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皇子忽然呕吐不止, 坤宁宫上上下下已乱成一团。大皇子是嫡长子,不出意外,就是来日的储君, 皇后娘娘再三叮嘱要精心伺候, 大皇子有了好歹,他们焉有命在!
赏梅宴匆匆落幕,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 在座的嫔妃都捏紧了帕子, 似是提着心弦般,跟去坤宁宫探望。大皇子在宫里的地位毋庸置疑, 虽说泠贵妃也养着一个皇子, 可毕竟是庶出,又是次子,身份地位与大皇子根本没法相比。
婉芙也在沉思着这桩事,皇后闻言的惊惶急切并非作假,皇后主持六宫多年,唯有在大皇子出事才会显出几分慌乱。如果不是皇后有意所为,那便只剩两种可能了, 要么是应嫔,要么是刘宝林。
众人方到坤宁宫,太医提着药箱已经匆匆赶来。
一入殿,就听见内殿里稚童作呕的动静, 吐了这般久,腹中只剩下些汤水,痛苦得作呕声, 听得人心头发紧。
皇后面容看似镇定沉稳,微乱的脚步却透出了她的惊慌, 她扶着梳柳入内殿。李玄胤进去看了一眼,稍许,一言不发地回到殿中,脸色沉沉。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大皇子?”
坤宁宫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陈德海不敢瞧皇上的脸色,也知皇上现在是极为震怒,大皇子再不受宠,也是皇上的儿子,呕成这样,做父亲哪有不心疼的。
贴身服侍大皇子的小太监抖着身子爬出来,额头豆大的汗珠还没落下,“回……回皇上,大皇子在府学还好好的,就回了坤宁宫,忽然腹中不适,饮了两盏温水,开始作呕,皇上饶命,奴才实在不知啊!”
那小太监砰砰磕头,一脸畏惧惊骇的模样确实做不得假。
太医诊过脉,写了副方子,急快地吩咐宫人去煎药。接着,又查看了大皇子近日的饮食,心中有了判断,走出内殿,躬身开口,“皇上,臣怀疑大皇子骤然生出红疹,呕吐不止,是过敏所致。”
过敏?
嫔妃们狐疑地面面相觑,婉芙微怔,恍然明白过来,有些病症,是娘胎里就带着,大皇子有的,其生母极大可能会有,大皇子既然有过敏病症,那她的生母……
原来应嫔打得是这个算盘。
婉芙静静敛眸,不参与这事,毕竟如果应嫔真的能借此扳倒皇后,证明大皇子是她所生,对自己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皇上喜欢福儿,大皇子失了嫡子的名分,能与福儿相比的,也就一个长字。
早在之前,婉芙就调查过此事,故而她能猜出些缘由,但别的嫔妃就没她这么多心思了,还以为大皇子得了什么要命的病症,或者是受人迫害中了毒,原来只是过敏,便没了方才的紧张在意。
李玄胤捻了捻扳指,朝内殿看了一眼,“大皇子现在如何?”
太医回道:“臣开了副方子,大皇子尽快服下,就能止住腹呕,再连服五日,身上的疹子就能慢慢消退。”
李玄胤略点了头,未再多问。
嫔妃中有一人拧起了眉,小声地开了口,“宫人是怎么伺候的,大皇子对何物过敏都不知,害得大皇子呕吐不止。”
皇室子嗣,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会轻易让人知晓,得了把柄,因此,太医不敢说出大皇子是对何物过敏,只是这嫔妃闻完话,倒吓得伺候的宫人愈发战战兢兢,顿时乱了手脚,“回皇上,大殿下今日饮了以前不曾饮的西泉甘露,那西泉用桂花泡过,或许大殿下正是对桂花过敏!”
“是奴才疏忽,奴才疏忽,求皇上饶过奴才吧!”
婉芙蹙起细眉,不知那嫔妃和这个小太监是真不聪明,还是故意为之,应嫔入冷宫三年,又被幽禁朝露殿半载,在后宫里竟还有助她的人手?
宫人都这么说了,太医也只能硬着头皮,“臣也怀疑,诱使大殿下过敏的正是桂花。”
李玄胤沉着眼,问殿内跪着的宫人,“大皇子今日为何会饮西泉甘露?”
帝王震怒,吓得宫人们头垂得越抵,脸上直接没了血色。
这些人里,伺候大皇子的祁嬷嬷忽然站出来,满脸是泪,抽咽不止,“是奴婢所为,奴婢实在不想再欺瞒下去,大殿下聪慧机敏,奴婢实在不想让大殿下与其生母两相分离,见面不识!”
祁嬷嬷的话证实了婉芙心中猜想,果然是应嫔所为。旁人不比婉芙知道得多,闻言都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这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大皇子难不成不是皇后所生,而是皇后从别人那儿抱过来的?
皇上御极后,起初后宫的嫔妃算不得多,加之皇上早先忙于政务,子嗣并不繁盛,新人不知,老人却想起,与皇后同时有孕的应嫔,皇后在生产那日,正赶上应嫔早产,难道大皇子的生母,其实是应嫔?
仿佛发现了惊天秘密一般,嫔妃们捂住了嘴角,惊愕今日一个小小的赏梅宴,竟生出了这般大的事。
接下来祁嬷嬷的话更加断定了她们的猜想,“皇上可还记得,重华宫的应嫔主子,也对桂花过敏。”
“奴婢为皇后娘娘隐瞒了这么久,就想着应嫔主子有了身孕,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可如今奴婢听闻应嫔主子受了风寒,身体抱恙,终日郁郁寡欢,实在不忍心看大殿下母子分离,才使出了这个法子!”
“大皇子是本宫亲子,岂能容你一个奴才言语挑拨,放肆污蔑本宫!”皇后从内殿出来,面容端庄雍容,看不出分毫的不妥。
她回过头,请身道:“皇上,是臣妾管教不严,才让这奴才生了异心,靖儿吃过药,症状已稳,这奴才就交由臣妾处置。”
李玄胤平静地看着她,摩挲着扳指,并未开口。
殿内蔓延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嫔妃们鹌鹑似的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
婉芙站在嫔妃之中,离高位的男人不远,可即便圣宠如她,也看不清男人此时幽沉的眼中,藏着的是怎样的情绪。大皇子究竟是谁的孩子,皇上心里知道么?
殿门打开,太后扶着伺候的嬷嬷,从外面进来,“哀家听说,靖儿作呕不止?”
太后入殿,嫔妃们福身做礼,李玄胤敛了神色,上前去扶太后,“母后不必担心,靖儿吃了药,现下已经无事了。”
闻声,太后这才落了担忧,拍了拍李玄胤的手,“哀家知道你忙着朝政,分身乏术,但靖儿也是你的儿子,得了空就来看看靖儿,给他的诗书御术指点一二,如此,也不至于让靖儿接二连三的出事。”
李玄胤脸色淡淡,“母后训诫,儿子知道了。”
太后叹了口气,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会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在哪,不必猜也知晓。
待太后落了座,皇后敛衣跪身,泪意盈盈,愧疚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是臣妾没看顾好靖儿。”
太后脸上的平和淡了下去,“靖儿出事,自然与你这个生母脱不开干系。待靖儿痊愈,就到哀家的寿康宫,哀家照看些时日,你留在坤宁宫思过。”
“谢母后责罚。”皇后拭掉眼角的泪意,垂眸谢恩。
太后视线落到跪着的祁嬷嬷身上,眼底闪过漠然,“胆大妄为谋害龙嗣,污蔑上位,两个罪名,足以要了你的脑袋。”
祁嬷嬷身子抖了下,却依旧抬起眼,不卑不亢地与太后对视,“太后娘娘,大皇子的生母是谁,想必太后娘娘最为清楚。太后娘娘想让何氏坐稳中宫的位子,不惜为皇后娘娘抢夺旁人的孩子!太后娘娘礼佛,可有半分的悲悯之心!”
太后没有被嘲讽的震怒,她笑得慈悲温和,“旁人的孩子?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龙嗣都要尊称皇后一声母后,应嫔是罪嫔,谋害龙嗣在先,留她一命已是皇室恩德,有何资格去抚养龙嗣?”
“哀家念你是大皇子乳母,因受人挑唆闹出今日之事,小惩大诫,择日去佛音寺为大皇子祈福。”
“母后。”李玄胤打断了太后的话,“儿子认为,龙嗣之事为大,此事应当查明。”
“皇帝!”太后不赞同地皱眉,“你是要忤逆哀家吗!”
“儿子不敢忤逆。”李玄胤冷淡地扫了眼众人,“都出去。”
即使皇上不下令,这情形嫔妃们也不敢再多待,这种事多听一句,就是掉脑袋的下场!
当年应嫔早产,皇上不可能不会怀疑,却到今日才要查清,这是为了什么,婉芙捏紧帕子,竟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没多加停留,默默退出了殿。
殿内,皇后捧了盏热茶,放到太后手边,她平和地福过身,“母后,靖儿过不久就该醒了,臣妾进去照看着。”
太后点过头。
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李玄胤拨着玉戒,“儿子知道,近日朝臣上奏的立储之争,不止有皇后的手笔,也有母后在暗中操纵。”
太后眼神有几分闪烁,她捏住了佛珠,平淡道:“靖儿为嫡长子,储君之位,他当得。更何况,不止有哀家和皇后,泠贵妃,就从未想过为她的儿子争一争么?”
“泠贵妃是否争过,料想母后比儿子清楚。”李玄胤毫不躲避太后的眼光,那女子做过什么,他最是清楚。
太后哑然无声。
她到了如今的位子,为保何家,前朝怎会没安排自己的人手。因此,她反驳不出一句。前朝与后宫,当今要比先帝处置得好得多,她这个儿子是个好皇帝,在这一点,她从未有过怀疑。
泠贵妃确实要比后宫别的嫔妃要聪明懂事,即便舅舅是前朝重臣,也很少去有牵扯,就是那立储之事,她也没去给前朝通信。若非因皇帝待她太过特殊,已超越了帝王对后宫嫔妃应有的眷宠,她会喜欢那个机灵的丫头……
李玄胤眸色沉沉,母子之间,不知何时早已有了疏离。
他平静地开口,“在母后和皇后为靖儿争储君之位时,母后是否为儿子想过儿子案牍的劳苦。国之大事,儿子要考虑的不止有储君。”
李玄胤顿了下,脸色愈发寡淡,“后宫嫔妃之多,能让儿子生出欢悦的,唯有泠贵妃一人。泠贵妃确实心思不纯,可至少,她比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待儿子都要真心妥帖。”
“皇后贪慕权位,因何氏姓氏,当初能求着母后嫁于朕为正妻,皇后待朕如何,朕清楚,母后也清楚。朕是母后的亲子,但母后急于何家之利,早已胜过了朕这个儿子!”
“母后现在还觉得,朕不该宠着泠贵妃么?”
“母后现在还认为,是朕沉溺声色,而您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从未有过错处么?”
第112章
殿内久久无言, 李玄胤的话像一根刺,扎进太后心里。皇帝重孝,待她这个生母素来恭谨, 这是第一回 , 皇帝在她面前自称朕。
太后抚住胸口,良久说不出话。她怀的第一个儿子在后宫争斗中被陷害小产,这个儿子, 是她拼了性命, 生下来的。那之后,她身体孱弱无力, 调养至今, 仍旧留下了旧疾。她待皇帝,可谓是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皇后非何氏一族嫡系,她之所以力排众议,指了皇后为皇帝正妻,不是因为皇后待她有多妥帖,而是因为,她在皇后身上, 看到了她当年对权势地位的野心,皇后与她何其相似,可也因此,不受皇帝喜爱。但, 那又如何,身为皇后,要的是尊荣, 是嫡子,不必执着于圣宠。然而让她料想不到的是, 皇帝竟对一个妃子生了情。
帝王不该有情,不该有爱,她很久就教导皇帝,如何凉薄冷性,皇帝的心只能系于江山,系于黎民,系于皇室,不该系于一人身上,更不该系于女子。
以前太后从未认为过自己有错,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皇帝,为了何家,她问心无愧。而今,她才知,自己这个儿子,竟对她不满已久。
何家是她的母家,母家式微,她不能不管,皇帝是她的亲生儿子,手心手背,不论如何都会有所偏颇。
她真的做错了么?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无力地闭上眼,“皇后抚育靖儿数年,靖儿早已视皇后为生母,皇帝难道要皇后母子分离吗?”
“靖儿是长子,理当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李玄胤敛着眼,眸底微凉,这些年,他给足了何家的脸面,但何家倚仗太后,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扰得民生哀怨,若不严惩,只会变本加厉。他敬重太后,并不代表,就容忍有人动用私权。
太后看着眼前的强硬果决的青年,那双眼里,寻不到半分儿时要她哄抱的柔软。终究是她一手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
殿外,皇上与太后在里面说话,没有圣令,嫔妃们不敢离开。
皇后不在,一众嫔妃里,要数婉芙这个贵妃娘娘最为尊贵。温修容冬日畏寒,染了旧疾,没来赏梅宴。没了温修容,婉芙也找不到人说话,正是隆冬,她裹了裹狐裘披风,小太监不敢怠慢,专挑了上好的银丝炭送到婉芙跟前。
婉芙搓了搓手,衣袖倏忽叫人扯了一下,她眼光淡淡掠过去,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人群。
小春子手里提着食盒,是借由送午膳的由头,跑来的坤宁宫。他脚步匆忙,生怕误了娘娘大事。天冷,他搓了把手,小跑着上了台阶,瞧见过来的娘娘,自然地福身做礼。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坤宁宫都是皇后的人,太明显了反而惹人怀疑。两人这番,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见礼罢了。
婉芙抚过发鬓,点了点头,小春子一躬腰,侧身过去,步子刻意放慢,低语了两声。
寒风吹过,廊檐下的宫灯呜呜作响,有谁会听见这两句话。
小春子脚步匆忙地离开,婉芙摘下一只红梅,眉心蹙紧,眼眸闪过一瞬的震惊,那个太监究竟是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皇后竟然也敢做出这种荒唐之事,假使叫人察觉,就是太后也难以保住她!
“娘娘。”千黛扶住婉芙的手,察觉到娘娘手心发凉,有些担忧,将新热的汤婆子捂到婉芙怀里。
婉芙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她心头砰跳,如果此事为真,今日便可一举扳倒皇后,可倘若此事是皇后设计引她入局,届时污蔑皇后的罪名压到头上,自身难保的反而是自己。
犹疑之时,宫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人,那宫女神色惊慌,脸上有摔破的血迹,她没顾得上去擦,流着泪,扑通就跪到正殿外,“皇上!应嫔主子想不开撞了梁柱,至今昏迷不醒!奴婢求求皇上,求求皇上去见见应嫔主子!”
那宫女一身的污血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应嫔幽禁朝露殿数月,乍然听到这人,嫔妃们尚没回过神,新妃有心打听后宫密辛的,对应嫔知晓一二,这位主子,曾经在皇上心里可是毫不逊色于泠贵妃。谁叫旧爱新欢,花无百日红,旧人终究比不过新人,应嫔这才输给了泠贵妃。
大皇子身世尚不明朗,应嫔在这时候求自尽,可真是有意思了。
守在殿门的宫人拦住了青蕖,“皇上与太后娘娘相谈,不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毕竟是在皇后的坤宁宫,宫人的心思自然是向着皇后娘娘,一个废嫔的死活,有谁会去在意。
婉芙瞧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青蕖,眼眸动了下,招来千黛,手心悄声遮住双唇,低低吩咐。
众人都等着看好戏,没人注意到这处悄无声息离开的宫女。
青蕖苦求良久,殿门终于打开,逆着日光,她望着台阶上身着金线云纹玄袍,负手而立的男人,心底畏惧,身形打了个冷颤。
她按照主子的吩咐,泪水簌簌从眼眶里流下来,苦苦哀求,“主子性命危矣,主子心中遗愿,只想再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成全了主子!”
……
嫔妃们没再坤宁宫留上多久,圣驾去了朝露殿,她们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今日这事,十有八九是应嫔有意为之,应嫔想要借由大皇子复宠,再博取皇上怜惜,皇上心思何等深沉,真的会看不透么?皇上如果看透,又为何会去看望应嫔,还是皇上对应嫔真的留有旧情?
想到这,她们不由得朝婉芙多看了两眼,应嫔复宠,威胁最大的,就是泠贵妃这个宠妃。
婉芙毫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眼光,她越过众人,坐去了自己的仪仗,应嫔一心求死,她怎么能不过去看看?
后宫妃位才能有仪仗,故而,剩下的嫔妃只能眼睁睁看着泠贵妃悠哉悠哉地坐在遮风的仪仗里渐渐远去,而她们要想去朝露殿看热闹,只能受着寒风,走去重华宫。想到此,有些人又攥紧了帕子,只恨自己没有泠贵妃的本事。
朝露殿
应嫔磕破了额头,骇人的血水顺着她的脸流到脖颈,宫人抱着她的身子,吓得手心直颤,哭嚎害怕地喊着主子。
太医背着药箱到了朝露殿,一见到额头流着鲜血的应嫔,胡子抖了抖,先蹲下身去探应嫔的鼻息。
幸而,还有些余气儿。
……
婉芙下了仪仗,宫人挑开珠帘,她一入殿,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应嫔伏在男人怀里,那只手紧揪着金线的龙袍,盈盈抽泣,让人好不生怜。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男人脸色。
毕竟是曾经的旧爱,先是被夺走了一个孩子,今日又险些丧命,她要是男子,也该生出心疼。
婉芙在外站了一会儿,应嫔先看见她,似是生怯般,嫣红着眼尾,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身子,好像她有多么可怕。
婉芙笑了,应嫔的本事还是一如当年。
“臣妾给皇上请安。”
婉芙走过去,朝男人福身一拜。
低眉抬眼间,有不易让人察觉的疏离。
李玄胤转过身,看见了她,也看出了这一礼中的疏远,他指腹轻捻扳指,脸色不觉沉下来,“你过来做什么?”
听闻这一句,婉芙心头不知为何冒出了股无名怒火,若是以往,她定要耍耍性子,可应嫔在这,她总不能让应嫔看了笑话,遂压下那股怪异之感,挽出个笑,“臣妾听闻应嫔妹妹险些没了性命,心里担忧,故而过来看看应嫔妹妹可有出事。”
李玄胤听着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顺嘴,心底愈发愠恼,她这是闹什么,半句话没说上,先给他甩上脸色了!
应嫔目光逡巡着皇上的脸色,她跟在皇上身边,远比江婉芙要久,方才皇上进来,虽是过问她的病情,但她看得出来,皇上神情间有的,只是冷漠凉薄。
纵使她哭诉自己被抢走的孩子,皇上脸上也不见对她怜惜的动容。直到江婉芙入殿,那福礼声过,她看到了皇上眼里的和缓,即便新人入宫,即便过了这么久,皇上竟还这般宠着她,甚至这份宠爱比以往更深。
应嫔嫉妒这个女子,自己费尽心思想要的圣宠,她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能到手。
她攥紧了衾被,不甘地看着婉芙,“嫔妾无事,劳贵妃娘娘挂心。”
婉芙不过客气一句,本也没有真正关切应嫔,应嫔聪明,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怎会轻易去死。她忽略掉应嫔眼底的恨意,退到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皇上,大皇子是嫔妾的孩子,嫔妾那年早产,是有人故意为之,嫔妾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应嫔扯住李玄胤的衣袖,眼眶里滚下泪水,消瘦的面颊昭示着她在朝露殿数月的孤苦艰辛,她颤抖着双手,笨拙胆怯地恳求男人垂怜。
李玄胤看着床榻里的女子,没有分毫怜惜,幽沉的眸色比这冬日的霜雪还要寒凉,“故意为之?”
应嫔怔了下,她脸色微变,愈发苍白如纸,男人那双沉沉的黑眸,竟叫她陌生。
她想起了当年小产那日,她收到了表兄最后一封信,是两片干枯的梅花。她藏到了枕下,流了一夜的泪。可第二日,不知为何,那封信落到了皇上手中。
男人耷拉着一双眼皮看她,眸光寒冷到极点,“不与你的表兄联系?”
“你尚怀着朕的孩子,却又做出这种事,朕现在,还能相信你么?”
旧时今日渐渐重合,应嫔脸色煞白,喉咙哽得生疼,她拼命地摇头,泪水颗颗如线,涌出眼眶,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故意害死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会信吗?自欺欺人久了,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年她有多么痛恨入这深宫。
她不该在圣宠正浓时与表哥纠缠不休,更不该入了冷宫才开始醒悟,爱慕上眼前这个男人。
那双手被李玄胤冷淡地拂开,应嫔跌坐到床榻里,触到了男人眼底凉薄的讥讽。
“倒底是谁故意为之,你要比朕清楚。”
“那时你真的想过,留下朕的孩子么?”
第113章
应嫔瘫坐在床榻里, 青丝混着泪水黏到脸上,额头的阵痛让她神情渐渐恍惚,甚至分不清当年今日。
她自幼喜欢表哥, 可她是家中嫡女, 大选那日,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宫侍君。她不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便刻意避宠, 母亲得知后,进宫与她苦诉如今府上情境, 如果没有她在后宫的支撑, 父亲在前朝也会难做。
所以,她费劲了心思,故作冷清,只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因为这份特殊,得了皇上注意,圣宠也愈盛, 那时候,她是不输于现在的江婉芙。很快,她怀了身孕,她看得出, 当时的皇上待她甚是宠爱,如果她平安诞下那个孩子,现在她是否有何江婉芙同样的地位……
应嫔幡然醒悟, 轻晃了下眸子,望着面前的男人, 喃喃哀求:“皇上,嫔妾错了,您再原谅嫔妾最后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嫔妾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李玄胤脸色很冷,“朕已经给过你数次机会。”
“皇上,嫔妾错了,嫔妾真的知道错了……”应嫔爬到李玄胤跟前,两手紧紧扯住龙袍的衣袖,“后宫嫔妃众多,她们为名为利,爱慕虚荣,唯有嫔妾,唯有嫔妾才是一颗真心慕悦皇上,皇上为何看不到嫔妾的真心!”
应嫔眼睫乱颤,掉着豆大的泪珠,蓦地,她伸手指向站了许久的婉芙,“江婉芙为什么接近您,皇上您都明白的,她生下皇子,定要为她的儿子铺路!她爱自己胜过爱皇上,爱她的儿子胜过爱皇上,皇上您清楚,您是她手中上位的工具,您为什么要这么宠她!”
“住口!”李玄胤陡然薄怒,拂袖甩开扑过来的应嫔。
应嫔跌在了床榻里,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震怒的男人,忽而扯住唇角,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再次滚出眼眶,“皇上是恼羞成怒了吗?皇上明知道江婉芙就是这样的女子,您还愿意宠着她。”
“呵!”应嫔挑起眼尾,看向婉芙,“江婉芙,看着我如今的模样,你很得意吗?”
婉芙心底冷笑,应嫔究竟是有多恨她,事到如今竟还要挑拨离间,拉她下水。
这时候,嫔妃们结伴到了朝露殿,进殿,看见了应嫔额头缠绕的白布,满面泪痕,颇为狼狈。想当初孤傲清冷的应嫔,遇到皇上才会有几分柔婉,何时这么狼狈过,这情形倒惹人好笑。
李玄胤抬手让进来的嫔妃出去,待殿内清净下来,又不耐地看了婉芙一眼,眼底带上几分寡淡,应嫔那些话,终究起了作用,婉芙不动声色地福身,退出内殿。
稍许,李玄胤淡淡开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靖儿认你为生母,你身为大皇子生母,为国去佛音寺祈福。”
应嫔废了这么多心思,怎会甘心认下大皇子,就要离开皇宫,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应嫔摇了摇头,“嫔妾不接受,皇上给嫔妾的第二个选择呢?”
李玄胤漠然地移开视线,“嫔妃应氏,谋害龙嗣,降为采女,赐白绫。”
闻言,应嫔怔然抬眸,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天家无情,帝王无心,是她受了太多的圣宠,尚且抱着那一丝期待,以为男人待她还会有些留恋。
可,没有,全都没有!
是她愚蠢,是她贪得无厌,眼前的男人,早就不爱她了。或许,是她痴心妄想,皇上待她只有宠,从未有过爱。
应嫔在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皇上是在逼嫔妾,逼嫔妾认下大皇子,不过是为江婉芙的儿子铺路!”
“皇上为她绸缪至此,她会感激您吗?说不定心里头,江婉芙只会觉得您好糊弄,她敷衍地笑一笑,皇上就愿意为她掏心掏肺,甚至将这储君之位,也拱手相送了!”
李玄胤敛眸,深沉的黑眸中异常平静,“朕给你半日考虑。”
说罢,他抬步出了内殿。
嫔妃们聚在外面,见皇上出来,齐齐福身,皇上脸色说不上难看,可也算不上好看,平静得让人心惊。
李玄胤掠过站着的嫔妃,目光停留到婉芙身上,启唇开口,“泠贵妃伴驾。”
众嫔妃视线不明所以地看向站着的婉芙,皇上这一眼不善,不知她们晚到的空档,内殿出了什么事。
……
銮舆下摆了矮凳,宫人掀着帘子,婉芙上去时,小心翼翼地瞄向里面坐着的男人。大抵是应嫔那些挑拨起了作用,皇上现在的脸色说不上好,婉芙心底惴惴,她敛起心神,规规矩矩坐到一旁。
外面的小太监喊着起驾,却未说明要去哪。
袅袅的檀香沁入心脾,让人心安,婉芙搅着帕子,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旁边的男人骤然开口,“坐那么远,朕能吃了你?”
很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如何。
婉芙咬了咬唇瓣,磨蹭着坐到李玄胤身侧,俯身柔软地依偎到男人胸怀,“臣妾出来这么久,不知道福儿有没有哭闹。”
那双玉臂,柔弱无骨,攀附着他的腰身。
李玄胤低眼,抚过怀中人的青丝,眸色很沉,她最是知道如何让他消火,搬出福儿,便当那些事全都不存在了。
他没有说话,怀里的女子得不到回应,偷瞄他一眼,继续喋喋不休,“福儿最近已经会叫父皇了,乖乖的,不哭不闹,嫔妾小时候爱哭,福儿不像嫔妾,大抵是像皇上……”
她尾音未落,被男人钳住了下颌,双唇相贴,李玄胤吻得很重,碾着她的唇珠,不留方寸的余地。
婉芙几乎被压折了腰肢,受着这股气息,她眼睫颤得越来越厉害,那两片烫热的唇,抚过她的脸颊,到了脖颈,冬日宫中要厚,捂住了月匈前的大片肌肤,撕拉一声,婉芙下意识要去伸手阻拦,李玄胤禁锢住她的双臂,灼热的气息将那片雪白烫得绯红,婉芙下意识扬起脖颈,喉中忍不住挤出一声嘤咛。
銮舆内由重重帘幕遮挡,在外面并不能瞧见,陈德海伺候在侧,听见这声,老脸一红,忙轻咳两下,规规矩矩地低下脑袋,片刻,想到什么,抬头招来小太监,嘱咐去拿件娘娘的宫装。
那身宫裙是不能再穿了,婉芙半软着身子,有气无力。李玄胤取出她随身的娟帕,慢条斯理擦过食指的水渍,修长冷硬的指骨粘腻了晶莹的珍珠,婉芙一瞧,羞红了半张脸。
太过荒唐!
“皇上。”情//事过去,婉芙眼尾透着余媚,声音很娇,很软。
李玄胤拿外袍遮住她的身子,淡淡地“嗯”了声,没有柔情,也没有往日的宠溺。
粉饰太平的最好办法是内藏于心,而非宣之于口。
婉芙明白,也看出了男人眼底的冷淡。
她出神了会儿,双腿很软,腰身也有些发酸。
銮舆内太静,她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应嫔那些话没说错吗?她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当帝王的嫔妃,她入宫,费尽心思地讨她欢心,都是为了更好的往上爬。现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就是来福,她留在宫里,也是为了儿子,圣宠,不过是她不受人欺负的工具。
伪装得久了,便能轻而易举地提上笑,撒娇着说喜欢眼前的男人。可她清楚,李玄胤看得出她的把戏,她那么做,只会适得其反,最好的做法,就是乖乖地闭嘴,什么都不说。
李玄胤指腹拂过婉芙的眉眼,她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江婉芙。”
婉芙抬眼,眸光似水。
李玄胤吻住她的眉心,“再给朕生一个公主。”
“一个,像你的公主。”
……
到绛云殿,圣驾回了乾坤宫。
得知娘娘跟皇上上了銮舆,千黛已在外等了许久。
见到娘娘回来,千黛焦急地上前,将手中字条交到婉芙手里。
婉芙看过那张字条,脸色微变。这是小舅舅给她传的信,起初,她疑心那个小太监是刘宝林的人,痛恨皇室,才一直悄无声息地对后宫龙嗣下手。
但很快她觉出不对,凭借刘宝林的势力,怎么会能这般在后宫大动干戈,且始终没被人察觉。故而,她想到小舅舅,小舅舅以前在御林军当值,宫中会有他的人手。
果然如她所想,此事越查,越让她心惊,竟牵扯到了前朝罪臣,皇后是疯了么!
蓦地,她想到那日死在秋爽斋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是否正是皇后所为。
婉芙眯了眯眼,“不能再查了。”
牵涉到前朝,怎会瞒过皇上,既然皇后自己要做蠢事,她只需等着坐享其成。
“娘娘。”秋池捧着针线笸箩进来,婉芙敛起神,一瞧见那乱糟糟的针线,就额头发疼。
应嫔从中挑拨离间,她不能再用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总要做些什么,咬咬牙绣个荷包总归是能绣完的。
……
蘅芜苑
刘宝林狠狠甩了伺候的宫女一巴掌,“蠢货,你要烫死本主?”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小宫女受了一掌,瑟缩地跪到地上,顾不得侧脸的巴掌印,砰砰使劲磕头。
刘宝林懒得看她,“滚出去跪着。”
小宫女流着泪又叩了两个头,全身发抖地跑出了殿。
张先礼温笑着进来,“大事将成,主子这是发什么大火?”
“将成?”刘宝林冷哼了声,“皇上已经查到慎刑司,你在这宫里,还能活多久。”
“命不久矣之人,哪来的大事将成!”
张先礼拿起篦子,为刘宝林篦发,“那也要看看,咱们的皇后娘娘,敢不敢破釜沉舟。”
“什么意思?”刘宝林挑眉。
张先礼眼眸渐渐阴冷,“一个和太监秽乱宫闱的皇后,这样的皇后娘娘除了驳出一条生路,还有什么好下场?”
刘宝林嗤笑,“蠢货,你怎知道,皇后定有胜算?先帝昏庸,皇上御极以来,上平朝政,下安民心,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张先礼放下手中的篦子,为刘宝林簪上珠钗,“扳不倒,那就让他尝尝张家断子绝孙的滋味。”
……
婉芙用过晚膳,在秋池端上来的绸缎中选了一条玄色的鎏金缎,她不打算在里面放香料,捣碎的干花时日已久自有清香。
准备就绪,下一步就到了绣花样,婉芙苦恼要绣些什么,麒麟龙纹好虽好,就是工艺太过复杂,她这几笔针线拿不出手,云纹祥瑞,也不复杂,只是太过寻常,情谊轻了些。
千黛瞧着娘娘愁眉苦脸,忍不住笑,“奴婢记得娘娘当初给皇上裁寝衣,可没这么认真过。”
婉芙怔了下,她眨了眨眸子,眼底的异色一闪而过,自然道:“心意这种东西,当然要认真。”
天擦黑,外面传进慌乱的动静,吵得婉芙心烦,秋池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不过一会儿,她匆匆跑回来,脸色不好,“娘娘,应嫔殁了!”
婉芙顿住,针尖扎过指腹,冒出了一滴血珠。
应嫔殁了,传闻是吊了条白绫,死形凄惨。
当年纵宠后宫的应嫔,风光无限,落到今日情景,不禁令人唏嘘。
翌日,婉芙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单手掀开帷幔,向外唤了声千黛,千黛扶住她,轻声通禀,“一早坤宁宫的人过来传话,大皇子病情加重,各宫不必过去问安了。”
婉芙清醒过来,蹙起眉心,“昨日大皇子吃过药,不是已经好了?”
千黛轻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听闻,太医天不亮就被召进了坤宁宫。”
大皇子病重是大事,不管是否出于真心关切,婉芙都要过去看看。
仪仗到了坤宁宫,迎面是感到的温修容,两人打了照面,说过几句话,正要往里走,被守在外面的小太监拦住,“奴才给贵妃娘娘,修容主子请安。”
婉芙抬手让他免礼,“大皇子如何了?”
小太监回话,“太医已经进去诊脉了,皇后娘娘交代,为大皇子清净,娘娘主子们不必过来。”
本也不是真的要看大皇子,既然吃了闭门羹,婉芙多过问了两句,离开了坤宁宫。
温修容若有若无地扫了眼紧闭的殿门,看来,这后宫是真的要换一副天地了。
……
乾坤宫
议事朝臣相继出了宫门,陈德海小心地进去伺候茶水,不多时,外面跑进来传话的小太监,陈德海听了信,吓得扑通就跪下了身,哆哆嗦嗦地觑了眼皇上的脸色。
“皇上吩咐奴才查的事儿,现下有了眉目。”
李玄胤撂下湖笔,靠到椅背上,眼底微凉,“张家在朕的宫里,安插了多少人手。”
依照那张名册,慎刑司仔仔细细查了三遍,绝无错处,陈德海一五一十通禀,他边颤着音儿,边擦了把额头的凉汗。
其余人手都无甚紧要,他害怕之处,在常去皇后宫中送燕窝那个小太监,宫中化名小礼子,本是张家嫡系第三子,张先礼。皇后娘娘的母家何家,曾与张家交好,后因夺嫡之争,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过了这么久,张先礼去皇后娘娘宫中,可真的是巧合?
李玄胤指骨无声地点了两下御案,“继续查。”
陈德海愣住,触到皇上看过来的眼色,立马低下头。皇上说继续查是要查什么?难道是皇后娘娘?
他领了吩咐,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来,回过身,“皇上,奴才方才听说坤宁宫传了太医,大皇子病情又加重了。”
李玄胤沉下眼,“知道了。”
陈德海出了殿内,猛地一拍脑袋,竟然忘了问皇上应嫔主子的事儿。当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皇上给了应嫔主子两个选择,到头来,应嫔主子竟选了那条白绫。
昨夜,他传过应嫔主子的死讯,皇上脸色很平静,看不出分毫波澜。当初皇上有多宠着那位,而今做的就有多绝情。如果应嫔主子能安生诞下皇子,一心对着皇上,也不会落到今日凄惨的结局。
那么做真的会不一样吗?
陈德海忽然怀疑自己,不论应嫔主子是否进过冷宫,贵妃娘娘都会出现,贵妃娘娘那么得圣心,应嫔主子伺候皇上多年,再好的美人,于男人而言,终有烦腻的一日。
皇上是天下之主,皇上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
……
坤宁宫
太医提着药箱离开,皇后出了内殿,坐到窄榻上,手边是一盏新上的茶水,还有一小袋油纸包。
皇后脸色很淡,“应嫔死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她嘴角扯了下,“本宫么?”
“娘娘!”梳柳捧着新上的热茶,“应嫔死得其所,应嫔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梳柳端着笑,眉心却沁出一滴汗水,不动声色要把那油纸包收入手中。
“放着。”皇后不咸不淡地低下眉眼。
梳柳几欲要哭出来,抹了把泪水,跪到皇后腿边,“娘娘慎重,大皇子病因不明,娘娘要三思啊!”
“娘娘怕是不能再三思了。”殿外,小太监捧着金樽香炉,匆匆步入内殿,他稍稍抬了三山帽,那双阴如毒蛇的双眼,正与皇后对上。
皇后脸色陡然一变,梳柳最为震惊,“你!”
“娘娘失望了。”张先礼再一躬身,“奴才没死。”
他眼底讥笑,“皇帝已经查到了奴才,娘娘,如果奴才被押进慎刑司,一时失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娘娘可要珍重。”
皇后捏紧了护甲,拍案起身,“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宫外的太监涌入内殿,拉住张先礼的胳膊,要把人拖出去,张先礼啧啧两声,“皇后娘娘武断果决,奴才佩服。”
“奴才听闻大皇子高热不止,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张氏门庭中,风光霁月的唯有张家的大公子,其中嫡系一脉,多为卑鄙阴险之人。这一点,皇后从未有过怀疑。
太医检查过张先礼给的解药,皇后扶着靖儿吃下,喂了水。
“去查那个奴才这些时日是在哪个宫所。”
梳柳领了吩咐,遣人去查。
稍许,外面小太监高声通禀,“皇上驾到!”
皇后眸色微闪,为靖儿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迎驾。
“臣妾给皇上请安。”
李玄胤进了内殿,“靖儿如何?”
床榻里,大皇子脸颊红热,昏迷中,久久不醒。
李玄胤敛衣坐到床榻边,手背贴住大儿子的额头,触到那股烫热,眉心拧紧。
皇后跟在后面,“靖儿吃过药,想必不久就能退热了。”
“靖儿为何反复高热?”李玄胤捻着扳指,自然地抬眼,盯向皇后,眸色深深。
皇后垂眸解释,“靖儿体弱,一副药难以消退。”
李玄胤点了点,不知是否信了。
“朕有话要跟皇后说。”
外殿,案上干干净净,呈着新上的茶水,李玄胤黑眸掠向盏中的七分热水,里面茶叶打着旋儿,泛出一圈白。
皇后多看了两眼,仿若无所察觉般,落下座,“皇上要交代臣妾什么?”
李玄胤把玩着那盏漂着浮沫,久久不消的茶盏,眼如点漆,是洞察一切的敏锐深沉。
他掀起眼,“朕意欲给小皇子取名‘璧’,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指尖动了下,面上依旧在笑,平和雍容,挑不出半分的错处。
“料想泠贵妃知晓,定然会高兴。”
李玄胤没有笑意,脸色很淡,“惠筱。”
惠筱是皇后的小字。
皇后脸上的端庄得体有了裂痕。
李玄胤不紧不慢地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儿,指尖骨节分明,“这些年你可有怨朕?”
“臣妾不敢。”皇后平和地开口,“皇上是臣妾的君,是臣妾的夫,臣妾不敢怨,也没有怨。”
李玄胤勾起唇角,轻笑了下,后宫女子都说不敢,是真的不敢么?而是清楚,就算怨,就算恨,也改变不得什么。
他没去分辨皇后这句话中几分真几分假,皇后与他结发,要嫡妻的权势,并无错处。
这盏茶水里加了什么,他也不再想去深究。
只是以后,这后宫确实要清净一段日子。
李玄胤拂袖起身,“母后三日后出宫,前去佛音寺祈福,朕希望你伺候在母后身侧,过去的事,朕便既往不咎。”
过去的事,过去的什么事,皇上又知道多少……
皇后手心发抖,恍惚地撑住屏风,怔然良久,浑身犹如跌入深渊的冰凉。
……
乾坤宫的灯火掌到深夜,皇上不歇下,陈德海也不敢耽搁,他将今日在坤宁宫查到的消息禀上去,额头的汗水比白日掉的还多。
是张先礼亲口所言,谁也想不到,六宫之主,皇后娘娘,会与一个太监做对食!他浑身打了个冷颤,到坤宁宫的时候,那张氏三公子已经快被勒死了,幸而皇上察觉得早,不然真的见叫皇后娘娘杀//人灭口。
“他还交代了什么?”
李玄胤捏着眉心,脸色越来越沉。
陈德海一五一十地说完,李玄胤点了点头,“皇后交给太后处置,其余与张先礼有牵扯的人悉数押进慎刑司。”
得了吩咐,陈德海领命,忽又记起一件事,斟酌道:“皇上,大皇子高热至今未退。”
殿内倾时静下来,陈德海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其实,皇上早有察觉有人在暗中对后宫的皇子动手,若非皇后娘娘一意孤行,正好拦了皇上安插的眼线,又怎会给了那些人机会。
大皇子高热,说到底是皇后娘娘种下的因,皇上有意小皇子,倘若这时候放置不管,万一大皇子有个好歹,小皇子便顺理成章地承了这储君的位子。
天家薄情,他此时竟也猜不透,皇上会如何抉择。
第114章
李玄胤微阖起眸, 指骨的白玉扳指映出男人深沉的脸色,“严刑审讯张先礼,问他想要什么。”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 只能从张先礼的嘴巴里问了。陈德海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上不喜大皇子,皆是因大皇子那两个糊涂的母亲,归根究底, 大皇子都是皇上的儿子, 虎毒不食子,皇上不会不顾亲生儿子的性命。
陈德海悄声退出了正殿。
……
翌日一早, 蘅芜苑
败落的枯花零零散散凋零到地上, 一只绣花鞋底碾了两下,那片枯落的花蕊混进了泥里,再圣洁金贵的东西,落到地上,与这污泥何异?
刘宝林冷嗤一声,眼底不屑。
她朝着面前的端庄雍容的皇后福了身,“皇后娘娘一大早到嫔妾这儿来, 可是让嫔妾好生惊讶。”
张先礼进了慎刑司,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她的头上,刘宝林没必要再装下去,她勾着眸子, 直直地看向皇后。
皇后含笑打量过她,“是本宫让你惊讶,还是你惊讶了本宫?”
“刘宝林唱了这么一出大戏, 在后宫里搅和这么久,几番全身而退, 叫本宫都忍不住拍掌称赞了。”
刘宝林抚了抚发鬓,言语挑衅,“皇后娘娘确实还称赞嫔妾,没有嫔妾,娘娘怎么能这么容易就除掉后宫的皇子,怎么能一解独守空闺的苦闷?”
“污言秽语,娘娘面前岂容你放肆!”梳柳登时气急了眼,厉声斥责。
刘宝林瞟了她一眼,“话说回来,娘娘如今自身难保,来嫔妾这儿是要做什么?”
皇后微笑了下,抬手摘那朵梅花,捏在指尖把玩,“本宫是要给刘宝林递个消息。”
“害你父亲之人,不是皇上。”
“你自始至终,都恨错了人。”
她轻飘飘掀起眼,欣赏着刘宝林的变化的脸色。
“不可能!”刘宝林猛然抬起头,“皇上亲口下的圣旨,不是皇上害我父亲如此,还能是谁!”
“我父亲清清白白,若非遭人诬陷,怎能落得缉拿入狱,惨死边关的下场!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判我父罪名,与那些蛇鼠小人共处一室,才致使我父染疾惨死!”
刘宝林红了一双眼,“没有人知道,他一介地方小官,为那些公务付出了多少。先历十年,地方大水,我父日日夜夜忙于安抚百姓,亲自下河堤,险些被滚石冲走。先历十六年,大旱,我父为百姓捐空了家财,别人笑他傻,笑他蠢,可我父说,为官者,要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我父如此,怎会贪赃枉法,分明是有小人诬陷栽赃!皇上宁愿信小人之语,也不愿查明真相,还我父清白。他是昏君庸帝,不配为江山之主!”
最后一句,足以是欺君罔上之罪,吓得伺候的宫人顿时煞白了脸,战战兢兢跪下身。
皇后捏碎了指尖的花瓣,笑得平和,“你知道,你父亲得罪的人是谁么?”
“是何家嫡系大房的何二爷,太后娘娘的胞弟。”
“刘宝林,你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不是皇上不想查明你父亲的罪状,而是太后要你父亲替她的弟弟背锅,你父必死无疑。若非皇上判你父亲流放,大抵,你就连最后一封家书,都收不到了。”
“你深居后宫,想必也没得到前朝的信儿,皇上已经对何家下手,首当其冲的,就是罪状累累的何二爷。”
“你恨皇家,确实没有恨错,但你最不该的,就是害死了皇上那么多的孩子。”
“皇上,非你口中那般昏庸,他是一个好君主。”
天光稍霁,纷纷扬扬落下雪花。
刘宝林眼眸被日光刺得微晃,她怔然良久,扯唇道:“说来说去,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皇亲,皇上维护皇亲,有什么好辩驳的!皇后娘娘对皇上如此信服,心里就没有过恨吗?”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从容地笑了笑,“本宫没有为皇上说情,靖儿尚在病中,本宫痛苦,自然不想让你们这些背后下手的人好过。”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信笺,“本宫的好心,想不到竟有一日能得用处。”
信封印了朱漆,“莺莺亲启。”
……
皇后上了仪仗,她捏了捏额头,疲惫地合上眼,“去昭阳宫。”
“娘娘一夜未眠……”
皇后止住梳柳要劝的话,“时间不多了,本宫不能好过,也不会让她好过。”
大皇子病重未愈,婉芙不必去问安,起得要比往日迟。她用过早膳,秋池正揉搓着花露顺她的发尾,传话小太监进来通禀,“娘娘,皇后娘娘过来了。”
婉芙蹙眉,狐疑地问了一遍,“坤宁宫的皇后娘娘?”
“是皇后娘娘,奴才没看错!”
婉芙挥挥手,秋池拿走花露,松松给娘娘挽了个发髻,没描妆,素着颜色出了内殿。
皇后已经入门,婉芙过去福身见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宫人置了圆凳,皇后打量过正殿,拿捏着时候让婉芙起来。
“昭阳宫久不住人,本宫都快不记得这正殿的模样了。”
婉芙落下座,轻笑,“昭阳宫非六宫主位,比不得娘娘的坤宁宫雍容华贵,娘娘何必要记得。”
皇后挑了挑眉梢,“倒底是泠贵妃会说话,不管什么时候,这番姿态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婉芙饮茶,避开这话,“娘娘一早到臣妾这儿,是有事要交代臣妾?”
“本宫听闻宁国公染了风寒,病况加重,即便是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皇后掀着眸子,漫不经心。
婉芙敛眼,“生死有命,臣妾家里的事,娘娘不是早就知道得一干二净了么。”
话说到这,就无趣了。
皇后看向婉芙腕间的碧玺手串,那是上好的碧玺珠,她淡淡移开眼,“皇上赐了应嫔白绫,一时的圣宠,终究比不过帝王的铁石心肠。本宫想知道,这条白绫什么时候能挂上泠贵妃的脖颈。”
……
昭阳宫剩下了一盏凉透的茶水,皇后那句话依依在耳,婉芙眼眸渐冷,她明白了皇后来这一遭的意思,不过是为了给她添堵,皇后走投无路,就想鱼死网破了。
“娘娘……”千黛收了那盏凉透的茶水,皇后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她颇为担忧娘娘会多心,与皇上生出隔阂。
虽然,娘娘与皇上之间确实有许多嫌隙,但皇上终归是皇上,寻常男子都可能会变心,更何况铁石心肠的帝王。
婉芙脸色没什么变化,她站起身,“福儿该醒了,去看看他。”
千黛与秋池默契地对视一眼,照顾了小皇子这么久,这时候小皇子当还在睡着,娘娘怎么会不知晓。
……
后午,婉芙才得信,太后不日将去佛音寺祈福,久住庙宇,皇后同行。
荷包最后定的花样是最简单不过的锦绣祥云,廖廖几笔的针线,却叫婉芙绣得歪歪扭扭,眼见半成的荷包要毁了,千黛忙去拦住娘娘,“娘娘心不静,喝口茶水歇歇吧。”
婉芙气闷地把荷包扔到笸箩里,“太难了,不绣了!”
千黛憋笑。
……
大皇子高热三日,三日夜,薨逝坤宁宫。
婉芙从睡梦中被唤醒,穿好衣裳,赶去了坤宁宫。
大皇子薨逝,太后皇后离宫,这后宫里才真正变了天。
那几日处理大皇子后事,后宫掀起一阵风波,各宫所宫司凡有与此事牵连者,悉数被押进了慎刑司,轻则流放,入重则立刻处以极刑。整整月余,合宫仿若笼罩了一层阴云,心惊胆颤,惶惶不安。
不止于后宫,前朝也查处了诸多宫眷官吏,当今借着大皇子这把刀,肃清朝纲,养之己人,变革新法。由此,寒门日益壮大,世家门阀的鲜亮不再,大昭江山才真正把持到皇室之手。
自然,这些事都与婉芙无关了。舅舅是皇上重臣,膝下养着后宫如今唯一的皇子,后宫里,没人日子能过得比婉芙滋润。
婉芙静听着外面的风云变幻,后宫的热闹丝毫不逊于前朝,先是赵贵人身死,抬出了启祥宫,接着刘宝林不知缘由生了癫,见着一个男子就叫父亲,哭诉心中苦楚。不止这二人,因这次清洗,后宫少了大半的嫔妃,往日花团锦簇的后宫,彻底冷清下来。
快到新岁,那些暗藏的血腥杀戮渐渐平息,廊檐挂上了红彤彤的宫灯,宫人忙忙碌碌地洒扫擦洗,惊惶的两月的人心终于稍有安稳,投入到这年节的喜气之中。
……
乾坤宫
陈德海呈上两月清缴的名册,隆冬愈深,殿内半开了扇小窗,寒风吹得烛火左右摇摆。陈德海垂着脑袋,悄声过去,将那扇窗掩了。
这两月生了太多事,哭声喊声充斥于耳,仔细想来,他心中仍有余悸,时至这时,他才醒悟天家的无情,大皇子活着,是最尊贵的嫡长子,死了,也要因皇室血脉,稳固大昭根基。待步入新春,冰雪消融,这江山,终究是变了天了。
他想,皇上心里,或许是不希望大皇子活下来的。
皇后娘娘做出那种事,是彻底惹恼了皇上,即便依旧挂着皇后的名号,但还有皇上那道密旨,皇后娘娘不可能坐上太后的位子。
没了大皇子,没了皇后娘娘,那尊贵的位子,终究会落到贵妃娘娘身上。
李玄胤看过那张名册,掠了眼陈德海,扔到他面前,“拿去大理寺,交给相和处置。”
早知是这么个结果,那些跟皇上作对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陈德海提心吊胆地接到手里,这张名册上,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
至暮晚,御膳房送了晚膳,为处置这些事,皇上已经许久没进后宫。如今诸事已了,陈德海摸不准皇上今夜要歇在哪。皇上不歇,他这个御前伺候的也没得好日子过。
他心心念念着希望皇上能去后宫,不提别人,至少见了贵妃娘娘,心情能好上不少。
陈德海琢磨着怎么开口,就听皇上道:“传膳。”
他心里一咯噔,皇上这意思,今夜是又要歇在乾坤宫了。
……
婉芙裁裁缝缝两月余,终于绣好了一个荷包,里面塞上干花,便成了香囊。净洗过晾晒干,婉芙嘱咐千黛放到匣子里收好。秋池瞄着娘娘的脸色,几番暗示娘娘可要去乾坤宫。
婉芙想了想,摇头道:“再等等。”
小来福已经学会了翻身,在床榻里滚来滚去,乐不可支。
后午,端妃带着顺宁过来与婉芙说话。
皇后出宫后,皇上下旨,册封温修容为妃,与婉芙共同主持六宫事宜。端为四妃之一,足以令人看出皇上的重视,不敢轻视懈怠。
顺宁如今五岁大,倒是能与会翻身的小来福玩到一块儿。
两人说了会儿话,提到合宫的账册,商量完,端妃带着顺宁回了关雎宫。
天光很淡,婉芙捧着脸出神,在想端妃临走前那句话。
“泠姐姐,这两月,皇上每逢休沐,都会去永和宫望星台。”
后日是皇上休沐。
婉芙轻抿起唇。
两日后,銮舆行过宫廊,到了永和宫。
陈德海挥退跟着的小太监,小心恭谨地伺候在皇上身侧。
大皇子薨逝后,皇上就有了这个习惯,每逢休沐,都要到望星台观景,有时对弈,有时习书,有时品茗。也正因此,皇上这些日子到这来,让后宫嫔妃看到了机会,三三两两地到皇上跟前晃,皇上一冷脸,陈德海就没好日子过。
好不容易屏退了后宫的主子,上了台阶,一抬眼,又瞧见廊庑下,映着星月翩翩舞动的窈窕身影。
也不知这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子,竟敢进到里面,他不敢看皇上脸色,擦着额头冷汗,低头心惊胆颤地道:“奴才这就去把前面的主子请出去。”
李玄胤眯了眯眼,抬手止住他,“下去。”
陈德海会错了意,朝前面吆喝,“那位主子,皇上命您下去!”
他话音刚落,屁股就猛地受了一脚,“朕让你下去!”
陈德海跌到地上,捧着帽子“啊”了声。皇上这是怎么了?竟要把人留下来,前面倒底是那个主子,怎么还能比贵妃娘娘入皇上的眼呢?
他拍了拍三山帽的尘土,没敢再瞧,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
一曲舞罢,婉芙伸出玉臂,遥遥托住夜幕中的月亮,清风拂过面纱,露出半张娇俏的脸蛋,那女子眼眸如月流华,“奴家是月神的花鸟使,奉月神之命,前来为君王祈愿,不知皇上有何心愿?”
娇娇软软的嗓音入耳,李玄胤捻着扳指,望着那女子,久含冰霜眼底泄出一丝温柔。
他走近,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牵起唇线,“花鸟使,不论朕有何心愿,都能满足?”
婉芙面不改色,眉梢轻挑,“自然。”
李玄胤眼眸微凝,似是认真在想,须臾,悠悠地开口,“倘若朕要花鸟使今夜留下侍寝,花鸟使也能满足朕?”
闻言,婉芙那双眸子登时嗔得又圆又亮,“皇上已经有了泠贵妃,不能再要别的女子!”
李玄胤轻笑,手掌拍了下她的额头,嗤道:“朕的泠贵妃已经变成了花鸟使,朕不让你侍寝,还能找谁?”
事已至此,婉芙也不装了,将那只酸了的胳膊拿下来,软绵绵地扑到男人怀里,委屈巴巴地埋怨,“臣妾在这等了皇上快半个时辰,快要冻死了!”
李玄胤手背贴了贴怀中女子的脸蛋,触到冰冷,拧起眉心,将外氅裹到她身上,没好气地道:“让你胡闹!”
“臣妾才没有。”婉芙弱弱地反驳,她脸蛋蹭了蹭男人胸怀,“皇上心情不好,臣妾只是想皇上开心。”
李玄胤微顿,又听她继续说,“皇上,臣妾说的都是真的。”
婉芙仰起小脸看向男人,精心描摹过的眉眼,在月华的映衬下妩媚动人,额头点的碧桃金钿仿若真的是月神下凡的仙子。
李玄胤轻抚过她的眉心,“什么?”
“臣妾可以满足皇上一个愿望。”
……
陈德海摸了摸发疼的屁股,还没缓过来,就见皇上从望星台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外氅遮住了那人的面孔,陈德海看不清,这究竟是后宫哪位主子,他心里在位贵妃娘娘默默祈祷,要是贵妃娘娘瞧见今夜这情形,不知有多伤心。
皇上上了銮舆,陈德海在外候着,就听銮舆内吩咐一声,“去昭阳宫。”
陈德海脸色一僵,很快反应过来,转为喜色,原来是贵妃娘娘!看来他不用担心了。
帷幔重重落落,里面交叠的人影起起伏伏。近三月未侍寝,乍然经受,婉芙生涩得不行。两只手腕牵了红线,拴在床头,脚踝绑了纤细的铃铛,潮水翻涌,那铃铛便铃铃作响,清脆悦耳,羞得她双颊通红。
婉芙想将羞红的脸埋到衾被里,偏生被栓住了手脚,只能任由男人为所欲为。最后,她只能坠着泪珠子,欲哭无泪,“皇上,臣妾手疼……”
李玄胤把珠子塞进去,俯身吻她的唇,嗓音喑哑,“只有手疼?”
婉芙羞恼,咬着唇珠愤愤不语,抽咽道:“皇上就会欺负臣妾!”
李玄胤拨开她嫣红的小珍珠,眸色幽深,眼底玩味显然,“花鸟使,不是你许朕的愿望?”
“这么快就不认了?”
“还是不喜欢朕这么对你?”
婉芙眼睫颤颤,根本不想听这男人的无耻之语,穿上龙袍凌厉威严,衣冠楚楚,到夜里,多孟浪的话都能说出口,简直换了个芯子!
叫了两回水,终于能有个歇息,婉芙软在李玄胤怀中,没半点力气。绸带再柔软,也不比她这副身子娇贵,手腕倒底是勒出了红痕。
寝殿内留了一盏烛火,李玄胤搂着怀里的女子,指腹抚过那双眉眼,动作很轻。
夜中,他附在婉芙耳边呢喃低语,“朕封你为皇贵妃,如何?”
婉芙没睡,只是累得睁不开眼,她动动身子,在男人怀里寻了舒服的姿势,气闷地嘀嘀咕咕,“皇上欺负臣妾这么久,给臣妾一个皇贵妃的位子,就想把臣妾打发了?”
娇软的嗓子完全哑了,带着点生气的慵懒。
李玄胤眼底微沉,“朕还为福儿取了字,名‘璧’,如何?”
闻言,婉芙倏地睁开了眸子,惊愕诧异,“皇上……”
李玄胤手掌捧住她的脸,在那瓣唇珠上落下一吻,“朕心意已决,不会再选秀了。”
婉芙心中翻出惊涛骇浪,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她不敢去想,这些话下面的意思。
“皇上……”婉芙声音轻颤,眼尾嫣红未退,又生出了新的潮意,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开口,“皇上待臣妾这么好,臣妾不知,不知该如何报答皇上。”
君王身侧两载,大抵这是她最为真诚的一次,她拥有了这么多,皇贵妃的位份,帝王的独宠,她的来福将来可能是太子……
她莫名想到那个绣得丑不拉几的香囊,反而觉得拿不出手。
李玄胤垂眸,再次吻住她的唇,濡湿经过她的耳珠,犹如情人间的呢喃,“江婉芙,你知道。”
你知道该如何报答朕。
遇见她之前,他享受着君王的权势地位,享受着对后宫女子宠幸的随心所欲,他是帝王,不该懂情,不该懂爱,原以为,此生就该如此。
直到遇见她,他变得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知满足。他知她娇气爱美,知她为了权势地位屡屡算计,亦知她温顺服从却从未有一刻的真情,过往种种,他尽数知道。
即便有了福儿,今夜此时,她待自己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那一分荣宠。
原本,留这女子在身边已是足以。
但不知为何,他仍有奢望。
“江婉芙,你知道该如何报答。”
“试着喜欢朕。”
“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也好。”
孤寂了太久,遇到她方知热闹为何物。他不求太多,只要这女子待他,能有待自己夫君一分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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