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面具

    ◎坠落。【三更合一】◎

    江湖规矩, 干中间人这一行的,从来都不露脸。

    因为露脸很危险。

    中间人做的是杀人的生意,如同一座桥梁, 一头联系雇主, 一头联系杀手, 手里掌握着复杂的情报网。一旦暴露了身份,仇家最先找上的就是中间人。

    所以中间人往往以一个假身份傍身,再取一个与本人毫不相符的名号,他们的声音、容貌、习惯, 无一不是假的。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

    姜葵认识了祝子安八年。漫长的时光里, 他们或隔着屏风、或隔着门帘、或者像这样隔着一扇花窗对话。

    八年时间, 他们其实早已对彼此全然信任。两人的关系算是极好了,但是姜葵从未过问祝子安的真实身份,甚至没有试图看看他的样貌。

    他们总是默契地保持着极为克制的距离。

    然而,在这个星光如水的夜里, 烛火忽地跳跃, 她想见他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有一天她带着他跑过了长安城无穷无尽的街道, 也许是因为有一天他无端地抬起手来, 在她的头发上挥出一阵小风。

    ——从那天起,那个距离被突破了。

    于是她从花窗后赤足跑出来,倏忽扯下他的面具。

    面具坠落的声音响在泼溅一地的星光里。

    他们彼此对视。

    那是一张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 很干净, 甚至干净得不可思议。利落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清晰的眉骨, 以及微微抿起的、好看的唇线。

    但是……

    “祝子安, 这不是你的脸。”姜葵低声说。

    “嗯, ”祝子安承认得很大方,“我捏的。”

    起初他眼里有一刹那的错愕,然后他歪着头,望着她,笑起来,唇角勾起一个倾斜的弧度:“笨蛋江小满,我在江湖上行走八年,想见我的人多了。你不会觉得我就靠一个面具吧?”

    那个含笑的声音终于有了模样。他笑起来有一点轻微的少年气,像使坏,可是又很友好,望向她的目光也带着笑意。安静的,温柔的,无声无息的笑意。

    “我才没有。”姜葵哼哼一声,避开他的目光。

    “你有。”祝子安立即说。

    姜葵恼了一下,猛地出手要给他一拳头,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她刚要继续用力,蓦然发觉手腕上的触感不对……这个人的手上不知为何缠满了白麻布条。

    那些细长的布料裹在他的十指间,苍白、粗粝、边缘模糊。

    有一瞬间,她莫名心疼了一下。

    “你……”她犹豫着问。

    “我没事。”祝子安迅速回答,“没受伤。”

    “之前在陵寝里……”

    “一点外伤,早就好了。”

    “可是你的手……”

    “没事。”

    姜葵不信。她站在他面前,板起脸,要求他伸出双手。于是他任由她拉着自己的双手,反反复复地认真检查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压过他的指骨,确认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任何伤处。

    但她意识到,隔着那层白麻布,这个人的体温再也传不过来了。

    而她忽然很想念这个人的手掌抵在自己耳廓上的那种温度。

    “你为什么……”她想问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双手缠起来。

    “不想告诉你。”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气得又去打他:“你滚。”

    “那我走了。”祝子安闪身避开她就往外走。

    “祝子安!你回来!”姜葵在原地狠狠跺了下脚,“喂!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什么?”他回过头。

    “嗯,你总说你是一介书生……”姜葵琢磨着,“会写文章吧?”

    祝子安愣了一下:“会。”

    “那你知不知道一个策问,”姜葵按着脑袋,努力回忆,“什么两税,什么粟帛,什么游人……”

    对面的人以修长的食指轻轻抵着下巴,想了片刻,问道:“你是说国子监的课考题目?”

    “你居然真的知道!”姜葵快乐地拍了下手掌,“你还真是个书生,甚至在国子监上过学?”

    “嗯。”祝子安点头。

    ——其实是在崇文馆上的学。

    ——上的还是同一个老师的课。

    “那你帮我写一篇文章吧?”姜葵满脸恳求,“就答这个问题,不要写得太好,我怕夫子看出来。”

    祝子安沉吟了稍许,居然应了她:“好。”

    他又说:“那你帮我抄一卷佛经吧。”

    “佛经?”姜葵没懂。

    “随便找一卷祈求安康的佛经抄抄就好,”祝子安说,“不用太长。我帮你写文章,当然要模仿你的字迹。你抄好以后放在窗上,我自有办法来取。”

    姜葵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祝子安转身往外走了,她又忍不住小声喊他:“祝子安!”

    那道墨色的背影在漫天星光里停了一下。

    “我以后会看见你真正的模样吗?”她问。

    “会的。”

    “过多久呢?”

    “很快。”

    他轻声回答-

    翌日午后,用过午膳,姜葵向谢瑗道了别,抱着笔墨纸砚往藏书阁走去。

    崇文馆的藏书阁有书二十万卷,所藏佛经数不胜数。

    在今日课上,姜葵许诺了十日之内会把上次布置的文章交上去,现下她计划去藏书阁找一卷佛经抄给祝子安,好让他模仿着自己的字迹答题。

    晨间下过一场秋雨,午后的阳光微濛。青石砖上积水空明,映着半阴的天空。姜葵越过空旷的庭院,溅起的水珠落在衣摆间,连成一串闪烁的小星。

    藏书阁坐落在崇文馆最北端,阁外是一方竹林,阁内是万卷藏书。

    这座楼阁分了两区,里区成列地摆放着无数书卷,在书架上高高地堆积起来,而外区布置了一排案几,奉着笔墨纸砚,供师生学子在取书后坐下翻阅誊抄。

    刚过午膳的时辰,崇文馆的学生要么在上课,要么不在馆里,藏书阁里空无一人。

    最外侧一张檀木案几上放着一个喝了小半的青瓷茶盏,但喝茶的人并不在案前。

    姜葵推开藏书阁的门,把怀里的书具放在最外侧的案几上,转身走进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试图寻找一卷合适的佛经。

    找了片刻,她有点茫然……因为书卷实在是太多了。

    一架又一架的书卷静默地排列着,纸张散发出温沉的气味。每列书架前都摆着一张檀木小桌,供人临时放置取阅的书籍。姜葵站在堆积如山的书卷里迷了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找起。

    隔着一座堆满古籍的书架,她望见对面那张檀木小桌旁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一身青衿服,持了一卷书,倚靠在书架上低头翻阅。他身边那张小桌上还堆了好几本书,有的摊开,有的合上,纸页在微暖的光芒里显得泛黄。

    他似乎是这里的一名学生,在午后来此处借阅书籍。

    姜葵不太敢上前叨扰对方,迟疑了一下,决定试着开口:“请问,这位学兄……”

    那个人从书卷前抬起头。

    隔着一架层叠的书卷,她隐约看见他干净挺拔的侧脸。

    “你要找什么书?”他很友善地问。

    “我想找一卷佛经……”姜葵努力描述着自己的需求,“嗯,不要太长的,也不能太短,最好是能祈求安康一类的……”

    “喏,”一卷书从书架后伸出来,指了一个方向,“前面,第七列,第四架。”

    姜葵道了声谢,跟着他的指示向前,果然找到了合适的佛经。她抱着那卷经书,走出成排的书架,在最外侧的檀木案几前坐下。

    阴天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微黄的经书上。

    她铺开一张纸,沾了墨,提起笔,对着打开的佛经,有些走神。

    昨日祝子安说,她很快将会见到他真正的模样。但是姜葵不太信任祝子安的“很快”。

    上一回他说“很快”,姜葵过了许多日才再见到他。这一次他再说“很快”,都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他的面目了吧?

    分明过去八年都没有想过要见他的样子,却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产生了奇怪的欲望。

    一定是怪他那天在碎金般的天穹下,问她会不会在意他。

    一边想着,她一边动着笔。墨意饱满的笔尖先是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色,然后无意识地写下了“祝子安”三个字。

    最后一笔写完,她盯着那个名字,愣了愣。

    她咬了下唇,有点想划去那三个字,又觉得划去名字的寓意不太吉利。

    犹豫了许久,她叹了口气,接着那个名字往下,开始誊抄案上的那一卷佛经。她的字写得不是太好,但是也算端正,一笔一划,带着点孩子气。

    午后的时光漫长。藏书阁里静得连呼吸声都不见,阴天的微光从窗外透进室内,浮尘在书架间无声起舞。

    姜葵认真地抄写着佛经。在她身后不远处,为她指过路的那个人低着头看书。

    偶尔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在两人之间沙沙作响。

    直到晚凉天净,暮光低垂,姜葵抄得累了,把佛经还回书架,抱着满怀的笔墨纸砚走了。走的时候她回望了一下,身边那张檀木案几上的茶盏始终都没有人来取。

    倚靠在书架前看书的那个人,安静地抬起眼眸,望着她的背影。

    良久,等到烛火亮起,他把取阅的书卷一一放回架上,然后走到窗边,对着空旷的庭院说:“洛十一,收茶。”

    白衣小厮推门进来,倒了早已放凉的茶水,把青瓷茶具收进一侧的博古架上。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上了候在崇文馆门口的马车,朝着东宫的方向驶去。洛十一温顺地侍奉在一侧,余光里能望见车里的年轻公子托着下巴,似在走神。

    皇太子殿下今日大约心情不错。洛十一忽然在想。

    谢无恙在正殿用过晚膳,转往偏殿小憩片刻,然后命人取来了几张空白的脸谱,把各色画笔铺了满地,自己坐在中央,捧着一张脸谱,用细笔描画着复杂的纹样。

    他先画了一个粉白的旦角脸谱,又画了一个红脸的净角脸谱。红底的油彩上是一张张牙舞爪的脸,眉眼上扬,像一只小怪兽。他懒懒地画了一阵,慢慢勾起唇角。

    “殿下,抄好的佛经取来了。”

    洛十一从殿外进来,送入一叠纸卷。

    谢无恙走到案前,案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宣纸。他把那叠纸卷一一展开,用白玉镇纸压在上方,接着拢了拢大袖,提了一支墨笔,正欲落字,却怔了下。

    那叠纸的最顶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团,旁边端正地写着三个字:“祝子安”。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简直可以想象写字的那个人托着腮、满脸严肃的样子。

    他轻轻笑了,低声道:“多谢。”

    “殿下,一会儿文章写好了,要即刻送去蓬莱殿吗?”洛十一问。

    “不急。”谢无恙落了一笔,不紧不慢地回答-

    于是姜葵在藏书阁内一连抄了十日佛经。

    ……因为祝子安这个人十分混蛋。

    她每日抄好佛经以后,就放在房间的窗沿上。次日那些佛经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篇文章……的一页残篇。

    送来的那一页纸上压着一个小竹筒,打开来里面是那个人龙飞凤舞的字迹:“抄十张换一页。”

    为什么他在这种事情上也要讹她?姜葵忿忿地想。

    下次再见到祝子安,她一定要狠狠地跟他算一笔账,绝不姑息的那种。

    她被迫在每日放课后前往藏书阁抄经,忙得跟谢瑗都说不上几句话。午后的藏书阁总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那个喜欢读书的学生时常在书架后低头翻阅着一卷书。

    出于好奇,姜葵悄悄看过他几眼。他的身形掩藏在书卷的阴影里,她只能模糊望见一个极好看的侧颜。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倚靠在书架上的那个长长的影子很静。

    除了翻书的时候,他几乎不太动。两个人互不打扰,各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姜葵会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读书?

    那些入秋的午后,阴天的天光沉沉,落进烟海般的书堆里。两人的身上都笼罩着朦胧的光雾。寂静仿佛有了声音,在他们四周的墙壁间回响着。

    第十一日,姜葵终于从祝子安那里换到了一篇完整的文章。那日上学时,她一路兴高采烈,等夫子一进学堂便呈了上去。

    夫子接下了那叠纸卷,放在书案上,低着头,简单翻阅了几页,微微蹙着眉。

    姜葵十分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夫子很快读完了,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个学生一齐坐回座位上等待夫子讲课。姜葵一边在书案上摊开一张宣纸,一边满心欢喜地想:总算交差了。

    祝子安虽然混蛋,但是毕竟靠谱。

    放课后,谢瑗热情地拉了姜葵的手,问她:“你今日怎么不去藏书阁了?”

    “文章交了,就不去了。”姜葵答道。

    她才不想再去给某个混蛋抄经。

    “这十日你那么忙,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谢瑗接着道,露出一种好奇而期待的神情,“你和谢无恙相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姜葵眨了眨眼睛:“什么?”

    “你最近不是每天都去藏书阁吗?我都听说了,谢无恙近来也时常去藏书阁读书。你们两个没有碰上?”

    “大约……碰上了?”姜葵想起了那个喜欢读书的学生。

    藏书阁里的那个人没有穿皇太子的绛纱袍,而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衿服,她没想过那会是她的未婚夫君。

    他似乎也没有认出她来,只是给她指过一回路,然后很安静地在书架前读书。他身旁的檀木小桌上堆了一本又一本古籍,散发出淡淡的书香。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她遇到了谢无恙-

    八月初七,清晨秋光柔和,姜葵从床上起身,赤足走到窗前。

    菱花窗打开了一半,微风从外面涌进来。一个长条状的白麻布包裹斜靠在窗外,一层层布料把里面那件武器包得严严实实。

    姜葵抬手,把那个包裹取进来,揭开一角,瞥见了里面闪烁的寒芒。

    今日入夜后,她将前往通化门,去探听接头的是何人。祝子安认为此行危险,姜葵最擅用枪,应当带上顺手的武器。

    因此,近几天,祝子安遣洛十一去过一趟将军府,带着姜葵的手书与她的侍女小青碰了面,在小青的协助下取走了姜葵的长枪,又想方设法地运进了宫里。

    姜葵把长枪在床下藏好,在宫人的侍奉下梳洗完毕,前往崇文馆听学。

    夫子到了学堂以后,先是喊姜葵上来,给了她一叠纸——那是她交上去的文章。

    姜葵有些意外,她以为夫子只是看一眼,却没想到夫子竟然把那篇文章改好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批注,最底端还列了一小排建议参阅的文献。

    上课的时候,姜葵低头盯着那叠纸卷走神,思考着是否要把改好的文章再交还给祝子安……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觉得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一脸好笑的样子。

    ……还是算了。

    “皇弟妹!”下学后,谢瑗露出了姜葵十分熟悉的神秘微笑。

    姜葵已经习惯她的这个笑容,但还是相当配合地问:“皇姐,有什么趣事吗?”

    “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去东宫吃莲蓬吗?”谢瑗问。

    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后来东宫护卫的巡逻时间就改了。我摸了好久,都没摸出规律……直到昨日,我终于发现了溜进去的合适时机!”

    谢瑗兴高采烈:“皇弟妹,我们下午去吃莲蓬吧?夏天过去了,这可是今年最后的莲蓬了。谢无恙那个家伙,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护着他那个池子,不许我去摘。”

    两个女孩儿的关系熟了,谢瑗这一回连“带你去看谢无恙”的借口都懒得找,直白地表达了她对东宫那片莲蓬的觊觎之意。

    “皇姐,我可以一起吗?”学堂的窗台上,探出来一颗圆圆的脑袋。

    谢宽今晨在崇文馆有课,也穿了一身青衿服,宽袍下面鼓鼓的,估计是藏着他那一堆算卦用的竹签子。

    “好咧,用过午膳就去!”谢瑗拍了拍手,拉着姜葵往外走。

    三人匆匆忙忙在堂厨用过膳,自皇城一路向东穿进宫城,最后从皇家禁苑绕到了东宫的荷花池。谢瑗在一扇朱红小门前停了下来,转过脸来对跟在身后的两个人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探探路!”

    还没人来得及应她,她就已经牵起衣角,迈足往门里溜去了,留下姜葵和谢宽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两人不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沉默而尴尬地在原地站着。

    ……许久,林中的鸟雀叽喳作响。

    ……又过了许久,林中的鸟雀仍在叽喳作响。

    “皇嫂,”谢宽小声地打破沉默,“你今日在崇文馆有课?”

    “有,”姜葵试图接话,想了许久,问道,“你也有课?”

    “也有。”

    “……”

    ……林中鸟雀的叫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谢瑗还是没有回来,谢宽无聊到数了十来遍树上有几只鸟,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皇嫂,要不我帮你再算个卦?”

    姜葵其实并不是很想让他算卦,但是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道:“那你算算?”

    谢宽从袍子里取出他那一堆小竹签,坐在地面上摆弄着,口中喃喃自语,活像一位算命先生。他慢吞吞的,消磨了许多时间,终于排列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卦象,抬头道:“山水蒙,艮上坎下,山下有险,险而止。”

    “怎么解?”姜葵问。

    “卦象是山下出泉,水在下,山在上,蒙昧不清。”谢宽指着那些竹签子,慢慢解释,“有危险,也有机遇,便如新泉在高山下初涌,若流出山,也许会渐汇成江河万水……”

    他在解卦的时候极为认真。那段话语声里,那个卦象渐渐生动起来,好像真的有高山入云,山脚下初泉萌动,乍涌的水花“扑通”一响,溅落在石缝间。

    谢瑗恰好在此时回来了,笑眯眯的:“我探路回来了,前方安全!走,吃莲蓬去!”

    接着,她望见姜葵和谢宽如释重负的神情,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姜葵拉住她的手,“皇姐,你回来得真好。”

    “皇姐,”谢宽仰起一张温顺乖觉的脸,“我们不能没有你。”

    三人从这扇小门蹑手蹑脚地遛进了东宫。谢瑗指挥着谢宽下水采摘莲蓬,自己同姜葵一道在岸边接着。

    待到新鲜莲蓬渐渐地堆成了小山,三人在荷花池畔一个挨一个地坐成一排,边剥莲蓬边闲聊。午后的阳光挥挥洒洒,谢瑗向姜葵讲起有关谢无恙的旧事,谢宽偶尔插一句嘴。

    那日云卷云舒,风生风止。

    姜葵忽然意识到,谢无恙没有出来弹琴-

    八月初八,弦月如弓。

    凌晨,谢无恙披了一件墨色大氅,从偏殿里推门走出来。月华如练,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漫天细雪扑簌地落了一身。

    “洛十一,备车。”他低声说,“寅时,通化门。”

    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门外,赶车的黑衣少年在马前等候,扶着年轻公子进了车里。

    车帘落下,马蹄声消失在深幽的黑暗里-

    蓬莱殿的偏门无声地打开了一缝,一身素衣的少女怀抱白麻布的包裹侧身而出,拉了下蒙面的纱布,而后足尖轻盈点地,飞快地消失在银白的月色里。

    通化门是一道偏门,在宫城与夹城复道之间,向北连接着皇家禁苑,向南是一方冷僻的池塘。这道门平日无人经过,红漆木的门柱已经褪了色,汉白玉的门匾上刻着斑驳的字迹。

    姜葵清楚地记得,那日她入宫后被推入水,就是在这道通化门附近。

    在这里接头的人,必定和那幕后之人有关。

    姜葵提气跃起,踩上一棵高大槐树。借着繁茂枝叶的掩映,她屏藏气息,将身形隐蔽在树冠里,缓缓拉下包裹长枪的白麻布,一点寒芒在树影里一闪而逝。

    弦月渐渐西沉,夜色愈发深浓,一团漆黑的长云掠过天幕,落下广阔的阴影。

    从禁苑林间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个人。

    姜葵透过树缝望过去,只见前面的人一袭紫袍,后面的人一身黑袍。两人停在门匾下,彼此作揖,开始了对话。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姜葵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见黑袍人的嗓音沙哑,沉沉地说:“殿下,别来无恙?”

    这个称呼让姜葵微微一惊。

    “九千两银子杀温亲王,”对话者淡淡道,“这笔生意你到底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那个声音含了一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慵懒,嗓音清淡,又含着傲慢。

    姜葵认得这个声音,她在秋日宴上方听过此人祝酒。

    ——岐王,谢玦!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清晰了起来。

    应当是岐王要杀姜葵,也是岐王要杀谢珩,因为他们两人都代表着太子党。

    姜葵落水那日,正是皇太子求娶之日。白陵姜氏是一代将门,手握兵权,在朝廷上始终谨慎地保持着中立,从不在党争中站队。

    若皇太子求娶了将军府唯一的小姐,白陵姜氏从此便会成为太子党的一大助力。这样说来,岐王党要对将军府小姐出手,是为了阻止白陵姜氏与太子党的联姻。

    姜葵起先就怀疑要杀她之人与岐王党有关,却没想到,那幕后之人正是岐王本人。不过,联想到裴玥在秋日宴那晚递给她的药酒,以及当夜的刺杀,一切都合情合理。

    要杀她的人是岐王谢玦,那么与他对话的黑袍人是谁?

    是那位江湖上新起的中间人“白头老翁”吗?

    阿蓉提及过,白头老翁与蒲柳先生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只做朝堂买卖,一个只做江湖生意。那么这位白头老翁,应当是与宫廷政治有关之人,并且与岐王谢玦十分相熟。

    通化门下对话的两人声音更低了,姜葵略微凑近了一些,试图偷听到一丝半句。

    “殿下,在讨论正事之前……”

    风吹动树叶窸窣,黑袍人的声音飘了过来,沙哑、低沉、带着一点桀桀的笑意。

    “……我有一只小麻雀要捉。”

    姜葵猛地起身,握住长枪——她被发现了!

    她自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气息近乎于无……如果这样都能被人发现,说明那个人的武功远远强过她!

    黑袍人缓缓移步,身形倏忽消失在通化门下!下一刻,他咚咚地踩着树干一路向上,抽出背后大刀斩向姜葵!

    他使的是一把宽刃的大刀,刀背宽厚,刀刃锋利。那一刀自下而上,劈了过来,带起呼呼的风声,如同扑咬而来的毒蛇。

    姜葵挺枪而起!

    “当——”枪尖上的寒芒与大刀上的冷光彼此抗衡,巨大的力道震得两人同时虎口麻了一下。一群鸟雀惊起在浓稠的夜色里,刀枪相抵的声音尖锐刺耳。

    黑袍人冷笑一声,双手握刀,再度发力!

    下一刻……枪断了!

    姜葵闷哼一声,掉下树冠,如断了线般、连同断成两半的长枪一齐、直直地朝着地面坠落!

    黑袍人以足尖在树干上一踏,翻身向下,改为左手握刀,右手徐徐推出一掌,掌风呼啸,朝着坠落的少女落下!

    急速下落的过程中,姜葵在半空中竭力翻身向上,以半截断枪去挡那一掌!

    这时,林间响起惊马的声音。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恍若一阵骤雨,有人从马车里飞身而出,转瞬间出现在姜葵的下方。旋转的狂风卷起他的衣袂,他抬足跃起,自下方接住了坠落的少女。

    而后,他向上推出一掌,接住了黑袍人的掌风!

    两掌相接,轰然作响,两股庞大的气流朝着相反的方向震荡开去,掀起满林枝叶摇晃。

    那个人低咳了一声。

    他抱着怀中的少女落地,一连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站定。

    紧接着,“咔嚓”一声,他脸上的面具缓缓裂成了两半,笔直地坠落在铺满树叶的地面,扑起几片微红的秋叶。星光恰从云团里透出,自树梢而落,隐隐照亮他的脸。

    他抬眸,与黑袍人对视,眸光平静而挑衅。

    “我从未见过这张脸……”黑袍人望着他,声音低沉,“你是何人?”

    他并不等人回答,径直大步上前,把大刀换回右手,携着呼呼作响的刀风再次袭来!数十步的距离,他只落了几步,便跨了过来!

    祝子安并不还击,转身即走。他抱着姜葵,边走边喊:“十一!出来!”说完,他先把姜葵送入停在前方的马车内,随后跟着一弯腰就钻了进去。

    青幔白马的马车上,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自车座上跃起,拔出了腰间长刀!

    那是一柄曲线优美的弧刀,刀身长而森冷,透出隐隐的寒气。洛十一握紧刀柄,刀刃向前,振动着刀身与黑袍人的大刀相击!

    两柄刀发出剧烈的金石之音,响声震耳欲聋。

    洛十一的虎口隐约裂开了一丝血色。

    “十一!”祝子安在马车里喊,“走!”

    洛十一忍下手上的剧痛,以极大的力气抖动弧刀,尽力卸下黑袍人的刀劲。两柄刀在夜色中击出一道银光,而后洛十一骤然后退,翻身回到了车座上,拾起长鞭,催动了白马。

    “驾——”

    马车穿林而过,带起落叶四散。

    “寅三十,转卯八十!”祝子安在车里高声指挥,语气急促。身后的黑袍人以徒步的速度,竟然隐隐要追上马车。

    洛十一在祝子安的指挥下不断催促着白马飞奔,在禁苑密林间踏出复杂的路线。那些路线循着一个精密的阵法,如同迷宫一般弯弯绕绕,渐渐把黑袍人甩在了身后。

    终于,马蹄声缓了下来。

    祝子安低咳一声,慢慢靠在车厢内,脸色苍白。

    姜葵坐在对面,调息好体内混乱翻涌的内力,徐徐睁开眼睛,望见他苍白的脸,心里蓦地一紧,伸手要去探他的情况。

    她的手刚探出去,手腕就被他轻轻捉住。他望着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他的手指间还是缠着那些白麻布条,姜葵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她欲伸手再探,可是祝子安握紧了她的手腕,拦住她不让探。

    于是她拧了下眉,有些生气地说:“笨蛋祝子安!你刚刚干什么要去接那一掌?我自有分寸,接得下来,也不会受伤,不需要你去挡!”

    “我知道。”祝子安说。

    “那你为什么……”

    “没什么。”这个回答有点没头没脑。

    “笨蛋江小满,” 他又笑起来,似是好玩地看着她,“你真觉得我就是个一副蒲柳之姿的先生?那你说我是怎么在江湖上混到今天的?”

    姜葵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甩开他的手,抱起双臂,偏过头去。

    “那你刚刚也不应该去挡那一掌。”她闷闷地说,“我明明能接住。就算你多少会些武功,也根本不如我。要是摊上你受伤了,你岂不是又要讹我来替你白打工?”

    “嗯,”祝子安以食指抵住下巴,思忖片刻,“确实。我替你挡了一掌,你是不是应当再替我多打工一年?”

    姜葵扭回头,冲着他,恼道:“是你自己要去挡的,关我什么事?”

    “你说得对。”祝子安笑道,“怪我。”

    他又低低地咳了一声,脸上的血色再淡了几分。他的笑意不减,神色却显得很虚弱,连声音都变得极轻,尾音近乎消散在空气里。

    “你真没事?”姜葵忍不住问。

    “没事。”祝子安仍在笑,“你担心我么?”

    “鬼才担心你。”姜葵哼了一声,再次偏过头去。

    她一转头,祝子安就闷咳了一声,似是极力压抑着咳嗽。接着,他抬手拍了一下马车的窗框,对着外面的洛十一喊:“洛十一!转往蓬莱殿,先送江少侠回去。”

    “洛十一!”姜葵也拍了一下窗框,“不去蓬莱殿!去长乐坊!”

    祝子安愣了下,抬眸看她:“干什么?”

    “去长乐坊找沈药师!”姜葵哼了声,“你现下这副样子,不让我碰也罢了,总要找个大夫看看。”

    “洛十一!”祝子安不理她,又喊,“去蓬莱殿。”

    “洛十一!去长乐坊!”姜葵寸步不让。

    祝子安被她气笑了,这时马车外面的少年开了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洛十一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先生,我们已经在去往长乐坊的路上了。”

    “好啊洛十一,”祝子安有点恼火,“你听她的,不听我的?”

    洛十一冷静的声音再次传来:“江少侠说的对。先生是该去看看大夫了。”

    姜葵挑起眉,得意地望向祝子安。

    祝子安没了脾气,叹息一声,靠在车厢里,闭上眼睛,似是决心不再说话了。

    姜葵很难得地有了胜利的感觉,扬起嘴角,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接着,她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祝子安会出现在这里?

    多年以来,她的印象里,中间人只会派发悬赏,并不会出现在执行任务的现场。

    毕竟,出现在杀人现场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况且,中间人需要隐藏身份、保持神秘。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蒲柳先生也不例外。一直以来,他只出现在做生意的时候。

    但是,过去那些年里,极偶尔的,当姜葵杀过人以后,在收枪时,会听见隐约一声轻微的马蹄响。

    她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错觉,或者是有马车意外在不远处经过。

    可是如果祝子安其实一直都在呢?

    如果……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

    远远的,他在那座青幔白马的马车里,静静地看着她拔枪、出枪、收枪。

    可是,如果他一直都在看着……他为什么不说?

    “祝子安——”她转头问。

    旋即,她很快地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倚靠在车厢壁上,阖着眼睑,久久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他歪着脑袋,星光自开了一缝的车帘外洒下来,落在他干净的侧颜上,微微地有一点闪烁。

    他的眉眼就这样笼罩在星辰的光里,安静而明亮。

    姜葵心里极轻地疼了一下,就像被小针一扎。

    “喂,你……”她小声说,“你还好么?”

    她俯身向前,想探他的鼻息,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于是那个人的身体在颠簸里前倾,慢慢靠过来,倒在她的身上,脑袋恰好搁在她的肩头。他似乎昏睡了过去,肌肤冰凉,轻微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响着。

    她的手抬起到一半,忽然不动了。

    有种情绪像山泉乍涌,水光跃出石缝。

    泠泠作响。

    作者有话说:

    掏空存稿箱(累晕倒地)

    感恩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小天使,爱你们qwq

    明天继续零点见!希望你们喜欢~

    注:

    《易传》:“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象曰:山下出泉。”

    第26章 晨鼓

    ◎沉睡着她的少年。◎

    一线天光亮起在东方尽头。

    一声晨鼓自太极宫前悠悠响起, 唤醒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

    从宫城、皇城、至外郭城,晨鼓渐次敲响,街鼓相继传递。鼓声隆隆, 穿越南北大街与东西角楼, 在天地之间回荡, 足足响了三千下。

    直到群星沉落,东方渐白。

    那座青幔白马的车内,姜葵听着鼓声,手足无措, 任祝子安靠在肩头。

    三千声晨鼓里, 沉睡着她的少年。

    “喂……”她小声在他耳边喊, “祝子安,你是睡着了吗?”

    祝子安没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轻轻地拂动她的发丝,有一点湿润, 一点温热。

    她忧心忡忡:“你理理我……你不会睡不醒了吧?”

    祝子安依然一动不动。姜葵犹豫了一下, 轻轻扶起他, 托着他的脑袋, 小心地将他的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然后坐到他那一侧陪他。

    马车一颠簸,他倾倒过来, 她就赶紧扶住他。

    在这样大的动作里他也没醒, 垂着脑袋,半个身子倚在姜葵的身上。

    朦胧的天光如绸缎般斜落,堆积在他清隽的脸上。他紧紧阖着眼睑, 唇线抿起来, 唇色很淡, 长而弯曲的睫羽轻颤着,似是在睡梦里仍旧很不好过。

    姜葵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以内力试探一下他体内的情况。

    她俯身下去,双指并拢,运气在指尖,抬手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搏。

    一低头,柔软的发丝扫过祝子安的鼻尖。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嗅到少女的体香,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

    “祝子安?”姜葵一怔。

    他仍阖着眼,却低低地说:“……别碰我。”

    这句话嗓音温沉,含着一丝沙哑,轻得像一阵晚间的凉风。

    姜葵心里又疼了一下,这次像被小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没用力,她明明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没有动弹。

    而他渐渐又昏睡过去了,攥住她的手松开,垂落下去,搭在她的身边。

    微弱的晨光里,姜葵偏头望着他的脸。

    于是,那种涌动的情绪,乍现了一瞬间,复又平息下去-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住着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派烟火气息。

    一声接一声的晨鼓里,坊市次第打开,人潮涌动,车马喧嚣。打铁铺子响起了咣咣铛铛的声音,胡饼铺前小贩吆喝叫卖早点,各式佳肴的香味飘在小巷里,赶早市的人络绎不绝。

    一座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微醺的晨风一过,吹起车前的玉饰叮咚作响。

    赶车的人还在勒马,车里的少女已经扶着昏睡的少年匆匆下来。她半拖半拉地带着他穿过小巷,站定在一扇乌木小门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上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星目剑眉,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她望见站在面前的人,一愣:“江少侠?”

    “阿蓉,沈药师在吗?”姜葵急切地问,“蒲柳先生一直昏睡不醒……”

    小窗飞快地合上,紧接着木门打开。阿蓉望了门口的两人一眼,看见祝子安靠在姜葵的身上,垂着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有些吃惊:“这位是蒲柳先生……?”

    她的神情惊讶得过分,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蒲柳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来不及解释了,沈药师呢?”姜葵打断她的话,“这家伙挨了很厉害的一掌,很可能伤及了肺腑,得赶紧看大夫。”

    “沈药师出去问诊了,我这就去寻他回来。”阿蓉应了句,转头朝门后喊了一声,“小尘!出来搭把手!”

    门后钻出来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一张清瘦的小脸,一身清爽的灰麻布衫。他的脸上透着点病相,神情却很有活力,动作麻利地帮着姜葵将昏睡的祝子安送入屋内。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庭院中央种了一棵白梅树。

    清晨,院子里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味,几株草药伸展枝叶,迎接着甘甜的露水。

    院落小而静,只住了阿蓉母子和沈药师两户人家。过去十年间,姜葵常常来此处拜访,后来有时候打架受了伤,便会向沈药师寻医问药。

    沈药师算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异士。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沈,是一位药师。此人医术高明,性格古怪,有时一单药方要价奇高,有时却四处医人、不取分文,一切全看心情。

    传闻里说,八年前的一个冬夜,屠苏酒香气未散,新雪覆盖屋檐,沈药师来到长乐坊时,只身一人,穿一件落拓道袍,背一个破旧的黄梨木药箱。

    他看上了这座僻静的小院,想要买下。院落的原主人本来急于出手,却因一时看不顺眼此人神情间的傲慢,狮子张大口要了一个高价。

    沈药师没有足够的银子,便在坊间支起一张布幡,摆了一个小摊,一连三天为人看病。第一日免费,第二日半价,第三日才开始正常收费。

    他看过的病人,人人好转,所开的药方,药到病除。那三日他赚得盆满钵满,提着响当当的银袋子,买下了这座院子。

    阿蓉母子本是院子里的租户,按规矩,院子换了主人,他们是要搬走的。可是沈药师看到小尘,竟然眼睛一亮,高呼要为他治病,请阿蓉母子留了下来。

    就这样,一晃八年,沈药师成了长乐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夫。无论贩夫走卒、江湖侠客,生了病受了伤的,都常去找他医治。

    沈药师的脾气时好时坏,姜葵与他的关系算不上好,不过确实佩服他那一手医术。因此,祝子安一受伤,姜葵的第一反应便是去长乐坊找沈药师。

    此时,小尘帮着姜葵,扶祝子安入屋内躺下,又去隔壁厨房烧热了炉灶,以备沈药师回来后煮药。隔壁的烧水声咕噜噜地传进来,姜葵托着腮坐在床边,望着面前沉睡的少年。

    他阖眸静躺在那里,歪着脑袋,露出下颌的漂亮曲线,好似任她摆弄的布娃娃,又似是寻常人家里未及冠的少年,干净清爽,不沾尘事,眉眼间有雪中白梅一样的沉静。

    “江少侠,”阿蓉在门外喊,“沈药师回来了。”

    沈药师推门进来,洛十一跟在他身后,想来是已经告诉了他有关祝子安的情况。沈药师先是放下药箱,从一格抽屉里取出一把银针,这才转过身来探望病人。

    望见祝子安苍白的脸,他的神色微微变了些。

    “江少侠,请你先出去,”沈药师说,“洛十一留下。”

    门在姜葵身后关上,沈药师开始为祝子安施银针。这位大夫的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缝,施完针,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我不是说过入秋后少出宫,殿下又不遵医嘱了么?”

    洛十一低着头:“是。”

    “你怎么不劝劝他?”

    “我劝不住。”

    沈药师冷哼一声:“那就用强!”

    “我怎么敢?”洛十一摇摇头,“他毕竟是我的殿下。”

    沈药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当真是不怕死么?”

    “一个知道自己命数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屋内静了一瞬,只有天光坠落在石砖上,溅起一层光晕。隔壁厨房的水已经烧开了许久,咕噜噜的气泡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许是有人往壶里添了凉水。

    沈药师闭了下眼睛,沉住情绪,才问道:“这伤是何人所为?”

    洛十一答道:“不知是何人,但是武功远胜过我,甚至还在江少侠之上。”

    “我曾在市坊之间,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有一种邪门的功夫,叫罗刹掌,可以震碎人的五脏六腑。”沈药师沉吟着说,“殿下受的这一掌,像是来自这种功夫。”

    “殿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他接下了这一掌,没有伤及肺腑,但是引发了寒疾,因此昏睡不醒。”沈药师缓缓道,“现下须由内力深厚之人为他运气。凌伯阳那个老家伙不在,你练的功夫又偏阴。十一,你去喊江少侠进来吧。”

    洛十一低着头,没有动静。

    “又怎么了?”沈药师的火气上来了。

    “殿下他不让江少侠碰。”

    沈药师怒斥道:“性命攸关!他闹什么脾气不让人家碰?”

    “殿下他……不想让她知道。”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

    沈药师压下火气,冷冷地说:“你们的脾气真是一个比一个犟过水牛!那我不管了,教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推门欲走,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低低地说:“我去看着小尘煮药。等殿下喝过药后,及时送他回去入药池养着,这些天别出宫了……另外,请凌伯阳尽快去一趟。”

    “多谢沈御医。”洛十一低声回答。

    “你倒还记得我曾是个御医!”沈药师哼了下。

    沈药师前脚刚走,姜葵后脚便进了门。她探身过来,望了望祝子安,觉得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可是还在沉沉地睡着。她问洛十一:“他怎么还不醒?”

    她的声音很小,又像是怕吵醒了他。

    “江少侠,你陪他一会吧。”洛十一轻声说。

    他转身出去,静静地把门掩上。

    隔壁的烧水声又响了,一连串地传到这间屋里。姜葵拉了一把木凳子,坐在祝子安的身边,支起脑袋,默默地端详着他。

    她的眸光从他低垂的额发、微颤的睫羽、紧抿的唇线、一直落到他搭在床边的手上。方才沈药师来施针,折起了他的衣袖,于是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

    姜葵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艳丽的红绳,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皓白。

    ——那是她系在酒葫芦上的红绳,上回在书坊里,祝子安拿它当利息讨了去。

    ——那也是她束发的红绳。

    晨鼓声停了,她的心跳声响起。

    第27章 长乐

    ◎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

    “咚。”

    一个低低的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药煮好了, ”洛十一站在门口,“江少侠,我进来了。”

    木门推开, 朦胧的晨光漫过幽暗的室内。他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望见床前的少女托腮而坐, 低垂眼眸,长发遮住脸颊,掩盖了神情。她的睫羽长而秾丽,似乎藏着一点难过。

    天光斜落在两人身上, 浮尘在光柱里起舞, 有一种金沙金海般的沉静。

    姜葵重新整理过床上的被子, 把被子角折了起来,盖住祝子安的半个身子。她还帮他解了束发,让他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散乱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搭在她的手肘边。他睡得很沉, 呼吸平稳, 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显得不再那么苍白。

    “江少侠, 你来喂药吗?”洛十一问。

    “你来吧。”姜葵回答,“我不擅长给人喂药。”

    “那请江少侠帮我扶他一下。”

    姜葵起身,坐到床沿, 伸手扶住祝子安的双肩, 慢慢推他坐起来。他垂着头,她一只手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稍稍后仰, 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脑袋, 他的发丝嵌入她的指缝间。

    她觉得自己好似在摆弄一个易碎的人偶,稍不留心,他就摔坏了。

    洛十一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默默地往祝子安的口中送药。即便在沉睡中,他喝药的样子也是安静温顺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乖巧。每喂一口,他即刻就咽下去,简直熟练得叫人惊诧。

    只不过每喝一口,他的眉头就锁起来一点,最后几乎拧作了一团。在马车上昏睡时始终很平静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难受么?”姜葵有些担心。

    “没事,先生就是这个样子。”洛十一低声回答,“药太苦了,他不爱吃。”

    姜葵怔了下,想起那天在陵寝里,祝子安喂给她的药丸上裹了一层糖衣。

    原来他爱吃糖么?

    喂过药后,洛十一起身送回药碗,姜葵扶着祝子安躺下。他在睡梦里低咳了一阵,身体剧烈颤抖着,咳嗽声却压得极轻,哑哑地闷在喉咙里,似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笨蛋祝子安。”姜葵小声说,“你难受就咳出声啊,我又不怕你吵……你平时不是很爱吵我吗?”

    她很不放心,运气抬手,想探一下他的脉搏,可是耳边又响起他在马车上那句下意识的“别碰我”。

    他都睡得那么沉了,哪怕在梦里也不愿意她碰他。

    于是,她的手抬到一半,却停住了,再放下去。她望着他静谧的睡颜,望见明亮的天光落到他的脸上,望见他紧蹙的眉、一点一点、渐渐舒平下去。

    他再次陷入了深而沉的睡梦里。

    良久,她终于还是没去探,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在睡梦里似乎察觉她的动作,忽地握住了那根手指。

    天光倾泻如雪落,她安静地闭上眼睛。在满室寂静里,她闻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清淡而冷冽,像是初冬凝结在树梢上的霜华。

    又一声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江少侠,我进来了。”洛十一的声音响起。

    “多谢江少侠陪他。”他从门外进来,对姜葵行了个礼,“先生服过了药,我带他回去休息,就不送你了。”

    “好。”姜葵睁开眼睛。

    她一寸一寸地把手指从祝子安的掌心抽出来。

    其实他根本没有用力,可是她花了很久,才慢慢地抽离出来。

    等到洛十一扶着祝子安离开了,姜葵才从屋内慢慢地迈出来。她心里很乱,许多不安分的情绪在乱糟糟地涌动着。

    阿蓉迎面走来,神色担忧地询问道:“祝公子怎么样了?”

    姜葵摇了摇头:“还是昏睡不醒,但是气色恢复了些——”她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他姓什么?”

    阿蓉迟疑了一下:“我认得他……我们都叫他祝公子,却不知道他就是蒲柳先生。”

    原来她看到祝子安时那么惊讶,不是因为他太年轻,而是因为她认得他的脸,却并不知晓他在江湖上的身份。

    “你们……都叫他祝公子?”

    “这里的人——”阿蓉答了半句,收了口,“算了,你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同你说。”

    “好。”姜葵低声说。

    她欠身从门口拾起断成两截的长枪,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层层地裹成一个包裹,然后把它绑在身后。

    之前用来裹枪的白麻布,连同祝子安的面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门下。她不能去取,因为她可能再次撞见那位黑袍人,而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现在想来,祝子安收到的那个情报其实很是诡异……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头的消息,要引他们去查。

    他们在找对方,而对方也在找他们。

    姜葵很想同人讨论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

    姜葵借来一顶斗笠,掩盖了容颜,谢过阿蓉母子和沈药师,迈步出了小院。

    隔绝在院外的喧闹声如沸水般响了起来。马车声、脚步声、吆喝声、打铁声,热热闹闹的声音汇集在人流汹涌的长乐坊里,如潮起潮落、一波接着一波。

    香喷喷的胡麻饼味混合着打铁铺的热气,一路飘进姜葵的鼻间,她的心情渐渐好了几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间,此间的烟火气掩盖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长安城的格局,以西北为贵,以东南为贱。

    宫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两城附近是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边坐落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宅院,而东南边则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曾是最为肮脏、最为贫贱的罪恶之地。

    长安城里的这片江湖上,有两个丐帮,人称南乞北丐。上回在东角楼下追赶姜葵的是北丐帮,势力覆盖在相对富裕的北边。还有一伙势力被称为南乞帮,常年活动在贫困而混乱的南方。

    十年以前,长乐坊地处南乞北丐的势力交界处,帮派冲突、团伙械斗无数,时常有人横尸当场、血溅长街。那段日子,路过长乐坊时,若稍不留神,就会脑袋落地。

    那时候姜葵还是个小女娃,跟着师父行走于江湖,来到了这处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师父以一杆长枪,在长乐坊血战三日,屠尽了暴戾之徒、杀遍了罪恶之人,最后在此处立下了一个规矩:长乐坊内,再也不许流血杀人。

    十年过去,师父的威压犹在。长乐坊成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绕开此处,留下了一片平和宁静的乐园。

    姜葵已经不再是那个很小的女孩,提得动长枪、也曾杀过人。师父隐退后,她一直在守护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赶她,主要是因为她从他们手中夺了一片地界,并入了长乐坊的范围内。

    长乐坊便如同姜葵的另一个家,她在这里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将军府里装病,入夜了提枪在江湖上大杀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声中走入人间烟火,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

    十年以来,她无数次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穿行而过,偶尔买一个胡饼,讨一口醇酒,听街坊笑语、闻打铁声当当而响。

    今日阿蓉说,这里的人认得祝子安,他们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来长乐坊吗?

    如果他常来长乐坊,为什么她从未见过他?-

    水花扑地一响,谢无恙睁开眼睛。

    袅袅白烟盘旋而上,他在一池热水里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炉里熏着檀香,与药池里的草药气味一齐灌进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一种幽香萦绕,微凉的发丝拂过眼睑,他牵住了什么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谢无恙低声问。

    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他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放于膝间,身侧放了一张木案,案上奉以一壶清茶、一只瓷盏。

    “这次还好,不到半日。”洛十一回答,“伯阳先生已经来过了,他帮你运了气,现下在正殿等你醒来。”

    “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谢无恙又问。

    “约莫五更二点。”

    “发生了什么?”

    “从通化门离开后,江少侠同我一齐送你去了长乐坊,见过了沈药师。沈药师施过针,朝我发了一通脾气,才去给你煮药。江少侠陪了你一阵,没说什么,便回去了。”

    “她没有……”

    “她没有发现。”洛十一接道,“殿下,你放心。”

    “那就好。”谢无恙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你以后别这样了。”洛十一低着头说,“沈药师今日发了很大的火。伯阳先生知道了,也很生气。”

    这句话说完,屏风后很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热气从药池里成团地流出来,化作奔涌的白雾。

    洛十一又等了很久,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回话。他紧张了一下,蓦地抬起头,高声喊了句:“殿下!”

    谢无恙模糊地听到声音,勉强抬了一下眼睑。

    “没事。”他疲倦地回答,“稍微,想再想睡一下。”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混着草药与檀香的气味里囫囵睡去,梦里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个人小声喊他:“笨蛋,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的马甲快掉完了!(为什么这个人连小号都有马甲…)

    第28章 秋雨

    ◎她想见他了。◎

    午后天阴, 一缕凉风吹拂,送来几分秋意。

    姜葵抱着笔墨纸砚,一路打着呵欠, 从崇文馆回到蓬莱殿。

    她自子夜时分起就没睡过。先是在通化门打了一架, 又照顾了昏睡的祝子安许久, 最后才从长乐坊一路溜进蓬莱殿,收拾好书具即去崇文馆上课。

    长盈夫子的课照旧很难,她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觉间便如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 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夫子大约是放弃了这个学生, 她上课犯困, 夫子也不管,只是在讲堂前认真讲课,时不时点谢瑗起来作答。

    姜葵向谢瑗道过别后,上了回蓬莱殿的小轿, 宋司赞立即跟了上来。令姜葵有些讶异的是, 宋司赞看见她停不下来的呵欠后, 竟然罕见地没有令她端正坐姿, 而是任由她靠在车厢壁上犯困。

    这个从六品的小女官倒也没有那么坏。

    也许是之前抄了十日佛经的缘故,姜葵今日的运气格外好。她最害怕的两人都没有为难她,反而任她小憩了一阵。

    蓬莱殿里熏着沉香, 棠贵妃从兴庆宫请过安回来, 正由郑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阴天光线淡淡,殿内幽香沉沉,棠贵妃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她支起一只手, 半倚在榻上, 遣退了宫人, 只留了几名心腹宫女太监在侧。

    望见姜葵进来,她指了一下门口,低声说:“小满,掩上门。”

    姜葵依言掩上了木门,坐在她身边。此时请过脉的郑太医起身,在榻前跪拜,神情严肃:“娘娘……”

    “直说无妨。”棠贵妃揉着眉心。

    郑太医深深一拜:“娘娘……有喜了。”

    “当咣”一声!窗外有人失手摔碎了一只花盆。

    “谁在外面偷听?”掌事宫女厉声问。

    话音未落,两名太监已经推门而出,押着一个小宫女回到了殿内。小宫女吓得花枝乱颤,双目泛红,一进到殿内就一个劲地磕头:“娘娘,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方才在我窗外做什么?”棠贵妃温和地问。

    “奴婢……只是在窗外修剪花草……不小心,摔碎了一只花盆……”小宫女边磕头边说。

    “你当真什么也没有听见?”棠贵妃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什么也没听见!”小宫女拼命摇头。

    棠贵妃微笑颔首:“你出去吧。”

    小宫女吃了一惊,似乎没料到棠贵妃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她瑟瑟缩缩地往后退,从门外退出去,押她的两个小太监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声惊叫低低地响起,又很快地消失了。

    “她……死了么?”姜葵低声问。

    “嗯。”棠贵妃神色疲倦,摁着额角,“我窗外那些花草今晨才剪过,哪里需要她再修?那婢子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叫人盯了很久了。想来她是有人送入我宫里来偷听的,不知此人是否是在避子汤里动手脚之人。问定是问不出来,留也留不住,只能杀了。”

    “有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

    “我不能有孩子,这是我与圣上心照不宣的约定。”棠贵妃的声音含着倦意,“这么多年了,我每日都在喝避子汤,怎么会可能会有孕?一定是我宫里有人做了什么。”

    “现下想来,裴太后放宋司赞到我宫里,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动手脚的另有其人。我这几日会彻查蓬莱殿,你大婚在即,自己也要多当心。”

    “小满,”她执起姜葵的手,“近日朝上已经有多人在计划弹劾将军府有结党谋逆之心……我有孕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姜葵认真点头,又担忧地问:“小姑……将军府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不会的,有小姑在呢。”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大婚,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嗯。”姜葵低着头。

    “刚刚亲眼看见我下令杀人,害怕了么?”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你以后要学会,遇到当杀之人,不可心软,不可犹豫,当杀便杀。若是你不动手,对方就动手了。”

    “不怕。”姜葵摇头,“小姑……我亲手杀过人。”

    “是么?”棠贵妃轻声说,“原来小满早就长大了啊。”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棠贵妃看姜葵呵欠连天,也不留她。她静静地望着小侄女从殿门出去的背影,眼底流动着复杂的光影。

    良久,宫里只剩下棠贵妃与掌事宫女二人。她叹息一声,转头问身边的宫女:“季英,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吗?”

    “有了,” 季英垂首回答,“长公主说,已经在准备了。”

    “好。”棠贵妃在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我本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至少还要再筹划一年。可再不动手,将军府就要倒了……哎,白陵姜氏手握兵权,多少人觊觎这块肥肉?”

    “要是阿莲还活着就好了……我这个兄长是个笨的,为官太直,不懂得迂回,给人抓了把柄。他一个不结党的,倒是被人污成了结党的。我一个结党的,为了他还要提前动手。”

    “是啊,要是将军夫人还在就好了,娘娘就不用一个人扛了。”季英轻轻地说,“要是夫人在,也许长公主也不只会是长公主吧?”

    “噤声,你这话不能乱说。”棠贵妃按住她的唇,“陈年旧事,不要再提。”

    季英默默闭了嘴。

    棠贵妃收了手,又道:“你回头帮我准备一份厚礼,送到东宫去,算是我谢过谢无恙了……太子党与岐王党之争是圣上默许的党争,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是想把白陵姜氏拉到太子党的羽翼下,以此来保护我们家小满吧?”

    她轻轻叹息:“若是我未能成事……他要从倾覆之巢下,取一枚完卵。”

    “谢无恙这孩子,打小总是安安静静的,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对我们家小满,大约是真的用了情。”

    “生在帝王家,能有一分真心,已是很不容易。他那些举动,算是有十分真情了。”

    “但我不想让小满知道。”棠贵妃又揉起眉心,“知道一个人对她用情至深,是一种太重的负担。”

    “娘娘和小姐都是温柔的人啊。”季英轻声应道。

    香炉里的火光忽忽闪闪,偶尔有火星突地一跳、又沉寂下去-

    自正殿回来后,姜葵在榻上补眠,一直睡到暮色四合。

    晚间下起秋雨,天气渐渐转凉。她醒来的时候,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对话。

    也许是因为今日棠贵妃向她说起了杀人之事,她想起几年前,在书坊二楼的雅室里,作为江小满的她与祝子安也有过一段关于杀人的对话。

    那时候她刚经历过一场江湖乱战,心情很糟糕,喝不下他的茶。

    她闷坐了许久,望着那扇紫竹屏风,似是在对他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杀过一百七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是罪恶满盈,每杀一个人都是为了救人。”

    “可是……我毕竟杀了人。”她低低地说,“如果杀人有天谴,那就降在我头上好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话了,他却忽然开了口。

    “不,”他轻声说,“降在我头上。”

    姜葵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个人笑起来,说:“因为我比你高。”

    她立即恼了,跳起来拍了一下屏风:“祝子安!”

    “江小满。”他笑着说。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句反驳他的话:“难道你比我高很多么?”

    “嗯……”他似是思忖了一阵才回答,“蛮多的。”

    于是她在气得跺脚的同时,逐渐忘记了当时烦闷的心情。

    如今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她在榻上睁开眼睛,望着雕满鸟雀的天花板,又想起了那日祝子安的话语。

    她突然开始意识到,也许在过去那些年里,他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她却听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明白么?

    她想起不久前他在槐树下抱住她、他在马车里望着她笑、他咳嗽时总在趁她转过头看不见时、他沉睡的时候、蹙起来的眉、紧抿着的唇、还有他握住她的手……

    她想见他了。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

    姜葵从榻上起身,拉开黄梨木抽屉,在里面翻出一叠纸卷。那是祝子安替她写的文章,上面密密麻麻地批注了夫子的修改建议。

    也许她可以带着这叠纸卷去书坊,跟祝子安说她有东西要还给他,顺便看看他醒了没有、气色有没有更好一些。

    这么想着,她折好那叠纸卷,换了一身素衣,抓起一个小斗笠戴在头上,悄悄地溜出了宫城。

    夜里下着雨,东角楼街巷里人烟稀少。书坊今日没有开门,说书先生正坐在案前,支着胳膊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清河先生,”窗外探出一个少女的脑袋,“蒲柳先生在吗?”

    柳清河从瞌睡里醒过来,望见窗外的少女抬起斗笠,在屋檐下露出一张昳丽的脸。她的鼻尖沾了点雨水,亮晶晶的,眉眼明艳,又含着点英气。

    “江少侠啊……”柳清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去给她开门,“蒲柳先生今日不在。”

    “他不在么?”少女的神情里流出了一瞬间的失落,很快又消失了。她恭敬地行了礼,说:“那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有东西要给他,麻烦先生转交一下,顺便和他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江少侠不进来喝口热茶再走吗?”柳清河喊她。

    戴斗笠的少女已经在雨中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她没有回头,遥遥地摆了摆手,细雨茫茫掩盖了她的行踪。

    柳清河低下头,看见窗沿上放着一叠折好的纸卷。

    作者有话说:

    马上甜回来了!

    第29章 心上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

    秋雨一直下到深夜。

    谢无恙披了一件大氅, 盘坐在案前写字,膝间放了一个小暖炉。他醒来后,先在正殿里与太子太师凌聃长谈到深夜, 后又转入偏殿给温亲王谢珩回信, 一直写到此时。

    雨声滴滴答答, 落在屋檐上,伴随着药池里的水声,以及时不时的几声低咳。

    “殿下,该就寝了。”白衣小厮在屏风外长拜。

    “好。”谢无恙答道。

    他提笔蘸墨, 继续回信。政事复杂, 千头万绪, 他写了一阵,停了笔,紧紧蹙起了眉,以食指抵住下颌, 陷入深思。

    洛十一等了一会儿, 直到听见一声低咳, 才出声道:“殿下, 夜深了。”

    “好。”谢无恙又说。

    他咳过几声,拢了拢袖口,抽了一叠新的信笺, 提笔蘸了墨, 继续写起来。

    “殿下,”过了一炷香时间,洛十一又道, “书坊那边刚刚来了信。”

    “不要紧的就先搁着。”谢无恙随口说。

    “是江少侠托人带的口信, 她今夜去了书坊, 没见到你。”洛十一接道,“她说有事找你。殿下如果明日去见她的话,今夜早些就寝吧。”

    案前的人顿了一下笔。

    “我现在这种样子……不适合见她。”他轻声说。

    洛十一低着头,听着他又咳嗽了一阵,才继续说:“江少侠还带了东西给你。”

    “是什么?”

    “是上次殿下代写的文章。”

    “拿进来吧。”

    白衣小厮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书案前,恭敬地呈上一叠纸卷。案前的人接过了,打开看见密密麻麻的批注,怔了一下,而后仔细翻阅起来。

    读完后,他搁了笔,以手肘支在案几上,撑着脑袋,想了许久。

    “多谢夫子关心。”最后,他低声说,“……然而学生一副残躯,为求清明之盛世,万死而不辞。”

    雨滴声不绝,他在案前提起腕,又落下一笔-

    午后雨停了,姜葵抱着她的断枪,从宫城溜出去,前往长乐坊。

    到长乐坊之前,她先顺路去了一趟东角楼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明告诉她,文章和口信都已经送到蒲柳先生那里了,但是先生还未回复,应当是太忙了。

    姜葵有点担心。

    如果他不是太忙了,而是伤得太重呢?

    她清楚地记得,通化门下黑袍人那凌厉的一掌,若是普通人接了,只怕要经脉寸断。祝子安会武功,可是接完那一掌还是昏睡不醒。他此刻还好么?

    东角楼与长乐坊离得很近。姜葵抱着断枪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弯身进了小巷尽头的打铁铺子。

    铺子里咣咣铛铛的声音响个不停,铸铁炉前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四溅。一位身量小巧的少女挽着袖子,正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当——”巨响过后,她扬起脸,拭了下额角的汗水,望见姜葵,笑起来:“小满,你来找我玩吗?”

    “小白,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姜葵取下断枪,把缠在上面的白麻布扯下,递到她面前,“我的枪断了。”

    铸剑少女姓白名荇,是一位妙龄姑娘,也是姜葵的一位密友。她是铁匠之女,擅长打造各式兵刃,经营着长乐坊的打铁铺子,在江湖上很有名气,人人尊她一句铸剑阁小白大师。她个子不高,身材娇小,却天生神力,提一把巨锤,铸出不少神刀名剑。

    “你的枪会断?”白荇接过断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落花点银枪霸王江小满,竟有人能断了你的枪?”

    “遇到一个很厉害的人,以前没在江湖上见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姜葵摇着头,“没打过他,还把蒲柳先生害了。”

    “蒲柳先生怎么了吗?”白荇问,转身从后面的柜台上取了一个竹筒子,塞进姜葵的手里,然后说,“他今晨才派人到我这里来,留了手信让我转交给你。”

    “他怎么知道——”姜葵问到一半,想了一下,也不奇怪。

    她的枪断了,必定会来打铁铺子找白荇。祝子安料到她会来,所以在此处给她留了信。这样想来,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还能得闲回她的消息。

    这么想着,她打开那个竹筒子,从里面翻出一页桑皮纸。

    正面是相当郑重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道:“八月十五,东角楼,书坊。”

    背面是她最熟悉的潦草字迹,龙飞凤舞地写道:“别担心,我没事。”

    “谁担心你了?”姜葵小声反驳,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少自以为是。”

    白荇正在准备为断枪更换枪杆,姜葵坐在一旁看着,有些无聊,突然想打听一句:“小白,你认识祝子安吗?”

    白荇正低着头检查断枪的情况,闻言抬了一下眼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你是说祝公子?我倒不知道他叫祝子安,那是他的表字吗?”

    “你们都认识……这位祝公子?”姜葵眨眨眼睛。

    “嗯,他时不时会来长乐坊。”白荇边忙碌边回答,“他不住这里,据说是住在东角楼那一块。有人说他是来长安考进士的,但是一直没考上,索性就在这里住下了。他是个书生,人很好,好善乐施,经常接济附近的穷人。我们都叫他祝公子。”

    “我怎么没听过他的事情?”

    “长乐坊有那么多人和事,你哪里会个个都听过?”白荇随口说,“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考了那么多年进士都没考上,大约是学得不好吧?”

    姜葵托着脑袋,答道:“大约吧。”

    原来长乐坊有那么多人都认识祝子安,却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柳先生。

    她忽地恼了一下:那么多人都见过他,怎么偏偏她就没见过?

    “小白,这位祝公子,他有找过你吗?”姜葵接着问。

    “哦,有的。”白荇回忆了一会儿,“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让我帮忙查过一柄剑的来历……这是客人的私事,我不便多说了。”

    一柄剑……姜葵想起祝子安常佩的那柄剑。

    她对那柄剑印象很深,因为她在陵寝里用过。那绝不是一柄书生的佩剑,而是杀人之剑,剑身修长而肃杀,剑鞘刻满繁复的花纹,挥舞起来形成一片灼灼的冷光。

    “说起来,”白荇换了个话题,“端山公子近来可好?”

    端山是姜葵的长兄姜峦的表字。

    将军府三位公子都与白荇相熟,因为姜葵介绍他们常来此处铸造兵刃。一来二去,几人便成了朋友。

    “他挺好的,最近军务忙,他常不在府里。”她歪着脑袋,“小白,你为什么总关心我长兄的事情?分明是我次兄姜长风和我三兄姜之远的趣事更多。”

    “小满,你真是榆木脑袋。”白荇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心上人?”

    姜葵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长兄是你的心上人?”

    白荇点头:“对啊。端山公子有儒将之风,温文尔雅,我喜欢他很久了。我跟你聊过那么多他的事,你怎么还没发觉?”

    “怎样才算是心上人呢?”姜葵问。

    “心上人,就是你经常想他,想见他,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白荇认真教她,“懂了吗?小满,你可有心上人?”

    姜葵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却顿了一下,脑海里有一个含笑的声音喊她:“江小满。”

    安静地,在心底某处响起。

    她神色乱了一下。

    姜葵甩了甩头发,跳过这个问题,接着说道:“小白,我长兄既是你的心上人,那要不我多多喊他来,撮合一下你们两个?”

    白荇却摇着头:“你别添乱。他是高门公子,我是铁匠之女,云泥之别,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远远看一看他就够了。我以后会嫁人,他也会娶妻。无非是等到日子慢慢过去,我不喜欢他了,也就作罢了。”

    姜葵托着腮看着她,渐渐悟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

    白荇不再说话了。她给枪尖淬了火,放在铸剑台上,挥起巨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起来。火光四溅,点亮了两个女孩的脸,明艳而动人-

    婚期近了,姜葵不再去崇文馆念书,而是从蓬莱殿回到将军府,忙碌起大婚事宜。

    姜葵的母亲早逝,父亲不懂闺阁之事,于是小姑姜棠为了替姜葵操办嫁妆,特意请旨出了宫。将军府上下热热闹闹,三个兄长都回到了府里,每日陪着妹妹聊天逗笑。

    兄弟三人当真按照以前的许诺,拉着妹妹到后院里,各自教了她一招“御夫之术”。

    起先,长兄姜峦挽了一个剑花,化作漫天剑雨,称此招为“霞落九天”。

    而后,次兄姜风大喝一声,劈出一刀,说这是一式“星河万里”。

    三兄姜原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指出:“你们这是教妹妹去打仗还是去嫁人啊?看来,还是我得出手,教一招我的独门绝技‘锁阴术’。”

    他抬了抬手,欲喊次兄姜风过来陪他做示范,姜风立即神色一变,后退一步。

    ……于是他只好望向长兄姜峦,却见姜峦负手而立,仰头观星,装作没有看见。

    姜葵终于发话了。她挥了挥手,跳过去给三个兄长的脑门一人来了一下,懒洋洋道:“你们拉倒吧。不就是东宫太子么?本小姐自有办法解决他。”

    她环抱双臂,仰望漫天繁星,思绪已经飘去了八月十五日的书坊,有人约了她在那里见面。

    那个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也有一人在仰望繁星。

    他披了一件大氅,站在灿烂星辰下,如雪的光芒覆盖他的眉眼。

    月亮要圆了。

    作者有话说:

    小满长兄:(挥出一剑)霞落九天!

    小满次兄:(劈下一刀)星河万里!

    小满三兄:(阴仄仄)锁阴术!

    小谢:。

    第30章 中秋

    ◎约会!◎

    八月十五, 黎明时分,圆月高悬。

    “嗒”的一声,姜葵换了一身箭衣, 戴着一顶斗笠, 静悄悄地翻墙出了将军府。

    她在晨鼓声中穿越大街小巷, 步入东角楼下的书坊,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最后推开了雅室的雕花木门。

    祝子安只写了相会的日期,并没有与她约定时辰, 可她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大清早就来到了书坊。

    他们的相会总是在夜晚, 也许她要在这间雅室里等他一天。她并不害怕等待,因为她还有花不完的时间。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明亮的天光迎面而来,有人在窗边回过身。

    那个人身上穿一件宽大的白麻布长衫, 腰间系一根鸦青色的绦带, 头发松松半束, 恰似一位倚栏而望的白衣书生。

    天光自上方而落, 笼在他的周身。他抬起两指,揭开脸上的书生面具,露出半边清隽的脸, 唇角上扬, 含着一分狡黠与坏劲,眼里却盛满笑意。

    “江小满,”他望着她, “我等你很久了。”

    姜葵轻哼一声:“不戴面具了?”

    “晚点再戴。”祝子安把那顶面具推到头顶上, 然后走到她面前, 忽地拉过她的手,拿出两样东西放到她手心,“选一个。”

    那是两副画着戏曲脸谱的面具。一个是粉白的旦角脸谱,一个是红脸的净角脸谱。厚重的油彩糊在面具上,精细的线条一笔一划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戏曲形象。

    “干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不会是你画的吧?”

    “我画的。送你的。”

    “我要面具干什么?”姜葵没懂。

    “晚点带你去玩月。”祝子安说,“人多,戴着掩人耳目。”

    “玩月?”

    “嗯。中秋玩月,想去吗?”

    姜葵想去。于是她一手拿了一个脸谱,想了一会儿,选了那个红脸的净角脸谱。

    脸谱上的角色龇着牙齿、瞪大眼睛,怒气汹汹、张牙舞爪,有点像个可爱的怪兽。

    祝子安笑起来:“嗯,这个确实比较像你。”

    “喂!”姜葵气得想打他,手伸出去,一把抢过他头顶上那顶书生面具,扬起脸,“我不要那个了,我要你这个。”

    接着,她指着那顶粉白的旦角脸谱,颐指气使地说:“你换这个戴。”

    “好吧,”祝子安顺从地说,“都听你的。”

    他乖觉得过分。姜葵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问了一个她进门时就想问的问题:“祝子安,你还好吗?……那天你昏睡了很久……”

    “你看我还好吗?”他笑着反问。

    他看起来气色确实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只是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姜葵又轻哼了一声。雅室内已经摆好了两个蒲团和一方案几,案上奉着一壶香茶和两只茶盏。两人对坐,祝子安呷了一口茶,才接着说道:“你几天前传话说有事要找我。”

    “嗯。你后来昏睡过去,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讨论那日在通化门下的所见。”姜葵说,“通化门下接头的两人,其中一人我认得是岐王,他要出七千两银子杀温亲王。另一人我却不识。那个黑袍人,你知道是谁吗?”

    “岐王要杀温亲王……”祝子安轻声说,“虽然我大致猜到了,他是为了杀太子党的魁首,可是……温亲王毕竟是他的皇叔。”

    他很快揭过这个话题,继续道:“那个黑袍人,以往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但他的功夫却有些名气。那种掌法叫罗刹掌,十分凶险,你、我、还有洛十一,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没有胜他的把握。”

    他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我算半个。”

    “你也知道你只算半个。”姜葵小声说。

    她接着问:“你有没有觉得你收到的那个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来,让我们送上门去?”

    “嗯,我察觉到了。”祝子安点头,“有人想知道我是谁。”

    他放下茶盏,支起脑袋,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闭上眼睛。”

    “什么?”姜葵没明白,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替你换张脸,带你出去玩。”祝子安说,“今天过节,不想谈正事。”

    他真的心情很好,唇角弯着,眼睛里笑意跃动。他起身,半跪坐在姜葵面前,慢慢扯下缠在手上的布条,露出一双莹润修长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脸上。

    姜葵闭着眼睛,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腹在她的脸上经过。他的内力十分温和,她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的波动,就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换好了,睁眼。”

    她睁开眼,祝子安已经重新在手指间缠上了白麻布。他坐回了案几前,以手掌托住下巴,盯着她笑。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很好笑吗?”

    “不,蛮可爱的。”他的唇角上扬,“不过没有你本来的样子可爱。”

    姜葵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了疑惑:“祝子安,你今天怎么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你什么时候讲话这么好听了,还要带我出去玩?”

    祝子安漫不经心地随口胡诌:“当做是感谢你好了。那日若是你没有抓着我及时去看大夫,也许此刻的我还在躺着吧。”

    姜葵打断他,盯住他的眼睛,又问:“你的易容术是谁教的?”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精通易容术到可以换脸的程度,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而据她所知,江湖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只有一位,此人的名号为“千面山人”。

    而千面山人,正是姜葵的师父。

    祝子安大方地与她对视,回答道:“是你想的那一位。”

    “你认识他?”姜葵睁大了眼睛,“……他教过你?”

    “不想告诉你。”祝子安说。

    姜葵被这个人的态度气到了,抱着手臂恼了一会儿,才想起:“你都替我易容了,为什么还要戴面具?”

    “因为晚上要看月亮。那之前会帮你把易容术解了。”

    “……”好像没听懂。

    “看月亮的时候,”他认真地解释说,“我想要一转过头,就是你真正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没听懂,但是她心头一跳。这个人讲的话跳脱又混乱,有时候好像漫不经心,有时候却仿佛很认真。一句真一句假,她分不清。

    “祝子安——”她张开口,还想问什么。那个人却打断了她,起身推开雅室的门,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他的笑容有种顽劣的性质,眼神却始终很温柔。

    “走吧,”他说,“我带你认识一下祝子安。”

    “认识一下……祝子安?”

    “你不是好奇吗?”他笑,“反正都被你抓到真面目了,干脆让你见得更多一点……免得某人到处打听我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冷哼一声,“小白大师那个管不住嘴的,问一句就什么都说了。幸好你没告诉她我就是蒲柳先生,不然整个长乐坊都该知道了吧?”

    姜葵心虚地低下了头。

    迎着清晨的阳光,祝子安带着姜葵从书坊出来,沿着东角楼街巷一直走,很快步入了人潮汹涌的长乐坊。

    此时街鼓声刚停,车马声初起,赶早市的人来来往往。各式商贩支起了摊子,正在叫卖各式餐点和新上市的水果。螃蟹出水,橙桔新鲜,梨枣的甜味混着早点的香气,漫漫地在大街小巷四溢开来。

    今日是中秋,家家户户皆在门前结扎了漂亮的彩楼,大小酒楼都换上了花头画杆、醉仙锦旆。晨风吹拂,新酒的香味飘飘荡荡地穿越小巷,直教人心醉。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热气腾腾的小巷里,巷头的小贩望见祝子安,满脸笑意地喊他:“祝公子,今日来得这么早啊?”

    他又望见祝子安身后的姜葵,问道:“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个樱桃毕罗。”

    他自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再从小贩手上接过两个樱桃馅的饼,掰下一块,转头喂到姜葵口中,笑着看她嚼了一会儿,才问道:“好吃吗?”

    姜葵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喂了一块,然后把剩下的全塞到她手里,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到小巷中段,他又摸了一枚碎银,抬手朝前面一扔,喊道:“铁公子,今日安否?”

    前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布衣乞丐,枕了一块石头,摇着一把铁扇,正斜躺着睡觉。他听见祝子安的话,连眼皮都没掀开,只哼了一声以示作答,挥手接住那一枚碎银。

    “铁公子是……?”姜葵吃着樱桃毕罗,含混不清地问。

    “据说曾是一位世家公子,因为好赌输尽了家财,沦落到做乞丐的地步。”等走远了,祝子安才对她解释道,“他以前是贵族,南乞北丐都不收他,他便留在长乐坊里乞讨为生。我有时候经过,送他一枚银子,他早上接了去,中午买酒,下午就输光了。”

    “嗯……我似乎听说过这号人物。”姜葵想起来了。

    祝子安一路领着她在长乐坊里穿行而过。大半日过去,她的手上便多了毕罗、胡饼、糖粥、酥糕、还有一杯清凉的酪浆。两人走走停停,似乎长乐坊一大半的人都认识这位“祝公子”,他们朝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问他是否安康,并向他的“朋友”姜葵致以问候。

    姜葵走在祝子安的身后,忽然有点走神。

    她在想,所以,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遇见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天气下做过同样的事。

    可是,为什么他们从未相遇过呢?

    “祝子安,”她问,“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嗯,”对面的人以指节抵着下颌,似是思忖了一阵,“大约是你运气太差,总撞不到我?”

    他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恼得跺脚,又被香甜的酪浆惹得眉眼弯弯。

    其实他这些天过得很疲倦。

    但他花了很多心思来逗这个女孩开心。

    看到她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这是作为祝子安的他,存在的意义之一吧。

    从明日起,他将不得不以谢无恙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希望他永远只是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发现谢家人都很爱给人喂吃的…

    注:

    欧阳詹《玩月》:“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朓之庭前,亮之楼中,皆可玩也。[……]八月之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婵娟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冷。四君子悦而相谓曰:斯古人所以为玩也。”

    (玩月就是赏月的意思啦~)

    第31章 告白

    ◎……一见钟情。◎

    霞光从天边云层里透出来, 漫漫卷卷地铺在长街上。

    祝子安回过头,望见背后的女孩正低头小口喝着酪浆,手里还捧着一包透花糍。

    霞光落在她的脸上, 把她白皙的肌肤照得绯红。长长的睫羽垂下来, 在眼睑下方投落细碎温柔的阴影。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 忽地在她的眼前挥了下,扇起的一阵小风颤动漂亮的长睫。她眨了下眼睛,瞪着他说:“干什么?”

    “月亮要出来了。”祝子安笑道,“走吧, 去曲江。”

    “等一下, ”姜葵喝掉最后一口酪浆, 朝着他扬起脸,“祝子安,我要去买酒喝!我今日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好,我请你喝。”他说, “先去取钱。”

    傍晚的人流如织, 他在人潮里望着她, 蓦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姜葵差点把手里的透花糍摔掉了, 冲着他大声喊了一句:“你干什么——”

    她怔了下。他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钻进人群里,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似两尾小小的鱼逆流而上。流动的霞光倾落在他们的背影上, 恍若一阵斑斓的花雨。

    祝子安拉着姜葵回到东角楼书坊,松了手,推门转进偏室里, 高喊道:“清河先生, 可得闲取些银子给我?”

    说书先生柳清河在里屋高声应道:“先生不妨自取!”

    “清河先生认得你是蒲柳先生?”姜葵注意到柳清河没叫他“祝公子”。

    “嗯。他时常帮我的忙, 替我打点账目。”祝子安一面回答,一面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银袋子,“此人是个奇商,做槐树生意发家。”

    “前年他买了一块不毛之地,令垂髫小儿为他收集榆荚,密植四千余条,后遇夏雨,尽皆滋长。次年榆树长至三尺有余,他差人砍去卖了,赚了千余两。”

    “到了冬日,他又请小儿为他采拾槐子,攒了两车。再过一年,长安大雪,烛炭奇缺,薪柴价高,他以槐子为原料制作出一种用于烧火的‘法烛’,每条卖百文,赚得盆满钵满。”

    “我以为清河先生是在书坊里说书的。”姜葵小声说。

    “嗯,”祝子安笑,“那是他的爱好。”

    他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点了点头:“这些买酒肯定够了。回头我向清河先生挂个账。”

    “你这个财鬼,怎么今日想到要请我喝酒?”姜葵问。

    “当做是感谢江少侠多年来惠顾我的生意,”祝子安又笑,“没有江少侠的武功,我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

    “你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姜葵托着腮看他。

    他顿了下,垂眸笑道:“赚来娶媳妇。”

    “啊?”姜葵歪着脑袋。

    “嗯。”

    “哼,”她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是啊,”他的尾音上扬,“不知道呢。”

    两人从书坊出来,转往东角楼街角的酒坊。酒坊掌柜抬头看见祝子安,笑眯眯地问:“祝公子平日不是不饮酒吗?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位要喝酒,我没办法。”祝子安随手敲了下姜葵的头顶,她捂住脑袋忿忿地看他。

    “这位是?”

    “易容了的江少侠。”祝子安回答得很干脆,“掌柜的,今日有她爱喝的酒吗?”

    “今日是八月十五,新进了三大坛乾和五酘。”掌柜转身去取酒,在柜台后扬声问姜葵,“少侠,酒葫芦可带了?”

    姜葵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一脸失落地说:“今日没带。”

    “怎么?”祝子安问她。

    “我同掌柜的有个约定,若是带了酒葫芦来,可以免去酒钱喝一壶酒。”她叹了口气,“他家的酒贵,今日没带,总觉得有些亏。”

    “没事,今日我请你喝,”祝子安的语气骄傲又豪横,“不枉我赚了那么多年银子,你要喝多少我都买得起。”

    不久后,姜葵抱着三大坛酒从酒坊里出来,怀里满满当当的瓷坛子磕来碰去,显得她几乎像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祝子安按住额角,一时失笑:“江小满,你真能喝这么多?”

    姜葵得意地看他:“怎么?本小姐可是从巴掌大就开始喝酒了。”

    祝子安叹息一声,把身上的银袋子全搁在桌上,而后一手从她怀里提起一个酒坛子,一手拉着她往曲江走去。

    已过黄昏,霞光收尽,天色深蓝,月出东山,前往曲江的路上人潮汹涌、车马阗塞。

    两人顺着长街一路走到池畔,只见水边早已搭满了彩棚稠帐,四处是争抢高楼观月的游人,两岸有美娇娥衣轻似雪、俏公子烂醉如泥。

    “我在紫云楼订了雅间,”祝子安说,“我们不用挤在这里。”

    “祝子安,你怎么会如此有钱?”姜葵睁大眼睛,“那可是池南芙蓉园里最贵的紫云楼!”

    “我不像你,赚了点银子就买酒喝。”祝子安揶揄她。

    姜葵哼哼着跟他上了紫云楼。

    她很吃惊,祝子安竟然订到了紫云楼里最高的一间雅室。寻常日子里这间雅室都已经十分抢手,更不用提它在中秋佳节的火爆程度了。

    推门而入,雅室内是一张乌木案几,两个草编蒲团,正对着敞开的镂花方窗。

    落座远眺,只见高楼照水,皓月当空,群鸟临池飞,菱荷随风动,如同铺展开了一幅无边无际的山水长卷。

    祝子安在姜葵身边坐下,一边解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条,一边说:“闭上眼睛。”

    姜葵知道他是要给自己卸去易容,于是乖巧地闭上眼睛。那个人的指腹很轻地经过她的脸颊,似一缕微凉的晚风,含着某种无声的温柔。

    “嗯,好了。”他低声说。

    她睁开眼睛,案几上放了一只红漆木的匣子,纹路古朴,样式沉稳。

    “送你的。”祝子安看着她说,“新婚礼物。”

    姜葵瞪他:“又不是嫁给你,你送我礼物干什么?”

    “嗯,”他托着下巴想了想,“我算是娘家人吧?”

    “不,你不算。”姜葵重重地哼了一声,打开那个匣子。

    一瞬间有绯色的光从匣子里流了出来,映得她那双莹白的手上指尖微红。

    匣子里是一枚绯色玉簪衬在雪白的锦缎里,恍如一泓凝住的流光,随时会倾泻出来。

    玉簪上雕刻着一只精致的小凤凰,底色是羊脂一样的白,一缕艳丽的绯红如流水般、从长长的尾羽溢开去、点亮了整只簪子。

    姜葵低头看着这件华贵的礼物,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帮你戴上?”祝子安问。

    姜葵点了点头。

    于是祝子安探身取出那枚玉簪,转而坐到她身后,替她解开一头乌发,然后重新为她盘起发来。

    他的手指上缠回了白麻布条,可是依旧很灵巧。她的发丝流过他的指缝间,被他挽成一个漂亮的髻,那枚玉簪斜斜地插入其中。

    “红色很适合你。”他含笑望着她,“很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但不适合我……对我来说,红色太沉重了。”

    “祝子安,”姜葵低着脑袋,闷闷地说,“我一点也不想嫁人。”

    “嗯,”祝子安垂下眼眸,“我知道。”

    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姜葵没听清,抬起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祝子安抓起之前准备好的那两顶脸谱,扑地把其中一顶盖在她的脸上,歪头笑道,“江小满,喜欢看戏吗?”

    “看戏?”

    “走吧,今夜酒楼里上了新戏,据闻请了好几位名角儿。”祝子安提起一坛酒,推门出去,站在门口回头朝她笑,“看完了戏,就回来看月亮。”

    两人戴上面具,挤入楼下的人群里,找到一处雅座坐下。台上响起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在沸腾的人声里荡漾了开去。

    今夜的戏唱的是一个新本子,故事讲的是一位闺阁小姐做了一场大梦,在一树梅花下偶遇一名书生,自此一病不起。死后的她化作一缕游魂,陪着书生前往京中赶考,并与书生结为夫妻,最终死而复生、皆大欢喜。

    文人墨客们很爱听这类故事,怀想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对一名穷苦书生一见钟情,这是一种温情又含蓄的自我慰藉。

    姜葵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杯中的乾和五酘实在好喝得过分,不似人间佳酿,倒似天上美酒。她逼着祝子安陪她喝酒,他半推半就地应了她,喝得很慢,渐渐地还是有些醉了。

    听完了戏,两人回到楼上的雅室里。祝子安走得慢吞吞的,步伐跌跌撞撞,姜葵没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差,一时间产生了小小的歉意。

    她只好拉了他的袖子,一级一级地往台阶上走,最后推着他进了门里。

    坐下以后,她先摘了自己的面具,接着又去摘他的。他表现得很温顺,任由她摆弄,就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布娃娃。

    月光自镂花方窗外倾落下来,挥洒在酒香四溢的空气里。两人肩并着肩坐在蒲团上,一杯一杯地酌酒,面对着一轮明亮盛大的圆月。

    祝子安醉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懒洋洋的神态,如醉玉颓山。他的手肘支在案上,手掌托着下颌,偏过头望着她,眸光里似淌着迷离的清酒。

    他忽然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应该反过来。”

    姜葵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谈那一折戏。

    祝子安的声音显得蛮不讲理,像是在反驳着谁似的,倔强地说:“应当是有一名书生,曾在一树梅花下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妖精,然后……”

    从此千里烟波,万里长河,一缕孤魂,陪了她很多年。

    他望着她,目光朦胧,含着醉意,却又极为认真。

    “……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说:

    小谢喝醉了酒终于敢告白了……

    虽然告白得很隐晦……

    注一:文中关于槐树生意的小故事改编自《太平广记》卷243《窦乂》。文中人物无历史原型。

    注二:文中“乾和五酘”,酒名,见《太平广记》卷50:“乾和五酘,虽上清醍醐,计不加此味也。”

    注三:文中戏曲的原型是《牡丹亭》。小说是架空,别在意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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