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李玄胤最终收走了那枚同心结。
圣驾离开朝露殿, 应嫔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人影,颓然地跪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一颗豆大的泪珠, 顺着她的脸颊,吧嗒一声,坠落到地上。
应嫔紧紧闭上了眼, 心头彻底凉了下去。
“主子。”青蕖恭送圣驾出了宫门, 小心翼翼地进到殿内,她方才退到外殿, 虽不知皇上与主子说了些什么, 但猜得出些许,皇上大抵是知晓了,主子利用许婉仪,算计泠贵嫔的事。
她担忧道:“地上凉,主子小产后身子尚未复原,快去床榻上歇息吧。”
应嫔流着泪,睁开双眼, “连你都知晓,我身子不适,皇上却忍心看着,我这般的狼狈。”
“他倒底是, 不再喜欢我了。”
“主子……”青蕖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皇上待后宫的态度有目共睹, 皇上甚宠昭阳宫那位泠贵嫔,不止是如今的主子比不上泠贵嫔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就是三年前,主子怕是也不能与泠贵嫔相较一二。
应嫔擦过眼尾的泪痕,扶住青蕖的手,“江婉芙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再等身子复原,下一回侍寝,怎么着也要等着明年。”
“明年选秀,新妃入宫,宠了这么久,皇上岂会没有腻的时候。届时,我倒要看看,她在皇上心里,还能有几分地位!”
……
来朝露殿之前,皇上本是打算出了朝露殿就去绛云殿陪泠贵嫔,但不知怎的,陈德海刚要喊声起驾,皇上就吩咐他回乾坤宫。
陈德海摸不清皇上的心思。
他轻手轻脚地进来奉茶,觑见皇上右臂动作的僵硬,忽然记起,皇上今日以身挡住了许采女刺向泠贵嫔的那一簪。他手心一抖,忙劝道:“皇上,龙体要紧,奴才去传太医给您看看吧。”
李玄胤微阖起眼,疲惫地靠向椅背,“不必声张,去将药箱取来。”
“皇上……”陈德海还要再劝,抬头瞧见皇上冷冰冰睨过来的视线,登时噤声,低下头去存心堂取来药箱。
龙袍褪去,露出男人坚实的臂膀,肌理流畅分明,后背有一道寸长的疤痕,那是当年李玄胤御驾亲征时,被蛮夷弯刀所伤留下的长疤。往下便是那根玉簪扎进的肌肉。
许采女刺得太狠,是冲着夺了泠贵嫔的性命去的,混着血的肉模糊一片,陈德海看清,快哭了出来,“皇上,伤得太重了,还是请太医看看吧。”
李玄胤不耐烦地皱眉,冷冷睨他,“少些废话!”
陈德海脖颈一抖,不敢再多言,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给皇上上药。
他不得不又高看泠贵嫔一眼。泠贵嫔本就受宠,如今又有了身孕,正是风口浪尖上,皇上今日舍身护下泠贵嫔,更招惹人眼,深夜这时候才传太医,明日指不定传出泠贵嫔什么祸水的话,前朝说不准也拿这事儿做靶子,对泠贵嫔好一番弹劾。
皇上权衡利弊,为泠贵嫔着想,就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
陈德海跟一个老妈子似的七想八想,哀叹了口气,他当初果真没看错,泠贵嫔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已是深夜,陈德海收了药箱,见皇上坐在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两颗金珠,低眼出神。
明日还有早朝,皇上今夜不歇在绛云殿,也不去寝殿安置,又受了伤,陈德海实在担心皇上龙体。他是伺候在御前的人,皇上龙体抱恙,太后知晓,他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皇上,夜深了,您歇息吧。”
李玄胤拨着金珠,眼色很沉,“上元宴那日,小皇子薨逝前,有谁离开过建章宫。”
这等宫宴,不论是朝臣还是嫔妃,都不可轻易离开。但如果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就可另当别论。
陈德海不解皇上的意思,小心回道:“上元宫宴是为王爷庆功,奴才记得,陈大将军曾似是吃醉了酒,拉着王爷中途离席讨论战事。”
李玄胤扯唇,“陈照为人谨小慎微,怎会在宫宴上吃醉了酒水。”他捏紧了那两颗金珠,骤然松开,拂袖从御案后起身下了御阶。
“皇上这是去哪?”陈德海听不懂皇上什么意思,皇上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他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去。
这般深夜,皇上不管是去哪个宫所,主子们都该歇了。
……
在呈明宫偏殿睡得不踏实,回了绛云殿,婉芙才熟悉地合上眼。小腹还是有些微微得疼,吃过药,倒底没那么厉害。她仿佛是在梦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里,竟有了一个孩子。虽然他还很小,虽然他还未成形。
帷幔落下,婉芙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嘴角牵出温柔的笑。她期盼着这个孩子,不止是因为龙嗣可以带给她的庇护,她想得通透,自己这时候有孕,待身子完全复原,下回侍寝,至少要等到明年。明年是后宫选秀,皇上纳妃的日子,有了新人,她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还这般的宠着自己。
但不论如何,她有了孩子,日后在深宫的漫漫长夜,也不至于太过孤寂。
婉芙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耳边听到殿外的动静,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帷幔掀开,婉芙朦胧地睁开眼,看清站在床边的男人,冷风袭着肩头,冻得她打了个哆嗦,不悦地咕哝一句,“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打扰嫔妾睡觉。”
李玄胤是带了些怒气到她这,但见到缩在床榻里小小的一团,想起白日她揪着自己的衣襟疼得掉泪的模样,心底那股火气莫名堵在了胸口,对着这女子,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也不舍得对她发出来。她身子弱,艰难地怀着他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他何以对她苛责。
李玄胤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路盛怒地过来,到这却不知拿她该怎么办。
手掌被一只柔荑握住,他垂下眼,便见那女子往床榻里缩了缩,给他腾出大片地方,似是有些不情愿,“皇上是不放心嫔妾么?嫔妾吃了药,就好多了。夜这么深,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在嫔妾这歇下吧。”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戒,罢了,她知晓分寸,既入了宫,又有了她的孩子,就清楚不该再与外男有所牵扯。
那日宫宴,或许只是巧合……
李玄胤除去外袍,躺到床榻在侧,里面的女子熟稔地滚到他怀中,软软的一团,银白的月光下,那张脸蛋又娇又媚,犹如春睡海棠。
她生的好,不论是容色,还是身段,都极合他心意。
李玄胤手掌轻轻抚过婉芙的小腹,两个月的孕肚,并不能看出。但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里面的生命,这是他和她的孩子。
“皇上……”婉芙感受到小腹的热量,手探过去,握住男人的掌心,“才两个月,还小着呢,皇上怎么摸得出来?”
李玄胤眼底浅笑,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在婉芙眉心落下一吻,“朕打算明日册封你为婕妤,待孩子生下来,不论皇子公主,朕都许给你妃位。”
“如何?”
这下,婉芙是半分困意都没有了。她入宫才一年,就升到了四品贵嫔,有孕封了婕妤,生下孩子再册封妃位,没有母家倚仗,晋升的这般快,简直闻所未闻。
婉芙诧异地抬起眸子,“这般,嫔妾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李玄胤拨去婉芙颊边的碎发,认真地看着她:“只要你听话,朕要给你的,不止于此。”
这句话,让婉芙记起了当年的应嫔,原本,应嫔比她有更多的底气。应嫔有不输于她的圣宠,有家世倚仗,有龙嗣傍身,好好的一副牌,偏生她做了那等糊涂事。
婉芙一时不解,皇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敲打自己,另有他意,还是真的随口一说。
不论如何,晋升位份总归是好事。她不是应嫔,拎得清自己的身份,不会像旁人吃醋嫉恨皇上的新宠,在后宫里安安稳稳地抚养龙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可高枕无忧。
婉芙仰起脸蛋,似是极为欢喜地亲向男人的唇角,娇娇软软道:“皇上待嫔妾真好,嫔妾会乖乖听话,不惹皇上心烦。”
难得她这般乖顺。
女子腻着他,满怀的温柔香,那软软的两团隔着中衣黏糊糊地磨蹭他的胸膛,李玄胤脸色霎时难看,一把按住她的腰身,隐忍道:“别乱动。”这才让人安静下来。
他不禁拧眉头疼,习惯了她那副身子,乍然有孕,只能看不能碰,也是一桩麻烦事。
……
翌日,婉芙醒来,枕边已经凉透,李玄胤去上了早朝,没多久,圣旨传下来,册封婉芙为婕妤。
绛云殿伺候的奴才人人喜不自胜,主子圣宠愈浓,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外面说是绛云殿的奴才,谁不得高看一眼。如今主子有了身孕,待日后诞下皇子,身份更是贵不可言!
婉芙如今有孕,李玄胤待她放宽了些,不用日日去看那些集注,不过抄书依旧少不了,她别的没甚长进,字倒是写得愈发像模像样。
自打婉芙有孕,后宫的嫔妃开始跃跃欲试,赵妃幽禁,应嫔小产,又没有新妃入宫,皇上倒底是男子,正值盛年,总不能一直不召人侍寝,这等大好时机她们怎么会错过?
后宫娘娘折腾,陈德海最苦不堪言,一后午,就收了不下十碗的汤水,喝得守门的小太监满面油光。
整整过去大半月,皆是如此。
开了春,冰雪消融,天儿渐渐暖和起来。陈德海端着新衣送入内殿,伺候李玄胤换下,他想到这些日子后宫嫔妃主子们用尽的花招手段,觑了眼皇上,忍不住开口,“皇上许久未进过后宫,今夜可要召人侍寝?”
第82章
李玄胤捏着眉心, 凉凉斜了眼陈德海,似是在说,他的怎的如此聒噪。
陈德海倏地噤声, 垂下脑袋。心里着急, 非他催着皇上召人侍寝,年关后,后宫接连出事, 牵扯到高位的嫔妃, 失掉两个皇子,后宫就像枯败的花儿, 失了生气, 而今也就泠贵嫔……哦不,现在是泠婕妤了,也就泠婕妤能有几分娇艳。
寻常人家尚且讲究香火鼎盛,皇室更该如此,后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皇子,温修容养着的两个公主,哪还有别的龙嗣。太后娘娘万一得了信儿, 不能怪罪皇上,他这个御前伺候的大太监,是如何都逃脱不了干系啊!
李玄胤理过衣襟,拂袖出了内殿, 陈德海连忙跟上,一脸苦涩,皇上不愿意进后宫,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押着皇上去。
自从泠婕妤有孕, 皇上三天两头地就跑一趟昭阳宫,泠婕妤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皇上简直把人宠得没边儿了。泠婕妤是头一个,即便皇上不留宿,也能陪上大半日的主子。写写字,弹弹曲儿,这些寻常的事,皇上就像得了什么乐子一样,毫无倦腻。
殿门打开,守门的小太监拎着一个食盒,垂着脑袋恭敬地进来,“皇上,皓月轩的楚宝林送来了羹汤。”
陈德海瞧着眼皮子一跳,当年皇上不是不知道,楚宝林被赵贵人害得小产,但楚宝林聪明,此事并未声张,那时左相如日中天,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赵妃再不如从前,楚宝林便也坐不住了。
楚宝林是皇上登基那年选进宫的秀女,这么多年才坐到宝林的位子。赵贵人幽禁后,楚宝林不声不响,不与泠婕妤争宠,现在得知泠婕妤有孕,便立即到了御前,确实是有几分聪慧,陈德海不敢看轻。
他偷偷瞄了眼皇上,皇上宠爱泠婕妤,可也不能因为泠婕妤有孕,就不召别的嫔妃侍寝,楚宝林来的是时候,不知皇上怎么想。
李玄胤脸色寡淡,朱笔在奏折上落了一个“准”字,撂下笔,不耐地压了压眉心,良久才道:“今夜皓月轩卸灯。”
……
主子小产后,就再没得过圣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几年,皓月轩捧高踩低的奴才们各巴结上了别的主子,虽是宝林,宫里不过两个伺候的婢女和一个守门的小太监。从御前得知今夜主子侍寝,云柔高兴得快哭出来,紧紧握住楚宝林的手,“赵贵人幽禁,主子总算是大仇得报,苦尽甘来!”
楚宝林眼眶里也滚出了泪水,她捏着帕子擦去眼底的泪,嗔笑道:“快别哭了,去把那件新裁的宫裙拿来,为我换上。穿得鲜亮些,总挑不出错。”
云柔点头回笑,“主子肌肤白皙,穿鲜亮的衣裳最合适不过!”
入夜,圣驾到了皓月轩。
楚宝林比不得婉芙娇媚,在后宫也是中上之姿,稍做打扮,也是十足的美人。
她早早候在殿外,终于等来了乾坤宫的銮舆。
“嫔妾给皇上请安。”
楚宝林羞赧浅笑,脸颊生出恰到好处的晕红,久不侍寝,纵使是宫中老人,此时见到皇上,也让她生出几分赧意。昏黄的宫灯下,柔媚多姿,七分的容色也变成了十分。
李玄胤走近,视线从她身上扫过,淡淡点头,并未亲自去扶,“起来吧。”
她是不知旁人如何侍寝,却见到过皇上与泠婕妤相处时的情形。皇上待泠婕妤,下意识流露出的关切,旁人无乱如何都比不得。
楚宝林眼睫轻颤,因想到这些,心中生出些难堪。可又一想,宫中能有几个泠婕妤,她既做不了宠妃,好好侍奉皇上,生下龙嗣,安稳宫中,就够了。
“谢皇上。”
楚宝林咽下喉中苦涩,柔柔挽起一个笑,跟随男人一同步入了内殿。
……
皓月轩是重华宫偏殿,朝露殿为主位。
以往,圣驾到重华宫,除了朝露殿,从不去别的宫所。应嫔对着妆镜梳发,她卸了鬓边的珠钗,“皓月轩可吹灯了?”
青蕖刚命人打探完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奴婢听说,皇上像是在与楚宝林下棋。”
“下棋?”应嫔冷笑,“从前本宫受宠时,可不知道楚宝林还擅棋艺!”
这个楚宝林,隐藏的可是够深!
“昭阳宫呢?江婉芙什么动静。”
昭阳宫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应嫔问完,那小宫女就躬身入了殿,“主子,奴婢刚从昭阳宫打探到,泠婕妤身子不适,孕吐严重,绛云殿的人已经去了太医院请太医。”
应嫔勾了勾唇角,“江婉芙倒是会挑时候。去,把这个消息递到皓月轩,楚宝林难得侍寝,就这么被江婉芙搅和了,本宫倒要看看,她会不会甘心。”
……
棋局走了大半,李玄胤眯起眼,审视着白子的路子,忽而挑唇笑道:“朕以前不知,爱妃对棋艺精通至此。”
“嫔妾祖父就是棋痴,嫔妾从小耳融目染,精通一二,不敢当得皇上赞誉。”楚宝林面上谦虚,眸底流露出从没有过的自高。后宫都知应嫔出身书香世家,擅极琴棋书画,楚宝林从来不以为意,她师承外祖,论起书香,不比应嫔逊色。
李玄胤敛起眼,“楚老是朝中肱骨,养出的重孙自当错不了。”
他执黑子,落向棋盘的中心,一字定乾坤宫,白子,满盘皆输。
楚宝林愕然,轻笑道:“嫔妾输了。”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掀起眼看她,“你棋艺难寻对手,若非有意相让于朕,不至于落得惨败。”
时候差不多了,楚宝林瞧向漏刻,她不知皇上喜欢什么,下棋总归出不了大错,“夜深,嫔妾伺候皇上歇下吧。”
楚宝林许久没有侍寝,难免生出紧张,她俯身去解龙袍的暗扣,抬眼,便是男人冷淡的脸色,这番,让她更加慌乱,不禁去想,自己方才可出了错处?皇上是不喜她有意的让子?她记不得多久没有侍寝了,更摸不清皇上现在对她是否满意。
楚宝林心头还没有着落,外面就传进一阵杂乱的动静。
她瞄见男人愈发冷淡的脸色,害怕皇上不悦,立即对外面道:“出了何事?这般惊慌?”
云柔心底生气,主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得了侍寝的机会,结果又被那些动静打扰。她犹豫要不要如实通禀,泠婕妤有孕在身,固然重要,可哪个女子有孕不会受些苦楚,怎的泠婕妤就那般娇贵!她不想因这事扰了皇上和主子的雅兴。
陈德海跟云柔不一样,云柔为着楚宝林着想,他却是实打实想着皇上的心思,皇上把泠婕妤放到心尖儿上,昭阳宫那边请了太医,他可不敢耽搁,万一泠婕妤是故意跟楚宝林争宠,要皇上去昭阳宫,他今夜遮掩过去,改日被皇上知晓,哪有他好日子过了。
云柔纠结着要不要说明,就听旁边御前的大太监立即出声,“皇上,泠婕妤孕吐难忍,昭阳宫怕主子出事,才去太医院请的太医。”
昭阳宫离重华宫并不近,主子出事,要去请太医,为何绕远走这条路?明眼人都不禁去猜测,泠婕妤得知今夜楚宝林侍寝,故意跟楚宝林过不去!
内殿,楚宝林手里捏着那条兽首金缘腰带,面色一僵,脸上的笑意再也提不起来,谁不知今夜是她侍寝,泠婕妤有孕后身子一向好好的,能吃能睡,赶在今夜请太医,又是什么意思?
昭阳宫去太医院,又何以借重华宫的路,泠婕妤不是仗着肚子里的龙种,故意打她脸面,与她争宠,又能是为什么?
楚宝林心思千回百转,最终从眼中敛下,换上了笑,她启唇,“泠婕妤身子不适,皇上还是快去看看吧。”
旁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玄胤怎会猜不到。他讶异那女子竟会跟别的嫔妃一样学会了争风吃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大抵是自己这些日子政务繁忙,确实冷落了她,才让她心里生了闷气。
李玄胤忽略掉楚宝林僵得发白的脸色,重新扣上暗扣,“朕去昭阳宫看看,改日再来看你。”
话已至此,皇上素来偏袒泠婕妤,楚宝林还能说什么?她垂下眼睫,做一副坦然模样,柔声道:“嫔妾恭送皇上。”
李玄胤多看她一眼,轻捻扳指,“观棋如观人,你心性纯和通透,朕甚感欣慰,日后怀安公主就交由你抚养。”
圣驾已经离开了皓月轩,楚宝林看着那盘棋局发怔,皇上交给她抚养怀安公主,倒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抚养小公主,她日后就有了依靠,皇上为着不让人看轻公主,也会多来看她。可,皇上还会让她有自己的孩子吗?
皇上说她心性纯和通透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指她不要计较今夜泠婕妤与她故意与她争宠?
那位皇上,倒底有多少心思。
……
李玄胤从皓月轩出来。
倘若没这茬,此时皓月轩该叫了一回水了。难得楚宝林能留住皇上,偏偏就这样被打断。
陈德海摸不准,楚宝林是否会因这件事,嫉恨上泠婕妤。更让他不明白的是,泠婕妤又为何在这风口浪尖上,还要去争旁人的宠,泠婕妤聪明就该知道,养好了肚子里这个龙嗣,日后少不了好处,为何偏生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树敌。
不过,瞧着皇上的脸色,并没有被打扰而不快的意思,他甚至怀疑,皇上压根儿不想召人侍寝,就等着泠婕妤借口请皇上过去。
……
到了昭阳宫,李玄胤下了銮舆,守门的小太监并没有平日的昏昏欲睡,正急急忙忙地往外跑,迎面就撞上了进来的陈德海,两人脸贴脸,直撞得陈德海一个趔趄,他扶住歪倒的三山帽,龇牙咧嘴地骂那没规矩的小太监,“大胆!惊扰圣驾,可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小太监脸色不好看,一瞧见皇上,直接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李玄胤沉声问他,“何事这么惊慌?”
小太监连忙回道:“太医刚走,主子依旧呕吐不止,吃了汤药依旧难忍。奴才们想尽了法子,方才,主子忽然说想吃酸梅汤,奴才正准备去御膳房取来两碗。”
李玄胤冷下脸,眉心皱起,原以为是这人故意争宠,竟是真的不适。他抬手让小太监去御膳房取酸梅汤,往里走,脚步加快,步履如风。陈德海捂着帽子,也没想到,泠婕妤竟不是装的。
刚进外殿,就听到里面女子干呕的声音,一声一声,似是痛苦难忍,李玄胤下意识就捏紧了扳指,脸色越来越沉,“你们怎么伺候的,前几日好好的,今日怎么呕得这般厉害!”
殿里的奴才都在手忙脚乱伺候主子,一听到这声,才注意到皇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们吓了一跳,一面扶着主子,一面给皇上见礼。婉芙也没想到皇上会来,她只是愣了下,倏地背过身,捏着帕子掩住半张脸,不想让男人看见她此刻的憔悴狼狈。
她前些日子确实是好好的,只不过昨日想吃猪蹄,刚吃了一个,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腹中瞬间翻江倒海,愈发得止不住。太医来看过几回,都不见好,越呕越厉害,从昨日到现在,她这副模样,简直不能见人。
李玄胤见那女子立刻背过身,哪不明白什么意思,心中生出一股火气,她当他什么,她为他辛苦地怀着身孕,生育子嗣,他难道还会嫌弃她不成?
“朕都看见了,躲什么?”李玄胤走近,坐到床榻边,揽过婉芙的腰身,将人抱到怀里。这才过了几日,那张脸蛋就像脱了水,比不上以前半分的圆润。她这副模样,哪像有了身孕。
李玄胤收紧了手臂,忽然有些后悔让她有了身孕,要受这些苦楚。
“嫔妾现在一定很丑。”婉芙别别扭扭地低下头,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脸。
李玄胤屈指,掰过她的脸蛋,眯着眸子细细打量。
“较以前确实差了些。”
孕中的婉芙哪能听去这句话,昨日吐了一番后,她照过妆镜,脸颊不再饱满,消瘦下去,眼底也布了一层清灰,看不出从前半点的光鲜亮丽。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子,男人竟然嫌弃她!婉芙哼上一声,抬手就去推李玄胤胸口,“嫔妾比不上皇上后宫那些水嫩的女子,皇上尽管去找她们,还来看嫔妾做甚!”
李玄胤失笑,把人捞回来,捏了捏婉芙的鼻尖,认真道:“但是朕觉得甚好,不论朕的泠婕妤什么模样,朕都很是喜欢。”
“皇上当真不嫌弃嫔妾?”婉芙偷偷掀眸,瞄向男人,小嘴撅着,仿佛李玄胤说出半个嫌弃的字,她就要他好看。
李玄胤钳着婉芙的下颌,使劲晃了两下,“嫌弃又有什么用,你有了朕的孩子,朕还不得认命地养你们娘几个一辈子?”
“哼!”婉芙拱拱鼻子,“皇上还说喜欢嫔妾,嫔妾看皇上是喜欢嫔妾肚子里的孩子才对!皇上分明就是嫌弃嫔妾!”
这人没说上几句话就能惹他生气,李玄胤眉心一跳,不想跟她再磨嘴皮争辩,屈指弹了下婉芙的额头,“闭嘴!”
没一句中听的!
婉芙倒真不说了,大抵是方才男人进来,吸引了她的注意,腹中没那么不适,此时安静下来,喉中生出一股恶心,李玄胤却不知,手臂抱得她紧,婉芙推不开,干呕一声,她吐了大半日,腹中现在只剩下些酸水,这些酸水,不偏不倚,都吐到了李玄胤金线云纹的龙袍上。
婉芙捏着帕子擦去嘴边的水渍,手足无措地又去擦男人衣襟,急得快哭出来,越急越难受,又忍不住干呕一阵,悉数吐到了李玄胤前襟上。
“皇上……”婉芙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掉,急得说不出话,笑闹归笑闹,她心底依旧害怕,皇上会不会因此厌弃自己。毕竟那些酸水恶心难闻,连她自己都捏鼻嫌弃。
李玄胤脸色黑了又黑,他坐在那个位子久了,人人敬畏,奉为圭臬,还从没有人敢吐他一身污秽。眼前的女子快哭花了脸,眼底担忧害怕不似作假,她孕反难忍,又非故意,他如何能去怪罪于她?
“皇上,嫔妾不是有意的……”婉芙捏紧帕子,要去擦李玄胤的衣襟。
李玄胤头疼拧眉,见她憔悴虚弱的模样,憋着气,拂开她的手,“行了,朕又没怪你。”
婉芙闻着那股子酸腐味,腹中翻腾得更加厉害,捏着鼻子往床榻里缩了缩,“皇上快去换身衣裳吧,嫔妾闻得难受。”
李玄胤脸色更黑,他还没嫌弃,她倒是先嫌弃上他来了。
偏生这人一副又要吐出来模样,他能有什么法子,拂袖站起身,出了内殿。
取酸梅汤的小太监已经回来了,只是皇上陪着主子,他候在外面,不敢进去。
李玄胤扫了眼那碗清凉的汤水,尚且春寒,她便要喝这般寒凉之物,坏了身子又要哭闹,真是半点不让他省心!
“只许取小半碗喂给你们主子。”
小太监被秋池掐了把,才回过神,皇上是与自己说话,忙应下声。
李玄胤往出走,忽停下脚步,“朕记得昭阳宫东阁有一处膳房,明日朕拨两个御前的厨子过来。”
男人脸色清冷,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但宫人们知道,皇上这句话对主子是多大的殊荣。宫中嫔妃要有膳房,须得经过皇上准允,更别提御前的厨子。
陈德海在外候了会儿,见皇上从殿里出来,他正准备上前,鼻下就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令他反胃。待他看清皇上衣襟前的秽物,才明白过来,泠婕妤大抵是都吐到了皇上的身上。
“皇上。”陈德海屏住气,不敢露出半分忍受不住的意思。
李玄胤微皱起眉,这衣裳的滋味准着实不太好闻。最初来时,他想过这女子是因他宠幸旁人而使小性子,故意把他引来,没想到的是,这人确实吐得厉害。他原本没想过留下来陪她,一则,今夜他召了楚宝林侍寝,若因她有孕,抛下楚宝林,难免会让人觉得她恃宠而骄。二则,他也不想让这女子跟旁人一样,用肚子里的孩子争宠。
半晌,皇上都没说话,陈德海摸不准,皇上是打算回乾坤宫,还是要留在绛云殿。
陈德海憋不住气,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忍不住去问,“皇上可是要回乾坤宫?”
李玄胤掀了掀眼皮,睨向他,忽时,殿内传出一声慌乱。
如此,李玄胤压了压太阳穴,再没那个顾虑的心思,她怀着身孕,本就不易,偏宠了些又有何妨,开口对陈德海吩咐:“你去将朕的朝服拿来。”
折腾到大半夜,才消停下。婉芙恹恹地躺在男人怀里,眼角挂着泪珠,有气无力地埋怨:“嫔妾怀着皇上的孩子这般辛苦,皇上要对嫔妾更好,嫔妾才能原谅皇上。”
李玄胤听着这不痛不痒的威胁,将人往怀里捞了捞,眼底溢出一丝纵容的宠意。
……
翌日,婉芙才得知皇上提了楚宝林的位份,将怀安公主交给楚嫔抚养。
婉芙一时摸不清皇上的心思,因她昨夜的折腾,皇上从皓月轩赶到绛云殿,也不知楚嫔有没有嫉恨上她。
没等婉芙细想这些,后午,她才得知,皇上竟给她拨了两个御前的厨子。御膳房的厨子自然不能和御前的相提并论。婉芙饮着那碗酸梅汤,都觉得酸甜可口。只可惜,皇上对她管束得太严,不能贪凉,一日只能喝小半碗。
不用去坤宁宫问安,有孕后,婉芙怕出事,少有出绛云殿走动。
那夜过去,她没再听说皇上召谁侍寝。
转眼婉芙有孕后,过去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这日,何太医再来诊脉,李玄胤正陪着婉芙练字,何太医诊过脉象,叮嘱婉芙的用膳禁忌,千黛一一记住。
何太医退下时,小心地看了眼皇上的脸色,来绛云殿之前,陈公公就问他这事,他常在后宫诊疾,怎不知皇上这些日子没召过人侍寝。
他犹豫两番,最终极为隐晦地提了一嘴,泠婕妤如今过了头三个月,也不是不可行房事,只是切莫太过频繁剧烈。
何太医刻意提的这句让婉芙脸上生赧,这一月皇上偶尔会留宿绛云殿,夜中亲吻,她明显感受到了男人的意动,她是有些怕的,幸好皇上从未真正做过什么。
婉芙慌忙避开眼,当作没听懂。
李玄胤低眼瞥见女子脸上的那抹晕红,就清楚了她心中所想,不禁好笑,她有着身孕,他又非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怎舍得伤了她。
入夜,圣驾没留在绛云殿,婉芙松了口气。相比于那虚无缥缈的圣宠,她更在乎的,还是腹中的孩子。
……
应嫔在朝露殿养了两个月,她那次小产,伤了身子根骨,不精心养着,很难再有孕。
春时晴好,应嫔裹着绒氅,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手边是那碗酸梅汤。她饮得漫不经心,甚至有些苦涩。听说,皇上拨了两个御前的厨子去昭阳宫。即便泠婕妤有孕,皇上也会去她宫中留宿,甚至为让她安心,这月余没再召过旁人侍寝。
应嫔忽然羡慕江婉芙,出身低微又怎么样,生的一副好相貌,在这后宫里依旧能如鱼得水。
“主子,是楚嫔。”青蕖眼瞧着要走过去的几人,出声提醒。
“楚嫔……”应嫔轻眯起眸子,站起身,遥遥走向那几人。
“楚嫔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应嫔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楚嫔怀中捧着花盆。
楚嫔和应嫔同住重华宫,应嫔是重华宫主位,以前楚嫔还要日日去朝露殿请安,如今楚嫔已是嫔位,便可不必再去。
楚嫔对这位皇上的旧人没什么好感,她以前躲在皓月轩里不声不响,应嫔从没把她放在心上,而今应嫔与她搭话,不过是因为她入了圣眼,又养了怀安公主,她心里清楚,应嫔可不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
楚嫔生出戒备,浅浅一笑,“昨儿院里开了一株长春花,安儿看得专注,我便去内务府取两个花盆,在殿里多摆几株。”
提起龙嗣,应嫔脸色淡下来,讽笑,“楚嫔不养自己生的,对别人生的倒是尽心。”
楚嫔脸色瞧不出异样,“我生的和别人生的有何不同,都是皇上的孩子,我自然要精心照顾着。”
应嫔以前没想到,楚嫔不声不响,竟是个厉害的。以前被赵贵人压着,倒是她小瞧了。
“怕不是楚嫔无所谓,而是根本争不到圣宠吧。不然为何皇上明明召了你侍寝,又偏生去有孕的泠婕妤那儿?”
楚嫔嘴角的弧度压下,她中规中矩,不愿出头,也不代表她就好欺负。
“是我争不到圣宠,还是应嫔争不到?泠婕妤有孕与我争宠,是我与泠婕妤之间的事,与应嫔何干?应嫔有那个替我操劳的心思,不如多想想自己。现在的应嫔,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可比得上当年的分毫?”
第83章
坤宁宫
香炉中燃着袅袅的熏香, 梳柳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绕过紫檀黄花梨屏风,将手中的茶水放到床头案上, “娘娘, 看了一日佛经,歇歇吧,仔细伤了眼睛。”
皇后背靠引枕, 疲惫地压了压额角, 淡下脸色,“泠婕妤的身子如何了?”
泠婕妤有孕, 人尽皆知, 皇后虽是困于坤宁宫,又非闭了耳目,对后宫一概不知。
梳柳神色微顿,为皇后斟了一盏茶水,“泠婕妤知晓有孕,就闭门不出,只待在昭阳宫静养。”
“倒是聪明。”皇后抿了口茶水, 翻开佛经的一页,静心的经文反而让皇后平和了后宫嫔妃有孕的消息。
皇上不过而立之年,日后还不知有多少子嗣,她对付了一个, 就要对付下一个。与其自己出手,不如让后宫乱斗,左右她现在幽禁于此, 管不了后宫的事。
“娘娘打算怎么办?”梳柳见娘娘淡着脸色,许久不语, 心底担忧,泠婕妤受宠,地位一日比一日得高,只怕他日泠婕妤诞下皇子,地位岂不是越过了娘娘。
皇后斜她一眼,“皇上都把怀安交给楚嫔抚养了,难得楚嫔聪明,皇上为泠婕妤绸缪至此,本宫能有什么法子。”
嫔妃斗到现在,死的死,幽禁的幽禁,打入冷宫的打入冷宫,唯独泠婕妤安然无恙,还有了孩子,真是笑话。
皇后轻嗤一声,合上经书,“本宫染疾,后宫嫔妃相继出事,是九天朔月星作怪,为冲煞星,朝臣纳言,今岁提前大选。”
梳柳愕然。
太///祖爷定下的规矩,皇帝隔三年选一次秀女,以充后宫,绵延子嗣。说是三年,实则在一次选秀结束后,主管选秀的礼司就会提前拟好下一次选秀的记册,备好礼法,供皇上过目。
提前一年选秀,在之前不是没有过先例。后宫嫔妃争斗不断,但凡接连夭折丧子,朝臣都会上书进言皇上,挑选秀女入宫。到了春时,确实是秀女入宫的日子。
……
今日早朝,陈德海苦不堪言。
朝臣以后宫皇子相继夭折为由,递折子进言,请求皇上择选秀女,以充后宫。皇上因这事儿,发了好一通大火,陈德海被折子砸出了门。
他唉声叹气地守在廊庑下,眼看着要到晌午,正琢磨着怎么劝皇上用午膳,便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陈照大将军穿着朝服,脸上神情犹疑地到了宫门前。
陈照是这次广岳战事的大功臣,陈德海可不敢怠慢,忙上前迎过去,“奴才见过陈将军,陈将军这是……?”
陈照拱手回上一礼,“劳烦公公通禀,臣有要事求见皇上。”
陈德海心底狐疑,陈照将军为人爽朗耿直,痴迷兵法,一向不掺和朝廷党政,他伺候御前多年,从未见过陈照将军求见皇上,可真是出奇了。
纵使心中怀疑,陈德海依旧本本分分禀去了御前,皇上为后宫的事再心烦,也不会牵扯到朝政。
内殿,李玄胤捏着眉心,掠了眼进来的陈照,“爱卿有何要事?”
陈照略有迟疑,稍许躬身禀道:“今日早朝,朝臣谏言皇上提早选秀,臣以为不妥。”
李玄胤微顿,不动声色地掀起眼,深看向他,“如何不妥?”
陈照被皇上这一眼看得心底发寒,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他也随从在列,亲眼见过皇上上阵的英烈之姿。千里单骑,持刀破阵,大败两万蛮夷,以五千兵马扭转乾坤。那是血战出来的杀气,即便时日已久,沉淀下的君威依旧让他不敢直视。
“去年北方大旱,蓟幽二州饿殍遍野,广岳战事刚过,国库吃紧,眼下后宫选秀,无不是劳民伤财,徒增民怨。”陈照滞了下,继续道,“更何况,臣听闻泠娘娘有了身孕,后宫皇子接连夭折,皇上此时选秀,难免动了泠娘娘胎气。”
“故而,臣以为,皇上提早择选秀女,于公于私,都是不妥。”
陈照说完,轻轻呼了口气,他痴迷武学,对朝中乱七八糟的事从不上心,能说完这些,实属艰难。
李玄胤捻着扳指,“朝中九成的朝臣都谏言朕要择纳后宫,今日早朝,你为何不与那些朝臣辩驳,反而要私下来宫中见朕?”
陈照于武学有建树,论心思他连陈德海都比不过,神色一乱,便漏了馅。
“臣不敢反驳朝中肱骨,只是提出愚言,望皇上采纳。”
李玄胤冷笑,“此事朕自有定夺,你下去吧。”
陈照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退出了殿。
待陈照离开,陈德海才装作进来奉茶,好奇地问道:“皇上,这陈照将军下朝跑得比谁都快,怎的今日进宫跟皇上秉事了?”
李玄胤挑起眼皮睨向他,陈德海蓦地闭了嘴吧,手掌打了一把自己的侧脸,“奴才多言,皇上恕罪!”
“哪是他有事进宫,分明是有人为避嫌,借着他来劝朕。”李玄胤脸色渐渐沉下,“朕的女人,还轮不到旁人插手。”
陈德海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只是觉得皇上这脸色太过吓人,仿佛有人触了皇上的禁忌,看得他心头发毛。
他仔细琢磨着皇上的话,始终没明白,皇上是在说谁。他唯一想得到的,朝臣中跟陈照将军交好,说的上话的人,只有不久前刚刚得胜归来的豫北王。
……
婉芙也听说了皇上要提早选秀的事。她敛下眼,摸了摸微微凸起的小腹,大抵是午膳吃的汤水太多,这肚子要比以往还大些。
“主子,您别难过。”秋池见主子低头摸着肚子出神,想到刚刚得知的消息,忍不住劝出声。
她心里埋怨皇上,三年还没到,主子正怀着身孕,好不容易斗倒了赵妃江贵嫔,应嫔也不再如以前受宠,皇上这时候选秀,新人入宫,岂不是给主子添堵。
谁知进宫的新人都是什么心思,万一再有一两个生得水灵好看的,入了皇上心,那主子在这后宫里又算什么。她就怕主子心绪郁结,一时想不开,再小产丧子,更加得不偿失。
婉芙站起身,扶住秋池的手,慢慢坐到桌案后。入眼的宣纸上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碧桃,欲语含羞,娇艳多姿。婉芙微微一笑,“我难过什么,皇上早晚都要选秀,怎会因我一人,而坏了祖制?”
主子有孕后,就平和了许多,秋池有些伤心,主子分明没比自己大上几岁,老成得却像看透了世间红尘。
千黛掀起珠帘,从殿外进来,“庄妃娘娘邀主子与御花园走走。”
庄妃坐着仪仗,亲自到昭阳宫接人。
没到妃位,是没有仪仗的。婉芙也没想过去坐仪仗,她怀着身子,再小心都不为过,万一哪个小太监不甚脚滑,再摔了她,她宁可自己费些腿脚走过去。
两人到了御花园,恰是暖春,柳芽抽枝,娇花含苞,楚楚动人。
“你搬去昭阳宫后,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你我都不能常说来走走说说话。”庄妃叹息一声,停住脚步。
婉芙也跟着她停下来,“秋姐姐喜欢清净,我这孩子闹得厉害,可不敢去打扰秋姐姐。”
不知为何,庄妃闻言心中愈发酸涩,她想到前朝那些事,拉住婉芙,斟酌道:“你也听说了朝臣谏言选秀一事?”
婉芙猜到,庄妃寻她,大抵是因为这事,轻点了下头。
庄妃叹息着继续:“皇上如今二十有八,即便今年皇上拒了朝臣的折子,明年依旧要行大选。”
“即便明年皇上并无此心,再过三年,六年,九年……谁又能保证?先帝宠爱梅妃,也架不住后宫一茬接一茬的新人。”
“窈窈,此事,你要看开些。”
庄妃习惯了安逸,不喜理会那些琐事,婉芙知晓,庄妃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自己如今有了身孕,皇上待她又甚是宠爱,处处周全,远胜于以往有孕的嫔妃。庄妃是怕她在圣宠中迷了心智,步入赵妃应嫔的后尘。
婉芙低下眼,回握住庄妃的手。
提早选秀,也就意味着灭了宫中那些老人再次要争得圣宠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婉芙再也不是这后宫里唯一能讨得圣心的嫔妃。
怕是后宫有不少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她们得不到圣宠,也不希望婉芙这个宠妃好过。
婉芙微微失神,她回忆起有孕后的每一日,她害怕孩子出事,从未出过昭阳宫。她孕反难忍,却依旧忍着恶心喝了一整碗的补汤。皇上知晓后,为她拨了御前的厨子,在昭阳宫后院辟了池塘,种上葡萄,移了一颗幼小的梨树苗,还在廊庑下搭了两个秋千,一大一小,一个给她,一个给他们的孩子。
这般的悉心,凡是寻常的闺阁少女,都会忍不住心动。
婉芙喜欢吗?当然喜欢,她喜欢皇上赐予她的荣华富贵,无上权势,喜欢皇上给她的绝对偏宠和信任。
但,也仅仅于此。
暖阳骄盛,婉芙敛回心神,仰起脸,牵唇一笑,那张脸蛋娇媚如春睡海棠。
眼底却清醒自知,从无痴妄。
“秋姐姐说的我都知晓。”
“姐姐放心,我待皇上,始终如初。”
假山后,陈德海听完,心中掀起一阵骇浪惊涛,小心翼翼地退到假山边上,缩起脖子不敢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
第84章
天色很淡, 浮动着几片厚重的云,看不见一丝微光。
婉芙从御花园回了绛云殿,她没精打采地趴到软榻里, 神色恹恹, 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么轻松,毕竟皇上对她的宠爱是实打实的,日子久了, 任哪个女子会不动心?但她清楚, 喜欢上皇帝的女人,自古以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她可以给出三分喜欢, 剩下的七分,要毫无保留地留给自己。
婉芙眼皮耷拉下来,有孕后性子愈发惫懒,总爱犯困,她一骨碌滚到软榻里,合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 已是深夜,婉芙揉揉眸子,手心往外探去,摸到一缎柔软的布绸, 不等她动作,一只温热的手掌就握住了她的手心。
婉芙这才清醒,眸子眨了眨, 瞧见床榻边坐着的男人。
李玄胤微拧起眉,指腹抚去婉芙眼尾的红晕, “怎么这般贪睡?”
“贪睡总比一直吐下去好。”婉芙熟稔地窝到男人怀里,脸蛋蹭了蹭,贴到李玄胤胸怀。
李玄胤沉下眼,漫不经心地拨着扳指,任由这人撒娇。
“皇上今日不忙吗?”婉芙睡得够久,此时没有困意,合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与男人说话。
李玄胤单手握住书卷,另一只手扣住女子的腰身,免得她乱动,他似是无意道:“前朝给朕进了折子,后宫接连出事,那些朝臣的意思,要朕提早择选秀女。”
“皇上是怎么想的?”婉芙仰起脸。
她眸子很干净,只是平常地问出一句,并没有多余的意味。
李玄胤把书放到床头案上,眼眸深深低下,看住婉芙,“你觉得朕该如何?”
婉芙露出讶异,“自古只有宠妃才会拦着皇上选秀,这等要事,嫔妾掺和其中,不是成了红颜祸水?”
昏黄的烛光投到婉芙的脸蛋上,映出柔和的光影,这些日子养得好了些,不再那么作呕,脸上多了肉。
李玄胤屈起指骨,掐住婉芙的脸蛋,很轻的一下,力道并不重。
“朕想听你说。”
婉芙眼眸轻动,她看向男人的眼,帝王心思深沉,她分辨不清,皇上想让她说什么。是该懂事地讨好男人,说自己不在乎,该以国事为重。还是该使着娇纵的性子,拈酸吃醋,与男人撒娇耍赖。
婉芙捏紧了衾被的一角,稍许,她扑到男人怀中,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出来,手臂紧紧抱住了李玄胤的腰身,面上是在哭,说话却故作大方,娇气地哼道:“皇上不用在意嫔妾,嫔妾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等生下孩子,再递牌子侍寝,怎么也得等到明年。后宫没有可心伺候的人,嫔妾不想委屈皇上,皇上要想纳妃便纳吧,嫔妾一个人总能把孩子安然生下来的。”
李玄胤皱着眉听完她这些胡言乱语,又气又无奈,指腹擦过她脸上的泪水,“胡说什么!你给朕怀着孩子才是委屈,朕身边又不缺奴才伺候,何来的委屈。”
“皇上要择选秀女,不就是嫌弃旧人伺候得不好,想要新人了!”婉芙哼哼两声,埋在男人怀里不肯抬头。
李玄胤那些窝着的火,早不知在她三言两语的闹腾里去了何处,他严肃下脸,手掌拍了把女子的腰臀,“你就仗着有了朕的孩子,不然朕非得治你不敬之罪!”
婉芙撇撇嘴,不说话了。
李玄胤多看了她两眼,想到那日何太医的话,眸色一暗,挑起女子的下颌,看向那株红唇,他俯身,在那两瓣软肉上重重叼了一口。婉芙难以置信地瞪大眸子,倏地捂住唇角,“皇上这是做甚!”
“朕问你,你初见朕时,是什么心思?”
婉芙蹙眉,不解皇上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在宁国公府受了那么多磋磨,入了宫,自然要找一个靠山。而那位子上的男人,坐拥江山,可以给她最大的倚仗。她初见皇上,自然是抱着十二分的目的去。
婉芙抿起唇,“嫔妾初见皇上,您穿着常服,要不是后面跟着的陈公公,嫔妾以为您是哪门世家的清贵公子。”
“清贵公子……”李玄胤咀嚼着这两个字。
“是呀。”婉芙贴到男人怀里,方才唇瓣被重重叼了下,血红的软肉如抹了一层胭脂,“那日皇上吃醉了酒水,一上来就非礼嫔妾,嫔妾闺阁十六年,头一回亲近男子,闹得嫔妾心慌了许久。”
李玄胤听着那“非礼”二字,眼皮一阵突跳,又听她说心慌,讽笑地牵了下唇角,晃着婉芙的下颌,“是心慌,还是你有意对朕欲擒故纵。”
婉芙耍赖地抱住男人,仰起脸蛋,似是好奇地问道:“那嫔妾纵了这么久,皇上被嫔妾擒到了嘛?”
李玄胤盯向女子的眼,那双眸子清亮似雪,干净得不染纤尘,这般专注地望着他,仿佛望向她的全部。世上大抵没有男子能受的住她这般的眼光。
她素来会做戏。
他清醒着,却又在这女子的甜言蜜语中渐渐沉沦。
李玄胤忽然不想再去计较那些,这女子有了他的孩子,纵使是对他欲擒故纵,纵使是对他演戏,这出戏码她也得给他唱一辈子。
“是你纵着朕,还是朕纵着你?也不看看你给朕惹了多少祸事,总让朕给你收拾烂摊子,后宫里就你敢跟朕无法无天。”
婉芙嗔向男人,小声嘟囔,“嫔妾哪里什么时候给皇上收拾烂摊子了,还不都是皇上那些嫔妃看嫔妾不顺眼,处处针对,皇上竟还怪罪嫔妾……”
李玄胤听得眉心直跳,他拧眉垂下眼帘,一手钳住婉芙,清冷的扳指抵住侧脸那团软肉,婉芙被扳指硌得吃痛,委屈巴巴地看向男人,娇娇柔柔求道:“皇上……”
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李玄胤眸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悦色,脸上却依旧冷淡,没好气地斥她:“小没良心的东西!”
……
烛火明明灭灭,婉芙跌坐到男人怀里,哭得泪珠子从脸颊止不住地掉,她软绵绵地依偎在男人胸怀,“皇上为老不尊,孩子这么大点,皇上就当着孩子的面儿欺负嫔妾……”
这女子总是一堆胡话,李玄胤听得久了,虽生气,更多的是觉得好笑。什么叫他当着孩子的面,那么大点能懂什么。
“行了,少说朕不爱听的。”
李玄胤将衾被拉过来,盖住婉芙雪白的肩头,一本正经道:“何太医私下与朕说过,这时候行房,对女子也有益处。”
婉芙半信半疑地瞄向李玄胤,怀疑地问,“皇上莫不是在诓骗嫔妾?”
李玄胤手掌轻拍了下婉芙的额头,敛下眼,睨向怀里的人,“你当朕是你,满嘴的胡话。”
婉芙吃痛,十分不悦地嗔回去,气呼呼地反抗,“皇上都把嫔妾打笨了!”
李玄胤低头吻住婉芙的唇,轻声呢喃,“本来也不聪明。”
翌日,婉芙一觉醒来,身下倒没受多大的罪,就是那两条细腿间的软肉,生生磨破了皮。她肌肤太过娇嫩,皇上那处又……婉芙羞得脸颊通红,稍一回想脸就红得滴血。以前没在外面也就罢了,而今真的瞧见,她难以想象,自己以前是怎么容得下。
千黛担心了一夜,皇上有两月没召人侍寝,昨夜里面忽传叫水,她险些吓得打碎手里的琉璃灯盏。
进了寝殿,千黛挑起帷幔,婉芙已经醒了,她不好意思地翻过身,故作平淡地让千黛把凝脂膏取来。千黛狐疑地拿来,待看清主子腿侧磨破的皮儿瞬间了然。
婉芙把脸埋进引枕里,这种事千黛不止伺候过她一回了,但她还是觉得羞赧。非她抹不开脸面,而是入夜的皇上,实则不像正人君子,一朝明君。
……
今日早朝,陈德海也不知皇上用了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竟逼得昨日唾沫星子在殿里横飞,为劝皇上提早选秀,差点一头撞死的许御史留在府中养病,掺和不到半点的朝政。
有许御史这个前例,朝中人人自危,生怕皇上一个不顺眼,就把自己扔回府里,他们虽不愿跟皇上夙兴夜寐,更不愿抛下苦心孤诣数年的位子,告老家中,安享晚年。
选秀那件事就这么过去,渐渐被人淡忘。不是没人提起,而是那人只要起个头,翌日朝上就没了他的影子,如此这般,谁还敢说话!
转眼春深,婉芙身孕也近了五个月,开始显怀。
这时候,皇后的幽禁也到了日子。皇后解禁,意味着后宫嫔妃又要去坤宁宫问安,许采女有孕时,那般大的肚子都要风雨无阻地日日到皇后宫中,婉芙身孕不过才五个月,若敷衍不去,难免让人说闲话,抓住了把柄,
婉芙打心底里不想去,谁知道那些人安的什么心思。如今后宫只有她怀了身孕,正是风口浪尖上。
她思来想去,准备去趟乾坤宫,跟皇上说说这事。
陈德海远远地瞧见泠婕妤扶住肚子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吓了一跳,忙过去迎人,待知晓无事,才松了口气。泠婕妤如今住到了皇上心尖儿里,他可不敢怠慢半点。
殿门打开,婉芙浅笑抬眼,待看清那人时,脸上笑意一僵。
第85章
嘉明七年, 余姚城
余窈窈裹上厚厚的狐裘,偷偷爬进起行的最后一辆马车。她偷偷摸摸地掀开垂帘,便见外祖母半靠着软榻, 捻着手中的佛串, 双目微阖,似是等待多时了。
余窈窈没想到外祖母竟然在最后一辆马车里,乌黑的眼珠往里瞄了瞄, 以为外祖母没瞧见, 正要偷溜出去,老太太便睁开眼, “你这个小混球, 又跑去哪?”
“小小姐,快进来,老太太早知小小姐坐不住,定要跟过去,早在这等着小小姐了!”伺候的柳嬷嬷从中打圆场,余窈窈挤眉弄眼,柳嬷嬷当作没看见, 半拉半托地把余窈窈带了进去。
老太太年轻时跟着丈夫经商,大风大浪里过来,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余窈窈虽是怕外祖父,更怕的还是外祖母。
她装模作祥地坐到老太太身边, 讨好地捏肩捶背,“外祖母,窈窈长这么大, 都没出过越州城,三表哥每次跟二舅舅出城, 回来都要笑话一回窈窈,外祖母行行好,让窈窈出去玩玩。”
府里几个儿子生下的都是孙儿,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上上下下都当宝贝疙瘩养,即便出身令人不耻,也没人敢置喙半句。
柳嬷嬷瞧了眼老夫人,晓得老夫人是嘴硬心软,立即道:“老太太在这等着小小姐,就是要带着小小姐一块儿去的!”
余窈窈眸子立即亮了起来,扑到老太太怀里,“外祖母待窈窈真好!”
余老夫人失笑,无奈地抱住自己这个调皮捣蛋的外孙女,“小混球,外祖母是有要事去余姚,到了那儿,可莫要给我捣乱。”
“窈窈保证!”
余姚山高水远,马车整整走了小半月。余窈窈头一回离开越州,看什么都新鲜,这小半月不用被外祖父逼着读书,想去哪就去哪,快意至极。
半月后,马车进了余姚城。
外祖母到余姚的第二日,就带着府中的掌柜出了客栈,叮嘱余窈窈莫要乱跑,余窈窈哪会听话,当晚就去了余姚城的河灯节。婢女小青战战兢兢,“老夫人交代小小姐不要乱跑,小小姐还是回去吧……”
余窈窈不耐烦丫鬟的聒噪,眸子一转,威胁她,“你是阿娘买给我的丫头,就要听我的,不然小心我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那小丫头年纪比余窈窈还小,哪听得了这句恐吓,吓得差点哭出来,再也不敢提回去的事儿。
余窈窈在越州经常跟小舅舅偷偷溜出去玩,头一回自己偷跑出去,在人生地不熟的余姚,余窈窈没感觉害怕,反而是让她别样的期待。
余姚环山绕水,临河边有林林总总的商贩,余窈窈选了一个饕餮面具,扔给商贩几个银钱,遮到脸上,又给小青买了一个。
夜幕中挂着一轮弦月,河边张灯结彩,余窈窈好奇地走在河边,看中了一个雕镂着梨花的河灯,正要买下来,旁边过了一人,先给了银钱。她从小就被家里宠惯了,当即从商贩手里抢过那盏花灯,“这盏是我先看中的,我要了。”
商贩犹豫地看看眼前的女子,又看看旁边气度不凡的公子,觉得这位小姐不好惹,便去找那位公子说和,没等商贩开口,李玄昭便和笑道:“无妨,姑娘喜欢,送给姑娘便是。”
余窈窈生气,“那怎么行,我又不是付不起钱,为何要你送我?”她转脸对小青道,“小青,拿钱。”
小青苦着脸,瞄瞄几人,怕丢了小小姐的脸面,小声道:“小小姐,我们出来的匆忙,没带那么多银子。”
余窈窈脸色一僵,拿着那盏梨花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精致的脸蛋又气又恼。
李玄昭看出来,浅笑道:“这盏花灯就送给姑娘。”
余窈窈噌噌上前几步,将花灯一把塞到李玄昭手里,气呼呼道:“谁要你送,小舅舅说,你们男人最会虚以委蛇,拿银子哄骗我这样的小姑娘,没一个好东西!”
说罢,转身就拉着小青离开,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第二日,外祖母知晓了余窈窈偷跑出去,命三四个婆子守在门外,不许她再到处乱跑。
没过几日,余窈窈从婆子嘴里打听到外祖母出了门,让小青在外接应,她顺着小窗爬出客栈。想的美好,倒底力道不够,从上面摔倒了地上,婆子听到动静,一起过来抓她。正巧打远过来一辆马车,余窈窈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好巧不巧,又是河灯节那日遇到的那个男人。
彼时她被府里保护得太好,少见外男,她谎称那些人要把她卖去花楼,李玄昭将信将疑,却仍是带她避开追来的婆子,去了医馆买药。余窈窈在家中行七,几个表哥喜欢叫她小七,她便假作姓名,那一日,她死皮赖脸地央着李玄昭带她逛遍了余姚城。
入夜,回客栈后,余窈窈神思飘远地听着外祖母的厉声训诫,心里想的全是白日那个男子。
……
婉芙敛起思绪,不动声色地抚住自己隆起的肚子,她这动作太过明显,李玄昭见到,眸色黯淡一瞬,移开眼,没再去看她。
“皇上忙着政务,还要嫔妾进来做甚?”婉芙自然地扬起笑脸,若非眼尾泛出的红意,倒真瞧不出任何异样。
李玄胤在她将所有注意都放到李玄昭的身上时,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不计较,并不代表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女人,心里仍旧想着别的男人。
“十一弟不是别人,你进来听听无妨。”李玄胤淡着脸,握住婉芙的手,将人带到自己身侧。婉芙感受到男人握着自己的手掌要比以往加重了几分力道,她猜得出缘由,没撒娇喊疼,只默不作声,乖乖地站在一旁。
李玄胤掌心隔着婉芙的宫裙,摸了摸那隆起的肚子,“找朕有事?”
婉芙瘪嘴,十分不悦道:“嫔妾有孕辛苦,走到乾坤宫这一路就费了不少力气。”
李玄胤眸子微眯,耐心地听着这女子抱怨,琢磨她又在算计什么,“你怀着身子,也不是不可破回例,用上仪仗。”
用上仪仗当然是好,婉芙眸子亮起了光,很快她想到今日的来意,那抹光又暗下来,“嫔妾不要,万一有人要害嫔妾,动动手脚,让嫔妾从上面摔下来,岂不是轻而易举?”
李玄胤被这女子的话弄得好笑,她倒是九曲玲珑心,处处为这个孩子考虑。他抚了抚掌心的孕肚,想近日后宫又出了什么事,让她说话这般拐弯抹角。
赵妃幽禁,许婉仪入冷宫,后宫里还有谁能跟她作对。李玄胤神色微顿,记起将要解禁的皇后。
他略一思虑,“朕听说你近日食不下咽?”
婉芙蹙眉,皇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近些日子没再孕反,吃得好睡得好,哪里来的食不下咽?
她对上男人看过来的视线,一瞬了然,眼底立即生出喜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皇上可得请个太医给嫔妾好好看看,嫔妾最近哪吃得下东西。”
李玄胤正色,收了手,看向陈德海,“告诉太医院时刻候着,昭阳宫有需,立即去给泠婕妤请脉。”
陈德海将皇上和泠婕妤的一来一回看在眼里,他也想到皇后娘娘要解禁了,泠婕妤还有五个月临盆,这时候可不宜到后宫里显眼,去坤宁宫问安。
婉芙眼眸眨了眨,“嫔妾谢皇上。”
李玄胤屈指勾了下她的鼻尖,“属你心思最多!”
陈德海退出了殿,又悄悄看了眼始终垂着头的豫北王,他有些纳闷,皇上纵使宠着泠婕妤,可也不至于拿朝政玩笑,更何况皇上什么时候当着朝臣的面,与后宫嫔妃这般亲昵。
他带着满肚子疑惑出了乾坤宫。
事情办妥,婉芙也不想再留下来,刚要请身离开,李玄胤拉住了她的手,“陪朕待会儿。”
婉芙犹豫,“嫔妾不敢打扰皇上处理朝政。”
这句话落下,李玄昭躬身开口,“臣弟先行告退。”
李玄胤黑眸掠去,轻捻扳指,“昨日高升易向朕禀了梧州盐属一案,此事牵扯颇多,朕打算让你去梧州走一趟。”
“臣弟领命。”李玄昭请身退出正殿,他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不想他留在宫中,不想他出现在那人面前。入了后宫的嫔妃,不该再和外男有所牵扯。
他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他见到她满头的珠翠,隆起的小腹,心底又生出一股不甘,他不比皇兄差,他有能力为她报仇,只是一切的阴差阳错,造成了今日局面。
李玄昭闭上眼,双拳攥紧,后宫人心可怖,危机重重,她如今受宠,可女子容颜能有多久,后宫又怎会不进新妃,皇兄怎能一直全意爱她护她。
她不该,不该留在宫里。
……
正殿
婉芙如今孕肚加重,站了会儿就双腿发麻,殿内没了人,她没顾忌地坐到男人怀里,“皇上都不心疼嫔妾。”
李玄胤顺手揽住这人,闻言,掐住婉芙一面的脸蛋,“当着外人的面,你也好意思。”
“嫔妾刚才可是规规矩矩的,没给皇上惹乱子。”婉芙理直气壮地半嗔过去。
李玄胤想到她方才的乖顺,脸色寡淡下来。
第86章
婉芙见男人久久未语, 不知为何,心下稍有不安。她不是没察觉出,近日皇上对她的态度似乎与以往不同, 她之前还不明白缘由, 今日见到李玄昭大抵猜了出来。皇上是在计较,她和李玄昭的过往,就是不知道皇上私下有没有仔细查过, 又查到了多少。
帝王多疑, 不管皇上知道多少,对她和李玄昭的疑窦已经埋在了心上, 就像一根刺, 不及时拔出来,只会越扎越深。
婉芙垂下眸子,倏忽一把将男人推开,胯着脸蛋站起身,“嫔妾想起来今日的抄例还没写,嫔妾先回去了。”
李玄胤被这女子突然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沉下脸, 伸手将人捞回怀里,“又闹什么脾气!”
婉芙不情不愿地坐在男人腿上,十分不悦,“闹脾气的不是皇上?嫔妾哪闹脾气了。”
“朕何时跟你闹脾气?”
婉芙冷哼, “嫔妾循规蹈矩,辛辛苦苦地怀着皇上的孩子,皇上竟心疑嫔妾与外男有牵扯。”
话说到这儿, 李玄胤脸色愈发得寡淡,松开了抱着婉芙的手。
“你还敢认?”李玄胤就没见过这么大胆的, 旁人若是被她疑心这种事,恨不得要死要活地作给他看,证明清白。她倒好,还敢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真仗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当他拿她没法子,就敢为所欲为了!
婉芙双臂环住李玄胤的脖颈,眼珠一直在男人脸上,眸子晶亮如雪,“嫔妾既然做过,有什么不敢认的?”
“江婉芙!”李玄胤眼底骤然发冷,以前只是疑心,并未探清过她的过往。一则,迟迟未找到那个婢女,不能坐实了猜疑。二则,他下意识不想查明,不想知道她与别的男子的旧事纠葛,她既然做了他的嫔妃,就是他的女人。
婉芙弯着眸子,并没因男人阴沉的脸色而害怕,“好嘛,皇上就是承认了,皇上看出嫔妾和十一王爷早就相识,这些日子皇上就是因为这事儿对嫔妾态度才奇奇怪怪,忽冷忽热。”
她蹭着贴过去,眸底狡黠,“皇上就是因为吃嫔妾的醋,所以到夜里才隔三差五地来折腾嫔妾,还冠冕堂皇地拿何太医当借口,说是为了嫔妾好。”
李玄胤脸色越来越黑,不耐烦地推开蹭到他怀里的女子,“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朕是皇帝,怎会吃一个女子的醋。”
“既然不是,那皇上为何以前器重十一王爷,现在反而即便十一王爷广岳一战立下大功,皇上脸上又不见悦色?”
婉芙眨了下眸子,“嫔妾猜,皇上每每面对十一王爷和嫔妾,都忍不住要质问一番当年之事。但皇上是君王,一国之君,怎能做这般不体面的事,所以皇上一再忍下。压着这股火,只能发到别处,嫔妾猜的对不对?”
被戳中心思,李玄胤脸色越来越难看,忍无可忍,将那女子攀着他的双臂拿下来,兀自站起身,让她一人去坐那龙椅。
“江婉芙,你要不是怀着朕的孩子,朕现在就把你扔去冷宫。”
婉芙才不信这句威胁,她眸子转了转,忽蹙起眉心,似是极为痛苦一般扶住肚子。
鉴于之前这女子惯爱对他用这种手段,李玄胤冷睨了眼,并不相信。
婉芙可怜巴巴地看过去,“皇上,嫔妾难受……”
她挺着大肚子,极为委屈地坐在那儿,可怜至极,李玄胤捏紧了扳指,倒底是过去扶住了那人,硬邦邦道:“哪儿不舒服?朕让人传太医……”
说着,李玄胤转脸就要对外面唤人,婉芙按住他的手,“嫔妾没有不舒服……”
李玄胤就知道是这样,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简直被她气得没法子,“又诓朕。”
“嫔妾没有诓骗皇上。”婉芙摇摇头,握住李玄胤的手,扶向自己的肚子,“皇上摸摸,是皇上的孩子在嫔妾的肚子里动。”
李玄胤微怔,放轻下动作,不觉入神,里面像是有个小小的人在踢他掌心。
后宫嫔妃有孕,他虽是高兴,但从未有过待她时的这种感觉。也没有人能跟她一样,自由出入这乾坤宫,日子久了,他难免生出对这个孩子与对别的皇子公主不同的感情。
李玄胤此时已经忘记,方才因何事与这女子生气,她总是有法子,讨他欢心。
“皇上感受到了吗?”婉芙仰起脸蛋,眸子温柔如水。
李玄胤重新坐回婉芙身边,把人捞进怀里,手掌轻柔地抚着她的孕肚,“知道朕介怀,还故意提起来惹朕生气。”
“嫔妾不说,皇上就不生气了吗?”婉芙依偎到男人怀中,“皇上心里有疙瘩,见到王爷一次就念一次,久而久之,疙瘩越来越大,王爷住在宫外,倒是无妨。嫔妾这个枕边人,无缘无故受了冷落,才是有苦没处说。”
李玄胤凝神,指腹抚过婉芙的侧脸,将她的脸蛋抬到手心,那双眸子有一瞬的迷茫。
“朕要你亲自说,你与十一弟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眼底有压制的愠怒,久久隐忍不发,婉芙被迫仰起头,手心微微发紧,她眼睫轻轻颤动了两下,没像以往一样跟男人撒娇。
“嫔妾与王爷是在余姚初识,那日嫔妾背着外祖母偷溜出客栈,从二楼雅间摔下来,是王爷救了嫔妾……”
李玄胤听着,脸色越来越冷,“就因为老十一陪你玩了几天,你就喜欢他了?”
“嫔妾没有!”婉芙立即矢口否认,“那时候嫔妾才十四岁,嫔妾能懂什么是喜欢,皇上可莫要凭借臆想,往嫔妾头上叩高帽子。”
李玄胤冷嗤一声,“你没有,为何初次见到他,还在朕面前装模作样,故作不识?”
“嫔妾还不是怕皇上误会。嫔妾是皇上的嫔妃,王爷是皇上的胞弟,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嫔妾这脑袋还要不要了。”婉芙抿着唇,小脸苦涩郁闷。
李玄胤被她堵得无话,她总是能想出百句反驳,最终只冷冷道了一句,“你也知道怕。”
“嫔妾知道。”婉芙眸子很亮,“嫔妾能这般无赖,都是皇上纵着嫔妾。”
“不论嫔妾是否与十一王爷早早相识,那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皇上不是还宠爱应嫔,要许她妃位吗?既然如此,皇上与嫔妾彼此彼此,皇上不许再拿王爷与嫔妾的旧事说事!”
李玄胤越发听不下去,“胡言乱语,你与朕怎能一样?”
婉芙振振有词,“嫔妾与皇上怎么不一样?皇上后宫有那么多嫔妃,嫔妾都没说什么。嫔妾不过与王爷是旧识,只说过几句话,见过几次面,皇上就气成这样。嫔妾辛辛苦苦为皇上怀着孩子,皇上就这般对待嫔妾,还想着要选秀,可真是不讲道理。”
李玄胤哑然无奈,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终于露出了笑,眉梢轻挑,“憋了多久的气,终于跟朕发出来了?”
“嫔妾才不跟皇上一样,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婉芙冷哼着背过身。
李玄胤睨着这女子的背影,觉得自己上辈子莫不是欠了这人的,由她这般跟自己闹腾。他将人搂过来,下颌搭到婉芙肩头,亲了亲她的侧脸,“还记得朕跟你说什么?”
“什么?”
李玄胤认真道:“你既选择入了后宫,就是朕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朕的。”
“朕姑且不计较你与十一弟的旧事,但朕不许你再见他。”
“皇上还说不吃醋呢,对嫔妾管束得如此严苛。”婉芙撇嘴。
李玄胤没好气地捏她脸蛋,婉芙从他手里挣扎出去,摸摸李玄胤的额头,哄孩子般柔声道:“好嘛,皇上别生气了,嫔妾答应皇上就是了。”
“即便是皇上和王爷掉到水里,嫔妾也绝对不会管王爷死活,先跳下去把皇上救上来!”
李玄胤听着她的比法,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打开她胆大包天,敢摸龙头的手,冷斥:“什么乱七八糟的,朕才不会往水里掉!”
……
陈德海守在殿外,亲自送泠婕妤回了昭阳宫,这种事,如今他做得轻车熟路。泠婕妤肚子里揣了个金疙瘩,万事都要小心,就是前面有个石头子,陈德海都要先让宫人扫到一边,再护着泠婕妤过去。
送完泠婕妤,陈德海赶回乾坤宫伺候皇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泠婕妤跑这一趟,皇上脸色都要较以往愉悦,待他愈发和颜悦色。陈德海受宠若惊,心里纳闷泠婕妤又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皇上没了半点近日对他的阴阳怪气。
入夜,敬事房呈了玉牌请皇上翻阅。自从泠婕妤有孕,后宫嫔妃本以为得了机会,却不想皇上依旧对那些嫔妃爱搭不理,三天两头地跑去昭阳宫。如今泠婕妤月份渐大,实在不宜行房,也不知皇上今夜可会召旁人侍寝。
李玄胤掠了眼碟子里的玉牌,想到那女子白日的抱怨,眼色微沉,抬手拂开敬事房来的宫人,“泠婕妤身子不适,朕今夜去看看她。”
陈德海欲言又止,泠婕妤是不是真的身子不适,皇上还不清楚吗!他倒不是担心皇上专宠一人,只是泠婕妤这肚子越来越大,只怕皇上一个把持不住,伤了泠婕妤的身子。
昭阳宫灯火掌到深夜,叫了水,千黛守在外面,着急得险些绞坏帕子,听到叫水的动静,立即走了进去,见主子恹恹地躺在床榻里,两条纤细的双腿打颤,雪白的肌肤破了皮儿,很快明白过来,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升起一阵心疼。
婉芙卧在李玄胤怀中抽抽噎噎,气闷反抗,“皇上就会欺负嫔妾,以后不许皇上再来昭阳宫了……”
陈德海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后宫主子都巴望着皇上来,从没听说有那个主子要把皇上往出赶的!
……
皇后解禁的第一日问安,婉芙以有孕不适的由头名正言顺地留在了昭阳宫。
陈常在气愤不已,“泠婕妤嘴上说有孕不适,却在孕中侍寝,霸着皇上,不让皇上宠幸旁人。嫔妾昨夜听着绛云殿叫了两回水,还真是恃宠而骄,分毫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皇后抿了口茶水,“泠婕妤身子不适,是御前亲自遣人通传的本宫,皇上都为泠婕妤请了太医,你还想质疑皇上不成?”
陈常在一噎,听皇后都这么说,顿时憋了口气。江婉芙怎的偏生那般命好,从小小的宫女爬到后宫宠妃,不就生了张漂亮脸蛋,做甚皇上那般喜欢她!
“嫔妾没记错,当年应嫔姐姐有孕时,皇上可是召过旁人侍寝,看来泠婕妤这圣宠,确实独得一分儿。”
应嫔冷下眼,讥笑道:“陈常在自己不得宠,就四处咬人,挑拨离间。若是本宫禀明皇上,皇上会不会让陈常在去给许采女做伴?毕竟陈常在在皇上心里,连名字都记不住。”
陈常在气得哑口无言,应嫔现在与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应嫔早已非当年,如今泠婕妤圣眷正浓,她在皇上心里又算什么东西!
皇后不耐烦听她们磨嘴皮,训道:“你们若有本事,就该去为皇上分忧解劳,而不是在本宫这里争风吃醋。泠婕妤有孕,性子娇纵些也无妨,以后再让本宫听见你们搬弄是非,本宫定要依宫规处置!”
嫔妃们面面相觑,扶着贴身的宫女站起身,领训齐声:“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出了坤宁宫,应嫔抬眼,见一着湖蓝衣裙的宫女急匆匆奔来,到应嫔面前福身,紧接着对后面的楚嫔道:“主子,小公主身上忽然生了疹子,啼哭不止,奴婢已先请了太医,请主子快回宫看看!”
楚嫔神色倏然一紧,“昨夜不还好好的,你们怎么照顾的小公主,今日竟就生了疹子!”
那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生怕主子怪罪,急得快哭出来,“奴婢也不知……”
“小公主生下来不到一年,离了生母自是要娇贵些。”应嫔似是也跟着着急,“皇上看重小公主,出了这等大事,想必皇上还不知道。青蕖,你跑一趟乾坤宫,替楚嫔通禀一声。”
楚嫔脸色冷淡,“既然如此,多谢应嫔好意。”
……
婉芙赤着双腿,由千黛给她擦凝脂膏,可怜她两条细腿,被男人按得又青又紫。她将睡过去,听见秋池进来,传了怀安公主生病的信儿。
怀安公主毕竟没满周岁,离了生母,难免有些折腾人。
婉芙没在意这件事儿,但很快她不得不重视起来,因为这夜,皇上歇在了皓月轩。
第87章
“是嫔妾疏忽, 小公主初到皓月轩,难免一时不适应,才生了疹子, 嫔妾未尽到妥当, 请皇上责罚。”楚嫔自责不已,捏着帕子擦掉眼眶里的泪水,脸上有担忧的惨白。
李玄胤朝她摆过手, 并没怪罪于她。怀安年岁小, 初到哪宫所都是一番折腾,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他坐到床榻边, 视线看着里面睡过去的小小一团, 轻声对楚嫔道:“不怪你,安儿生下来时身子就弱,离开生母不久,会有些不适。”
李玄胤掖过襁褓,最后看了眼女儿通红的脸蛋,站直身子,“朕今夜留下来陪陪安儿。”
楚嫔抹去泪水, 点着头:“嫔妾叫人多备一床被褥。”
李玄胤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由宫人去准备。他坐去了临窗的窄榻,入目的凭几上摆着一盘对弈过的残棋。
棋路犹如迷雾,模糊不定。
李玄胤看上一眼, 就猜出来,“这是晓雾局。”
楚嫔诧异,走过去, 挽袖添了盏茶水,捧到李玄胤手边, 柔声和笑:“皇上对棋艺这般精通,想来便是再对上十局,嫔妾也比不过皇上。”
她执起白子,落到棋盘一隅,周围大片的黑子被吃得干净,可惜事成定局,再多的子也是无用。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嫔妾昨夜闲来无事,翻出这盘残局,却迟迟没想出破局的法子。错了一步,大抵就再难以挽回了吧。”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捻着扳指,执起她的白子,落在经不可见,最不起眼的地方,“虽赢不得,却终究是狠狠咬掉了一口肥肉。”
楚嫔棋风温纯,又困于闺阁,眼光绸缪比不得军中的男子。她惊愕地看着棋盘上本是十成胜算的白子,此时的阵势,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不得完胜。
在这局对弈中,她深深感受到了帝王的杀伐气魄。先帝昏庸,膝下有十余龙嗣,皇上母家在后宫并非显赫,不受先皇看重,连带当今也被先帝忽视不见。但祖父曾断言,皇上是潜渊之龙,不可小觑,他日必成明主。
楚嫔轻抿唇角,试探地看向男人,即便她心思聪敏,也猜不透,皇上现在在想些什么。
她不禁问出声,“皇上似乎有心事?”
李玄胤着她坐下,“陪朕对弈一局。”
宫人进来剪掉烛芯,已是深夜,但楚嫔不敢露出困乏的倦怠。她集中了精力,思索手中的白子该落向何处,最终无奈地放下手,“嫔妾输了。”
李玄胤似是不经意地点了点最后的一格,楚嫔眸色亮了一瞬,落下子,反败为胜。
她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皇上这是何意?难得嫔妾费尽心力陪皇上对弈这么久,皇上就这般戏弄嫔妾。”
后宫嫔妃不是没有人惯爱用这般娇嗔的语气,李玄胤听的多了,没什么感觉,却不由得想起那人在自己怀里撒娇,倒底还是她最何心意。楚嫔尽心照顾怀安,并无错处,他顺着她意,给了笑。
楚嫔一眼看出了皇上这一笑并非真心,那个位子坐久了,本就不必考量下面人的心思,喜怒全凭心意。皇上能给她这份脸面,已是对她看重。
这时候,陈德海不得不从殿外进来,“皇上,子时了,明日还有早朝……”
他还从没见过,皇上在哪个嫔妃那,能因为下棋到子时还不安置的。
楚嫔听过这一句才注意到时辰,起身告罪,“嫔妾有罪,一局想这么久,迟了皇上安寝。”
李玄胤视线向床榻里看了眼,“小公主可醒了?”
陈德海立即回话,“方才醒过一回,吃饱后又睡了,料想有皇上在这,小公主疹子明儿个就能好了。”
这奉承的话说得太过,李玄胤斜了陈德海一眼,陈德海立即噤声,埋着头不敢再语。
李玄胤拂袖走到床榻边,里面小小的一团,鼓着嘴,睡得正香。他看着这个小团子,不由得想起那女子肚子里的小人,不知生下后会像谁。若是公主,他倒希望像她多些,那般粉雕玉琢,招人讨喜。若是皇子,他不希望像那人,对诗书没半分悟性,生在皇室,理当熟文擅武,他一直期待着他们的孩子。
小公主咕哝一下两腮,樱桃般的小嘴上吐了两个气泡。
楚嫔放轻下声,“小公主既然安睡,不如嫔妾收拾了偏殿,皇上去偏殿安置。”
李玄胤没说话,楚嫔摸不清皇上的意思,不由得回头看向陈德海,陈德海伺候御前久了,办事妥当,他转身立马让人吩咐偏殿。眼下小公主已经安睡,楚嫔又非泠婕妤,皇上怎会委屈自己,与这娘俩挤在一张榻上。
偏殿收拾出来,值夜的宫人剪掉烛花,楚嫔守在怀安公主身侧,指腹碰上小团子脸上出的红疹。小公主这么小就离开生母,她怎会不清楚小公主会有所不适。
这疹子出的不是时候,皇上宠着泠婕妤,她这时候想争过三分宠爱确实不容易,再过几个月就是秀女大选,她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翻身,可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
翌日,圣驾一早出了皓月轩。楚嫔从坤宁宫请安回来,转路去了昭阳宫。
婉芙用过早膳,正跟几个小丫头打络子玩,听见楚嫔要见她,眼底划过疑色。她猜不出楚嫔的来意,昨夜侍了寝,一大早就来她这,难不成是示威来的?
千黛也有疑虑,“不如奴婢把楚嫔打发了。”
婉芙想着楚嫔这个人,能让皇上把怀安公主交给她抚养,料想是有几分本事。以前是她目光短浅,只盯着赵妃应嫔,忽略了后宫那些藏得最深的嫔妃。她倒有些好奇楚嫔的来意,更好奇楚嫔这个人。
“让她进来吧。”
珠帘掀起,楚嫔挽着柔和的笑,入了内殿。她打扮得并不奢华,寻常的衣着发饰,也不显眼。
楚嫔福过身,婉芙吩咐人上茶,“楚嫔妹妹找本宫有何事?”
窄榻里的女子黑发挽在脑后,鬓间簪了一只梨花步摇,虽未施粉黛,那张小脸却干净透亮,素齿朱唇,养得千娇百媚。这么久没在后宫露面,楚嫔即便早知这女子姿容,真正再见到人时,依旧有些心惊。也便知了,后宫佳丽三千,皇上为何独宠她一人,纵使在孕中,也喜到她这来。
“楚嫔这么瞧着本宫做甚?”婉芙挑了挑眉梢,惫懒地抚过隆起的孕肚,她这月份越大,性子也就越发懒散。
楚嫔笑着落了座,“再有几月,泠婕妤诞下皇子,嫔妾是想问一问泠婕妤喜欢什么,嫔妾好早日备上喜礼。”
她怀了龙种,后宫嫔妃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巴望着她这个孩子生不下来,这楚嫔倒是个妙人,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地来问她喜欢什么。
婉芙可不信她真的是来问这个。
她调着汤勺饮了口梅子汤,“本宫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楚嫔妹妹尽上心意就好。”
楚嫔打量着女子的眉眼,忽道了一句,“昨日安儿生了疹子,皇上忧心,留在了皓月轩与嫔妾一同照顾安儿。皇上喜欢泠婕妤,想必更看重泠婕妤这个孩子。”
“皇上待后宫一向雨露均沾,一视同仁,何曾厚此薄彼过?”说了这么久,楚嫔也没将话头说到点子上,婉芙有些不耐。
楚嫔瞧出来,不禁想皇上确实把泠婕妤宠坏了,宫女上位的嫔妃,若无倚仗,怎会这般明显的露出脸色给旁人看。
她摩挲两下茶盏,“皇上是不是一视同仁,泠婕妤心里知道,后宫嫔妃也看在眼里。那日若非泠婕妤打断,皇上本该召嫔妾侍寝。”
婉芙这才恍然,楚嫔大抵是兴师问罪来的,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她才来质问,是否太迟了些。
“那日本宫确实孕吐难忍,皇上来看本宫是皇上的意思,本宫未曾给皇上递信,何来是本宫打断之说?”
楚嫔反问:“泠婕妤要请太医何必经过皓月轩,这难道不是泠婕妤有意为之吗?”
婉芙微怔,看了眼千黛,千黛也是一头雾水,极轻的摇了摇头。婉芙稍加一想,就明白过来,怪不得楚嫔对她敌意这么大,原来是误以为自己截了她的宠。
“是我的人,还是别人借我的手挑拨离间,楚嫔不如回去问问与你同住重华宫的应嫔。”
楚嫔神色微动,继而扬出一个诧异的神色。婉芙微眯起眼,并未忽视楚嫔些微的细节,看来她早就怀疑应嫔了,那今日倒底是为何而来。
“原是我错怪泠婕妤了。”
婉芙不语,不紧不慢地搅着酸梅汤。
楚嫔继续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应嫔能给泠婕妤使这一回绊子,就有第二回 ,第三回……泠婕妤可想好了法子应对?”
对付应嫔的法子,婉芙不是没想过,她不知道应嫔用了什么手段,借着许婉仪的手,利用怀安公主害她,都能一再避过去。即便失宠,可人依旧活得好好的。
婉芙如今月份越来越大,待她生产的时候,保不准应嫔又会怎么算计她,算计这个不易得来的龙嗣。
温修容如今不在重华宫,她想过在朝露殿安插人手,但应嫔警觉,身边都是她的亲信,这法子行动起来并不容易。既然楚嫔开了口,要想知道应嫔的举动,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可是,她想要什么呢?
婉芙掀起眼。
楚嫔眸中含笑,直直地看向婉芙,“嫔妾可以保泠婕妤无恙,平安产子,只要泠婕妤能够给嫔妾指点一二,该怎么做,可以讨得皇上,一两分的宠爱。”
第88章
汤勺掉落在汤碗里, 响出清脆的两声。婉芙没想到,楚嫔想要的竟是这个。她不在乎皇上召谁侍寝,只要皇上宠着她, 待平安生下龙嗣, 后半生有了倚仗就够了。
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不介怀,皇上像宠着她一样宠着旁人。她能在后宫立足, 最重要的就是皇上的宠爱和信任。让她好奇的是, 楚嫔安静多年,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头?
“本宫不明白楚嫔的意思。”
楚嫔抿下凉透的茶水, 泠婕妤受宠, 宫里的茶也是上好的御贡。
“旁人都羡慕嫔妾养在祖父身边,是正儿八经的名门嫡女,却不知嫔妾父亲宠妾灭妻,扶着他的小妾上位。气得祖父痛风发作,是嫔妾悉心照顾,四处求医问药,给祖父养好了身子, 得以收容。嫔妾面上光鲜亮丽,没人知道嫔妾受过多少苦楚。”
“前几日嫔妾府里幺妹及笄,母亲给嫔妾送了书帖,要嫔妾从中说和, 请求皇上纳了幺妹为嫔妃。”
楚嫔顿了下,露出一抹苦笑,攥紧了手心, “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祖父年迈,嫔妾纵使怨恨,却不得不倚仗嫔妾的父亲。”
婉芙没沉浸到她的情绪中,后宫中谁不委屈,谁没有难言之隐,没人不想争可以给自己无上荣华的圣宠,她想知道,楚嫔究竟要做什么。
“你如今已抚养了怀安公主,后宫中没几人能及你的地位,这些还不够么?”
“还不够。”楚嫔闭了闭眼,“远远不够。”
“还有几个月选秀,嫔妾幺妹势必会入宫,嫔妾想要她尝尝,嫔妾当初在府邸中,分明是嫡长女,却要寄人篱下的滋味。楚府在后宫,只能有嫔妾一个主子!”
“至于龙嗣,泠婕妤放心,皇上既然把怀安公主交给嫔妾,就没想过再让嫔妾有孕。”
楚嫔离开了昭阳宫,婉芙坐得累了,扶住千黛躺去了床榻里。她说不清自己如何得宠,大抵有九成是因为她这副容貌。但她服侍皇上这么久,对皇上的一些喜好一清二楚,所以,她告诉了楚嫔。
至于剩下怎么做,全凭楚嫔的本事了。
“主子,酸梅汤开胃,饮多了对身子不好。”
千黛轻声劝道。
婉芙这才回神,不知不觉竟喝了两小碗。
她还有心思笑,没精打采地躺到床榻里,抱怨:“想不到女子有孕这般难受,不管皇子公主,我就生这一个,日后都不要再生了……”
千黛连忙去止住婉芙的话,主子可真是没忌讳,什么话都敢说,皇室哪是寻常人家,说不生就不生的!
“主子真的相信楚嫔的话吗?万一她得了圣宠,回过头来加害主子……”
婉芙眼光淡下,声音放得极轻,“有一件事楚嫔说对了,皇上不会让她有孕。”
……
怀安公主这一病就病了小半月,圣驾大多时候都歇在皓月轩。
入夜楚嫔陪着李玄胤下棋,楚嫔聪慧,下得久了,琢磨出皇上的棋路。李玄胤饮着茶水,嘴边浮出一抹笑,不紧不慢地饮下手边的茶碗,“你的棋艺确实精进了许多。”
楚嫔含怯垂眼,柔声道:“嫔妾在后宫里左右无事,时常拿着与皇上的残局对弈,久而久之,就有些心得。”
她见男人手边的茶水凉了,煮茶浮沫,动作行云流水,“皇上是仁义之君,棋中总给嫔妾留三分退路,嫔妾才得以有负隅之地。”
李玄胤饮下她煮的茶水,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茶碗的杯沿,看向眼前的女子,她今日换了身月白的绸云缎,淡扫蛾眉,轻点金钿,妆容衬得她愈发清丽柔婉。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说了一句,“应嫔才不如你。”
楚嫔微愣,脸颊生出一抹晕红,盈盈站起身,走到男人身后,指腹轻柔地按住李玄胤的额角,“应嫔精习书画,嫔妾在这一点上不及她。”
楚嫔突兀的动作让李玄胤有一瞬熟悉,他拧起眉,那女子未有孕时,也喜欢给他揉捏解乏。他并未拂开身后的人,捻着拇指的扳指,掠了眼地上明烛扯出的窈窕人影,忽道:“你与应嫔各有所长,不像那人,写个字都喊累,不仅没规矩,还没悟性。”
楚嫔敛眼,脸上笑意温柔,懂事道:“皇上说的是泠婕妤?”
有一会儿没有回声,就在楚嫔怀疑皇上是否听见她这句问话时,皇上拂开了她的手。
她一怔,听见皇上沉声问她,分不出情绪,“你近日见过她?”
楚嫔蓦地掐紧了衣袖,她去见泠婕妤的事不是秘密,皇上早没问过,这时候发问,说明皇上并不清楚,也没有暗查暗查过这件事。
唯一的缘由,就是她近日的所为痕迹太重,才让皇上敏锐地洞察。她没想过,皇上与泠婕妤竟熟稔至此,甚至于一举一动,都能有所发觉。
“嫔妾与泠婕妤说过几回话。”
李玄胤眼底神色愈深,漫不经心地问道:“说了什么?”
良久,楚嫔意识到再不能隐瞒下去,是她低估了皇上对泠婕妤的宠爱,即便她要说出那些事,她也绝不能让自己失宠。至于泠婕妤,她答应事,自会做到,也算是弥补于她了。
楚嫔慌乱地跪下身,眼眸垂低,“皇上恕罪。”
“安儿生病后,皇上不放心安儿,到皓月轩的日子颇多。嫔妾久不侍君,不知皇上喜好,害怕触了禁忌,心想泠婕妤是皇上宠妃,大抵对皇上喜好知晓一二,才去央着泠婕妤将这些告诉嫔妾,嫔妾也好尽心伺候皇上。”
闻言,李玄胤脸色愈发寡淡,把玩着拇指的玉戒,“她说了什么?”
楚嫔惶恐,“嫔妾知道打探皇上喜好是大忌,泠婕妤只告诉嫔妾皇上喜爱雪水煮茶,偏爱月白,烦躁时额心会作痛,嘱咐嫔妾要学些揉捏手法,以供皇上解乏。”
忽时,殿里死寂一片。
陈德海缩着脑袋,不敢这时候上前。私传皇上喜好已经是大罪,偏偏这人还是眼下宠冠六宫的泠婕妤。皇上在泠婕妤身上花费的心思可不止一星半点,泠婕妤真是胆子大,跟后宫嫔妃说这些,也不怕那些人拿捏住皇上的喜好致使自己失了宠。
想到这,陈德海心底咯噔一声,皇上这些日子可都是来皓月轩了,他眼见着皇上与楚嫔的关系愈发亲近,泠婕妤有孕这段日子,保不准楚嫔就是第二个宠妃。
而且楚嫔养着怀安公主,皇上不会让她有孕,泠婕妤月份越来越大,现在已经不宜侍寝,难不成泠婕妤为了不让旁人得宠,与楚嫔是做了什么交易……陈德海觑了眼皇上沉得发冷的脸色,不敢再深想下去。
其实泠婕妤这般做法并无错处,寻常人家夫人有孕,都会把自己的陪嫁丫头送到丈夫榻上。更何况皇上又非寻常人家,后宫佳丽三千,皇上总不能一直守着泠婕妤,十个月不召人侍寝。
良久,陈德海才听见皇上开口,声音冷得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很好。”
当夜,圣驾就从皓月轩回了乾坤宫。
楚嫔惊魂未定地坐在软榻里,耳边传来怀安的哭声,她才堪堪回神,把小公主抱到怀中,“安儿是饿了,把乳母叫来。”
云柔也被皇上当时的脸色吓到,她有些害怕,此事会不会牵连到主子。
楚嫔微怔,她说不准皇上是在气什么,再喜行不怒于色的人,都会流露出自己偏爱的一面。日子久了,想知晓皇上的喜好并不难。皇上是单纯地在气泠婕妤的口不择言吗?她隐隐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
……
皇上回了乾坤宫,并没安寝,反而坐到御案后,批改起了奏折。陈德海战战兢兢地伺候,苦不堪言。大约猜得出,皇上这次生气又是因为泠婕妤。
宫灯透出光亮,映照着男人深沉的侧脸,陈德海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研磨,不敢在皇上气头上说话。皇上这般脸色,可比对着大臣扔折子时的暴躁要可怕得多。
他装死地垂下脑袋,忽听“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掷到御案上,笔走龙蛇,鲜红的三个大字震得他脖颈一凉,“杀无赦”。
李玄胤撂下笔,“朕在皓月轩的这几日,昭阳宫从没派人来过么?”
昭阳宫要是有人来,陈德海哪敢瞒着,偏偏,坏就坏在,昭阳宫一次都没来过。
泠婕妤默认楚嫔能留得住皇上,皇上宠爱不能有孕的楚嫔,可比宠爱旁人好得多,泠婕妤会算计,但泠婕妤不知道,皇上从没让楚嫔侍寝。泠婕妤有孕的这段日子,皇上从未宠幸过旁人。
陈德海低着脑袋,“奴才想泠婕妤身子不便,知晓皇上担忧怀安公主,不敢打扰皇上。”
李玄胤睨他一眼,“是不敢打扰朕,还是怕朕去她那儿,伤了她的身子?”
“口口声声说心悦朕,却是句句虚伪!”
陈德海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不禁想,皇上这般深沉的心思,竟会把泠婕妤那些讨巧卖乖的话当真。泠婕妤说这些好听的不过是哄着皇上罢了,皇上慧眼如炬,清明洞察,是真的看不透泠婕妤的心思,还是不愿看透。
……
翌日,婉芙才得知皇上深夜离开皓月轩的事儿。她听后眼皮子跳了两下,觉得似乎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来。
“主子,圣驾往昭阳宫来了。”
婉芙眼皮子跳得更快,她如今有了六个月的身子,大着肚子不方便,扶住千黛的手,越过珠帘出去迎驾。
“皇上今日怎的得空来看嫔妾了。”婉芙吃力地福身,李玄胤拧眉拉住她的手,没真让这人给他做礼,“平日都不曾规矩过,今日这番装模作样做甚?”
微顿片刻,李玄胤低敛下眼皮,拨了两下扳指,若无其事道:“莫不是背着朕,做了什么亏心事。”
婉芙心头一跳,愈发确信那个猜想。不是楚嫔在皇上面前漏了馅,就是楚嫔有意算计她,挑拨她与皇上的关系。
不管这两者中哪一个,婉芙隐隐察觉出来,皇上现在心情不好,很是不好,匆匆而来,极有可能是向她兴师问罪。
“嫔妾哪有背着皇上做亏心事,嫔妾怀着这个孩子,就是想做也不能做啊。”婉芙无辜地眨了眨眸子。
李玄胤被她一句话气得登时涌上了积压一夜的怒气,“你倒是敢说!”
她在自己面前,还有没有忌讳了!
婉芙拉住李玄胤的手掌,“嫔妾站得累了,皇上体谅体谅嫔妾,进殿说话吧。”
李玄胤即便是气,这人大着肚子一跟他撒娇,他那股火对着她这副可怜得模样,也难再发出来。她怀着身子这般辛苦,他有气,也不该这时候撒在她身上。
进了内殿,李玄胤一眼瞥见案上放着的几个空了的冰碗,婉芙见男人视线往那看,颇为心虚,朝千黛挤了挤眼,赶紧把那冰碗拿下去。李玄胤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敲了下婉芙的额头。
时值夏日,天儿愈发得燥热,婉芙贪凉,若非李玄胤处处看着,她这寝殿里得摆满了冰盆。内务府不敢违背后宫宠妃的吩咐,只能禀到李玄胤那儿。
婉芙不便久站,扶住腰身躺去软榻里,李玄胤坐在边上,一手握书,一手贴着她的孕肚,一下一下的抚着。
“近日孩子可闹你了?”
婉芙依偎到男人怀里,“皇上放心,孩子很乖,没再闹过嫔妾。”
李玄胤垂眸,指腹描摹过怀中女子的眉眼,忽然开口,“你有孕的这段日子,朕没幸过旁人。”
婉芙蓦地一怔,被男人抬起下颌,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错愕,她撞入男人深寂幽邃的眸中,耳边声音沉沉,“江婉芙,朕不喜欢你把朕推给旁人。”
“日后再叫朕发现,朕真的会忍不住打你板子。”
第89章
那夜, 圣驾留在了昭阳宫,自婉芙双腿破皮后,因着她大肚不便, 男人看中了她两只柔软无骨的双手, 夜浓帐暖,婉芙酸着两条手臂,脸颊晕红卧在男人怀里不愿抬头。
第二日, 她两只手酸软再拿不起汤勺, 只能由千黛喂她喝安胎药。
“想来皇上是宠极了主子,主子是自作自受。”
婉芙眼尾红意未退, 不由得嗔了眼千黛, 她哪知道皇上待她这般深的心思。就是不知,楚嫔如今如何。
后宫如今都在注意着昭阳宫的动静,皇上昨夜留宿绛云殿,叫了回水,传得人尽皆知,绘声绘色。
楚嫔哄着怀安公主入睡,挑开珠帘去了殿外。御膳房已送来了早膳, 楚嫔吃得食不知味。
她确实没想到,皇上竟然这般喜爱泠婕妤。
泠婕妤无事,她也没讨得好处,应嫔那事, 她倒有些不想帮了。应嫔不好对付,眼下皇上已经对她不满,再露了马脚, 对自己并无益处。但泠婕妤这么受宠,她还是要防着应嫔一些, 至少在泠婕妤那儿讨个人情。
……
天儿越来越热,许是有孕的缘故,今年暑热,婉芙多了个苦夏的毛病,吃什么吐什么,提不起半点力气。膳房的两个御前厨子换着法子给婉芙做吃食,不论多清淡,婉芙见到那汤水依旧忍不住作呕。
千黛握着蒲扇徐徐送去凉风,黛眉蹙紧,拂过婉芙颊边薄汗沁湿的碎发,“主子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宫中红墙高筑,难免闷热,不如向皇上请旨,去行宫待一段日子。”
婉芙恹恹地合着眼,唇色发白,脸上上好不容易养出的肉又渐渐消瘦下去,“搬去行宫,哪是我一人就能定下的。宫中那么多有孕的嫔妃,皇上都不曾大动干戈,总不能因为我一人破例。”
珠帘掀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传信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奔进来,婉芙将要睡去,陡然被吵醒,眉心不耐地蹙起,千黛冷下眼色,对那小宫女道:“不见主子正在歇着?何事这般慌张!”
小宫女是新调来的丫头,年岁小,办事难免毛手毛脚,被千黛严声训斥,扑通跪下身,生怕惹了主子不喜,被赶出昭阳宫,“奴婢不是有意的,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婉芙不耐地坐起身,她有孕后,内务府又新调了几个宫人伺候,婉芙用不惯,吩咐这几人到外殿洒扫,不必来吵她,不知出了何事,这般惊慌。
“行了,恕你无罪,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了?”
小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快哭了出来,“今日秋池姐姐带着奴婢们去内务府领冰盆,回来时经过御花园,不甚冲撞了应嫔,应嫔打了秋池姐姐二十巴掌,勒令奴婢回来通禀主子……”
“什么?”婉芙捏紧了帕子,神色骤然冷下来。
千黛立即去扶住婉芙,“主子万分小心,莫动了胎气!”
婉芙冷笑,“既然应嫔执意跟我过不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替我更衣。”
千黛劝阻道:“主子,应嫔无缘无故拦住秋池,想来就是为了激怒主子,引主子过去,主子莫要中了应嫔的诡计。主子如今怀着身孕,万事当以龙嗣为要。”
婉芙抚住孕肚,眼帘低垂,“我心里有数。”
“秋池是我身边的一等宫女,出了这种事我都不去为她做主,岂不是让人看轻,日后昭阳宫里能有几人真正敬我,为我办事?”
千黛无言,主子能亲自去为秋池做主自是最好,可是这样,主子万一中了算计,岂非得不偿失。而且,主子出了绛云殿,也就意味着主子并无不适,主子身子无恙,日后免不得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应嫔这一计可真是恶毒,故意把主子逼出昭阳宫。
……
御花园
应嫔慵懒地坐在长亭中吹着徐徐的凉风,台阶下,秋池跪在烈日里头,鬓发散乱,脸颊被打得红肿,硬撑着才没掉出泪。
“这么久了,想必你忠心的那个主子,是为了保全自己,弃你于不顾了。”
应嫔吃着剥好的冰镇葡萄,讥讽地斜了眼地上跪着的女子。
秋池抹掉嘴角的血渍,“婕妤主子有孕在身,奴婢忠心主子,奴婢宁可死在这,也不愿让主子为奴婢出绛云殿,害了主子腹中的龙嗣!”
“跟你主子一样,牙尖嘴利。”应嫔眸子不紧不慢,她不确定江婉芙会不会因为这一个身边的奴才大动干戈,她提了提唇,轻描淡写,“出了绛云殿孩子就没了?说得好像后宫里是龙潭虎穴一样。”
秋池倏然抬眼,看向应嫔,“应嫔主子忘了吗,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您是想刻意提醒皇上,您企图谋害婕妤主子肚子里得龙嗣么?”
江婉芙底下确实养了些好奴才。
应嫔冷下眼,秋池的话正戳中了她的痛处。
“冲撞了本宫,还敢对本宫不敬,本宫看你是活腻了!”
“青蕖,继续掌嘴!”
“本宫看谁敢!”
遥遥的一道女声传近,应嫔半眯起眸子,看向花道上走近的女子,唇角微勾起来,颇有深意地看了眼秋池,“还真是主仆情深。”
婉芙有孕后就不再涂抹脂粉,但她肌肤白皙,姿容娇媚,即便未施粉黛,也是倾城之色。
“应嫔妹妹真是好大的火气!”婉芙入了长亭,瞧见秋池红肿的脸颊,神色愈发得沉冷。
应嫔握着蒲扇扇了两下风,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朝婉芙做礼。看着女子满头的珠钗翡翠,绫罗绸缎,将要临盆地孕肚,心底滋味难言,感叹自己当初为嫔时,她不过是个常在,自己有孕后,皇上没提过半句升位份的事,而她却是愈发水涨船高。
皇上甚至顾忌她的心思,在她孕中没召过一人侍寝。这圣宠刺眼,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她自己能懂。
“奴才冲撞了主子,受罚本就是理所应当。难道泠婕妤做奴才的时候,就没被主子罚过?本宫初见泠婕妤的时候,泠婕妤可是受了鞭笞,躺在床榻上站不起身,还是本宫日日送饭食到你屋里。”
“这些过往旧事,才一年余,泠婕妤不会忘了吧。”
婉芙能到今日,就不会忘却那些陈年的屈辱。让她好奇的是,应嫔逼她出来,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仅仅是与她叙旧?应嫔可不是会顾念旧情的人。
“那些事本宫自然没忘,如果不是靠着本宫的情面,应嫔关在冷宫里,哪有资格吃上一口热乎饭。应嫔难道不清楚?那个时候,皇上就已经选择本宫了。”
婉芙脸上始终挂着张扬明媚的笑,看向应嫔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失了宠,摇尾可怜的懦者。
这一年的明争暗斗,应嫔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没了龙嗣,没了宠爱,连那枚同心结也被收了回去。她如今才真真是一无所有。
应嫔嘴边的笑淡了下去,她不愿再提过去的事,只要她好好地坐在朝露殿,真正谁赢谁输,还没有结果。
“不知泠婕妤有没有那个耐性听本宫说一桩趣事。”
婉芙身孕有六个月,站过片刻,身子就有些乏累,宫人会意地搬过圆凳,婉芙扶着千黛的手,坐下来,“应嫔是要与本宫说什么趣事?本宫没那个心思听,应嫔把本宫的丫头打成这样,你以为本宫会让你好过么?”
秋池忍了那么久,听到主子这句话,眼眶里憋着的泪珠吧嗒就掉到了地上,她没给主子丢脸,抹了把泪水,强忍住喉中的酸涩。
婉芙眼眸掠过去,跟来的宫人也不必理会应嫔,扶起秋池候去了阴凉处。
一个奴才,应嫔从没放在心上,她不信江婉芙一个婕妤,又非协理六宫的贵妃娘娘,敢对她做什么。
应嫔轻嗤,“说起来这件趣事与泠婕妤有关。本宫想知道,今年的上元宴,与泠婕妤私下幽会的,是陈照将军,还是……豫北王?”
她仔细注意着婉芙的脸色,可惜她伪装得太好,应嫔并没从这张漂亮的脸蛋下,看出什么风波。她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婉芙眼眸微动,拨着手指圈着的金镶珍珠戒指,轻巧地挑起唇,“本宫听不懂应嫔在说什么。应嫔是忘了皇上的话吗?敢污蔑本宫,可是要杖毙的。”
应嫔眯了眯眼,“是不是污蔑,泠婕妤心里清楚,皇上心里也清楚。皇上已经遣人去找泠婕妤当年身边的丫头,你以为你的秘密能瞒住多久?”
“如果应嫔是要与本宫说着荒谬之事,本宫没那个耐性陪应嫔耗下去。”婉芙站起身,千黛过去扶她的手臂。
婉芙盈盈上前走了几步,正到应嫔的面前,她嘲讽地勾起唇角,“一个失了圣宠的嫔妃,也配打本宫的人,配在本宫面前放肆?”
应嫔后退了一步,“江婉芙,你想做什么?”
甫一落下尾音,侧脸倏地受了一掌,“啪!”清脆一声,打得半面脸火辣辣的疼。应嫔猝不及防,抚住发疼的右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婉芙,“你敢打我?”
“本宫打的就是你,那又如何?”婉芙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她手心发麻,她不动声色地收在袖中,“应嫔有怨气,尽管去皇上面前告本宫一状。”
“应嫔识时务,应当看清眼下的境况,本宫早已不是当年畏你惧你的泠才人,要动本宫的人,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婉芙冷眼扫向跟随应嫔的宫人,“秋池,跟我说,是谁打的你?”
从未有人这般为她出头过,秋池泪水断了线似的涌出来,她指向压着她掌嘴的几人。婉芙记在心里,“将这几人给本宫压去慎刑司,不褪层皮,不许放出来。”
那几个宫人哆哆嗦嗦地跪下身,去向应嫔救命,他们可都是受了应嫔的吩咐,不然哪敢动昭阳宫的人。
应嫔气得手心发抖,江婉芙这般放肆,她若是不管,日后谁还会为她真心卖命。
“江婉芙,是你的奴才冲撞了本宫,本宫难道还不能罚她吗?”
婉芙扶住腰身,半分没把应嫔放在眼里,“应嫔要想争个一二,不如本宫去把皇上请来,让皇上评评道理。”她顿了下,盯住了应嫔的眼,低声浅笑:“看看你这个旧爱,倒底能不能比得上本宫这个新欢。”
她倏地沉下眼,“潘水,把这几个奴才给本宫押去慎刑司!”
潘水领命,婉芙这次出昭阳宫,几乎带上了昭阳宫大半的宫人,毫不费力就把那几个额头磕破了皮的奴才押出了御花园。
应嫔只能眼睁睁看着伺候自己的奴才被押走,无奈带的人少,没半点法子。剩下伺候的宫人战战兢兢,这厢谁还看不懂,不论出身如何,在这后宫里,没有皇上的宠爱,什么都不是。
婉芙满意地看着剩下宫人变幻的神色,捏着帕子擦去手心沾染上的脂粉,“本宫累了,不打扰应嫔的雅兴。”
浅底金纹的绣鞋踩到台阶上,婉芙视线看去,就瞧见了台阶上刻意留下的珠子,她冷下眼,指尖在千黛手心中点了两下,千黛了然,不动声色地把主子护到一侧。
紧接着,后面跟随的宫人踩到珠子上,不慎地接二连三地从上面摔下来。
下面的宫人痛呼惨叫,先摔倒的宫人最先捡起脚下的珠子呈给婉芙,忍着痛意,跪道:“主子恕罪!奴婢们绝非有意惊扰主子,是这几颗珠子绊了奴婢们!”
“应嫔,你这是什么意思!”婉芙下意识扶住肚子,冷冷地看向应嫔。
应嫔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她不会那么蠢,用这般简单害人的法子,江婉芙在她面前出事,皇上怎会怀疑不到她身上。她现在没了圣宠,没了同心结,万事都要小心。
“什么意思?”她冷笑,“难道不是泠婕妤故意拿珠子嫁祸给我?”
婉芙好笑,“本宫嫁祸给你?若非本宫早一步看见,岂不是如你小产那日一般!”
“既然应嫔不认,那本宫就让皇上过来!岁禾,去请皇上。”
被点了命的宫人立即福身,脚步匆匆地赶去乾坤宫。
应嫔捏紧了帕子,人证物证具在,她算是看明白,江婉芙今日架势,是势必要处置了自己,防止她生产时,自己给她使绊子,真是唱得好一出栽赃嫁祸!
“不是本宫所为,本宫绝不会认!”
婉芙打量着应嫔急于辩解的神色,看起来并非作假,想来应嫔也不会用这般明显的法子算计她。既然不是应嫔所为,那会是谁。婉芙捻着手中的珠子,忽然想起前不久找过她的楚嫔。
她抿起唇,如果不是她警觉,方才极有可能真的摔下去。楚嫔这倒底是要帮她,还是要害她。
……
坤宁宫
楚嫔剥了两个葡萄,放到托碟中,呈到皇后面前。
“这葡萄甜而不酸,泠婕妤如今喜酸,是没有这口福了。”
酸儿辣女,楚嫔这句话的意思惹人探寻。
皇后合上佛经,“本宫以前耽于礼佛,没注意到后宫里走楚嫔这般的聪明人。”
楚嫔笑而不语,“嫔妾愚笨,不懂后宫里的争斗,只想抚养好怀安公主,得个体面。”
她话头一转,掩唇道:“不知娘娘听说没有,左相一事过去后,皇上严查左相党羽,这么一查,倒真查出不少别党的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流。党派之争,左相没落,皇上制衡权位,又怎能让另一方逍遥快活。”
“应嫔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皇后姑母是当今太后,母家为国戚,这种事,怎会不知。
手边的茶水凉透,楚嫔没坐多久,请身告退。皇后抚着佛经磨损的一角,“温修容的病,还没好么?”
自打赵妃降为贵人,幽禁冷宫,温修容借口染了风寒,没再来过坤宁宫。
梳柳轻摇了下头。
皇后微微一笑,“温修容倒是个重情义的。这颗棋子既然不能为本宫所用,本宫也不想白白便宜了泠婕妤。”
“娘娘的意思是……”梳柳上了一盏温热的茶水。
皇后指腹点着杯沿儿,“楚嫔既然来找本宫,本宫又怎能让她失望?”
……
李玄胤正在乾坤宫批阅奏折,他冷眼看着呈上的请奏,左相一倒,齐伯侯一党就开始跃跃欲试。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没做出任何实事,竟敢奏请京调!
殿外,陈德海听匆匆而来的小宫女传完话,哪敢耽搁,转身就进了内殿通禀。甫一进去,御案上的奏折直朝他飞过来,打得三山帽倏然滚到地上。
陈德海忙不迭跪下身,“皇上……”
李玄胤掷了笔,冷睨向他,“何事。”
隔得老远,陈德海就感觉到了皇上心情不大好,不知又是前朝哪个大臣上了不知死活的折子。他暗叹倒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事。
陈德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再不敢多看,一五一十地重复了那小宫女传的话。
果不其然,他说完,脖颈霎时生出一片凉意。
李玄胤冷冷扫了眼陈德海,“去御花园。”
……
婉芙站得久了,重新坐到圆凳上,不紧不慢地捻着手里的圆珠。
听到圣驾到了动静,才盈盈起身,眼里自然地挤出泪水,半是委屈,半是害怕地提起裙,扑向走来的男人。
应嫔冷眼看着婉芙做戏,她以前从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可是现在她才知道,皇上并非不喜欢看见女子哭,而是全看那哭的人是谁。
她看着皇上无奈地抱住怀中的女子,柔声低哄,心头仿若在滴血一般,曾经皇上对她的所有柔情,而今全部给了另一个女子。
应嫔闭了闭眼。
李玄胤看着婉芙大着肚子急匆匆朝他扑过来,一阵心惊肉跳,头疼地将人抱到怀里,拍了把婉芙的前额,“月份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小心!”
“嫔妾不管,皇上的孩子今日险些没了,皇上要给嫔妾做主!”婉芙腻到男人怀里,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站得久了,身子本就受不住,唇瓣渐渐退了血色,这般,倒好像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拇指的扳指,摸过怀中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脸色淡下,掀起眼皮,朝应嫔掠了瞬。
就是这一眼,仿若一把锋利的刀,扎得应嫔心口鲜血淋漓。今日的事,不管是不是她做的,皇上不会相信她的话,只会为江婉芙出头。
“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问的是谁,不言而喻。
婉芙没开口,随意指了个伺候的宫人,“嫔妾委屈,皇上让嫔妾的丫头说吧。”
那小宫女正是从台阶上摔下来,最为狼狈的一个,手心磨破了皮,发簪掉到地上,几缕碎发垂到了肩侧,她扑通跪下来,哭声道:“求皇上为主子做主!”
“奴婢今日跟着秋池姐姐去内务府领冰盆,经过御花园,并没瞧见应嫔主子,应嫔主子直接叫住奴婢,张口就说秋池姐姐无礼冲撞,先是掌掴秋池姐姐,紧跟着又让奴婢回昭阳宫给主子传话。主子有孕在身,劳心这些琐事,万一动了胎气,岂不是得不偿失!奴婢苦求应嫔主子放过奴婢,应嫔主子却扬声必要主子亲自来领人。”
“奴婢没法子,只得回去请主子过来。主子将秋池姐姐领了回去,谁知应嫔无声在台阶上放了珠子,企图让主子滑倒小产!”
“幸而主子无事,不然奴婢就罪该万死了!”
袖口被人扯了下,李玄胤低眼,怀里的女子仰起脸蛋,伸出纤细的指尖,委屈巴巴指向后面脸颊红肿的宫女,“皇上封了嫔妾婕妤的位份有什么用,她们半点不怕嫔妾,说打就打,还企图让嫔妾小产,谋害皇上和嫔妾的孩子!”
李玄胤指腹抚去婉芙眼尾的泪珠,抬眸看向应嫔,脸色冷淡如冰,“无故责打宫人,谋害龙嗣,你可认?”
应嫔愣了下。
她望向眼前的男人,只觉陌生,她挺直了脊背,抱着最后一分期许,“倘若嫔妾说,嫔妾没想过要害泠婕妤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可信?”
“你叫朕如何信你?”李玄胤漠然地看着她,“你做过那么多错事,叫朕如何信你!”
“皇上,奴婢以性命起誓,这些珠子真的与主子无关,主子没想过要害泠婕妤啊!”青蕖跪下身,苦苦哀求,“主子就是从台阶上摔下来以致小产,主子怎忍心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其他的嫔妃。”
“求皇上相信主子,主子真的没有做过……”
应嫔心里已经凉了下去,她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不管今日她有没有错,皇上都会偏袒江婉芙。因为江婉芙怀了龙种,因为她一直以来,自始至终都在针对江婉芙。
她想不通,台阶上为何会被人放了珠子。恍然间,她忽地记起,今日在御花园,是楚嫔与她提起,去内务府领冰盆时,遇见了昭阳宫的人。
“泠婕妤可真是好命,分明用得了冰盆,身子无恙,还能求得皇上免她去坤宁宫的问安,这等恩宠,真真是叫我艳羡。”
应嫔回神,心头陡然翻出一股恨意,她掐紧了手心,是这两个贱人联手,有意算计她。
第90章
应嫔最终被幽禁在朝露殿, 无圣令,不得出宫。
婉芙站得久了,累的不行, 身子无力地半倚靠到男人怀里, 她委屈地咬住下唇,“嫔妾累了。”
还有四个月生产,她这一胎养得好, 肚子大的完全遮住了两条小腿。李玄胤头疼地压了压眉心, 他岂非看不出来,应嫔纵然有错, 这女子在其中也是动了几分心思。
李玄胤垂下眼帘, 怀里的人脸蛋消瘦,额头沁出汗珠,恹恹的没个精神。罢了,总归是没出大事,她怀着身孕,理当谨慎,有些小心思也不为过。
回了昭阳宫, 婉芙从銮舆上下来,她暑热得难受,颠簸一路,终于踩到地上, 再忍不住,干呕一声,腹中的秽物都吐去了出去。
李玄胤沉下脸, 过去扶住婉芙,“难受?”
婉芙很难受, 腹中翻江倒海,脑子晕乎乎的,四肢酸软,提不起劲儿,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孩子生出来,免得折腾她。
她眼眶里挤出泪珠子,可怜兮兮地看向男人,吧嗒吧嗒,泪水断了线般流下来。
“皇上,嫔妾好难受……”
纤瘦的身量挺着一个大肚子,惨兮兮地站在那,泪眼婆娑地望向他,李玄胤当即心疼得不行,扶住婉芙的腰身,将人搂在怀里,见她又要吐,也没嫌弃避开,一下一下给她抚着后背,沉脸看向伺候的宫人,“愣着干什么,主子吐成这样,还不快去传太医!”
那宫人忙不迭跑出去,脚下险些绊倒在门槛。
千黛不忍,上前道:“皇上,时值盛夏,主子暑热难耐,不止吐得厉害,夜里经常难受得整宿睡不着。”
闻言,李玄胤眉头紧紧皱起,想训斥一句,见她吐成这样,哪还狠得下心。
“胡闹,这么难受怎么不跟朕说?”
婉芙虚脱地伏到李玄胤怀里,“皇上忙,嫔妾不想让皇上担心。”
李玄胤一时无言,觉得这人太笨,后宫嫔妃,但凡有了身孕,恨不得一日跟他诉几回孕中的苦楚。偏偏这人,该委屈的时候,又要把这些委屈都藏起来。她难道不知,自己有着身子,去乾坤宫递个话,他就能软下心,过来看她。
他抚住怀里女子眼尾的泪渍,低下眼,“先帝在时,入夏习惯去行宫避暑。今年确实酷热,朕命人收拾收拾,过几日搬去行宫。”
……
圣驾到坤宁宫时,皇后神情恍惚,她已经不记得,皇上有多久没来见她了。
大皇子在书房中习字,听到父皇到了坤宁宫,眼睛一亮,撂下笔,就跑了出去。跑到廊庑下,大皇子陡然停住脚步,后面伺候的小太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去了台阶下。
“母后嘱咐靖儿在父皇面前要稳重,要有储君之风。”
大皇子自语过,捋平衣襟的褶皱,看了眼冒冒失失,跌落在地的小太监,对他很是不满,“你去收拾干净再来伺候我。”
内殿,皇后领着大皇子做过礼,吩咐宫人去煮热茶。
李玄胤坐去临窗窄榻,大皇子拿着写好的习字走过去,“父皇,先生说靖儿的字有进步了。”
大皇子年岁虽小,却心性稳重,天资聪慧,若无那些事,李玄胤是极为看重这个儿子。
他接过那两页习字,笔锋出入有力,虽稍显笨拙,但在同龄人中已甚是出色。
李玄胤并不吝啬夸赞,“靖儿的字大有进步。”
大皇子得了父皇的赞扬,脸上露出喜色,有些孩童稚嫩青涩的羞赧。
皇后看着这一幕,指尖微动,亲自过来上茶水,“靖儿刻苦,有时臣妾都不免心疼。”
“靖儿喜欢读书,靖儿不苦。”大皇子坚定地摇摇头,“父皇曾经对靖儿说,既然出身皇室,就要不恁败弃,心怀天下,靖儿始终铭记在心。”
李玄胤扬起笑,欣慰地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赞道:“靖儿类朕,甚有朕当年模样。”
大皇子回了书房习字,皇后将这月的宫例呈到凭几上。
大皇子离开,李玄胤脸色就淡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拨弄拇指的白玉扳指,气宇从容,是独属于帝王的威仪。
“你把靖儿教得很好。”
皇后敛眼,眸中闪过一瞬的晶莹,她温笑道:“靖儿聪慧,勤学刻苦,臣妾出身内院,并没教过什么。”
李玄胤翻过宫例一页,就没再去看,“朕打算后日迁去行宫避暑。”
闻声,皇后一怔,很快便将这抹诧异敛去,“先帝在时,喜去行宫。皇上御极后,就废了这个惯例,今年皇上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行宫?”
李玄胤眼底稍有柔色,虽是很快闪过,但皇后还是察觉到,她些许失神,能让皇上破例,费上一番心思的人,除了昭阳宫主位,还能有谁。
听到皇上开口,她不是怀疑,而是确信。皇上在她面前,从不遮掩对后宫嫔妃的态度。
“泠婕妤有孕苦热,行宫清爽,去住一段日子,也好让她不必那么难受。”
李玄胤稍顿,掀起眼,“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指尖轻动了下,脸上依然挂出得体的笑,“后宫皇子接连夭折,如今只有泠婕妤一人有孕,自是要看护好。”
李玄胤点点头,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疑。皇上的意思,有谁能敢说一个不字。
皇后心底怅然,开口道:“靖儿还要读书,臣妾留在后宫操持,照顾靖儿,不如让庄妃妹妹跟着皇上去行宫,协理后宫事务。”
李玄胤早有这个心思,“温修容染疾,去行宫养养,于身子有益。”
温修容要跟去,在皇后的预料之中。皇上重视泠婕妤这一胎,这般大动干戈,又怎会让她从中出错?
“怀安公主年岁小,想来也受不住暑热,皇上不如把楚嫔也带去。”
李玄胤抬起眼,沉沉的黑眸让皇后心头一滞,她微不可查地攥紧了帕子,就听男人道:“怀安红疹未退,突然住到别的地方,难免哭闹。”
“楚嫔与你交好,留她在后宫照顾怀安,也好陪你说说话。”
皇后蓦地退了一步,跪下身,“皇上,臣妾……”
李玄胤拂手,拦住她接下来的话,撂了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泠婕妤心性纯善,她不会与你争什么,再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圣驾出了坤宁宫,皇后屈膝福身,恭送銮舆内的帝王。
“母后,父皇什么时候会再来?”大皇子眼巴巴看着父皇离开,眼里亮出的光渐渐熄灭。
皇后抱住儿子,心头发酸,江婉芙真的不会与她争吗?江婉芙那么得宠,她甚至想不到,如果江婉芙生下的是皇子,她的靖儿该怎么办?
她怎能忍心,让靖儿可怜委屈地去跟一个妾室生的孩子争抢宠爱。她的儿子是嫡长子,是该继承这天下的嫡长子,她不甘心,她绝不甘心。
……
行宫在京城东郊,坐马车要赶上大半日的路。
婉芙被请去了最前头的帝王倚仗,她一进去,就窝到了男人怀里,小脸皱巴巴的。
“还难受?”李玄胤搂住怀里的人,指腹摩挲着婉芙的侧脸,那张脸蛋好不容易养出的肉全都掉了下去,巴掌大的小脸甚是可怜。
婉芙闷闷地点头,问道:“多久能到?”
李玄胤估摸着出来的时辰,“得过晌午。”
婉芙眉心间的愁容更深了,自打有了这个孩子,就一直折腾她。
她哼哼唧唧地磨着男人,软糯的模样把李玄胤逗笑,他拉住婉芙的手,“胆儿肥了,不止跟朕甩脸子,还敢朝朕撒气。”
婉芙不悦,大抵真的是被男人宠的,腾地翻过身,理也不理身后的人,嘴里嘀咕道:“都怪皇上,嫔妾有孕遭了多大的罪。”
李玄胤无奈地牵唇,难得耐着性子,合上手中的书,环住女子的腰身,柔声轻哄,“是朕不好,朕让窈窈受苦了。”
这句窈窈,听得婉芙心神一动,她瞄了眼身后的男人,又蓦地转回神,抿唇不语。
马车过了大半日,终于赶到了行宫。路上颠簸,婉芙骨头快散了架,李玄胤亲自抱她下马车,又把人抱去了行宫寝殿。
这般的宠妃待遇,随行的人装死似的低下脑袋,不敢说话。
……
婉芙闷在寝殿里睡了半日,到晚间千黛叫醒她,端上了清粥小菜,还有一碗浓浓的药膳。婉芙怕苦,但知道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好,再苦也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行宫确实要比皇城内清凉,婉芙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些,在内殿听见流水声,多问一句。
千黛闻言,笑着解释:“主子的住处,是皇上亲自安排的,邻近皇上的金华殿,迎面就是小桥流水,潺潺悦耳,凉爽非常!”
婉芙惊讶,又问道:“皇上可给别人安排寝殿了?”
“你当朕有多闲,要挨个伺候?”
不等千黛回话,一道男人入耳,婉芙抬眸,便见李玄胤从外面进来。行宫不比宫中,男人一袭圆领青竹长袍,敛去玄色的深沉,颇有翩翩公子风度。
李玄胤挥退宫人,坐到床榻边,这女子没个良心,当他是什么,谁都能由他亲自照顾?
“嫔妾就是随便问问。”婉芙脸蛋上扬起笑容,讨好地窝进男人怀里。
李玄胤冷哼一声,这人什么德行,没人比他清楚。他把人扒拉开,“安胎药吃了么?”
婉芙乖乖地点头,刚净了面,擦过身子,那张小脸清亮明媚,一双乌黑的眼珠看着他,红唇浅笑,明黄的灯火下,泄了一室温柔。
李玄胤喉头轻滚,捻紧了扳指,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朕让人搭了戏台子,明儿个唱那出你最爱听的楚宫秋。”
婉芙一喜,也不管男人厌烦,樱桃般的红唇吧嗒亲到李玄胤侧脸,“皇上待嫔妾真好,也不枉嫔妾为给皇上生孩子,受了这么多罪。”
李玄胤轻嗤,指腹点着婉芙额头,“给朕生孩子?”
“江婉芙,你还知不知道羞耻。”
婉芙嗔道:“嫔妾怎么不知羞耻了。难道嫔妾生的不是皇上的孩子,还是别的男子的嘛……”
“闭嘴!”李玄胤气得眉心突突直跳,她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生的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光是想想,他就气得冒火,她要是敢给别人生孩子,他定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婉芙意识到放肆过了头,像是被男人吓住,捂住嘴巴,不敢再胡言乱语。
李玄胤捏捏她的脸蛋,“朕看你睡饱了,敢这么气朕。”
婉芙隐隐察觉不妙,正要缩回榻里,被男人抓过来。
她那双养得白白嫩嫩的柔荑,又一次失了清//白。
……
行宫内有先帝留下的旧戏台,宫人提点收拾妥当,婉芙进了戏园子,被引进视野极佳的主位。
名角儿进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婉芙对听戏没多大兴趣,只是喜欢楚宫秋里才子佳人的姻缘戏码。
唱到一半,远远地传进嘈杂的人声,婉芙不耐地蹙起眉,传话的宫人犹犹豫豫进来通禀,“泠主子,是宫里几位主子结伴而来,要陪主子一同听戏。”
是陪她听戏,还是为了别的,婉芙心里有数。
她招来秋池,“去金华殿看看皇上忙吗?不忙就说我身子不适,请皇上来戏园。”
秋池跟了主子这么久,一下就明白主子的意思,她抿唇好笑,应下吩咐出了戏园。
婉芙这才对传话的宫人道:“本宫一个人看确实无趣,让她们进来吧。”
到行宫的嫔妃都是李玄胤亲自点的人,在后宫里安安静静,没什么心思。
她们一入院,就瞧见了坐在主位,挺着孕肚的女子。乌黑的云发用一根梨花碧玉簪斜斜挽起,眉眼似娇似媚,惹人痴神,即便有孕,也不过是多了分少妇的余媚,姿容甚至比往昔还要娇俏。谁人不知后宫里如今圣眷优容的泠婕妤,便是当年的应嫔都不遑多让。
众嫔妃见礼。
婉芙随意给她们指了位子落座,眼皮子只懒懒地掀了一下,通身的宠妃气度。
即便是如此怠慢,嫔妃们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坐到后面,抚着发鬓,翘首以盼。她们来这可不只是为了陪泠婕妤听戏的。泠婕妤在这,想必皇上处理完政务,也会过来。
李玄胤进戏园时,一眼看见园内的莺莺燕燕,微皱起了眉。
他拂袖入内,见到皇上,嫔妃们脸上登时冒出了亮光,含羞带怯地见礼。
婉芙扶着千黛起身,李玄胤看这人大着肚子极不方便地要向他做礼,立即走过去,扶住婉芙,“你身子不便,见到朕不必行礼。”
私下婉芙可从没这么守规矩过,这规矩是给谁做的,不言而喻。婉芙偷偷眨了眨眼,李玄胤失笑,由着她这点儿小心思。
后面跟随的嫔妃脸色就难看了许多,她们本就是奔着皇上来的,结果皇上不仅只顾着泠婕妤一人,甚至一眼都不看向她们。便是这用上几个时辰画的妆容,都是白费徒劳,皇上一心都在泠婕妤身上。
楚宫秋的戏码极为精彩,有人却看得食不知味,一曲唱罢,婉芙坐得有些累了,央着李玄胤要回去休息,李玄胤哪会不依她,领着人就出了戏园,剩下的嫔妃面面相觑,宫人心惊胆战地过来问话,“主子们还想看什么?”
其中脾气最不好的嫔妃,劈手把那单子砸回小太监身上,“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婉芙倚着引枕听秋池绘声绘色地说梨园里的趣事。
“分明是皇上为主子设的园子,总有人自以为是,以为人人都是主子不成?”
婉芙搅着酸梅汤,刚要再喝一口,就被千黛拿开,“主子一日只能喝小半碗,剩下的不能再喝了。”
婉芙十分不悦,为了孩子好,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手让千黛拿出去。
珠帘掀开,婉芙以为是千黛回来了,合着眼懒洋洋道:“我突然想吃蹄花了,让膳房晚膳做两盘蹄花。”
紧接着听见女子轻柔的笑声,“还是行宫的山水养人,泠姐姐到了行宫,身子就大好了。”
婉芙掀起眼,瞧见进来的温修容,还有她身边跟着的小团子。
小团子长得快,一晃数月,竟这般大。
秋池给婉芙腰背后垫了引枕,婉芙坐起身,“你倒是难得来看我。”
温修容委屈,“皇上日日伴着姐姐,我要想来看姐姐,难不成要把皇上赶走吗?”
少见温修容打趣,婉芙弯弯唇角,不理会她。
“泠婕妤肚子里是有小娃娃了吗?”顺宁扒拉着床榻,伸出小手,好奇地摸向婉芙的肚子。
婉芙笑着逗她,“是呀,熙儿想要小妹妹还是小弟弟?”
顺宁小小的脑瓜似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她纠结一番,最终仰起脸,看向婉芙,“熙儿都想要,泠婕妤可不可以给熙儿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婉芙刮她鼻尖,“贪心的小丫头。”
顺宁努努鼻子,“熙儿才不贪心,熙儿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温修容把顺宁带回身边,顺宁拉了拉温修容的衣袖,“阿娘,父皇在哪,熙儿为什么没有见到父皇。”
小小的人左右张望一番,没见到父皇,小脸垮下来,很是失落。
温修容哄着顺宁,脸色却是一变,“谁又在公主耳边嚼舌根了?”
今日是顺宁拉着她要来看泠婕妤,她本以为顺宁只是好奇,原来是听说了皇上经常来这,才闹着要过来。
伺候的宫人心头一颤,战战兢兢地跪下身,温修容冷下眼,“下去领罚。”
待宫人退出内殿,温修容歉意地对婉芙道:“我也不知熙儿是这个想法,姐姐别见怪。”
婉芙摇摇头,她哪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皇上政务多,单她一个还顾不过来,难免疏忽了后宫别的子嗣。
“皇上午前要面见朝臣,商议政事,后午申时在金华殿批折子,你那个时辰带着熙儿过去吧。”
温修容一怔,牵着顺宁起身,真切道:“多谢姐姐。”
……
婉芙这一胎到了七个月,整个人愈发惫懒,她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心中五味杂陈。
千黛端着午膳进来,婉芙摆了摆手,并不想吃。她近来食欲很差,前几日为了孩子,勉强吃下小半碗的粥,今日一口都不想吃。
“膳房做了主子最爱吃的蹄花……”
“不吃。”婉芙打住千黛接下来要劝的话,歪到床榻里。
听到脚步声,千黛回头,看见进来的皇上,她正要福身,李玄胤抬手让她出去。
“想吃什么?朕再给你找厨子做。”李玄胤坐到床榻边,拂开婉芙脸颊的碎发。
婉芙回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男人,她眼睫颤了下,依偎到男人怀中,闷闷地不高兴,“嫔妾吃不下。”
“身子不适?朕去给你传太医。”李玄胤掌心抚着婉芙的高高隆起的孕肚,她这一胎养得实,七个月像八九个月一般。
婉芙眼泪吧嗒掉下来,“嫔妾不是身子不适,嫔妾只是害怕……”
她想到阿娘生她的艰辛,想到温修容,许婉仪的九死一生,想到应嫔小产的痛苦,越是到那个日子,她就越发恐惧。
她仰起脸,眸中有无助的迷茫,“皇上,嫔妾不会死吧。”
“说什么胡话!”这人没半点忌讳,李玄胤瞬间沉下脸,神情从未有过的肃然,“有朕在,朕不会让你出事。”
婉芙哭得累了,在男人怀中合眼睡去。陈德海犹豫地进来,李玄胤掠他一眼,触到皇上眼色,陈德海噤声,不敢打扰。
李玄胤垂下眼帘,怀里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他轻抚过这人的侧脸,敛眸出神,在她之前,他从未真正考虑过女子生产的安危。
蒲扇般的睫羽轻颤了下,李玄胤收了手,指腹捏紧了扳指,不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出事。
李玄胤托着婉芙放到床榻里,站起身,拉过衾被盖到她身上,最后看了眼安睡的人,转身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婉芙掀起眸,无声地抚过孕肚,许久,才安然入睡。
……
若非有要事,陈德海也不会贸然进来打扰皇上和泠婕妤。豫北王从梧州回来,确实查到了些隐秘,不仅事关盐属,竟然有人敢暗地铸造假银,在各州流通,且这假银数量庞大,不知已经流通了多久,陈德海默默远离皇上,免得被皇上迁怒。
果不其然,陈德海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等皇上震怒完,小心翼翼地去捡地上碎掉的茶碗。
“此事全权交由你一手查办,但凡牵涉者,朕绝不姑息!”
“臣弟领命。”
李玄昭低头正欲退出殿,李玄胤忽然抬手,叫住他。
“皇兄还有何事要交给臣弟?”
殿内的男子恭恭敬敬地站着,因数月的奔波面上染了些许风霜。
李玄胤看着他,轻捻扳指,平静道:“你也老大不小,待你从梧州回来,朕打算给你指婚。”
“倘若你看中了布衣出身,朕为祖上赐爵纳官。倘若是看中了朝中世族,朕便为她母族赐丹书铁券。朕身边只有你一个棠棣,不论你看中了谁,朕都会抬高那女子的母家,不算辱没了你的皇室出身。”
半晌,李玄昭迟迟没有开口,殿内诡异的寂静。
陈德海觑着皇上渐渐沉下的脸色,心头一颤,不明白这么好的事儿,豫北王怎么反而没有半分喜悦。他着急提醒道:“王爷,皇上问您话呢,您快说啊!”
李玄昭双拳紧握,似是极力压制着什么。须臾,他抬起头,卸了力般,嘴边浮出一抹苦笑,“皇兄,臣弟只想问一句,不论臣弟看中了谁,您都会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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