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婚
◎敢碰我你就死了。◎
清冷的月光自窗外流淌进来, 化作一团银白的幻影。
月下有美艳少女歪头看着白衣书生。她的眸子明亮,眉眼华贵,如云的发髻间一枚红玉簪上光影流转, 映得她面若桃花, 灿若星辰。
祝子安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垂下眼眸,慢慢地摇着头笑了笑,似是喃喃自语:“……酒后胡言,当不得真。”
他的举手投足间全是醉意, 神情慵懒倦怠, 姿态如一位微醺的贵公子。此人连醉了也极风雅, 举杯饮酒,月下小酌,对着江上清风,飘飘然似乘风欲去。
“祝子安……”姜葵轻声开了口, 却又收住了。
说什么呢?
说……你心里有我吗?
初八那一日, 他沉沉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为去蓬莱殿还是长乐坊而争执, 此后囫囵一觉、久久不醒——所以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他无知无觉,并不知道她曾经看见过他系在腕间的红绳,也不知道他曾在睡梦里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别碰我”。
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心里明明有她,可是却从来不说、也从不靠近呢?
现在她明白了。
他是乡野之人,市井之徒。
她是世家小姐, 将军幺女。
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若她只是江湖上一方游侠, 而他是市坊间一介书生, 或许他们就可以载酒同行、共游天下吧?
可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她的婚姻是朝堂政局上的筹码。
明日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子,他们的婚姻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政治结盟,背后涌动着权力的暗流。
有朝一日也许她会为后,母仪天下,眷顾天下万民。
这是她要走的路,亦是她要行的道。
“祝子安……”她又轻声开了口。
月华如霜,雅室内一片寂静,身旁的人没有回应。
他坐在案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姜葵偏过头,望着他在月光里的脸庞。他的醉态实在是极好,言辞克制,举止合度,哪怕是醉得过分了,也不会失言,只是囫囵睡一觉罢了。
待到次日醒来,他便什么都忘了。
“祝子安……”姜葵第三次轻声喊他的名字。
她察觉到他已经睡得很沉了,于是俯身过去,低低地在他的耳边说:“你笨啊祝子安。如果你为一个人付出过真心……她是能感觉到的。”
而后,她仰起头,任月光如水,流淌到她的脸上。
敬德八年的八月十五日,她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有时候千种哀愁,都是因为说不出口。
而有时候万般遗憾,都是因为说出了口。
那些话,两人都没有说出口。
一个是放在心里不想说,另一个是知道了却不说-
浮光明烛,红妆十里。
八月十六日昏,皇太子乘金辂出宫,至于将军府大门外道西侧,回辂南向。太子妃服褕翟、花钗,立于东房,在箫鼓声中静候。
一团火光自不远处亮起,忽忽煌煌,犹如烛龙衔光。
姜葵扬起脸。她身着褕翟之衣,首饰花九树,一对博鬓如雾,一身金玉灿烂如霞。华贵的赤莲花钿在她的额间恣意绽放,点亮了她的美。
谢无恙执一盏明灯,从金辂上走下来。他一身绛红衮冕,在满地潋滟霞光里,朝她静静一揖。那道影子颀而长,被烛光勾勒成一抹流淌的熔金。
“以兹初昏,奉制承命。”
那一瞬,烛光焰焰,照亮她要走的路。
箫鼓声俱静了,灯与风一同升降,忽亮忽暗,忽幽忽明。
于是她在漫天霞光里望见了他的脸。
他的面庞温润而沉静,似神明执笔而画,眉如石棱,眸若星辰,气度雍容华贵,直教人想起雪后初霁、长月彻明,衬得十里灯火忽然失色、满座明烛黯然无光。
世人盛传天家诸子皆有惊人的美貌,其中更有皇太子光风霁月、不染人间凡尘,似一位自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他走下来的时候,仿佛连风都屏息而止,恍然有星光垂落下来、凝结了时间。
两人安静地行过礼,站在长阶上向将军府诸人道别。
父亲戒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小姑命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亲迎礼毕,谢无恙执烛上马,姜葵升辂落座。他在前方为她驾车,驭轮三周,于十里灼烁烛光中翩然而行,最后一同前往东宫进行同牢合卺之礼。
御幄设于内殿室内西厢,皇太子之席东向,太子妃之席西向。
谢无恙从西阶上走来,长揖而入。姜葵跟在他的身后,左右是一名执扇者与一名执烛者。两人对立,辉煌的灯火自上而下,落在他们的衣袂之间。
青布幔内,明烛高悬,一位司仪入帐,西面而立,高声跪奏:“具牢馔。”
另一位司仪即刻高声应道:“诺。”
同牢而食,合卺而酳,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各怀心事。
姜葵凝视着手中的白玉合卺杯,杯身上的小巧凤凰一身华羽纤毫毕现,一段红线缀在凤凰尾巴上,从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红线那头,握住玉杯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肉停匀。
谢无恙仰头,一饮而尽。他仰头的时候,烛光流淌于他线条流畅的颌骨上,在下方喉结处落成一片弧度好看的阴影。
司仪北面而拜:“礼毕——兴——”
接着,一人引皇太子入东房,释冕服、换袴褶,一人引太子妃入御幄深处,褪衣。
夜宵深,灯火灼。连珠帐内,织金锦床上铺满了金银钱币和罗绮花果,两侧的翠绿玉质烛台上点着朱红蜡烛,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偶尔劈啪作响。
晚风吹动帐上的暧色轻纱,拂过床边少女的脸颊。她安静而乖巧地端坐着,低垂眼眸,藏住了眸光里跃动着的不怀好意。
哼,谢无恙。
她今日一定要查清楚此人的真实目的。
尽管祝子安否认了她的怀疑,但她仍认为谢无恙此人十分古怪。
他恰在将军府陷入困境的前后提出求娶她,恰在她入宫被人推入水中时出现在偏僻的通化门,恰在秋日宴后她遇刺时在附近的小船上饮茶。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怀疑此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是为了拉拢将军府?或是为了夺取将军府背后的兵权?他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抱着坏心?
姜葵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借着这个名头,若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谢无恙很可能有办法获得对白陵姜氏所领那一支左右卫的掌控。那可是各方势力觊觎的兵权。
她已经想好了,今日必要制服此人、仔细审问。
一阵风动,有人在御幄外长身而拜,旋即徐徐而入。
隔着帐前的红纱,姜葵低头看着一团绛红色的影子簌簌靠近,织金的衣摆经过烛火潋滟的金砖,拉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个人影停在她的面前,静了许久,终于抬起一只手掀开了红纱。
她蓦地抓住那只手,腕上发力!
“撕拉——”红纱扯落,她跃身而起,足尖在床边金砖上打了个旋,带起满头金簪琅琅作响,一身绯衣翩跹飞舞。
她扣住他的手指,指尖嵌入他的指缝间,动作看似缱绻深情,眸光却寒冷肃杀。
下一刻,她将谢无恙按倒在床上,一手抵住他的胸口,一手拔剑!
一层层的重锦婚服下,藏着一柄青蟒鞘的软剑,以牛皮带子捆在她修长漂亮的小腿上。
她拔剑的动作简直像鬼魅的诱惑,葱白的手指一寸寸掀起层层叠叠的华贵绸缎,自下而上地露出姣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线条美妙的长腿,最后是那件透露着杀伐之气的兵刃。
那柄软剑是铸剑阁小白大师送她的生辰礼物,剑名“青蟒”,以昂贵的精铁为她量身打造而成,刀身的弧度贴合着她小腿的曲线。
这是一件贴身武器,作为防身之用。当姜葵出入不便携带兵刃的场合时,偶尔会携带上这柄软剑,以备应急。
此刻她以长剑相抵,压在谢无恙的身上。流转的灯火流泻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张明艳的脸犹如一只昳丽的妖精,勾引得落魄书生将七魂六魄都奉上。
她俯身而下,眼瞳里映着他的脸庞,歪头轻笑道:“敢碰我你就死了。”
盈盈笑语低而勾人,含着森冷的杀意。
江湖传闻,落花点银枪江少侠在对敌的时候,常笑。精灵少女的轻笑又动听又可怕,常常令对手惊心动魄、神思昏乱。有人说,那是因为点银枪嗜血,枪尖沾血便兴奋。
其实不是的。起初,她笑,是为了掩饰情绪。
师父教她,面对敌人时,不能露怯,须得神情淡然、面不改色,叫对手摸不清自己的实力,方能乱敌、惑敌。可是姜葵做不到。她无法面不改色地把兵刃刺入对手的胸口。
最后师父长叹一声:做不到面不改色,那便笑吧。
于是姜葵在对敌时便笑。她生得绝艳,挺枪而立,美而肃杀,笑语盈盈间,时常惊得对手又惧又疑,从而乱了阵脚。
久而久之,她在对敌时笑,成了一种习惯。她一笑,对方就乱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没有乱。
整个过程中,他似乎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静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任她压在身上。
少年夫君闭目躺平:“任夫人处置。”
……此人犯怂的速度似乎有点快。
姜葵没有轻易饶他,而是推了推手中长剑,不耐烦道:“睁眼,看我。”
谢无恙只好睁开眼睛,望向她明净的眼瞳,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己的面庞。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夫人饶命。你是有话要问我?”
姜葵突然挑眉,单刀直入:“听说你喜欢我?”
谢无恙一怔,轻轻眨了下眼睛。
恰逢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劈啪一响,打出一个灿烂火星。
她盯着他的眼睛,因此没发觉,凌乱发丝间,他耳廓微红。
第33章 私会
◎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
寂静之中, 两人对峙。
连珠帐以珍珠织成,琉璃床上有翡翠匣、玳瑁枕、五色玉石器,铺以三千鸳鸯被, 饰以无数奇花异叶。
在这样极尽奢华的陈设里, 琳琅万物都化作一团缭乱的光影。
光影里, 谢无恙垂下眼眸,低声答道:“不曾。”
风吹影动,烛光透过红纱,在他的面庞上投落下流转的绯色光芒。
姜葵勒令他抬眸, 逼视着他的眼睛, 冷冷确认道:“你当真没有喜欢过我?”
谢无恙面不改色:“我没有。”
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人往往不会撒谎。他的回答否认了皇太子爱慕将军府小姐的传言,符合姜葵之前的猜测。看来此人说的是实话,还可以继续逼问。
姜葵的长剑凝然不动。她进一步问:“说,七月初八, 通化门附近, 我落水之时,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谢无恙答:“路过。”
……有谁会信吗。
姜葵轻哼一声。她才问出一句真话, 又得到了一句假话。
她歪起头,依旧微笑着看他,剑尖挑起, 从他的颈间徐徐落下, 挑开他的领口,停在他的胸前,隔着衣服划了个叉。
随即, 她俯身而下, 以纤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 在他的耳畔轻轻吐气:“不想死的话,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音色动人而杀机凛然。
谢无恙被她的力道托得稍稍仰头,她冰凉的发丝掠过他的眼睑。他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回答:“……好。”
姜葵再问:“七月廿七,秋日宴上,有人刺杀我,你在那里干什么?”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喝茶。”
……这个人实在是鬼话连篇。
姜葵正要挑剑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只听见谢无恙叹了口气,说:“夫人,我没骗你。”
“谢无恙,你求娶我,有何所图?”她打断他,冷冷问道,“你是否对将军府怀有不轨之意?”
谢无恙又垂了一下眼眸,被姜葵勒令抬眼看她,于是他抬起眼睑,凝望着她的眼瞳,低低地说:“……你救过我。”
姜葵怔了下:“什么?”
“很多年前,你救过我。”他轻声说,望着她眼瞳里的烛光跃动,“我听说将军府有难,求娶于你,是想报恩。”
姜葵眨了下眼睛,低头看他。他的眼瞳干净明朗,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连同无数摇曳的烛光。他的五官轮廓被烛火勾勒得很清晰,仿佛以玉石琢成般,华贵又清寂。
他确是不像在骗她。
可是姜葵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思来想去,没有想出一个结果。不过她曾救过不少人。也许他是她曾经救过的许多人中的一个,在茫茫的记忆里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过一朵微末的浪花。
姜葵还想问她是如何救的他,可谢无恙似乎并不想说。
“你对将军府一事知道多少?”她又问。
谢无恙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低声说:“噤声……隔墙有耳。”
果然。姜葵转头往外一看,隐约望见青幔帷幄外有影影绰绰的人流。
甚至有宫人在小声嘀咕,声音压得极低,以姜葵的武功却听得见:“方才帐里那么大动静,怎么这会儿突然没声了?……素闻太子殿下常年抱病,莫非确是不大行?”
“……”他们在关心什么。
……但她确实不能让宫里在新婚当夜就流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传言。
姜葵回头剜了一眼谢无恙,冷声道:“躺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
灯火里,姜葵一把撩开花瓣似的裙摆,伸出笔直漂亮的小腿,弯身将长剑重新绑上,动作干脆迅速。那柄软剑再次紧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菱形的蟒皮鞘反射着片片烛光,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缓缓收起了牙。
姜葵利落地回坐在谢无恙的身上,抬手拢了拢发髻,而后双手按住床架,猛然发力!
她将整张床抖得吱呀乱响。
帐外重又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闭嘴。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低下头,恰好撞见谢无恙抬眸看她,他的眼瞳明净,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沉静。
“你不许看我。”姜葵小声说。
“好。”谢无恙小声说。
他的眸光掠过斜插在她发间的那枚红玉簪,微微动了一下,立即落下去。
乱作一团的绮罗珠翠间,他再次闭上眼睛。
朦胧的光晕里,他的身边坐着那个明艳的女孩。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颈间,体香淡淡地传过来,温暖而真实,像一场缱绻绮丽的大梦-
直到夜漏三更,繁星依天。
一对同心烛渐渐燃尽了,焰光陷落在繁花之中。
姜葵睁开眼睛,从婚床上起身,抬眸望了一眼谢无恙。
她睡在床上,谢无恙睡在地板上。两人都不想同床共枕,之前就此问题争执了一阵,谢无恙坚持让姜葵睡床,自己在帐边地板上躺下了。他背对着她,起初偶尔低咳几声,后来渐渐地安静了,应当是睡着了。
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大约是真的很差,姜葵甚至有些担心他睡地板会不会着凉。他的咳嗽声没有刻意闷在嗓音里,但是很轻,断断续续,听起来十分虚弱。姜葵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好几次想跟他换一下位置,却又想起他坚持的眼神。
他的眼神有时候显得很倔强,沉默又固执,满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此时夜已深,东宫里一片安静。姜葵探身望了一下帐外无人,决定悄悄溜出东宫。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无恙。他合衣而卧,埋在发丝里的肩头微微起伏,呼吸声时不时因一声低咳而中断一下,似乎睡得不太好。
迟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转回连珠帐内,拉下那床鸳鸯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把被子角拉到下颌附近。微暖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描画着挺拔的侧颜,他睡着时静谧得像一尊神佛小像。
姜葵盯了他一会儿,他阖着眼睛,一动不动,连睫羽都没有颤一下。
……这个人睡熟的程度和祝子安有得一拼。
姜葵褪下繁复的婚服,只穿一件白纱单衣,静悄悄地钻出帷幄,离开了东宫。
月光下,守在殿门口的一名小太监突地醒了。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个翻出宫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头,喊醒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其中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此时的东角楼书坊笼罩在清冷的月色里,说书先生柳清河正在梦中仙游,忽地一段敲门声惊醒了他。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门口,望见门外站着白衣如雪的少女。
“江少侠,这么晚了,可有急事?”柳清河打着呵欠问。
“清河先生,可否让我进去坐坐?”姜葵朝他行过礼,“我知道这会儿蒲柳先生不在。夜深了,我没地方去,想来这里发会儿呆。”
“江少侠请随意。”柳清河又打了个呵欠,慢慢回里屋去了,边走边摆了摆手,“蒲柳先生在二楼,这会儿大约也没睡。”
姜葵怔了下:祝子安竟然在,而且也睡不着么?
她飞快地上了楼,推开雅室的门。紫竹屏风前的那个人坐在一张案几前,正啜饮着一盏淡茶。月光自窗外洒落到他的肩头,他穿了一身素白长衫,披着一件大氅,头发懒懒地束起,分明作书生打扮,却犹如一位白衣贵公子。
微凉月光里,他抬起脸,望着她笑,声音里含着一丝揶揄:“大半夜的,太子妃娘娘可是逃婚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姜葵既高兴又难过。她喜欢他声音里的笑意,可是那一声“太子妃娘娘”,意味着她已经嫁做人妇,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止步于朋友。
“哼,我要是逃婚了你会很开心么。”她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低头掩盖着心里的情绪,“睡不着觉,来这里坐一会儿。”
祝子安垂眸笑了一声,为她沏了一盏茶,慢慢道:“昨夜我被你逼得醉了酒,一下子睡了大半日,此刻倒是很清醒,可以陪你闲聊几句。”
“你的酒量怎么会那么差?”姜葵饮了口茶,小声嘀咕,“……不过酒品倒是很好,套不出什么实话。”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吗?”
祝子安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忘了。不小心说了你的坏话么?”
“好啊祝子安,原来你私底下会说我的坏话。”姜葵哼了声。
两人对坐饮茶,从近日之事漫谈到过往旧事,三两句正经话里带一句调笑。姜葵渐渐地困了,她垂着眼眸,打了个呵欠,听见祝子安低声问她:“你觉得……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倦倦地想,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奇怪的执着,可是姜葵不知道他想听怎样的回答。她略带困意地想了一想,答道:“嗯,他蛮乖的。”
祝子安哼了一声,姜葵看不出他的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他似是犹豫了片刻,又问,“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哼,”姜葵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好看。”
祝子安垂下眼眸,低笑了一声,他似乎莫名的有点高兴。
“你困了么?”他说,“我去楼下抱床被子给你。”
天边微朦地起了一层白边,姜葵靠在窗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不听话,歪歪斜斜的,像一只十分不乖的猫。
祝子安从楼下抱了一床被褥上来,推开门的时候,恰好望见朦胧的天光打在她的脸颊边,浮尘在她的眼睑前跃动,像一粒一粒漂浮的碎金。
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感。
那个瞬间,祝子安怔住了,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静立在浮光里,长久地凝望着她。
寂静之中,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
……许是想要记住,又许是想要遗忘。
而后,他提起那床被褥,在竹席地板上铺成一个柔软的床。他走向前,弯身抱起她,扶着她躺平在床上,再为她盖上被子,一点点地掖好被子角。
他的动作很轻,可是她很不安分,在睡梦中歪着头,动来动去的。
最后,他终于安顿好了她,起身离开,她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祝子安愣了下。她仍闭着眼睛,似乎只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俯身下去,想松开她的手指。可是他的手一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动了动手指,捉住了他的手。
那样白皙漂亮的指尖,紧紧地扣在他的指缝里。隔着缠满手指的白麻布,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她也感觉不到他的。
可是他低声问:“……你不怕冷么。”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月落西山、东方既白-
翌日,皇太子与太子妃从御幄中出来时,都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两人前往太极宫行过礼,回到东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一名小太监趁着太子妃去更衣的间隙,经过太子詹事的批准,来到皇太子面前,长长跪拜又深深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奴才有一要事禀报。”
皇太子正在殿前沃盥,任流水冲洗过他的手指,再取了一方白帕擦拭。闻言,他抬眸看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小太监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禀报说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在东角楼下的书坊里私会某人。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太监离开后,皇太子只是摆了摆手,低头笑了一声。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绿我自己。
第34章 很凶
◎她很凶吗?◎
大婚次日, 清晨时分,天光自镂花格窗洒进来,落在窗下少女的脸上。
“江少侠, 可起来了?”
说书先生柳清明在门外喊醒了姜葵。
姜葵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被子角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放着一叠糕点和一盏香茶,都是温热的。茶盏一旁还搁着一个小竹筒。
祝子安已经不在了。
姜葵打开那个竹筒,里面的桑皮纸上笔迹潦草地写着:“晨安,落跑新娘。”
她简直能读出那个人戏谑的语气。
姜葵飞快地吃掉了那些糕点, 一口气喝完香茶, 一路飞檐走壁, 从东角楼溜回东宫,蹑手蹑脚地钻进帐内。
新婚帐内一切未动,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那对同心烛早已燃尽,托在下方的翡翠烛台在熹微的晨光里华彩流转。
她躺回床上的时候, 偏头望了一眼谢无恙。他还是背对着她睡在帐边, 身上披着她为他盖上的那床鸳鸯被, 安安静静的, 似乎并没有醒来过。
于是姜葵放心地入眠了。
仿佛才沾枕,就有宫人在帐外唤新婚夫妻起来更衣。姜葵起身的时候,谢无恙已经醒了。他披了一件绯衣, 倚在门边, 抬眸看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阳光堆叠在他的肩上, 衬得他的气质温润而儒雅。
姜葵“嗯”了一声, 实在说不出口“夫君”两个字, 低着头不说话。谢无恙也不再说话,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并未同枕而眠,两人毕竟也同室而居,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气氛奇异,既生疏而拘谨,又旖旎而暧昧。
姜葵缓缓开了口:“谢无恙,我还有话要问你。”
谢无恙转身即走:“夫人,晨膳时再见。”
“喂!”姜葵喊他,只望见一抹绯色在帐边一转,消失不见了。
……他是在犯怂么。
想到昨夜她才拿长剑抵过他的喉咙,此人有些怕她问话也是正常。
此外……姜葵隐隐察觉他似乎总在避开她的目光。
姜葵在宫人的侍奉下洗漱完毕,前往正殿与谢无恙共用早膳。每当姜葵想开口问几句话,谢无恙就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面色苍白,半张脸埋进手掌里,肩头微微颤抖……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有多年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此时竟被她的夫君弄迷糊了。
用过早膳,皇太子与太子妃前往承天门行礼,又在太极宫面见天子,此后前往宗祠祭祖,再逐一见过宫里一应嫔妃。两人忙碌了一整日,姜葵仍没有寻到机会向他问话。
等回了东宫,姜葵在内殿更衣后,刚踏出殿门,就听见太子詹事来报,称皇太子身体不适,正在西厢殿补眠,晚膳不一起用了。
姜葵挑眉:“本宫这就去看望他。”
她在一众宫人半是簇拥半是阻拦的陪伴下前往了西厢殿,一把推开漆金的梨花木门。黄昏的光从门外斜照进去,落在昏黄的殿内,一盏琉璃灯搁在门边,烛火黯淡。
殿里一片寂静。雕花木床前,深红的帷幔垂落,半遮住床上躺着的人。
走近了,姜葵看见她的夫君侧躺在床上,阖着眼睑,呼吸很轻,时不时低咳一声。一点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晕,衬得他的睡颜沉静。
姜葵盯了他许久,他面不改色,分毫不动,只偶尔咳嗽一阵。
犹疑着,姜葵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他的皮肤冰凉,甚至冰得有些吓人。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脸上,冷和暖的温度相抵,两个人都轻轻颤了一下。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确实身体不适。
姜葵心软了一下,暂且放过了他。
她转身出门,坐在正殿上,艳丽的指甲轻扣鎏金扶手,唤太子詹事进来:“顾詹事,本宫要见东宫的全部宫人。此外,把一应文簿账册都呈上来。”
太子詹事姓顾名怀,是一位清秀的青年。他应过声,低眉顺目地退下。
姜葵啜饮着一盏花茶,慢悠悠地等着。
棠贵妃提过,东宫势弱,皇太子多年抱病不出,直到近日外放的太子太师凌聃和温亲王谢珩回京后,太子党才隐隐有起势之意。太子党在当今圣上的默许与支持下,开始成为与岐王党相抗衡的势力。
然而东宫疲敝多年,皇太子也不大管事。据宫城里传闻,东宫上下一团混乱,宫人常有好吃懒做者,呈往内官宫的账目往往一塌糊涂。出嫁前,棠贵妃叮嘱,入主东宫后,姜葵务必逐一核查文簿账目,彻底整肃东宫。
片刻后,两名宫人抬上来一张檀木桌案,放在姜葵面前。又有数名宫人抱着大小纸卷与成堆的文书,一摞一摞地放在桌案上。
紧接着,东宫诸宫人一一到了。太子詹事顾怀在前,随后是少詹事一人、丞二人、主簿一人、录事二人、令史九人……乌泱泱上百人齐聚在殿外,恭敬地行礼,等候太子妃发落。
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殿前刻漏的声音在响。
姜葵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文簿账册,旁边的掌书女官为她提了一盏烛灯,明晃晃的火光照亮卷上的字迹。寂静中,纸张翻动的声音窸窣可闻,殿外的宫人都悄悄收紧了呼吸。
“掌食出来。”姜葵淡淡地说。
东宫掌食一职,从八品,掌管膳食、美酒、灯烛、柴薪、食料与器皿供给。此刻这名掌食内官瑟瑟缩缩地踏上前一步,略有些紧张地垂着头,长拜过后,恭声回话:“请太子妃娘娘吩咐。”
姜葵连眼皮都不掀,手指拨弄着一页纸,平静道:“罢官。”
掌食内官整个人如遭雷亟,身子一软,摊在地上跪拜:“娘娘……小臣不知何错……”
“你贪了多少银子?”姜葵这才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食内官呆住:“小臣……”
“灯与油的数目不对。”姜葵打断他,“三百盏灯,用不上三千两银子的油。你在账目上做手脚,胆子倒是很大,谁包庇的你?”
“娘娘,”顾詹事小心地发问,“罢官之事,是否先禀报太子殿下,再做处理?”
“本宫说罢就罢。”姜葵的语气平和,“太子尚在小憩,稍后本宫会亲自告知。”
掌食内官一面跪下咚咚磕头,一面被几名宫人拉下去带走了。
殿内外再次陷入死寂。
姜葵低头,继续翻阅文簿账册。纸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连同不远处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一起,响在殿外宫人们的耳边。
人人自危。
良久,姜葵收了账册,慢慢道:“本宫乏了。今日便看到这里。都退下吧。”
潮水般的脚步声中,大小内官与宫人一一行礼退下。
姜葵命人收起案上的文簿账册,转身前往内殿用晚膳。在掌书女官抱起那叠纸卷的时候,她垂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暗暗记住了两个名字。
那是两个小太监的名字,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
姜葵罢免掌食内官,既是杀鸡儆猴、震慑群官、整治贪腐,也是为作掩饰。她实际计划的,是先从东宫文簿上下手,查看宫人名录,检查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而这两个小太监,恰是文簿上最不可疑的两人。
文簿上记载了每名宫人的履历,一般不会有人专门查看。宫人们往往曾在宫中各处任过职,兜兜转转,经过内官宫层层拣选,最终才转入东宫。这些履历冗长复杂,读起来无甚趣味可言,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但是姜葵察觉到,这两个小太监的履历,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到像是有人刻意把他们塞进东宫的。
昨日新婚帐内,谢无恙对她说“隔墙有耳”,似是并不信任东宫里的人。
那么,谢无恙知道这件事么?-
此刻的东宫西厢殿内,谢无恙披着一件大氅,膝上放一个暖炉,坐在书案前回复一叠书信。他低低咳着嗽,似乎极怕冷,时不时把手靠在暖炉上捂着。
他执笔写了一阵,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叩击声。太子詹事顾怀步入殿内,朝他深深一拜:“殿下。”
“怎么?”谢无恙随口问,懒得抬头。
“太子妃娘娘……”顾詹事斟酌着措辞。
谢无恙停了笔,抬眸望着他。
“娘娘她在……整顿东宫。”顾詹事憋出来了半句话。
“嗯,”谢无恙低笑一声,“她很凶吗?”
“娘娘震慑了东宫百官,当场罢免了一个小掌食,还查看了一应文簿账册……也许是察觉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无妨。”谢无恙提笔蘸了墨,又写起来,“这些年我病得太久,忙的事情又多,没空管理庶务,以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整顿东宫,把那些个蛀虫清了出去,也好。”
他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她原来还懂这些。”
“娘娘出身将军府,想必平日也常打理府中事务,再加上有贵妃娘娘的教导,自然是能把东宫打理好的。”顾詹事恭声回答。
“我这个东宫,是该清理了。她要查什么事,就由她查。她要罢什么人,就让她罢……只是那几个可疑之人,还须留在宫里,不能打草惊蛇。”
“微臣明白。”顾詹事深深鞠躬。
谢无恙点了下头,提笔落字。顾詹事走上前来,侍立在一侧,弯身为他研了一会儿墨。谢无恙问了几句太子妃今日如何立的威风,顾詹事一一地回答了,谢无恙边听边笑。
“账目之事我真是全然不懂,她竟然一眼能看出来。”他笑着说,“以后我的财产,都要交由她管了。”
过了片刻,他又轻声说:“我寿不过二十年。等我不在了,什么都是她的。”
顾詹事研磨的手一顿,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抬头看过去,尊贵的皇太子正坐在灯下,怀抱着暖炉,慢慢地笑了笑,眼神里仿佛盈着安静的哀伤。
顾詹事陪伴皇太子十数年,少见他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殿下……”他低声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没什么。你研墨吧。”
于是他默默往砚台里倒了清水,静静地继续研起墨来-
很凶的太子妃娘娘用过晚膳,没能闲下来,喊了顾詹事过去,让他领路带自己在整个东宫里走一圈。
顾詹事带着她走过了前殿、正殿、后殿、东西厢殿、两处书房、以及北面的荷花池,一一地认真介绍过后,唯独在一处偏殿外停了一下,叮嘱道:“这座偏殿,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姜葵扬起脸,望着那座偏殿的乌木大门紧锁,纱窗内隐隐有雾气氤氲,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很好。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本宫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偏殿。
作者有话说:
姜小满一身反骨qwq
注:东宫人员设置参考《唐六典》,有改编。
第35章 大雾
◎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
清晨时分, 天光初起。
姜葵在白色亵衣上套了一件素纱外袍,用一条雪白的绦带扎住纤细的腰肢,从织金锦床上起身, 赤足翻出花窗, 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她想去探一探谢无恙究竟在偏殿里藏了何物。
昨夜顾詹事称皇太子身体欠安, 很早就在西厢殿里睡下了。因此,太子妃是独自在东厢殿内入眠的。谢无恙不在,两人正好避免了同床共枕的尴尬,姜葵乐得自在, 睡得极好。
她并不想和谢无恙睡在一张床上。谢无恙大约也不想。两个并无什么情谊的人躺在一处, 实在是气氛古怪。
这位皇太子虽然身上全是谜团, 还一直躲躲闪闪,但是有一点好:他很敬她。
她不愿意与他睡一张床,便不用睡。她要查东宫的账目,便查得到。她要罢官、训人、整顿东宫, 他都由着她。在宫人们眼里, 皇太子对太子妃很是宠溺, 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了。
姜葵对谢无恙的印象渐渐从“也许心怀不轨”转变成了“大约真的抱病”。
所以, 那日她落水时,他真是路过?东宫与通化门的距离不远,也许他确实是恰好经过, 听见了声音。而那夜秋日宴后, 他确实是在船里喝茶……虽然她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爱好如此奇特,喜欢在大半夜喝茶。
等下,祝子安似乎也有这个爱好。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对比谢无恙和祝子安。
祝子安洒脱不羁, 谢无恙温文尔雅。祝子安爱笑, 谢无恙几乎不笑。祝子安说话爽朗, 谢无恙的声线清冽。除了那日受伤,祝子安从不在她面前咳嗽,而谢无恙时刻都咳得厉害。
两人连身上的味道都很不一样。她喜欢祝子安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而谢无恙衣袍上的檀香味让她有些昏沉。
尽管两人一点也不像,可是她还是隐约觉得两人在某处相似。
是什么呢?
一边琢磨着,姜葵一边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偏殿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了一扇乌木小门。这是一道侧门。门没有锁,半掩着,从里面流出蒸腾的白雾,含着浓烈的草药气。
姜葵悄然挤进了门里,步入雾气缭绕的偏殿内。
殿内水声潺潺,奔涌的白雾模糊了视线。雾气是从一方药池里散发出来的,出水口还在汩汩地流淌着热水。素闻皇太子多病,这里大约是他治病的地方,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姜葵赤足走在乌木地板上,一路经过一张竹木屏风、几个竹编蒲团、一张紫檀木案几、成堆的书卷和一排小叶紫檀笔架。笔架上挂着几支形制不同的毛笔,其中有的笔尖还是湿润的,大约是昨日才用过。
她走到药池旁边的一座博古架前,忽地发现最顶上的一层架子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精致的木纹布满盒盖,样式看着有些眼熟。
这似乎是……七夕那日曲江相看时,她送出去的卜巧盒。
谢无恙居然收起来了。
姜葵在收到谢无恙的婚书时曾想过,那只卜巧盒是不是出了差错,里面没有放什么可怖的昆虫,而是真的放了一只蜘蛛,以至于谢无恙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心悦于他。
此刻对着这只红漆木盒子,她好奇地探出手去,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夫人。”
寂静之中乍起一个声音,惊得姜葵心里一跳。她近乎出于本能地出手,转身一把掐住对方的衣领。身后的人被她推了半步,恰好踩在水池边,足下一滑。
谢无恙一个踩空,姜葵的发力也落空了,整个人被他带着往下倒。
两人一齐跌落了下去。
哗啦啦一阵水响,明亮的水花泼溅在池中。她跌倒在他的身上,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他的身侧,一只手还抵在他的咽喉上。
她哼了一声,在他身上扬起脸。淋湿了的亵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水珠子从她的发间滑落,一粒一粒地溅在他的脸上,炸起一串雪亮的小水花。
水很浅,没过他的耳廓,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只余下陡然的安静。他下意识地抬眸,与上方的她对视,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微微一颤,滑落下去。
缭绕而上的白雾里,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两人的呼吸。
气氛有一瞬间的暧昧旖旎。
谢无恙望着她。他的眼眸在朦胧的水雾中显得润泽,恍若清水流淌过的琉璃,倒映着她的脸庞,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温顺地说:“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别过头,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谢无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总算逮到你了。本宫现下就在这里审你。”
谢无恙在她身下叹了口气:“夫人请审。”
姜葵干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拢了拢沾水的长发,两指并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视他的眼睛。她挑了一个最切近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养病。”谢无恙回答。
水池里腾腾地冒着草药的气味,证明着他的话不是谎言。
“你真是常年生病?”姜葵挑眉,“宫城里传言说你……”
“嗯。”谢无恙微微颔首,“活不过弱冠。”
他承认得过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静,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应当没有骗她。
宫城里关于皇太子体弱的传言纷纷扬扬,始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年以来,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怀疑他是扮猪吃虎。此刻这段传闻落定,姜葵忽又有种不真实感……以及莫名的伤感。
“真的么?”她低声问,抵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一分。
“真的。”谢无恙垂了一下眼眸,又抬起来看她,“没什么。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多人不信。”
“你……还有多久?”这个问题显得很残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两年。细算的话,不到一年半。”他低低地答完,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又补充道,“没什么。等我不在了,遗产都是你的。”
姜葵哼了一下,别过头去:“谁稀罕你的遗产。”
渐渐地,她开始同情她的病弱夫君。尽管对她而言,他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可是知道一个人死期将至,终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情。
她松了手,湿漉漉地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低头看他。陆离的水波里,他也偏过脸望着她,曳动的光芒落在他的面庞上,切割出无数细碎温柔的影子。
他绯红色的衣袂在水里飘荡,似云霞,似流光。
姜葵柔和了语气:“关于将军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无恙打断她:“夫人,可否让我坐起来了?”
姜葵这才意识到他还被她逼着在水里躺着,一时间产生了些许歉意,默默地示意他起身。
谢无恙低低咳嗽了一阵,慢慢站起来。他淌过满是草药味的热水,从池畔的衣桁上取了一方白巾,走回来盖在姜葵的肩上,低声说:“夫人,当心着凉。衣服湿了,你先回寝殿换一件吧。”
姜葵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与谢无恙独处,得以好好盘问他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哪里肯在此时回寝殿。她摇了摇头,恰好撞见谢无恙固执的目光。
这个人固执起来的时候很特别。他的目光执拗、沉默、又倔强,只用一对安静的眼眸盯过来,一言不发,却使人很难拒绝。
姜葵咬了下唇,被迫回答:“那我就在这里换衣服……你不许看。”
谢无恙点了下头,取出一件柔软干燥的外袍,挂在衣桁上,转身走到竹木屏风外。他背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是一道清澈动听的少女声线:“谢无恙,你进来吧。”
他转回来,湿透的发丝淌着水,滴落在濡湿成深色的绯红衣袂上。
望见他发间的水珠,姜葵心里一软,递给他那块她用过的白巾,闷声道:“你也擦一下。”
谢无恙接过白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搭在肩上。
姜葵皱了下眉,很不耐烦地站到他身后,喊他在乌木地板上坐好,然后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白巾,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有点像对待一只受伤落水的小兽。
谢无恙闭上眼睛,任凭她摆弄。她盘膝坐在他身后,温热的体温离得他很近。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移动,身上穿着他的外袍。
干净的衣袍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一点点传到他的鼻间,像一阵宁静夏夜的暖风,美好到近乎不真实。
他有点困了。
姜葵的手忽然停住。身前的人慢慢朝她倒过来,脑袋靠在她的怀里,湿淋淋的发丝擦过她的下巴,浅浅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喂!”她有点恼火。
谢无恙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身上沾满了草药和檀香的气味,迷离的水汽流遍他的周身,到处是逸散开来的白色雾气。
姜葵叫了他几声,他居然不醒。于是她忿忿地甩开那张白巾,很后悔替他擦头发。
她想摇晃他的肩头叫他起来答话,可又觉得这个一年半后就要死的人实在可怜,让他好好睡一觉也算是一种行善。
最后,她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任他在自己怀里睡着。
很好,谢无恙,你等着。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本宫今日有的是时间,能在这里同你耗上一整天。
作者有话说:
小满:给受伤落水的修狗顺毛…
第36章 协约
◎婚后协约。◎
沉沉的水雾里, 谢无恙睡了很久。
梦里有经年不散的大雾、草药的香气、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知道有人曾长久地任他靠在怀里,有人曾凶巴巴地擦拭他的头发,在他咳嗽的时候手足无措, 然后在他沉睡的时候凝望着他的面庞。
微醺的天光自一方斜窗外落进来, 透过这场弥天大雾, 照在静室内的少女以及她怀中的少年身上。
她却并不知晓他就是她的梦里人-
谢无恙睁开眼时,正对着少女审视的目光。
……他重新闭上眼睛。
“醒了?”姜葵挑眉。
谢无恙叹了口气。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半是戏谑地答一句“没醒”, 然后开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惹得她恼火起来, 由此便可以躲避她的审问。
可他现在是谢无恙。
谢无恙被迫睁开眼睛,迎接着姜葵锐利的眼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在屏风外背过身去。
他睡醒后总是忘事。有时候忘得多一些,有时候忘得少一些。每次一觉醒来, 他需要问身边的人, 才能记起睡前发生的事。
可是此刻他不好发问, 只得沉默着。他竭力回忆了一会儿, 隐约间,他记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发间,梦里有人扶着他平躺下来, 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问。
“近午时。”姜葵回答。
“夫人, 近午时了,”谢无恙试探着问,“不如先去用午膳?”
姜葵冷声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什么时候答完, 什么时候用膳。”
谢无恙再叹了口气。
他慢慢起身, 注意到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袍换过了, 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大半干了。他抓了一下头发,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我。”姜葵白了他一眼,“顾詹事来过。”
顾詹事来后,和姜葵一起扶着谢无恙,把他整个人泡进了药池。约莫泡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又把谢无恙湿漉漉地捞出来。浸泡过草药的谢无恙,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
不久后,顾詹事送来一身温暖干燥的衣袍,帮着谢无恙换了衣服,然后又替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里,谢无恙一直都没醒,姜葵简直觉得他的睡姿安详得过分。
此时顾詹事已经走了,偏殿里只留下姜葵和谢无恙两人。
“喝药。”姜葵指了一下面前案几上的梨花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盛满苦味的汤药。
谢无恙端起青瓷盏,揭开盖子,慢慢地啜饮着。姜葵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神色平静,几乎不像是在喝药,而像是在饮茶,手指的动作平稳而优雅。
姜葵记得祝子安不爱吃苦,这一点谢无恙也不像他。
“夫人,你问吧。”谢无恙喝完药,拢了拢大袖,温和地望着她。
两人隔着一道檀木案几对坐,中间是一壶淡茶、两盏茶杯,以及沉沉的水雾。
“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姜葵问。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对她语焉不详。父亲姜承从未提及过此事,小姑姜棠总说不用担心,三个兄长更是闭口不言。长兄姜峦和次兄姜风仿佛对此事略有所知,而三兄姜原似乎与姜葵一样,一头雾水。
“两个月前,兵部有一位大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佩刀入太极宫面见天子,此为大罪,可以杀头。”谢无恙道,“有人说他是前日醉了酒,有人说他是收到了不实的消息,误以为有圣旨传他入宫护驾。总而言之,父皇为此事勃然大怒,斩了三名殿前侍卫。”
“你父亲、岳父大人……为兵部那位大人求了情。”他叹了口气。
姜葵心里略微一惊。但她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
“此事过后,御史台有一批官员搜集了证据,要弹劾岳父大人有结党谋逆之心。”谢无恙继续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是近日来,父皇似乎还是渐渐对将军府起了猜疑,大约是时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是什么人?”姜葵低声问。
谢无恙抬眸看她:“夫人以为是什么人?”
姜葵咬了下唇:“北司的人。”
长安城的权力机构有两处,一处在皇城的南衙,一处在宫城的北司。南衙以文人集团为核心,北司以宦官集团为核心。
南衙在名义上司法掌权,可是并无实际兵权。北司是内官所在,并无实权,可是掌握着金吾卫这支至关重要的军队,并且深得天子信任,故而势力极大。南衙北司之争已经多年,朝堂上几乎人人涉及其中。
“夫人可知他们图的是什么?”
“兵权。”姜葵明白了。
宦官掌兵之事,在本朝是一件争议极大的事情。长盈夫子常在课上与谢瑗讨论此事。
三年之前,敬德五年殿前对策后,一批文人因为激烈反对此事,遭遇了空前的贬黜和流放,并且殃及了温亲王谢玦和太子太师凌聃,二人被贬黜往外地担任刺史。
直到岐王党势大,当朝天子意欲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才召回了当年被贬的官员。
“如果将军府出事……那支左右卫可能落入北司手中么?”姜葵压低声音问。
左右卫是白陵姜氏手下的雄兵,朝上各方势力觊觎多年。北司已经掌握护卫京城的金吾卫,若再能执掌拱卫京畿的左右卫,权势必能盛极。
“很可能。”谢无恙低声说,“所以我求娶于你,力保将军府,既是为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保左右卫不落入北司之手。”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当年那批反对北司掌兵的官员……许多都是与我相熟之人。”
谢无恙这番话说完,逻辑便很清楚了。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确是为政治结盟,其目的是拉拢将军府入太子党,从而设法阻止北司宦官夺取左右卫兵权。这场婚姻背后也许是有几分私心,也就是他所谓的“报恩”,可是主要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夫人,请你信我。”他重又睁开眼睛,静静望着她,“还有一年半左右……我想把落入北司的兵权夺回,重归南衙执掌,求一个政治清明。”
“……我的时间不多,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姜葵回望着他。茫茫大雾里,他静坐在朦胧的天光中。
他慢慢垂下眼眸:“夫人,我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等我不在了,你仍是清白之身,想要再嫁何人,都由你。”
只不过那时候,谢无恙不在了,祝子安也不在了。
“谢无恙,你不会死的。”姜葵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闷闷地回答,“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治之症。谁跟你说你活不过弱冠的?”
谢无恙怔了一下:“大夫说的。”
“那必是一个三脚猫大夫。”姜葵哼了声,“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
她托着腮看他,认真问:“说吧,你这个病都有些什么症状?”
谢无恙似乎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咳嗽,畏寒,嗜睡……”
“那不就是常见的体弱之症。”姜葵白他一眼,“从今日起,你每日同我一起晨练。”
谢无恙呆看着她。
“按时起床,按时入眠,按时用膳,按时吃药。”
谢无恙缓缓道:“……好。”
“以后一日三餐都由我管。”
“好。”
“东宫的文簿账册都交给我。”
“好。”
“还有,你是不是很久没去崇文馆听学了?”
谢无恙开口:“我……”
“我知道你不久前去藏书阁看书了。”姜葵哼了声,“但是你没去上课。长盈夫子说你会装病逃课。”
“我没有……”
“你肯定有。”姜葵扬起脸看他,“别以为夫子看不出来。从明日起,你一节课都不许欠,全部补上。”
“……好。”
“每日早朝也必须去。”
“好。”
她立的规矩一条接一条的。
“从明日起,我会监督你读卷宗,不许躲懒。”姜葵又道,“你是皇太子,东宫主位,合该有个储君的样子。天天抱病睡觉算什么?”
谢无恙似是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他咳了一阵,抬脸望她:“夫人……”
姜葵冷冷看他:“你装的。”
一日过去,具有丰富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已经可以很好地判断出她的夫君究竟是假咳嗽还是真的不适。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不咳嗽了。
“你逃不掉的。”姜葵轻哼,“白陵姜氏女皆以御夫闻名。你既娶了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谢无恙默默替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手中:“夫人请。”
姜葵喝了口茶:“谢无恙,你是储君,该当储君之责。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帝,我还会成为皇后呢。”
“你想当皇后么?”谢无恙看她。
“不太想。”姜葵摇着头,“但我是白陵姜氏之女,该担的责任我必担得,该做的事情我必做得。我既嫁与你,便是储君之妻,自然要当得起太子妃之名,也要做好成为皇后的准备。”
“所以,”她望着他的眼睛,“谢无恙,你不是一个人。我既是你的妻,你要走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
他怔了下,轻声说:“……多谢。”
“不用谢。”姜葵别过头去,“我又不是为了你。”
她继续说:“你当作这是一份婚后协约好了。你做好你的皇太子,我做好我的太子妃。我会帮你治理东宫,你也要时时勤勉,尽储君应尽之职。”
“好。”谢无恙郑重地点头。
“击掌为约。”姜葵抬起手。
两只手掌在案几前相击、”啪”地清亮一响。两人的眸光都微微动了一下。
谢无恙的体温很低,尽管被药池的热水熏出了一丝暖意,他的手掌仍旧冰了一下姜葵。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掩饰了目光。
姜葵想了一阵,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可知道你宫里有可疑之人?”
谢无恙点了下头:“有,不少。”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你不管管么?”
“夫人,由你来管吧。”谢无恙说,“我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只是有两名太监,虽然可疑,仍须留在宫里。”
“是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么?”
“嗯。那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似乎还略会些武功。我想知道他们是何人所遣、目的为何。”谢无恙回答,并不奇怪她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昨日他们中一人向我禀报,说你半夜去了东角楼。”
姜葵心里一惊。能跟踪她而不被发现,那人的武功绝不会是“略会些”而已。
“你……”她迟疑着,不知如何向谢无恙解释她半夜翻出宫墙这件事。
“没什么。”谢无恙平静道,“你想见什么人,就去见吧。我不管你的事。”
若是普通的丈夫,听闻妻子在新婚当夜溜出去私会某人,大约会大发雷霆。谢无恙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镇静……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事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罢了。
“那两个太监——”姜葵沉吟着问。
谢无恙打断她的话:“夫人,我饿坏了,可否先用午膳?”
他的神情恳切,脸色有一分苍白,似乎真是饿坏了。
“好吧,今日问到这里。”姜葵起身,准备转往寝殿更衣后用膳。
她推门而出,忽然停住,回头看他。
“每晚亥时必须回宫。”她想到一条新规矩,“我听闻体弱多病之人,夜深露重时不可出门。”
谢无恙望了她一会儿。
“……好。”
他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
第37章 睡着
◎温温吞吞的。◎
“谢无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线炸起在寝殿内, “起床!”
谢无恙在榻上一动不动。
姜葵轻哼一声。她从床上起身,在帘后换好一身利落的箭衣,从衣桁前转过去走到榻边, 坐下来盯着他。
为了避免东宫传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的传言, 两人决定同宿在寝殿里, 但是一人睡床,一人睡榻。
本来,出于谢无恙身体不好的理由,姜葵打算自己睡在榻上。可是谢无恙十分执拗地拒绝了。于是姜葵命令两个可信的宫人悄悄搬来了几床被褥, 把寝殿内那张花梨木榻铺得厚实又温暖, 像一个小小的……某种小动物的窝。
此时谢无恙睡在厚厚的被窝里, 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枕上的凌乱发丝随着呼吸微动。
“谢无恙。”姜葵喊他。
他紧紧阖着眼睑,被子盖到下巴, 只露出半张脸。许多碎发乱糟糟地滑落下去, 埋住他的神情。那些长而弯曲的睫毛, 低垂着、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姜葵俯身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一日过去, 亲眼见到谢无恙睡熟的模样以后,姜葵已经完全可以分辨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这个人真的睡着时会很放松,而假装睡着时反而会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姜葵盯了谢无恙一会儿, 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按出一个泛红的指印。温热的指腹接触到冰凉的皮肤,他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抬起来。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看她。
这个人叹气的次数实在多得过分夸张。
“夫人, ”他试探地问, “可否让我再小睡一会儿……”
“不行。”姜葵断然拒绝,“起来晨练。”
这一次谢无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姜葵的催促下,谢无恙换了一件习武时穿的窄袖袍。白色衬布的里衣袖子在腕口收紧,上面是深绯色的外袍,一根绦带束住修窄的腰身,显出清拔修长的身形,衬得他好似一位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只不过这位少年郎困得不行,被自己的夫人一路推着,走到了东宫荷花池畔的水榭。
荷花池上,秋色渐浓,菱荷凋零,几只白鹭在荷叶间小憩,池边有金鱼点水、溅起繁花似的水光。
水榭临池而建,高大的廊柱出水而起,托起琉璃瓦的亭台。晨间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错落栏杆、雕花木台、以及彼此对视的少年少女。
姜葵命令一位宫人为她取来两柄练武用的木剑,一手拿了一柄,立在早秋的晨光下,望着谢无恙。逆光里,她的身姿飒爽,漂亮的弧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日出时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正适合练剑。”她勒令谢无恙立正站好,严肃地看着他,“我看你身上寒气重,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应当起来晨练,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他半闭着眼睛答:“好。”
“啪”的一声,姜葵扔给他一把木剑,正中他的怀里,惊醒了他。他眨了下眼睛,抱着那柄木剑,望着她。
“你会武功吗?”姜葵挑眉问他。
她故意选的剑。她记得祝子安佩剑,虽然她没见过他使剑,但他应当是会剑术的。
如果谢无恙也会剑术呢?
下意识地……她似乎在寻找谢无恙与祝子安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
就算他们相似,又怎么样呢?
“略会一些。”谢无恙迟疑着回答,“我的老师,是兵部尚书凌伯阳先生……他教过我不少防身之术,也带我练过内功,以作强身健体之用。”
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那个猎鹰般的男人。姜葵记得他,因为在秋日宴上,谢瑗曾郑重地介绍过他。那人确实有一身武功,他既是谢无恙的老师,曾教过谢无恙习武也没什么稀奇。
谢无恙的回答滴水不漏,可姜葵仍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和我对剑。”她抬起手中木剑,剑锋一转,直指他的眉心。
谢无恙只得应了她。他持剑而立,朝她行了一个剑士的礼,而后抬起木剑,缓缓下落,剑锋指地。那只握住剑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扣紧剑柄,透出冷冽之气。
握住剑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气质忽然变了。他从一位慵懒倦怠的贵族公子,变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剑客,他的剑犹如他的人,锋芒毕露。
他确是会剑术的。
以姜葵的本事,试探一个人是否会武功并不困难。她起初以为谢无恙会瞒她什么,可是此刻他大方地展示了自己的所学,似乎坦坦荡荡、并无隐瞒。
姜葵提剑而起,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剑、挺身、踏步,挥出一道漂亮的剑芒,接下了姜葵的剑。
两人在池畔水榭上对剑,纷纷的剑花吹起清冽的风,带动交织的衣袂。
两柄木剑的速度都极快,反复交错再分开,剑尖碰撞出无数嗒嗒的叩击声,和着潺潺流水声,响在清晨微漾的池水上。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两道影子起起落落,从亭台水榭一路移到了池畔林间。金红色的秋叶从上方坠落,被一阵又一阵剑风带起,像金玉落了满地。
姜葵只用了一分内力,把剑招一式式喂给谢无恙,观察着他的反应。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呼吸不乱。他使的是最为基础的剑术,每个接剑的动作都简练明快,然而力道很足,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倏忽,姜葵以足尖在地上一踩,高高弹起在半空中,剑与人连成一线,直刺谢无恙的胸口!
她突然提了内力,用了一式杀招!
骤然发难,是因为她想试试谢无恙是否有所隐瞒。在对剑过程中,两人的专注度都提到了很高的程度,注意力极为集中。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方忽然起了杀招,另一方必将下意识地用出自己最强的剑招来抵挡。
谢无恙最强的剑招,会是什么呢?
呼啸的剑风席卷而来,寒芒刺破微凉的空气。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惊起树上鸟雀。
树下,箭衣少女持剑而立,长长的剑锋抵在对面少年的胸口,划破了一寸衣服,距离心脏只差毫厘。
“你干什么?”姜葵斥道。
她的长剑袭来的刹那,对面的人闭上眼睛,直截了当地松开手,他的木剑坠落在地上。
幸好姜葵的剑收放自如。换作旁人,在谢无恙放弃抵挡那一式杀招的同时,哪怕木剑也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你为什么不挡?”姜葵扔了剑,瞪着他。
“不会。”谢无恙望着她。
“……”姜葵被噎着了。
他的眼神诚恳。姜葵想了一下,她方才那一式杀机毕露、锋芒四起……像谢无恙这样水平的习武者,确实不会挡。
……但是他直接扔剑的行为还是很过分。
至少应当抬剑防御一下吧?
对于一名剑客而言,弃剑投降是十分令人不齿的举动。尽管谢无恙算不得是什么剑客,可是他的表现实在很令人生气。
她恼火地跺了下脚,一时找不到发泄的机会。
“夫人,别生气。”谢无恙说。
他变戏法一样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锦囊,恭恭敬敬地递到姜葵面前,神情真诚又温和,似是在向她道歉。
姜葵哼哼着拆开那个锦囊,愣了一下。
那是一包莲子。一粒一粒的、青翠欲滴的、新鲜莲子,全部都被人从莲蓬里剥出来了,摞成一小团,放在红色的小锦囊里。
这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莲子了。吃光了,便再没有了。
姜葵想起谢瑗说过,谢无恙“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守着他的那一池莲蓬,不许旁人去摘。原来他是想把那些莲蓬都收起来,剥好了、再藏起来。
也许他是想自己吃?可是这一回惹恼了姜葵,只好献出来给她赔礼道歉。
姜葵坐在池畔的太湖石上吃莲子,爽朗又清甜的夏日气味在舌尖涌开来,她的眉眼便一齐弯起来。
谢无恙抱着剑倚在树下看她。
满是水汽的风从池上吹来,经过她的发丝、再落到他的面庞上,带来早秋的凉爽气息和少女幽而淡的体香。
他又困了。
姜葵吃完了那袋莲子,想要原谅一下谢无恙方才弃剑的糟糕行为,却发现谢无恙倚在树下,闭着眼睛,似是在躲懒。
不行,她姜小满绝不会这么容易被贿赂。
“谢无恙,起来,我们还没有练完呢——”姜葵提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拉他的肩膀。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是两柄木剑一齐落地,拍起满地秋叶。
树下的少年在她抬手的瞬间,缓缓朝她倒过来,半个身子靠在她的怀里。他身上有温沉的檀香气味,从发间涌到她的鼻尖,悠悠漫漫。
姜葵眨了下眼睛,他正慢慢往下跌倒。
于是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把他扶起在自己的身上。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肩头,呼吸声沉沉,不似假装。
他原来是靠在树下睡着了。
……为什么有人连站着也能睡着?
姜葵观察了谢无恙一阵,发觉他的脸色很苍白,大约是又发病了。她很无奈地拖起他,带着他去了东宫偏殿,把他整个人泡进药池里。她怕把他泡得发胀,没敢像昨天顾詹事那样泡他一个时辰,只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面对着湿漉漉的谢无恙,姜葵有些犯难。
顾詹事恰好不在,她又不能让其他宫人看见谢无恙的这种状态。
“好吧,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她咬着下唇,“暂且帮你一下。”
姜葵找来了一张宽大而柔软的白巾和一件干爽的檀香味的外袍。她跪坐下来,闭着眼睛给她的夫君换衣服,迅速地解开带子、褪下外袍、再往他身上套衣服。一旦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她的手指就惊得跳起,飞快地跃过去。
她像套一个麻袋那样给他换好了衣服,然后捧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间,一点点地帮他擦头发。
他睡熟的时候实在像一个布娃娃,这一点也让她想起祝子安。
这一次谢无恙醒得很快。他睁开眼睛时,撞见少女自上而下审视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以为时间退回到了昨天。
他抓了抓头发,再次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了。
“顾詹事来过。”姜葵闷声道,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小谎。
她发觉,谢无恙只要睡着了,就会睡得很沉,仿佛怎么样叫他都叫不醒。有时候她甚至担心他是不是睡死过去了,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半是茫然地望着她,带着如梦方醒的倦意。
“好。”谢无恙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背过去一下……我整理一下衣服。”
姜葵背过身。谢无恙低着头,默默地解开衣袍,全部重新穿了一遍。他整理好乱七八糟的领口,捋平了皱成一团的衣摆,把白色里袖扎到腕上……好不容易恢复成那个端庄持重的皇太子。
“好了。”他低声说,“……多谢夫人。”
姜葵回身看他。被逼着早起练剑又被拖去浸了药池的谢无恙,此刻的气色罕见地好了起来,脸颊上微微红润……耳廓好像也微微红了。
“哼。”姜葵别过头不看他,“你该去崇文馆了。”
谢无恙离开以后,姜葵回到寝殿里,抱起软乎乎的被子,快乐地睡起了回笼觉。
等她睡饱起来,顾詹事已经把没看完的东宫文簿账目送去了西厢殿书房。谢无恙一直没回来,她便独自用了午膳,前往书房读文簿。
书房干净整洁,两张楠木案几上放着成堆的卷宗。掌书女官为姜葵送来一碟小食,而后探身推开了窗。午后的阳光照得整间宫室亮堂堂的。
姜葵含着一口冰甜的糕酥,铺开一张纸,提了笔,开始给祝子安写一封信。
昨日听完谢无恙的解释,她产生了一些新的猜测。
在她与谢无恙成婚之前,有人急匆匆地要杀她,必定是为了阻止将军府与太子党的政治联姻。按照之前在通化门下的所见,大约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岐王。
再根据谢无恙所说,太子党的政治目标并非夺嫡,而是为了与北司的宦官集团争夺兵权。然而,兵权是重中之重,太子党拉拢将军府的行为,在岐王看来,无异于是公然宣布夺嫡的野心。
如今姜葵已经成婚,杀她不再有意义。如果岐王的目的是击溃太子党,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除了太子党魁首温亲王谢珩,就只剩……谢无恙本人。
本朝秘闻,当今天子乃是弑亲上位,因此反而最恨兄弟手足相残。皇长子与皇太子尽管私下不和,却在一切公开场合都摆出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岐王并不敢在明面上对谢无恙做什么。
但是……如果他借助江湖势力呢?
那位突然出现的中间人“白头老翁”,似乎就是冲着宫廷斗争而来的。
祝子安以往从来不插手朝廷之事,此番为了帮姜葵追查暗害她之人,难得破了一次例,甚至为了她还受了伤。他会愿意继续帮她查下去吗?
写完信,姜葵把信纸折叠成很小的一团,藏入缝在袖子下的贴身口袋里,计划着什么时候再翻出宫墙,去书坊递信。
上一回她竟然被人跟踪了,还是谢无恙提醒她才察觉。这一次,她要找一条更为隐蔽之路。
收好信纸以后,姜葵开始一卷卷地查阅文簿。她提了一支笔,在纸上勾选可疑之人与贪腐官吏,列成一份名单,思考着如何把这些人从东宫送走,再换一批新的可信之人。
“吱呀”一声,谢无恙抱了一卷书,从门外进来。
他应当是方从崇文馆回来,穿了一身整齐的青衿服,披着一件暗云纹外衣,天青色的领口交叠起来,半遮住清秀的锁骨。
姜葵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想起那日在藏书阁里,他也是穿着青衿服,手中握着一卷书,倚靠在书架上低头翻阅,还友善地为她指过路。他这样的打扮,就像一位爱读书的学生,整个人似被墨香味浸过一遍,有一种好闻的书卷气。
她连那日他的声音都想起来了。
“喏。”那个声音温温吞吞的,被满室的浮光笼罩。
姜葵甩了甩长发,跳过这段回忆。
“你坐这里。”她指了一下背后的书案。
两个人背对背坐着,一人一张书案。姜葵在翻阅一摞文簿,谢无恙在回复一沓信件。书房里一时间安安静静,只有漫卷的阳光堆积在如山的书卷上。
许久以后,姜葵有些累了,回过身想说话。这个下午,谢无恙表现得很听话,姜葵决定表扬一下他的勤勉。
她还未转过头,背后响起书卷坠落的声音。那个人一寸一寸倒过来,倚靠在她的背上,外衣半脱落,脑袋歪着搁在她肩头,一只手垂下去,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书。
他又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她现在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小谢:(面不改色)我没有。
提问:小谢在老婆身上睡着了几次?
第38章 吵架
◎小夫妻。◎
谢无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醒过来的时候, 他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自己躺在横七竖八的书卷堆里,脸上还草草盖着一张宣纸, 一团墨渍蹭到了鼻尖。
他咳着嗽起身, 抓起那张宣纸展开来, 上面是一大团模糊的墨迹,似是写字的人怒气汹汹地在纸上乱七八糟涂了许多笔,然后一把扔到他脸上。
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身下垫了一床厚实的毛毯, 大约是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心软了一下, 怕他睡熟了会着凉。
曳动的琉璃灯下, 他静坐了一会儿,以指节抵了一下鼻尖,轻轻地笑出声。
这时,书房外响起顾詹事的叩门声, 他称太子妃正在等候皇太子共进晚膳。
同食同寝都是两人的约定, 目的皆是为了保持夫妻二人表面上的和睦, 以防从东宫里传出不利的闲话。谢无恙进到正殿时, 姜葵正板着脸面对自己的食案,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
两人沉默不语地用完了晚膳,姜葵全程都没有说过话。走出正殿的时候, 谢无恙抬步向前, 姜葵就后退半步。他一咳嗽,或者闭一下眼睛,她就如临大敌般地看着他, 眼神里满是警惕。
……谢无恙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 只记得自己在书房里读了一会儿书, 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难道是他睡着时对她有过什么登徒子行径?
端庄持节的皇太子罕见地慌了一下。
他默默地抱起书卷,没有跟着姜葵一起回到西厢殿书房,而是去了偏殿。姜葵没有拦他,似乎并不想再与他同处一室。
在顾詹事的眼里,这对年轻夫妻就像是莫名地吵架了一样,忽然间开始互相不搭理,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了。
姜葵在顾詹事的陪同下回到书房查阅文簿,谢无恙则前往偏殿继续写一封未完成的回信。
谢无恙推门步入热气腾腾的偏殿。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捧着一卷文书,身侧的木盘上放了一壶清茶与一个茶盏。
“殿下。”白衣小厮朝他长拜行礼。
“十一,说了很多次,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谢无恙叹了口气,扶起他,问道,“书坊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洛十一把文书递到谢无恙的手里,陪着他坐到书案前,又转身过去为他奉茶,边忙边答:“那单七千两银子保护温亲王的生意,今日成交了,接单的是长乐坊阿蓉女侠。”
“追查白头老翁之事,还是没什么进展,此人藏得极深,唯一的情报是他常乘一辆漆黑的马车……此外,最近南乞北丐之间的冲突不断,隐隐有压不下来的趋势。”
“以前是阿蓉要杀如珩,现在又是她要保他,倒是有趣。”谢无恙接过茶,呷了一口,“阿蓉母子也是可怜人,预付的定金尽量多给一些。秋日参茸涨价,小尘的病却在转坏,她近来缺钱得厉害。”
“好。”洛十一应道,“其它的,尽是琐事,殿下可以粗略读一读文书。近日没什么大生意,都是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只不过清河先生托我来问,可否把每一单的抽成再提一提……他觉得赚得太少了。”
谢无恙笑了一声:“这个奸商……别听他的。”
洛十一把一盏瓷灯搁在案边,挑出一点灯芯,灯火明亮起来。谢无恙在灯下翻阅着厚厚的一沓文书,时不时提笔批复几个字。茶凉了,又再次被热好,温暖的白汽在书案一旁盘旋而上。
夜色一点点浓了,寒气从窗沿爬进来,渐渐蔓延到殿内。洛十一起身关了窗,听见案前的人又在低低地咳嗽。他从衣桁上取了一件大氅,披到谢无恙的肩上。谢无恙太过专注,甚至没察觉。
“殿下,”洛十一低声提醒,“该就寝了。”
“好。”谢无恙说。
他每次都在话语里应得很好,行为上却根本像没听见。
这些年来,为了催促这位皇太子早些就寝,洛十一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始终无济于事。他时常尝试着制造一点动静,提醒谢无恙到了该入睡的时辰,谢无恙每每顺口就答应了,然后继续不眠不休地忙着。
洛十一正头疼着,顾詹事从殿外叩门进来,长拜过后,向皇太子传话:“殿下,太子妃娘娘催你就寝了。”
案前的人顿了下笔,愣了愣:“我以为她在生我的气。”
他甚至都做好了今夜在偏殿里待一晚上的准备。
“娘娘说,殿下是病人,到了时辰便该就寝。娘娘还说,若是殿下坚持深夜不眠,以后就……不必回寝殿了……”顾詹事一面恭声回答,一边谨慎地斟酌着言辞。
谢无恙听完他的话,忽地低笑了一声。他猜到这位娘娘的原话大约是一些听起来咬牙切齿、却又藏着一分心软的句子。
“好。”他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了笔。
洛十一长舒一口气,上前收起笔墨纸砚,把未喝完的茶水倒掉,再端起木盘去冲洗茶具。
顾詹事从屏风后走出来,为谢无恙披上一件裘衣,然后掌了一盏风雨灯,领着他前往寝殿。
寝殿里一片昏暗,灯火已经熄灭了。织金锦床上的少女翻过身,背对着她的夫君,整个人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确实还在生他的气。
谢无恙表面一派温顺听话的君子模样,实际上却三番两次地往她的怀里钻,此人实在是可恶得过分。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接着是一个缓缓而来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床边,垂着脑袋,很轻地对她说:“抱歉。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夫人请罚我吧。”
姜葵背对着他,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没有出声。
她少见地有这样安分的睡姿,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身后,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眉眼恬静,唇瓣饱满,肌肤吹弹可破,几乎像一只乖巧的瓷娃娃。微光透过窗纱降下来,在小巧的鼻尖打了一个旋,投落一片柔软的碎影。
背后的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地伸出手。姜葵强忍着一把拍开他的冲动,屏住呼吸观察他想要干什么。若他要做什么登徒子行径,她便可以将他逮个正着。
结果那双手只是轻轻地经过了她身上的被子,仔细地帮她把每一寸被子角都掖好,连她的一分肌肤都没有碰到。
月光从窗外洒落,把立在床边的那个影子投得很长,温柔无声地覆盖她的脸庞。
许久,那个人躺到榻上,在低低的咳嗽声里入眠了。姜葵翻过身,悄悄抬起眼睑,望着他沉睡的侧影,忽然原谅了她的夫君。
……但是对于他总往自己身上睡这件事,她还是十分生气-
翌日清晨,谢无恙在夫人的严厉呵斥下醒来,被她推着撵着前往荷花池畔练剑,然后在她的催促下换上了一身绛纱袍,前往太极宫参加早朝。
早朝过后,谢无恙回东宫与夫人共进午膳,接着在她的监督下换上青衿服,乘车转去崇文馆听学。
他的夫人一整日都黑着脸,似乎仍在生他的气。与昨日一般,他只要闭一闭眼睛,或者垂一下脑袋,流露出一点困意,她就紧张地后退半步,似乎担心他要做什么。
直到最后,连顾詹事都为这对年轻夫妻的状况担忧起来,忍不住为皇太子出谋划策。
“殿下,”顾詹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可是吵架了?”
“差不多吧。”谢无恙想到姜葵的神情,“我仿佛惹恼了她。”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詹事思考了一阵,提议道:“听闻民间夫妻吵架,做丈夫的若是能想方设法地做一件讨妻子欢心的事情,也许能求得妻子的原谅。殿下,太子妃娘娘可喜欢什么?”
“她……”谢无恙抵着下巴想了想,“喜欢打架。但是我打不过她。”
顾詹事噎了一下:“殿下再想想,可还有别的?”
“嗯,她喜爱甜食。”谢无恙说,“……但是我不会做。”
他抓了抓头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午后要去如珩的王府里,我去讨一份冻酥花糕,带回来送给她吃。”
皇太子的车驾渐渐地远离了东宫,顾詹事望着马车的背影,仍旧为这对年轻夫妻吵架的事情忧心忡忡。
深绯帷幔的马车停在崇文馆的玄色大门口,皇太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前往学馆。学馆的木门打开又合上,人声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寂静。
长盈夫子独自站在讲堂上,与谢无恙行过礼,低声道:“殿下快去吧,我守在这里。”
“多谢夫子。”谢无恙再次行礼。
他从无人的学馆侧门转出,在洛十一的服侍下换上一件低调的圆领袍,弯身钻进一架候在崇文馆冷僻偏门的马车。车轮声轱辘,两人赶往温亲王府去了。
温亲王府的书房里摆放着四张书案,每张案上奉以香茶和小食,以及成叠的案宗书信。其中两张书案上已经坐了人,一位是气质温润的温亲王谢珩,一位是面色冷厉的太子太师凌聃。
“老师。”谢无恙推门而入,先向凌聃行过礼,再朝谢珩作揖,“如珩。”
谢珩素日里平易近人,虽然比谢无恙大一辈,却不端长辈的架子,由着他跟谢瑗一齐叫他的表字,而不用叫他皇叔。
谢无恙在客人席上坐下,谢珩朝他颔首:“再等等。周宁止还没到,想来是翰林院有事在忙。”
三人没有等候太久,又有一人推门进来,把一件深红的大氅放在侍立在门口的洛十一手里,道了声谢,拢了拢宽大的官服,朝里面的人一一行礼:“殿下。伯阳先生。如珩兄。”
此人是翰林院文词待诏,周满,字宁止。那位常在长盈夫子下课时请她过去、恰好多次解救姜葵于危难之中的“周大人”,正是周宁止。他与谢珩关系极好,平日里称兄道弟,因此并不尊称谢珩为殿下。
他坐在最后一张书案前,没来得及饮茶,便神色匆匆地说:“今日下朝后,圣上有意拔擢户部司微蘅,为同中书门下正三品。”
户部侍郎司蘅,字微蘅,是姜葵曾在秋日宴上远远见过的那名在人群中抱袖作揖之人。他以理财敛聚而闻名,三年之内从六品的殿中侍御史一路跃升到了户部侍郎,如今竟将位列同中书门下正三品。
本朝宰相制度为群相制,官拜同中书门下正三品,便是拜相。
司蘅乃是自宦官举荐而升官发家,是北司宦官集团里极为重要的人物。北司已经掌握金吾卫的兵权,如今掌握财政的司蘅再拜相,足见北司的权势之炽盛。
谢珩轻叹一声:“当年我在江南初识他时……他远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四人在王府书房里闭门议事,一直谈到夜深,连晚膳也一并在书房里用了。谈话由温亲王谢珩主持,周宁止也常发言,凌聃偶尔插话,谢无恙则始终都在安静地倾听。
皇太子温良恭俭让,是长安城里的文人最爱称颂的一位贵人。他对待前来面见的每个人,无论官职大小、品级高低,都总是态度温和、甚至是谦卑的。此外,他善记人,哪怕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九品小吏,再见面时,皇太子也能记得住,还能同他聊几句家常,问他家中妻儿可安好。
因此,文士们深感皇太子有待人如己之心,对他且敬且爱,以他为核心,逐渐形成了庞大而松散的文人集团。这些年来,南衙北司渐成对抗之势,尽管皇太子常年抱病不出、鲜少露面,却仍是南衙文人官僚心目中的真正领袖。
繁星上升,夜色深沉。四人议定几件大策,开始讨论朝上琐事。谢无恙饮尽杯中茶水,作了一个揖,缓缓道:“实在抱歉,已近亥时,我该回宫了。”
另外三人俱愣了一下。皇太子以往都是最后离开的那一位,今日仿佛忽地换了个人,竟第一个提出要走。
谢珩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我才发觉,在座几人里,无恙是年纪最小的,却是唯一有了妻室的。是宫里那位催着回去吧?”
谢无恙敛眸微笑,静静颔首,再笑着回道:“如珩什么时候娶妻?父皇常催你尽快纳妃,你也没什么动静。”
“我?”谢珩笑着摇头,“我年纪不轻了,哪家姑娘能看得上我?”
他这话说得过分谦虚。温亲王是当今天子的最年幼的皇弟,又在江南温养多年,再加上他性情平和,看着极为年轻,是一位谦谦如玉的青年君子。长安城里爱慕他的姑娘,多得能排着队把曲江围上一圈。
谢珩似是念及了另一件事,又说:“永嘉不日将礼佛归来,长公主府又要热闹了。我会带沉壁去见她,你得空也须带你宫里那位去拜会。”
“好。”谢无恙颔首。
永嘉是长公主谢琅的封号。自当朝天子登基以后,永嘉长公主为祈求国运昌隆,出城往观音禅寺礼佛多年。天家诸子都很少见到她,与她并不相熟。谢瑗是公主,有朝一日也将会是长公主,谢珩要带她去拜见现在的长公主,算是牵线让两人熟络起来。
谢无恙出温亲王府前,先去了一趟后堂小厨房,包了一袋冻酥花糕带走。洛十一在偏门的马车上候着,两人一齐前往崇文馆换了衣服,同长盈夫子道过别,然后乘坐停在正门口的马车离开。
皇太子从崇文馆回到东宫时,恰好撞见太子妃在宫墙下跃跃欲试。
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一下。
姜葵正打算趁谢无恙不在的时机翻出宫墙,前往东角楼书坊给祝子安递信,却极为巧合地遇上了谢无恙回宫。
“你……”谢无恙望着她,“跟我来一下。”
他拉着姜葵回到寝殿,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只点了一盏小灯,伏在案前为她画了一张草图。
姜葵接过那张纸,上面详细写着一条从东宫离开、前往外郭城的隐蔽路线。
“用毕毁之。”谢无恙低声说。
他拉开一扇窗,目送着她翻出去的背影。
晚风吹动他的袍角,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慢慢勾起唇角,无声地垂眸笑起来-
姜葵在书坊没见到祝子安,托付柳清河送信后便走了。她回来时,寝殿里还留着一盏小灯。灯下放了一包冻酥花糕,沁甜的糖汁微微有些化了。
床边的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
于是姜葵蹑手蹑脚地关上窗,赤足走到案几前坐下,把谢无恙画的那张路线图放在烛火上烧尽了,然后吃完了那包花糕。接着,她静悄悄洗漱完毕,换上一件素纱睡袍,轻轻吹灭了小灯,在床上躺下了。
躺了一会儿,她又翻身起来,走到那张榻前,犹豫了一会儿,帮沉睡的人掖好了被角。
他睡得很安静。被子边缘抵住线条流畅的下颌,一直遮到微微发红的耳廓,长长的睫羽垂着,在下方落了片浅影。
“好吧。”她很小声地说,“这一次真的原谅你了。”
她终于回床上睡下了。
在顾詹事的眼里,皇太子与太子妃吵了一日的架,到了夜里忽然和好了。太子妃被皇太子拉着进了寝殿,关上了殿门,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最后,寝殿里的一盏小灯熄灭了,窗纱黯淡了下来,两人大约同时入睡了。
他微微一笑,深感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民间俗语确有几分道理。
作者有话说:
顾詹事:我磕的cp果然是真的。
第39章 摸头
◎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姜葵在第三日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她是在送往东宫的成摞信件里发现这封信的。祝子安还是与往常一样, 随意地把一张桑皮纸插进一大堆寄来的信件里,简直毫不在意她是否看得到。
信纸正面是那个人神采飞扬的字体:“忙。”
一个字,言简意赅, 仿佛他这些日子里真的十分忙碌。
姜葵轻哼一声, 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烫了烫, 涂鸦般的大小符号渐渐显露了出来。
她把藏在木匣里的那本小书翻出来,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对照着书上的文字与纸上的字符,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祝子安的信。
祝子安回了一封长信。他支持姜葵的大部分猜测, 也判断岐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温亲王谢珩或者皇太子谢康本人, 并认为岐王与白头老翁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但是对于究竟是何人想要在大婚前暗害姜葵这一点, 他回复了一句“此事疑点颇多”,字里行间体现出某种犹疑,似乎认为岐王未必是幕后主使,但白头老翁必定参与其中。
他还详细写了近日来追查白头老翁之事的进展。这名新秀中间人藏得极深, 应当是宫廷中人, 能凭借权势来掩盖行踪。另外, 此人很可能参与了这些日子里南乞北丐之间的械斗冲突, 隐隐试图侵占蒲柳先生的势力范围。
信里,祝子安对白头老翁的敌意极大。姜葵几乎可以想象这个人在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类话时的挑衅神情。
她忽然有点想看一看。
其实书信交流才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相识的八年里,他们总是或隔着信纸、或隔着屏风, 从不相见也从不靠近, 是彼此最为亲切又最为陌生的密友。
上个月以来,两人连续会面了好几回,这反而是一种异常现象。
即便在一月内如此频繁地相处, 他们之间却唯有两次真正的相触, 一次是在马车里她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指, 另一次是在陵寝里他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在大婚后的那个夜晚,两人默契地恢复了彼此间的距离。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像被雨水冲刷洗净了,他们重新变回最重要的挚友与同伴……其实,他们也根本不曾突破过这种关系。
于是,那个“想要见他”的念头只是很快地闪过,被深深埋入不曾明朗的心底。
姜葵收好那封信,捧起一叠整理好的文书,乘小轿前往蓬莱殿见棠贵妃。
她在整理东宫文簿账册时遇到了一些难题,谢无恙在此事上全然不通,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因此她计划向棠贵妃咨询建议。
蓬莱殿内,沉香淡淡,棠贵妃梳了一个慵懒的发髻,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微笑着,可是神色间隐约藏了几分憔悴。
“小姑,”姜葵关切地问,“你近日可好?”
棠贵妃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只是害喜略有些不适,隐瞒怀孕一事实在辛苦。我一时间寻不到信任的御医,能为我调理出合适的去子药。”
姜葵愣了下:“在太医署不是有一位郑太医常为小姑看脉吗?”
棠贵妃轻轻叹息一声:“后来查出,在我的避子汤里做手脚的,正是此人。”
“怎会如此……”
“此人也是无奈,裴太后以他的妻儿性命作为要挟,换一次在御赐汤药里动手的机会。”棠贵妃摇头,“他对不住我,在我怀孕之事上守口如瓶,至今只有我最心腹之人知道我已身怀龙种……趁着无旁人知晓此事,我还来得及去掉这个孩子,挽回局面。”
“然而,”她叹息,“太医署内再无可信之人。”
姜葵想了一想:“小姑,我认识一人,极善医术,或可帮忙调制一份去子药。这样一来,就不用惊动任何宫里人了。”
“你说的是何人?”
“此人姓沈,坊间都唤他沈药师。”
棠贵妃眸光微动,似是忆起了一件往事:“姓沈……十数年前,太医署内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姓沈,名清,字子澹,于八年前致仕离宫,再也没有了消息。小满,你确定此人不参与宫廷之争?”
“江湖规矩,不问来处。”姜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确定他是可信之人。前段日子,他曾医治过我的一位友人。”
“好。”棠贵妃颔首,“那要麻烦这位沈药师了。”
谈完此事,姜葵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向棠贵妃征询管理东宫庶务的建议。棠贵妃一一听完,耐心地指点了她,最后隐隐有些忧心地说:“小满,既然有人能在我的蓬莱殿里动手脚,你是否想过,这些年里,很可能有人在东宫动过手脚?”
姜葵缓缓点头:“我正在暗查此事。小姑是怀疑,谢无恙的病可能是人为?”
“可能。”棠贵妃慢慢道,“皇太子身患寒疾、寿不过二十的传言,始于敬德五年的那场秋日宴。”
“那晚,他在席间失手打翻了酒樽、旋即昏迷不醒多日,此后宫里传言一度沸沸扬扬,圣上压都压不住。”
“自那日之后,太子党势弱,岐王党崛起。储君不能继位的传闻,由是一直传到今天。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岐王党放出来的,一直对此传言半信半疑,如今你既嫁与谢无恙,得到了他对此事的亲口承认……想来,圣上必定早已知道此事为实。”
她叹道:“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圣上愿意培植太子党以制衡岐王党……这样看来,圣上如此信任太子,是因为知道他活不过弱冠,根本不能构成对帝位的威胁。”
“他对亲子,也要如对棋子一般利用么……”她低低地说,思绪渐渐飘远。
“世间真会有注定活不过二十的病么?”姜葵摇头,“我不信。除了地府阎王,谁敢断定他人的死期?”
“况且,这些日子看下来,谢无恙似乎除了嗜睡、咳嗽以外,仅仅是远比常人畏寒而已。我会彻查东宫,查出此病是否人为,然后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棠贵妃似是被她的神气感染了,重又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家小满是小福星,你的夫君定能长命百岁的。你嫁与他这些时日,可还算喜欢他?”
姜葵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另有一事,小姑要同你讲。”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继续道,“距离谢无恙弱冠,粗算尚有两年。眼前的要紧之事,是下月的秋狩。”
“秋狩?”
棠贵妃颔首:“以往,谢无恙多年抱病,秋狩从来不去。但这是一个献功的绝好时机,不可错过。我听闻太史令观日月星辰之变,推测今秋将有白鹿出没。白鹿乃是帝王祥瑞之兆,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献于圣上,能得一份大赏。东宫势弱多年,此为良机,你要敦促谢无恙,今年不可不去。”
姜葵应了她:“好。”
“还有,”棠贵妃迟疑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辞,“我有一句话,须得你帮我传给谢无恙。”
“是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
“请他不要插手。”棠贵妃低声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他不要插手。我在做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
“小姑……你要做什么?”
“别问。”棠贵妃用一根食指抵住她的唇,“你回东宫吧。”
姜葵离开后,棠贵妃在美人榻上坐起来,从掌事女官季英的手中接过一盏镇静心神的淡茶,蹙着眉慢饮起来。
“娘娘,”季英低声道,“长公主三日后便回城了。此外,已经联系上白陵的本家,下月末将送三公子回去。长公子和二公子坚持留在长安,没人劝得动。”
“好。”棠贵妃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这是将军府最后的拼死一搏了。”
沉香的气味从鎏金香炉里一丝一缕地溢出来,逐渐沾染了她的眼角眉间。她的容颜苍然华美,如美人迟暮前最后的芳华-
姜葵从蓬莱殿出来,恰好遇见谢瑗下学后回宫。
“皇弟妹!”谢瑗快乐地拉了她的手,“婚后生活如何?若是谢无恙欺负了你,皇姐帮你找回场子!”
“他倒是没有欺负我。”姜葵歪着头想了想,“我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谢瑗拍了一下手,笑眯眯的:“不愧是大将军之女。皇弟妹,你现下是东宫的女主人了,可否带皇姐进去摘几个莲蓬?”
两个女孩儿搭乘同一架马车进了东宫,一道前往后殿的荷花池。两人到时,谢无恙正在湖心小亭上抚琴,一身雪白素衣,一件云纹大氅,膝上放了一个小暖炉。
“夫人。”他按止了微颤的弦,起身行礼,“沉璧。”
他的眸光落在两个女孩儿挽在一起的手上,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来。
“好啊谢无恙,怎么不叫皇姐?”谢瑗佯怒道。
“谢沉璧,你只大我一日。”谢无恙叹了口气,“如珩唤你沉璧,我也唤你沉璧,不是一直如此么?”
姜葵逐渐意识到,初识谢瑗那日,谢瑗说谢无恙“须得叫一声皇姐”,还让姜葵“随他”一起叫,原来是随口唬她的。
“你夫人叫我皇姐,你是否应当随她一起叫?”谢瑗拉了拉姜葵,急切道,“皇弟妹,快叫皇姐。”
“皇姐。”姜葵一脸乖巧。
“乖。”谢瑗摸了摸她的头发,转头得意地望向谢无恙,“怎么样?”
谢无恙的眸光落在她摸头发的那只手上,又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轻轻屈了屈,然后低下头,叹了口气:“皇姐。”
“不错。”谢瑗满意地点头,“以后你都应当随你夫人。”
她继续道:“你宫里可还有莲蓬?你夫人应了我,带我来摘莲蓬。”
“没有了。”谢无恙摇头。
谢瑗不信。于是谢无恙拢了拢大氅,手捧着暖炉,领着两人在荷花池畔走了一圈。
秋意渐浓,荷花池上,菱荷枯折,落叶翻卷,金鱼点水,波光粼粼。阳光从天边泻落下来,勾勒出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像洒了一层暖金的边。
池里确实没有莲蓬了。谢瑗失望地走后,谢无恙忽然拉起姜葵走回湖心小亭,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莲子。
“谢无恙,你——”姜葵瞪着他。
“噤声。”他立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间,“谢沉璧还未走远。”
他的眼神里有一瞬的狡黠笑意,很快地消失不见。
姜葵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无法抵御独享新鲜莲子的诱惑,于是默默从锦囊里倒出莲子,摊开在手掌心,一颗一颗地吃起来。
吃了一阵,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向谢无恙传话:“谢无恙,我小姑让我对你说,不要插手。”
谢无恙怔了一下:“不要插手?”
“她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你不要插手。”姜葵望着他,“你知道此话何解吗?”
谢无恙敛神思索了一阵,依旧茫然摇头:“不知。”
“好吧。”姜葵低下头继续吃莲子,“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罗汉,怎么会什么都知道?”谢无恙无奈地说。他几乎欲笑一声,却又迅速收敛住了。
“夫人,你慢慢吃。”他说,起身坐回琴前。
悠扬的琴音再次响起,漫漫地飘荡在灿烂的水面上。白鸟傍水,菱荷依风,一对鸳鸯在荷叶间小憩,羽翼交缠,如神仙眷侣。
湖心小亭上,白衣少年垂眸抚琴,他的身旁坐着手捧莲子的明艳少女。秋日的阳光烂漫,洒落在他们的肩头,有一种微醺的朦胧醉意,时光仿佛被无止境地拉长。
恰有一片红叶晃荡着随风飘落到少女的发间。谢无恙眸光一动,忽地探手过去,手指几乎碰到她的头顶。
“干什么?”姜葵拍开他的手。
谢无恙回答:“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噢。”姜葵抬起手,在发上挥了挥。
谢无恙注视着那片红叶悠悠落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痛苦面具)全世界都可以摸老婆的头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第40章 撑伞
◎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
天边渐亮, 微微有雨。姜葵戴着竹编斗笠,转入了长乐坊。
她已经朝谢无恙打过招呼,称自己今日会翻墙出宫。谢无恙丝毫不介意她独自离宫, 甚至亲自教她出宫的隐蔽路线, 她便懒得瞒他, 每次离开前还会同他说一声。
此时,谢无恙还在偏殿的药池里沉睡着,顾詹事正帮忙照顾着他。近日来,他仍旧时不时会昏睡一阵, 但是已经比以前醒得快了许多。
自从姜葵每日都逼着他晨起练剑、亥时回宫、准点就寝后, 所有人都注意到, 他的气色一天天地好转了,连早朝后都有大臣来贺,说恭喜皇太子得如此贤妻、实乃人生大幸。
谢无恙只得微笑拱手,想起这位贤妻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模样。
在东宫的这些日子里, 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以至于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言皇太子与太子妃亲密无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然而, 只有这对少年夫妻自己知道, 两人既不曾举案齐眉、更不曾同床共枕,彼此间的关系仅限于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或者说, 被共同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战友。
这日, 姜葵先在东角楼书坊递了一封给祝子安的信,再往长乐坊请沈药师调制一份去子药,接着又转往打铁铺子, 去见她的密友白荇。
自从那日枪断后, 她的枪一直放在打铁铺子里。
“小白, ”她在咣咣铛铛的打铁声里探头进门,“我的枪可修好了?”
“早好了,等你取呢!”白荇挽着袖子,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朝她点头微笑。她的笑容爽朗,像一阵晨间的风。
姜葵正试着提枪,看见白荇指了一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问道:“最近是什么日子?前段时间,端山公子也来了我这里,请我为他锻造一把新剑。”
“我长兄也来过?”姜葵想了想,“许是下月要秋狩了,他要换把好使的剑。”
“你来取枪也是为了这秋狩?”白荇问。
“嗯。听说今秋有白鹿出没,世家大族都争抢着要猎下来献给圣上呢。”姜葵取了一卷白麻布,一寸寸地把她的枪裹起来,“我长兄的剑锻造好了,要我顺路回一趟将军府送去给他么?”
“小满你真的是笨蛋榆木脑袋。”白荇瞪她,“这种时候你帮我干什么?我当然是要等他自己来取,这样我能多见上他一面。”
“对噢。”姜葵抓了抓头发,“他是你的心上人。”
“多谢你还记得。”白荇哼了哼,又问她,“小满,你呢?你可有心上人?上回你讲话绕岔子,给我绕进去了,我都忘了你没回答我。”
姜葵摇头:“我都嫁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心上人?不是你告诉我的,等到有一天嫁人了,喜欢一个人的事情,也就这样作罢了。”
“也对,我们小满都嫁作人妇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向着夫君,心里再不能有旁人了。”白荇长叹一声,“还是像我这样独身好,想喜欢什么人就喜欢什么人,没人管得着我。”
她挨着姜葵坐下,忽然凑过脑袋来问:“他对你怎么样?”
“谁?”
“皇太子呀。”白荇有点儿不敢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字,“这些日子里,说书的唱戏的写小曲儿的都在传呢,说你们两个可好了。”
“他对我很好。”姜葵托着腮回答,“但是我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你能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他全心全意地对你好,已经是天赐的运气了。”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别想太多,别求太多。”
姜葵点点头,忍不住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小白,你可以再同我讲讲祝子安托你查的那柄剑吗?”
她心里实在好奇。虽然祝子安大约不想让她知道,可是也没有拦着她不让问。若是白荇肯答,她便乐得听着。
“啊……这是客人的私事……”白荇沉吟着,姜葵差点以为她要拒绝了,结果她说,“反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说一说也没什么吧?”
祝子安曾说小白大师是个“管不住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
白荇已经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开了:“……我识得天下名剑,唯独祝公子那一柄,确实平生未见。为查此剑的来历,我写信给了许多名铸剑师,最终确定一事,那便是此剑并非我朝之物。”
“并非我朝之物?”姜葵愣了下,“那就是……”
“嗯,那是前朝铸剑师所铸。”白荇点头,“那柄剑出自一个十年前已被灭门的南方宗派。”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阻止她继续提问,耸了耸肩:“其余我也不知道了。这些事情都算是江湖秘闻。我问祝公子此剑从何处所得,他只说是已故之人的一件遗物,问其出处,聊以慰怀罢了。”
“小满,你答应我,不许同别人说。”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实在要说……那就别说是我告诉的。”
不愧是小白大师。若是祝子安能听到,或许要被气死了吧?
“小白,这件事情,你没有同别人说过吧?”姜葵认真望着白荇,“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同别人说了。”
“我没有。”白荇哼哼道,“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你是最可信之人,我才同你讲的。”
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信任,站起来把包好的长枪背到身后。两人道过别,姜葵往门外走了,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小白!我这就去喊我长兄来见你!”
“喂!”白荇觉得脸上发烧,还没来得及喊住姜葵,她大笑着跑开了-
姜葵翻墙回到东宫时,谢无恙已经醒了。
细雨中,他撑一把竹伞,站在宫墙下仰望。姜葵从墙那一侧翻过来,恰巧落在他面前,足尖溅起一团银色水光,化作朦胧的湿气,晕开在两人的衣袂之间。
隔着雨雾,两人对视了一瞬。
“夫人。”谢无恙低声说,把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下雨了。”
姜葵也不拒绝,摘了斗笠,钻到他的伞下。他内着白纱中单,外穿绛纱袍,还披了一件裘衣,一手撑伞,一手捧着暖炉,眉眼低垂,身形在雨里依然显得单薄。
他看见姜葵背在身后的白麻布包裹,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是枪。”姜葵对他解释道,“下月秋狩,大约用得上。”
他愣了下:“我们要去秋狩吗?”
“不然呢?”姜葵挑眉,“听说你往年抱病不去,你是装病的吧?”
虽然她的这位夫君真的有病,但是这似乎不妨碍他装病。
“素闻夫人体弱多病,往年也抱恙不去秋狩,”谢无恙平静道,“我猜夫人也是装的。”
若将军府小姐当真是病弱,也不会在大婚当夜就给了他一剑。
他罕见地回击她了一句,她还没来得及恼他,他便转过脸,诚恳地望向她:“夫人,今年我们一起装病,可好?”
“……”姜葵气得踩了他一脚。
谢无恙立即咳了一阵。姜葵起初以为他是装的,可是他咳得实在厉害,她又担心起来,慌忙伸手去扶他,于是没有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
“多谢夫人。”他温声道,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并肩往殿里走去。姜葵转过头,看了谢无恙一眼,坠在他肩头的雨水濡湿了一片衣袍,落下凌乱的痕迹。
她咬了下唇,抬手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把竹伞往他那一侧拨了几寸,挡住了他的半边肩。
谢无恙偏过脸望着她。
“我才不是在意你。”她闷闷地说,“你这个人病恹恹的,我是怕你万一淋湿了,再生一场病,就不能去秋狩了。”
谢无恙叹息一声:“夫人,我们一定要去秋狩吗?”
“不然你想干什么?”姜葵盯着他。
“睡觉。”他恳切地回答,“夫人,入秋后,我时常犯困……秋狩又实在无聊。”
姜葵气得差点再踩他一脚。
“必须去。”她严肃道,“不许装病。”
谢无恙长长叹了口气-
于是,到了秋狩那日,皇太子一身华贵戎服,略带困意地坐上马车,在太子妃凌厉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前往皇家北禁苑的御猎场。
马车内,这对年轻夫妻并肩坐在锦缎铺成的车座上,各自一言不发。
谢无恙捧着暖炉,倚靠在车厢壁上,一路都在睡觉。姜葵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他睡得很沉,脑袋半歪着,身体跟随车轮的运动微微起伏。搭在肩头的狐白裘领子蹭到下颌,绒毛的边缘稍稍拂过他的脸,被秋日的阳光晕开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靠在车厢壁上睡着的样子……有些莫名的眼熟。
马车停了。姜葵转头盯着谢无恙,他的睫羽轻轻一跳,然后纹丝不动。
“谢无恙。”姜葵冷声道。
他紧紧阖着双目。
她扬起眉,探身凑过去,在他的耳边幽幽吹了一口气,用最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睫羽又一跳,而后慢慢地抬起来,对上少女明媚漂亮的眼睛。她迎着光低头看他,长而微卷的睫羽缀上了细碎的金。
谢无恙有些愣怔。他半含着倦意望了她许久,最后小声地喃喃道:“夫人,我太困了。外面冷,我想待在马车里。”
姜葵被他的语气弄得心软了一瞬,接着发现他的气色其实很好,眸光清朗,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大约是因为刚睡醒,耳廓也微微地红着。
“不行。”她严厉拒绝,“你须得参与到秋狩里。”
谢无恙被迫裹着狐裘下了马车,在瑟瑟秋风里捧紧暖炉。
他在满地秋色里仰头,望见远山淡如眉的颜色,云雾低沉着盘旋在山间,下方是一望无边的金红密林与无数明镜般的湖泊。
这里便是广阔无垠的皇室北禁苑,长安城外最大的御猎场。
此时尚是清晨,天子的御驾还在路上。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各式营帐扎在不远处的平缓山脊上,不同颜色的大小旌旗正迎风飘扬,舞成光彩四溢的长河。
“吁——”一支队列停在皇太子的面前。
为首的人一身亮甲,领着后面的一群人下马抱拳:“拜见太子殿下。”
姜葵眼睛一亮:“父亲!”
来人正是她的父亲姜承和她的三个兄长,以及白陵姜氏的队列。两拨人互相行过礼,姜葵急切凑到三个兄长那里,好奇地问他们这些日子的近况。
她先问姜峦:“长兄,你后来可去了打铁铺子找小白?”
姜峦颔首:“又去过两三回。多谢小白姑娘费心帮我锻剑,还特意为我多次调整剑刃。你下次再见到她,也再替我传达一番谢意。”
姜葵笑道:“我才不替你。你自己去说。”
姜峦从她这句话里品出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敛眸淡淡笑了笑,回答:“好。我亲自去说。”
次兄姜风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大吼一声,嗓音隆隆,震得姜葵捂了一下耳朵。他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三兄姜原倒是懂了,神秘莫测地对他附耳道:“你不必懂。总之就是以后有事找小白大师,就千万记得带上长兄。”
“啊?为什么?”姜风面露疑色。
“闭嘴啦。”姜葵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声音小点,吵死我了。”
姜原接着道:“妹妹,皇太子对你可好?我们方才在路上商量过,若是他曾欺负了你,哥哥们必将趁这次秋狩的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他会欺负我?”姜葵不太理解,“我和他比起来,谁看起来更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她说完,三颗圆圆脑袋一齐转向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皇太子正在一棵树下与大将军谈话,手捧一尊银叶小暖炉,身披一件宽大狐白裘,微微笑着,偶尔低低咳嗽几声,确实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三颗圆圆脑袋又一齐转回来,目光落在自家妹妹的身上。她穿了一袭线条利落的箭衣,扎紧袖口,束起腰身,雪白的小圆领立起来,衬出一张美得锋利的小脸,神色飞扬。
“确实,”姜原下了判断,“应当是你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姜葵哼了声:“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我们小满的夫君也不能太弱了。”姜原思忖着,“为兄去试试他的功夫,也算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知道我们小满的娘家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姜葵还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上前与谢无恙攀谈一阵,然后向他发出了比武试剑的邀请。
“喂……”姜葵急忙要去喊住姜原。
“妹妹,让他们比!”姜风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放心,之远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小夫君的!”
之远是姜原的表字。
姜葵捂了捂耳朵:“二兄,你该知道,三兄是我们四个里面武功最差的……”
姜风一愣:“他是最差又如何?难道还能比不过你的小夫君?”
这边还在谈话,那边的谢无恙朝他们走来,温文地行过礼,取下披在肩上的厚重裘衣,交予他的夫人,旋即跟随姜原走上一段缓坡,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沙沙掠过半枯的草丛,把无数草穗纷纷地吹起在半空,如同飘落一场金黄的细雪。
谢无恙扣住腰间剑鞘,指腹一推,长剑出鞘,声如金石。
他站在漫天金黄的碎影里,翩翩然挽了一个剑花,抱剑作揖:“帝次子,康。”
这是极高的礼节,也是极谦的自称。
握住剑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质全变了,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长风灌满他的衣袍,他持剑而立,眸光沉静,凛冽的寒芒流遍他的指间。
……姜原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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