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狩

    ◎似乎有人要杀我。◎

    秋日的长风扬起衣袂, 山坡上的二人持剑对立。

    谢无恙没有动,姜原也没有动。两道影子静立如止水,唯有衣袍上下翻飞。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一剑胜负的对决, 这种方式在贵族间常见, 既不伤彼此的和气, 也顾及了两家的面子。对决的双方往往在出招之前不动如山、互相试探,对决只在瞬息间。一旦出剑,输赢既定。

    一只黄雀恰从草叶间扑簌簌地飞起。

    两人同时出剑!长剑出刺的声音如同裂帛,惊起在冷冽的空气中。两道身影飞身而起, 朝彼此对冲而去, 如水的剑光刺破漫天飞舞的草穗, 带起猎猎作响的风。

    姜原使上了一招极凌厉的剑法,那一剑挥洒出繁复的刃光。谢无恙只用了一道最简单的直刺,动作干净利落,是初学剑术者的入门一式, 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姜原丝毫不敢轻敌……他从那一式里感受到了逼人的锋芒。

    “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过后, 两剑剑柄相对, 剑刃连成一字。

    灿烂的天光斜落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彼此相抵,都不再进分寸。错身的一瞬间, 两柄剑以极快的速度相擦而过, 胜负已定。

    姜原望向谢无恙,这位尊贵的皇太子朝他垂眸颔首,长风鼓动他的衣袍。

    “平手。”他温声道, 收剑入鞘, 抱袖作揖, “承让。”

    风吹草低,叶落萧萧,姜原低着头,默然无声地收剑回礼。

    “妹妹,”观战的姜风极为难得地降低了音量,小声向姜葵确认,“你夫君是不是放水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姜葵哼哼道,“他岂止放了水?”

    说话间,谢无恙和姜原一前一后地朝他们走过来。姜原全程黑着脸,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他从姜葵手中接过狐白裘,沉沉披在肩上,接着又捧住小暖炉,往怀中捂了捂。

    几人寒暄一阵,谢无恙以畏寒为由,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妹妹,你才嫁过去一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吗?”等谢无恙一走,姜原立即瞪视着自家妹妹,“谁跟我说他好欺负的?”

    姜葵很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要去跟他比试的。他是打不过我,可是好歹跟我练了一个月的剑,也不至于打不过你吧?”

    “三兄,”她十分严肃地指出,“你真是我们几个里武功最差的。”

    姜原捂了一下胸口,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皇太子的车驾,马车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似乎车里的人真的十分虚弱。

    “他莫不是装病?”姜原悲愤地慨叹,“妹妹啊,你以前也每日假咳个不停,骗了我好些年。难道你不仅教了他武功,还教了他伪装咳嗽?你们夫妻联合起来对付我,为兄实在心痛啊!”

    姜葵剜了他一眼:“三兄,别寻借口。你身为将军之子,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是不是应当自我反省一下?”

    “他真不是装的?”姜原喃喃道。

    “不太确定。”姜葵缓缓摇头,“他确实抱病,不过时而是真的,时而是装的……我观察了他一个月,还未有完全的把握。”

    一队人继续朝着远处山脊上的连绵营帐行去。谢无恙又在马车里睡觉,整个人斜倚在车厢壁上。车轮经过石砾,滚起一阵颠簸,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滑了下来,厚厚地落在膝间,叠成毛茸茸的一团。寒风从窗帘外吹进来,打在他衣裳单薄的肩头。

    姜葵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狐裘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仔细将衣角塞到肩后,一寸寸地掖进去。她认真盯了他一会儿,他的面庞透着红润,连耳垂都渐渐红了。

    他应当没有发病,只是单纯地犯困。这个人似乎只要逮到机会就能睡觉。

    自入秋以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民间俗语所说的“秋乏”,又有点像即将进入冬眠的某种小动物。

    皇太子与将军府的车队停在了秋狩营地的最中央,公主皇子们俱已到了。

    皇长女谢瑗同温亲王谢珩坐在一处说话,三皇子谢宽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那里头大约藏着他的那些卜算的玩意儿。年纪小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

    岐王谢玦与岐王妃裴玥率先迎过来,朝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行礼。

    尽管岐王与太子在任何地方都针锋相对,却在每次见面时皆表现得像是兄友弟恭的最佳典范。谢无恙披着狐裘走下马车时,神色略有几分疲倦,谢玦便面露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还声称要送他一份千年参茸,以作滋补养神之用。

    裴玥朝姜葵盈盈一笑,作势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闲聊一阵,转身递出一杯热酒,笑道:“妹妹,晨间有些寒意,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姜葵接过酒,却不喝,只微笑着与裴玥搭话。她深刻记得上回裴玥递给自己的那杯酒里被下了合欢药,害得她差点与自己的夫君提前圆房。

    自那日起,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喝这笑面虎递来的酒了。

    四人寒暄过后,谢玦借口另有他事,带着裴玥往营帐深处走了。他们携手离开的路上,谢玦脱了身上的大氅,小心地披在裴玥的肩头,温声道:“夫人,天冷,仔细着凉。”

    谢无恙捧着暖炉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狐白裘上,偏过头静静望着自己的夫人。

    姜葵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问询的神色。

    “我不怕冷。”她缓缓道。

    他默默地裹紧了裘衣。

    不久后,赭黄色车队由远及近而来,白泽旗、朱雀旗在先,玄武旗殿后,浩浩荡荡的旌旗翻涌成一条舞动的长龙。

    身穿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在前方高声宣告:“御驾到——”

    以皇太子为首,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齐齐拜倒。层层叠叠的衣袂交织成海,金黄色的草穗在无数起落的身影之间飞扬。

    敬文帝自天子金辂上徐徐走下,扶起前方的皇太子,微笑道:“都平身吧。”

    无数伏倒的人影一列列重新站起,如同风吹麦浪,荡起千层波涛。

    敬文帝望着皇太子稍显苍白的脸色,抬手替他扣紧了那件狐白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面庞上,和蔼地说:“无恙,天气转凉,你身体不好,以后都不必行此大礼了。”

    天子的语气实在宠溺,明确表明了他对这位体弱嫡子的偏爱。文武百官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里,离得最近的岐王谢玦更是听得真真切切。

    他不露声色地敛眸,将一抹不甘的情绪藏进眼帘下。

    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宣告:“太史令夜观天象,预知今秋有白鹿出没,此乃帝王祥兆,猎之者,当大赏。”

    一应礼毕,王公贵族们的队列各自散去,前往远方山林里狩猎。

    谢无恙半含倦意地捧着手炉,正走回马车里取暖,忽然有岐王的车队从背后经过。

    裴玥坐在谢玦的马上,被她的夫君一手揽在怀里。她在与姜葵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蓦地探身下来,扬唇浅笑:“妹妹,白鹿必是我们的。你的夫君怕是连马都不能骑吧?”

    说完,她没等回答,与谢玦一道扬长而去。

    谢无恙停住,长叹一声,预感到自己睡不成觉了。

    果然,他的夫人冷冷地在背后喊:“谢无恙!回来!”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含着一分怒火中烧的意味。

    “夫人。”他温和地说,“别生气。”

    他朝身后颔首,一名东宫侍卫为他牵来一匹白马,恭敬地把缰绳递到他的面前,然后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谢无恙挽住缰绳,手指轻轻抚过鬃毛,抬眸望了一眼马首。

    “我们走。”他回望着自己的夫人,“去猎白鹿。”

    漫卷的天光下,他翻身上马,绯衣轻振,如云的衣袂在长风里纷飞。

    身后的少女也提枪上马,接过一把长弓,搭在马背上。她迎着天光扬起脸,任凭秋风卷起满头青丝。

    束发的红绳在风中翻飞,一抹锋利的红摇曳着,恣意张扬地划破弥天秋色。

    两匹马飞奔在金红的山野间,背后是声势浩大的天风-

    御帐前,一队侍卫往返禀报秋狩所得,两名小官正在疾笔速记。

    “岐王府,白兔五,麋鹿八。”

    “温亲王府,鹞一,白鹘二。”

    “将军府,兕与雉各六。”

    “东宫,麋鹿十六。”

    速记的小官愣了下,其中一人顿了笔,抬头问:“东宫多少?”

    又一队侍卫奔驰而来,禀报道:“东宫,麋鹿十八。”

    小官睁大眼睛:“一会儿功夫,又多了两?”

    他埋头记录完毕,转头对自己的同伴喃喃道,“不是说皇太子常年抱病,素来不参与秋狩吗……今晨圣上不是还说他身体不好,特意许他不必行大礼吗……怎么东宫突然间得了这么多猎物……”

    “那不是还有出身将军府的太子妃么?”他的同伴打岔道。

    小官拼命眨眼:“你不曾听闻吗?太子妃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病弱美人,听闻两月前秋日宴上,她献了一曲剑舞,结果当晚就病倒了呢……还是皇太子送她回的府……”

    “上月,皇太子大婚的时候,”他极小声地说,“坊间还有许多人调侃这是一对病弱夫妻呢……”

    “快闭嘴快闭嘴。”他的同伴赶紧捂了他的口,“贵人的事,怎么敢妄议?”

    两人一齐闭了嘴,深深埋下脑袋,笔耕不辍地记录着。只听见又一队侍卫来报:“东宫,麋鹿二十。”

    这名小官闻言大惊,忍不住对同伴耳语:“这真是皇太子猎的?”-

    这确实不是皇太子猎的。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一手扣住缰绳,一手搭上暖炉,静静凝望自己的夫人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一只麋鹿。

    面前的娇俏少女仿佛有千钧之力,挽弓搭箭的动作轻盈,却透着凛然杀气。

    “殿下……娘娘不愧为将军之女,有百步穿杨之功。”嗖嗖的箭声里,皇太子身边的侍卫长不禁赞叹。

    谢无恙无声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那你是没见过她力敌千斤的样子。”

    他想要喊住姜葵,让她停下来歇一歇,倏忽听到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野兽,也非风声……而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姜葵比他更早察觉了那个声音。那段脚步声整齐划一,并不夹杂马蹄声,绝非出自往返禀告秋狩所得的侍卫队,而是来自一支完全陌生的队列。

    其中隐隐有弓弦绷直的响声。那极可能是一支弓箭队!

    她收了长弓,轻拍马背,转到谢无恙身边,抬手缓缓拔出长枪,以征询的目光望向他。他也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似乎有人要杀我。”他低声说。

    “竟然有人敢在此处杀你?”姜葵拧眉,“这里可是皇家禁苑、天子猎场。”

    “没什么奇怪。”谢无恙平静道,“普通人不敢动我,要杀我的必定是权势滔天之人。他敢杀我,便无所谓在何处动手,自有办法掩盖踪迹。”

    皇太子侍卫队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渐渐聚拢起来,围成一个紧实的圈。由于此行乃是出猎,侍卫队人数不多,并且皆未着甲,仅带了极少的武器。他们拔出刀剑,拱卫着太子,人人神色警惕。

    姜葵挡在谢无恙的面前,手握长枪,枪尖指地,锋芒流转。

    她的身后,他扣住腰间剑鞘,缓缓推出一寸-

    秋日的阳光里,一行野雁掠过清朗无尘的天空。

    将军府的队列在平野上飞驰。姜葵的长兄姜峦在马背上张开大弓,朝天空射出一箭。

    长箭发出呼啸的破空声,惊得野雁吱嘎乱叫着四散而开。其中一只发出长长的悲鸣,从天上笔直跌下。

    “驾!”姜峦拍马向前,脱出队列,赶往前方,欲拾走那只受伤落地的野雁。

    此时另有一支浩荡的队列从林中转出,盛大的旌旗在风中鼓鼓作响。

    野雁恰好落在了队列前方。一架凤鸾玉辂在一面翠色长幡下停住,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下垂五彩流苏,华贵车首绘满繁花似锦。

    姜峦勒马止步,翻身而下,在队列前抱拳行礼。

    玉辂上走下来一身华服的女人。她扶了扶满头金簪珠钗,华美的裙摆经过倒伏的草叶,停在姜峦的面前。她低头静静扫了他一眼。

    “孩子,过来。”她淡淡道,声音雍容自如,“取来那只野雁,奉在本宫膝下。”

    作者有话说:

    猜猜她是谁qwq

    注:《唐六典》:“凡车驾初入,则率其属以清游队建白泽旗、朱雀旗为先驱,又以玄武旗以后殿。”

    第42章 马上

    ◎坐好。◎

    谢玦的队列远去不久, 裴玥推开了他,从他的怀里挣脱而下。

    “夫人,当心。”谢玦伸手扶她。

    “惺惺作态。”裴玥拍开他的手, 轻快地落下。她接过一名侍卫递来的缰绳, 翻上了一匹红棕马, 坐在马背上整理着一身矫健胡服。

    “怎么,夫人可是嫌我怀中太热?”谢玦轻轻笑起来,语气慵懒戏谑。

    “谢玦,人后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虚与委蛇, 实在可笑得很。”裴玥冷冷扫了他一眼, “我们在人前装装亲热样子也就罢了。”

    谢玦低眉浅笑:“好啊。”

    他应得十分顺从, 裴玥也懒得再搭话。她侧身取了一张猎场图,凝神细细研究一阵,才慢慢道:“我向表祖母打听过,此番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 圣上将赐任雍州牧一职。这是取实权的良机, 你要好好把握。”

    裴玥的表祖母是当朝太后裴氏, 她的话应当不会假。雍州牧乃是管理长安及京畿一带的最高地方行政长官, 这一官职的地位很高,涉及的事务也极为棘手,通常由皇亲贵胄担任。上一位就任此职的皇子, 后来便成为了本朝天子。由此足见这一任命之重、这一官职之贵。

    听完裴玥的话, 谢玦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裴玥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冲着他厉声道:“谢玦,认真一些。你若猎不到鹿, 这一任命, 多半就要落在谢无恙身上。”

    谢玦淡淡笑道:“本王不但要猎鹿, 还要猎人呢。”

    裴玥猛地抬头:“谢玦,你又和那些江湖人士合作了?”

    “夫人,别担心。”谢玦随手抚摸着骏马鬃毛,“是江湖人士,也不仅是江湖人士。等今夜过去……谢无恙能不能活着得到那个任命,还难说吧?”

    他微笑着,抚摸鬃毛的那只手猝然握紧,骏马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

    箭啸声如同一阵疾风骤雨。

    羽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袭向林间的皇太子侍卫队。

    姜葵轻哼一声,自马背上跃起!她在半空中轻松地翻折,手中长枪挥舞成一个完整的圆,枪尖叮叮当当地扫落漫天箭矢。

    “护驾!”围成一圈的侍卫们同时挥刀斩下,将皇太子掩在最里面。

    “坐好。”姜葵对自己的夫君低声说。

    她在空中折腰,回旋下落,足尖轻轻点住,持枪立在他身后的马背上。她的长发飞扬,衣袂蹁跹,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如同一阵幽香的晨风。

    谢无恙挽紧缰绳,稳住白马。他的夫人立在他的马上,再次挥开长枪,枪芒连成一团凛冽的寒光,把两人牢牢护在其中。

    一人静坐如玉山,另一人跃动如流水。姜葵在马背上不断起落,偶尔轻轻扶一下谢无恙的肩,借力在半空中反复旋转。她的动作不似在挥动杀人器,反似在起舞,舞姿曼妙而迷人。

    一波箭雨落尽,折断的箭矢坠了一地。姜葵以掌心抵住谢无恙的后背,借此稳了稳身形,重新立住,枪尖一旋,抖落锐利的锋芒。

    “侧身。”她又低声说。

    呼啸声里,第二波箭雨来袭!

    谢无恙稍稍侧身让开,姜葵将长枪拉开在两臂之间。箭雨扑来的一瞬,她一跃而起,双手挥枪,长枪在她的周身旋转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刃盾,如狂风般击落了无数箭矢。

    接着是第三波、第四波……更多的箭雨!

    低低的闷哼声传来,侍卫队里有人坚持不住,中箭坠马。

    “殿下,”侍卫长在箭雨里策马过来,“这样下去……我们守不住。必须突围。”

    “怎么突围?”姜葵一面荡开箭矢、一面接过话,“箭雨密集,很难判断弓箭手的数量和方位。”

    “请娘娘带着殿下突围。”侍卫长深深鞠躬,“我带队留下殿后,誓死拖住敌人,直到战至最后一人!”

    谢无恙还没回答,姜葵已经迅速地下了判断:“好。我带他走。”

    “夫人,”谢无恙打断她的话,“若能在此处守住半个时辰,会有一支巡逻小队抵达,那时便能等到援兵。而若在此时突围,离开不远便会走出围猎场,那里更为凶险。”

    他望着她:“夫人,我倾向于守在这里。”

    秋狩是围猎。在秋狩前夕,金吾卫会提前圈好御猎场的范围,在里面投放不太危险的猎物,多半是兔、鹿一类,以供贵族们玩乐游猎。

    一旦突围后离开围猎场,皇家北禁苑连接着广阔的山脉,有毒蛇猛兽无数,前方是未知的风险。保守起见,确实是守在此处更好。

    但是……

    “我们能守住半个时辰么?”姜葵低声问谢无恙。

    “你们不用挡在我面前,专心护住自己即可。”他认真道,“我有自保之力。”

    姜葵缓缓摇头:“谢无恙,你是储君,你不能受伤,你的命比我们所有人都重要。这里任何人都可以为你而死,只有你不可以死。”

    他的神色微微一黯,垂下眼眸。

    “你选守成,但我选冒险。”她继续道,“我必带你突围出去,你可愿意信我,与我同赌一场么?”

    谢无恙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好。”

    “好。”她点头。

    下一刻,姜葵提枪而起,大力荡开一波箭矢,猛地一拍身下的白马,高喝道:“走!”

    趁着两波箭雨之间的空隙,谢无恙纵马而出!飞驰的马匹如一柄利刃破开重围,绯红衣袂在他的身后上下翻飞,蹄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炸响在这一瞬的静谧之中。

    姜葵在半空中折腰,落座回自己的马背。她一手持枪,一手执缰,回望着侍卫长,忽地轻声道:“都活下去,这是皇太子的命令。”

    “是!”侍卫长抱拳按胸。

    “驾!”姜葵一夹马腹,跟上了谢无恙。

    黑压压的人流从密林里涌出,朝着飞驰的两人追去。皇太子侍卫队紧接着迎了上来,与他们战成一团,死死拖住了敌人追赶的步伐。密林里,刀剑碰撞之音不绝。

    姜葵与谢无恙冲出密林,跃过潺潺的小涧,奔入广袤的山林之中。此处已经不再是皇家猎场的范围,前方是无边的山川河流,天地开阔,长风浩荡。

    摆脱了追兵后,谢无恙徐徐勒马,有些喘息。

    他素来畏寒,难得感到热意,于是抖开了身上的狐白裘,双手轻轻提起肩披,把整件裘衣脱了下来,随意搭在马背上。

    厚重的裘衣下是绯红里衣和素白衬袍,凌乱发丝落在他的衣袂间,沾湿了稍许。

    “穿回去。”姜葵望了他一眼,“你这副样子,风一吹就着凉。”

    他低着头,默默披上了裘衣。

    “我们接下来绕回营帐么?”姜葵问。

    谢无恙摇头:“不。我们去找如珩。”

    “找温亲王?”

    “我比较担心如珩。”谢无恙低声说,“有人能在此处袭击我,必然也能布置对如珩的袭击。我知道一直有人想杀他。”

    若是能在秋狩上同时刺杀温亲王谢珩与皇太子谢康,整个太子党连同其背后的南衙文人集团将就此一蹶不振,再不可能出现新的领军之人。

    姜葵点了点头,明白谢无恙的意思。

    两人正欲调转马头,绕往围猎场的方向,蓦地听见林中传来一声呼吸。

    那是一道雷霆般的呼吸声,低而沉,粗而哑,绝不是人所能发出的。

    两匹马惊得不断后退,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的土。两人对视一眼,牵住缰绳,安抚好马匹,各自翻身而下,默契地噤声不语。

    “野豕。”谢无恙用口型说。

    围猎场内不可能出现这种凶猛的野兽,但是此处已经离猎场较远,自然有猛兽出没,并不稀奇。

    姜葵用眼神示意谢无恙后退一步,自己提枪上前,手指握住枪柄中段。

    握枪于中段,便可攻可守。这是枪的中道,虽不是最烈的攻击,也不是最强的防御,却胜在能退能进。

    姜葵常在江湖上打架,却从未与野兽作战,并不确定要如何行动,因此采取了最为稳妥的方式。

    在她背后,谢无恙又一次扣住剑鞘,无声地推出一寸寒锋。

    他扣剑的动作极为特别,并非以往对剑时所用的手势。那只扣剑的手修长有力,隐隐有流动的内力包裹手指,透出冰冷肃杀之气。

    只要她有一瞬的危险,他的剑即会出鞘。

    咚咚的蹄声里,一头野豕从林间猛冲而来!

    那是一头巨大的猛兽,长嘴大腹,四蹄有尾,獠牙如象,毛发如刃,奔跑时犹如滚雷。它双目发红,咆哮着甩开鬃毛,朝着面前的少女冲撞而来。

    姜葵低喝一声,挺枪而出!

    瞬息之间,一个闪电般的错身而过。

    泼天的血花坠地,在落叶间勾勒出妖娆的纹样。

    巨兽轰然倒伏在地,一杆长枪贯穿了它的全身。

    谢无恙望着箭衣少女踩在兽身上抽出长枪,动作轻盈,身姿凛然。自天边而来的阳光透过林间,摇曳着落在她的身上。

    他扣住剑柄的手指,缓缓松开。

    “夫人。”他温声道,向她走去。

    她朝他仰起脸,眼瞳里有陆离的光,好似清冽的酒。

    他的眸光微动了一下,低头取了一方白帕,递到她的手里。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稍稍一掂长枪,令枪尖向上,然后以方帕擦拭着枪上的血。

    “野豕是有人刻意放出来杀你的。”她轻声说,“前面必定还有埋伏。”

    “嗯。”他点头,“我看出来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一口气解决这些追兵。”她歪头看他,“以你作诱饵,你可愿意么?”

    他避开她的眸光,低声回答:“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九点还有一次加更!感恩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43章 相拥

    ◎抱在怀里。◎

    山野之间, 有风穿林而过,带起落叶满天。

    杀手们纷至沓来,迅速包围了前方的一片空地。他们跟随着两道马蹄的踪迹, 追逐着一抹深绯色, 那是属于皇太子的颜色。

    借着沙沙作响的叶声掩盖, 杀手们静默地抽出刀剑,一步步靠近了林中的人。

    他们得到的情报是皇太子与太子妃一齐冲出了包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中只站着皇太子一人, 身边是两匹马。

    他孤身一人, 捧着一个暖炉, 披了一件狐裘,华贵又安静地倚在杉树下。

    ……这是什么意思?

    皇太子抬眸望过来,温和地说:“我投降了。”

    “……”杀手们惊疑不定。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刺杀太子,然而即将被刺杀的对象突然投降了, 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意思是让他们随便杀吗?

    杀手们稳住心神, 握紧刀剑, 缓慢而警惕地在皇太子周围聚拢成一圈, 交换着疑惑和征询的眼神。

    皇太子摊开双手,以示无害:“你们过来吧。”

    ……更没有人敢过去了。

    终于,为首的一名杀手勇敢地踏上前一步。他深呼吸一次, 双手握刀, 朝着皇太子的心脏处直刺而去!

    “嗒。”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那个声音并非从远处而来,而是自上方而下!

    箭衣少女提着长枪,踩着杉树一路向下, 枪尖呼啸着刺出, 捅穿了杀手的胸口!

    鲜血如同泼墨一般洒落。

    姜葵以足尖在树干上轻点, 借力一蹬,手中长枪横扫而去,击倒面前一圈的杀手。紧接着,她旋转而落,挥动长枪,枪尖宛若一个绞杀的刃阵破开去,在人群中纷纷地收割生命。

    这是她与谢无恙共同设计的对敌之策。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杀手埋伏于此地,若是被围攻,两人都逃不出去。但是若能以谢无恙为饵,引得杀手们聚拢在一处,敌在明而己在暗,先发制人、骤然出击,她借高大的杉树为势,对付区区十几个人还算得上游刃有余。

    淋漓的血在她的衣袂间泼溅,她一口气杀死了十几个人。

    在倒伏的尸堆里,她缓缓立起身子,挺枪而立,仰起一张明艳的脸,犹如一位年幼而妖冶的死神。

    谢无恙静静望着她。阳光自树梢上跌落,落满她的发间。那些颜色艳异的血花沾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被微金的光芒照得森然华美。

    “谢无恙,你怕我么?”她回望过来,轻轻一笑。

    那个笑容忽地有一种哀伤又迷离的意味,像一只鬼魅在人间茫然四顾。

    他凝望着她:“我不怕。”

    他知道她厌恶杀人。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有一万种办法安慰她。

    可是现在他是谢无恙。

    光柱一束一束地落在杉木林间,在无数曳动的光影里,他朝她走过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似是怕惊扰了她。

    最后,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微微吃了一惊。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白帕,伸出手来,温柔而细心地、一点一点为她擦拭掉身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像一阵风掠过,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好了。”他低声说。

    “多谢。”她很小声地回答。

    “没什么。”他忽然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会谢我么?”

    姜葵望了他一眼。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很难形容那样的笑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是在笑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笑意,只是漫漫卷卷的静,像是一泓清晨无风的湖泊,或者一片静谧无声的海。

    可是她觉得他应当是很爱笑的。

    她再一次想到了祝子安。那个人的笑容轻松又爽朗,带着一份使坏的劲,半是狡黠半是戏谑,和谢无恙一点也不像。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谢无恙应当是那样笑的。

    “走吧。”她别过头,“去找温亲王。”

    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地走出杉木林,背后是满座摇曳的山林。

    天色渐渐暗了。

    夜晚的山野间危机四伏,常有猛兽出没。此地离御猎场已经很远,再考虑到谢无恙又开始犯困了,姜葵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在溪水边歇息一夜,明日清晨再上路。

    两人两马在溪边的砂砾地上停住。谢无恙倚靠在水边树下,披着那件厚厚的狐裘,半垂着眼睑,似是困得快抬不起头了。

    姜葵提着一个空的酒葫芦,在溪边打了水,转回来递给谢无恙。她看着谢无恙捧着酒葫芦慢慢啜饮,探身过去抽走他腰间的佩剑。

    “怎么了?”他问。

    “饿了。去猎只兔子。”她答,“夜里光线不好,弓箭没什么用。那么小的猎物,也不必用枪。”

    她难得耐心地解释了这么多话,也许是因为看见他状态不好,有些小小的愧疚。毕竟,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她才参加秋狩的。

    听了她的解释,他反而被气笑了:“我的剑就是用来猎兔子么?”

    姜葵哼了声,才发觉这个人还很有自尊。他能回呛她一句,想必还算有精神。于是她一把夺走那个酒葫芦,将小暖炉塞回他的手里,转身走了。

    她拎着两只兔子回来的时候,谢无恙还是安静地倚靠在树下等她。等到她回来,他抬起眼眸,满含倦意地望她。

    “我以为你睡了。”她说。

    “夫人,”他的目光诚恳,“我也饿了。”

    姜葵瞪了他一眼。她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找出一个火折子,在堆积的枯草叶上勉强生了一把火。

    谢无恙在树下望了她一会儿,她蓦地转过头,咬着下唇,低声问道:“谢无恙,你会做饭吗?”

    谢无恙愣住:“我不会。”

    姜葵小声说:“……我也不会。”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一阵沉默过后,谢无恙咳着嗽起身,决定尝试一下为他的夫人烤肉。姜葵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他坐回去,自己在火堆上努力鼓捣。

    许久,一阵滋滋的烤肉气伴随着糊成浓烟的烧焦味升起在小溪边。姜葵黑着脸,把烤焦的肉递到谢无恙面前,逼迫着他先尝了第一口。

    他竭力咽了下去,平和地说:“味道还可以……下次换我来。”

    “不会有下次了。”姜葵也吃了一口,脸色变得很差。她坐在他身边,努力嚼着自己烤出来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艰难地填饱了肚子,漫天繁星已经升起在夜幕中。明亮的银河从天空的一端生长,横跨整座无边烂漫的星野,前往天空的另一端。

    姜葵卸下两副马鞍,放在地面上当做枕头。两个人并排躺下了,她转过头,看见谢无恙正偏过脸望着她。

    银河映在他的眼瞳里,流淌着无数星星的光。

    “你……离我远一点。”姜葵转过头,不看他。

    “好。”他十分温顺地挪了一下自己那副马鞍,往远处移去了十来寸。

    身边静了一会儿。姜葵转过头,想看一看谢无恙是不是睡着了,却发现他侧着身子,仍偏过脸来,静静望着她。

    “你干什么?”姜葵扬起眉。

    “没什么。”谢无恙闭上眼睛。

    “不许看我。”她竖起一根食指以作警示。

    “好。”他温声应道。

    姜葵指了一下他的那副马鞍:“还有,你好好睡在自己那边。”

    “不许,”她凶巴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身上睡觉。”

    谢无恙眨了下眼睛:“我以前有过……”

    “你以前没有过。”姜葵翻身背对着他,“我是防患于未然。”

    谢无恙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

    沁凉的夜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伸手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那件狐裘,似乎困得厉害了,慢慢地阖上眼睑。

    身后许久都不再有动静。姜葵背对他,倾听着呼啦啦的风卷过草叶,汩汩溪水漫过石砾,不远处的树林间有不知名的小虫歌唱。

    寂静在漫山遍野里荡漾开来。

    “谢无恙,”姜葵忽然小声喊他,“你睡着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停了一会儿,猜测他大约是睡着了,于是慢吞吞地翻过身来,朝他的方向望去,想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她倏地一惊。

    星光里,这个人全身都在无声地哆嗦着。他紧紧阖着眼睑,面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声脆弱得几乎要消失不见。

    “喂……你怎么了?”她低呼一声,探身过去。

    他在打寒颤。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仿佛在打仗一般,拼尽全力地战栗着,以对抗无边无际的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禁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的体温极低,低到了惊人的地步,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是一个死人。

    感受到她的触摸,谢无恙竭力睁开眼睛。

    他的手上还捧着那个暖炉,但是炭火已经熄灭了,铜鎏银的质感摸起来像冰,无法带给他丝毫热意。而她指尖的温度像炉火,一瞬间为他注入了些许力气。

    “没事……”他轻声说,连声音都在颤,“别管我……我缓一下就好了……”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有事。”姜葵低哼一声,又担忧地问,“谢无恙……你到底怎么了?”

    谢无恙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近乎消散在风里。到最后,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静静阖着眼睛,他的脸庞在星光下似是一团行将消融的冰雪。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寒疾发作的样子。她以为他真的只是咳嗽、嗜睡、以及畏寒,却从未想过他以前曾在无数个夜晚像这样备受寒冷的折磨。无止境的寒意像潮水那样覆盖他、冻结他。他冷得如坠炼狱。

    “你……很冷吗?”姜葵低低地问。

    她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头上。肌肤接触的瞬间,他稍稍动了一下,低垂的睫羽颤抖着,嘴唇轻轻翕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刹那的迟疑过后,她伸出双手,把他抱在怀里。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察觉到有人抱着他坐起来,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他虚弱地靠在她的肩头,低低咳嗽了一声,苍白的唇上渐渐浮现出一点血色。

    姜葵意识到这种方式有用。

    她运了内力,把体温提高,整个人热得像是炭火。她强忍着哆嗦的冲动,坐到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双肩,让他仰倒在自己的身上,任凭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的怀里。

    他又微微战栗起来,这一次是因为过分的温暖。

    “谢无恙,”姜葵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欠我的,记下了。”

    她抱着他坐在漫天星辰下。他在她的怀里沉沉入眠,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耳边是少女低而温热的呼吸声,以及一缕缥缈的幽香。

    星光如纱幔般垂落,悄然覆盖了相拥的二人-

    翌日清晨,天光乍泻于云间,落了漫山遍野的金黄。

    姜葵从睡梦中醒来时,忽然看见了白鹿。

    那是一头精灵般的鹿,浑身莹白如玉石,白皙的鹿角宛若一座皇冠,明亮的眼眸低垂,面庞华美而高贵,有如一位山林间的帝王。

    白鹿从天光中走出来,踏过粼粼的波光,灿烂的光芒笼在它的周身。它的眸光如水,一步一止,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谢无恙!”姜葵摇醒了沉睡在身边的人。

    谢无恙茫然地睁开眼睛,望见美丽的白鹿踏着光走到面前。

    无数纷纷扬扬的光芒中,它倏忽弯膝跪地,朝着二人低头行礼。

    ——山间有兽,名曰白泽。白泽见于野,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作者有话说:

    加更完毕!七夕快乐哇大家!贴贴!

    注:《山海经》:“东望山有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这里是化用,有改编的~)

    第44章 同乘

    ◎……我都记得。◎

    白鹿跪地行礼, 仿佛有一种神性。

    在无边的山风里,谢无恙徐徐起身,朝它还了一礼。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对望, 一时天地间俱静了。恍然有流水声响在桃源之外, 长尾的鸟雀在树冠上起落啼鸣, 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林叶,流遍了无垠的旷野。

    谢无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姜葵在他身后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姜葵轻声说:“让它走吧。”

    谢无恙轻声答:“好。”

    于是那头白鹿缓缓转身, 踏过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那一瞬间的静谧褪去了, 满座山林的声响再次漫上来,草木沙沙而响,风吹一地叶落。

    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有些疲倦地坐下来, 抬头望着姜葵:“昨晚的事……多谢。”

    “不用谢。”姜葵轻哼一声, 不去看他, “我不是为了你。将军府与太子党如今荣辱一体, 我是为了我的家人。”

    顿了一下,她好奇地问:“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会忘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谢无恙每次苏醒时, 神情中的那种茫然, 并不是假装,他确实忘了睡前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很久都不说话,观察着姜葵的脸色, 或者试探着问她几句话, 企图在她察觉之前弄清楚当时的状况。

    “不是每次。”谢无恙低声说, “昨夜的事……我都记得。”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谢无恙无声地笑了:“好。”

    “走吧,上马。”姜葵俯身提起两副马鞍,干脆利落地装好了马具,挽着缰绳牵马走到谢无恙的面前,扬起脸看他,“你现下这副样子,哪里都别去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东宫,把你扔进药池里去。”

    谢无恙倔强地摇头:“去找如珩。”

    他接过缰绳,抬步欲踏上马镫,忽地身体一晃,直直地跌下来。

    姜葵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着,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再次挽住缰绳,用力地攥紧了,然后再次踏上马镫。

    他又跌下来。

    谢无恙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姜葵叹了一口气,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安慰道:“罢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缰绳,他却死死地抓紧了,再一次试图踏上马镫:“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谢无恙……你不会还在意裴玥说的那句你不能骑马的话吧?”

    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是说来气我的,不是气你的好吧?”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上了她骑的那匹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坐在他的前面。谢无恙耷拉着脑袋,全程都没有再说过话。

    “驾!”她夹紧马腹。

    姜葵带着谢无恙骑马在前,那匹无人乘坐的空马则灵性地紧跟在后。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间奔驰,马蹄带起滚动的砂砾,激起飞扬的尘土,留下一道长长的草痕。

    两人越过密林,前方是广阔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马,回身问谢无恙:“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吗?”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勒马的那一刹那,马蹄骤然顿住,马背剧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几乎要笔直地从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谢无恙勉强睁开眼睛,低咳了一阵,竭力在马背上坐稳。他缓了缓,慢慢道:“往东。如珩在那边。”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紧蹙着眉:“你现下应当立即回东宫歇息。”

    谢无恙摇头:“如珩。”

    他如此执着地要去见温亲王,想来那边确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姜葵咬了下唇,只好应了他,再次策马飞奔起来。

    风鼓鼓地灌进耳里,身后的人又没了声响。她犹豫片刻,在马上回头,望见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声音有些别扭:“你……实在撑不住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谢无恙轻声说:“好。”

    浩荡天风里,两匹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滚滚的尘土在草叶间起舞。

    谢无恙闭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发香随风扑面而来,幽而淡,连同晨间草木的气味和露水的清甜,温暖且宁静。

    他在风里睡着了-

    “撕拉——”

    谢瑗撕下一块干净的袍角,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谢珩身上包扎。

    “沉璧,我没事。”谢珩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真的没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他们已经在此处鏖战了大半夜。

    温亲王的队列是在傍晚时分遇袭的。谢珩似乎对于遇袭之事有所预料,但是来袭的人数远远超出他的估算。一队人马且战且退,在谢珩的指挥下,逐渐退入了密林间,借助高大树木的掩映与敌人作战。

    撤退之时,谢珩为了护住谢瑗,替她挡了一箭。箭矢几乎是擦肩而过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略微出了点血,但是谢瑗依旧慌乱得厉害。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沉璧,别怕。”谢珩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公主,要学会临危不乱。”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谢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镇静的神色。

    包围圈收得越来越紧,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袭,中箭倒地的人越来越多。谢瑗起初认为,他们若能坚持半个时辰左右,便会有一支金吾卫的巡逻小队来到此处,从而寻来援军……可是此时已过半夜,并没有任何人来。

    谢珩渐渐蹙起了眉:“我没有在等金吾卫,但是我在等谢无恙。”

    他对谢瑗解释道:“这里已出围猎场较远,不会有金吾卫来此。我与无恙早已怀疑有人可能会在秋狩时对我动手,因此提前约定,以我作饵,一旦遇袭,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设伏。我们计划引出敌人,一网打尽,并尝试抓几个活口,盘问背后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没来……”谢珩思忖着,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敌人竟如此大胆,且有如此势力,敢同时袭击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几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卫紧紧围住中央的谢珩与谢瑗,成聚拢防御之势。战斗渐入白刃的阶段,密林中的敌人再次收紧包围圈,拔刀的声音森然响起。

    谢珩抽出一柄长剑,手指握住剑柄,立剑刃于前。他学君子六艺,只通御射之术,并不会武功。但此时已是情况危机,无论他是否会武功,都必须拔剑而起。

    这时,一道战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林间!

    一支骑兵队穿林而来,箭雨破空而泻,纷纷地击倒了来袭的敌人。紧接着,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两队人马战在一处,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吁——”一匹黑马如穿云破雨而来,马上的黑甲少年挥刀扫开成排的敌人,勒马停在谢珩的面前。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亲王殿下。”

    “洛副率。”谢珩还礼。

    “洛副率!”谢瑗惊呼。

    谢瑗是东宫常客,常做之事是偷摘莲蓬。她总在试图避开护卫巡逻,因此对东宫护卫均有所了解,常听闻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卫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为神秘的便是左卫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处,在于他从不露面,甚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道他姓洛,极有可能出身于青莲洛氏的某个分支。

    此刻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现在了眼前。他年轻得令人吃惊,似乎还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与下颌的线条锋利,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过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谢珩环顾四周,皱眉问道:“无恙怎么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头:“卑职之过。殿下他……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谢珩神色微变。

    “殿下本与我约定,待他秋狩归来后碰面,再一同前来此地。但是……他也遇袭了。”洛十一低声禀报,“我带队赶到时已经入夜,侍卫队死伤严重。据侍卫长称,殿下已经突围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谢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计划来得要迟,我便猜到无恙可能也遇袭了……单凭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时对我和他动手,这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后,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无能。”

    又一道马嘶声响在林间!

    谈话者皆猛然抬首。

    来者只有一人。那是一个黑袍人,不着片甲,单手持刀,策马而来。他在马上挥起大刀,刀锋横扫,带起呼啸的劲风!

    “亲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险!请退后!”

    他认得那个黑袍人。在通化门下,此人仅凭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连战三人而毫不费力,谢无恙与之对过一掌后寒疾发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紧手中弧刀,纵马前奔!

    密林间,两匹战马彼此对冲!滚滚的蹄声惊起满座山林的鸟雀,呼啦啦的落叶被疾风带起、再被铁蹄碾碎在地上。弧刀与大刀相错,尖锐的刀啸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两人错马而过。

    洛十一猝然从马上坠落,长跪于地。他以弧刀驻地,胸口被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血花溅落在纷乱的落叶间。

    “亲王殿下!”他嘶声大吼,“跑!”

    可是谢珩根本来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飞驰的马上站了起来,长刀高举过头顶。他双手握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劈而下!

    “沉璧!让开!”谢珩一把拉住谢瑗。

    谢瑗拼命摇头。她咬着牙,张开双手挡在谢珩的身前,一张昳丽的小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乱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她镇定得像一座山、一面盾。

    “沉璧!”谢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凶的语气,却丝毫吓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见有这样的失态,他几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远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谢珩仰起头,迎着扑面而来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当——”兵刃交接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一名持剑女子越过交战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轻盈矫健,一路带起血光无数。她提剑而起,仰面向上,一道剑光嵌入谢珩与黑袍人之间的缝隙里。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长剑与大刀彼此相抗,发出剧烈的震颤。

    持剑女子闷咳一声,足跟一寸寸陷入脚下泥土里。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于马上,与持剑女子相对而望。

    持剑女子挡在谢珩身前,长锋凝然如止水。

    “敢问姑娘名讳?”谢珩问。

    “阿蓉。”持剑女子随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谢相救。”

    “不必谢我。”阿蓉连头也不回,“受人所托,为了银子。我原本要杀你的。”

    她甩开长发,提剑向前,直视马背上的敌人。发丝沾着血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长剑锋利,眉眼也锋利,如同一道闪烁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视着她握剑的那只手,忽然低低地开口道:“这种剑法……竟然还在江湖上活着么?”

    “不劳你关心。”阿蓉平静道。

    她再次提剑而起,纵身向前!一刀一剑在密林间来回交错,两道影子在乱颤的树叶间高速掠过,金属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编钟在奏乐。

    阿蓉渐渐落了下风。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声,再次拭去唇边的血迹,握剑的手轻轻一提,冷冽的剑光在指尖旋转,刺出无数飞舞的雪花。

    黑袍人挥起大刀迎了上去!他的刀劲劈开狂风暴雪般的剑光,毫不留情地朝着阿蓉的身上斩落!

    “太年轻!”他桀桀而叹,“太年轻!可惜此剑要断在我的手里!”

    忽然,第三道马嘶声响起!

    下一刻,一柄长枪穿透层林!

    飞来的长枪撞开了刀身!旋即,枪的主人一跃而起,握住枪柄的末端,盈盈立在一段沉甸甸的枝杈上,抬起一张明艳的脸,巧笑嫣然。

    “老头子,你说谁太年轻?”她笑问。

    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姜葵同谢无恙赶到了。她甩开缰绳,扔到谢无恙的手里,翩翩然立起在马背上,掷出长枪。

    枪尖刺破清晨微凉的空气,如同一道惊雷炸开,荡开了致命的刀风。

    谢无恙握紧缰绳,稳稳地策马飞驰,而姜葵在马背上高高跃起,在树木之间飞快移动,转瞬之间就来到了黑袍人的面前,接住扔出的长枪。

    “殿下!”洛十一飞身上马,冲过去接住自马背上跌落的谢无恙。

    姜葵与他擦肩而过。那个瞬间,她偏了一下头,似乎觉得这位一心护主的黑甲少年有几分面熟。但是她来不及多想,持枪立于枝头,与敌人对视。

    “小女娃,”黑袍人通过那杆枪认出了她,笑声沙哑难听,“手下败将,还想再断一次枪吗?”

    姜葵也笑:“你试试看?”

    狂风翻滚而来!轰然巨响里,一枪一刀彼此相撞!

    满座山林都在颤抖。两人错身而过,手中兵刃都被对方的力气震得微动。黑袍人隐隐吃了一惊,上回他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短短一月后的今日,他却没能做到。

    世上竟有进步如此神速的武者么?

    姜葵持枪立定,竭力压下一声咳嗽,微笑着抬头,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挑衅:“老头子,再来!”

    两人同时回身、踏步、对撞!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狂风扫荡山林。这一次姜葵没能控制住咳嗽,闷闷地咳了一声,蓦然抬头大喊:“阿蓉!”

    剑风如雪落!藏身在林叶间的阿蓉自上方旋转落下,长剑在半空中挥舞成纷纷扬扬的寒芒,直取黑袍人的头顶。

    黑袍人忽而一笑,扔下了大刀!

    他运气于丹田,双掌抬起,一手朝阿蓉,一手朝姜葵,缓缓推出。

    洛十一扶着谢无恙,在远处猛地抬头。

    “江……”他顿了一下,“小心!那是……罗刹掌!”

    这时,第四道马嘶声响起……但不是一匹马,而是三百匹马!

    三百骑兵从密林间缓缓涌出,逐渐包围了在其中作战的人群。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里,一张又一张的硬弓张开,森冷的箭尖闪烁着可怖的光芒。

    一架凤鸾玉辂破开人潮而出,静静停在众人的面前。

    五彩流苏掀开,一身华服的女人徐徐走下,在风中扶了扶摇曳的金簪。

    谢珩站在人群之中,朝她行礼:“永嘉,好久不见。”

    第45章 牵手

    ◎冷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

    林叶间有一霎的寂静, 两人彼此对视。

    永嘉长公主淡淡笑了笑:“如珩,你清减了。”

    她的身后,一名女官高声宣令:“一切人等, 放下兵刃!不听令者, 格杀勿论!”

    骑兵队即刻前进一步, 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冰冷的箭矢直指包围圈内的杀手们,弓弦绷紧的声音森然可怖。

    这支骑兵队来自永嘉长公主谢琅的府兵。长安的皇亲贵胄里,惟有长公主府上养兵, 而且足足蓄有三千府兵。贵族皆不得蓄私兵, 但是唯独长公主可以破例, 因为她的兵早在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是一支真正只属于长公主的军队。

    长公主骑兵队一出,黑袍人掩在兜帽下的神情微变。他往前方交战人群的方向低喝一声:“撤!”而后,他朝着姜葵与阿蓉猛然推出双掌!

    掌风带起剧烈的呼啸声。姜葵与阿蓉各自以兵刃挡在面前,被庞大的气流推开数尺, 同时咳嗽一声, 重重朝地面倾倒!

    “驾!”两匹马一前一后自林间奔驰而来。

    来人是姜葵的长兄姜峦与次兄姜风。将军府的队列与长公主的骑兵队在原野上相遇, 此后两队合到一处, 一路同行至此。

    两名兄长纵马从背后冲出,一人扶住姜葵,一人扶住阿蓉, 将她们救起在马上, 随即同时拔出刀剑,围住了中央的黑袍人。

    “妹妹,你没事吧?”姜风的吼声依旧震耳欲聋。

    姜葵抵着额角, 摇了摇头:“我没事……但是谢无恙……”

    “你去寻他!此人由我们来对付!”姜风放她下了马。

    姜葵飞身往后方去找谢无恙, 姜峦与姜风策马缓缓与黑袍人周旋, 却见黑袍人劈出两道掌风,震退了两匹战马!紧接着,他纵马跃出,在树叶的掩映下飞速离去。

    “追吗?”姜风大声问。

    “不追。”姜峦摇头,“此人能一掌击倒妹妹,我们两人必不是他的对手。”

    其他杀手却并无此等武功。长公主的骑兵队加入了作战双方,战局瞬间逆转。一波箭雨过后,一名女将领把一名黑衣刀客押在长公主玉辂前,抱拳行礼:“殿下,此人大约是首领。”

    “取了面罩。”长公主平静道。

    女官一把扯开刀客脸上的面罩,却见他忽然闷哼倒地,身体抽搐一阵,口中鲜血流淌,很快没有了声息。

    “是死士。”长公主蹙眉。

    战局已定。有的杀手逃离了包围,而更多杀手在逃离无望时也选择了自尽。长公主的骑兵队很快收拾了残局,护送着谢珩与谢瑗来到长公主的面前。

    “如珩。” 长公主朝自己的幼弟颔首。

    她又伸手揽过小侄女的肩膀:“沉璧,可受惊了?”

    “皇姑母,我没事。”谢瑗摇摇头,“如珩受伤了。”

    “竟有人敢在此处袭击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么?”长公主冷声道。她伸手理了理谢瑗的衣领,再抬头示意谢珩过来。

    她查看过谢珩的伤势,黛染的眉蹙得更紧:“如珩,我今日必要同你一道在御前重提整顿江湖一事。这些江湖人士实在胆大包天,居然在天子脚下动起手来了。”

    她又问:“无恙在何处,可受伤了?”

    “皇姑母,我在。”谢无恙在姜葵的搀扶下慢慢走来。

    洛十一已经离去,带了一支小队追敌。姜葵找到谢无恙的时候,他倚坐在一棵杉木下,低垂着头,身边两匹马温顺地舔着他的手心。

    听见她的脚步,他慢慢仰首,望向她的眼睛:“夫人。”

    他的神情虚弱,脸色苍白得厉害,眸光里溢满了倦意。

    这个月里他的病似乎在转好,直到昨日他都显得气色不错,可是仅仅一夜过去,他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已经糟糕到他无从掩饰的地步。

    “你……可有受伤?”他见她身上有血迹,蹙紧了眉。

    姜葵摇了摇头,俯身扶他:“我没受伤。你还好吗?”

    谢无恙扣住她伸来的手,两指按在她的腕间。她愣了一下,没有挣脱。他冰凉的指腹碰到她的肌肤,极轻且快地掠过去。他仔细探了一探,确定她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好。”他轻声说。

    于是姜葵扶起他,朝着长公主玉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力气支撑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姜葵的身上。

    谢无恙还未走到面前,谢珩便神色担忧地望着他,谢瑗更是急得跟姜葵一道去扶他。他这才勉强站住,向长公主行礼。

    “无恙,不必行礼。”长公主托起他的双肩,“天冷了,你一向畏寒,上马车里暖一暖吧。”

    谢无恙已经疲倦到无法说话,姜葵替他谢过了长公主,扶着他往马车里走。

    马车里放着许多床毛毯。姜葵先把一床毛毯铺到车座上,再托起谢无恙的脑袋,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又往他的身上盖了一床毛毯。

    他闭着眼睛任她摆弄,直到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在纷乱的绒毛里低垂着。

    姜葵托着腮看他,发觉这个人又在轻轻地哆嗦着。

    她眨眨眼睛:他盖得这么厚,还会冷吗?

    直到此刻,面对着他暴露无遗的脆弱,她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病得很重,也许真的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也许他真的会死。

    而这是两人都在下意识避开谈论的话题。

    “谢无恙,你冷吗?”她问。

    “没事。”他闭着眼睛答,“我不冷。”

    然而他的声音犹在颤抖,连同微卷的睫羽一齐,像在寒风中折落的翼。

    “你……冷的话,”她忽地心软,“可以牵着我的手。”

    那双眼眸在毛茸茸的厚毯下睁开,静静凝望着她。

    有一瞬间,他无法拒绝这个过分温柔的邀约。

    可是他重复说:“我不冷。”

    她难得的善意像被他浇了一盆冷水。她登时恼火了,抱起双臂背过身去。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雀啼鸣传进来。

    “谢无恙——”良久,她放弃了跟他对峙,转头喊他。

    他又不回话。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毛毯下,连脸也埋进了绒毛里,只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顶。他整个人捂成一团,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姜葵咬着下唇,运起内力,把掌心的温度提高,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进那团毛毯里,摸索了一阵,最后牵住了他的手。

    冷与暖的温度撞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一滞。

    “我不冷。”一个闷闷的声音从毛毯下面传来。

    “你闭嘴。”她哼了一声。

    轱辘辘的车轮声依然沉闷地响着,车里的两人都不再说话。

    温度在湿热空气里一寸寸上升-

    永嘉长公主的骑兵队护送着一行人回到了御帐。

    温亲王与长公主商议过后,决定不对外声张遇袭之事,而是进入御帐与敬文帝进行了一番密谈。

    这三位都是本朝最尊贵的人物。长公主谢琅年纪最长,敬文帝谢焱次之,温亲王谢珩最为年轻。

    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发生过一场夺嫡血战,三人是仅存的先帝子嗣,彼此既是亲密手足又互存芥蒂。谢琅常年礼佛,谢珩久居江南,两人皆是在近月来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们同处一室,是极为罕见的场面。

    三人在御帐里长谈,其余人等则在帐外静候。

    谢无恙披了一件狐裘,从马车上慢步走下来,姜葵一路陪在他身边。经过岐王夫妻时,两人一同停下,温文地朝他们行礼。

    谢玦一面与谢无恙寒暄,一面悄然观察他的情况,却发现他除了神色有几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昨日离开时无异,仿佛真的只是在野外狩猎了一日后归来、略微有些疲惫罢了。

    岐王夫妻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一丝惊疑。

    “妹妹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裴玥一脸亲热地去拉姜葵的手,试图探出一点她的话来。

    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于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只见她身子一歪,巧妙避开裴玥伸来的手,往谢无恙那边一倚,挽住自己夫君的臂弯,仿佛不堪风寒一般地咳嗽起来。

    谢无恙轻轻扶着她,朝岐王夫妻作揖,温声道歉:“天气寒冷,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先行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玥的神情渐渐冷下来,转头低声问谢玦:“你不是设了伏?现在看来,谢无恙倒是好得很!”

    “我的人从昨夜起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谢玦低低回答。

    这里两人还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那边御帐已经重新拉开,敬文帝缓步走出,身后是温亲王与长公主。三人的神情间都并无任何异常。

    两名小官照例在御帐前宣告各方献上的狩猎所得,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按制列于两侧。

    一名小官高声念出:“东宫,麋鹿二十。”

    敬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无恙,你身体不好,本不必参与围猎,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十分难得。”

    又一名小官高声念道:“岐王府,白兔十八,麋鹿十八,白鹿一。”

    听到“白鹿”二字,姜葵心中讶异,悄悄与谢无恙对了一下眼神。

    敬文帝转头,朝谢玦微笑颔首:“我儿竟猎到了白鹿?呈上来。”

    两名岐王府侍卫自帐外阔步走来,献上了岐王所猎的白鹿。

    那确是一头白色的鹿,但并非姜葵与谢无恙所见的白鹿。鹿身孱弱,毛发泛白,犄角瘦小而嶙峋,似是一头白色的伤鹿。

    姜葵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遇见的那头白鹿是自由的。

    看见岐王猎得的白鹿,敬文帝大悦,击掌赞道:“好!好!当大赏!赐岐王食邑三百户!”

    他接着笑道:“今日有所获者皆有赏。无恙,你今日也有所得,”他顿了一下,“赐任雍正牧!”

    裴玥在衣袍下掐住了掌心。谢玦垂下眼帘,掩藏住一缕难辨的情绪,整理袖袍,与谢无恙一齐起身,在敬文帝面前长拜行礼:“谢父皇。”

    等到一切赏赐完毕,谢无恙在姜葵的陪同下回到马车里。

    车帘一落,人声如潮水退下,所有的伪装顷刻卸去。他跌跌撞撞地倒在车厢内,像一只人偶忽地断了线,几乎要碎在地上。

    姜葵拉住他的手,扶着他坐下,不停地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不管用了。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吞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第46章 喂药

    ◎我来。◎

    姜葵忽然预感, 这一次谢无恙会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谢无恙扶起,帮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为他盖上一床毛毯, 然后往毛毯下塞了一个暖炉。他的呼吸声很浅, 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靠近他时甚至会感到一丝寒意。

    她第一次见到谢无恙的这种状态。他以前也时不时就睡着,可是似乎只是浅眠,休息一阵便会醒过来。她怀疑他有时候是故意睡着的——她十分确定他经常装睡。

    在那种时真时假的情况下,她根本分不清这个人的病到底有几分为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她亲眼见到了他挣扎着拒绝入眠的样子。他往常总是说睡就睡,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 但凡困了就倒头一躺, 如同闹着玩一样,叫人探不出他的虚实。

    可是这一次,他竭尽所能地抗拒着翻涌而来的倦意,近乎耗费了每一分力气来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旧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来。

    “别担心, 我知道的。”她望着他的脸庞。

    朝堂上风云诡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储君昏睡不醒。

    否则,随时有人会趁机发难。

    皇太子的马车回到了东宫, 停在偏殿附近。

    顾詹事带着几名心腹宫人在殿门口等待。姜葵一掀开车帘, 宫人们即刻前来,簇拥着将昏睡的谢无恙送往偏殿。

    有人递上温热的手炉,有人送来一床厚毯, 有人为他裹上狐毛的大氅。一切动作都迅速而娴熟, 他静谧地躺着, 像一个任人摆弄的偶人。

    无数忙乱的人影里,一段过往的回忆忽然扑面而来。

    三年前,温亲王主持的秋日宴上,姜葵坐在角落里,抬头的时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轻公子便是谢无恙。那时候她还不认得他,只记得那一日也是许多宫人在席间忙成一团,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东宫。

    那一日,席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皇太子发病。他昏睡了十数日,以至于储君病重之事根本无从掩盖,宫里流言四起,太子党自此失势。

    殿前对策事、温亲王被贬、南衙在与北司之争里落入下风,全都发生在那一年。

    谢无恙是从那一年开始生病的吗?

    “娘娘。”顾詹事向姜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药浴。待伯阳先生赶到,请娘娘代殿下迎接。”

    “好。”姜葵颔首。

    等她来到正殿的时候,凌聃已经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姜葵方要行礼,凌聃摆手让她停住,急切问道:“无恙回来了吗?现下情况如何?”

    姜葵正欲开口,凌聃迈开大步往偏殿走去,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是挥手让她跟在身后:“边走边说。”

    这位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似乎一向不太喜欢姜葵。这个月里,他常来东宫教导他的学生,每回谢无恙都带姜葵前去会见他。他总是凶煞地皱着眉,望向姜葵的目光十分冷厉。

    姜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开罪了他,谢无恙只好朝她解释道,伯阳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时姜葵向凌聃说完秋狩时的情形,凌聃的目光又冷厉了几分。他大力推开偏殿的门,命令顾詹事道:“送他到我面前来。”

    顾詹事扶着昏睡的谢无恙从药池里出来,他的发丝还在湿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乱作一团。顾詹事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双肩令他坐起,他的脑袋低垂着,长睫耷拉下来,沾满草药气味的水珠。

    凌聃望了自己的学生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为他运气疗伤,你们二人在此护法。”他毫不客气地连姜葵一起指挥上了,以眼神示意两人守紧殿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盘坐在乌木地板上,深深吐纳一次,双掌运气推出,抵在谢无恙的后心处。一股至阳至纯的内力从他的掌心涌出,缓缓送入谢无恙的体内,一点一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

    谢无恙低咳一声,唇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血色。

    运功良久,凌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他徐徐收掌,令姜葵与顾詹事二人留下照顾谢无恙,自己转往另一处宫室休整调息。

    顾詹事为谢无恙换过衣服,送他入寝殿休息,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问坐在床边的姜葵:“娘娘,你来喂药吗?”

    姜葵怔了一下。

    这句话洛十一也问过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边。

    那一次她拒绝了。而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绝了。

    “好,”她说,“我来。”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坐起来。姜葵吹了吹手里的汤药,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无意识,可是依然极为顺从地喝下了。他的动作过分熟练,似是在许多年里重复过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姜葵停住手,望着他。

    那个蹙眉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熟悉。

    祝子安也会在喝药时蹙眉。她明明只看过一次,可是她记得清楚。

    顾詹事仍在等待她给谢无恙喂药。她的手只停顿了一刹那,就继续抬起来,再舀了一勺汤药。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无恙的脸,望着他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口,慢慢咽下那勺汤药,喉结轻轻一动,随即眉心锁得更紧,几乎皱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流过一缕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动,产生一个古怪的猜测。

    为谢无恙喂过药后,姜葵在案前提笔给祝子安写了一封信。

    如果……那个隐约又大胆的猜测是对的,在谢无恙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盖谢无恙昏睡不醒之事,还要整理东宫庶务,而后又翻墙出宫去书坊给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当夜,洛十一带着沈药师来到了东宫。

    沈药师在偏殿内为谢无恙施过针,神情极为凝重:“这次寒疾发作后,殿下的身体状况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约多久能醒?”洛十一低声问。

    “少说十日,多则……我也不确定。”沈药师摇着头,“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发作还要厉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轻地说。

    两人同时微微战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会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药师厉声问洛十一,“上月初才发过一次病,这个月怎么又发作了?”

    洛十一讲完秋狩之事,深深低着头:“是我无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计划,他只需在马车里等候即可。是我没有察觉袭击者竟有两队,又未能及时赶到殿下身边……”

    “他本不应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沈药师气得来回踱步,“我一次次说,他一次次不听!我说要多休息少劳神,他日日夜夜忙完这个忙那个!我说入秋后病情会不断加重,不可出宫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间寒气深重,他那副身体怎么受得住?”

    “其实江少侠来了以后,殿下的状况一直在转好。”洛十一摇着头,“至于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劝住他的。”

    “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沈药师怒气勃勃,“我怕他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静。

    沈药师似乎懊悔自己说出此语,重重锤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内跺脚。洛十一转头望向躺在毛毯里的谢无恙,他依旧睡得很沉,额发垂落下来,半遮住苍白的脸。

    “沈御医,其实你明白的。殿下对于自己的命数,”洛十一低声说,“他不在乎。”

    沈药师刹住脚步,长叹一声-

    十数日过去,谢无恙仍然没有醒。

    但是姜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着一大堆送往东宫的书信一道进来的。如往常一般,一页页的薄薄桑皮纸藏在成摞的信纸里,丝毫不怕她不小心错过。

    桑皮纸正面仍是那个人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向她问安,大部分时候都写着“忙”或者“无暇”,仓促得简直令人恼火。

    她往往冷哼着把纸翻到背面,慢慢解读那些复杂的涂鸦符号。祝子安的回信谈及了近日江湖上的动向,有关南乞北丐渐渐白热化的冲突,以及朝廷隐隐要插手江湖一事。

    姜葵读不出任何异样。她时常坐在昏睡的谢无恙身边,低头读一会儿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谢无恙的脸。他睡得沉静,脑袋稍稍歪着,露出一侧下颌。

    这个清晨,一切如旧。她替他拢了拢被子,他没什么动静。以往她一靠近就会红起来的耳廓,此刻仍旧是安安静静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谢无恙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每天顾詹事都会送他去药浴,凌聃也日日都来为他运气疗伤,姜葵常在清晨给他喂药,然后在夜间陪他坐一会儿。

    这些日子里,他始终都昏睡着,无人知晓他何时会醒。

    他沉沉的呼吸声在不断消解着她心里那个隐秘的猜测。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在想什么呢。”

    殿外,一名女官长拜于门前,恭声道:“娘娘,那边有动静了。”

    “好。”姜葵起身,随手把那叠信藏进被子里。

    谢无恙昏睡以来,她一面忙于掩饰他发病之事,一面密切关注在大婚当夜跟踪她的那两个小太监的动向。

    她在东宫里散布了彼此冲突的传言,把储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团疑云,似真似假、有虚有实,像一个鱼饵那样勾引着不安分的人咬钩。

    十数日后,那两个小太监终于动了。

    其中一个太监身怀武功,旁人去跟踪也许会被发觉,姜葵决定亲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处,一路跟随着这两个太监在东宫里弯弯绕绕,最后来到了东宫药藏局。

    药藏局掌医药之事。按制,皇太子有疾,即命侍医入宫诊视并商定药方。需用的药材,一般由药僮捣碎筛选,再由侍医调配成药送入殿内。谢无恙常年抱病,每日所喝的药,都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此刻,这两名小太监环顾四周无人,静悄悄步入药藏局偏门。他们在正煮着药的药炉前站定,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粉末,尽皆撒入了咕噜噜作响的汤药里。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汩汩的流水声里,谢无恙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嗓音有些沙哑。

    偏殿内正弥漫着浓郁的白雾,竹木屏风外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听见动静,他的眸光跃动了一下,而后俯身长拜,回答:“十五日……殿下,你终于醒了。”

    “是么。”谢无恙低低地说,“真漫长啊。”

    他仿佛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知无觉地度过了无限漫长的时光。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池热水里,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对自身的感知。

    洛十一步入屏风后。他扶起药池里的谢无恙,帮着他在厚毯上坐下,为他披上一件玄狐大氅,随即转身去取屏风后的木托盘,将放在盘上的一盏热茶徐徐喂给谢无恙。

    谢无恙咳着嗽,慢慢饮下。他醒来后极度虚弱,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倦倦地闭上眼睛,裹着大氅斜倚在墙边,手指握不住茶盏,只能由人照顾。

    饮过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才勉强再次睁眼,低头凝望被搁在怀中的暖炉,长久不语,似是在思忖。

    “殿下……”洛十一迟疑着问,“你还记得多少事?”

    “你怕什么?”谢无恙望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我都记得。我只是在想事情。”

    过了片刻,他才问道:“她在做什么?”

    “江少侠每日都来照顾你。”洛十一知道他问的是谁,“近些天,她在查东宫形迹可疑之人,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我睡着的这些时日,给她的信都送出去了吗?”

    “都送出去了。”洛十一即刻禀报道,“每日的书信内容都不一样,正面是殿下提前留下的字迹,背面是清河先生执笔代写的。江少侠没有读出异样。”

    “好。”谢无恙点了点头,“以后我若再睡着,你们还重复如此便是。”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说:“等我不在了……”

    “殿下。”洛十一打断他的话。他不敢听下去。

    “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谢无恙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洛十一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看见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力气捧住暖炉,才终于向他低声禀报:“殿下,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里……江湖上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准备上线,想他了吗qwq

    第47章 赴约

    ◎好久不见。◎

    姜葵抱着一个药罐, 悄悄翻出宫墙,前往长乐坊。

    她先去书坊给祝子安递了一封信。他今日并不在书坊。这不太奇怪,白日里他很少来书坊。他们总是相约在夜里。

    抵达长乐坊后, 姜葵敲开了一扇乌木小门:“阿蓉, 沈药师在吗?”

    “他在。江少侠请进。”阿蓉打开一道门缝, 姜葵挤了进去,门在身后合上。

    晨间的嘈杂被隔绝在门外,笃笃的捣药声回荡在小院里。

    庭中白梅树下,沈药师在指导小尘制药。这个半大孩子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 捣药的动作干脆利落, 丝毫不像整日要靠参茸吊命的病人。

    沈药师难得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回头看向姜葵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他问道:“江少侠今日来得这么早,可是来取去子药的?”

    自从那一日应过棠贵妃,姜葵便找了沈药师帮忙配置去子药。药方配了半月,此后姜葵每次来长乐坊, 都会取走配置好的药粉, 送到蓬莱殿给宫人熬制。为了棠贵妃的身体, 此药药性温和, 大约要吃上月余才能见效。

    “沈药师,”姜葵行色匆匆,“我有一事相求。”

    沈药师拍了拍小尘的肩膀, 示意他继续捣药, 而后与姜葵一同进了里屋。姜葵打开怀里的药罐,递到他手里,认真问道:“沈药师可否帮我查查此药?”

    当时在药藏局里, 两名小太监往谢无恙的汤药里撒过粉末后, 姜葵取走了那个药罐, 重又煮了一罐新的汤药。她不敢信任东宫的侍医,径直带着被动过手脚的药来找沈药师。

    沈药师取了一只小瓷勺,舀起一点汤药,放在鼻间嗅过,又送到药炉上细细检查片刻,神情微微变了。他压低声音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姜葵犹豫了一下。阿蓉已经知道她是太子妃,沈药师大约也猜到了她的身份。此人相当可信,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她答:“东宫药藏局。今日有人往谢无恙的药里下了一种粉末。”

    她看见沈药师紧蹙着眉,不禁问道:“下在这药里的……是毒吗?”

    “一种慢性毒药,很多年不曾见了。”沈药师低声道,“这东西留下。我要再仔细检查。若是再遇到有人投毒,请江少侠仍带药罐来给我。”

    “好。”姜葵点头,“多谢沈药师。”

    “不必言谢。”沈药师平静摆手,“反而是我要多谢江少侠。我对这种毒药有些兴趣,请江少侠尽管找我,于此事我不收诊金。”

    这个人性子古怪,平日爱研究疑难杂症,遇到奇毒反而兴奋。他既乐于相助,也算一桩好事。

    与沈药师告别后,姜葵前往蓬莱殿去见棠贵妃。

    蓬莱殿内光线黯淡,棠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假寐,染着蔻丹的手指扶住额角,神色越发疲倦。望见姜葵,她懒懒道:“小满可是来送去子药的?”

    “小姑,你还好么?”姜葵担忧地望着她。

    “别担心。药效还没起来,只是害喜有些厉害。”棠贵妃笑了笑,伸手揽她到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坐在她身边,由她摸了一会儿头发,仰头严肃道:“小姑……我今日察觉有人往谢无恙喝的药里投毒。”

    摸着她头发的那只手一顿,棠贵妃沉声道:“你细细说来。”

    姜葵把今晨的所见叙述了一遍,慢慢道:“小姑,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他们头一次投毒。若是在我察觉之前,汤药里早已有人投毒……”

    棠贵妃沉吟着:“你怀疑,谢无恙此次久病不醒,是因为有人在他的药里投毒?”

    姜葵颔首:“与我相识的医师说,此种毒药多年不曾见。而三年前谢无恙的那次发病,仿佛与这次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在想,谢无恙的病是否与此毒有关?”

    棠贵妃缓缓点头:“投毒是宫里人惯用的手段。能在东宫药藏局投毒之人,大约是与后宫关系极为密切之人。你追查此事时,千万小心。”

    她幽幽叹息一声:“可惜我近日精力不足,帮不了你太多。”

    姜葵往她身侧靠近了些,挽了挽她的手,表达着关切。棠贵妃微微笑了笑,垂眸想了些什么,忽然开口道:“倘若……”

    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姜葵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慢慢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你回去吧,往后东宫里要操持的事还多,你要学会独力承担。我毕竟是一个外人,你也不好总来问我。”

    姜葵离开不久,掌事女官季英端着一碗煮好的药,从殿门外进来。棠贵妃独自坐在黑暗里,撑着脑袋,闭目不语。

    “娘娘,该喝药了。”季英将那碗药递到她面前,轻轻舀了一小勺,拂了拂上面的热气,将药送到她口边。

    棠贵妃低头凝望那碗药,并不张口,叹息一声。

    “娘娘,不能再拖了。已经开始显怀了,怕有心人察觉。”季英低声道,“况且……再拖着不喝,也许孩子就打不掉了。”

    棠贵妃慢慢接过那一勺药,望着瓷勺里的水面倒映着她斑驳的容颜。

    “季英,你说……”她忽地开口,声音幽然如一阵山风。季英听得心里一跳。

    “当年……阿莲怀小满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轻声说,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她心里是欢喜的吧?”

    季英垂首道:“将军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她是最爱女儿的。刚知晓怀上小满小姐那会儿,她当真是高兴极了,不是还同小姐你一道缝了新衣服吗?”

    她用回了在将军府里的称呼,一下子把棠贵妃拉回了十数年前的回忆。那些日子里,她还是未出阁的姜氏小姐,天真烂漫,美貌动人,不谙世事。

    听闻嫂嫂怀上女儿的时候,她高兴得直拉着嫂嫂的手打转。两人一齐在府上的古槐树下缝制婴孩的新衣,每一件都是小小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可爱得叫人心里雀跃。

    如今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她忽地苦笑一声:“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滋味。”

    季英垂着头,不知如何答话。

    棠贵妃没有等她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不过从嫁入天家的那一刻起,什么子孙满堂、什么天伦之乐,统统都变成虚妄了罢?”

    她接过那一碗药,并不用勺,而是仰头一口口饮尽了-

    姜葵从蓬莱殿回到东宫,正要去探望谢无恙,却见顾詹事朝她摇头,称太子太师凌聃已到,正在偏殿内为谢无恙运气疗伤,此时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于是姜葵独自用过午膳,转入书房,在案前翻开成摞的文簿,提了一支笔,托着腮,批阅起来。阳光洒在书房里,她身后的那张桌案上没有坐人,每日仍有宫人打扫,因此干净整洁,不落尘埃。

    只是空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什么人。

    姜葵提笔写了没多久,蓦然察觉窗外有人影微动。

    “啪嗒”一响。一个竹筒子从窗缝里扔进来,骨碌碌地滚到姜葵的脚边。

    她弯身一把抓起,搁了笔,一跃而起,猛地推开窗!

    阳光在庭院挥挥洒洒,一阵风吹叶落如雨,几只鸟雀停在树梢上啼鸣。

    那个人已经走了。

    姜葵低下头,揭开竹筒上的木塞,展开了里面的桑皮纸。纸上是那个人的字迹,龙凤凤舞,神采飞扬,有点像在朝她扬唇微笑。

    他写:“东角楼,书坊。”

    姜葵在心里轻哼着,未察觉自己笑了。

    她把案上的文簿收好,转往寝殿换了一身箭衣,随即跃身翻出窗户,在无数飞檐翘角的宫宇之上起起落落,最后敲开了东角楼书坊的门。

    说书先生柳清河午休方起,打着呵欠站在门口,冲她欠身行礼:“江少侠。”

    “蒲柳先生——”姜葵问他。

    “他不在。”柳清河打断了她的话,挠挠头道,“他白日一般都不在的。”

    “我等等他。”姜葵一弯身便进了屋,“他今日约了我,不知道何时会来。”

    “请少侠自便。”柳清河已经习惯了她把这座书坊当做自己家,也懒得招待她,随手指了指二楼,“上头空着。茶在柜台上,少侠随意取用。”

    姜葵道过谢,在柜台前取了一套青瓷茶具和一盒阳羡茶叶,转身前往二楼雅室,在屏风后的蒲团上坐下。她慢悠悠倒了热水,在矮案几上一遍遍沏茶。

    这套青瓷茶具是博古架上的藏品之一,茶盏光洁漂亮,釉水清透莹润,一切都讲究得很,大约是那个人常用的。她隐隐记起他为她簪发的那双手,手指修长而动作灵活。她想象着他的样子,学他摆弄茶具,有些无聊地消磨着时光,懒洋洋等他出现。

    那个人从不失约,而她一向不缺时间,丝毫不着急。

    直到月上柳梢头,清光从窗纱外透进来,明晃晃地荡漾在木色的四壁间。她托着腮,倦倦地饮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有一道人影自阶梯上走来,缓慢的脚步声渐近。他在镂花木门前静了一霎,而后徐徐推开了雅室的门。

    祝子安捧了一壶热茶进来。他换了常穿的那件墨色圆领袍,头发以一根简约的发带高高束起,透着轻快爽朗的气息。许是因为天冷了,他还在肩上披了一件玄色暗纹大氅,这副打扮衬得他多了一分奇异的贵气。

    察觉她在等他,祝子安稍愣了一下,而后勾动唇角,慢慢笑起来,眼里满是跃动的笑意以及粼粼的月光。

    “江小满,”他望着她,“好久不见。”

    月光倾泻而下,落满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48章 醒来

    ◎他的耳廓红了。◎

    祝子安站在门口看了姜葵一会儿。

    他的眸光安静又温柔, 投在月下少女的脸庞上,自她的眉眼一直落到她的下颌,停留在她被月色晕染的发间。他看得极为认真, 似是决心要把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

    面前的昳丽少女并未察觉。她托着下巴, 歪头看他:“好久不见。祝子安, 你到底都在忙什么?”

    “不是每天都给你写信了么?”祝子安捧着茶壶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今日找你有急事商议,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

    他伸手从矮案几上取了一只茶盏,把怀中茶壶里的茶水徐徐倒入, 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弥漫在空气中。他端起茶盏, 正要饮一口, 姜葵忽然劈手夺过,低头抢先尝了一口。

    祝子安呆住:“你干什么?”

    姜葵被茶水的苦涩味道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摆摆手缓了下,才抬起头来瞪着他, 气得漂亮的头发丝都在打颤。

    祝子安失笑道:“谁叫你抢我的茶喝?”

    “我以为你沏的茶会比较好喝。”她哼了声, 把茶盏塞回他的手里。她看着他慢悠悠呷了一口, 重重地朝他抱怨:“祝子安, 你怎么大半夜喝这么浓的茶?”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你不是讨厌吃苦吗?”

    祝子安一愣:“谁说我讨厌吃苦?”

    “洛十一说的。”姜葵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那位小跟班。

    祝子安又饮了一口茶,轻轻哼了哼:“一通瞎说。他的话你也信?”

    姜葵托着腮望向他,严肃反驳道:“我信。”

    “你信他的话, 却不信我的?”祝子安被她气笑了。

    “那你一口气喝完。”姜葵若有所思地看他, “我就信你。”

    祝子安沉默了一瞬。他以双手捧着那盏苦茶,低头凝视着盈满月光的茶水,旋即仰头一饮而尽, 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气势。

    而后, 他放下茶盏, 流露出一缕痛苦的神色。

    “好了,”他绷着脸说,“你该信我了吧?”

    “好,信你。”她笑道。

    他的那副神情实在好玩,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点像在安抚一只不甘心的猫。他的头发被她拍乱了,几根零散的发丝翘起来,被月光染成浅色,像沾湿了水。

    “不,你没有信我。”他歪过脸,忿忿地看她,深琥珀色的瞳子里映照着她的脸。

    姜葵收回了手,喝着自己沏的茶,又想到了谢无恙。

    祝子安的确和谢无恙很不一样。若是让祝子安去喝谢无恙喝的那种苦药,他大约根本喝不下去吧?而谢无恙喝药的姿势几乎像在慢条斯理地饮茶。

    “江小满,”祝子安难得一本正经,主动提起了今日的正事,“我今日约你出来,是因为江湖上确有极大的动荡。”

    他缓缓道:“北丐找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冷白舟。”

    姜葵一怔:“冷白舟出事了?”

    她上一次见到这位飞扬跋扈的北丐小帮主,还是在她的十二岁生辰宴上。这个半大孩子在生辰宴上欺负人,被她教训了一番。

    此后,北丐二帮主袁二爷一直试图抓她回帮里揍一顿为冷白舟解气,甚至还找祝子安做了一单生意,欲以十两黄金换她的位置。

    换作以前,她一想到祝子安居然卖了她还数钱,大约会气得跳起来,可是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好玩。分明只过去了两月余,那些旧事仿佛蒙了尘,她都快要记不清了。

    她甚至有点怀念。

    “嗯。冷白舟被劫持了。”祝子安的神情严肃,“劫持者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北丐帮让出在长安城的全部地盘,以换冷白舟一条性命。此事目前还是一桩秘密,袁二爷找到了我,求我召集手下的杀手一齐相助,从劫持者手中救他的孙女出来。”

    “那些人,他们是在对你宣战。”姜葵断言,“你怀疑是白头老翁做的吧?”

    “除了他,谁还敢在我的势力范围里动手?”祝子安冷声道,“劫持者必是南乞的人,背后是白头老翁在运作。长安北城都是我的地盘,他明面上是动北丐,实则是要动我罢了。北丐一向眷顾我的生意,袁二爷有求于我,我必倾力相助。”

    他冷哼一声:“敢与我如此作对者,都不要想在这片江湖上混下去了。”

    姜葵歪头看他。她以前很好奇此人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一类的话时会是什么神情,如今见到了,倒觉得他这幅样子也不太狠厉,只是有一点凶。

    “我帮你。”姜葵饮了一口茶,“说好了替你白打工一年,这件事上我任你差遣。”

    “你现在倒记起来要替我打工了?”祝子安笑了一声,“上回问你,你还说忘了。”

    “你最好闭嘴。”姜葵朝他竖起一根食指,以示严重警告。

    祝子安举起双手,笑着向她投降:“好。江少侠饶命。我闭嘴。”

    他徐徐起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柜前,自抽屉里翻出一叠卷宗,又提了一盏白瓷灯,再回到案几前坐下。灯光下,一卷长安城的地图在案上铺开,两人凑到一起,仔细研读着。

    祝子安的手指仍缠满白麻布,但他握笔的姿势极稳。他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描出了几条劫持之事的行动路线,并且圈了一处冷白舟目前可能所在的地点。姜葵时不时补充她的意见。

    这是姜葵第一次见到祝子安写字的样子。以往总出现在桑皮纸上的字迹忽地活了过来。那些不曾见面的日子里,他便是像这样向她写信,低垂眼眸,眉目生动。

    他拢袖抬腕,蘸墨落笔,动作挥挥洒洒,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行云流水间透出一股疏狂又恣肆的气度。

    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真是一介白衣书生,携一身少年志气,自乡野之中,来到了长安。他轻狂又放旷,恃才傲物,满心是不凡的愿望。

    两人商议到深夜。祝子安停了笔,抬首看姜葵:“你也认为是在这里吧?”

    “嗯。”姜葵点头,“平康坊,望月楼。”

    顿了一下,她又道:“那似乎是岐王的地盘。”

    岐王谢玦自负风流,雅好蓄伎,平日多出入青楼。平康坊是风流薮泽之地,青楼名伎多萃集于此、文人墨客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谢玦是此间常客,来往频繁。

    这两月以来,姜葵帮着谢无恙处理了相当数量的东宫卷宗,因此逐渐察觉,谢玦表面是在平康坊狎妓,实则是在此地暗布了无数眼线。

    他起初在朝堂政局上起势,靠的就是依凭青楼建立起来的情报网。许多朝廷重臣都爱青楼美伎,常在枕边人耳畔吐露秘密。这些秘密都被谢玦握在手里,他以此为要挟,逼迫他们为岐王一党做事。

    “不仅是岐王的地盘,也是南乞的地盘。”祝子安低声说。

    夜色愈发深重,两人都渐渐疲倦起来。他们议定了粗略方向,决定明日再谈具体计划。姜葵向祝子安道过别,静悄悄下楼,往东宫的方向回去了。

    星光寂寂如霜。雅室里的人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身影如燕子般起落,低低笑了一声,忽而又咳嗽起来。

    “殿下。”洛十一推门进来,往他的手上放了一个暖炉。

    谢无恙轻轻哆嗦了一下,把暖炉往怀里捂了捂,转身迈步下楼:“走吧。还要赶在她之前回去。”

    两人钻进了停在书坊后的青幔马车里。洛十一压低了戴在头上的斗笠,坐在车座上挥起长鞭,低喝一声,驱动着拉车的白马小跑着向前。

    车厢里安安静静,车里的人倚靠在车厢壁上,微微有些喘息。

    “殿下,”洛十一忍不住回头道,“没必要熬到这么晚的。江少侠说过你应当亥时回宫,沈药师也特意叮嘱了你要早睡。”

    “躺了十来天了,我现在清醒得很,哪里睡得着?”谢无恙笑道,“洛十一,你越来越像一个碎嘴的老婆子了。”

    “殿下今日饮了浓茶,当然睡不着。江少侠说……”

    “说到茶,你是不是趁我睡着跟她说了不该说的?”谢无恙打断他的话,“你以后再敢跟她嚼我的舌根,就把你从东宫送走,远远扔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以后都别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又狠又凶,洛十一却丝毫不怕。这位赶车少年神色淡淡,继续道:“要是江少侠在,殿下断不会说这样的话。倘若殿下又不肯早些就寝,我让顾詹事同江少侠说去。”

    车里的人停了一下,冷冷哼道:“好啊洛十一。你越来越会仗着她的势了。”

    赶车的少年一声不吭,再次挥起长鞭。马蹄声踢踏,低低回响在秋色浓郁的夜里-

    姜葵回到东宫时已经很晚。她只去西厢殿里瞧了一眼谢无恙,见他似乎睡得深沉,便不敢打扰,自顾自回到寝殿里睡了。

    她的床边还放着谢无恙睡的那张榻,被子铺得整整齐齐,似是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醒来,梳洗完毕,懒洋洋地去偏殿给谢无恙喂药。

    顾詹事仍扶着谢无恙坐起身,姜葵勺了汤药喂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的气色似乎好转了不少,面庞上有一丝红润,唇瓣也不那么苍白,喝药的时候轻轻抿着,似是有些紧张。

    姜葵喂了他几口,忽然发觉他的耳廓红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注意到他温顺又乖巧地小口饮着她喂来的药,咽下去的时候长睫稍稍一颤,但是眉心却没有蹙起来。

    “顾詹事,你先退下。”她放下碗,朝身边的顾詹事颔首,“我来照顾他就好。”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躺下去,而后行礼退出去,关上了殿门,殿内归于寂静。

    姜葵冷冷盯着谢无恙。他紧紧闭着眼睛,连睫羽都纹丝不动,呼吸声压得极浅,有点儿像是在瑟瑟发抖。

    姜葵哼了一声,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温暖的指腹戳在他冰凉的皮肤上,一下子带起一点微微的红色。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夫人。”他睁开眼睛。

    两人对视,同时静了一下。

    “谢无恙,醒了还装睡?”姜葵有些恼火,“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有多少人在操心?”

    谢无恙小声道:“抱歉。”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权且原谅你。”姜葵冷声道。

    两人又对视一阵,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无恙实在睡了太久,姜葵不太确定他还记得多少事,正斟酌着打算发问。

    谢无恙忽然小声咳嗽了一下。

    “我饿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

    (地名都是改编化用的,文中描述和史书所载不一样,别代入真实历史哦!)

    第49章 投喂

    ◎一口一口。◎

    谢无恙神情恳切地望着姜葵, 目光里藏着试探。

    他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大约在她喂药前后方醒不久,显得有些疲倦和虚弱。散乱的碎发搭在肩上, 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哦。那就饿着吧。”姜葵干巴巴地说, “你今日既然醒了, 该去就任雍州牧了。”

    谢无恙又咳嗽起来。

    姜葵起初坚信他是装的,但是他咳得有些喘息,她被迫心软了一下,俯身扶他起来, 拍着他的背帮他顺顺气。

    她一低头, 长发披落下来, 扫过他的脸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低着头,一边咳着嗽,一边不动声色地勾动唇角, 眸光里藏着一分坏笑。

    “夫人, ”隔了一会儿, 他仰头望着她, “我真的饿了。”

    他一仰头,长而微卷的睫羽抬起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根根分明。那张过分好看的脸, 仰起来的时候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唇线微微抿着,似是隐约上扬。

    姜葵咬了咬下唇,很无奈地说:“你想吃什么?”

    “冻酥花糕。”他温顺地答。

    “……我又不会做。”姜葵瞪着他, “你想吃也吃不上。”

    “夫人可否去一趟温亲王府, 为我向如珩讨要一份?”谢无恙试探着问。

    原来他与谢瑗倒有一样的爱好, 都爱吃温亲王谢珩做的甜膳。想来这位小皇叔能深得这些公主皇子的喜欢,有部分原因是他做得一手好菜。姓谢的都喜欢给人喂东西,也许是从谢珩那里学来的习惯。

    姜葵被谢无恙真诚又恳切的目光动摇了一下心神,紧接着迅速察觉到了他的真实动机:“你想要支开我吧?”

    谢无恙低垂着头,叹了口气:“我没有。”

    姜葵重重哼了一声,把小瓷勺塞到他手里:“先把药喝了,自己喝。”

    谢无恙摊开手:“刚睡醒,没有力气。”

    姜葵有些摸不清他的虚实,但是他的神色间是有几分恹恹,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搭着,掌心冰冷。于是她闷闷地舀了一勺药,往他的口中送,一声不吭。

    他一口一口地饮下了,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被他盯得有些窘迫,厉声命令道:“闭上眼睛。”

    这个人听话得令人烦恼。他即刻闭了眼,任凭她给他喂药。每次小瓷勺碰撞碗壁,清脆一响,他就张开口,等她把药送进来,再乖乖咽下去,喉结微动,睫羽也跟着一颤。

    ……他甚至显得有些喜欢喝药。

    谢无恙果然和祝子安不一样。这么苦的药,谢无恙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等他喝完了药,姜葵坐在他的床边,严肃问他:“谢无恙,你还记得多少事?”

    谢无恙先是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怎么你们都爱问这个问题”,随即在她听见这句话之前立时回答:“我都记得。”

    “真的。”他很诚恳,“这次运气很好,什么也没忘。”

    两人就秋狩遇袭之事长谈了一阵,姜葵注意到谢无恙确实是饿了,起身喊宫人往殿里送来早膳。很快,形形色色的精致糕点被呈了上来,漂亮的糖霜洒在白瓷托盘上,清甜幽香,惹人食欲。

    姜葵扫了一眼那些糕点,回头冷冷望着谢无恙:“你病刚好就吃又凉又甜的?”

    谢无恙默默低了头。

    姜葵挥手命宫人把这些甜膳送走,转又令他们送来了一碗白粥。粥是方煮好的,仍在冒着腾腾热气,只是清汤寡水,瞧着没什么滋味。

    姜葵端起那碗粥,凶巴巴地喂给谢无恙,不理会他的眼神。她一边喂一边说:“你睡了那么多天,此刻只能喝粥,别的要等你好了再说。”

    谢无恙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任她投喂。

    “还有一事,”等他的气色恢复得更好了些,姜葵终于发问,“你还记得那两个小太监吗?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

    “记得。”他朝她颔首,“夫人请讲。”

    “他们往你的药里下了毒。”姜葵低声道,“我不确定我察觉的时候,他们是否已经下过毒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显得很平静,只是点了一下头。

    “没什么。”他轻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

    “那你就任他们杀?”姜葵简直理解不了这个人的思路,“你应当好好彻查你的吃食和用药,也许里面都有人投毒呢。我来之前,你根本不管事,东宫乱得一塌糊涂,谁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在给你下药。”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反正都是将死之躯了,还怕这些做什么。”

    姜葵被这个人的态度气到了。她瞪着他,他只好又说:“好。我以后不说这话了。投毒一事,恳请夫人帮我查。倘若查出了什么,也请夫人告知我。”

    “若是查出你的病与那种毒药有关,岂不是可以治好你呢?”姜葵十分不满他这种丧气的样子,“我可不想没嫁人多久就变成寡妇。”

    “抱歉。”他轻轻地说,“我也不想的。”

    他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对。姜葵忿忿地跺了下脚,认真向他指出:“我说的是,也许可以治好你呢?”

    “其实我不太关心治病的事。”他垂下眼眸,慢慢道,“这么多年了,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毒。”

    “夫人,多谢你助我。”他又抬起头,忽然换了自称,“康,不胜感激。”

    这句话说得极为郑重,那个谦逊的自称仿佛有千钧之沉。这一霎的寂静之中,他望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渺远的光,似是在隔着无数茫茫岁月朝她道谢。

    “你再睡一会儿吧。”姜葵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别过脸,“今日你才醒,暂且许你不用去就任雍州牧。我帮你拖一拖,你好好休整几日。”

    “好。”他闭上眼睛。

    等到谢无恙重又睡下了,姜葵离开了西厢殿。她独力操持东宫事务,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待繁星上升,晚风吹落枝头残叶,她终于得了闲,前往东角楼书坊去见祝子安。

    笃笃的叩击声又响起在书坊的门前。

    “蒲柳先生在。”打开门的时候,说书先生柳清河打着呵欠作答。

    姜葵谢过柳清河,嗒嗒踩上木斜梯,一把推开镂花门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坐在屏风下等她。他提了一壶茶,慢悠悠倒了一盏,抬头看她:“江小满,你好慢。”

    “今日忙。”她往他对面的蒲团上一坐,毫不客气地接过他手里的茶,饮了一口,点了点头,“你沏的茶确实好喝些。”

    “那是你沏茶的手艺太笨。”祝子安低低笑出声,为自己也倒了一盏。

    姜葵剜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今夜他准备了两壶茶,一壶是沏给她的香茶,一壶是沏给他自己的浓茶。她扬眉问:“你又喝浓茶?大半夜的,不怕睡不着么?”

    “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近来偏爱这种茶罢了。”他随口解释一句,在两人之间的矮案几上铺开昨日绘就的草图。

    这一夜,两人讨论了如何从平康坊望月楼里救出冷白舟。商量过几番后,他们定了一个粗略的方针。祝子安正在纸上画图,姜葵坐在他身边,思考着计划的可行性。

    祝子安停了笔,把密密麻麻的图纸展示给姜葵看。就着昏黄的灯光,两人对过一遍方案,祝子安正欲结束今夜的讨论,忽闻姜葵缓缓指出:“……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祝子安收了图纸,朝她比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姜葵思忖着:“嗯……如果再遇到那个黑袍人怎么办?我们都打不过他。”

    两人同时沉默。

    “我可以……”过了一会儿,祝子安沉吟着说。

    “不,你不可以。”姜葵立即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祝子安抢过她的话头:“我上次接住过他一掌,这次我也……”

    “你没有。”姜葵打断他,“你没接住,你也接不住。”

    他轻哼一声,以示不服。姜葵没搭理他,托着腮思考了一阵,慢慢地说:“这人我来解决,你不用插手。我回头去拜访一个人,向他请教对付这种罗刹掌的办法。”

    “祝子安,你设法为我再拖十日时间。”她认真道,“十日之后,我来迎战此人。”

    他向她承诺:“好。”

    隔着一道案几,两人互相击掌,掌声脆亮一响,回荡在潋滟的茶色里-

    东角楼街巷里,月华如银水泼溅。

    街角酒坊上悬挂着醉仙锦旆,长幡在夜风里鼓鼓作响。深夜里大小街坊都闭了门,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一道倩影无声地经过。

    姜葵怀抱着她的枪,叩响了酒坊的门。

    “吱呀——”木门打开,酒坊掌柜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看见来人是姜葵,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眯眯问:“小少侠,半夜来喝酒?”

    姜葵卸了长枪,深深一拜:“师父。”

    掌柜的神情顷刻变了。原本满是懒散笑意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

    他一寸寸板直了身体,那种市井小贩和蔼可掬的姿态全然不见,整个人犹如一杆枪,挺然立在月色里。猎猎的风卷动他的衣袍。

    “你来干什么?”他淡淡发问,“我说过,出师之后,不要再认我。”

    姜葵朝他长拜:“师父,我想学摧城之式。”

    掌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让她一齐进屋。他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伸手取过她的枪,手指轻抚过枪尖锋芒,凝然不语。

    “江小满!”他喝道。

    “我在。”面前的少女登时站直。

    “我从前不教你这一式,是怕你后悔。”掌柜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你要知道,最烈的枪,刺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弟子明白。”她深深颔首,“我的枪有想守护的人……许多人。”

    “江湖上乱了?”

    “不仅是江湖。”姜葵摇头,“我隐隐不安,似乎有人在搅动风云。”

    掌柜望了她一眼,并不就此事发言。他把长枪扔回姜葵的手中,淡淡道:“明日起,每夜来找我学枪,一刻不许歇息。”

    “多谢师父。”姜葵抱着长枪,向他行礼。

    掌柜负手而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而低叹一声:“刀剑是杀器,而枪是战器。真正的枪意,要在战场上才能领悟。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他离开了后院,重又进入里屋,以指节叩击着柜台的木面,平静道:“你出来吧。”

    门后走出一位清隽少年。他穿一身墨色圆领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捧一个银叶暖炉,一步一步,毕恭毕敬地走出来。

    “师父。”祝子安朝他长拜。

    第50章 困了

    ◎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秋日里晨光微金, 铺陈在垂落的床幔间。

    昨日忙了一整天,姜葵睡得极沉,直到天光明亮时方醒。她懒洋洋地梳洗过, 踩着一地金红落叶, 前往西厢殿探望谢无恙。

    谢无恙也方醒。他倦倦地睁眼, 偏过脸来,抬眸望她:“夫人,晨安。”

    初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眼眸剔透如琉璃, 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今日身穿一件绯色箭衣, 扎一根极宽的白帛腰带, 衬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亮丽乌发握成一把,高高扎成一个马尾,斜插了一根红玉簪, 似是贵族少女要出猎的模样。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静静停留许久。

    姜葵端了一碗药, 侧身坐到他的床边。那只纤细柔软的手握着白瓷勺柄, 正舀起一勺汤药, 忽地一顿。

    她还没伸手去扶他,他自己坐了起来,温顺地闭上眼睛, 等着她投喂。

    “……谢无恙。”她冷冷道。

    他十分无辜地睁开眼睛, 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你可以坐起来了啊。”她平静地说,“那你应该可以自己喝药了吧?”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而后,他默默接过她塞到他手里的药碗, 低着头小口饮尽了。

    姜葵仔细打量着他, 观察到他神情间的恹恹已经褪去了, 眉眼间含着稍许困意,不过精神似乎不错。

    他被她盯得有些紧张,抬头发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你应当可以去赴任雍州牧了吧?”她淡淡地说,“我看你现在气色很好。”

    他把掌心按在胸口上,正要咳嗽起来,手腕却被她翻手捉住。她一把拉着他靠近自己,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装、病。”

    她居高临下,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艳丽的唇瓣近乎贴到他的脸。她用了最凶的语气对他下令,清幽的气流轻轻掠过他的睫羽。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温声应她:“好。”

    “哼。”姜葵收走他手里的药碗。

    她转身飒沓离去,清亮的声音还响在殿内:“今日酉时我会去查你是否勤恳。”

    谢无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发间那根红绳在晨光里飘扬,好似一只翩舞的蝶。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倒不知道你还这么凶。”

    他披衣而起,倚在殿门口,仰头望着深秋的落叶纷纷坠地。天光自树梢无声跌落,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光芒。他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下。”洛十一从殿后走来,朝他深深一拜,“今日是去温亲王府吗?”

    “先去雍州牧府。”谢无恙接过他递来的暖炉,放在怀中捂了捂,转身回殿内梳洗更衣,“这个任命既然已经下了,无论如何都要接住。”

    这日是望日。巳时,皇太子着绛纱袍,佩玉具剑,以犀簪束发,以组缨结冠,冠上以九玉饰,在东宫左右卫与十数执伞扇侍臣的陪伴下,浩浩荡荡乘金辂出宫,前往长寿坊雍州牧府赴任。

    一身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已在雍州牧府前等候多时。

    他笑容可掬,在群官前宣过圣旨,完成一应礼仪,领着皇太子步入府里,边走边道:“听闻太子殿下近来抱恙,老臣也颇为忧心,敢问殿下可是身体好转了?”

    此人是内官宫的内侍监,御赐姓名为余照恩。有言道,“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这位余公公便是帝座前最显赫之星。他虽然是一介阉人,但是拜金吾卫大将军,领金吾卫兵权,位列正二品的上柱国,是北司宦官之首,权势滔天、不可估量。

    谢无恙静静看他一眼,温声笑道:“偶感风寒,一点小病,劳烦余公公挂心了。”

    余公公微微一笑,朝他深深作揖,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面庞,并未察觉到什么病意。接着,他恭声回道:“秋深天冷,殿下多保重身体。无旁的事,老臣这便退下了。”

    谢无恙含笑还礼:“恕不远送。”

    目送着余公公远去的背影,洛十一从蔽身之处走出来,低声问谢无恙:“殿下,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应当没有。”谢无恙冷冷望着那个背影,“若是他察觉到我这些日子是真病,大约早已有所行动了。”

    “走吧。”他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换身衣服,去温亲王府。”

    两人一如从崇文馆逃学时那般,在雍州牧府的里屋换上一身低调的衣袍,匆匆从偏门离开。洛十一驾着马车抵达温亲王府的后门,扶着谢无恙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王府书房里。

    温亲王谢珩、兵部尚书凌聃、以及翰林院文词待诏周宁止俱已到了。

    此时天气不算冷,但书房里烧着自西凉进贡的瑞炭,烘得整间屋子暖意融融。大抵是谢珩细心,怕谢无恙大病初愈,受不得寒,所以特意命人烧炭。

    四人互相行过礼。谢无恙捧了一个暖炉,在案前徐徐坐下。立时有侍者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把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谢无恙方饮了一口茶,又有侍者送来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

    谢无恙不禁失笑:“如珩,你是否夸张了些?”

    “我知道你这个性子,最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毕竟是你的长辈,该多多关心你。”谢珩朝他颔首,“伯阳先生说你这次病得厉害,现下可算是好转了?”

    谢无恙点头:“好多了。近日我去见了师父,多谢他肯出手救我。”

    “师父?”谢珩一怔,他并不知道谢无恙还有一位师父。

    “一位退隐多年的江湖老前辈。”凌聃替谢无恙答道,“那人从前在江湖上号千面山人,我与他也算有几分旧交,偶尔去同他喝一杯酒。”

    谢珩笑笑:“我不懂这些江湖事,一直以为无恙会的武功都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那副身体,哪里学得了我的武功?”凌聃冷哼道,“不关心政事,整日就知道跑去江湖上混,结交了一堆三教九流,还偏要娶个性格顽劣的小女侠回来。他做的这些事,我一向是反对的。”

    “老师,学生错了。”谢无恙立即站起来,深深朝他一拜。

    他一向认错认得飞快,此时低垂着脑袋,眉眼温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凌聃不好发脾气,又怕他站久了会累,只得挥挥手让他坐下。

    “但娶妻一事,学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坐下来,又严肃道,“此事确是为了保下将军府,以此制衡北司。”

    他想了一想,轻声补充道:“她……也不顽劣。”

    谢珩笑了:“好了。不谈这个。今日的正事还未议呢。”

    四人在袅袅的茶香里进入议事。谈话仍由温亲王主持,周宁止常表示赞许或反对,凌聃偶尔进行补充,而谢无恙捧着暖炉,一如既往地倾心聆听。

    他年纪最小,资历尚浅,自觉应当少言。虽然他是这四人里身份最尊贵的,但是并无任何自矜之心,往往尊重其余人的意见。他的存在更像是南衙象征意义上的领袖,只需立在那里,便是一面不倒的旗。

    今日凌聃和周宁止都身有要事,此番议事到午后便停了,四人互相道别。谢无恙留下与谢珩闲聊过一阵,渐渐有些困乏,又要了一杯热茶,慢慢饮着,忽然问:“如珩,我还有一事,想求你教我。”

    谢珩摇头:“我能教你的,都尽数教了,哪里还有什么要你求我教的?”

    “有。”谢无恙认真道,“我想学做饭。”

    谢珩稍稍一愣,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你都懒得理这些琐事,如今娶了妻了,蓦地就想学了?”

    “嗯。”谢无恙也不掩饰,诚恳答道,“我想做饭给她吃。”

    谢珩笑了一声,似是感到这位小皇侄实在耿直得有趣。他饮尽了茶,起身招手:“那走罢。以后你每回来我这个王府里,我都带你去厨房学一道菜。”

    谢无恙立即跟上:“我想先学冻酥花糕。”

    谢珩的脚步一顿,回头笑道:“这个是你自己想吃吧?”

    “她不许我吃凉膳。”一道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我病刚好,只能喝粥。”

    谢珩笑得厉害,安慰他道:“如此看来,你得了一位贤妻。”

    谢无恙怔了一瞬,而后敛眸微笑,眸光淡淡,似落了一泓秋光-

    方入酉时,已近黄昏。很凶的太子妃娘娘提了一个食篮,在两名宫人的陪伴下坐进青莲色小轿,前往雍州牧府探望她的夫君。

    姜葵稍稍有些担忧谢无恙在雍州牧府的吃食。一方面,她怀疑投毒之事不止发生过一次,对外面的饮食不太信任,另一方面……她怀疑此人可能趁她不在就去贪食不该吃的。毕竟他是大病初愈第一日就要吃凉膳的那种人。

    此人对自己的病毫不在意,反而让周围的人替他着急。同时,他又仗着自己的病,整日躲懒不问政事,逃避着储君的职责。种种行径,实在令人恼火。

    姜葵没有让下人前去禀告,而是自己提了食篮进入府里。她轻轻推开印堂的偏门,抬足探身而入。若是谢无恙恰好在躲懒,她便可以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狠狠抓他一个正行。

    她静悄悄踩过明晃晃的方砖,从谢无恙身后蓦然出现,却发现他居然很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握了一支笔,低垂着头,正对着案上的卷宗。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真在批阅卷宗……紧接着她察觉他居然是睡着了。

    他端坐着也能睡着,握在手中的笔落在纸上,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渍。

    姜葵转到谢无恙的对面,托着腮坐下看他,他并没有醒。

    他卸了沉重的冠,只留一根犀簪,束起乌黑的发。那件披在肩上的玄狐大氅不知何时滑落了,露出一身绯衣单薄,衬着他苍白沉静的睡颜。

    这副样子不似矜贵的皇太子,倒似寻常百姓家未及冠的少年,懒洋洋地在黄昏的学堂里偷睡一觉,堂里的炭火毕剥作响,秋日的时光无穷无尽。

    霞光漫卷到他的身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到她的足边。

    她长长叹了口气,把那个食篮放到他身侧,走过去替他披好了那件大氅。他在簌簌的衣袍声里察觉到动静,但是似乎并不想从梦中醒来,只低低咳嗽一声,支起一只手,掌根轻轻抵在额上,慢慢又睡熟了。

    离开时,姜葵站在门口回身,望了他一眼。恰有微风自身后来,吹动她翩跹的发和他深绯的袍,两道影子似在霞光里无声地交织到一处,彼此缠绕,无法分开。

    谢无恙睁开眼睛,蓦然看见她,一时怔住:“夫人?”

    他满含着困意看她,思绪仍是一团朦胧。许是因为将将睡醒,心底有根绷紧的弦忽然一松,他茫然未经思考地说了句:“我倦了。”

    他呆愣了一下,立时补充道:“雍州牧……真的很难当。”

    “我知道。”她轻声说,“辛苦你了。”

    他少见地抱怨了一句,她少见地安慰了他。

    雍州牧是岐王谢玦觊觎多年的实权,却是谢无恙推脱不掉的责任。

    长安有京兆万年两县,雍州牧之职又在两县县令之上,掌管京城内大小政务,关系到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

    这实在是一个难做的官,稍不留神便会牵动世家大族的利益,其中要调停斟酌之事极多,犹如砌一堵墙,各方面都要抹匀。

    雍州牧常由亲王或储君担任,因为他们的身份贵重,足以力压不少强势的世家。令储君担任此职,是一种对其治国能力的锻炼。能在这一官职上做好,便初步有了监国之能。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给皇太子日后为帝铺就的路。

    然而,即便旁人并不知情,皇太子本人却知晓,他的父皇并没有日后让他继位的意思……这对父子心知肚明,皇太子寿不过二十,已是御医的定论。

    如此,任命皇太子为雍州牧,其实只是把他推上权力的风口浪尖,替他的父皇为刃为盾罢了。这是最为切要的官职,也是最为危险的位置,受万人瞩目,亦受万人窥视。

    但这也是储君的职责所在。

    谢无恙逃避了很多年,终于有人执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姜葵对他说,“我们回宫。”

    “好。”他温顺地回答。

    那日起,他重又搬回了她床边的那个小榻。深夜里繁星起落的时候,他偶尔会从梦中醒来,偏过脸去看在身边沉睡的少女。

    她睡熟的时候,脸颊上有一点微微的红,长而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有光自远方来,投落一团温柔的碎影。

    “多谢。”他轻声说。

    风吹走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

    姜葵学了十日枪。

    她忙得昼夜不停,清晨在酒坊练枪,午后回东宫处理庶务,晚上去书坊会见祝子安,深夜还要被师父狠狠鞭策。她每每累得回宫便倒头就睡,连跟谢无恙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每日与他一道出门。他去雍州牧府,她去东角楼巷。一个走宫门,一个翻宫墙。两人一齐用早膳,互相匆匆道别,各自忙碌各自的事,而后在深夜里各自入眠。

    姜葵每晚回来的时候,谢无恙已经入睡了。床边案几上放着一碟冻酥花糕,一盏琉璃灯搁在一旁,摇曳的灯火照得瓷盘上的糖霜一闪一闪,仿佛有几粒小星跌落其间。

    她坐下吃掉那碟糕点,洗漱更衣完毕,回到寝殿内熄灭灯火,替睡在榻上的人拢了拢被子,翻身到床上沉沉入眠。梦里有淡淡的香气,不知从何处而来。

    直到第十日晚,临近朔日,天幕漆黑不见月,偶有星光流泻。

    姜葵在她的枪上缠满白麻布,捆成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再以一根帛带扎在背后。

    谢无恙此时尚未回宫。她留了一张字条,写了句“今日不归”,而后轻轻推开窗,翻身而出,按照约定前往东角楼书坊。

    说书先生柳清河为姜葵开了门。

    她抱着枪踩过方木斜梯,一把推开雅室的门,在一阵舞动的风里立住,清亮的声音扬起来。她高声喊:“祝子安!”

    屏风下的那个人正在沏茶,懒得搭理她。他照例沏了两壶,一壶浓茶,一壶淡茶,沏茶的动作干净利落,缠满白麻布的手指灵活地移动着。

    天气转冷,雅室里烧了炭,微微有些热。花茶的气味自他的指尖溢出,在微暖的四壁间蔓延开去,连同融融的暖意与一缕极淡的白梅香。

    一线茶水徐徐落入茶盏里,盈盈地倒映着灯火。他这才停了手,抬眸看她,笑道:“江小满,你又迟到。”

    “哼。”姜葵在他对面坐下,摆手拒绝了他的茶,“今日不喝茶。明天就要打架了,想好好睡一觉,蓄点力气。”

    两人并肩坐到一处,铺开那张描画了太多次的草图,仔仔细细对过每一个细节。

    祝子安在此事上极为细致,于计划的每一个节点都安排了相应的人手,最后还想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对敌之策。姜葵已经没什么意见了,对他的安排只一应点头,偶尔指出几个细微的错漏。

    直到炭火都快烧尽了,柳清河从一楼上来,为他们换上一盆新炭。

    姜葵在满室的暖意里渐渐困了。她听着沉闷作响的炭火声,倦倦地耷拉着眼睑,疲惫的感觉一点点涌了上来。许是因为炭火太热,她居然有微醺的错觉。

    身边的人离得她很近,低着头,神情认真,握笔的手指偶尔停一阵,又继续沙沙写起来。他思考的时候,以指节轻轻抵着下巴,头顶一盏珐琅小灯的光投在他的眉眼间,不动声色地垂落下去。

    她歪着头,忽然说:“祝子安,我好累。”

    “嗯。”身边的人轻声作答,“我知道。”

    “我想睡一会儿。”她懒洋洋的。

    “嗯。”他说,“我叫你。”

    那个嗓音低沉,压在喉咙里响起来,温和又动听,含着一分沙哑,一分沉静。

    她小声说:“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作者有话说:

    注:《石氏星经》:“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转引自《唐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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