”
李玄胤虽在气头上,但下手重不重,他自有分寸,这人分明就是在匡他。
人人奉他为圭臬,只有她,敢这般肆无忌惮。不仅肆无忌惮,还厚颜无耻!
“闭嘴吧,朕让人传膳!”
婉芙眸子一弯,“嫔妾谢皇上垂怜。”
云鬟雾鬓,玉面芙蓉,那副娇娇软软的模样,入进了李玄胤心里,连带着那股火气,也渐渐消散。
……
殿外,陈德海传了话,应嫔不信皇上会不见她,定是这个狗奴才故意说错了话,才惹得皇上不喜。
她正要亲自进去,被陈德海拦下,“皇上说了不见应嫔主子,主子还是回去吧。”
这时,里面吩咐传膳,应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皇上不是要处理政务,才不见本宫?”
陈德海“哎呦”一声,“应嫔主子,这都晌午了,皇上要处理政务,也得用膳不是?您……”
应嫔打断他,“所以皇上是要与江婉芙一起用午膳?”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皇上让泠贵嫔伴驾,打发应嫔回去,谁受宠谁不受宠,这下连猜都不用猜了。
应嫔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桃蕊,回宫!”
……
内殿布了午膳,婉芙在一旁侍菜,见皇上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到碟中,“嫔妾瞧着,这鱼肉倒是新鲜。”
李玄胤拨了拨玉扳指,掠了眼那鱼肉,微拧眉峰,道:“这是湖州的鲥鱼,你若喜欢吃,朕让御膳房给你送去。”
陈德海忙赔笑道:“泠主子可莫要小瞧了这鲥鱼,这鲥鱼只有湖州才产,珍贵着,出水即死,最易馁败。捕捞后,须得放到泼了猪油的冰块中,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日内送到,口感才为最佳。”
婉芙诧异,“这般劳时劳力,嫔妾可不敢吃,万一叫人得知,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嫔妾!”
李玄胤被她逗笑,很快敛了笑意,指骨在案上敲了下,淡淡道:“朕登基后就免了这鲥鱼,又是谁自作主张,送到朕这来的?”
“皇上恕罪!”陈德海骇然失色,扑通跪下身,哆哆嗦嗦道,“是今日左相大人命人送进宫两条,一条给了赵妃娘娘,另一条交由了御膳房。”
李玄胤垂下眼帘,睨向那碟子鱼肉,平静道:“左相府的用度,倒是比朕这皇宫还要奢侈。”
陈德海脖子一抖,大气也不敢喘。
“撤了吧。”
陈德海遵令,将席面撤下,李玄胤靠到椅背上,指腹压了压眉心,眼底倦怠显然。
那碟没动几口的鱼肉被端下席面,婉芙看着若有所思。左相是赵妃的父亲,辅佐皇上御极的功臣,眼下瞧着,似乎并非面上那么简单。
当皇上真是允许婉芙走近这乾坤宫时,婉芙才明白,坐在这个位子上,忍受下的无奈与不易。
前朝与后宫,都是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这也就解释了,皇上为何懒于明辨后宫的是非,后宫女人,于皇上而言,除却那些制衡朝政的,其余人皆是无足轻重,前朝琐事缠身,对于后宫的嫔妃,不过是疲乏时落一消遣逗趣罢了。
谁对谁错,并不重要。
婉芙站到交椅后,为皇上揉捏额角,她力道轻柔,渐渐抚平了李玄胤紧锁的眉宇。
“晌午了,皇上后午大抵还要批折子,见大臣。趁这功夫,皇上歇会儿吧。”
李玄胤眉梢微抬,看她一眼,“你知道,若是应嫔在这,该跟朕说什么?”
婉芙嘴一撇,“说什么?”
李玄胤捻着扳指,十分受用女子揉捏的力道,她那双纤纤玉手,虽没多少劲儿,却软得舒心,他微阖起眼,“应嫔广博诗书史册,朕以前遇到棘手的政务,应嫔都能引经据典,与朕的想法,不谋而合。”
倏地,额头的指腹拿开,身后的女子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李玄胤掀起眼,只见那女子气呼呼地走向长案,发簪钗环一个劲儿往怀里塞,看也不看他一眼,提步就往殿外走。
李玄胤又气又无奈,斥她,“回来!朕让你走了么?”
那女子听也不听,乌黑的长发遮挡住半张脸蛋,那小嘴撅得能挂荷包了。
李玄胤眼底闪过一抹笑意,面上却冷淡着,“江婉芙,朕最后说一次,给朕回来。”
婉芙定住身,学他似的,冷着一张小脸,公事公办的态度,“皇上既然觉得应嫔伺候得好,嫔妾替您把应嫔叫来,免得嫔妾杵在这碍您眼。”
话里话外的挤兑,李玄胤都替她牙酸。
他忍不住失笑:“朕不过夸应嫔两句,你闹什么脾气。”
“嫔妾读书少,皇上嫌弃嫔妾笨。”那女子立在屏风处,脸蛋通红,哼哼着,一双似水的眸子愤愤不平。
李玄胤起身将人拉到跟前,“朕没那个意思。朕的泠贵嫔日日向内务府催那些宫外的闲书,可见是见识比朕还要广博。”
婉芙闻言,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讷讷道:“皇……皇上怎知……”
她看的那些话本子,皇上怎么一清二楚?
李玄胤捏她脸蛋,“若没朕的话,内务府敢给你送过去?”手上又使了几分劲儿,故意板起脸,“你也不看看这后宫里谁跟你一样,整日看那些俗物!”
婉芙弯了弯唇,笑吟吟道:“嫔妾虽不温柔,不像应嫔熟读诗书史册,与皇上心意相通,还总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气。”
“但嫔妾知道,皇上有皇上的考量,再棘手的事,到皇上这,都会有法子解决。能知皇上其意,是锦上添花,嫔妾不敢揣摩圣心。嫔妾要做的,就是照顾好皇上的身子,让皇上活得长长久久,万岁万岁万万岁,好护嫔妾一辈子!”
李玄胤微怔,看着女子的弯起的眉眼,心头那股被他忽时已久的情绪愈发明显。
这些话,确实取悦了他。她说不敢揣摩圣心,却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
应嫔虽通诗书,终究是困于后宫的女子,于前朝那些事,不过是较别的女子懂得多些。相比于朝臣,倒底浅薄。
她不比应嫔懂事,甚至每每闹得他头疼。但他自己也明白,他并非是真的生气,而是享受,享受这女子耍的小性子,享受她情//事上羞涩的放纵,享受她说的每一句讨巧的话。
还从未有人能如此,不论是性子还是容貌,都极合他心意。
李玄胤敛起眸,轻嗤:“就你会哄朕欢心。”
“那皇上欢心吗?”婉芙抱住李玄胤的腰身,小脸仰着,在男人胸怀间轻蹭了两下。
李玄胤瞥了眼那娇俏的脸蛋,不想让她得意,一把将人扒拉开,“你不整日气朕,朕就谢天谢地了。”
……
应嫔被皇上拒之门外的事算不得秘密。这还是头一回,皇上竟没让应嫔进乾坤宫的门。一早问安,泠贵嫔和应嫔的交锋,有目共睹。谁都不禁猜测,皇上拒了应嫔,是否因为泠贵嫔。
陆贵人站在廊庑下,肩上裹了厚厚的狐裘披风,她抚摸着柔软的毛领,嘴边浮出一丝笑意。
“我果真没选错人,泠姐姐确实有几分本事。”
寒风吹过,陆贵人抵唇轻咳了两声。自落水后,她这身子时好时坏,加之小产不久,是伤了根骨。
柳禾捧着新的汤婆子捂到陆贵人手中,“风大,主子回寝殿歇着吧。”
“朝露殿有动静么?”陆贵人微微眯了眯眼,凛冽的风拂过她的发丝,吹得脸色生白。
吟霜斋算不得好地方,夏日虽清凉,冬时却风大,冷得刺骨。她小产后吹不得风,落水后更甚。可皇上只给了她明面上的荣光,这些细微之处,从未想过。
还是泠姐姐来过几回,觉出这里太冷,问她可要迁宫。她摇摇头,何必迁宫呢?吹得每一缕寒风,都提醒着,当日小产时的痛楚。
相比于吟霜斋,朝露殿可要暖和得多。朝露殿是主位,内殿生着地龙,殿中又有一方花梯,中间搭建乘凉暖身的楼阁。三年前,这后宫里独有此份殊荣的,只有应嫔。
柳禾瞄了眼主子的脸色,摇了摇头,“应嫔自从乾坤宫回来,就始终没出过朝露殿。”
陆贵人嘴角生出讥诮的笑,“确实够沉得住气。”
“我冷了,回去吧。”
柳禾为主子掀开帘,回头看了眼朝露殿的方向,默默垂下了眼。
怪她太蠢,护不住主子,才使得主子小产,再不能生育,失去了这后宫唯一的倚靠。
……
赵妃这日没去坤宁宫问安,过了晌午,才得知江婉芙位份升到了泠贵嫔。
“贱人!”
她最爱吃鲥鱼,皇上御极后,便禁了这道劳民伤财的美味。原本父亲派人送了条鲥鱼入宫,她正尝着鲜美,就听到了这般令人扫兴的事。
赵妃娘娘脾气不好,宫人见娘娘动怒,瑟瑟发抖地跪到地上,生怕娘娘迁怒。
这时,从太医院取药的宫人步入殿内,将一碗浓浓的苦汤药放到案上。
赵妃瞥了眼,敛下怒火,让宫人撤了席面。
“郭太医怎么说?”
那宫人低头回道:“这是娘娘第四副汤药,连吃五,再吃第五副,届时同房,则助于有孕。”
赵妃眼眸一亮,“当真?”
宫人回道:“郭太医说,娘娘身子已调养得大好,此时只差时机。”
总算有件不那么糟心的事,赵妃得意地勾了勾唇角,不经意抚向小腹,还没吃到第五副汤药,她就已想到自己有孕了。
“灵双,赏!”
赵妃有左相府贴补,这启祥宫一向不缺打点下人的金豆子。赵妃出手阔绰,是以,有什么好事,宫人都挣着抢着到赵妃宫里。
那人宫人转身要走,赵妃瞥他一眼,随意道:“本宫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赔笑,“小金子前几日摔断了腿,就将伺候娘娘的活儿托付给了奴才。奴才早巴不得为娘娘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说着,小太监跪地为表忠心。
赵妃对此习以为常,抬了抬手,懒懒道:“起来吧,待本宫怀了龙种,少不得你的好处。”
……
那日过去,皇上又好些日子没进后宫。嫔妃们等得望眼欲穿,每每都是如此,三年前有应嫔受着圣宠。应嫔关在冷宫的三年里,有赵妃整日在御前,好不容易皇上开始宠幸了别的嫔妃,又冒出一个江婉芙。只差把皇上的魂儿给勾走了。
皇上进后宫五次,四次都在金禧阁,比当年的应嫔还要霸道,直接断了旁人的活路。
金禧阁
婉芙懒洋洋地躺在窄榻里,一只素手搭着凭案,由秋池涂摹指甲的雾蓝丹蔻。浅浅的一层蓝如昙花慢慢晕染,衬着葱葱玉手愈发白皙,犹如凝脂。
这时,珠帘掀开,千黛从外进来,瞧了主子一眼,近前低下声,“主子,江贵嫔有动作了。”
第58章
转眼愈近年关, 许答应的月份也越来越大。许答应有孕后,并无孕吐的反应,反而吃好睡好, 每日比没有身孕的嫔妃都要精神。
问安时, 许答应虽坐在末位,那大着的肚子却惹人眼,嫔妃们瞥过去, 既是嫉恨拈酸不已。
皇后饮着茶水, 不动声色地将众人各异的神情收入眼中。
问安散去,璟才人哄着顺宁公主在凉亭里玩, 忽过来一人, 不紧不慢道:“妹妹可真是有心,竟还有空闲陪公主玩耍。”
璟才人笑意顿住,摸了摸顺宁公主的发顶,抬眼朝那人看去,“江贵嫔没有孩子,自是不明白,孩子都是要找母亲玩的。”
江贵嫔手心一紧, 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妹妹得意什么,宫中四品以上才可抚养龙嗣,一个小小的才人, 你也配?”
这番话,着实戳到了璟才人的痛处。原本,她是嫔位, 能光明正大地抚养顺宁,护着她的熙儿。可如今, 因皇上盛宠那个泠贵嫔,害得她降到才人位份,险些失了女儿。小小的才人,人人都可踩上一脚!
璟才人面色难看,当着顺宁公主的面儿没说什么难听的话。皇上宠爱小公主,以前小公主身子弱,她为照顾熙儿少有出明瑟殿,却也不是能任人欺负的。这江贵嫔如今失了圣宠,被自己的庶妹压得抬不起头,怕是没处撒气,才要借自己的手,除掉那个泠贵嫔。自己是有此心,但也不会傻傻的任人使唤。
璟才人缓出一个笑,蹲下身,摸了摸顺宁公主的小脸,“阿娘与江贵嫔说会儿话,熙儿去宁心湖那边,等阿娘好不好?”
听到要去宁心湖玩儿,顺宁公主眸子登时亮了起来,拉了拉璟才人的手,“熙儿等着阿娘,阿娘可要快点过来。”
璟才人一颗心都被女儿捂化了,她亲了口女儿的脸蛋,“好,阿娘会早点过去。”
她吩咐乳母看好小公主,待小公主离开,她才冷下脸,坐到凉亭中。
江贵嫔回眼盯着顺宁公主远去的小小背影,眼底划过一抹暗色,给身边的听雨使了个眼神。
听雨会意,悄悄嘱咐另一个宫女离开。
璟才人正在气头上,并未察觉江贵嫔的异样,她也想不到,江贵嫔竟会有这般恶毒的手段。
“江贵嫔与其鄙夷嫔妾,不如想想自己。”
璟才人抿着茶水,冷冷一笑,“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咸福宫里,任你欺凌的庶女,有今日这番造化呢?”
她们彼此彼此,谁也不必瞧不上谁。江贵嫔位份虽高于她,可多年没有龙裔,好不容易怀上一个,还不知珍惜,小产丧子。
无论怎样,她身边都养着顺宁,她是顺宁的生母,顺宁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她这个生母,也与有荣焉。
宫中谁不知江贵嫔痛处在此,她竟还来踩上一脚。在这嘲笑她,也不想想自己何故沦到今日落魄。
不过,她也得意不到几时了。没了顺宁公主,看她拿什么嚣张,届时就是求着与她联手对付江婉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江贵嫔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璟才人见她不答,顿觉无趣,本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些什么要事,竟就是磨几句嘴皮子。
她放下茶盏起身,正要去寻熙儿,远远的,照顾顺宁公主的乳母忽惊惶地跑过来,到亭中扑通跪下身,哆哆嗦嗦道:“主子,小公主方才在宁心湖边上玩耍,奴婢怕小公主落水,特意引到了亭中,谁知那顶上的琉璃瓦忽然松动,掉了下来,幸好……”
“公主呢?公主怎么样!”璟才人不耐听她废话,面色阴寒,骤然拍案,吓得乳母肥胖的身躯猛地颤了下,战战兢兢地将话说完,“幸好陆贵人与泠贵嫔经过,陆贵人舍身护下了小公主,小公主只是受了惊吓……”
听闻熙儿并未出事,璟才人才松了气,只是不知觉见手心竟生了一把冷汗,双腿也在轻轻颤抖,她抚住贴身的宫女,冷冷看了眼请罪的乳母,“你日后不必服侍在公主身边了。”
乳母大惊失色,惊惶道:“奴婢该死,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璟才人不与她废话,直向那处宁心湖走去。
顺宁公主无事,竟是陆贵人将人救了下来。江贵嫔狠狠攥紧手心,这个没用的陆贵人,又来坏她好事!
“主子。”听雨悄悄回来,到江贵嫔耳边附语几句。江贵嫔冷睨她一眼,斥道:“怎么办事的!”
尚在外面,江贵嫔未多言,敛起神色,跟去了宁心湖。
……
此时,宁心湖一片混乱。
搭建的琉璃瓦掉落两片碎裂,重重砸中了陆贵人的肩侧。陆贵人脸色一阵发白,撑着痛意,放轻声音询问身下的顺宁公主,“熙儿可受伤了?”
顺宁公主吓得不轻,披着的狐裘皱皱巴巴地躺在地上,小脸惨白如纸,登时就惊恐地落下泪来,呜咽出声。
陆贵人咬牙忍痛,抬起右手,轻轻拍着顺宁公主的肩背,温声轻哄,“熙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许是感受到了安稳,顺宁公主扑到陆贵人怀里,却又不知她叫什么,只能呜呜地哭,嘴里喊着阿娘,声音闷闷的,让人心疼。
一大一小的两人瘫坐在地,陆贵人低低地安抚着怀中的小公主,眉眼温柔。
婉芙微蹙起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一道急快的脚步声传来。
婉芙见到那道明黄的身影,心头一跳,回过身屈膝福礼。
“熙儿。”李玄胤沉着脸色,急步走来,见到扑到陆贵人怀中的小公主时,顿了下,眉宇微拧。并未思虑多久,他蹲下身,轻唤哭嚎的小人,“熙儿不怕,父皇在这。”
陆贵人抬眼,见到皇上,似是一怔,正欲福身见礼,被李玄胤抬手止住。
听见父皇沉稳的声音,熙儿才终于从陆贵人怀中探出小脑袋,晨间梳得整齐的发髻此时歪歪扭扭,鼻涕眼泪都沾到了陆贵人昂贵的狐裘上。熙儿瘪起嘴,眼泪哇哇地流,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害怕地哭道:“父皇……”
李玄胤抱起顺宁公主,遮风的鹤氅将小小的一团裹得严严实实。
“父皇……”半大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根本说不出话,只不停地唤着父亲。
李玄胤抱住女儿,手掌轻抚她的发顶,低声哄道:“没事了,熙儿没事了……”
声音虽轻,但顺宁公主看不到,父亲震怒的脸色。
李玄胤冷冷扫过亭中伺候的奴才,沉声下令,“押去慎刑司,严加审问!”
倾时,亭中的宫人猛地一抖,惊慌不已地哀嚎,“奴才知罪,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皇上……”
在场的其余人见皇上盛怒,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惹得皇上迁怒。
“熙儿!”此时,璟才人才一脸惊惶地跑来,见此情形,怔愣一瞬,给李玄胤见了礼,担忧地上前,“皇上,熙儿她……”
李玄胤抱着顺宁公主避过了璟才人伸过来的手,眼中透着凉意,“璟才人失德无形,不配为人母,褫夺封号,降为采女,择日迁居蘅芜苑。”
璟才人大惊失色,“皇上!嫔妾……”
李玄胤却不耐再听,直接打断他,抱着顺宁公主提步离开时,微顿了下,掠了眼苍白如纸的陆贵人,启唇道:“陆贵人伴驾。”
“皇上!嫔妾是一时疏忽,皇上不能夺走嫔妾的熙儿啊!嫔妾是熙儿的生母,熙儿不能离开嫔妾!”璟才人脸色失了血色地被宫人拉着,一道道凄惨的声音又哭又嚎,声嘶力竭。
顺宁公主抽咽着,害怕地抱住父皇的脖颈,“父皇,阿娘,熙儿听见阿娘在叫熙儿……”
李玄胤摸摸她的脑袋,面不改色,“熙儿听错了。”
“熙儿受了惊吓,父皇带熙儿去看太医。”
顺宁公主小脸皱起来,还要再听,李玄胤一抬手,那边宫人已堵住了璟才人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李玄胤开口分散小团子的心神,“熙儿可有受伤?”
顺宁公主摇摇头,忽想起来,“是一个漂亮的姐姐救了熙儿。”
李玄胤淡淡地问,“熙儿喜欢她么?”
顺宁公主想了想,要点头,又摇了摇头,“熙儿想要阿娘,阿娘和江贵嫔说话,让熙儿去宁心湖玩儿。不知道阿娘说完没有,有没有来找熙儿。”她忽然仰起脸,吸着鼻子,“父皇带熙儿去找阿娘,再看太医好不好?”
李玄胤摸着她的发顶,眼底沉思,并未应声。
……
何太医提着药箱进了偏殿,诊完脉,躬身道:“回皇上,顺宁公主只是受了惊吓,并未有大事。”
李玄胤点点头,拿起干净的帕子擦掉顺宁额头的血迹,那厢给陆贵人看诊的太医小跑过来,“皇上,陆贵人肩膀被尖锐的琉璃瓦砸过,一侧入了血肉,左臂骨折,臣须给陆贵人正骨,再休养几月才能好全。”
“用最好的伤药,务必保证陆贵人无恙。”
太医领命下去。
顺宁公主抻着脖子看向殿外,待见有人进来的身影,眼睛一亮,看清那人不是阿娘时,小脸又垮了下来,“父皇,熙儿要阿娘,阿娘为什么还没来看熙儿。父皇有没有让人给阿娘送信。”
李玄胤冷下眼,“她不配做你的母亲。”
顺宁公主一怔,小小的人并不明白父皇这句话的深意,她眨了下眼,一只小小的手握住了李玄胤掌心,“父皇别生气,熙儿好好的没有受伤。”
李玄胤一顿,脸色稍有舒缓。
顺宁公主个头只到李玄胤膝盖,他蹲下身,摸摸女儿的发顶。
“熙儿想阿娘了,阿娘怎么还没来找熙儿。父皇有没有告诉阿娘,熙儿在这里?”
顺宁公主哭过,眼睛红得像小兔子,急切地想了想从外面看到阿娘的身影,可始终没有。阿娘见不到她,会担心的。
上次,李玄胤已经给了璟才人机会,是她不知道珍惜,几次三番利用熙儿算计争宠。
李玄胤沉下脸色,托起女儿的双臂,将小小的一团抱到怀里,对璟才人一事避而不答,“陆贵人为救熙儿受了伤,熙儿想不想去看看陆贵人?”
顺宁公主被转移了话头,眼睛转动了下,“是那个漂亮姐姐吗?”
李玄胤裹好她的狐裘披风,“陆贵人救了熙儿,投桃报李,日后熙儿要叫她温阿娘。”
“温阿娘……”顺宁公主小脸纠结成一团,摇摇头,“阿娘不让熙儿叫别人阿娘,听见了会生气的。”
李玄胤脸色愈发沉了下去。
……
太医已为陆贵人正了骨。陆贵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里,看起来比在御花园时还要虚弱。
婉芙擦去她额头的薄汗,没露出什么好脸色。
陆贵人勉强一笑,“利用泠姐姐两次,我以为,泠姐姐不会再理我了。”
今日,是陆贵人提议的去宁心湖。
婉芙早就做了万全的打算,一来,让江晚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彻底失了圣宠,在这宫里今后也绝无立足之地。二来,让璟才人失掉她最珍视的顺宁公主。婉芙安排好了人手,顺宁公主不会出事,唯一的意外,是突然出现的陆贵人。
婉芙蓦地扔了帕子,站起身,狠狠瞪她一眼,“你为你自己后路做打算,本就与我无关,我为何要生气?只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但凡差之毫厘,你我都别想活了!”
“泠姐姐不会救我,又为何留下来?”陆贵人额头沁着薄汗,费力地去拉婉芙的手,她指尖冰凉,又颤身咳了几声,婉芙忍了忍,还是坐了回来,扶她躺下。
陆贵人瞄着婉芙的脸色,笑意隐隐,“泠姐姐心里清楚,要想皇上放弃璟才人,除非给顺宁公主找到一个的养母,而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陆贵人确实是最适合抚养顺宁公主的人,家世平平,再不能孕育子嗣,人又不像璟才人那般不明事理。后宫中,确实没有人比陆贵人更合适。而婉芙也是清楚这一点,才默许了,陆贵人去御花园的相邀。
她不也是在步步算计么?
婉芙沉默下来。
见婉芙不语,陆贵人弯唇,“泠姐姐是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我是看在你帮我的份儿上,才照顾一二!”婉芙敛了神色,不悦地哼了声。
不论如何,当下是最好的结果。待皇上查明实情,废了江晚吟和璟才人,她只待坐收渔翁之利。
陆贵人刚被正了骨,虽是很疼,此时脸上却还是笑着,她明白泠姐姐的算计,而泠姐姐也明白她的绸缪。即便各取所需,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还是给了她在这冰冷的后宫中,唯一的一丝安慰与温暖。
“主子,皇上带顺宁公主过来了。”
柳禾进来通禀,见到婉芙,并未迟疑,福了身。主子小产那日,婉芙为主子责罚那些看戏之人,又为主子求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她早就把婉芙当成了半个主子,从前的那些怨气,早就在其中消散了。
陆贵人有伤起不得身,婉芙出去迎驾,她屈膝做礼,“嫔妾见过皇上。”
见她人在这,李玄胤挑了挑眉梢,嘱咐宫人给顺宁公主净面,拂袖去了外殿,抬眼看向福身的女子,“你怎么来了?”
婉芙低下眼:“陆贵人受伤,嫔妾放心不下。”
李玄胤捏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淡淡地睨向她,并未顺着这句话去探寻,而是反问:“你和陆贵人为何会刚巧在那?”
婉芙眼眸微动,手心一紧。
皇上的怀疑,在她意料之中。
“今日散了问安,嫔妾与陆贵人相约去御花园赏雪,恰好经过宁心湖。”
“恰好?”李玄胤意味深长地捻着这两个字,闻言,婉芙这才适时地蹙起柳眉,蓦地看向站在殿中的男人。
“皇上……是怀疑嫔妾?”
倏地,婉芙冷淡下脸色,屈膝福了福身,“嫔妾只是怀疑,至于是谁做的,皇上手眼通天,一查便知。与其怀疑嫔妾,不如去查那幕后之人。”
说罢,也不等李玄胤开口,冷着小脸,扭头就出了偏殿,动作之利落果断,后宫嫔妃从未有人做过,也从没人敢做。
在一旁伺候的陈德海,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若是旁人,受了皇上疑心,还不得要死要活地跪下来,又哭又求,让皇上相信。这泠贵嫔倒好,不仅不怕失了圣宠,还敢给皇上甩脸子。
他心中啧啧,又觑了觑皇上的脸色,果不其然,皇上又被泠贵嫔气得瞬间黑了脸。
“朕是惯着她了,朕这么问她有错么?”
陈德海哪敢说皇上的错,忙赔上一脸不值钱的笑,“奴才想,泠贵嫔确实是无意路过,心中委屈,也情有可原。”
李玄胤睨他,“她委屈什么?当朕眼瞎,看不出来?又笨又蠢,让朕不得安生!”
陈德海骤然吓了一跳,没过脑子,连忙附和,“是是是,泠贵嫔确实不大聪明。”
说罢,屁股就被猛踹了一脚,扑通跪到了地上,三山帽飞得老远。
李玄胤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诋毁泠贵嫔!”
陈德海跪坐着,欲哭无泪,顾不得捡回帽子,跪身哀求,“奴才说错了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这皇上每每与泠贵嫔同处,都得被泠贵嫔气得不行,偏皇上舍不得责罚泠贵嫔,只会拿他们这些奴才开刀。陈德海扶着酸疼的老腰,龇牙咧嘴,连声长叹,这御前伺候的活儿是没法干了。
李玄胤挥挥手,“彻查,经手的人,一个不落给朕揪出来。”
“是。”陈德海舒了口气,终于能退下去了。
第59章
银钩钩住了重重帷幔, 陈贵人苍白着脸色,勉强坐起身,托着一条绑了白布的右臂福礼, “嫔妾见过皇上。”
李玄胤淡淡开口, “你救了顺宁公主,伤重,不必多礼。”
陆贵人谢过恩典, 在柳禾的搀扶下, 挪动着,坐回床榻里, 腰背下垫了柔软的引枕。
顺宁挪动着两条小短腿, 跑到床榻边,一双小眉眼,担忧难过,“陆贵人救了熙儿,熙儿一点都不痛,陆贵人却伤得好痛的样子。”
她弯下腰,鼓起小嘴对着陆贵人的手臂呼气, “阿娘说,呼呼就不痛了,熙儿给陆贵人呼呼。”
陆贵人忍住笑意,抚了抚顺宁公主的发顶, “熙儿好厉害呀,好像真的不痛了。”
“是吧!”顺宁咯咯一笑,“熙儿多谢陆贵人相救。”
陈德海瞧着里面一大一小极为和谐的情形, 觑了眼皇上,不必猜, 都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了。
皇上给过璟才人机会,是璟才人心气太小,顺宁公主养在身边,迟早要换了副小肚鸡肠的性子。皇上宠爱顺宁公主,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今日璟才人的疏忽,险些让顺宁公主失了一条命,已是让皇上震怒。现下,皇上是没了半分让璟才人抚养小公主的心思。
陆贵人虽说不是顺宁公主生母,出身并不高,可身边没有龙嗣,最重要的是再不能生育,必会尽心待顺宁公主。又有些心计手段,是抚养小公主最合适的人选。
那厢陆贵人不知与顺宁公主说了什么,哄得小小的团子咯咯直笑,不一会儿就打成一片。
半晌,顺宁公主哒哒地跑回来,扯住李玄胤的衣袖,“父皇,熙儿喜欢陆贵人,熙儿可不可以也让阿娘见见陆贵人。”
李玄胤揉揉女儿的发顶,平静道:“传朕旨意。”
殿内侍奉的宫人跪身听旨,陆贵人由柳禾扶着,跪到地上。
“贵人陆氏,勤勉柔顺,性行温良,端庄淑睿,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修容,赐封号温,择日迁入关雎宫玉芙殿。”
陆贵人袖中的指尖一动,并未显露出多余的诧异,恭恭敬敬地叩在地上,“嫔妾接旨,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璟才人被带进偏殿时,东阁已布了晚膳。李玄胤在主位,她入殿,一眼看见了皇上,紧接着看见了女儿,只不过陪在女儿身边的女子不是她。
“陆贵人……”璟才人并未来得及多想,顺宁公主先看见了她,从圆凳上下来,直直扑到璟才人怀中,倾时就哭了鼻子,“阿娘怎么才来看熙儿,熙儿好怕……”
琉璃瓦松动坠落,她当时看见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心口登时揪着疼。
“熙儿有没有受伤?”璟才人检查着女子胖乎乎的小手胳膊,顺宁摇头,“阿娘,熙儿没事,是温修容救了熙儿。”
“温修容……”璟才人喃喃自语。
蓦地,恍然惊醒,心沉到了谷底,她一下抱紧了女儿,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来,惊恐地看向上位的男人,难以置信道:“皇上,熙儿是嫔妾的女儿,嫔妾是熙儿的生母!皇上怎忍心,让嫔妾母女分离!”
李玄胤掀起眼皮,睇向跪着哭求的璟才人,寒声开口:“朕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
“皇上,嫔妾知错了,嫔妾再也不会离开熙儿,嫔妾再也不会心生嫉妒,鬼迷心窍,嫔妾会照顾好熙儿,求皇上相信嫔妾!”璟才人抱着顺宁公主苦苦哀求。
顺宁公主见阿娘在哭,也红了眼,哭起来,“阿娘怎么哭了,熙儿没事,阿娘不哭,不哭……”
她小小的身形护在璟才人身前,对着高位的李玄胤跪下身,固执道:“父皇,是熙儿自己贪玩,不关阿娘的事,父皇不要怪阿娘。”
“熙儿,都是阿娘不好,阿娘疏忽照顾你……”璟才人哽咽地将女儿抱在怀中,不顾主子仪容,痛哭失声。她不敢想象,若是今日失去了熙儿,她该怎么办?没有了女儿,她还有什么,她也活不下去了……
温修容福了福身,“不如嫔妾去劝一劝璟才人。”
李玄胤捏着眉心,不耐地挥手。
温修容撑着发疼的一臂,下了台阶,甫一站到璟才人身边,就被璟才人猛地推开,“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不能生育,你再也不能有龙嗣,所以你就设计今日之事,要抢走我的熙儿!”
温修容忍住手臂的痛意,柔柔一笑,“璟妹妹何意,本宫可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不是你,还能是谁来设计我的熙儿!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从前是我小看了你。不想小产之后,你竟如此狠毒,险些害死我的女儿!”璟才人抱住女儿,手臂桎梏,勒得小顺宁喘不过气,“阿娘在说什么?是温修容救了熙儿。”
“不是,不是她!”璟才人扯掉腰间的玉佩就向温修容砸去。
温修容没躲,正被她砸中了受伤的那只手臂,疼得面色一白。她缓了缓,笑意淡下来,轻声道:“璟妹妹怀疑本宫,不如好好想一想,你今日见了谁,又为何留下顺宁公主一人。”
“璟妹妹是顺宁公主的生母,为母之责,当寸步不离地守着,璟妹妹怎的偏偏今日,就没有呢?”
璟才人被温修容引着,恍然记起,她今日去熙儿在御花园玩时,碰见了江贵嫔。原以为江贵嫔要与她说泠贵嫔的事,结果江贵嫔仅是讥讽她几句。她蓦地想到,两人说话时,江贵嫔的贴身宫女,悄悄离开了那处亭子。
是江贵嫔?江贵嫔为何要害熙儿?
“璟妹妹可想起来了?不论今日顺宁公主出事是否是意外,璟妹妹这个生母,竟放任顺宁公主一人在湖边玩耍,都逃脱不了责任。”
温修容蹲下身,眉眼的温和给她添了柔意,她抚着顺宁公主的发顶,看向璟才人,“今日之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璟妹妹怎么保证,以你之能,能保顺宁公主安然无虞?”
璟才人瘫软地坐到地上,怔怔地看向如菩萨般慈悲温和的温修容,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很是陌生。竟让她无法与一年前,那个唯唯诺诺,怀了龙嗣也不敢离开寝殿,从不敢多说一句话的陆常在重合。
“璟妹妹聪慧,自有正确的决断。”温修容摸摸顺宁公主的脸蛋,“熙儿不是要吃蛋羹么?再不吃,就冷了啊。”
顺宁纠结地看看温修容,又看看蛋羹,又看看不知为何痛哭的阿娘,伸手拉了拉阿娘的衣袖,“阿娘饿不饿,熙儿带阿娘去吃蛋羹吧。”
璟才人抑制住心中酸楚,回握住女儿的手,点头应声,“好,阿娘陪熙儿吃蛋羹。”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
陆贵人晋升修容,赐封号温,迁居关雎宫一事并非秘密。敏锐的人隐隐嗅出其中的古怪,顺宁公主出事,让人很难不去猜测,顺宁公主今后的去向。
顺宁公主是皇上的长女,生母虽出身不高,谁让这位小公主讨巧。后宫子嗣少,皇上对大皇子又态度淡淡,几乎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顺宁公主。顺宁公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喊“父”紧接着喊出了“父皇”,皇上龙心大悦,特赐一只南国进贡的绞金锁,赐封号顺宁。
顺宁公主虽受宠,但后宫还没有人想过将顺宁养在身边。
一则,当今皇上正是春秋盛年,不过而立,后宫一茬一茬的新晋妃嫔还不知有多少,届时龙嗣一个一个生下来,公主多了,就不稀奇了。
二则,这后宫里的嫔妃都是二八年华,尚且年轻,他日得了皇上临幸,也并非不能再有龙嗣。届时身边养着一个顺宁公主,还要颇费心力地精心照顾,一时失神则会惹得皇上怪罪。费力不讨好,也就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这般看,温修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争不抢,还永远不会有身孕。
婉芙也很快得知陆贵人升到修容,赐封号温的音讯。
用过午膳,婉芙到院里走动消食。到了冬日,这满院的碧桃凋谢,为不显得单调,内务府遣人挂上了宫灯,别出心裁。这后宫里,内务府留心的宫所屈指可数,待金禧阁这般精雅,背后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婉芙拨着树枝的那盏灯,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千黛见主子脸色淡淡,并不如往日开怀,遂问道:“主子似乎心情不畅?”
婉芙怔然,眸色微动,“你觉得,我这大半年,可有何不同?”
这话问得突然。
千黛愣了下,仔仔细细看过主子,摇头笑,“奴婢第一眼见到主子,就觉惊艳,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儿。如今快过去一年,主子长开了些,愈发娇俏了。”
婉芙无奈,捂了捂怀里的汤婆子,绕着廊庑走,千黛跟在主子后面侍奉,听主子怅然道:“并非是容貌,而是入宫的心性。”
她顿了下,望向满院精致各异的宫灯,“你说我可适合这深宫?”
千黛一时无言,她不知该怎么回主子这句话。主子貌美,聪慧,得圣心,这三者,有人占其一,有人占其二,但凡占上两点,都能在宫中立足。而主子确实占了三样。
只要主子能守住本心,他日有了龙嗣,必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旁人求了一辈子都求不到的。于主子而言,看似唾手可得,她却深知其中艰辛。
主子虽有这三者,可主子适合在这深宫里吗?
千黛隐隐觉得,主子并不合适。
主子性子看似多计,实则活泼纯善,从未打骂过宫人,待这金禧阁上上下下,更是好极。旁人听闻是金禧阁的奴才,先敬上一头,因金禧阁的主子受宠。接着艳羡一头,因金禧阁的主子性子宽宥。
也因此,她觉得主子该过得更好。主子该是高门大户府上的千金娇女,该是夫君宠着的貌美娇妻。而不是现在这般,活在深宫里,与一众女子争风吃醋,阴谋算计,一不小心,还容易丢了性命。
千黛不知该如何去回主子的话。
婉芙也没想过千黛会回她。
她早就变了,从成为江婉芙的那一刻,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随心开怀的商户少女。
“温修容没进宫时,是否与我一样呢?”
婉芙呢喃出声。
千黛听过,才明白主子为何问出方才那句话。她恍然惊醒,主子性子纯善,不适合活在这深宫中,那旁人就生性丑恶,该在这深宫里争风吃醋吗?
倒底是什么,将她们一步一步推到了如今的物是人非。
……
偏殿
用过午膳,温修容带着顺宁公主去内殿里玩儿,璟才人跪到李玄胤身前,“嫔妾请皇上彻查此事,给熙儿一个交代。”
李玄胤抿着茶水,“朕已让人去查,绝不姑息下手之人。”
璟才人怔过片刻,惨然一笑,是啊,皇上疼爱熙儿,怎会放过幕后凶手,是她蠢笨无脑,险些让熙儿丧了命。
她瞬间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是嫔妾的错,嫔妾没有尽到生母的责任。”她仰起脸,带上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嫔妾愿受任何责罚,皇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熙儿留在嫔妾身边……”
李玄胤拨了拨茶碗的盖儿,掀起眼皮子睇她,面无表情道:“朕已有意温修容做熙儿的养母。”
早知结果,但当璟才人确实听到这句话时,心头咯噔一沉,顿时心如死灰。皇上无情,她虽为熙儿生母,若是糊涂蠢笨,便也是无用之人。
璟才人流下泪水,悲痛欲绝,想最后争取一分微乎其微的机会,她挺直了脊背,“嫔妾是熙儿生母,皇上执意嫔妾母女分离,熙儿长大后也会对皇上心存怨恨!”
霎时间,偏殿死寂一片,针落可闻。
陈德海脑袋快埋进土里,一眼都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皇上宠爱顺宁公主,顺宁公主说是在皇上身边,皇上一直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皇上对顺宁公主的偏爱可见一斑。璟才人这么说,且不提让皇上心存了隔阂,这番话,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罪。璟才人这是想不想活了!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拇指的白玉扳指,一句话,就将璟才人打入地狱。
“赐死或带发修行,朕给你选择。”
璟才人惊恐地睁大双眼,脊背汗毛倒竖,生出一片寒意,“不要啊,皇上……”她哭得涕泗横流,“皇上,嫔妾不想离开熙儿……”
“嫔妾陪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因诞下熙儿伤了身子,皇上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李玄胤冷着脸对陈德海招了招手,陈德海会意,不一会儿,小太监端了一个托碟过来,上面置着一瓶毒酒。
璟才人这才断了希望,彻底醒悟。
“不要……”
“不要!”
她颤抖着身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抬手一把将那托碟挥开。哭求着爬到李玄胤脚边,嘴唇因害怕而泛出苍白,眼中透漏着对君王无上权势的畏惧惊恐,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求求皇上……嫔妾,嫔妾不想死……”
“嫔妾愿意带发修行,赎清身上的罪孽,为熙儿祈福……”
“嫔妾求皇上,再让嫔妾见熙儿……最后一面。”
……
璟才人梳好仪容,换上一身干净的宫装,入了寝殿。
温修容正坐在床榻边,哄着顺宁公主讲灵怪故事。女子声音细细柔柔,时高时低,将一则年兽灵怪讲得娓娓道来,跌宕起伏。
床榻里,小小的团子紧裹着衾被,瞪大了双眼,随着温修容的叙述时而紧张,时而欢快。
璟才人看着这一幕,心绪复杂。
“熙儿。”她勉强提起唇角。
顺宁公主见母亲进来,眸子一亮,甜甜地叫了声“阿娘”,掀起衾被就朝璟才人小跑了过去。
“温修容正给熙儿讲故事,阿娘也一起听。”
璟才人抬眼,温修容起了身,微微一笑。
……
河东大旱,广岳十二州兵变,顺宁公主险些丧命,璟才人自请出宫,为大魏祈福,皇上感其慈心,赐号静元。
不论真正缘由如何,史官所记,确实如此。
璟才人出宫仓促,并未有多大的排场。璟才人离宫后,顺宁公主整日哭闹不止,为哄着小公主,圣驾夜夜留宿在关雎宫。温修容地位一时间水涨船高,谁也没到,当初那个唯唯诺诺,连龙嗣也保不住的陆常在,一夕之间,有今日地位。
快到了年关,宫道挂了红彩,天儿也一日比一日的寒。
婉芙从坤宁宫问安回来,就裹着衾被,懒懒地躺去了窄榻里看话本子。
这些日子皇上虽不来金禧阁,内务府却也殷勤,这话本子倒没断过,够她打发时间。
自过了御花园那事,婉芙就惫懒起来,甚至对争宠也不上心。皇上重视顺宁公主,势必会揪出幕后真凶,江晚吟,又能藏上多久呢?
廊庑下,秋池一路小跑进来,搓了搓手心,对着嘴哈了口气,抬手掀开珠帘,进了内殿。
“主子,昨夜御花园修缮亭台的两个宫人被押去了慎刑司,今儿一早,皇上下令杖毙,当下,圣驾已往咸福宫去了。”
闻言,婉芙眸色微闪,漫不经心地掀去一页,“继续盯着。”
到入夜,婉芙才得信,皇上降了江晚吟地位份,将其打入冷宫,永不得离开。婉芙勾了勾唇角,“听雨是姐姐的亲信,主子犯错,奴才理当受罚,跟慎刑司通个气,押过去吧。”
潘水得了吩咐,正要离开,婉芙又叫住他,轻抿了下唇,眸色微深,淡淡道:“春和手脚麻利,她若想去冷宫伺候江晚吟,便由着她去。”
婉芙眼底微凉,“姐姐倒底是府上嫡女,身边不能少了伺候的人。”
……
凌波殿
秋府往宫里送进了一盆珍贵昙花。这些日子,庄妃一直精心呵护着,等昙花夜开。
碧荷掀起珠帘入了里殿,屏退伺候的宫人,到庄妃身侧,低声道:“娘娘,璟嫔已经到陇月寺后山了。”
宫里头,如今能称静元为璟嫔的,也就只有这凌波殿。
庄妃拨弄着昙花的枝叶,手腕戴嵌着大颗粉珍珠的金镏子,镶绿松石的指环在日光下尽显奢华玲珑。都说赵妃华贵,可这宫里,最为阔绰的,还是要数出身商贾的庄妃。
碧荷偷偷瞄了眼娘娘的神色,良久,才见娘娘在这事上放了些心思,“顺宁公主也是可怜的。”
“本宫记得私库里头放着一把如意云头长命锁,给其顺宁公主送过去吧。”
碧荷诧异,“娘娘要送给顺宁公主?”
“不然呢?”庄妃往昙花茎让泼了水,云淡风轻道,“过去的事就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碧荷汗颜,娘娘这性子,这些年就没变过。宫里头若都像娘娘这般随心,哪还会有那么多事端争斗。大抵皇上也知娘娘本性如此,才让娘娘安居在这储秀宫里,这些年,从没有人敢来打扰招惹。
……
温修容迁居,抚养顺宁公主,各宫都送来了恭礼。温修容拿着小虎头逗顺宁公主玩,如今过去了小半月,顺宁公主晚上终于不再哭着喊着找璟才人,即便偶尔能问一句,却也不比之前哭闹了。
“温阿娘,熙儿想听昨晚那个小老虎的故事。”顺宁将虎头捉到怀里,咯咯一笑。
这声温阿娘,是璟才人教的。璟才人虽蠢笨,也算是做了一件精明的事,知道顺宁的去向无法改变,只能祈求温修容好好照顾。
案上呈了午膳,是一碗清淡的白粥。最近顺宁哭得太凶,哭坏了嗓子,只能以流食辅之。
“阿娘答应给熙儿讲小老虎的故事,熙儿也要保证好好吃饭。”温修容严肃地捏了捏顺宁公主的小鼻子,“熙儿不好好吃午膳,今晚就听不到新的故事了。”
顺宁公主眼睛眨了眨,看了看白粥,又看了看温阿娘严肃的脸,颇有勉为其难的意思,“好吧。”
“熙儿乖乖用午膳,温阿娘要给熙儿讲故事。”
温修容这才展开温柔的笑意,“熙儿真乖。”
珠帘撞出清脆的声响,柳禾欢喜地入殿通禀,“主子,皇上过来了。”
闻声,温修容微顿了下,脸色淡下来。倒是顺宁公主,听见父皇来了,立马坐直了身,“温阿娘,熙儿要见父皇!”
温修容敛下眼,将剩下的小半碗粥放到案上,揉了揉顺宁公主的发顶,柔声道:“熙儿披好披风,阿娘带熙儿出去接迎圣驾。”
顺宁公主丝毫没发现温修容的异样,跳下窄榻,乖乖地去拿小红木架挂着的披风。
柳禾小心地瞄了眼主子,心里不禁为主子着急。眼下皇上宠爱顺宁公主,主子何不借着这个时机重得圣宠,虽说很难再有身孕,可有了这圣宠,在后宫里的日子便也好过些。
当初璟才人在宫里时,不是想尽了法子拿顺宁公主邀宠。主子倒好,每次皇上来,主子态度总是淡淡的,不至于失了礼数,可也不亲近。
出了殿门,顺宁公主蹬着两条小腿,扑到李玄胤怀中,“父皇今日怎么这时候才来,熙儿都想父皇了!”
许是生母的离开,让小小的顺宁公主内心不安,格外想与父亲亲近。这些日子李玄胤时常来关雎宫,更让她习以为常,忘记了以前在明瑟殿时,小半月见不到父亲也是常有的事。
李玄胤抚过女儿的发顶,垫了垫身量,确实又重了不少。
“熙儿要懂事,父皇朝政案牍,可不比熙儿整日习字轻松。”
想到习字,顺宁公主小脸登时垮了下来,这番相比,她觉得父皇确实辛苦了。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熙儿会乖,熙儿不给父皇添乱。”
入了内殿,李玄胤注意到案上剩下的小半碗凉粥,“又没好好用膳?”
当场被抓到,顺宁公主害怕父皇的冷脸,小心翼翼地躲到温修容身后,眉尖蹙得紧紧的,“熙儿不想吃粥。”
温修容握住熙儿紧抓她衣袖的小手,温声回应,“皇上,太医叮嘱熙儿一月内要清淡饮食,不可疏忽。嫔妾已吩咐御膳房,每日换几道花样去做。熙儿很乖,晌午已用了小半碗。”
顺宁公主只听到那句夸她的很乖,骄傲地点头,肯定道:“父皇,温阿娘都说了,熙儿很乖。”
李玄胤转了转玉戒,清楚温修容是在为顺宁遮掩,并未深究。
宫人进来添茶,顺宁公主赖在温修容怀里,玩着新裁的小老虎。温修容揽着她的腰,以免摔下去。
“熙儿近日夜里得了安睡,嫔妾会照顾好公主。”温修容声音温和,若探寻去看,眼底有藏在深处,抗拒的疏离。
李玄胤脸色淡淡,点了点头,“熙儿性子活泼,辛苦你了。”
“皇上这些日子都在关雎宫,不知可去看过泠姐姐?”温修容脸上溢出一分担忧,“嫔妾照顾着熙儿,分身乏术,许久没去坤宁宫问安。天愈发得冷,金禧阁又没有地龙,不知泠姐姐身子可好?有没有染上风寒。”
她说着,又无奈一笑,“泠姐姐一向贪凉,最不会照顾自己,以往有嫔妾提醒也就罢了,如今嫔妾照顾熙儿,没那个心力去看顾泠姐姐,也不知泠姐姐这些日子过的如何。”
话音刚落,李玄胤便冷嗤一声,“那也是她自找的,身子不好,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温修容眼眸微抬,看了皇上一眼,轻抿了下唇。
“想必,皇上许久未去金禧阁,泠姐姐嘴上不说,心中也是思念皇上。”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捻着扳指,耷拉着眼皮,仿似并未听见这句话。
……
圣驾并未在关雎宫停留多久,很快离开。顺宁公主依依不舍地送走父皇,心情低落。
“父皇很忙,熙儿不是说了要乖乖的吗?”温修容拿着帕子,擦掉顺宁眼角的泪水,忽地,小顺宁扑到她怀中呜咽地哭出声,“温阿娘不要离开熙儿了,熙儿听话,温阿娘别走……”
温修容眼眸慢慢低下来,心头方才,填满了一丝柔软。她温柔地抚了抚顺宁小小的肩膀,“温阿娘不走,温阿娘永远都不会离开熙儿。”
……
陈德海是御前伺候的人,对皇上心思有几分揣摩。
原本皇上今儿处理完政务,是要在关雎宫陪陪顺宁公主。偏偏,温修容提起了泠贵嫔。
他心中暗叹,这温修容真的是半点要争圣宠的心思都没有了。皇上小半月留宿关雎宫,这小半月,温修容都是睡在偏殿,与顺宁公主一处。旁人以为温修容借着抚养顺宁公主的由头,得了圣宠,风光无限,实则,温修容对皇上冷淡的态度,堪称第二个良婉仪。
说起泠贵嫔,皇上这些日子,白日忙朝政公文,晚上哄顺宁公主安睡,真真是分身乏术。这也便罢了,皇上抽不开身,若是个懂事的,总得去午膳献献殷勤,就说这小半月,赵妃娘娘不知跑了多少趟,应嫔也过来几回,就是还有几月临盆的许答应,都挺个大肚子在皇上跟前晃悠,生怕皇上把她忘了。偏生泠贵嫔,跟消失似的,不见踪影。
多少回御前送的羹汤,他端进殿,可没少看皇上睨过来的眼神,待他说是旁人送的,皇上脸色明显就冷了下来。几次之后,陈德海只巴望着主子们千万别送了,要送也得是泠贵嫔过来,不然他得被皇上的眼刀子活剐了!
皇上这么快从关雎宫出来,大抵是被温修容的三两句话说动,尤其是那句,泠贵嫔也想皇上了。他在旁边瞧着,皇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分明就顿了下。
他心领神会地凑过去,“皇上可是要去金禧阁?”
稍许,李玄胤掀起眼皮睨他,眉宇微拧,仿似在说,你怎的这般多嘴。大冷的天,陈德海沁出薄汗,他讪笑,“奴才多嘴,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心中又不禁哀怨,皇上这么快从关雎宫出来,不是为了去见泠贵嫔,还能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当初皇上怀疑了泠贵嫔,泠贵嫔当即给皇上甩脸子,至今也没说道个歉,皇上有心想去,却拉不下那脸面罢了。
陈德海正腹诽,忽听皇上冷声开口,“罢了,既然生了病,朕不过去看上一眼,又该闹得让朕头疼。”
“去金禧阁。”
陈德海心底啧啧,皇上这口是心非,想见泠贵嫔偏要给自己找个由头,温修容可从未说过泠贵嫔病了,皇上自己想去,何不直说。
自然,陈德海面上恭敬如初,吩咐道:“摆驾金禧阁!”
圣驾没走多久,远远地走来一女子,腹部隆起,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陈德海瞧清那人,不敢大意,禀道:“皇上,是许答应。”
许答应到了近前,手臂扶住肚子,费力地屈膝福身,“嫔妾请皇上安。”
李玄胤看去一眼,淡淡道了句“免礼。”
“爱妃怎在此处?”
许答应裹在厚厚的披风中,脸颊露在外面,抵挡不住寒风,冻得发白,眉眼却轻柔,在皇上面前,上了一分羞赧,“太医说嫔妾这一胎是双生龙凤,嘱咐嫔妾多去走走,届时也容易生产。”
许答应腹中的双胎在宫中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李玄胤闻言,并没什么意外,捻着扳指,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她。
这条宫道往日鲜少有人,冰天雪地,她若是遛弯儿,大可走不到这。至于缘由,圣驾近日常去关雎宫,怕是早有人得了信儿在这等着。
李玄胤敛起眼,拂袖下了銮舆,握住女子刻意露在外面的手,启唇道:“天冷,朕送你回秋水榭。”
许答应手微微后缩了下,却并未用力,依旧由男人握在掌中,她含羞带怯地悄悄抬眼,又低下了眸子,“嫔妾方才听见皇上要去金禧阁,嫔妾不敢与泠姐姐争抢皇上的宠爱。”
她这声泠姐姐叫得亲热,面上说是不敢争宠,那只手却留恋地任由李玄胤握着,只一双眼抬了又落,欲语含羞,颇有顺水推舟的意味。
李玄胤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微挑了下唇。后宫中,这种伎俩并不高明,他虽看穿,却并未挑明。
前朝的琐事已是让他劳心,这女子远远要比那人懂事许多,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受万民朝拜,习惯了旁人的顺从奉承,过了小半月,也不见那人找他,已是忍受到了极点,总不能再巴巴地赶去哄着,纵着她的性子。
顺宁险些出事,纵使不是那女子有意安排,但她知情不报便是大错,换作旁人,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小心思太多,他不计较也便罢了,竟然还敢这般恃宠而骄!
坐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李玄胤便没那个耐性,去费尽心力哄一个女子。
相较而言,此时眼前这人争宠讨好的伎俩便格外让他舒心,也不介意,给她这份殊荣。
更何况,她有着身孕,他也不能将人丢在这冰天雪地里。
所以,他牵住了许答应的手,脸色和缓许多,“无妨,朕改日再去。”
第60章
本是要去金禧阁的圣驾, 转路去了秋水榭的消息,越传越广。翌日,秋水榭就受了赏, 珠宝首饰, 绫罗绸缎,流水似的进了殿。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册封圣旨, 许答应一夕之间, 晋升到了贵人之位。
坤宁宫问安时,许贵人戴了满头的珍珠翡翠, 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受了宠。
许贵人的位子正坐到了应嫔之下, 两人同怀了身孕,皇上对应嫔虽也多有关照,却不如许贵人这般大张旗鼓,又是送珠宝,又是升位份,荣宠可见一斑。
婉芙入殿时,差点被许贵人头上的大红宝石晃了眼睛。
许贵人瞧见婉芙, 盈盈起身,似是遗憾道:“昨日嫔妾正在外面遛弯,皇上大抵是怜惜嫔妾有了身孕,才送嫔妾回宫。圣驾本是要去金禧阁的, 转头去了秋水榭,泠贵嫔不会怪嫔妾吧。”
许贵人的心思快写到脸上,听了她的话, 婉芙没有半分生气,反而笑吟吟地扶她坐下, “许贵人有了身孕,自是一切以龙嗣为要。皇上看重许贵人,也看重许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本宫为何要生气?”
婉芙笑得真切,让许贵人一时分不出,自己这番行径,倒底有没有气到她。
“呀,许贵人这红宝石珠钗可真好看,本宫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红宝石。”
婉芙惊讶出声,引得旁人都往许贵人发鬓间投去了目光。
这颗大红宝石世间罕见,许贵人最为得意。她特意抚了抚,娇羞一笑,“皇上说这颗红宝石最衬我,吩咐内务府,务必要嵌到珠钗上,送到秋水榭。”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应嫔,收回眼时,嘴边浮出艳羡的笑,“皇上待许妹妹果真是宠爱。”继而叹了口气,“本宫侍奉皇上那般久,都不见皇上将这么大的红宝石送与本宫。”
听她这般说,许贵人一面得意,一面又去安抚道:“可惜了嫔妾只有这么一个,听闻去岁荆州进贡了水色好的墨绿翡翠,不如嫔妾去跟皇上说说,打造一个翡翠手镯送给泠贵嫔。”
婉芙似是感激一笑,“那本宫就多谢许妹妹了。”
……
请安的事瞒不过皇后,梳柳将殿内的一番对话一一说完。
皇后翻阅佛经的手微微顿住,颇有兴趣地瞧了梳柳一眼,“哦?那泠贵嫔当真这么说?”
梳柳点了点头,皱眉道:“娘娘,这泠贵嫔是什么意思?许贵人抢了泠贵嫔的宠,泠贵嫔不仅不生气,竟还和许贵人攀谈,羡慕起许贵人了。谁不知皇上给泠贵嫔的赏赐最多,可笑许贵人竟然还接了泠贵嫔的话。”
那款佛经放到案上,皇后捻着佛珠,勾了勾唇角,“泠贵嫔是有心计,许贵人那个蠢货,给旁人白白做了嫁衣还不自知。”
“娘娘这是何意?奴婢愚笨,还是不懂。”梳柳想不通,泠贵嫔一没让许贵人在皇上那为自己说好话,二没亲自去求见皇上,见也见不到人,说也说不上话,如何能得宠。
皇后望向槅窗外,昨夜又下了雪,已是这岁冬日的第三场雪。
“皇上赏给许贵人那些身外之物,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至于做给谁看,皇上真正宠着的人是谁,很快就知道了。”
她是皇上的发妻,王府时执掌中馈,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位君王的心思。
……
这日许贵人等了一晌午,最后乾坤宫一个小太监过来通禀,皇上与朝臣在乾坤殿议事,今日不过来了。许贵人心底失望,却也知道政务远比后宫琐事重要。她就又多等了一日,到翌日晌午,终于盼来了圣驾。
因有了身孕,不能擦脂粉,只在唇瓣涂了一层薄薄的丹蔻。许贵人姿容并不娇艳,在这后宫里却也称得上中上之姿。唇瓣涂抹了红,整个人瞧着,比方才鲜亮了些。
“嫔妾请皇上安。”
李玄胤近前,虚虚将人扶起,“爱妃有了身子,不必多礼。”
许贵人羞赧一笑,与皇上同进了内殿。
暖阁布好了午膳,皇上体恤,许贵人怀着身孕不必布菜,多置了一个圆凳,同席共餐。
许贵人吃了一勺粥,悄悄看一眼李玄胤,似是无意道:“嫔妾听说,去岁荆州进贡了上好的墨绿翡翠。”
李玄胤未在乎这句话,每年各州进宫,都会有不少的贵重之物入库。荆州确实盛产翡翠,至于去岁进贡了何物,还需去查阅账册。
他多看了眼切好的藕片,陈德海会意,立马夹了一筷到了托碟上。
“你若想要,朕遣人去找到送来秋水榭。”
许贵人脸上一喜,皇上果然是心疼她的。她浅笑着说了缘由,“不是嫔妾想要。”
“前儿嫔妾去坤宁宫问安,簪了皇上送给嫔妾的大红宝石珠钗,被泠贵嫔瞧了去。泠贵嫔很是喜欢,可惜嫔妾就这么一个。是皇上所赐,嫔妾不敢轻易送人。泠贵嫔很是失落,嫔妾为了安抚她,才记起那块翡翠来。”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拨了下扳指,似是随意问道:“她很是失落?”
许贵人瞄着皇上的脸色,假意好心替婉芙遮掩,“皇上别怪泠贵嫔,那日皇上送嫔妾回秋水榭,泠贵嫔误以为嫔妾截了她的宠,故而对嫔妾的态度才如此冷淡。自嫔妾有孕以来,泠贵嫔就看嫔妾不顺眼,嫔妾已经习惯了,皇上可千万不要怪她。毕竟……泠贵嫔只是习惯了皇上的宠爱,一时失落嫉妒,也是人之常情。”
许贵人说着,眼里流下泪来,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心中却在想,泠贵嫔可千万不要怪她,毕竟她也帮她要了翡翠不是。皇上最厌恶善妒的女子,日后待她诞下龙嗣,泠贵嫔若有眼色来巴结她,她也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为她从皇上这讨些好处。
然,许久,她眼泪都哭不出来了,也未见皇上说话,也没来关心她一句,好似皇上根本就没听她方才的话。
许贵人继续添油加醋道:“泠贵嫔只是生了醋意,并非有意刁难嫔妾,还请皇上不要责怪她。”
“心生醋意?”李玄胤掀起眼,脸上漫不经心。
许贵人看不透圣意,以为皇上这是恼了,心中得逞一笑,“是呀,皇上之前那般宠爱泠贵嫔,如今冷待了她,她心中哪里会好受。又瞧见嫔妾身上戴的皇上赏赐,自是心中不平,起了醋意,才向嫔妾讨要翡翠。都是人之常情罢了,皇上可千万不要因泠贵嫔的一时任性生气。”
一旁陈德海觑着皇上的脸色,看破不说破。不禁感叹这泠贵嫔真是好手段,许贵人也是够蠢的,自以为是在给泠贵嫔下套,实则是拉了人一把。
皇上本就拉不下脸去见泠贵嫔,故而才对许贵人这般好,又是升位份,又是送赏赐,目的就是为了让泠贵嫔眼瞧着吃醋。泠贵嫔见不着皇上,就借由许贵人的嘴,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许贵人被人摆了一道都不知道。皇上那脸色千变万化的哪里是动怒,心里头指不定是龙心大悦呢。
偏许贵人还在那头添油加醋地说泠贵嫔在请安时,待她脸色有多不好,就是嫉妒她怀了龙嗣,还得圣心。
陈德海鹌鹑似的装死,许贵人受不受宠与他无关,倒是泠贵嫔可不能小觑。泠贵嫔不在皇上身边的这些日子,皇上喜怒无常,他可受了好大的苦楚委屈,巴不得泠贵嫔赶快复宠。
午膳没用多久,李玄胤站起了身。
许贵人微怔,撤了圆凳,跟着站起来,“皇上……”
李玄胤却看也没看她,摆了摆手,只留下一句,“朕还有折子要批,改日再来看你。”便拂袖往殿外走去。
陈德海福了礼,小跑似的跟上皇上。
这回,皇上总该与泠贵嫔和好了吧。
陈德海心中想着,结果皇上出了秋水榭,还真的回了乾坤宫。他直接看傻了眼,又该死地多嘴,“皇上不去金禧阁看看泠主子?奴才想泠主子现在也知道错了。”
李玄胤冷睨他,指骨叩了叩椅背,“你想换主子,朕不拦你。”
陈德海被吓得一哆嗦,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多言!奴才该死!”
……
乾坤宫
御案上新送进来的折子堆积了一大摞。料想今儿晌午皇上是又不会歇了,有眼色地上前沏了盏茶。皇上惯爱饮顾渚紫笋,茶水须得七分烫,陈德海试了温度,才敢呈上去。
李玄胤撂下奏折,饮了一口,似是无意道:“把去岁荆州进贡的翡翠找出来。”
“皇上是要给泠贵嫔送去?”陈德海没长记性,又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泠贵嫔。毕竟这翡翠手镯,是许贵人为替泠贵嫔讨要提起的。皇上这时候说,还不是为了泠贵嫔。
李玄胤听见他又提起那人,脸上终于生了不耐,拧眉睇向陈德海,“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整日在朕耳边念叨。”
“皇上恕罪,是皇上这时候提到荆州翡翠,奴才才想到泠贵嫔,奴才效忠皇上,绝无二心!”陈德海扑通跪下来,恨不得抽死自己这张嘴,今儿是怎么了,三句话离不开泠贵嫔。
李玄胤压了压眉心,眼目微阖,“将去岁荆州进贡的那些翡翠送去秋水榭。就说朕赏赐给许贵人的,不可送与旁人。”
陈德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得,皇上心里头这是还气着。泠贵嫔这一招用得虽好,奈何皇上根本不上她的套。皇上是什么人,怎会看不出泠贵嫔的小把戏。这是铁了心和泠贵嫔较劲儿,泠贵嫔一日不跟皇上认错,皇上就一日不搭理她。
皇上好歹是一国之君,以前哪这般小心眼儿过,跟一个女子置气。他只巴望着泠贵嫔赶紧醒悟过来,识抬举地主动到皇上跟前认错。不然皇上见不着泠贵嫔整日发火,他这日子是没法子过了。
……
金禧阁
婉芙懒在床榻里,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话本,时不时捏一块酸甜的璎珞糕塞入口中。未施粉黛,乌黑的青丝随意地垂散在肩头,眉黛青颦,唇若丹霞,举手投足间皆是动人心魄。
看到兴头上,婉芙便要感叹几句,“这张生可真不是东西,柳娘为他照顾家中老小,一朝飞黄腾达,却将妻儿抛去了。”
秋池拨着炭火,看一眼主子懒散随意的姿态,心中愤愤不平,“主子还管着这话本子,那秋水榭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起因要从秋池去拿早膳说起,婉芙习惯了早上饮羊乳,哪成想偏偏撞见了秋水榭来的人,理直气壮地说许贵人有孕在身,为养着姿容,要用羊乳擦身。秋池不想给主子惹麻烦,就忍下了。
结果到晌午,秋水榭来了人到金禧阁,光明正大地拿走了皇上赏赐的白玉瓶,还极为轻蔑地看了婉芙一眼,面含得意地道,许贵人在皇上跟前提了荆州翡翠,只可惜皇上将若有的荆州翡翠都赏给了秋水榭,不准许贵人随意将御赐之物送与旁人。
那来金禧阁传话的奴才没半点尊敬,瞧着婉芙,像瞧着一个失了宠的废嫔一般可怜。这可气坏了秋池。
婉芙逗了秋池两句,“你昨日不还跟着我唾骂张生的无情无义,怎的今日就将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秋池被主子一逗弄,更生气了,“话本子是话本子,主子瞧瞧那秋水榭多嚣张,主子是贵嫔,她却半点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婉芙轻轻一笑,“这后宫啊,可不是看位份的高低,还不是谁得宠谁就有嚣张的资本。”
“主子就不着急么?”秋池疑惑,主子与她以前在宫里见过的主子实在不一样,她有时甚至怀疑,主子是不是根本不想要圣宠。很快她挥退了这个想法。后宫里的嫔妃,有谁不想得圣宠的,在这后宫里,本就是有皇上的宠爱才能活着。
婉芙指尖绕了一缕青丝,目光从展开的话本子上移开,不紧不慢地问道:“冷宫如何了?”
江晚吟自从入了冷宫,受不了里面发霉的床板,嗖掉的饭食,大吵大闹一场,可冷宫那偏僻的地儿,没了圣宠,谁还会理她?有春和在,又怎会让江晚吟好过。
秋池一一回完,婉芙轻笑,她养尊处优的姐姐,还真是吃不得半分苦。
婉芙敛起心神,懒洋洋地把话本子扔给秋池,“告诉内务府,这些话本子本宫看腻了,本宫想要些新鲜的。”
“新鲜的?”秋池狐疑。
皇上虽许久不来金禧阁,可内务府却是半点不敢怠慢,上京只要新出了话本,内务府都会殷勤地送过来,自然是都挑着极为有趣的送。主子想要的新鲜,是什么新鲜?
婉芙招了招手,让秋池过来,附耳低语几句,秋池听罢,登时睁大了眼睛,脸颊微红,羞羞怯怯,“主……主子,这万一,皇上若是知晓了……”
“怕什么,快去!”婉芙推搡她一把,秋池三步两回头,见主子毫无改变主意的意思,硬着头皮去了内务府。
……
内务府送至各宫的东西都有条目,要经中宫的手,月末皇上会看各宫账册,鲜少亲自过问。金禧阁的那话本子,是少之又少的由皇上点头吩咐后,才敢给泠贵嫔送过去。
内务府听完泠贵嫔要的新本子,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他们斟酌再三,拿不准主意,不得不向皇上请示。
陈德海见内务府的人来,以为要给皇上过目账册。自从三年前,皇上疏远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核对完中宫账册,便交由内务府呈给皇上查阅。他仔细又一想,今儿也不是月末,内务府怎么提前过来了。
想归想,待那人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陈德海笑眯眯地迎过去,“还没到月末,李总管今儿怎么过来了?”
李总管会办事,与陈德海有些交情,毕竟这皇宫里,谁不想巴结御前的人,得皇上青眼。
此时李总管一脸为难,想到皇上的交代,不敢托大,忙来过问,便跟陈德海说了金禧阁的事。
陈德海听完,也是一脸呆滞,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泠……泠贵嫔要看这个?”
“是呀。”李总管苦着脸,“泠贵嫔指着要,可皇上怎么想的我也不知啊,咱们当奴才的,这种事办不好,惹了皇上大怒,这脑袋嘎吱,还不得掉到地上!”
陈德海抚了抚受惊的心脏,琢磨一会儿,摆了摆手,“成,我替你通传一声。”
李总管听了这话,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陈德海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对圣心自有几分了解。既然答应他去传话,想必皇上也不会因此迁怒到他。
这事李总管确实想对了,他不伺候在御前,自然不明白皇上的心思。陈德海不一样,他日日在皇上身边端茶送水,不仅清楚皇上每日批阅客服多少折子,就是皇上每日说过的话,喝过的茶水,他都会留意,牢牢记在心里头。这也是为何他能跟在皇上身边,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原因。换了旁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到。
但陈德海还是不确定,皇上若是知晓泠贵嫔要看的话本子,会是什么脸色。泠贵嫔这一招……真是损得一言难尽。
“皇上,内务府李总管有关金禧阁的事要过问皇上。”
李玄胤正坐在御案后看新呈上的政绩条例,闻言睨他一眼,“何事?”
陈德海咽了咽唾,脑袋快扎到金砖缝儿里头,硬着头皮道:“泠主子说看腻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要换点新乐子。”
“什么新乐子?”李玄胤猜到那女子又要耍弄手段,并未放在心上。总不能一直惯着她,他倒要看看,自己不去见她,她倒底能端着到什么时候。等日子久了,别哭着到乾坤宫来求。
陈德海咽了咽唾,声音蔫儿下去,“泠主子说,不要看一个才子和一个佳人的了,要看十个才子和一个佳人,也……也不必拘泥于十个,才子……才子越多越好,但佳人只能有一个……”
霎时,殿内死寂一片,紧接着只听一声暴怒。
“混账!”案上呈着的奏折,照着他的脑袋就劈了下去,直砸得三山帽歪了又歪,盖住了半张脸,他颤颤巍巍地把帽子扶起来,又哭又求,“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心里直念叨,这可是泠主子指了名要的,可不关他的事。皇上怄泠贵嫔的气,偏偏泠贵嫔剑走偏锋,竟用这些出其不意的小手段,惹得皇上生气不提,他倒是听说泠贵嫔这小半月在金禧阁里好吃好喝的,哪有半分伤心的模样。除却受点许贵人的气,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他又忍不住想,皇上这是何必,泠贵嫔说白了也得听皇上的,皇上直接罚了人,出出气不是更好,偏这样冷待着,泠贵嫔是半点事没有,到头来受罪的只有他一个。
陈德海心里正委屈哀怨着,余光觑见皇上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霎时又垂下脑袋装死,听见上头寒声吩咐:
“让内务府不许给她送,以前送的那些话本子也都断了。身为后宫嫔妃,整日看这些混账的闲书,成何体统!”
“把那六卷古治搬到金禧阁,她不是闲着么,让她抄,每日抄六十页给朕送过来!抄不完命御膳房不准给她送晚膳!”
陈德海哪敢回话,忙不迭应了是,就赶紧退出了正殿,甫一关门,就听见殿里“啪”的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他吓得手一抖,不敢这时候进去收拾。
忍不住擦了把额头冷汗,心底唏嘘,能不动声色地把皇上气成这样,泠贵嫔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妙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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