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轻吻
◎轻轻。◎
下一个刹那, 她抱住了他。
“……江小满?”
他怔住。
她近乎撞进他的怀里。
酒坛子骨碌碌滚落,清亮的酒光泼开满地。
他在她的拥抱里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低垂着头, 任她抱住。
清幽的发香连同积雪的气味一同扑到他的身上, 携着几分温温热热的酒意。他的眼睫动了一下,他终于望见她轻颤的肩。
“江小满?”他轻声问,“怎么了?”
顿了下,“你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他的嗓音低而哑。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眸低垂, 烛火落在他的面庞上, 打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你独自喝了一整日的酒?”她闻到他怀里的酒香, “你那么不高兴啊。”
“还好。”他轻轻笑一下。
“你别不高兴。”她说,“我陪你过年。”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今日不太想见人。”
“我知道。”她点点头, 推着他进门, 摁着他在书案前坐下, 又回身去捡了落在门口的酒坛子, “我来陪你喝酒。上次不是说了吗?我请你喝最贵的桂花醑。”
“你哪里来的银子?”他笑了一下。
“没花银子,师父送的,说是过年给小辈的彩头。”她掂了掂酒坛子, “还好, 只洒了一小半。”
她从博古架上翻出两个小酒盏,就着一碗清水冲了冲,搁在书案上, 为两人倒酒。一线明亮的酒光落入瓷盏里, 淡淡的酒香从杯口溢出来, 很快整个屋子里都是微醺的味道。
他接过递来的酒盏,低着头很慢地饮着。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他衣衫单薄的肩头,微微蹙起眉,找来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我不冷。”他轻摇着头。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道。
“南方人也没那么怕冷。”他小声说。
话音未落,他愣了下。她微微倾身,指尖落在他的发间,“你的头发上落了雪。”
她低下头,替他挑走沾在发间的雪粒。她的指尖在他的发丝里蹭来蹭去,酥酥麻麻的。他无声地闭上眼。
“我们去吃年夜饭吧。”她收了手,坐下来,“再晚一些,街上有傩舞可以看,子夜时分还会燃烟花爆竹。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我不饿。”他摇头。
他恹恹地垂眼,“我说过,你别来这里找我。”
“你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她叹了口气。
他又自顾自喝了一盏酒,她起身去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沈药师喊我们去过年,阿蓉做了你的饭,再不去就要凉啦。”
他只好放下酒盏,由着她把自己拉起。他方站直身,忽有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整理身上的大氅,轻轻笼住他的领口,帮他把一根绦带系紧了。
“多谢。”他轻声道。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歪头看他。
她头一回见到他这副模样,低眉垂睫,神情恹恹,眼底掩着一分自弃。清冷的星光自窗外投到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浅淡得近乎消逝。
“原来你不高兴的时候是这样。”她忽然说。
她想了想,补充道:“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我不大喜欢元日。”他低低地答。
“我陪你一起过。”
她说完,拉了他的手。
他的眸光无声垂落,落在她拉住他的那只手上。她的手指纤细莹白,嵌在他的指缝间,隔着白麻布同他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轻动一下,她更用力地牵住了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车马骈阗,罗绮飘香,灿烂的灯火连成长龙。街上满是吆喝声与叫卖声,家家户户的门口结着新年的彩棚,铺陈珠翠、花朵、琳琅的玩物。
两人牵着手在灯火里走过,背影被流水般的烛光描成一抹鎏金。
“公子,公子,”有卖花小童追着两人跑,“买朵簪花吧?”
小童子声线清脆,唠唠叨叨,笑容满面,“姑娘三千青丝,公子簪花一朵,祝二位永结同心、携手到老!”
年轻公子微怔,解释:“我们不是……”
“你买一朵吧。”身边的少女笑道,“小童子说话可爱。”
小童子啪地深鞠一躬,“是啊公子,买一朵吧,姑娘喜欢,想要呢!”
年轻公子从袖里摸出一枚碎银,递到小童子摊开的掌心。
小童子笑吟吟的,在一竹篮的簪花里挑了又挑,选出一个最干净漂亮的,恭敬塞到他的手里,脆声道:“公子为姑娘簪上吧!”
他身边的少女踮了踮脚,乖巧地低垂脑袋。他的眸光微动,手指轻轻扶着她的发髻,替她簪上那一朵绢花。
她抬起脸,朝他笑。小小的绢花在发间轻颤,衬着她的乌发雪肌,明艳绝色。
他低眸看她,轻轻笑了,“很漂亮。”
她笑道:“你心情好些了?”
他点头,“好些了。”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很难哄。”她抱怨,“不像我,抱一下就好了。”
他很轻地笑着,“你对我笑一下,我就好了。”
她低低哼一声,又去拉他的手。他迟疑着,舍不得挣脱,只好问了句:“你不怕你夫君不高兴吗?”
以前最多隔着衣袖拉一下手腕。
“他才不会不高兴。”她小声哼道,“我是你师姐嘛,拉你一下又没什么。”
“我觉得有点奇怪……”他指出。
她转过脸,不搭理他,拉起他的手,小跑起来,边跑边嚷道:“迟到了迟到了,沈药师要发脾气啦。”
长街的灯火化作一团斑斓光影,微醺的晚风低低掠过耳畔。
步入长乐坊,坊间烟火袅袅,如潮的人声飘进巷尾,携着点屠苏酒的香气。
往里一转,小巷尽头的院落覆盖白雪,屋顶上炊烟升起。
院里摆开八把梨花木椅子和一张小圆木桌,桌上放满热气腾腾的饭菜。
白瓷盘里盛着饺子,小碟子上放着醋和蒜,旁边是过年吃的五辛盘和各式花果。正中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撒了把细盐和香料,飘起一缕温暖又好闻的鲜香味。
“江少侠,祝公子,过年好呀。”小尘行了礼,引着两人进屋,“冷白舟和袁二帮主今日也在。饭刚做好了,还热腾着呢。”
几个人挤着坐在桌前,一人一副碗筷一个酒碗。姜葵和祝子安挨着坐在一起,旁边是小尘、冷白舟和袁二爷,洛十一和沈药师坐在对面,阿蓉抱了一坛多年的藏酒,为桌上的人一一斟上。
祝子安抬起小瓷碗,欲去接酒。
对面的沈药师重重清了下嗓子。
他接酒的动作顿了顿。
“我不喝酒。”他温顺地说。
但接酒的小瓷碗仍梗着不动。
沈药师瞪他一眼。
“得了。想喝就喝吧。”沈药师冷哼一声,“今日过年。”
祝子安笑了一声,对阿蓉颔首,“劳烦斟满,多谢多谢。”
一向冷淡的阿蓉难得笑了笑,似是被这猫捉老鼠似的画面逗着了。
她倾身倒酒,只给祝子安斟了小半碗,转而又给旁边的姜葵斟满了。
祝子安接过那小半碗酒,无声叹了口气。
融融的火光里,新年的氛围浓浓。一桌人互相碰杯祝酒,吃喝谈笑。
沈药师罕见地话多起来,讲了几桩从前他在江湖上行医的趣事,袁二爷在一旁接话补充。老一辈的故事新奇又波折,听得冷白舟和小尘两个孩子满脸讶异,时不时打岔提问。
姜葵偏过脸,望向身旁的人。他微微笑着,认真倾听,偶尔低头饮酒。头顶上方一盏烛灯的火光落下来,在他的发上投落一层淡淡的光,温暖又寥落。
她的手指微动,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一下。
他侧过脸,轻声问她,“怎么了吗?”
“抱歉。”她很小声地说,“不小心碰到了。”
他笑一下,在桌子底下碰了她的指尖,“扯平了。”
夜半三更,酒过三巡,酒饱饭足的人们陆续离去。
烛光微弱,风吹影动。姜葵斟了半杯酒,坐在桌边,看着身旁的人。他很安静,支起手肘,撑着脑袋,轻阖眼睑。
饭后,祝子安喝了点酒,听着谈话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桌上几个人看他睡了,都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子,留了一盏烛灯亮在桌边。姜葵坐在桌边陪他,一边自饮自酌着。
倏地,噼啪的爆竹声炸响在屋外。
身边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含糊问道:“什么?”
“新年啦。”对面的少女笑道,“子时到了,外头在燃爆竹呢。”
她斟了一杯酒,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了,抬眸看她。暖融融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双颊绯红,眼眸明亮,似有光彩流转。
“祝子安,”她弯了弯唇角,举杯朝他祝酒,“祝尔平安康健,无灾无病,一生顺遂。”
他轻轻笑了,同她碰杯,“多谢。”
两个酒杯“啪”地碰在一处。窗外爆竹声声,灯火煌煌。
“我们走吧。”她说,“去看烟花。”
她拉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出院子,步入熙熙攘攘的坊间。
潮水般的喧嚣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涌入耳中,身侧是一地燃过的爆竹与袅袅升起的烟气,热辣辣的,扑进眼睛里。
除夕夜没有宵禁,长街上人来往如流。四面八方都是贺新年的声音,家家户户升起新春的长幡,彩棚上结着的丝绸在风里呼呼作响。
两个人挤进人堆里,在无边灯火中抬起头。
灿烂的,盛大的,漫天的烟花,绽放在闪烁繁星之间。
一朵又一朵,一束接一束,流星一样,落雨一样,映在他们的眼瞳里。
“江小满,新年好。”他轻声说。
然后他在无尽茫茫的人海之中,无数摇曳的灯火里,悄然牵了她的手。
他的动作静悄悄的,伪装成挤在人群里不经意碰到。她装作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动了指尖,稍微回扣他的手指。
一次很轻的牵手,藏在漫天的烟花下。
人潮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去,他们长久静立在灯火之中。
“哎哎!”人群里有声音喊。
“走起来走起来!”更多的声音喊,“哎哎,戏班子到啦!”
两个人啪地一下分开,各自低垂着头。
“去看傩舞么?”祝子安问。
“嗯!”身边的少女用力点头。
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傩舞戏班子在长街上穿梭游行。
这是民间过年的仪式。戏子们举着旗锣牌匾,撑起傩轿凉伞,轿上的小童子们戴着涂满油彩的脸谱,咿咿呀呀地唱起驱邪祝祷的歌。
人们跟上了这支队列,声势浩大地连成一条长龙,两边是吹拉弹唱的伶人乐工,箫鼓声震天响。
人群里,绯衣少女雀跃着跟上戏班子往前走,身边的年轻公子微笑着看她。
两人一前一后,挤在汹涌的人潮里,彼此贴得很近。她的身体时不时撞进他的怀里,他抬起手掌在人群里护住她的脑袋。
终于,戏班子渐渐走远了,烟花在夜幕间燃尽,漫天繁星起起落落,一抹银河凝在远方的天穹上。
两人并肩站在灯火阑珊的巷尾。
“我们回去吧?”她回过头。
身边的人低低嗯了声,闭起眼睛,困得不想说话了。朦胧的光落在他的面庞上,他遍身都笼着淡淡的醉意。
“你还真是站着都能睡着啊。”她悄声说道。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仰起头,去拉他。
他的脑袋一歪,身体笔直地朝她跌落下来。
她慌忙去接他。他一下子倒在她的身上,他的呼吸轻擦过她的耳垂,他怀里的好闻的香气落满她一身。
他的唇轻轻蹭过她的颊。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亲了!
大家节日快乐qwq
第82章 含糖
◎甜口。◎
微茫灯火里, 她的心跳漏过一拍。
一蓬烟花炸响在繁星之间,伴着一把噼啪的爆竹声。
远处击鼓吹箫,笙歌遥遥传进巷里, 飘飘渺渺, 一声慢过一声。
“祝子安?”
她低声喊他。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 安静地睡着了。她抱着他,侧过脸,轻贴着他的额头。簌簌无风雪落,落在交织的衣袂之间。
“某人说过他是正人君子。”
她在他耳边悄声说, “结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占人便宜。”
他的怀里有一缕淡淡的酒香, 掺着清冽的积雪和白梅气味, 干净又好闻。他的气息好似一捧雪那样冰凉,可她的脸颊烧得微微绯红。
“谢康。”她低低念他的名字,“生辰安康。”
轱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砖面,随着一阵琅琅的环佩相击声。一座青幡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 赶车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
“江少侠, ”洛十一抱拳行礼, “沈药师托我找过来。殿下睡着了吗?”
“嗯。”面前的少女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无声笑了下,“他睡得很沉。”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起沉睡的人,送他进了马车里。车帘徐徐落下, 车座上的洛十一回身问道:“江少侠, 回东宫吗?”
“他应当不想回东宫。”
车厢里的少女摇头,侧过脸看着身边的人,“送他去那个小阁楼吧……他喜欢待在那里。”
马车转过满地爆竹的长街, 停在东角楼巷的裁缝铺子下。车厢里的少女扶起身边的人, 带着他踩过吱嘎作响的木楼梯, 走进烛光融融的小阁楼里。
她送他到床上躺好,为他盖了一床厚毛毯,解开他的束发,理了理他的头发,又推了几个炭盆到他的身边,烘得他周围的空气暖洋洋的。
子夜甫过,寒气深重,是最难熬的一个时辰。
幽微的光落到他的面庞上,他的眼睑紧闭,睫羽低垂,下颌轻抵在绒毛的毯边,蹭到一点柔软的光影,显得他的睡颜苍白而静谧。
他的气息极度虚弱,轻而浅淡地响着,几乎听不见。她轻轻咬住唇,眉微蹙起来。
暖金的烛光里,她倾身而下,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探听一下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微弱,一声又一声,时不时漏过一拍。她心里跟着一下下地抽痛。
紧接着,她弯身钻进毛毯底下,抱住他为他疗伤。
她把脸埋进他的颈间,她的发搭在他的肩上、腕上,满是清幽的淡香。
他在睡梦里,睫羽颤了一下,指尖微动,扣住一绺她的发丝,轻轻攥在手心。
窗外烟花炸响,火光纷纷坠落,落进纱幔之间。
许久,待到他的心跳声平稳,她从毛毯底下钻出来,替他重新掖好毯子。半明半暗的烛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深埋在金沙金粉里的沉静。
她推开窗,倚坐在窗边,像他那样,往下看。
夜已深,灯火收尽,长街上人影寥落。推窗远眺,隐约可见街角的那家酒坊。那是他们师父的酒坊,门口支起一张春幡,随风呼啦啦作响。
她忽地一怔。从阁楼上的小窗远眺,恰有一个特别的角度,可以望见酒坊的一角后院。
那是她常练枪的所在。
她眸光微颤,转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她明白了他置下这间小阁楼的缘由。
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那个少年时常倚坐在窗边,静静地远眺,看着小少女在后院里雀跃的身影。
她时常被师父责骂,也时常被师父夸奖,闲来跃上院里槐树枝头,懒洋洋闭起眼睛,悠悠闲闲晒一会儿太阳。
他就这样,低垂眸,看着她。
暖风吹过,树影斑驳,午后的时光漫长。
那个少年在这里看她,看了很多年。
他从来不曾见她,只是守望。因为他的一辈子太短,而她的一生还很长。
他来不及做的事太多。来不及许诺,来不及陪伴,只能远远看一看。
然后安静地离开。
如同从未存在。
烟花一样。
“谢康。”她轻声说,“我要留住你。”
她起身,凝望着床上的人。偶尔烟花乍亮,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抹流萤,随时都要消散。
她微微倾身,俯在他的身前,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很轻的一吻。
仿佛一个印记。
把他留在此间-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恰有爆竹声响,烟花燃放,噼里啪啦,吵吵闹闹。
他茫然睁开眼睛,望见被火光映得微红的床幔。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床边是暖烘烘的炭盆,偶尔噗呲打出一个闪亮的火星。
他低低咳嗽了一阵,缓缓坐起身,倚靠在床边。
窗外天色微明,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已是新一年的元日了。
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元日。
他侧过脸,床边案几上放着沏好的茶,用小炉温着,还是热的。他微动了一下手指,等到渐渐恢复力气,端了那杯茶,慢慢地饮尽。
而后他披上一件大氅,缓缓走下楼,钻进等在外面的马车里。
他闭上眼睛,微微喘息着,仰靠在车厢壁上,手里被人塞了一个暖炉。他稍抬起眼睑,问身边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
洛十一犹豫了一下:“殿下,你还记得多少?”
“不太记得。”他竭力回忆着,“我喝醉了酒?”
洛十一迟疑着,观察他。他压住了呼吸里的喘息,慢慢闭上眼睛,眉间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上一回喝醉酒,也是一醒来就躺在这里。”他轻声说,“……做梦似的。”
洛十一想了想,决定说:“昨日酉时,殿下与江少侠一道,在长乐坊吃了年夜饭。子夜过后,你们去看了烟花,还看了傩舞。”
“殿下你……”他顿了下,“十分高兴。”
“是么。”谢无恙仍闭着眼睛,闻言笑了下,“她高兴吗?”
“十分高兴。”洛十一点头。
“那就好。”谢无恙轻声道,“回东宫吧。”
洛十一跳下马车,翻身上了外面的车座,执起缰绳,忽而又听见车里的人低低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洛十一的动作一滞。
“所有人一起瞒着我似的。”车里的人喃喃自语。
“殿下,”洛十一低声对他说,“你别乱想了。”
“好。”他困倦地倚靠在车厢壁上,“我再睡一下。到了叫我。”
车轱辘缓缓碾过积雪的道路,沿着夹城复道绕进禁苑密林间,最后停在东宫荷花池畔。池上结着一层薄冰,堆起了一层细雪,鸟雀轻盈地擦过雪地,落下一串小巧的足印。
谢无恙换了绛纱袍,在外裹了白狐裘,捧着一个银叶小手炉,独自在雪中慢行。
行至殿前,他微一怔。
扑簌细雪间,烛光缀满屋檐。一身绯色宫裙的少女提一盏雪灯,立在漆金的雕花木门边。煌煌灯火涌来,衬着她的美明艳又婉约,烛照般明亮,似一抹自云上而来的晨曦。
“你回来了?”她问。
“我……”他迟疑着,想寻个晚归的借口。
“又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她即刻接道,“顾詹事是这么说的。”
“嗯。”他点头,补了句,“路上不小心睡着了。”
说完,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试探她的神情。她面不改色地嗯了声,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领着他往殿里走。
他低垂眼眸,注意到她的发髻间簪了一朵绢花。那不是宫里的样式,绯红色的,摇摇曳曳,像灵动的蝶。
“夫人。”他的声音闷闷的,“你发上有朵簪花。”
“哦。”她头也不回,“有人送的。”
“谁送的?”他小声追问。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锲而不舍。
“最好的朋友。”
他怔了下,歪了歪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
接着他无声地勾动了唇角,藏住一抹极淡的笑意。
“嗯。”
然后他稍作休整,卸了外袍,躺倒在床上,盖上被子睡了。
“很漂亮。”过了一会儿,被子底下传来一个困倦的声音,“那个人一定很有眼光。”
身边的少女撇过脸,“还好。”
等到他睡熟了,她扑哧笑了一下,悄声对他说:“才不夸你。”
谢无恙迷迷糊糊睡到日上三竿,闻到淡淡的面香味。他睁开眼,身边的少女坐在案前批阅文簿,案上搁了一碗清汤面。
“夫人。”他喊她。
“醒了?”她转身,扶他坐起来,“吃面。”
“吃面?”他茫然。
“长寿面。”她托着腮看他,“今日是你的生辰。宫里一下子收了好多礼,我都快清点不过来了。你过生辰怎么不跟我说?”
“啊。”他的声音朦胧,“我不大想过。”
顿了下,“每年这个日子都很忙。好不容易装病不用去朝会。我只想睡一觉,囫囵过去了。”
他低垂眼眸,“祝我生辰的人,许多都盼着我死。”
“更多是真心愿你好。”她认真反驳,“你吃碗面吧。”
她端起面碗,夹了一筷子,喂到他口中,“祝你长命百岁。”
他笑一下,“多谢夫人。”
接着他尝了一口,神色微变了一下,很克制地抬眸,“夫人,你自己做的?”
“怎么了?”她盯着他。
“没事。”他温顺地说,“很好吃的。你要不要自己尝一口?”
他的目光诚恳,她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下一刻呛着了。
“谢无恙!”她瞪着他,“不好吃你不能直接说吗?”
“很好吃的。”他轻笑着,“咸甜口,挺特别。”
有种魂魄出窍的特别。
“那你全部吃完!”她忿忿地把面碗塞进他手里。
他温和地接过,慢慢吃完了。她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他抬起头笑了笑,“夫人做的,恰好是我喜欢的口味。”
她闷不做声地收了碗,塞了一块糖到他的口中。他轻轻含住,安静地低着头,半垂着眼睑,似是在思索什么。
“夫人。”
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她,试探着,斟酌语气。
“……你是不是在瞒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满:(小猫咪警觉)…!
第83章 悄悄
◎劳烦夫人。◎
她收拾面碗的动作一刹。
“嗯?”她低着头问, 尾音微颤。
“我最近觉得有点奇怪。”他歪着脑袋,“自从那一日我受伤落水,醒来以后你就对我特别好。”
顿了下,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她埋头继续收拾。
他想了想, “你愿意给我喂药, 允许我和你一起睡觉,每日都给我塞糖,你居然还主动让我抱你……”
“我不是说过吗?”她仍旧低着头,“那次你伤得好重, 至今也没完全好, 我看你是病人, 就对你好一点嘛。”
“可是,”他思忖着,“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少女陡然给他来了一记手刀, 啪地一下打晕了他。
他的脑袋一歪, 倒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他, 低着头, 把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垂眸凝望他睡熟的面庞,很轻地笑了一下。
“闭嘴啦, 睡一下。”她低低哼道, “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俯身对他下令,“谢康,你醒来以后最好忘记方才的对话。”
午后的阳光落来, 缀在他长而微卷的睫上。她用下巴轻蹭了他的脸颊, 附耳对他悄声说:“你还没准备好让我知道你的秘密。”
“……等哪一天你自己想说了, 我要你亲自告诉我。”
谢无恙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少女托着腮看他,无聊地把玩着一缕他的头发。
一见他睁开眼睛,她立即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唔。”他困倦地想了想,“……我想问你什么来着?”
又是一记手刀,十分温柔地打晕了他。
他第三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一抹霞光晃晃悠悠飘进殿里,在身边少女的发丝上落满了星闪的碎金。她的肌肤雪白,衬着微金的光芒,莹然如玉。
他迷迷糊糊望向她,声音里满是朦胧睡意,“夫人,几时了?”
“将过哺时。”她的目光里有小猫一样的警觉,“你可还记得你睡着前干了什么?”
他倦倦的,“吃了碗面?夫人,你的手艺真的很特别。”
她低哼一声,伸手拉他,“到晚膳的时辰了。你这一日真是吃吃睡睡的。”
“真好。”他轻轻笑着,任她拉自己起来。
两个人坐在食案前用过晚膳,谢无恙思忖片刻,对姜葵说:“我们今晚去见我母妃吧。”
“不装病了?”她问。
这些日子里,谢无恙天天装昏迷不醒。一轮又一轮的人都来探望过他,他装成一副昏睡的模样,连御医也瞧不出破绽,只道他是重伤未愈、醒不过来。
“装。”他笑了一下,“换个法子装。”
半晌后,两人齐齐凝视着顾詹事推来的一把木轮椅。
“你要干什么?”姜葵小声问。
谢无恙抵着下颌,思索一阵,抱了一卷毛毯铺在木轮椅上,动作干脆地坐了上去,然后往自己的膝间又压了一条绒毯,捧着银叶小暖炉,抬起头望向身边的少女。
“劳烦,”他温和地微笑,“夫人推我。”
淡淡的烛光笼在他的周身,使得他的气度华贵而端静。他低咳几声,理了理膝间的绒毯,捧住掌心的暖炉,动作自然又儒雅,正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贵公子模样。
“你装起病来还真是十分在行。”她轻哼一声。
“嗯。”他低低笑道,“深谙此道。”
当夜,东宫传出消息,皇太子受伤落水、昏睡多日后,终于渐渐醒转。
姜葵推着谢无恙先去太极宫面见天子,而后又一一见过赶来拜访的官员与友人,
谢无恙坐在木轮椅上,始终温文尔雅,时而微笑颔首,时而稍稍倾身,时而回头与自己的夫人低声交谈。前来刺探的谈话者探不出他这“重伤”的虚实,敬他爱他的官员则为他遇刺一事深感愤慨。
岐王谢玦携着岐王妃裴玥也来了,两对夫妻心照不宣地表现出一派和睦。谢玦一面对自己的皇弟嘘寒问暖,一面暗自揣测着他的情况。这些日子里,他承受的压力不小,时刻关注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一应事毕,夜色已浓。姜葵扶着谢无恙上了马车,面对面坐在车厢里。车轱辘带着他们前往德妃的承安殿,一路上雪落纷纷,树影斑驳。
谢无恙轻轻打着呵欠,有些疲倦地倚在车厢壁上,侧过脸望向窗外的雪景。姜葵看了他一会儿,察觉到他神色有些恹恹,大约是因一夜的应酬而略乏了。
“你是第一次坐轮椅吧?”她小声问道,“很不熟练的样子。”
“第一次。”他小声回答,“以往装病没试过这个道具。”
他低笑了一下,“不过我还蛮喜欢的。连路都不用走,夫人推着我。”
“你真懒。”她评价道。
他笑了笑,闭起眼睛,随意地往后一靠,“辛苦夫人了。”
她悄悄观察着他。他放松下来,卸去伪装,支起手肘倚坐在窗边。
风吹星落如雨,落满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上有一种散漫又慵懒的气质,衬着那张骨相清绝的脸,仿佛一位流连烟火的谪仙。
被贬谪的原因是醉酒误事的那种。她想着,笑了下。
少女一声浅笑,清亮动听,脆生生的好似玉质的铃响。
“嗯?”他听见,“你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民间都说天家诸子都是小神仙来的?”她解释道,“我觉得你好像那种沾酒就醉的笨蛋小仙,一不小心掉到了凡间来。”
“我才不会沾酒就醉。”他懒得抬眼,信口胡诌,“我酒量很好的,你又没见过。”
他想了想,“而且,如果我真是掉下来的,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他轻轻笑着,“真的很喜欢这个人世间啊。”
他懒洋洋的,因为很累了,没有刻意装成那个端庄持节的皇太子。她歪着头看他,罕见地在他身上看见他这副模样,随性又洒脱,疏狂且放旷。
“即便有很多人想杀你么?”她忽地低落。
没说出口的话是:即便知道从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活不过弱冠之年么。
“也有很多人想救我啊。”他淡淡笑了下,“例如夫人你。”
“你和如珩,到底想做什么?”她轻声问。
只剩下一年时间,也要拼命去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很简单也很复杂。”他望向窗外,“简单来说,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夺回北司兵权,重归南衙执掌。”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
他一字一顿,“兵,不是天子之兵,而是天下之兵。法,不是天子之法,而是天下之法。”
“这是我所信的。”他支起下颌,“我的时间太短了,看不到海清河晏,看不到天下清明,只想在走之前,尽绵薄之力,做一点什么。”
顿了下,他轻声说:“我的梦想……是太平盛世。”
接着他笑起来,“听着很笨蛋的一个梦想吧?”
“才没有。”她摇摇头。
而后,她静望他,认真道:“我也是。”
“不愧是我的夫人。”他轻轻笑着,“两个笨蛋走到一起。”
她哼了声,接着问:“所以你和如珩要做的是?”
“嗯,夫人,你知道,”他解释道,“朝堂之上看似波诡云谲,手段不过唯二而已。其一是‘言’,无非上奏、议事、面圣、说动君心。至于其二么……”
他停了一下。
“‘杀’。”
她心里微微一惊,“所以你们是要……”
“嗯。”他点头,“筹划已久,年尾动手。”
“原本还要更多时间。”他低声道,“但是我没有了。”
这是极隐蔽的谋划,他丝毫不瞒她。她下意识地拉了窗帘,他望着她,笑了笑,“别担心,我一直在注意着。这条路上无人。赶车的亦是心腹之人。”
“你们胆子真大。”她低低地说。
“朝堂上的事就是这样。”他轻声说,“简单又残忍。”
他抬眸,认真道:“夫人,我同你说此事,也是请你助我。”
“我知道。”她颔首,“定全力相助。”
“约定。”她说。
帘外雪落簌簌,帘内烛光摇摇。她倾身朝他抬起一只手,他轻轻在她的掌心一击。击掌声啪地一响,两人的眸光微动。
“多谢。”他低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好像我的小神仙。”
“什么?”她怔了下。
“你好像是上天派来的小神仙。”
他轻轻笑道,“我此生得遇你,如有神明眷顾。”
“康,”他换了自称,“不胜荣幸。”
这一刹那,天地皆白,雪落无声。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有如山的重量,又如水一般流过,稍纵即逝,转瞬即逝。
他敛了眸光,淡淡笑着。那个笑容复又沉落,只是无言的静谧。
“谢康。”她喊他的名字。
“夫人,”他笑着摇头,“别放在心上……我大约是太累了,胡言乱语罢了。”
他轻轻闭了闭眼,掌根抵了下眉心,掀开窗帘往外扫了一眼,“到了。最后这段路步行过去吧……夜深了,母妃不喜车马吵闹。”
姜葵扶着谢无恙下了马车。他仍坐着木轮椅,略有些困乏,微微低垂着头,眼睑倦倦半阖。几粒雪籽缀在他的睫上,隐隐闪着一点淡光。
德妃的承安殿里一片寂静,长长廊道上燃着供奉神佛的香火。
两人在一名宫人的引导下步入偏殿,一位年长端庄的妃子面对一尊佛祖玉像,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手执一串念珠,正闭目拜佛祝祷。
听见声音,她回过头,望见坐在木轮椅上的谢无恙,淡淡笑了笑,“无恙,你这孩子,又装的什么病?”
“母妃。”谢无恙携姜葵起身行礼。
他干脆利落地弃了木轮椅,走去扶起跪在佛前的母妃,搀着她坐在一旁的软榻上。
“这是姜氏幺娘吧?”德妃望了望姜葵,示意她过来,“从前见过几次,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挽住姜葵的手,“我身体不好,日日礼佛,不在宫里走动,与你见得少了。无恙这孩子,怕打扰我,也不敢带你来。”
“是我的错。”谢无恙笑了一声。
德妃剜了他一眼,接着问姜葵,“可有小字?”
“小字小满。”姜葵恭敬答道。
“是了,我记得。”德妃忆起了什么,“阿莲的女儿。”
“母妃也同我母亲相熟么?”姜葵好奇道。
“你母亲当年是少将军,谁人不识得她?”德妃笑道,“那时候京城里的世家女,个个都仰慕她纵马沙场的身姿。”
她望向姜葵,“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许多人这么说。”姜葵笑起来。
“都坐下吧,别站着讲话。”德妃拍了拍身边的软榻,扫了谢无恙一眼,“夜已深了,你还站得住?”
谢无恙无奈地笑道:“母妃,我身体也没那么差。”
“我日日在佛前祈祷你平安,许是多少有些用了。”德妃笑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遣人送到东宫的玉如意收到了?”
“收到了,”谢无恙颔首,“多谢母妃。”
两个小辈一左一右坐在德妃的身边。德妃拉着两人的手,把两只手放在一处,闭了一下眼睛,终于低声道:“无恙,这是你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吧?”
“嗯。”谢无恙垂下眼眸,无声笑了下,“还好。至少过得很开心。”
“你来找我,是有所求吧?”德妃注视着手上的念珠。
谢无恙点头,“求母妃助我。”
“专挑这个日子来。”德妃叹息,“你这个孩子,为了惹我心软吧?”
“是。”谢无恙起身,对她长拜,“只求母妃在父皇耳边说几句话。”
他低低地说:“我母亲当年……是被贤妃下的毒。”
德妃叹息一声,“我猜到是她。……那时候,许多人以为是我。”
“孩子,你恨么?”她低声问。
谢无恙摇摇头,“早都不恨了。只是知道一个结果,尘埃落定罢了。”
“我亦是。”德妃轻叹,“早都看破了、想开了。”
“母妃。”谢无恙再拜,“我是将死之人……只有一点心愿,想求母妃助我。”
德妃看着他,“你要同你皇兄作对么。”
“我并不想。”他轻声道,“可皇兄与北司已是一党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德妃摇着头,笑了笑,“但你今日既来求我,我毕竟是你的母妃,只好应允了你。”
“多谢母妃。”谢无恙又一次长拜,被德妃缓缓扶起。
“早早回去,快快歇息。”德妃叹了口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强撑。”
“你先出去。”她又道,“我有话同你夫人说。”
谢无恙谢过她,顺手推了那个木轮椅出去,留下姜葵与德妃坐在半昏暗的宫室里。
烛光落在神龛里的玉佛像上,照得那尊小佛眉眼沉静。一缕淡淡的沉香味漫在殿内,伴随着低低的香火气息,温温沉沉。
“小满,”德妃挽着姜葵的手,“无恙那个孩子的情况,你心里都清楚吧?”
“我清楚。”姜葵微微颔首,“……他不知道我了解得那么清楚。”
“那么你了解他的寒疾其实是剑伤所致?”德妃问她。
“我了解。”她低声答,“我在尽力为他疗伤。……我想留住他。”
“我知道。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德妃低叹一声,“无恙是我抚养大的。他知道如何待人好,抓得住旁人的情绪,唯独不大懂得女子的情谊。他对你的事,很迟钝吧?”
“嗯。”姜葵笑了一下,“笨蛋一样。”
“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德妃轻轻拉着她的手,“他竭尽全力对你好,自以为你看不出来。他怕你知道他的事,是怕你为他难过。”
姜葵点头,“我知道他这样想的。”
“有一桩事,本不该由我来说。”德妃低声道,“但是倘若我不说,他大抵是下定决心不让你知道了。”
她顿了下,“你可知道他身上的旧伤是生来即有?”
姜葵颔首。
德妃摩挲着手上的念珠,“那孩子的母亲……”
“是自戕。”
作者有话说:
小谢:(问小满)我掉马了?
小满:(小猫咪警觉)…!
小谢:(思考)我觉得…
小谢:(被打晕)…?
小满:(黑着脸)(手动删除聊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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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读通鉴论·武宗六》:“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
第84章 喜欢
◎我好喜欢你。◎
“怎会……”
“更为具体的事, 其实我并不清楚。”德妃低声道,“种种爱恨是非,太过纠缠不清。十数年过去, 往事已成前尘。梦幻泡影, 追究无益。”
“以自己所修的剑法自戕……”身边的少女咬紧了唇, “需要绝大的决心。”
“他母亲……并不希望他出生。”德妃轻叹,“因此她不惜对自己下此重手,只求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她垂眸,“对无恙来说, 生辰那一日, 几乎是个生死之间的日子。”
“难怪。”姜葵轻声说, “除夕的时候,他那样难过。”
那一夜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独自倚坐在窗边饮酒,一身单薄的素白麻衫, 霜寒般清寂, 仿佛为自己披了一件寿衣。
德妃静静捻着手中念珠, “听闻, 当年圣上为了救下这个孩子,不惜求遍天下名医,最终也只得了一个活不过弱冠的结局。”
姜葵低着头, “我以为他父皇并不宠爱他。”
顿了下, 她闷声道,“压在他身上的事,多得都快把他压垮了。”
德妃笑了笑, “圣上是天子。天子之爱, 是对天下万民。能有一点常人的父爱, 已是很难得了。他们既是天家父子,注定无法拥有平常的父子之情。”
“况且,”她低语,“圣上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怕是很复杂吧?”
德妃摇摇头,继续道:“我是他的母妃,同你说这些,存了许多私心。我希望你了解他的这些事,多多关照他一些。他这个孩子,心里很多事,但是从来不说。”
“他曾希望过自己从未出生吧?”她叹道,“被母亲所抛弃的孩子,被迫降生到这个世上。”
“他跟我说,”身边的少女低低答话,“他很喜欢……这个人世间。”
她想了想,笑了声,“他不做皇太子的时候,有好多乱七八糟的爱好,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气。母妃知道这些事吗?”
德妃怔了下,也笑起来,“我倒是不知道。立储不久后,他就搬去东宫了。原来他装病的时候,都是跑出宫去了。”
“大约十年前……”她回忆着,“我是隐约听他说,他拜了一个什么师父。后来他的身体好转不少,性子也更爱笑一些。”
姜葵想了想,“我们是江湖上的好友。我同他是八年前认识的。那一日师父领着我,隔着一扇屏风认识了他。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拜的是同一位师父。”
“原来你们早已相识。”德妃笑道,“怪不得他同我说,他的妻是他自己选的,他很喜欢。”
身边的少女低了低头,小声说道:“好多人同我说过,他常与人说他喜欢我。我那时候还不相信。……大婚时我问过他,他不肯承认。”
她扬起脸,“待有朝一日他准备好了,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德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孩子,辛苦你了。他是个笨的,你要多包容。”
她复又叹息,“不过如此说来,他不愿同你讲,是怕你承担太多吧?他身边的切近之人,时刻都在承担那份重量……”
……死亡的重量。
时刻悬临着的,日渐迫近着的,所爱之人的死亡。
德妃又摩挲起那串念珠,“这么多年,他自己早已释怀了,他身边的人却很难释怀。”
她闭了闭眼睛,“目睹所爱之人死亡,远比亲身面临死亡还要痛。”
“我不怕痛。”身边的少女坚定地说,“他也不会死的。”
德妃笑着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为何喜欢你了。”
她起身,拢了拢衣袍,“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一到夜里,他的状况便不大好。外头还在下雪,我怕他受不住。”
顿了下,她叮嘱,“他装病的时候,状况反倒还好。他真是状况不好时,反而会强撑着表现得无事。这个时候你要千万注意。”
姜葵起身行礼,“我明白。……多谢母妃,同我说这些。”
两人道过别,姜葵从殿里出来,远远望见谢无恙在树下等她。
风摇了一树落雪,簌簌落满他的肩头。他坐在木轮椅上,眼睫低垂着,头稍稍偏向一侧,手上搁着一个熄灭的暖炉,膝间的绒毛毯子搭下来,一半落进积雪里。
她慌了下神,跑过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怀里,缓缓醒过来,轻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间的雪粒,抬眸看见她的脸,明净如水。
“夫人?”他的声音含糊。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气恼,“你怎么总是这样?”
“抱歉……”他轻声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留神就睡着了。”
“我们回去睡。”她说,推起木轮椅。
雪正在下,纷纷不停。她打开一把很大的伞,撑在两人的头顶。雪花无声地落满那伞,滑动到伞边,又滚落下来。
“夫人,”谢无恙说,“我好困。”
他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的,往一侧歪倒下去。
“你靠着我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伞的那只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梦半醒间,寻到一个柔软的倚靠,把脸轻贴在她的手上。他闭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欢你……”
闻言,她怔了怔,低下头,他已经睡熟了。他的脸贴在她的手上,含着点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适、十分高兴。
她轻轻哼了声,小声对他说:“你耍赖,不算数。”
“这句话,”顿了下,“要在你醒着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
然后她俯身,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我也好喜欢你。”
“不过你没听见。”她笑起来,“我也耍赖了。”
纷纷的雪覆盖漫长的路,远处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屋顶上簌簌雪动,下方人们沉睡,雪落的声音绵绵不绝-
十五日后,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恰逢宫里遇雪开筵,一整日都盛大热闹。
皇太子一身衮冕,携太子妃出宫,在大慈恩寺行香礼佛,而后又随天子车辇前往安福门外燃灯。五万盏灯高二十丈,少女妇施香粉、曳珠翠、衣罗绮,在灯轮下踏歌三日。
燃灯礼毕,天子车辇经过绵延十数里的灯烛,前往含元殿大宴群臣。皇太子坐在天子次座,与文武百官一一祝酒,温文有礼,言辞雅致。
待到开宴,丝竹声起,端庄持节的皇太子悄声对身旁的太子妃说:“我好紧张。”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那个毒酒。”姜葵悄声回答,“我才比较紧张。你只是昏睡一场而已,我要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
“我每日都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谢无恙笑了一声,“你背好词了吗?”
词是在温亲王府写好的,经过书房里几人多番商议,又删删改改了许多次。待到谢无恙饮下毒酒昏睡以后,姜葵将按照约定好的方式,引导群臣揭发岐王一党谋害储君之事。
“背好了。”姜葵小声对他说,“但是我怕一紧张就说错话。”
“别怕。”他想了想,“把手给我。”
她愣了下,伸出一只手,在案几底下递到他的面前。他侧过身,低下头,一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背,另一手抬起来,以指腹在她的掌心虚虚写字。
他的手指冰凉,但动作温柔。她看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感到有点痒乎乎的,于是微微蜷了一下指节。
“你在干什么?”她问。
“在手心写几个字,就不会紧张了。”他专注地写着,“我以前都是这样。”
她忍不住笑了,“你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法子啊?”
“你看。”他笑道,“你不紧张了。”
她轻哼一声,他看了她一会儿,又说:“我喝了那个酒以后,样子会有点吓人……你别怕。”
“倘若你实在怕的话,”他迟疑着,“或许可以拉住我的手?”
“嗯。我会的。”她小声应道,又问,“喝了那个酒……不止是昏睡吗?”
“会有点难受。”他随口解释了一句,继续郑重叮嘱道,“解药不要急着喂给我。要骗过那么多人,必须得是真的毒发。”
顿了下,“你等到回宫之后,再给我喂解药。”
“沈药师说过要立即喂给你。”她反驳,“那毕竟是毒药。”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听……”他的话语急刹了下,飞快转回来,“我不认识此人。但想来他是江湖游医,并不曾真正医过毒发的人。”
他严肃道:“我可是亲自喝过一回的。我有分寸。”
她还想说什么,他拉了拉她的手,“这是大事,容不得一点失误。”
“好。”她应道。
“那我喝了。”他低声说,“请夫人递给我吧。”
身边的少女端起案几上的鎏金小樽,倾身递到他的手中。他微微颔首,轻轻握住,垂眸凝视着杯中一泓清酒。
酒杯里漾着微光,倒映着他的面庞。他的眸光忽地渺远,恍然如陷入一场旧事。
“多年前,”他轻声说,“就是因为这杯酒,死了好多人啊。”
少顷,他举起酒杯,仰头饮尽,姿态从容。
片刻后,他忽然全身颤抖,无法抑制地低咳起来,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他喘息着,手掌用力按在胸口,压住心脏的阵阵强烈抽痛。
“谢无恙……”她压低声音。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色。
“别怕。”他闭上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稍微有点难受……过一阵就好了。”
随即,他缓缓松开手中酒樽。
“当”的一声,酒樽坠地。
青铜与金砖撞出响亮的音节,惊得无数人同时回首。
下一瞬,案几前的皇太子失去意识,断了线般往下跌落。
身边的少女慌忙去接他。他跌进她的怀里,面容苍白,双目紧阖,唇上渐渐失去血色,呼吸里含着些微的喘息。他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
月光如水一样落来,落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层莹白的辉。他在她的怀里静静沉睡,身上的气息淡去,仿佛一捧近乎消散的雪。
她有一瞬间的慌神,匆忙拉住他的手。他在昏昏沉沉之中,近乎本能地动了指尖,轻抵在她的掌心。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那场秋日宴,丝簧之声嘈嘈切切,案几前的年轻公子失手打翻了酒樽,席间的人影乱作一团。
但这一次,她接住了他。
她只慌乱了一刹那,而后如沉水般镇定。她轻轻扶住他,令他安静地平躺,俯身在他的耳侧低语:“你安心睡一觉,剩下的交予我。”
慌乱的人影里,她匆匆步入殿中,一身绯衣广袖、衣袂纷飞。
“父皇。”
少女在满座衣冠之中,长身而拜,声如金石,又如击玉。
“……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作者有话说:
小谢:(很小声)我好喜欢你。
小满:(不满意)要大声说才算数。
第85章 你摸
◎伸出手。◎
博山炉暖, 沉水香淡。
一缕冬日阳光自窗外洒落,微尘在光柱间起舞。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看见一袭赭黄色龙袍, 绣金的夔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寝殿里熏着袅袅的沉香, 一抹香烟淡淡徘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淡烟之中, 静静垂首凝望着他。
“父皇……”他低咳着,支撑着半边身体,竭力从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礼。”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头,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医来看过, 说你连番受损, 须得静养。”
“多谢父皇。”谢无恙低声道,咳着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来状况很差,面庞苍白如纸,神色极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错, 贬为剑南刺史, 即刻启程赴任。”敬文帝缓缓道, “……从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谢无恙低低开口。
“不必多言。这是为人皇的决定。”敬文帝低声道,“……也是为人父的决定。”
谢无恙闭上眼睛,良久后轻声说:“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为转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着上方一副字画, “你皇兄,其名为玦,美玉有缺, 故赐字为无双, 愿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负了这个名字里的期待。”
“儿臣遵旨。”谢无恙低声答。
敬文帝不再说话, 替谢无恙拢了拢被角,拍了下他的肩,负手转身出殿门。
“恭送父皇。”谢无恙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立在殿门下,仰望着冬日的天穹。
“你很像你母亲。”他低低地说,“我看到你……总是想起她。”
“……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
谢无恙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父亲。他已经离开了,一角赭黄衣袍消失在门口-
暮冬时分,灞上雪寒。
岐王谢玦携岐王妃裴玥出长安,往蜀中,赴任剑南刺史。
车马辚辚,队列在雪中默默行进。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各自无言,凝视着窗外雪景。
灞水两岸,冷日微烟,枯柳依水,飘雪如盐,一派岑寂的冬日景象。
忽有马蹄声响起,皇太子金辂由远及近而来,携着珠玉相击的泠泠之音。
谢玦冷笑一声,止住了队列,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风吹一树雪落,恍若白梨纷纷。树下一人绯衣玉带,外披狐裘,静坐在木轮椅上,手捧一个暖炉,轻搭在膝间绒毯上,抬眸望着他走近。
“皇兄。”他稍稍倾身行礼,绒毯上积雪簌簌而落。
“谢无恙。”谢玦冷冷看着他,“你此时来见我落魄模样,是为标榜贤德大度,还是为趁机落井下石?”
“我只想送一送你。”谢无恙轻声说,“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他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悲意。
谢玦蓦然一惊,想到了什么,“那个传言……是真的?”
“是。”谢无恙淡淡笑了笑,“皇兄,我寿不过二十,你何必杀我?”
他低眸,“储君之位,原本就是你的。”
“无恙……你从未跟我说……”谢玦低低道。
“我说过,你不信。”谢无恙轻轻摇头,“你比我更像父皇许多,父皇也最寄希望于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你不肯信。”
“我什么都做得比你好……”谢玦低笑一声,“可是父皇看不见。”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人们都说你将会是明君……他们爱戴你。”
谢无恙注视着手中的暖炉,“没有人能做到明君,只是竭尽全力罢了。那些为君之道,你比我更懂得。”
“你始终是那个干净明亮的,一尘不染的皇太子。”谢玦轻声道,“而我是那个不受宠的,你的皇兄。”
“父皇当年不也是这样的么?”谢无恙低声道,“……等我不在了,他本将立你为储。可你做了他平生所恨之事。他让我对你说,你辜负了自己的名字。”
“我本以为这名字是个讽刺。”谢玦轻笑一声。
谢无恙也笑了下,“我本以为我的名字也是。”
“皇兄,”他抬起头,“路长道远,山水万重,望珍重。”
他微微仰首,伸手折了一枝落满霜雪的枯柳,递到谢玦的手中。
谢玦轻扶了他一下,替他理了理膝间的绒毯,把那枝枯柳攥在掌心,低头久久不语。
“无恙……”谢玦低声说,“这是最后一面了么?”
“是。”谢无恙颔首,笑了笑,“或许在葬礼上,皇兄还能见到棺椁里的我。”
谢玦低眸看他,“其实我没那么想你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
积雪的树下,这对兄弟彼此道别,从此天各一方。
车马辚辚之音再度响起,静止在灞桥上的队列继续前行。
树下的人静静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无声地闭上眼睛。树后的少女走出来,站在他身后,为他拢了拢落满雪的衣襟。
“我以为你恨过他。”她低声说,“他毕竟想过杀你。”
他笑了笑,“我是将死之人,没有余力去恨了。”
“你别总说这话,我听着难过。”
她推起他的木轮椅,往马车的方向走,“我们讲一点高兴的事吧?”
她想了想,“上元灯节,燃灯三日,今夜是最后一场灯会,我们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上元节,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他低垂眸,静了下,“……不会有明年了。”
“会有的。”她固执地反驳。
“好吧。”他的语气无奈似的,“会有的。”
他回首看她,“夫人,上元灯会,你有什么想玩的?”
“唔,”她歪头思忖着,“我想看燃灯、角牴、杂耍,想放水灯,还想要蜀红锦!”
他望着她,她这样讲话的时候,一绺发丝在脑袋顶上跳来跳去,招招摇摇的。他很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发间,她的话语啪一下顿住了。
“啊。”他收回手,“抱歉。”
他试着解释,“……你头发上落了雪。”
“没关系。”她闷闷道,“你摸吧。”
他愣了下,看向她。她低着头,从脸颊一直红到锁骨,衣领底下埋着微微发烧的一截雪白脖颈。
“你……”
他迟疑着,指出来,“发烧一样,是不舒服么?”
“我觉得,”她小声说,“挺舒服。”
她匆忙补了句,“反正大家都可以摸我的头发,你是我的夫君,当然也可以。”
“那我摸了?”他小声问。
“你摸。”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小猫似的眯了眼睛。
他侧过脸,看着她。
少女的睫羽纤长微卷,簇起来的时候缀着点碎光。她的脸颊贴得他很近,带着好闻的淡淡香气,不经意撩到他的鼻尖。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乌浓,绸缎般柔软,如同一泓泠泠清泉,落在他的心里叮咚作响。
暮光收尽,雪开始下。他坐在木轮椅上,靠着她无声睡着了,她悄悄伸出双手,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面庞上,聆听交织在一处的呼吸声。
“会有的。”她对他说。
会有明年的。
以及此后的好多年-
宫城北边的废弃偏殿里,内侍监余照恩抱袖立在屏风前。
屏风后的黑檀木长桌上,黑发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坐着,随意抛着一枚铜钱,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最近卦象真有意思。”他低着头看卦象,“似乎是我理解错了。本来要借岐王之手刺杀太子,如今变成了借太子之手推倒岐王。”
“不过没所谓了,反正都一样。”他笑起来,“无非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岐王党一倒,不少人会转而支持太子,不过也会有相当的人选择观望。”余公公低沉道,“殿下,你要把握住这个时机,拉拢有用之人。”
“我明白。”三皇子谢宽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扮猪扮了这么多年,真是无聊得要疯了。”
“按照我们的约定,北司全力相助殿下,殿下也当回以报答。”余公公缓声道,“眼下有一急事,正须殿下出手。”
“何事?”谢宽抬头看他。
“老臣有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如今在淮州担任刺史。”余公公缓缓回答,“他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货物,需要走漕运从长安到淮州。”
“明白。”谢宽拍了拍手,“我即刻准备,抓紧打通朝上的关节,并遣江湖人手一路相护。”
他把铜钱“啪”地拍在桌上,徐徐起身走出屏风,满怀期待地笑着。
“……我这个‘白头老翁’,倒是很好奇那位‘蒲柳老先生’是否又会出手。”-
风吹影动,烛光摇曳。
东宫西厢殿里,少女坐在一座铜镜前,卸去满头金簪步摇。
青丝流淌一地,衬得镜中人的肌肤雪白,绛唇明艳,细眉若黛墨一笔勾成,笔意流畅又婉约。佳人全然不施粉黛,颜色已如朝霞映雪。
从灞上归来时,已是月落九天。谢无恙睡醒以后,自称有事去见温亲王,留了她在西厢殿内,而后独自转出殿门了。
她捧起脸,对镜发呆,有些无聊。
一扇窗倏地打开,晚风拂动一缕青丝。
一个竹筒子“啪”一声落进来,骨碌碌滚到她的足边。
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拾起那个竹筒子,以指尖拨开软木小塞,取出一张皱皱的轻薄桑皮纸,就着烛光在案上铺展开来。
纸上的字迹近乎潦草难辨,“灯会见。”
背面一笔一画写道,“出去玩。”
漫不经心又郑重其事,是那个人的风格。
“你这家伙麻不麻烦。”她小声哼了声,又轻轻笑一下,“果真是笨蛋一样。”
她将墨染般的长发堆起在头顶,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为自己绾了一个松散的髻,在髻上簪了一枚红玉簪,衬出一张明艳姣好的脸,映着烛光仿佛醉酒般微红。
她换了一身绯色箭裙,系上一根雪白帛带,扎起纤细的腰肢,像是民间少女在灯节出游那样,打扮得随性又灵动,恍若一只轻灵的蝶。
然后她推开窗,轻快地翻出宫墙,踏着盈盈月色去见那个人。
城西安福门下,五万盏灯结成二十丈灯轮,簇成一株灿烂花树。灯上缀以锦绮,饰以金玉,微风一至,琅琅作响,锵然成韵。
十数里花光满路,灯火耀地,鼓乐喧天,丝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满怀的裙裾,乘着明亮的灯火,踩过月光潋滟的长路。
那个人站在花树下等她,灿烂的烛光漫卷,落满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颀长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灯火里转身。
第86章 灯会
◎去玩。◎
晚风吹得衣袂翩跹, 流水般的人潮涌动。
无数摇曳的烛光里,两人在灯火中对视。
旋即她踮起脚尖,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笑了一声, “江小满, 你打我干什么?”
“大晚上还跑出来玩, ”她低低哼道,“实在是极为过分。”
“今年最后一场灯会了,约你出来一起看看。”他解释道,“错过了就没有了。”
“你可以明年约我。”她认真道, “反正每年灯会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约你了。”他答得漫不经心, “不是说了我要去旅行吗?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来看一场雪么?”她低低地问。
“不看了。”他笑了下, “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他仰起头,望着远方华灯。烛火落进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缥缈不定。
“不说这个。”
他笑着摇头, “走吧江小满, 我带你去玩。”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纸糊脸谱, “啪”地往她的脸上一盖。
她捂住脑袋, 他轻轻笑着,转到她的身后,低头为她系上面具的两条带子。他的手指灵巧, 穿过她的发间, 轻快地打了一个结,顺手替她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江小满,你簪发的手法真糟糕。”他低笑一声, 给自己也戴上一个脸谱。
“祝子安, 对师姐说话最好注意点。”她有些不满, 忽地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劳烦,”他带着她停在一个投壶摊子前,弯身递了一小袋碎银给看摊的小童子,“来一打箭。”
“好咧!”捧着银子,小童立即笑逐颜开,蹦跳着抱来一大把投壶用的无头箭矢,躬身塞到姜葵的怀里。
祝子安对她比了个“请”的动作,“这里的规矩,投中一枚箭,换一盏灯。”
“你不投?”她转头问他。
“我看着你就好。”他懒洋洋的,“少侠定要百发百中,才不算亏了我的银子。”
片刻后,两个人换了足足十二盏灯,从愁眉苦脸的小童子面前走过。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抱了满怀的灯火,烛光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如醉,漂亮的眉眼弯弯,好似月亮一样。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伸手又拉了她往前走,“晚点再去放水灯。这会儿角牴戏已经没有了,但有个更有趣的杂耍,想看吗?”
“是什么?”她问,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灯盏。
“跟我走。”他笑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走进了西市鼓楼下的小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墙边搭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布戏台,成群的人挤在下面看杂耍,挤得人山人海。
耍杂技的是个浓眉大眼的胡人,在戏台上拉了一根粗麻绳,高声吆喝着展示猴戏。
绳上一只猴儿走得摇摇晃晃,底下三只猴儿呼呼生风耍着小木刀,还有一只很小的猴儿被一圈人围着,像模像样地拨木筹,表演猴子算术。
小猴儿每算对一个数,底下的人就大力地拍起掌,喝彩声像爆炸一样溢出去,酒坛子响得咣咣铛铛,几乎震得天花板掀开来。
祝子安领着姜葵推门进来,向熟悉的小厮打了声招呼,要了两个墙角的位子,又叫了一坛酒。两人把赢来的灯盏搁在桌边,各自摘了面具,面对面而坐。
他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江小满,第一次看猴戏吧?”
“第一次。”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往年灯会我都是跟着兄长溜出府,在安福门下看角牴。”
她想了想,好奇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猴戏啊?”
“因为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啊。”他随口答,“我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人多热闹,吵吵嚷嚷的。”
顿了下,他轻声说,“让我感觉……还活着。”
他没让对面的少女听清,即刻又笑了起来,摸出一枚碎银,轻轻掂了下,歪头望着她:“要试试么?”
“什么?”她一愣。
“你看。”他随意把碎银往半空中一抛。
“嗖”的一声!角落里蹿出来一只小小的猴儿,卖力地跳起来接住了那枚碎银,然后屁颠屁颠跑过来,恭敬地往桌上放了一颗荔枝,还十分礼貌地朝他鞠了个躬。
“蜀红锦!”对面的少女惊讶道,“这里的猴儿还会送荔枝啊。”
蜀红锦是荔枝的名字。这种荔枝因为红如蜀锦而得名。上元灯会时,有钱人家喜欢在阁楼上抛洒荔枝,任下面的人群去抢着玩。洒落的荔枝红彤彤的,算是新年的一点彩头。
“一枚碎银换一粒荔枝。”祝子安笑着,“贵是贵了点,卖的主要是猴戏。”
“不过,”他悄声道,怕猴儿听见似的,“有几个笨的,算不清数。倘若你抛得快些,它会晕头转向,多给你送几粒。”
他搁了一小袋碎银在桌上,转过脸对姜葵说:“你试试看?”
“嗯!”她毫不客气,接了那袋碎银,抛去给小猴儿。
有一回两只小猴儿慌慌张张,以十分滑稽的姿态撞到了一起,齐齐扑通跌在地上,晕乎乎又站起来,迷迷糊糊地鞠了个躬,逗得她扑哧一笑。
祝子安坐在她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灯火从上方落下来,流泻到她的发间,照得每一根发丝都温暖而明亮。
他的眸光动了动,又低下去。他低着头饮了一口酒,慢慢笑了笑。
“江小满,喜欢吗?”他问。
“喜欢。”她抛得累了,转过身来,有些好奇,“这些猴儿是哪里来的?”
“据说是西南森林里的猴子,搭着大车来到长安。”
他信口胡诌,“传闻这种猴子在当地更为聪慧,不仅能听懂人言,还能唱歌跳舞。”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
“真的。”他神情严肃。
随即他笑了一声,“当然是假的。江小满,你很好骗。”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她恼火道,“你这家伙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懒洋洋把双手搁在头顶上,低着头想了想,“也不一定是假的。等我以后到西南森林了,就去打探一下是否真有会跳舞的猴子。”
“你又骗人。”她忽地不高兴了。
“别不高兴。”他笑着摇头,剥了一粒荔枝递到她口中,“吃一粒?”
她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住了,低头吃荔枝,酸酸甜甜的。他托着下颌,看着她,微微笑着。
潮水般的喧嚣仿佛忽然变得很遥远,他的身边只有这个女孩,火光映着她的肌肤,美得如同羊脂玉,明亮又灿烂。
酒肆另一边,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赌博。
一拨人急切地喊:“大大大大——”
另一拨人更为急切地喊:“小小小小——”
骰盅骨碌碌响得震天,最后噼里啪啦甩出来几枚骰子,周围的人挤进去看,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坐庄的又赢了!”
“怎么总是赢?”
“这都是什么运气?”
坐庄的是一位小老头,眉飞色舞地收着赢来的银袋子,他身边跟着好几只小猴儿,探头探脑地在赌桌周围打转。
这边角落里的两个人有些好奇,朝赌桌的方向看了一阵。姜葵回过头,对祝子安说:“你也看出来了吧?”
祝子安点了下头,“嗯。”
“他出老千。”姜葵说。
好巧不巧,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她这句话响在落针可闻的人群中。
所有人同时沉默了一下,齐刷刷回头看过来。
祝子安叹了口气,“啪”地给姜葵盖上了面具。
“他们眼神不好,耳朵倒是很好使。”她小声说。
“你说谁出老千?”坐庄的小老头一推桌子站起来,朝这边大声嚷道。
这边的少女恼了,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用猴子出老千,骗人钱还不承认?”
周围的人看来看去,恍然大悟。原来小老头养的那几只猴子,恰能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看见骰盅里的情况,暗中用特定的方式传了讯息,故而小老头逢赌必赢。
“小女娃!”坐庄的小老头愤恨不已,气得胡须都在抖,“敢砸我的场子,捉住打一顿!”
“你试试看?”姜葵一拍桌站起来。
小老头刷刷点了身边一群打手,他们气势汹汹地抄起家伙,往墙角这桌围了过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这时,旁边一名大汉呼呼抡起一张桌子,在地面上“咚”地掼碎了,从碎木片里摸出几根桌腿。
他自己抄起一根,另一根毕恭毕敬递到姜葵手里,“女侠仗义执言,揭发他出老千,替我们这些赌输的挣回一口气,要打架一起打!”
周围的人跟着嚷起来:“坐庄的,说不过就打人?”
又有人高喊:“坐庄的,还我的钱来!”
两拨人对喊起来,闹得越来越大,终于从吵架变成了打架。一时间木桌子木凳子咣当响了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震得四面墙灰都在抖,酒水和瓷器飞溅了一地。
祝子安试着劝架,忽地也被塞了一根桌腿,身边的少女已经击倒了涌来的一片人。
他低笑一声,语气无奈似的,“堂堂皇太子,居然跟着你打架斗殴。”
然后他掂了下桌腿,站了起来。
江湖人士一言不合就斗殴,酒肆里的人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侧是飞来飞去的桌椅酒坛,那一侧的酒肆老板在柜台后飞快地拨算筹,来回的小厮向他报数,给每一张被破坏的桌椅记账,打完了架回头一一找人赔偿。
“苏老板!”有人朝他喊。
酒肆老板从噼啪的算珠声里抬起头,人群里的年轻公子抛起一个钱袋子,笑道:“劳烦替我挂个账!”
钱袋子“嗒”地落在柜台面上,酒肆老板伸出一只手捞住,再抬头时,年轻公子已经拎起身边的少女往外走去,还不忘带走搁在桌边的灯盏。
他们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一阵旋风似的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拉我走?”一面往外跑,姜葵一面不满地嚷道,“打架我从来不输!”
“小少侠行行好,”祝子安笑道,“再打下去真赔不起了。”
“不许叫我小少侠!”她斥道。
“少侠,这是我第二回跟着你被人追着跑。”他叹气,“快累死了。只求别再有第三回了。”
两个人一路行至不远处的河边,河上飘飘摇摇地停着几只小船,后方是一路赶来的追兵,呼啦啦如同一条长龙。
祝子安摸出最后一个钱袋子,十分不舍地扫了眼,恭敬递到船夫的手中,“船家,劳烦快些租只船给我,后头有人在追呢。”
“犯的什么事?”船夫警惕,“大事我可不掺和。”
祝子安笑了一声,“不妨事,船我买下了。”
船夫收了钱袋子,摇了一只小船给他,他接过撑船的竹竿,熟练地往岸上一抵,撑起小船往河中心去了。
姜葵击倒了最近几个追来的人,在岸边轻轻点足跃起,轻盈地落在了船上。
她一把摘下面具,回身望着在岸边跳脚的追兵,十分得意地哼了声,“还没有人能抓得住我。”
话音未落,她被人抓着转了个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便被塞了根竹竿,耳边是含笑的声音,“抓住了。你来撑船。”
她只好接住竹竿,晃悠悠地撑起小船。他坐下来仰靠在船边,微微地喘息着。
“你还好吗?”她低头看他。
“有点累。”他闭了眼睛,“缓一下。”
她把船撑到河心,搁下竹竿,坐在他身边。他侧过脸,望着她,笑了起来。
“江小满,高兴吗?”他问。
“高兴。”她用力点头。
“那就好。”他笑着说,“我喜欢你高兴。”
“那你呢?”她问。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她点点头。
他笑了一下,倚靠在船边,又闭上眼睛,“我稍微休息下……打架太累了。”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说:“你靠着我吧。”
他迟疑着,她补充道:“我是怕你掉到水里。”
“我才不会。”他反驳了一句,但还是轻轻靠着她,扯下兜帽半遮住脸,慢慢睡着了。
她侧过脸,望着他,“我也喜欢你高兴。”
小船顺流而下,渐入宽阔的江面。水上浮着数不尽的灯,一盏又一盏,流成星光点点的灿烂长河,映着遥远天边的银河。
祝子安在摇橹声里醒来,望见万千点灯火如星河,落在粼粼的江面上。
“醒了?”身边的少女问。
“我没睡着。”他严肃道,“只是休息一下。”
她哼了声,没反驳,递了一盏灯到他的手里,“一起放水灯吧。”
他双手捧起灯,轻轻送到江面上。一点浮动的灯火飘往远方,汇入漫卷无边的灯河里。
她看见他有些出神的模样,忽然歪头问道,“放灯的时候,你会许什么愿?”
他低着头,想了想,“不告诉你。”
“我许的愿也不告诉你。”她哼一声。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船上,在江上放了一盏又一盏灯。一轮月影破碎在水面上,忽闪忽闪的火光流淌在其间,粼粼的光影如梦似幻。
江风吹来,江风吹去,笙歌遥遥地响在灯火里。
小舟上的两道影子离得那么近,仿佛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祝子安又开始犯困,身边的少女看了他一会儿,闷不作声地探身过去,替他拢紧了身上的大氅。
“快点回去吧。”她低低地说,“该到时辰了。”
“好。”他打了个呵欠,“我回东角楼巷。”
身边的少女摇起船橹,晃悠悠朝着岸边而去。
祝子安支起下颌往远处看去,忽然微眯了一下眼睛。
更远处的岸边,停着一只又一只浅水木船,周围是一队看押货物的官兵。
担夫们在船边来来回回,搬运着成摞的货物。等货物上了木船,船夫便摇船向江心,把货物运上静候的大船。那是官府的漕船,沿江一路前往黄河。
祝子安转过脸,与姜葵对视了一下。
“船有问题。”他低声说。
第87章 私会
◎去见笨蛋谢康。◎
“你是觉得……”
“吃水不对。”他注视着远去的船只, “那些漕船常年运送粮食,分批从淮水经黄河抵达长安,卸空后再返回各地。”
他解释道, “据我所知, 返程的漕船时常会装载盐糖一类的货物, 载货不会很多,也不会很重……因此船只吃水绝不会很深。”
她想了想,“你认为那些漕船运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这倒是常事。毕竟地方官员时常从京师私带些东西回去,这种事虽然不太合规矩, 但也算不得什么大错,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让他们这样操作。”
他笑了下,“我有时候做生意也走这条线。”
“不过听说淮西一带局势不太稳定……我心里隐隐不安。”
他歪了歪头,“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要想办法追过去看看那些漕船么?”她问。
“倒也不必。我只是有点好奇。”祝子安抵着下颌,“回头差人查一下。”
他转过头, “江小满, 你明日写信到书坊, 就此事提醒我一下……我怕忘了。”
顿了下, “最近事情多,一忙就容易忘了。”
“好。”她点点头,“我会记得。”
他闭了眼睛, 倚在船边, 听着摇橹的声音。
小船在水光之间穿行而过,经过一池粼粼月色,终于来到了江岸边。
岸上静候着一辆青幔白马的车, 缀在车前的玉珂琅琅相击。赶车的黑衣少年跳下车座, 对船上的两人抱拳行礼, “先生。江少侠。”
小船渐渐靠岸了。洛十一扔了条绳索过去,姜葵抬手一把拉住,利落地系在船帮子上,引着小船上了浅滩。而后她转过身,轻轻拉起祝子安,领着他一起从船上下来。
他困得有点迷糊,任她拉着走到马车边,接着似是想了想,打着呵欠说:“江小满,我不送你了。……早点睡。”
旋即他转身进了马车,车帘一落,车厢里很快没了动静。
姜葵同洛十一对视了一眼。
洛十一赶起马车,沿着小道走了一段,随后停在路边。他飞快跃下车座,掀开帘子去看车里的人,“……殿下?”
车里的人疲倦地倚靠在车厢壁上,几乎没有力气答话。他听见声音,勉强抬起眼睑,低低地说了句:“径直去偏殿。到了也不用叫我……扔我到药池里就行。”
说完,他偏过脑袋,很快睡着了。
洛十一往他身上盖了一卷毛毯,又在他怀里塞了一个暖炉,而后转身走出马车,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低声道:“江少侠,他睡着了。”
小巷尽头走出一身绯衣的少女。她对洛十一颔首,而后撩帘进了马车。
车轱辘又响在微凉的月色里,轧过覆盖积雪的青砖路。
车厢里的少女扶起沉睡的人,轻轻附耳对他说:“笨蛋谢康,这副模样还要陪我玩。”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了他。在她的拥抱里,他的心跳缓慢地恢复平稳,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清晰。
片刻后,他低低咳了一声,唇上浮起几分血色。
她轻轻托起他的脑袋,让他靠进自己的怀里。她把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垂眼眸静望着他。
月华落在他的脸庞上,投落一泓温柔如水的光。他的眉眼含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你这么高兴啊?”她笑了一下,“好吧。原谅你偷跑出来玩了。”
“等明年……”她轻轻闭上眼睛,“我们还一起去投壶、泛舟、看杂耍、放水灯,好不好?”-
翌日晌午,一缕天光落进偏殿内。
谢无恙在袅袅的白雾中醒来,身边是坐在案前批阅文簿的少女。
他低咳了一声,试着动了下手指,但是没有力气。她转过身,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一个引枕上,旋即端来了一碗汤药,慢慢喂给他。
“昨夜……”两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顿了下。
“夫人请说。”他温和地说。
“你还记得什么?”她试探着问。
他竭力想了想,“不记得。”
“……入夜后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他试探着,“夫人,你昨夜有去看灯会吗?”
“去了。”她点头,“和朋友去的。”
“是上次提到的那位朋友吗?”他的用词很谨慎。
“不告诉你。”她低头笑了一下,继续喂药。等他把药喝完了,她又塞给他一颗糖丸,然后端了碗白粥喂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闷闷地喝粥。
她似是觉得他的模样很好玩,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他低垂着头,睫羽耷拉下去,神情透着几分恹恹。
“你这个人真是很容易不高兴。”她叹了口气,“好吧。是上次提到的那位朋友。我们一起去看了猴戏,放了水灯,还打了架。”
“还打了架?”他有些讶异。
“是啊。”她点点头,“那个人打架实在是非常差劲,一下子就累得不行了,还被人追着跑了几条街……”
“听起来……”他闭了闭眼睛,“十分丢人。”
“十分丢人。”她笑了起来,“但我很喜欢……他是我的好朋友嘛。”
她又思忖着,“不过打完架以后,似乎要赔偿不少银子……”
“真可怕。”他小声说。
“不过我很高兴。”她笑道,“他也很高兴。”
“高兴就好。”他低头笑了笑。
待到他恢复了力气,她提起另一桩事,“昨夜我和那位朋友在江上泛舟,恰好遇上漕船卸空返程,发觉那些船只吃水有问题。”
她懒得去书坊递信给他,干脆利落地把整件事讲了一遍。
他思考片刻,微微颔首道:“我即刻写几封信,请相熟的官员查一查。”
她扶着他起身,陪他坐在书案前。他取了一页信纸,提笔蘸墨,拢袖落字,开始写信。她托着腮看他写字,他的字墨意饱满,笔意淋漓。
“你的字一直都是这样吗?”她忽然问了句。
“当然。”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我的书法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看起来很严格。”她想了想,“倘若你偷学别的字体,他看见了大约会罚你吧?”
“我才不会偷学别的字体。”他反驳道。
随后又悄声说,“不会有别人看见的。”
“什么?”她没听清。
“没什么。”他停了笔,“等回信吧。”
不日后,回信送到了东宫。信送到时,姜葵和谢无恙在西厢殿内整理一沓文书,顾詹事推门送信进来,对两人躬身行礼。
谢无恙接过回信,一一翻阅过,微微蹙眉。
“查出什么了?”姜葵问。
“什么都没查出来。”谢无恙低声说,“这才是最奇怪的。”
他起身,“我们去一趟温亲王府。……今日要谈淮西局势,此事一并商议。”
两人从西厢殿出,坐入一辆马车,沿着宫道出宫城,转往温亲王府。一路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谢无恙捧着暖炉,低头思忖着什么。
马车徐徐停在温亲王府。两人推门进入书房时,另外几人俱已经到了,互相寒暄过后,便开始议事。
“淮西局势不稳,加之今年暴雪,漕运不顺,朝上人人忧心。”
谢珩低叹,“户部司微蘅,如今已位列同中书门下正三品,主管漕运之事。他主张沿途征税,一路上恣行割剥,以至于百姓嗟怨,引得淮西匪帮作乱,淮州刺史自请用兵镇压。”
凌聃沉声道:“我曾在淮州就任过,识得如今这位刺史。他姓何名全,是内侍监余照恩的学生之一。他请用兵,是为增扩兵权。”
江淮一带产粮,漕船从淮水出发,经过运河到达黄河口,再从黄河走水运到渭水,将粮食送入京师,平均一年运粮二百三十万石,维系着关东地区的粮食消耗。
淮西一乱,漕运便乱,故而淮西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我亲自去一趟淮西。”谢无恙低声说。
谢珩有些担忧,“你上月乘船往东都时,还未上渭水便遭到了袭击……”
“有人不想我去。”谢无恙微微颔首,“更说明淮西情况不对。”
他取了有关漕船之事的信件,递给几人一一过目,“以往走漕运私运货物的情况也常见,但这一回帮忙掩盖此事的是户部司微蘅。”
坐在一旁的谢瑗吃惊:“究竟是什么货物,需要动用到如此大的关系?”
“我隐隐有猜测。”谢无恙低声说,“此时不敢确定。”
谢珩读完信,抬首道:“无恙,你确实需要亲自去一趟淮西。”
“不过此行危险,”他叮嘱,“千万小心。”
“我明白。”谢无恙点头,“我计划向父皇请一道密旨,不会有人知道我离开京师。”
“沉璧,”他又朝谢瑗颔首,“我此后不在,京师的事都交给你了。”
“你真是个爱撂担子的皇太子。”谢瑗重重哼了下,想到了什么,又得意一笑,“不过等你一走,皇弟妹就是我的了。”
“休想。” 谢无恙笑了一声,“我夫人有别的事要忙。”
“我同你一道去淮西吧。”姜葵望着他。
他笑了下,“你不同我一道。”
她眨了眨眼睛,没太听懂这句话。
几人又就淮西局势商议良久,直到暮色四合、月出东山。谢无恙和姜葵离开温亲王府,乘马车转往东宫。
车厢里,谢无恙捧着暖炉,靠在窗边,微微有些倦意。
“你这种状况独自去淮西,我有些担心你出事。”姜葵望着他。
“别担心。”他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还想再问什么,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次日清晨,谢无恙前往太极宫请旨,姜葵在殿内整理文书卷宗。
他回来时,抱着一沓信,坐在她对面,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挑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递到她的面前,“夫人,你的信。”
她愣了下,接过信,上面的字迹潦草,“东角楼,书坊。”
她抬头盯着他,他的神情近乎无辜。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信?”她哼了声。
“不是我的信,”他认真解释,“必是写给你的。”
接着他执了笔,展开一卷纸,拢袖蘸墨,摆出要坐在这里忙一晚上的架势。
她搁下卷宗,站起身,“我出一趟宫。”
“你出。”他头也不抬。
“不问我去见什么人了?”她剜他一眼。
“你去见什么人?”他顺从地问。
她哼了声,没回答,推门而出。门在身后合上,她靠在门边,低头笑了一下,“去见笨蛋谢康。”
月华潋滟如水,泼溅在东角楼街巷。
头戴竹编小斗笠的少女敲开书坊的门,说书先生柳清河打着呵欠,见到她就说:“蒲柳先生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她笑了一声,“那家伙还在赶来的路上。”
她熟练地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抱在怀里走上方木斜梯。雅室里开着一方轩窗,流水般的月光流泻一地,照亮铺满竹席的地板。
她托着腮坐在案前,摆弄那个人的茶具。她沏的茶不好喝,因此也懒得沏茶,计划着等他来了再指挥着他动手。
许久之后,一道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那个人推门进来,抱了一沓书信。月光落在他的面庞上,他的眼底盈满无声的笑意。
他望见她,无奈似的,“江小满,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是你太慢。”她朝他招手,“快来沏茶。”
他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手上的茶具,却没动,把怀里的信搁在案上,严肃道:“先说正事。”
“公羊先生来信。”他递信给她,“我们要去一趟淮西。”
作者有话说:
去度蜜月!
📖 卷四·朝天子 📖
第88章 船上
◎跌进他的怀里。◎
她展开信读起来, 他坐在她对面沏茶。
淡淡的茶香很快自他的指尖溢出来,袅袅地徘徊在四壁之间。
他照例沏了两壶茶,一壶是沏给自己的浓茶, 一壶是沏给她的香茶。他为自己倒了一盏浓茶, 正欲试饮一口, 忽然被她伸手拦住,抬起头是少女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他愣了下。
“不准喝这么浓的茶。”她不满道,“再忙也要困了就睡觉。”
“你怎么管起我了?”他无奈道。
“我是你师姐,当然可以管你。”她重新倒了一盏茶, 稍微试了一下温度, 再递到他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 接过了茶,慢慢饮着。
她读完信,托着腮,琢磨信里的内容, “公羊先生在信里说, 淮西似有匪帮作乱, 影响到他们漕帮的生意。匪帮动向难测, 他深感棘手,请我们帮忙查一查。”
祝子安点了下头,“公羊先生是漕帮帮主, 主要的生意都走漕运的路线。上回他来长安, 也曾与我聊过,近月来淮西越来越乱,他的生意难做。”
他搁下茶盏, “他上次救我, 于我有恩, 我定当全力相助。”
姜葵重读了一遍信,“此事确实需要我去。他在信里提及的匪帮中,也许有我在江湖上的熟人。”
“不愧是‘落花点银枪’少侠,江湖上的熟人遍及各地。”祝子安笑道。
“很多年不见了。”她对着那封信,“也不知道如今还熟不熟。”
“其实……”她解释,“以前我也做过一个月山匪,结交了几个朋友。”
“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段过往。”祝子安支起下颌看着她,“不过做山匪这样的事,听起来很符合你的性子。”
她歪起头,回忆着,“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山匪。我就在城外的小山上,收了几个小跟班,每日在乡间逛一圈,一起喝酒打架……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的那种。”
“主要是为了蹭酒喝吧?”祝子安笑了一声,“听闻乡间有条规矩,受人相助便要请人喝酒。”
“你干嘛揭穿我?”她瞪他一眼。
又托起腮,怀念着,“乡间的酒真好喝,又香又烈,火辣辣的,也不容易醉。喝多了就躺在山坡上看天,山脚下的池塘映着很亮的阳光,到处都暖洋洋的……有种忘记时间的错觉,日子好像无穷无尽似的。”
她转头看他,“以后带你去吧?”
“好啊。”他低头笑了笑,“……还有时间的话。”
“先忙正事。”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从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一卷图纸,回到矮案几前铺展开来。
“你看看这几处地形。”他在图纸上点了几处,“我们简单规划一下行动,十日后出发去淮西。”
顿了下,“你还从未去过黄河吧?”
“从未。”她摇头,“我们坐船去淮西么?”
“嗯。去淮西的船我来安排。”他点点头,“你专心研究匪帮的事就行。”
他笑了下,“你这个小山匪头子,探寻匪帮动向这种事,大约很在行吧?”
“总感觉你在这话里骂我。”她哼了声,执起笔。
“我分明在夸你。”他无奈似的摇头,端了茶坐在她身边,低头看她勾勾画画。
少女认真思考时,稍稍低着头,握笔的手指纤细白皙,又凛然有力。头顶一盏珐琅小灯把烛光投落在她微翘起的发上,照出漂亮的金色边缘,有一点毛茸茸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没忍住,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推开他,连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你摸吧。”
“你又换主意了?”他笑了一声,“上次还说不许。”
“我们是师姐弟嘛。”她随意寻了个借口,低头继续落笔。
“嗯。”他侧过脸,望向她,低笑着。
他喊她:“师姐。”
嗓音含了点笑意、干净又好听,猝不及防地落到她的耳里。
她的指尖微微跳了一下。
她顿了笔,抬起头,小声说:“不要随便叫我师姐。”
“嗯?”他歪了歪头。
“干正事的时候不要这么叫。”她低哼一声,“打扰到我思考了。”
“遵命。”他低低笑了声,顺从地点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案上的烛焰明亮又绯红,他没注意到她的脸上微微发着烧。
两人就淮西之事商议许久,直到漫天繁星升上天穹。炭盆里的炭换了几次,新添的木炭燃着温暖的光,偶尔带起一个火星。
祝子安轻轻打着呵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低,睫羽也渐渐耷拉下去。
姜葵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收了图纸,“今日就到这里吧。”
“我不困。”他坚决道,“把这张地图看完吧。”
“我困了。”她叹了口气,“我要回宫了。”
他转头看她,她稍稍打了个呵欠,仿佛是真的困了。于是他点了下头,“你快回去吧。”
两个人各自道过别,姜葵推门出去了。祝子安站在窗边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身下楼钻进候在后院的马车里。
道路两旁积着雪,反射着亮如银的月光。马车轧着雪,轱辘辘走了一段路,车里的人听了一阵,渐渐困倦起来,靠在车厢壁上慢慢睡着了。
赶车的洛十一停了车,探进去看了一眼,看见他静静闭着眼,已经彻底睡熟了,于是飞快地跳下车,朝着上方的屋顶,低声喊:“江少侠。”
少女轻快地从屋檐上跃下,撩帘进了马车。
她拉了一卷毛毯盖在车里的人身上,俯身替他整理了睡乱的衣襟,然后坐在他的旁边,偏脸望着他的面庞,轻轻笑了一下,“他真的很好骗。”
“江少侠,”洛十一在车座上回头,低声叮嘱,“这一趟去淮西,恐怕要月余。沈药师托我转告,每日的药酒要看着他喝,倘若喝完了,就要准备回程。”
“我明白。”姜葵回答。
她推了几个炭盆放在旁边,然后从背后抱住睡熟的人,开始为他疗伤。她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听见他的呼吸声淡淡。月光流泻到两人的身上,恍若堆积了一层明亮的纱。
窗外簌簌雪落,窗内火光摇曳。
他在睡梦里,感觉到久违的温暖,轻轻侧过脸,抵在她的颊边。
仿若此间寂静,一切声音都消散,只余彼此的呼吸-
十日后的清晨,姜葵在冬日阳光里醒来。
她在软枕上转过脸,身边的人还在沉睡。阳光在帷幔之间穿行而过,无声落在他的面庞上,照得他的眉眼温暖又宁静。
她靠近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悄声说:“等你。”
随后她起身,赤足踩过烘得微热的地板,在屏风后换了一身青绢箭衣,戴上竹编小斗笠,抱起一个白麻布包裹,翻出宫墙前往北亭桥。
冬日清晨的街上无人,屋顶上积雪滚动。
少女坐在桥上眺望,等待相约的人。
远山披雪,近树凝霜。桥下冰面上积着雪,远远望去好似堆满梨花。桥边几株白梅已经含苞待放,枝头鸟雀咿呀,踩落簌簌细雪。
“嗒”的一声,雪团碎开在砖上,被阳光照得莹亮。
桥上的少女抬起头,望见一道人影落在桥头。
他随意倚在树下,佩一柄剑,提一壶酒,身后雪落如白梨花雨,衬得他的气质轻狂又散漫,恰似倚斜桥的少年郎,桂花载酒,春风得意。
“江小满。”他喊她。
她应了声,轻盈点地,足尖一动,转瞬间落在他的面前。
发丝翩跹,衣袂交织,两人在树下对望。
她仰脸看他,他低眸淡笑,“久等。”
“知道就好。”她撇嘴,“我要罚你。”
她踮起脚尖,去敲他的脑袋。他笑着弯身低头,任凭她敲,“请罚。”
少女的纤细指节敲在他的头顶,一下,两下,三下。
他眼底的笑容更盛,映着明亮的天光。
“好了。我们走吧。”他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即走。
“坐大车么?”姜葵问。
“不了,坐船。”祝子安仰望着晴天雪色,“天气真好,适合出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草木丛生的小径,停在积着厚雪的河岸边。一只小船在河上飘摇,系船的绳索扎在木桩上,木桩深埋在雪堆里。
祝子安从雪里摸出那根绳索,双手用力一拽,把小船拉到近处,而后领着姜葵上了船。这是一只小沙船,吃水不深,晃悠悠在河里沉浮。
她有些疑惑,“我们要坐这么小的船上黄河?”
“当然不是。”他笑了一声,“你看我像那么笨的吗?”
他指了指远方的河面,“此行须得隐秘,不能为人察觉。我们先搭小船去渭水,此后再换乘大船。”
他拍了拍船舵,转身指着桅杆,“江小满,你去升帆,我来掌舵。”
“你还会驶这种带帆的船?”她眨眨眼睛。
“不太会。”他承认,又笑道,“我试试?”
她纵上船篷,扯起风帆,又跳下来,看他试着掌舵。
起初,他的操作不太熟练,一板一眼的,仿佛是在循着记忆学习。尝试了几番后,他很快掌握了窍门,有模有样地掌起舵来,动作轻快又灵活。
小船在河上兜兜转转,终于翩翩悠悠,顺流而下,迎着天光前行。
远处群山抱雪,两岸花树连绵,纷纷的细雪落满河岸,沙鸥与白鹤在岸边小憩。偶尔飞起一片水鸟,低低掠过粼粼的水面。
两人并肩立在船首,他操舵而行,她静立一侧。
她看了一阵,忽然提出:“你教我掌舵吧?”
“这样的话,”她解释,“你累的时候,可以换我来。”
“好啊。”他示意她站在船舵前,自己站在她的身后。
旋即,他从后面伸出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扣住她的手指,手把手教了起来。
他的动作温和又有力,她的手指拢在他的掌心,握紧了船舵,操纵着小船稳稳当当地行进着。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乎彼此拥抱。她悄悄回头,他低垂眼眸,神情专注而认真。风吹起他的发,蹭到她的颊边,携着积雪和白梅的香气。
她刚回头了一瞬,就被他轻轻按着脑袋转向前方,耳边一道少年声音响起,温和而严肃,“江小满,专心点。”
“我很专心。”她收了收神,目视前方,“似乎不难。”
“那我松手了。”他放开双手。
他的力道刚一卸,她的手指猛一滑,船舵骨碌打起转。
“咚”的一声!整只船剧烈地颠簸起来,在河面上急急打了一个横。
船身极为猛烈地摇晃着。她被晃得整个人往下跌,他下意识地去接她。紧接着,小船犹如长蛇摆尾,甩得两人无法站稳,一齐倒在船上。
她跌进他的怀里,他伸手抱住了她。
一捧水花泼在船上,溅在交织的衣袂间。
他抬起眸,她低下头,安静地对视。
第89章 心跳
◎你的心跳声好吵。◎
小船在河面上忽忽悠悠打着旋。
远处沙洲上一对白鹭飞起, 掠过积雪的岸边。
两人在寂静中对望,从彼此的眼瞳里照见自己。
“你的心跳声好吵。”她小声说。
“抱歉。”他小声答。
她忍不住笑了,“你为这种事情道歉干什么?”
他卡了一下, 更小声了, “……抱歉。”
“笨蛋祝子安。”
她低头笑了一下, 从他身上坐起来,“你害得我湿透了。”
“分明是你不专心学。”他小声反驳。
“那是怪你教得不好。”她低哼一声。
“好吧。”他无奈地说,“怪我。”
他也坐了起来,两个人面对着面, 都是浑身湿透, 发丝滴答地坠水, 好似两只落魄相依的猫。头顶上方天空晴朗,几只沙鸥在天地间盘旋,投下数点粼粼光影。
他抬眸望向她,“你没有摔到哪里吧?”
“我没事。”她回望他, “你还好吗?”
“不太好。”他按了按心口, “我也觉得心跳声好吵。”
他顿了下, 立即解释, “是方才被你吓的。”
她扫了眼他微红的耳廓,懒得揭穿他,伸手碰了下他湿透的头发, “你湿漉漉的, 快换衣服,别生病了。”
“你先去。”他固执地说。
她只好答应,抓来搁在船边的白麻布包裹, 发觉里面的衣物洇湿了一片。他探身过去, 看了一眼, 有些无奈,“这样看来,得找个镇子停一日,烘干了衣物再走。”
“迟一日的话,还赶得上渭水的船吗?”她问。
“赶得上。”他笑了下,“那船本就是等我的。”
她的衣角还在滴着水。他抵着下颌,有些迟疑,“船篷里有干净衣袍。”
“不过是我的衣袍。”他犹豫不决,“你穿不太合适。……但是天气寒冷,不换下湿衣的话,我怕你着凉。”
“我不介意的。”她撇过脸,“……穿你的衣袍。”
顿了下,小声补充:“反正都是洗过的。”
“也是。”他抓了抓头发。
她撩开布帘子,钻进船篷里,找到了他的包裹。她解开包裹的系带,翻出一件他的宽袍,飞快地换上。
他的衣袍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住。柔软的布料若有若无地贴在她身上,微微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热意,以及他怀里的清冽气味。
她埋着头在船篷里坐了一会儿,双手捧着绯红的脸颊。等到发烧的感觉渐渐褪去了,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出去。
他站在船首掌舵,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她。她穿进他的衣袍里,袖子和衣摆都耷拉下来,衬得她的身量越发小巧,好似一个小小的瓷娃娃,肌肤雪白,乌发迤逦。
他笑道:“江小满,你好像偷穿大人衣服。”
她有些恼火,正要反驳,忽地被人轻轻拉住了衣领。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头,认真地替她打理衣袍。他的手指经过她的领口,紧了紧宽大的衣襟,再一路滑落下去,束紧她腰间的帛带,仔细折起过长的袖口,露出她的一截白藕似的指尖。
她垂着双手,任他摆弄,好似一个乖巧的小孩。他倾身过来,离得她很近,她的眼眸微低,看见他的神情专注,鼻梁挺拔,睫羽的弧度清晰分明。
“好了。”他满意地拍了拍手,拎起她的领子,拉着她往船舵走,“你来掌舵,我也去换件衣服。”
接着他抬起一根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上,“江小满,专心一点。这船经不住你再折腾。”
她被摁得稍微后仰,忿忿撇了下嘴,“我知道啦。不会有下次。”
黄昏时分,小船在河上飘飘悠悠,停在了一座小镇旁。
说是一座小镇,其实只是个安静的小山村。山村围绕一方明亮的池塘而建,只有零零落落几户人家,其中一间茅屋上袅袅地升起炊烟,映着天边的斑斓云霞。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伴着一道温和的少年声音,“请问屋里的主人,可否借路过的旅人寄宿一晚?”
其实门根本没关,叩门只是个形式。
这一带土地丰饶富庶,民风淳朴和善,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也不见盗贼出没。偶尔有旅人路过,常会被热情的主人请进屋,吃顿饭住一宿,再继续赶路。
片刻后,一位瘦小佝偻的老妇人从屋里颤巍巍走出。
这位老人一身质朴干净的麻布衫搭碎花披袄,一把花白的头发用木簪子拢着,掌心里捏一串熏香的檀木珠,大约是一位多年信佛的人。
老妇人见两个年轻人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急忙热情和善地请他们进屋,“两个孩子,大冷天的,快到炭盆前暖暖。可是行船落了水?”
“倒是没落水。”祝子安笑了一声,“是水落了来。”
老妇人笑道:“少年人贫嘴,水要如何落来?”
“这就要问我身边的姑娘了。”祝子安笑着答。身边的少女闷闷偏过脸。
祝子安快步走上前,极为熟稔地扶着老妇人,随她一同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问:“阿婆可是独居在此地?”
“一双儿女在城里打短工,过年时回来过,这会儿又走了。”老妇人一面作答,一面翻出两块干燥的白帕子,递到两个年轻人手里,“先擦擦头发,全都湿透了,怕是很冷吧?”
“好冷好冷。”祝子安接过帕子,胡乱往头上一盖,恭恭敬敬行礼,“多谢阿婆。”
身边的少女瞪了他一眼,捞起他头顶上的帕子,帮他擦了擦头发,“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很认真的。”他倔强反驳。
老妇人笑看着他们吵闹,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可是夫妻?”
“不是。”少年被人摁着脑袋擦头发,声音从帕下闷闷传来,“是兄妹。”
“是姐弟。”她恼火道。
“不。”他的语气笃定,“是兄妹。”
他抬眸看她,严肃指出:“我比你大。”
“就大一岁。”
“大一岁也是大。”
老妇人听乐了,“你们倒真不像兄妹。……不过模样都生得极为俊俏,仿佛一对庙里的小神像似的。尤其是小姑娘,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还未见过如你这般好看的。”
“别夸她。”祝子安笑道,“她不经夸。”
然后他抱着脑袋,挨了一拳头。
三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老妇人领着两个年轻人去后院,“院子小了些,只有一间空房,是我那一双儿女的。你们既是兄妹,住一起也无妨。”
祝子安沉默了下,“有两张床吗?”
“有的。”老妇人又笑了,“别担心。”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不想睡地板了。”
老妇人笑个不停,领他们进了屋,又道:“我去灶房做饭,你们自己拾掇。倘若缺什么,可以同我讲,不必客气。”
“阿婆,我来做饭。”祝子安笑道,“忽然借宿一晚,打扰了阿婆休息,实在不好吃白饭。只要有活干,无论劈柴打水,煮饭做菜,都让我们来吧。”
他坚持了一阵,老妇人也不再拒绝,让两个年轻人去灶房煮饭。
姜葵在灶台下添柴生火,然后趴在砖台边上,托着腮看祝子安炒菜。
锅内的热气咕噜噜涌起,夹着劈啪作响的炸油声。他挽着袖子,低下眼眸,烛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染上一点烟火气,竟然也衬得他十分好看,仿佛一位误落凡尘的小仙。
她怕他不知不觉被烫伤,极为留意他的举止,时常不动声色地帮他试温。她伸手过去的时候,他便抬眸望着她笑。他的眸光一落来,她的脸颊就微微发烧。
“我第一次看你炒菜。”她撇过脸,“有模有样的,简直不像新学的。”
“我不是新学的,”他一本正经地胡诌,“我打小就会做饭的。”
她轻轻哼了声,用他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某人去年秋狩时差点被饿晕过去。”
饭做好了,两人端了热腾腾的菜上桌。一老二小分明是初相识的陌生人,却显得像是亲密无间的祖孙。三个人围在一张小木桌上,边吃饭边闲聊,仿佛有种岁月静好的喜乐。
老人家睡得早,很快就进了里屋。两个年轻人利落地收拾了屋子,简单飞快地拾掇完毕,跑到屋顶上并肩坐着看星星。
上方天穹漆黑如幕,更衬得星辰明亮。在这样灯火寥落的乡间,每一颗星星都灿烂生辉,仿佛漫天繁星摇摇欲坠,顷刻间就要落在头顶。
“江小满,我教你数星星吧?”祝子安说。
“你为什么总想教我数星星?”姜葵转头看他,“我只要认得北斗七星,夜里不会迷路就够了。”
他懒洋洋支起下颌,遥望着远方银河,“江小满,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有一种说法?关于逝去之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在想……”他轻声说,“等我哪一天不在了,也要变成一颗星星。”
她微怔了下,听见他笑了下,继续说,“但是我不告诉你是哪一颗。这样,只要你每晚看见星星,就知道我在看你。”
“因为,”他轻轻笑着,“每一颗星星都可能是我啊。”
身边的少女没有回答,他侧过脸去看她。
忽然间,他怔住了。
漫天星辰的光里,她的泪水如同珍珠般,静静地流淌在她的眼眸里,晶莹又明亮。
“你……怎么哭了?”他喃喃地说。
“我没有。”她拼命摇头,“我才没有哭……”
“你别哭啊。我又说了让你难过的话么?”他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从她背后伸出双手环住她,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护着一个脆弱的瓷娃娃,“我抱着你,你别难过,好不好?”
她在他的怀里轻轻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沾湿他的衣襟。他身上积雪和白梅的气味涌到她的鼻尖,渺远、温柔、洁净、安宁,仿佛从极高的天空之上落来。
满屋顶的星光里,他们就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他终于渐渐支撑不住,微微地倾倒下来,缓缓靠在她的身上。他低垂着脑袋,下颌搁在她的肩头,安静地闭着眼睛。
她从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把里面的药酒喂进他的口中,然后用尽全力地抱紧了他。
“你不许变成星星。”
她倾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你要留在这里陪着我。”
在你最喜欢的人世间-
翌日清晨,天色晴好,鸟雀叽喳。
姜葵与祝子安同老妇人道过别,继续乘船前往渭水。
两人起得很早,祝子安边走边打呵欠,被姜葵拉着往前走。她推着他在船边坐下,自己站在船首掌舵。
冬日的晨光里,船首少女迎风而立,船尾少年安然沉睡。风吹飞雪,落在两人的衣袂之间,仿佛无数绽放的花。
小船顺流而下,经过蜿蜒的河道,最终冲入宽阔的水域。
正值冬日,烟波浩渺,渭水上船只繁忙,陌上人流如织。棹歌声穿透云雾,遥遥地传来,响在茫茫的水面上。
祝子安起身,接过姜葵手里的船舵,操纵着小船转往河岸边。
河岸边停着一支船队,水手们在船板上来来往往,商人们逐一清点着货物。一张接一张白帆扬起在桅杆之上,迎着明亮灿烂的天光,在清晨的微风里微微鼓动。
“我们跟这支商队走。”祝子安指了一下,“他们是一群布商,在关中与江南之间做生意。我打点过各方关节,船上都是可信之人。”
他停了船,领着姜葵下来,往船队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一只木船上,水手们忙得热火朝天。一名精壮大汉站在船头眺望,辨认出走来的祝子安,飞快地从船上跳下来,在他面前“啪”地抱拳跪地行礼。
祝子安的眼神沉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大喇喇地喊起来。
“殿……”
他响亮地开嗓,撞上祝子安的眼神,但是没能刹住口。
“……下?”
作者有话说:
小谢:…
——一个小剧场——
多年后,小满和小谢再度拜访小镇。
老奶奶:(回忆)我记得你们。
老奶奶:(想起)是兄妹吧?
小谢:(严肃)不,是夫妻。
老奶奶:???
第90章 倾身
◎忽然将她揽在怀里。◎
祝子安沉默了下, “店下面怎么了?”
大汉一愣,“店下面……怎么了?”
撞见祝子安微冷的眸光,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啪”地再次抱拳行礼:“店下面……漏水了!”
“那就去补。”祝子安的语气平静。
“是!”大汉“啪”地又抱拳行礼, 霍霍几大步就跑远了。
祝子安叹了口气, 转头对姜葵说:“此人姓江,是船上的大副。他头脑不太灵光,讲话有点糊涂,不必理他。”
“嗯。”她点头。
然后悄悄侧过脸, 努力忍住不笑。
祝子安领着姜葵上了船, 带她在船上走了一圈。她第一次坐这种大船, 好奇地四处观看,听他讲解每一处舱室的用途。两人最后停在桅杆下,并肩望向冬日清冷的河水。
“殿……”
江大副在甲板上“噔噔”走来,对祝子安抱拳行礼, 在他的眼神下迅速改口, “店下面补好了!不漏了!”
他响亮地问道:“先生!开船吗?”
祝子安对他微微颔首, 他即刻高声指挥:“起航!”
船中央设立板栈, 系铃于其上。船公当当地敲响铜铃,众纤夫喊着嘹亮的号子,拉着船索寻浅滩而行, 步入滔滔浊流之中。
旋即, 船上众水手齐齐升起白帆,嘎吱摇着铁索,从水中拉起硕大船锚。船公挽着袖子立于船首, 大开大阖地转动着船舵。
船队沿河而下, 顺流东去。
祝子安借口有事, 独自步入下方的船舱。
一身黑衣的少年在船舱里静候,远远见到他便抱拳行礼,“殿下。”
他接过洛十一递来的文书,坐在一盏烛灯下翻看。洛十一奉茶侍立于一侧,看着他低头慢慢读完,拢了拢纸卷,取来一张宣纸,提笔开始写信。
落了几笔,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洛十一说:“江卫率近来很闲吗?”
洛十一愣了下,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很闲的话,就多找点活。”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告诉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罚俸一个月。”
洛十一没太明白,但点头应道:“是。”
他从船舱里出来,转到甲板上,对船边的少女行礼,“江少侠。”
“他在忙政事么?”姜葵问他。
“是。”洛十一答道,“一日内就积攒了不少文书要批复。”
“这只船队是奉旨出行的吧?”姜葵又问。
“是。殿下请了一道密旨,隐在这只船队里,奉诏前往淮西。”洛十一点头,“船上看似是一群布商,其实都是殿下的人。”
“船上的江大副……”姜葵思忖着,“是东宫左右卫的人?”
“是。”洛十一顿了下,“……他是我的同僚。”
他解释道:“江大副其实是太子左卫率。他姓江名兆,字万年,是我的上级。东宫左右卫里,只有他出身淮水一带,懂得行船之事,因此由他担任船上大副。”
姜葵若有所思,“他这人说话直爽有趣,我还挺喜欢的。以后让他多露面。这一程想必他最辛苦,可以赏一个月俸禄。”
洛十一沉默了下,“殿下说要罚俸一个月。”
姜葵笑了起来,“别信他的,他在置气。”
洛十一在茫然中退下了。
黄昏时分,船队进入黄河,视野顿时开阔。
河水西出昆仑,流遍群山,滚滚东流入海。河上长风浩荡,舟楫如林,浊浪滔滔东倾,携裹不尽黄沙,不知几千几万里。
远处有船公扣舷而歌,伴着鼓枻茫茫,山川绵渺,水流沙共远。
漫天霞光里,祝子安披衣走来,站在姜葵身边,陪她临水远眺。低徊的棹歌声中,两人并肩而立,长风吹动衣袂纷飞。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河。”她赞叹,“从前只听人说,就像是银河倒泻那样。”
“传闻黄河水是从天上来的。”他仰望天穹,“从昆仑雪山上流泻,落进东方尽头的归墟,再变成诸天星辰升起来。”
“真壮观。”她想象着。
“开春时的景象更为壮观。”他笑起来,“春来时,河岸白杨滴绿,早熟的小麦在阡陌间翻起一层又一层麦浪,鸿雁成群地起落交飞,遥遥可以听见牧童歌声。”
他支起下颌,敛眸淡笑,“黄昏时分,夕阳照在钟南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映着连绵十数里的桃花。”
“我记得你说过,”她托着腮看他,“等你洗手不干了,就想在桃林之野放牛?”
“对啊。”他懒洋洋的,“书经里说,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人们没什么事可做了,无聊到在华山脚下放牛。想来那种日子一定很惬意。”
他在风中仰起脸,眺望远方无垠原野,群山逶迤披雪,黄河九曲沙万里。
“江小满,你看。”他伸手遥指,“那里是华州。”
霞光灼灼无边,他望着西方天穹,“自华州出,往西一百八十里,就是长安。”
他又指向东方,“往东六百七十里,就是洛阳。”
“两城之间,沃野千里,被山带河,此所谓天府之国。”
他轻声说,“吾愿金城千里,天下安定。”
长风浩浩荡荡,卷起他的雪白衣袂,上下翻飞如云。
凛冽的风里,她侧过脸看他。他微微笑着,眼眸里落满霞光,仿佛漫卷的山火。
“我大约看不到了。”他笑了笑,“也许那时候我在昆仑看雪。”
她摇了摇头,踮起脚来,轻轻摸了他的头顶。
“嗯?”他歪头看她。
“你会看到的。”她很认真地说,“等到那一天,我去华山下找你。”
接着她笑了起来,“待春来时,我陪你放牛,好不好?”
“你好奇怪。”他笑着摇头,“名动江湖的落花点银枪江小满,居然想要陪人放牛?”
她捧着脸,“你也好奇怪。赚那么多银子,只想着放牛。”
他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一阵,直到霞光收尽,点点星光流淌在甲板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水光。
姜葵第一次坐这么久的大船,用过晚膳后开始感觉头晕。她走出船舱,抱膝坐在甲板上透气,吹着清凉的晚风,仰望满天星闪。
祝子安捧了一个小瓷罐走上来,弯身坐在她身边,扯开手上的白麻布,露出一双修长匀称的手。他以指尖沾了一点瓷罐里的药膏,轻轻点在她的额角。
半透明的药膏冰凉,携着点薄荷的香气,一下子涌到她的鼻间。
她眨了下眼睛,听见他问:“好点了么?”
“嗯。”她点头,摸了摸额角,“这是什么?”
他解释道:“坐船常用的一种药膏,里面混了薄荷和山茄子。头晕时涂抹一点,还挺有用的。”
她闭了闭眼睛,感觉到药膏带来的一丝清明。他想了想,转到她身后,伸出双手,为她按揉太阳穴。
他的指腹沾满薄荷气味,把凉丝丝的药膏抹匀,动作温柔又轻盈,好似夏夜微醺的晚风。
“我好啦。”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回船舱里吧。外面风大,我怕你着凉。”
他摇头笑道:“我们准备下船。”
她愣了下,他解释道:“我们不在船上过夜。已至华州城,我们去寻家客栈住下,明日再启程。”
“明日启程前,”他淡淡笑着,“顺便去查查漕船上的货物吧?”
入夜后不久,船队在港口附近抛锚。纤夫们喊着号子拉船,众水手拉起木板,在岸边与船上之间搭起栈桥。
祝子安与姜葵从船上下来,步入灯火繁华的华州城。坊市间人流如织,车马骈阗,各色彩旗在风中招展,酒家纷纷吆喝着揽客。
两人走入一家小客栈,柜台前的掌柜正埋头记账。见到新客人,他推了推算珠,和气问道:“两位客官可是住店?请问要几间房?”
祝子安颔首:“两……”
姜葵打断他:“一间房。”
他顿时愣住了,她小声解释:“我是为了替你省钱。”
“我有钱。”他小声反驳。
“有钱才要省。”她一本正经地胡诌。
他在茫然中,被她拉着进了客房。
华州一带富庶,商旅来往频繁,客栈日进斗金,不惜花费银子布置客房。这间客房装饰雅致,家具一应俱全,檀木书案上立着木色竹箪,斜插一枝早放的白梅,花瓣犹沾雪粒,饱满欲滴。
祝子安飞快地扫视一周,找到墙边一张卧榻,稍许松了口气。
两人拾掇完毕,各自入眠。祝子安睡得很早,侧身躺在卧榻里,用一卷毛毯蒙住脑袋,很快安静下来。
炭盆里的火苗跃动,烘得满屋暖意攀升。坐在床边的少女远远望着他,聆听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暗自揣摩他大约入眠了。
于是她熄灭了帷幔间的烛灯,赤足踩过烘热的乌木地板,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悄悄钻进毛毯里,从背后抱住了他,一点点为他疗伤。
黑暗中,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一下,呼吸声乱了一瞬,即刻又平缓下去。
许久后,少女松开了手,额头抵在他的后背,稍微喘息了一阵。渐渐的,她恢复了气力,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翻过身,慢慢睡着了。
炭盆里的火星噗呲一跳,卧榻的毛毯轻轻动了下。
榻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静静地侧过脸,在隐约的星光里,凝望着睡熟的少女。
旋即,他轻轻掀开毛毯,起身走到床前。星光穿透纱幔,落在少女的脸上,照得她的肌肤莹然如白玉,轻颤的睫羽犹如蝴蝶的翼。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朦胧的光晕里,他俯下身去,为她仔细掖好被子,替她拢了拢睡乱的鬓发。他很小心,几乎不敢碰到她,像是怕惊醒了梦中人。
而后他披了一件大氅,推门而出,步入积雪的庭院里。
星光泼溅一地,他倚靠在树下,仰望着远方星辰的流光,安静地自饮自酌。
“嗒”的一声,黑衣少年翻墙而下,在他的面前抱拳行礼,“殿下。”
“她知道了。”谢无恙轻声说。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任何发问的意思,洛十一不知如何作答,深深低下头,“殿下……”
“你们都知道此事。”谢无恙低眸,“所有人都在瞒着我。”
“江少侠说过,殿下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洛十一低低地说,“殿下若是知道了她察觉此事……会很难过的。”
谢无恙轻轻闭上眼睛,“我这一生不过二十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唯一的私心,只想看她高兴。”
“可是……”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原来她哭的时候,都是在为我难过。”
洛十一低着头,“殿下……”
“她知道了多少?”谢无恙轻声问。
“……都知道了。”洛十一深深垂首。
“你替我瞒着她,别告诉她我知道了。”谢无恙低声说,“我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仰起头,“你下去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黑衣少年翻墙离去,只余他一人独自倚在树下,慢慢饮着酒壶里的酒。
翌日清晨,姜葵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起了。
她的被子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床边小案几上搁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和糕点,木托盘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后院发呆,不必管我。”
阳光里,她坐起来,飞快吃掉托盘上的早点,披了一件雪白衬袍,匆匆踩着楼梯而下,去后院里找人。
她踏着鸟雀啼鸣声,步入堆满积雪的庭院,在一株白梅花树下扬起脸,大声喊他:“祝子安!”
树上的人倚坐在一截落雪的枝头,提着一个酒壶,微阖眼眸,仿佛沉睡。风吹动枝头残雪,簌簌落了他一身,几瓣雪白的花无声跌落,缀在他的衣袂之间。
“祝子安!”她又喊他。
他听见声音,睁开眼睛,低眸静望她片刻,从树上翻身而下,落在她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未及反应,他倾身过来,忽然将她揽在怀里。
“心情不好。”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抱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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