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毯下

    ◎他在装睡。◎

    风卷起衣袂, 雪无声坠落。

    他的拥抱突如其来,仿佛漫天花雨落来,漫卷了她一身。

    她有些怔忡, 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 翻涌复沉落, 如静水流深。

    “你……怎么了?”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别说话。”他闭上眼睛,“让我抱一下。”

    积雪的花树下,他们安静地站立。她放松身体、垂下双手、任他抱紧, 他轻轻地埋在她的肩窝, 她的发丝蹭过他的面庞, 携着许多教人微醺的香气,好似一泼清浅的酒。

    良久,又良久,她靠在他的怀里, 倾听他的呼吸。

    他的气息清冽, 犹如寒天之上的雪, 澄澈而洁净。她从他的拥抱里察觉到悲伤, 他的悲伤也那么干净,一尘不染,仿佛从云上来。

    “你在难过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

    他附在她耳边, 低低地说, “你太好了。”

    她弯了弯唇角,“你也很好。”

    他松开双手,她抬起头, 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道:“你好些了么?”

    “嗯。”他点头, “好多了。”

    他低垂眼眸,额发微微落下来。她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好奇,“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啊?看起来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

    迟疑了下,她关切地问:“是身体不适么?”

    “还好。”他摇摇头,想了想,解释说,“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会忽然心情不好。”

    “你好麻烦。”她撇了嘴,又笑道,”不过没关系。我发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蛮容易哄好的。”

    他低着头,笑了下,又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去码头。忙正事了。”

    两人飞快地拾掇完毕,出城前往码头。

    冬日清晨阳光朦胧,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线。官府的漕船停在单独的码头,官兵在船与船之间巡逻。

    一小队官兵嗒嗒经过码头前的木栅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在厚重的木板上,扑簌簌震起一团微尘。

    忽然,“啪”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落下,惊得鸟雀飞起。

    “什么人?”为首的官兵高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前去查看。

    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藏在码头下方的两道影子无声地探出。

    祝子安捻了下掌心的小石子,望着那队离开的官兵,“一下就引开了。”

    “太过简单。”姜葵蹙起眉,“似乎他们并不担心有人来查。”

    他们利落地翻过栅栏,借着高大船只的掩映,悄然步入载货的船舱。

    船舱里放满了成摞的麻袋,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余地。几盏油灯点在上方,洒落层叠的火光,铺陈在满地货物上,拉出重重的阴影。

    祝子安在一批货物前俯身,以长剑挑起麻袋一角,几点细细的白色颗粒落出来。

    他抬指抹了一点,“是盐。”

    “这边也是盐。”姜葵也拆了一个包裹,“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又连接检查了几处船舱,舱内无非是盐、糖、丝绸、瓷器一类,都是漕运上常见的货物。

    “没有异常,反而奇怪。”姜葵低声说,“用官府的手段查不出来,我们私下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确有人利用漕船私运货物,必定用了极复杂的手段。”

    祝子安微微蹙眉,“不必查了。径直去淮西。”

    他思忖着,“漕运走的是分级转运,各地设立分级粮仓,漕船在各级粮仓卸货即走,再由下一批漕船继续转运。此行涉及上千只船,在这条线上做手脚,确实难以追查。倘若如此查下去,耗时太久。”

    “你怀疑有问题的货物最终会送往淮西?”姜葵问他。

    “只可能是淮西。”他低声说,“那个地方不对劲。”

    两人很快离开此地,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

    祝子安叮嘱了守在船上的江大副几句,船队即刻徐徐起航,驶入滚滚东流的黄河。

    “时间紧张,路上不再停留,我们住在船上。”祝子安对姜葵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他领着姜葵下到船舱里,推开一扇木门。房间很小,布置也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书案,案上放了一个瓷瓶,插了一枝新摘的白梅,携着几分初雪的晴朗寒意。

    “我的房间在你对面。”祝子安指了一下对门。

    顿了下,又补充,“我不关门……你若要找我,不必叩门,随时进来。”

    他转身出门,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张书案前,抱起一摞搁在墙边的文书,放在案角,而后执了一支笔,低头批阅起来。

    姜葵取了一张淮西舆图,靠坐在一个引枕上,抓着一只朱笔,在图上勾画着,仔细研究。

    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舷窗外浪涛的声音在响。

    对门之间的廊上搁着炭盆,火苗偶尔噗嗤亮起来,炸出一个火星。

    祝子安抬眸,望见对面的少女窝在一卷毛毯里,歪着头在图纸上写字,一张明艳小脸上神情认真。她的长发稍稍散乱,落在乌木地板上,发梢打着旋儿,被火光映得微红。

    他执笔的手指动了一下,恰好她抬起头,撞见他的目光。

    她的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抓到你走神了。”

    “是。”他笑道,“我走神了。”

    “我有点头晕。”她朝他抱怨,“船晃来晃去的。”

    他搁下笔,拿了一个小药罐,走到她身边,俯身坐下来,“抹点药膏。”

    她闭上眼睛,向他扬起脸,示意他帮忙。他笑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用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地为她按揉太阳穴。

    “好点了么?”他问。

    “没有。”她的语气像撒娇似的,“晕得难受。又闷又热。”

    他提议:“我陪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不要。”她摇头,“太冷了。”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好呢?”

    她的头晕乎乎的,双颊被烛光映得仿佛微醺。她抬起脸看他,他的眉眼清冽干净,眸光里有一种无声的温柔,如同水一样漫过来。

    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她忽然大胆起来,“你抱着我。”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这个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有一点出格,她没找到什么恰当的理由。

    “我……”她轻咬了下唇。

    话音未落,他倾身过来,揽她在怀里,低笑了声,“听说晕船的时候,抱一下会好一点。”

    “是好一点。”她小声说。

    他身上的气息冰凉,恰好化去了她满心的闷热。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低下眼眸,望着怀中睡熟的少女,淡淡笑了一下,复又轻轻叹息一声。

    “江小满啊江小满,”他呢喃般的,“我该拿你怎么办?”

    摇摇晃晃的船舱里,他安静地抱着她。烛光流遍他们的周身,仿佛熔金般灿烂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微微地闪烁。

    姜葵睡醒的时候,抬眼看见祝子安低头望着她。他的眼眸低垂,一盏烛灯的光投落下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方落了片浅影。

    她有一瞬的愣怔,仿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种悲伤。

    转瞬即逝。

    她轻眨了下眼睫,他已经笑了起来,“你睡了好久,快到午膳时辰了。我去做饭吧?”

    “用得着你亲自做饭么?”她在他的怀里打着呵欠,“这只船上的‘布商’,不都是你打点过关系的?”

    “做给你的。”他扶着她的双肩,推她坐起来,“别人做的饭,怕你吃不惯。”

    “我哪有那么挑食。”她哼道,由他拉着,“不过你做的话,我想看着你。”

    他带着她去了船尾的厨房,在灶台底下生了一把火,挽了袖子开始炒菜。她像个小帮工似的,忙前忙后地帮他递食材、香料、糖盐酱醋,又悄悄地替他试身边物什的温度。

    有时候她碰到发烫的漏勺把手,立即跳着脚喊,“好烫好烫”,他就笑一下,抓着她的手腕,摁在大瓷碗里就着清水,冲洗她微红的指尖。

    她抬起头,撞见他落来的眸光。一点淡淡的烟火气里,他的眉眼温和,唇角微微上扬着,像是对她宠溺似的微笑。

    “你今日总这样看我。”她撇过脸,“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没事。”他笑了一声,“你方才跳脚的样子好可爱。”

    她感到耳尖都在发烧,“你闭嘴。”

    饭菜很快摆满了一桌,两人就在厨房里用午膳。这里安静,没人经过,只有一方舷窗半开着,微凉的河风吹进来,吹起几缕雪白的烟气。

    祝子安持着筷子,往姜葵的碗里不停地夹菜。一会儿功夫,她的瓷碟上就堆起了琳琅的食物,小山似的,满满当当。

    “我会撑死的。”她苦恼地说。

    他弯了弯唇角,往她的口中夹了一小块烤鱼,“好吃么?”

    烤肉的气味在齿间溢开来,带着点温暖的焦香,味道调得恰到好处。她眯了眯眼睛,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答:“好吃。”

    “以后都做给你吃。”他笑着说。

    她点头,“好呀。”

    停顿一下,又郑重补了句,“一直。”

    “好不好?”她望着他,仿佛在要求一个承诺。

    他的眸光动了下,低垂下去,淡淡含着一点笑意,“我尽力。”

    桌上静了一霎,他转过头去,望向舷窗外的风景,慢慢地说:“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大约就要开春了。春天一来,两岸都绿遍了,路上会很漂亮。”

    “到那时候,”他想了想,“我去采一把早春的香草,钓一尾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你吃,好不好?”

    “好呀。”她轻轻地说。

    午膳后,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继续忙碌着各自的事。一下午过去,再到晚上,祝子安又去做饭,两人坐在一起吃。

    船上的时光流逝得很慢,令人产生无端的错觉,几欲相信某种静止的永恒。

    入夜后不久,祝子安回房睡了,姜葵在房里翻看图纸,偶尔抬头望向对面。

    他没有关门,她可以看见他的侧颜。隐约的星光下,他静躺在绒毯里,深阖眼眸,仿佛沉眠,周身流淌着朦胧的光影。

    许久,她静悄悄起身,披一件雪白绢衣,乌发赤足踩过地板,走向他。

    她钻进绒毯下,双手环住他,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很安静,一动不动,连呼吸也轻,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个任她摆弄的偶人。

    终于,她感到疲倦,松开了手,躺在他的身侧。她偏过脸,看他的睡颜。

    对面的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把烛光斜斜地投落过去,落在他的眉眼上,淡淡的光照亮他的面庞。

    她眨了下眼睛。

    摇曳的烛光里,他的耳廓微微发红。

    ……他在装睡。

    第92章 逗弄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

    窗外涛声如潮, 一声又一声,落进她的耳里。

    几乎在刹那间,她明白了他今日忽然的异样, 他望向她的眸光里, 那种安静无声的悲伤, 以及那些起起落落的心绪。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几度欲开口喊他的名字,又在出声前刹住了。

    她闭了闭眼睛,双手轻轻捧住脸颊, 慢慢垂下眼眸, 静静地想着什么。

    满室烛光流淌, 伴着大河涛声,低而缓,起又落,平复她纷纷乱乱的情绪。

    许久, 她坐起身, 低头看他。炭盆里毕剥作响, 室内暖意微漾, 曳动的火光落在他的面庞上,光影摇摇,半明半暗。

    半晌, 她歪了歪脑袋, 意识到他还在专注地装睡。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绒毯里,紧闭着眼睛,呼吸声浅淡平和, 睫羽历历分明, 在烛光里投落安静的浅影, 仿佛他是真的睡熟了。

    可是微红的耳廓一下子出卖了他。

    这副决心装睡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好玩。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忽然起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

    晃悠悠的船舱里,她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近乎鼻尖抵着鼻尖。她的气息贴过来,他的呼吸乱了一瞬,每一根睫毛都紧张起来。

    她的长发从肩头披落,扫过他的面庞,他几乎屏住呼吸。紧接着,他假装在睡梦中,轻轻侧过脸,悄悄地换了下气。

    她无声地扬起唇角,笑得肩头微颤。他隐约察觉到动静,眼睫好奇地轻颤一下,身体仍旧保持着不动,一心一意地装睡。

    她笑了一阵,似是满足了,托起双颊,趴在床上看他。

    炭火烘得室内发热,她抬起指腹去抵他的额头,想要试探一下他的体温。

    恰好一个巨浪轰然拍来,船身猛地往一侧倾斜。

    她“啪”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

    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一个慌乱的对视。

    “吵醒你了?”她小声打破沉默。

    接着飞快地寻了个借口,“我来看看你睡着没有。”

    “我睡着了。”他接过她的话,“刚刚醒的。”

    “我知道。”她立即说。

    顿了下,“不小心吵醒你了……抱歉。”

    “没事。”他迟疑了下,“那我继续睡了?”

    “你睡吧。”她的脸颊发烧,“那我也去睡了。”

    此时此刻她还被他抱在怀里,但两人都避开了谈及这一点,各自假装无事发生。

    他松开抱住她的双手,她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牵起裙角往对面的房间里走。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烛光落在她的发间,发梢被烫出微金的光,在低徊的风中轻轻地颤着。

    随后,对门的灯火一跳,淡了下去。

    隐约的光芒里,他望着对面的少女,轻声说:“多谢。”

    渐渐的,他闭上眼睛,沉入无边的睡梦中。

    许久,床上的少女翻过身,看向沉睡在绒毯里的人,低低地说:“不用谢。”

    她低笑一下,“笨蛋谢康,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

    “可是你还没准备好告诉我。”她悄声道,“我可以再等一等,不过我的耐心很有限……”

    她下令似的,“你最好快点。”

    浪涛一声又一声,漫过烛光摇曳的地板,响在不尽的灯火之中-

    船行半月有余,终于抵达淮西。

    一路上船行极快,几乎不做停留。每经过一地,便有小船秘密赶来,将官府文书送到船上,内容涉及各地民政。

    祝子安每日在案前批阅文书,姜葵在他对面的房里研读舆图,两人各自忙碌,只在用膳时对坐闲聊,偶尔在睡前讨论淮西局势。

    船队停在淮州附近一座港口,船上水手吭哧忙碌着运货,仍旧伪装成布商模样。熙熙攘攘之中,祝子安与姜葵悄然下船,步入来往的人流里。

    “应公羊先生所托,我们先去查匪乱之事。”祝子安道,“漕船私运货物一事,我让洛十一继续盯着,他带人去淮州城里查探。”

    姜葵颔首,“我这些日子细细研读淮西舆图,再结合公羊先生近日来信,匪帮的据点极可能在距离此地不远的白石山上。”

    她蹙眉思索,“公羊先生的漕帮势力多在水上,本与陆上的匪帮毫不相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近月来匪乱,与他做生意的商队经过这一带,竟会被无端劫掠,而他派去寻回货物的人手,也常无故失踪……这实在异常。江湖帮派划分地界以后,很少侵犯对方的势力范围。”

    “我对淮西也不熟,以往从未听说此地有匪乱。”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想,“先去白石山脚下看看。”

    两人边谈边走,行至一个路口。祝子安喊住一位赶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架牛车和两个竹编斗笠。

    两人各自戴上斗笠,轮流赶着牛车,往乡野的方向而去。

    乡间小路曲曲折折,两侧稻田覆盖着积雪,车轮吱吱喳喳地轧过,带起的小风卷起细雪纷飞,飘飘如盐,在明朗的天光里起落。

    “好安静。”板车上的少女仰望着蔚蓝天空,“这一带根本不像有山匪作乱。”

    车座上的年轻公子执着撇绳赶车,“路上找人问问。”

    稻田不远处,立着成排的草垛,一团又一团铺满新雪。几个小童子在草垛下堆雪人,一面把掌中的厚雪揉成球,一面咿咿呀呀地唱歌,嗓音清脆稚嫩。

    牛车停在草垛前,年轻公子从车座上徐徐下来,摘了斗笠,弯身递出一把糖籽,送到几个小童子的手里。

    小童子们立即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祝子安含笑看他们吃了一会儿糖籽,旋即温文有礼地询问:“敢问几位小童子,附近一带可有山匪经过?”

    此言一出,几个小童子的脸色倏地变了。他们一下跳了起来,把手里糖籽“哗”地扔了,一面往屋里跑,一面连连喊,“没听过,没见过!”

    这间草屋原本开着门,屋里做缝纫活的老妇人听见对话,面色一冷,起身把门窗“砰砰”关上,屋里霎时没了动静。

    祝子安与姜葵对视一眼,各自微微蹙眉。

    两人继续往白石山的方向走,一路上但凡问到山匪,无论放牛的牧童,还是田里的老伯,都连连摇头答“没见过”,紧接着望向他们的眼神变得警惕而充满敌意。

    祝子安叹了口气,“得换个思路。”

    他压低了斗笠,回头笑道:“少侠,看来你要再做一回山匪了。”

    牛车行至山脚下的白石镇,停在一棵乌桕树下。镇口坐落着一家不大的酒肆,门口一张彩幡招展,门里飘出又浓又烈的酒香。

    来这家酒肆的大半都是江湖人士,身边搁着各式兵刃,人人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拍得木桌子隆隆作响。小厮们来回奔忙,上酒上菜,酒坛子咣当撞成一片。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进来两个客人,素衣斗笠,一身霜雪。

    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摘了斗笠,抖开大氅上簌簌细雪,转身扶了背后少女,坐在角落的一张空桌上。

    少女青绢箭衣,竹编斗笠,抱一个长条状的白麻布包裹。她取下斗笠,往桌上一拍,转头笑道:“要最烈的酒!”

    酒肆里的人静了一霎,纷纷好奇张望陌生的少女。她懒洋洋地微笑,神色间却有刀剑般的锐气,一头漆黑长发以一根红玉簪束起在头顶,露出一张明艳夺人的脸,容光近乎刺目,仿若雪里盛放的海棠。

    她身边那件包裹里必是一件兵器,许多人已在暗自猜测究竟是何物。

    少女揽了酒坛,随手一掂,仰头饮尽,又对身边的年轻公子笑道:“素闻淮西多侠客,却不料这一路南下,竟连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是啊是啊。”年轻公子低笑,“原来所谓淮西豪侠,不过虚名而已。”

    两人在一众淮西侠客之中,就这么大喇喇地聊天,毫不顾忌周围人的反应。

    他们这几句话刚说出来,旁边一名彪形大汉立即蹦起来,大力击打桌面,震得酒坛叮咣作响,“小女娃!口出狂言!”

    少女连眼皮都懒得掀,“是不是狂言,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大汉怒喝一声,抄起搁在桌边大刀,一跃而起!一把大刀被他使得呼呼生风,逼得周围一圈人东倒西歪。

    少女笑道:“使大刀的,你是玩杂耍么?”

    大汉暴起,一把大刀朝她面前挥来。她扬起脸,身体稍稍后仰,避开扑面而来的刀风,随即抬起两指,轻轻捏住劈落的刀锋。

    分明是看似轻盈的一捏,可大汉的动作顿时滞住了。

    下一刻,少女抬眸一笑,手腕一翻,一把将大刀抽出,随意挽了一个刀花,刀光落在对面大汉的脖颈处。

    “好了。”她懒懒地把大刀一扔,“谁还要试试?”

    酒肆里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兵刃抽出的声音响了满室,数道人影跃起飞来!

    少女叹了口气,“打不过就一起上么?”

    她起身,足尖点起,落进了人群之中。

    少女的动作犹如匹练般展开,移动的速度快得无法分辨,仿佛带起了一连串虚影。

    她在扑来的人影之间来回起落,劈手夺过来袭的兵刃,以刀柄撞击在对方的胸口,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打落在地。

    最后她拍了拍手,立在最高的那张桌上,从发间抽出绯红的玉簪,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绾起。阳光从上方泻落,洒满她仰起的脸,照得每一根线条都婉约而明艳。

    “还真是,”她轻笑,“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年轻公子抱臂倚在墙边,低低地笑,“‘落花点银枪’少侠,夺刀伤人的功夫果然了得。”

    地面上东倒西歪的人同时抬头。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听过此枪在江湖上的大名,却不知顶着这个名号是竟是一位窈窕少女。

    “来白石山本是拜访故人,看来也不必拜访了。”少女伸了个懒腰,“不过是一群江湖闲人,缩头缩脑躲在山里,没什么意思。”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同行的年轻公子已经等在门边。两人推门欲走,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久闻‘落花点银枪’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柜台后的阴影里,酒肆掌柜徐徐起身,弯身作揖,“你若想上白石山,我可以代为引介。”

    “不过,”他的话锋微顿,“山寨有令,一日只得引介一人。”

    姜葵飞快地看了一眼祝子安,他不动声色地颔首。

    她以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字:“等我。”

    作者有话说:

    想问一下专栏里大家有没有感兴趣的预收,在纠结下一本到底写哪个~

    还是大家更喜欢先婚后爱这个题材,那我再开一本先婚后爱?(努力了解读者兴趣qwq)

    第93章 谢康

    ◎心上人。◎

    祝子安也沾了点酒水, 在她的字旁边回复:“半日。”

    他们写的字用了两人约定的暗语,在旁人看来只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

    两人飞快地对过话后,姜葵转身朝酒肆掌柜行礼, “请引路。”

    掌柜略一沉默, 从柜台下取出一条细软的白色纱带, 走到她面前,抱袖作揖道:“请少侠恕在下无礼。山寨规矩,生人上山,须得蒙眼。”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 “无妨, 请便。”

    掌柜正要为她蒙上双眼, 忽然身边有一双手接过纱带,年轻公子的声音淡淡响起,似乎微微带着一点不悦,“我来。”

    少女弯了弯唇角, “你不高兴么?”

    他平静地“嗯”了声, 低头为她系上白纱带。她仰起脸, 闭上眼, 他伸出双手,用白纱带在她眼前绕过,轻轻巧巧地绑了个结。

    阳光如雪, 少女白纱覆眼, 纱带随风摇曳,衬得她的脸颊柔软。他指尖微动,替她理了理颊边碎发, 而后稍稍倾身, 在她耳边低语, “一路小心。”

    “我会的。”她耳语。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磊落坦荡地朝掌柜颔首,“劳烦了。”

    掌柜走在前方为她引路,她听声辨位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密林,往不远处的白石山上行去。

    他们从一道缓坡徐徐而上,沿山间隐秘小径攀至山腰。山路上鸟雀啁啾,溪水潺潺,偶尔有雪扑簌从树梢坠落,在阳光下碎成一团金光闪闪。

    姜葵此时虽然不能视物,但是能听见林中声响,足以在山间行路。她微微仰头,柔和的阳光落来,带着点融融的暖意。满山宁静,只有山泉叮咚作响,清冽动听。

    两人走了一段路,她出声询问:“我在长安时听闻淮西匪乱,来到此地却丝毫不见匪帮踪迹。一路询问百姓,也无人谈及山匪之事。”

    走在前面的掌柜低声答:“因为淮西根本没有匪乱。”

    姜葵微微蹙眉,“官府文书上说淮西匪乱,沿途商旅多有被劫掠者……”

    “淮西没有匪乱。”掌柜低低重复,“劫掠商旅的不是我们匪帮。”

    这时,他示意姜葵止步,“少侠请稍等,我去寨里传话。”

    耳边传来兵刃摩擦之声,接着是窸窣的脚步声。姜葵闭了一会儿眼睛,片刻后有人领她进到山寨之中,四周的谈话声越来越响。

    随即,有人对她道:“敢为少侠引见我寨寨主。”

    姜葵扯下覆眼白纱,扬起脸,望向前方。一人从兽皮交椅上起身,皂布青衣,草编绦带,腰间一把长刀,刀柄上赤铜环首反射阳光。

    “‘落花点银枪’江少侠,”那人对她作揖,“许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笑道:“果然是故人。别来无恙否?”

    随即,她抖开白麻布包裹,拔出了长枪-

    白石山脚下,镇上酒肆里。

    一线月光从窗纱斜落,落在角落里一张方桌上。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支起手肘,轻轻托着脸,低垂着头。一泓月光里,他的眼眸静阖,似乎睡着了。

    子夜将至,酒肆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洒扫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收拾桌上几碟小菜,不留神碰响了一旁的酒壶,“啪嗒”一声。

    年轻公子慢慢睁眼。

    小厮急忙点头哈腰,“恕罪恕罪。吵醒公子了吗?”

    “无事。”年轻公子微微笑问,“几时了?”

    “将近子时了。”小厮答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年轻公子低笑,“是啊。想等的姑娘没来赴约。”

    小厮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似乎落寞,暗自思忖着,这样气度卓绝的公子,不知是怎样的佳人令他神伤。

    这么想了想,小厮安抚似的问道:“我再为公子上点热酒,暖一暖身可好?”

    “多谢好意,但也不必了。”年轻公子笑了声,“她不来赴约,我便去寻她。”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从大氅里摸出一小袋碎银,随意搁在桌上,转身推门而出。

    小厮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出门的时候,手指轻扣剑鞘,恍然有霜寒般的剑气溢出。

    小厮眨了眨眼,打了个寒颤。

    白石镇外种了一圃方竹,此时正值冬季,竹叶枯折覆雪,窸窸窣窣。

    祝子安提了一个酒壶,慢饮慢酌,行至竹林前,微微仰首,折了一根竹枝,手指稍稍扣住,而后徒步上山。

    林间满路雪落簌簌,月光洒落树影斑驳。他披一件大氅,提一个酒壶,以一节竹枝点地,踩着积雪的石阶,沿山路徐徐而上,仿佛一位山间旅人。

    山路行至一半,有山匪小队望见生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深夜叨扰,实在抱歉。”祝子安作揖,“我来山上寻人。”

    “山寨有令,未经引介,生人不得上山!”为首的山匪高喝,“将此人拿下!”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无半点恶意,真是上山寻人。”

    “拿下此人!”山匪拔刀。

    兵刃抽出的声音不绝,紧接着几道人影飞扑而来,朝祝子安挥起兵刃。他叹息,抖落肩上大氅,扣紧手中竹枝,徐徐上前一步。

    下一瞬,竹影带起一个浑然的剑弧,顷刻间剑光如霜雪纷纷。

    闷哼声中,人影东倒西歪了一片。

    “敌袭!”山匪高呼,“来人!来人!”

    越来越多的山匪围了上来,在祝子安周围结成一个密实的圆。

    他复又叹息,再上一步。第一个剑弧未尽,第二个剑弧再起,他周身竹影婆娑,带起闪而复灭的剑光,逼退扑来的人潮。

    奔来的人流如浪,将他团团围拢,跟着他缓缓前行,却不敢再贸然发起攻势。

    冷月无声中,他折一根竹枝,一人一剑,白衣提酒,一步步上山。

    行至山腰,步入山寨,前方忽有喧哗声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前方挤得水泄不通,里面传来一阵阵打斗声与惊呼声,伴着叮叮咣咣的兵刃之声,一片片闷哼,以及一道呼啸的枪风。

    祝子安微怔一下,随即低低笑了声,止住脚步,朝里面高声喊道:“少侠,可否一见?”

    人群里似静了一瞬,接着少女的声音清亮响起,“来见!”

    大片的人群如潮水般破开来,中央立着青绢箭衣的少女,一杆长枪迎风而舞。

    她踩在一把兽皮交椅上,拨开飞扬的长发,在风中回头,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静静交织在人群上方。

    她歪了歪头,忽然笑了,“你好没耐心。”

    他低笑着,“说好了半日的。”

    顿了下,他问她:“你被什么耽搁了?”

    “整顿山寨。”她提枪,轻笑,“山寨规矩,最能打的当老大。不服气的统统打过一顿,我现在已经是大寨主了。”

    “我说为什么山里没几个看门的,原来都去看你打架了。”他无奈地摇头。

    姜葵轻哼一声,收了枪,转头笑看身边一人,“赵小川,该叫我什么?”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急忙一拜,朗声道:“姑奶奶饶命!”

    “这位是?”祝子安笑问。

    “白石山寨原寨主赵小川,现在是二寨主了。”姜葵懒洋洋地介绍,“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从前做过山匪?”

    “记得。”祝子安颔首。

    “他是我当年收下的跟班之一。”姜葵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长安混不下去,跑来淮西混,听到我的名号,竟敢不来迎接。”

    赵小川小声嘟囔:“姑奶奶,我根本不知道你来了。你一上山就先揍我一顿,也该解气了吧?”

    他转头望向祝子安,又好奇问道:“姑奶奶,这位是姑爷爷吗?”

    话刚出口,他挨了一拳头。他抱着脑袋逃窜,看见祝子安微微笑着,对他抱袖作揖,“初次见面,在下祝子安,江湖上有个诨名作‘蒲柳老先生’。”

    “久仰先生大名。”赵小川连忙还礼,“不知先生竟如此年轻。”

    祝子安笑道:“我在漕帮有一位朋友,托我来淮西查匪乱一事,还请赵二寨主知无不言。”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赵小川略作思忖,“今日夜色已晚,我先安排二位住下,明日必定将我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赵小川领着两人往山寨深处走去,姜葵走在祝子安身边,轻轻扶了他一下,低声问:“你还好么?”

    “还好。”他笑了声,“在镇上睡了半日,方醒来没多久,此时倒是不困了。”

    “姑奶奶,”这时,赵小川回头问姜葵,“寨子里地方小,空屋子实在不多,你们是要两间么?”

    姜葵平静回答:“一间足够,有两张床即可。”

    赵小川眼睛一眨,悄声问祝子安:“先生,你真不是我姑爷爷……?”

    他还没问完,脑袋上又挨了一拳头。

    白石山匪帮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数座山寨依山而建,掩在山腰处的层叠密林之中。

    山寨深处有一片幽静的松木林,林间错落着筑成几座竹屋。风吹枝头雪落,厚厚铺满屋顶,屋顶下方点着几盏油灯,灯火在晚风里盈盈跃动,透着明亮温暖的光。

    赵小川把姜葵祝子安两人安排在一间空置的竹屋里,喊了几个山匪送来一应衣物,然后飞快地退下了。

    两人很快拾掇完毕,各自前去打水沐浴。姜葵回来时,望见竹屋里空无一人。炭盆已经烧热了,烘得屋里微微暖意。床边案几上放着一个木漆盘,上面搁了一盏助眠的花茶。

    漆盘底下压了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笔,“找地方发呆。”

    翻到背面是:“早点睡,别等我。”

    她轻轻哼一声,撇了下嘴,“大晚上的又不睡觉。”

    放下字条,她提了一壶酒,转身推门而出,在松木林间轻盈地起落。

    深冬林木间,风吹簌簌雪落,漫山遍野尽是一片悠然的哗哗声。

    松木最高处,有一人倚坐在枝头,低眸遥看山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流成交织的长河,如摇曳燃烧的海,又如寂静明亮的湖。

    少女足尖轻点,落在一截覆雪的枝头,笑吟吟问他:“你又不睡觉?”

    “睡不着。”他懒洋洋地答,“想点心事。”

    “你最近总在想心事。”她轻轻地说,坐在他身边。

    她拎起酒壶,拨开木塞,递到他面前,“喝酒么?”

    “不怕我喝醉了掉下去?”他笑。

    “反正我会接住你的。”她也笑。

    他接过酒,慢慢饮着,也不说话,只是遥望山间雪落,松风吹雪,雪坠人家屋顶,覆上茫茫无尽霜白。

    “其实你今日不该那样来找我的,”她忽然说,“你在镇上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我知道。”他轻声说,“但我很想你。”

    “不过半日就想么?”她失笑。

    “嗯。”他点头,“一刻都想。”

    她笑着摇头,“你这么快就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也摇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他很轻地说,“我不想你知道。”

    她怔了下,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倾听松风卷过积雪,扑簌簌落在林间。

    月光无声坠落,再坠落,落在霜雪的枝头,落在婆娑的树影间,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江小满。”

    他忽然很轻地喊她。

    “你觉得……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身边的少女静了许久。

    许久,又许久。

    她很轻地开口。

    “心上人。”

    第94章 知道

    ◎他喜欢你。◎

    树影婆娑, 雪落簌簌。

    身边的人抬起头,仰望天上明月。

    良久,他轻声问:“即便知道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么?”

    她低着头, 轻轻答:“嗯。”

    “即便……”他低垂眼眸, “知道他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时间、也陪伴不了你很久么?”

    她望着远方灯火, “嗯。”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谢康那样的人,不值得喜欢的。”

    “他值得的。”她摇头,又轻轻笑了, “那个笨蛋……我喜欢他很久了。”

    “是么。”他低低笑一下, “他听到这话, 大约很吃惊吧?他不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久。”

    “他不知道。”她也笑,“他太笨了,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察觉。”

    “你太好了,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轻声说, “他总以为你对他好, 只是可怜他生病而已。他真的很坏啊, 他时常利用你的同情心, 骗取你可怜他。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是个十足的混蛋。”

    她轻轻笑着,重复他的话, “十足的混蛋。”

    “但我很喜欢。”她又说。

    草木沙沙作响, 仿佛微微的涨潮。

    他闭了闭眼睛,“也许,他心底里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敢信。”

    “其实, ”他又说, “他喜欢你很多年了。”

    “嗯。”她点头,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那是我束发的红绳。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他怔了下,又低笑,“他好笨啊。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他好笨。”她呢喃似的,“他为什么要系那根红绳呢?”

    “听闻民间有一种说法,在手腕上系红绳可以保佑平安。”他仿佛自语般,低低地解释,“他大约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吧?你就像小神仙一样,保佑着他平安。”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该做这样的事。太容易露馅了。”

    松风吹起山涛,漫山遍野都是雪落的声音。他在风里仰起头,月光静静流泻,落满他一身霜白,仿佛乘风欲去。

    “谢康最讨厌的事,就是看见你难过。”他忽然地说。

    “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为他难过。”

    “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个人太自私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应该再离你远一点,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靠近你。他实在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像他那样的人,”他淡淡笑一下,“就应该安静地独自赴死。”

    倏尔风动。

    他的眸光微颤。

    始料未及的刹那,身边的少女蓦然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口。

    她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他下令似的,“闭嘴。”

    他怔住,没有动,也没有回头。雪夜的风微凉而无声,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颊边,恍若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卷来。

    月光泼溅如水,漫过积雪的枝头。

    山风流遍松林,一声又一声,他任她这样抱着他。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发颤。

    一捧雪从枝头簌簌滚落,扑扑落进满地月华里。山脚下灯火沉浮,头顶上星光明灭,伴着风吹松涛如潮,翻又涌,起复落。

    她轻轻地开口,“他不会死的。”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她轻声说,“可是我相信。”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后,安静地靠着他,“你陪我一起相信好不好?”

    满山的风里,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每一声都那么清晰而热烈。他感觉不到温度,可是他知道那是温暖的,近乎滚烫的,炽热又明亮,闪烁在岑寂的黑暗里。

    “好。”他轻声说。

    “是约定么?”

    “是约定。”

    他伸出手,同她击掌。

    她低着头,对他说:“那你抱我一下。”

    他双手揽过她,把她放进怀里,深深地抱住她。

    松风在群山之间回荡,两人坐在最高的枝头,遥望万家灯火沉落,远方银河升起,仿佛星织的缎带,寂静地闪光。

    无垠的流光在天地间往返而来。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下去。

    “你该睡觉了。”她低声说。

    “不想睡。”他摇头,“怕忘记。”

    “别怕。”她贴近他的心口,“我会帮你记得。”

    他抱着她,闭上眼睛,低垂着头,渐渐失去意识,缓慢地倾倒在她的身上。他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发丝蹭到她的颈间,弄得她有一点痒,好似轻轻撩拨了一下。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然后她转身扶住他,从他垂落的手里,抓起那个酒壶,喂了一口药酒给他。

    他闭着眼睛饮下了。她把酒壶收进大氅里,手指的动作稍顿了下。

    酒快要饮尽了。

    她咬紧了下唇,小心地扶起他,往竹屋的方向而去-

    翌日清晨,天清气爽,鸟雀啁啾。

    山间竹屋内,火光在炭盆里噼啪跃动,偶尔擦亮一个火星。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望见身边睡着的少女。

    她像小猫似的蜷在他的胸口,脸颊淡淡的绯红。一绺儿微卷的发丝蹭过她的小巧下巴,随着呼吸声一颤一颤。漂亮的发梢映在阳光里,缀着点细细碎碎的金。

    他似是怔了下,低头想了一会儿,安静了片刻,摇着头笑了笑。

    随后,他起身,坐在床边的案几前,用红泥小炉烧了热水,慢悠悠地沏茶。

    淡淡的茶香溢开在屋内,她迷迷糊糊地“唔”了声,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坐在旁边,“你醒了?”

    静了下,她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他很慢地摇头,“不记得。”

    “只记得到了山寨。”他竭力地回忆,“再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她的神情黯了一瞬,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觉得……”他闭了下眼睛,“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她笑了笑,“你忘记了,我就说给你听。你忘记很多遍,我就说很多遍给你听。”

    她坐起来,扬起脸,下颌轻点,命令般地看他。他笑了一声,无奈似的,转到她的身后,低下头为她簪发。

    他的手指灵活地打理着她的长发,她抱着双膝,垂下眼眸,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聊一个笨蛋的事。”

    “我猜到了。”他点头,“聊了什么呢?”

    她捧着双颊,想了一阵,微微地发烧,撅起嘴,“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

    他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怎么能这样。”

    她轻哼一声,不说话。他歪着头想了下,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两侧,稍稍让她向后仰起头,与坐在背后的他对视。

    他微微倾身,低笑着恳求:“江小满,告诉我,好不好?”

    阳光里,他低下头,她仰起脸,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她的脸颊刷一下红了,忿忿地挪开目光,“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求人。”

    他松了手,她坐回去,想了想,“你昨晚对我说,那个笨蛋喜欢我。”

    “我大约猜到了。”他专注地绾起她的长发。

    “我也很喜欢那个笨蛋。”她继续说。

    “嗯。”他点头。

    “你还答应我,”她认真道,“要陪我一起相信那个笨蛋不会走。”

    他的手指微颤了下,随即低低的声音回答她,“好。”

    他取过桌上的红玉簪,固定住绾好的发髻,听见她有些好奇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么?你一副什么都猜到了的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惊讶。”

    “嗯。”他低着头笑,“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心情很好。”

    他望向窗外的阳光,“于是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很好的事发生过。”

    阳光遍地,草木声声。

    两个人很快拾掇完毕,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笔一划地写着“聚义堂”。匾下一张兽皮交椅,旁边各放两个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颇有几分山匪气派。

    “姑奶奶早!”赵小川“啪”地行礼,毕恭毕敬请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对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赵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开一卷舆图,请姜葵与祝子安察看。

    “这些年来,江湖安定,我们匪帮遵循江湖规矩,向乡民收取适当银两,用以维持淮西一带平稳。”赵小川道,“我们时常接济百姓,乡民都很感谢我们。”

    祝子安颔首,“这一路南下,附近乡民都在帮忙掩盖匪帮行踪。”

    “是。”赵小川点点头,“因为官府在通缉我们。”

    他肃声道:“多年以来,我们与官府相安无事。然而,年初之时,官府突然宣称我们匪帮作乱,四处张榜通缉我们的人……我们只得暂时封锁山寨,闭门不出。”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帮帮主写信给我,说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帮劫掠,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

    “我们派去漕帮的人……也一去不返。”赵小川低声道。

    姜葵问他:“你认为是什么人做的?”

    赵小川挠头,“我起初以为是漕帮要跟我们抢地盘……毕竟凡是经过陆上的生意,我们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

    “不过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我不太敢说。”

    “是官府做的。”姜葵平静道,“只能是官府做的。”

    赵小川又挠头,“我们匪帮这些年也算是良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官府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约能确定了。”祝子安低声说,“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他转而对姜葵道:“昨日你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传书。他在信里说,走漕运的那批异常货物,大量进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粮仓内。”

    “我们即刻赶往淮州。”他起身,“查到那批货物后,迅速返程回长安。”

    他望向窗外天色,“时间不多……但愿来得及。”

    “我同你们一道去淮州。”赵小川立即窜起来,面对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来此也是为我们匪帮,我必定全力相助。这一带我熟悉地形,领着你们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问道:“倘若你随我们离开,是否有可靠之人代为守寨?”

    “有的有的。”赵小川点头。

    姜葵拉了桌上舆图过来,指点了几处,“这几个地方破绽很大,必须再加强守卫。另外,这些日子务必继续封锁山寨,绝不能泄露山寨位置。”

    赵小川愣了下,紧张起来,“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对山寨不利。”姜葵低声道,“目前淮西形势尚不明朗。”

    “明白。”赵小川鞠躬,“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加紧守寨。”

    赵小川往门外走了,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片刻,转身对姜葵道,“我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你毕竟是太子妃。淮州官府恐有认识你的人。这一趟是私访,不能为人所知。”

    “我明白。”她颔首。

    顿了下,她小声问:“我可以不闭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让我闭眼。”她轻声说,“以后我都想看着你。”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来,手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她望着他,他低着头,阳光里睫羽低垂,唇线微微地抿着,有一种认真又专注的神态。

    “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轻轻笑一下。

    “什么?”他问。

    “你为我易容的时候,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她歪头看他,“很慢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他低笑,“想多看你一眼。”

    “好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她想象着。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她笑道,“后悔认识我了么?”

    “三生有幸。”他轻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她易容好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取搁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拦住他,低低说,“你别用这个了。”

    “我不怕冷。”她认真对他说。

    他怔了下,听见她的语气抱怨似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声,紧紧回扣住她的手指,轻轻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边低语。

    暖风忽然落来,他的眸光颤动。她深埋进他的怀里,尽力地回抱住他。

    满地的阳光里,他们安静地拥抱。

    第95章 夫人

    ◎是我。◎

    “江小满。”片刻后, 他喊她。

    “嗯?”她在他怀里抬起头。

    “我们得走了。”他的嗓音里含着点无奈,“你先松手好不好?”

    “你先。”她撅起嘴。

    “你先。”他在她耳边轻叹,“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声, 松开双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去赵二寨主那边,同他确认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舆图,很快就去找你。”

    她点了点头,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头, 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眸光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跄几步, 扶住桌边, 缓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 微微喘息着。

    少顷,他从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咳嗽着把里面的药酒送到口中。

    稍稍饮了几口, 他的动作倏地一滞。他掂了掂那个酒壶, 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门而出。

    山寨门口静候着一辆马车, 赵小川挽了一根马鞭, 坐在车夫座上,按着他的环首刀,对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条山间小路,赶车到淮州只用大半日。”

    “不骑马么?”祝子安问,“骑马大约更快些吧?”

    “不骑。”一旁的少女闷闷地说。

    她忽然转身,一声不吭地推着他进了车厢,用力摁着他坐在车座上,一把拉下了车帘。车厢里顿时昏暗,几缕阳光斜落进来,照得她的发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满,你干什么?”

    她扬起脸,下令道:“睡觉。”

    然后她弯身坐在他的身边,默默把肩膀蹭过来,小声说:“你靠着我睡。”

    她撇过脸,脸上发烧,简直像在头顶冒烟。他笑得轻咳一声,被她敲了下脑袋,于是他闭了眼睛,身体一寸寸倾斜,头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马蹄声响起,车轮嘎吱轧过泥土与细雪。沉闷的轱辘声里,半昏暗的车厢内,他渐渐入眠,长睫低垂,微微扫过她的颈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唇边含着笑。她跟着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轻轻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马车赶到淮州时,已是夜色深浓。

    赵小川把马车停在一处偏僻小巷,姜葵与祝子安走下马车,前往约定的地点与洛十一会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经等候在一棵高大乌桕树下,身边停着一辆青幔的马车。

    他递了一叠纸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声禀报:“大批货物经过漕运抵达淮州后,被送入了近郊一处粮仓。按照先生的吩咐,暂时没有打草惊蛇。”

    “我亲自去查。”祝子安颔首。

    他弯身进了马车,姜葵在他身边点了一盏烛灯。两人在车厢里翻看图纸,低声商议潜入粮仓的路线,迅速定下一个粗略方案。

    灯火摇摇,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东山。

    寅时甫过,天边落雪。城郊粮仓内,官兵来回巡逻。

    “嗒”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蹿过树枝,惊起树上一片鸟雀。

    为首的官兵警觉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见一道黑影擦过树梢,往郊外不远处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脚步声踏过夜色,朝着日出方向远去。树后两道人影无声地跃出,翻过粮仓的石墙,落入幽静昏暗的院内。

    “洛十一只能引走官兵小半个时辰,”祝子安边走边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姜葵点头,“明白。”

    两人飞快地在院里起落,找到一方进入粮仓的小窗,利落地从窗口跃入仓内。

    祝子安擦亮一个火折,点起一盏油灯。烛光如水般漫过砖石地板,在四壁之间燃起无数摇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仓内的情形。成摞的麻袋扎着大批货物,堆满了整个粮仓,投落小山般的错落阴影。

    祝子安抽出腰间长剑,剑锋轻轻一挑,揭开覆在货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

    这座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只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剑。箭簇与刀刃在阴影里森然反射着锐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胆子真大。”姜葵低声道,“竟然敢用漕船运送军械?”

    “这些年来,淮西隐约有异。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数次请求增扩兵权,朝上忌惮多时。”祝子安弯身拾起一枚箭矢,“如今证据已在,必须即刻回禀长安。”

    倏地,他抬眸。

    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箭矢纷纷如雨坠落!

    姜葵抖开白麻布包裹,挥舞长枪击落飞来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边,手指扣住剑柄,剑光翻涌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两人背靠着背,同时仰头。

    油灯扑地灭了。一线微光从窗格外落下,窗纱后隐隐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队动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座粮仓。

    “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懒道,“蒲柳先生怎么得闲来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来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办事不力,白头老翁把你贬到淮西来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与其担心我的前程,不如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

    顷刻间,又一波箭雨落下!

    姜葵挥起长枪,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紧紧护住圆内的两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个麻袋,低声道:“我们走。东西已经拿到了,出去与洛十一会合。”

    两人在粮仓内急速奔走,很快冲出大门。段天德领着一队人在身后追赶,两人边走边战,从后院高墙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团黑暗,草木沙沙作响。追兵紧随其后,死死咬住前方的两人。箭矢不断呼啸而来,银亮的箭簇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忽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兵刃之声与奔马之音。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

    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官兵,与身后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里,两方人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战在一处。霎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经引来了,马车等在前方小巷。”

    原来洛十一按照约定,带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后,重又把他们引回粮仓附近。这条路上没有掌灯,树影间漆黑一片,两队人马撞在一起,误以为是撞上了敌人,立即激烈战作一团。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赶车。”

    他顿住脚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来,我就不奉陪了。”

    姜葵双手握枪,震开段天德的一道刀风,逼得他退后数步。紧接着,祝子安轻轻扣住她的手,两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飞速离去。

    段天德怒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一人的长弓,一口气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眯,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后心。

    “杀!”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划破苍然夜色。

    姜葵挥动长枪,荡开扑面而来的兵刃,忽闻背后箭啸声穿风而来,冰冷的杀意死死锁住后心。

    瞬息之间,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身边的祝子安挡在她面前,雪白衣袂在风中翻飞,乍涌的剑光带起一道明灭的剑弧。

    剑弧劈落来袭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很轻地咳了一声。

    “走。”他低语。

    借着婆娑树影的掩映,两人的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经赶着马车过来,两人飞快地钻入马车内。车厢外白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如奔雷涌起,冲入荒草幽深的小径,渐渐在黑夜里远去。

    “殿下,”洛十一在车座上回身,语气急促,“我引走官兵时,发觉淮州府内大队人马正在离开,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紧紧蹙眉,“他们还是要对匪帮下手。”

    他低咳一声,“淮西既无匪乱,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兴兵之事,先斩后奏,逼得朝上应允他增扩兵权之请。”

    “官兵既然决意剿匪,匪帮守不住的。”他的眸光凝重,“我们即刻赶往白石山寨……”

    “我赶往白石山寨,”姜葵打断他的话,“事关重大,你即刻回禀长安。”

    她望着他,“你受伤了。”

    他怔了下,摇头,“我没有……”

    话未说完,“啪”的一记手刀落在他的后颈。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体往前倾斜,昏倒在她的怀里。

    颠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她伸手探进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她拨开木塞,往里面扫了一眼,咬紧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诉我。”

    一缕晓光亮起在天边,照在身边人的面庞上,他的神色近乎苍白如纸。她的手指微颤,轻轻脱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触到一把温热。她低下头,手指间染了一片红,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着牙,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箭伤。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划开一道道伤痕,不断渗出的血浸湿了他的衬袍。他的体温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着他的指尖滚落在衣袂之间,一滴滴洇开一团深红。

    他根本感觉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笼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近乎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止住心里的情绪,迅速撕开一角衬袍,为他包扎伤口。而后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把内力送入他破损的经脉里,竭尽所能地为他疗伤。

    他靠在她的怀里,低低咳了一声,唇边一抹极淡的血迹。她埋在他的颈间,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头轻轻地发颤。

    许久,天光明亮,窗外风卷雪飘。

    “洛十一。”她低声喊。

    “在。”车座上的少年低声应道。

    “带他回长安。”她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淮西有反意,一应证据皆在。他必须即刻回禀朝廷,请求圣上立下决断。这是命令。”

    “明白。”洛十一低喝。

    “另外,”她低低地说,“回到长安之后,先送他去疗伤。在他身体好转之前,绝对不准他乱动。”

    她低着头,笑一下,“这是私心。”

    “看紧他。”她轻声说,“我不许他再受伤了。”

    “明白。”洛十一深深颔首,又低低问她,“江少侠是要……”

    “我赶往白石山,全力助他们守寨。”她笑了笑,“我毕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着我呢。”

    她俯下身,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阳光里安静地沉睡,有一种初雪般的宁静。

    摇摇荡荡的马车里,她轻轻抱了抱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倾听他的心跳声。天光涌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闪光。

    马车停了,她提起长枪,迎风走入漫天的雪里。

    道路尽头,赵小川牵了两匹马,在风雪中按刀行礼。

    “我方才收到寨中传信,官兵连夜出发剿匪。”他低声道,“山寨的位置还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军包围……恐怕凶多吉少。”

    他苦笑,“只怕这一战后,匪帮将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这里,就此告别。”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识,以此一拜,谢当年知遇之恩。”

    姜葵扶起他,“我与你一同回山迎敌。”

    “姑奶奶,”赵小川摇头,“这是我们匪帮的事,不该把你卷入这趟浑水。”

    “我既为白石寨主,便与山寨共存亡。”姜葵平静道,“行走江湖无非恩义二字,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若我在此时离开,内心不得安宁。”

    赵小川肃然片刻,不再言语,恭敬弯身把缰绳递到她的手中。她挽起缰绳,翻身上马,一杆长枪立于身侧,枪尖反射着明亮的光,仿佛要破开此间风雪。

    晨光披落如练,天风浩荡而来。两匹马长嘶一声,冲出高大的城门,踏过潺潺的溪流与积雪的山路,奔入广阔的山野间。

    风雪一声又一声,卷过漫山遍野。

    晌午时分,两匹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间小径而上。山下官兵组成方阵,缓缓移动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长风中滚动,犹如一卷漆黑的波涛。

    马背上的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俯瞰下方大军行进。

    为首的旗手挥舞军旗,左右两军缓步前进,形成一支两翼收拢的鹤阵。庞大而有序的军阵逐渐汇成整齐的方队,弓箭手与轻卒从阵中凸出而来,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

    “他们会在今夜发起进攻。”她低声道,“我们进山堂议事。”

    山寨大堂里,炭火熊熊燃烧,一张圆木桌摆在正中,上面摊开一张复杂舆图。为首的几名山匪已经等在堂前,见到姜葵与赵小川一前一后而来,齐刷刷抱拳行礼。

    “官兵来了多少人?”姜葵问。

    “大约三千人。”一名山匪答道,“目前调动的是附近县城的军队,淮州官府的人马仍在赶来的路上……只怕会越来越多。”

    “我们能作战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山匪抿了抿嘴唇,“满打满算。”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在座的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官府名义上是剿匪,实为以此一役立功,逼请朝廷增扩兵权。”姜葵低声道,“因此他们必定只求一举攻山,不愿拖延时间。”

    略作思忖,她继续说,“有人已将淮西形势回禀长安,最快的轻舟往返大约要半月……我们只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传旨。”

    “半月……”身边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姜葵以掌心按在面前舆图上,“我说能就能。”

    半日内,山堂内诸人急切商议备战,往返出入人员络绎不绝,将一道又一道传令送往山寨各处。磨刀声与兵刃声响彻山寨,伴着战旗与火把呼呼作响,满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黄昏时分,霞光漫卷天地,风雪萧萧无边。一声嘹亮的号角响在漫山遍野,回荡在积雪的山谷之间,惊起成群的鸟雀。

    原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隐隐的烟尘。官兵大军开拔,雄浑的进军战鼓伴着整齐的脚步声,震得满座山寨旌旗鼓动,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阵前,少女身骑白马,挺枪而立,五尺青丝在风雪中犹如一柄苍翠的名剑,仿佛要割开漫天风雪与刀光-

    马蹄声滚滚,卷起路边积雪。

    一线月光从云层中倾泻,照亮了马车里的人。

    他盖着一件大氅,倚靠在车厢壁上,静静地沉睡着。月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投落很浅的碎影,衬得他的睡颜静谧苍白。

    一团雪从车篷上扑簌簌滚落,带起一点微风经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睫轻颤一下。

    谢无恙低咳一声,睁开眼睛,望见窗外月落九天。

    他撑起身体,勉力坐起来,以指节轻轻叩击窗棂,“洛十一。”

    “殿下,你醒了。”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回头看他,“我带你看过附近郎中,简单处理了箭伤,血尽量止住了。淮西私藏军械的证据已由江万年带走,我们现下正赶往去长安的船。”

    “回去。”他轻声说,“先去淮州。”

    洛十一默然片刻,低声喊他,“殿下。”

    “回去。”他淡淡道,“睡着之前的事,我大约记得一些。”

    “殿下……江少侠让我带你回长安。”洛十一迟疑着告诉他。

    “回去。”他重复。

    洛十一静了一下,甩起长鞭,长吁一声,调转马头,朝淮州城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谢无恙闭上眼睛,缓缓抬手,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

    车轱辘轧过泥土山路,转入城内青砖石面,最后停在灯火昏暗的官府前。

    接近平旦时分,官府还未开门,府内一片岑寂。看门人睡眼惺忪,打开一扇小窗,从窗缝里探出半边脸,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什么人大晚上来官府?”

    “嗒”的一声,窗外的黑衣少年冷淡地搁下一个玉牌。

    看门人愣了一下,摸过那个玉牌,借着一盏油灯看了看,神情霎时变了,声音颤得几乎结巴,“太子……殿下?”

    他双手捧着玉牌,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跑。

    片刻后,官府内一团混乱,呼喊声与脚步声响个不停。

    官吏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换上官袍,从屋里冲出来,催着马车赶到官府,整齐排成一列,毕恭毕敬等在衙门口。

    一缕月光从云中落下,一辆青幔的马车停在门口。

    赶车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面对马车深深长拜,而后扶住从车里下来的人。

    衙门两侧的官吏同时拜倒,哗啦啦的声音响了一地。无数衣袂在风中上下起伏,犹如一波又一波麦浪,荡起无数惊涛骇浪。

    年轻的皇太子淡淡微笑,扶起为首一名官吏,“深夜来访,诸卿辛苦了。”

    “不……不敢!”官吏结结巴巴。

    官吏们前扑后拥,簇拥着皇太子前往印堂。仆从急忙侍奉笔墨,为皇太子呈送近日卷宗。皇太子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拢袖垂眸,翻看一叠文书。

    满座官吏忐忑不安,等他一一训人。他随意翻了几卷文书,每点出一个官吏名字,那个官吏就在堂前垂首再叩首,紧张地禀报所司之事。

    “淮州刺史人在何处?”最后,他淡淡问。

    “回禀殿下,”一名官吏慌忙起身,“何大人领兵在白石山剿匪。”

    “备车。”皇太子平静道,“去白石山。”

    官吏们连忙赶去备车,皇太子在堂里稍作休憩。印堂里静了下来,他独自坐在案前,取来一张薄纸,执笔写了一封信,低声唤:“洛十一。”

    黑衣少年从堂后转出,极小心地轻轻扶了他一下,“殿下。”

    谢无恙以指节抵了一下眉心,低低咳嗽了几声,把信纸叠成极小的一卷,递到他的手中,“这封信是给公羊先生的,需要你亲自去传。”

    “殿下……”洛十一低声道,“白石山那边……”

    “白石山那边,我一人前往足矣。”谢无恙按住他来扶的手,“给公羊先生的信,必须尽快送到。”

    “明白。”洛十一按刀行礼。

    谢无恙披衣起身,步入后院,走进静候的马车里-

    此时的白石山下,朔风十里,刀光遍地,风雪呼啸如吼,喊杀震天如雷。

    淮西刺史何全久坐于军帐中,抚着长须,注视着面前长桌上一张沙盘。烛光落在沙盘之上,他拨动几支木筹竹签,目光锐利寒冷。

    一支又一支小队往返而来,接连不断向他汇报战况。

    “山上有石球滚落,损失百人!”

    “林间突遇一支伏兵!”

    “西坡八百轻卒正缓慢推进!”

    何全叩桌,“不过区区山匪,彻夜久攻不下,实在可笑。传我军令,强攻上山!”

    “大人!”一名副将疾步走来,抱拳行礼,“有人递名帖过来。”

    “名帖?”何全一愣。

    副将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个木托盘。

    木托盘雅致古朴,上面搁着一张莲花金笺,一方白玉牌压住信笺一角,隐隐有极淡的檀香气味传来。

    何全神色一凛,抬手取来那张信笺。

    绢纸信笺细细地铺满一层金箔,在烛火里反射明亮的流光。

    上面落了墨意饱满的几个字,“帝次子康。”

    军帐外,一辆玉饰的马车徐徐停住。风吹玉珂相击,琅琅之音响在金戈铁马之中,恍然如泉水叮咚。

    车里的人淡淡道:“何大人,还请罢兵。”-

    白石山下。

    阵前的少女插枪于地,衣襟染血,长发在风中飞扬如旗。

    她高高地仰起头。一抹晨曦自天边破出,照彻漫山遍野的风雪。

    忽然,她听见击钲的声音。

    金石之音如鸣,回荡在天地之间,一声又一声,浩浩荡荡地传响。

    鸣金,收兵。兵戈倏地止住了。前压的军阵缓缓停步,潮水般往两侧让开一条路。

    她微微怔一下,抬眸望向远方。

    刀戟如潮水般破开,有人从原野尽头走来。一线天光从云中乍泻,纷纷如雪落满他一身。

    那个人绯衣玉带,宽袍广袖,衣袂纷飞如云。

    他在明亮天光里,朝她远远一揖。

    “谢康。”她轻声喊他。

    他穿越漫天风雪,一步一步,来到她的身边。

    刀光剑影纷纷地坠地,风雪卷过无垠的旷野。他越过千军万马、向她走来,于刀林剑雨中,抱住浑身是血的她,握紧她的枪,端正地立住。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夫人,是我。”

    漫天风雪都听不见,只有他的声音响在耳边。

    第96章 春来

    ◎好热。◎

    这一瞬, 风停雪止,万物屏息。

    天光从云中倾泻如瀑,仿佛碎金洒了他们满身。

    他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踏过积雪的原野, 穿越静立的兵戈, 往日出的方向走去。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三件事?”他边走边说。

    “记得。”她在他的怀里点头,“第一件事是不许受伤。我才没有受伤……最多只是一些擦伤。我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

    “好。你没有受伤。”他无奈地笑一下,又继续说,“我方才想好了, 第二件事是不许难过。”

    “我才不会难过。”她撅起嘴。

    “好吧。”他想了想, “那不许生气。”

    她轻哼一声, “你要干什么?”

    “向你坦白。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祝子安是我,谢无恙也是我。”

    她怔了下,又笑了, “你终于肯承认啦。”

    “是你。”片刻后, 她又说。

    是你。她在心里很轻地想。在曲江见我的是你, 在书坊笑我的是你, 共饮合卺酒的是你,风雪里抱我的也是你。

    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为我而来的人, 原来是你, 一直是你。

    她无声地笑一下,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和他的眸光碰在一处。他的眼里盛满笑意, 映着明亮的天光, 里面满是她的影子。

    “骗了你好久, 对不起。”他低笑道,“要罚我么?”

    “要的。”她说。

    他微微低下头,她伸出一只手,以指节轻叩他的脑袋三下,然后收了回去,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很用力地抱住他。

    “笨蛋谢康。”她埋在他的颈间,“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的。”

    “笨蛋江小满。”他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可以赶我走。”

    停了下,他低声道:“我同淮州刺史谈过。他应允收兵回府,不过要白石山匪帮就地解散,一应人员归入农籍。算是互相妥协。”

    “此刻对他来说,匪帮大约也不重要了。”他笑笑,“我在他的手上,就是最大的战果。”

    她皱眉,“淮州刺史有反意,你以皇太子的身份,孤身一人来此,几乎等同于羊入虎口,还怎么回得去?”

    “别担心。”他轻声说,“我安排了人。”

    他抱着她进了一座营帐,把她轻轻放到榻上。帘幕徐徐落下,他转身走到一个黄梨木药箱前,打开抽屉取了一帖金创药,俯下身要检查她身上的血迹。

    “我没受伤。”她拉住他的手,命令他,“你给我坐下。”

    顿了下,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他的手指轻颤一下,声音里含着点无可奈何,“被你察觉了啊。”

    他不再伪装,低低咳嗽着,扶着案几坐下来,仰靠在榻边,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清晰的颈线随着不稳定的气息微微起伏。她咬着下唇,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你又逞强。”她恼火地说,抓走他手里的金创药,低头为他包扎换药。

    他闭着眼睛,安静地任她摆弄,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小声抱怨:“祝子安是假的,谢无恙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别骗人了好不好。”她的语气闷闷的,“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好。”他轻声说。

    他唤她,“江小满。”

    “嗯?”她一怔。

    “抱我一下。”

    他伸出手,揽过她,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夫人,我好累。抱我一下。”

    她被他突然地抱紧,身体被按进他的怀里。他低低的喘息声响起在耳边,他的拥抱又温柔又强势,像一树白梅纷纷扬扬落下,漫漫卷卷地铺满她的周身。

    “江小满,”他轻轻地笑,“好想你……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含混地压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温沉又好听。

    “我也是。”她埋在他的怀里说,“好喜欢你。”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把下颌搁在她的发间。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能睡。”他低咳了一声,“我在等人。”

    他睁开眼睛,望着营帐外,“我们几乎是被软禁了。倘若我此时睡着,恐怕真是回不去长安了。”

    “夫人,你帮帮我。”他说,“不能让人察觉我此刻的状况。”

    “好。”她点头,抱住他。

    她把内力送入他的体内,替他修补破损的经脉。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地抱着她。一模一样的两股内力汇到一处,奋力抵御着他体内经年累月的寒气。

    “这样会好点么?”她低声问。

    “好多了。”他咳嗽着,极力抵抗翻涌的倦意,“你每次这样帮我以后,我都感觉好很多。”

    “那我以后每天多抱你一会儿。”她笑了一下。

    “这话显得我好像别有图谋。”他低笑一声,又想了想,“也许我确实别有图谋……我真的好喜欢抱着你。”

    “我也是。”她小声说。

    摇摇的火光里,他们彼此相拥,倾听窗外风雪的声音。

    不久后,有人在帐外长拜,“殿下,何大人有请。”

    帐内,谢无恙平静应道,“好。”

    他披衣而起,身边的少女悄悄扶了他一下。他扣了扣她的手指,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等公羊先生的消息。”

    帐前帘幕落下,他的背影消失,帐内陷入安静。榻上的少女托着腮,听见营地上刻漏的声音在响,默数着滴答的水声,在心里计算时辰。

    滴答,滴答,一声声流逝。

    日上三竿,风雪消停,一缕阳光落入帐内,照亮了案几上散落的书卷。一名小厮为姜葵送来午膳,她独自一人用了膳,谢无恙还没有回来。

    她隐隐担忧起来。

    阳光如瀑,洒了满地。她靠近窗边,撩开一线纱帘,紧紧握住她的长枪。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在天边。

    她举目远望,雪原尽头扬起飞舞的烟尘。

    一队轻骑踏雪而来,滚起漫天飞尘。为首一名文士青衫峨冠,身边的黑衣少年按刀在一侧,正是公羊渡与洛十一。

    公羊渡立马在大营前,抱袖作揖,朗声道:“水陆转运使在此,领一千轻骑来迎太子殿下。”

    大营中央的军帐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皇太子绯衣轻裘,微微含笑,身旁跟着淮西刺史何全。何全脸色冷沉,与大营前的公羊渡见礼。

    姜葵缓缓将长枪收起,抱起白麻布包裹走出营帐。

    她陪在谢无恙身边,不动声色地扶着他,与他一同进入候在营外的马车里,而后转头拉下车窗帘,挡下了落来的视线。

    马车徐徐驶入官道,一队轻骑护在两翼。谢无恙靠在车厢壁,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身边的少女轻轻抱着他,运转内力送入他的体内。

    “你去了好久。”她低低道,“你们在帐内说了什么?”

    “彼此确认了是要杀的人。”他淡淡笑了笑,“想必他也是如此想法。”

    他支起手肘,垂眸深思,“何全是余公公的学生,他要增扩兵权,背后是北司宦官在支持。伯阳先生就任淮州刺史之时,尚能压住此人野心,去年他回京之后,此人立即有了动作。”

    “淮西护天下饷道,为诸州军事最重。”他低声道,“回长安之后,我即刻回禀父皇,请求削淮州刺史兵权。”

    她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兴兵,定是决意逼请朝廷增扩兵权。你请削兵,淮西恐反。”

    “淮西已有反意,不若除之而后快。”他平静道,“我私访淮西一事已为人所知,北司在朝上必定会有动作,我们比比看谁快好了。”

    “至于现下……”他忽然侧过身来,“夫人,让我靠一会儿。”

    猝不及防间,他的身形透支般一坠,“啪”地倒在她的身上。她怔了下,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一下子睡着了。

    她的双手张开一下,只好无奈地抱紧他。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仿佛气恼似的,“往我怀里钻,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车外,一道轻缓的马蹄声响起,随即是一个清朗的文士声音,“江少侠,可否让我为殿下看一看伤势?”

    “公羊先生请。”姜葵掀开车帘,“他已经睡着了。”

    马车停在一棵乌桕树下,公羊渡抱袖行礼,躬身进入车厢内。姜葵让到一旁,看他为谢无恙问脉,忽然好奇道:“公羊先生,今日大营外,你自称为水陆转运使。”

    “水陆转运使是我在朝上的官职。”公羊渡笑道,“之前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对。我与殿下都知道对方的江湖身份。我们最初相识,其实是在官场,他极力举荐,我便当上了这个官。”

    姜葵即刻回想起,“当时在河上相逢,先生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是。我很少见到殿下易容后的模样。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大多以书信为主。”公羊渡颔首,“我虽然领了这个转运使的官,但是很少去长安,大都在淮水一带活动。”

    他的神情黯淡一瞬,“前年兴建的转运粮仓,其实是我的主意。却不料有人借这条路线私运军械。”

    姜葵又问:“先生的这支轻骑,是从何处来的?”

    “殿下遣洛十一给我送信,我连夜去宋州借兵,才有了这支轻骑。”公羊渡答道,“幸好赶来及时……否则以殿下的情况,恐怕支撑不了更久。”

    姜葵慌了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我稍后为他重新包扎止血,箭伤处理起来不难。”公羊渡凝神思忖,“只是他这一路损耗极大,且没有药物可用,只怕又要昏睡很久。”

    他接道:“水上是我漕帮的势力范围,我将跟船送你们到长安,一路上竭尽所能为殿下治伤。”

    “多谢先生。”姜葵行礼。

    公羊渡摇头笑了笑,俯身查看谢无恙的伤势。他命人送来一个随身药箱,取出一枚长长银针,挽袖运转内力,点在谢无恙身上几处穴位。

    片刻后,他的神情略有些吃惊,“敢问江少侠,这些日子是否有人为他疗伤?”

    “是我。”姜葵颔首,“我与他师出同门,所学功法相同,我为他疗伤已有月余。”

    “是了。”公羊渡沉思,“他身上这种旧伤,本会日渐沉重。但我这次再见他,发觉他的伤势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并未加重太多……说明有人在为他吊着命。”

    身边少女的眸光颤动,“他……有机会活下去么?”

    “这我不能保证。”公羊渡缓缓摇头,“恐怕要等回长安以后,去问那位常年为殿下治伤的沈药师。”

    姜葵深深作揖道谢,公羊渡连忙抱袖还礼。为谢无恙处理过箭伤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这支轻骑继续一路前行,往淮水一座港口而去。

    港口里一支船队已经等候多时。为首一座船上的大副江兆一跃而下,对着马车“啪”地抱拳行礼,“先生!”

    一旁的洛十一默了下,“马车里的是殿下。”

    “此外,”他冷淡道,“殿下已经睡着了。倘若吵醒他,怕是要罚俸一个月。”

    江兆悄悄打了个寒战,跟在洛十一身后,蹑手蹑脚地帮忙扶起马车里昏睡的人,送他入船舱内休息。

    摇橹声响起,伴着鼓枻茫茫,回荡在暮冬的水面上。船队徐徐起航,逆流而上,沿着淮水而行,经由黄河,回到渭水。

    旅途中,谢无恙始终沉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身边的少女坐在他的床前,每夜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偶尔很轻地咳一声,睫羽微微颤一下,蹭过她的颊边,挠得她有点痒乎乎的。

    她有时几乎认为他是故意的,可是低头看他,却发觉他犹在昏沉的梦中。

    “太过分了。”她低笑着摇头,“醒来以后,必定罚你。”

    船队行至黄河,早春悄然而来。

    河岸白杨苍翠滴绿,风卷过早熟的小麦,翻起金黄的麦浪。远处鸿雁在麦田间起落,牧童歌声遥遥地传来。

    黄昏时分,远眺可见钟南山色。夕阳照在积雪的山上,漫山遍野一片流金,山下桃花连绵十数里,映着天空灿烂如霞。

    “春天到啦。”船里的少女轻轻地说,“某人说过,等到两岸都绿遍了,要去采早春的香草,钓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我吃。”

    她支着手肘,捧起双颊,望向沉睡的人。霞光从半开的窗外流入,在他的身上铺了层淡淡的碎金,衬得他的面庞温暖又明亮。

    “你食言了。”她撅起嘴,“不过没关系,今年赶不及的话,明年春天再来,好不好?”

    床上的人静静地昏睡着。她低着头笑了笑,伸手拢了拢他的被褥,然后趴在床边,渐渐地睡着了。

    一阵风过,卷起床幔涌动。半透明的纱幔无声垂落,轻轻地罩在床上,仿佛一团极淡的云雾,笼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他的睫羽轻颤一下。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他侧过脸,望见床边的少女。霞光翩然落在她的发间,透过轻薄的纱幔,投出一团朦胧的绯红,仿佛早春般明媚美好。

    “夫人。”他低声喊,嗓音因为久睡而微微沙哑。

    床边的少女蓦地醒来,唇瓣无声地翕动,却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扑到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肩头轻轻地起伏。

    他大梦方醒,有些恍惚,听见她的声线微微发颤,“你睡了好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对不起。”他轻声说。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来,试图伸手去抱她。忽然,他的眸光颤了一下,透着些许惊讶的神色。

    “我忽然觉得……”他呢喃般地说,“好热。”

    他茫然地闭了闭眼睛,“好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热了。”

    第97章 发烧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晚风从舷窗外吹来, 他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又喃喃地说着:“好冷。”

    他的呼吸凌乱,携着些许热息, 扑到她的颊边。她慌了起来, 探身过去, 跟他额头抵着额头,陡然察觉他的体温很烫,“你好像……在发烧?”

    “我怎么会发烧……”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江小满……我好难受……”

    她匆匆试探着他身上的温度, 发觉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滚烫。他的体温原本比她的低许多, 此时却升得很高。他烧得神思混乱, 声音含混地念着她的名字,“江小满……”

    “我去喊公羊先生。”她慌乱地说,“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在昏昏沉沉中, 低低地应着她。她急忙跑出船舱, 去请公羊渡过来看他。

    公羊渡步履匆匆, 提着一个药箱过来, 坐在床边为他问脉。姜葵紧张地看着公羊渡的神色,只见他蹙着眉心,以两指按在谢无恙的脉搏上, 敛神沉思。

    “我的医术不精,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公羊渡摇头,“殿下身负星霜剑伤,日夜寒气侵袭经脉, 按照常理来说, 是不太可能发热的。”

    他思索着, “依我粗浅之见,他大约是身体虚弱,又受过金创伤,过度损耗导致高烧。原本不可能发热之人,此时罕见地发起了热,未必是坏事,也许是好转的迹象。”

    姜葵忧心忡忡,“现下该当如何?”

    公羊渡略作思忖,“姑且当作寻常伤寒来医治,等赶回长安后,再请沈药师问诊。”

    他叮嘱,“你取一碗凉水,浸湿帕子,设法为他降温。我去煎药,稍后送来。”

    姜葵依照嘱咐,取了凉水和白帕,坐在谢无恙的身边,以水沾湿了帕子,擦拭他的额头。他闭着眼睛,随着她的动作,长睫轻微地眨动。

    她把沾了水的帕子覆上他苍白的额头,又取了一张白帕,轻轻拉过他的手,低头为他擦着发烫的手心。

    他在高烧中,似是感到一丝凉意,慢慢地抬眸,含混地喊她,“江小满……”

    “你好点了么?”她满心担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哑。她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听他说话。他的气息紊乱,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江小满……我好难受。”

    她紧张地问:“是怎样的难受?”

    “又冷又热。”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迷茫,“好奇怪……”

    “发烧就是这样的。”她笑了一下,轻轻抱一抱他,“你是第一次发烧对吧?”

    他闭起眼睛,“我从来没有发过烧。”

    片刻后,他含糊地抱怨,“我好讨厌发烧……”

    “公羊先生说,这可能是好事。你忍一忍。”她转身端了一碗温水,用小瓷勺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喝过水以后,你睡一觉,等药煎好了,我喊你起来喝。”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久后,公羊渡送来汤药,姜葵喂给谢无恙喝了,他短暂地清醒了一阵,很快又继续躺下。直到次日天光大亮,高烧褪去了稍许,他才渐渐地醒转。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少女端了一碗汤,微微低头看着他。清晨的光线如织,斜落在她的身上,衬得每一根线条都柔软,仿佛笼了一层明媚烟水。

    一缕淡淡的香气飘到他的鼻尖,携着好闻的香草味和鱼汤的鲜香。

    他眨了眨眼睛,因为高烧和久睡,嗓音里带着点迷糊,“是给我的吗?”

    “我做的。”她点头,扶着他倚靠在墙边,然后握着小瓷勺,舀了一勺鱼汤,仔细地吹了吹,递到他的唇边,“你尝一口试试?”

    “是咸甜口么。”他小心地问。

    “不是。”她愣了下,恼火了,“爱喝不喝。”

    他顺从地喝了一口,静了片刻,温和地指出,“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加那么多醋?”

    “很多醋吗?”她怔了下,尝了口,脸色微微变了,默不作声地搁下鱼汤。

    她闷闷地低头,“好。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歪着头,想了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

    “除了你以外,”他郑重道,“我从来没看过女孩子一眼。”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忽然说乱七八糟的话干什么?”

    迟疑了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会烧坏脑袋了吧?”

    “嗯?”他也茫然,“我在话本子里看过,醋的意思是……”

    她笑了起来,“谢康,你平时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啊?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怪不得。”她又哼道,“所以你连女孩子脸红是害羞都不知道。你果然是榆木脑袋。”

    “江小满。”他闭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显得我好丢人。”

    她朝他扬起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忽然倾身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突如其来间,清冽好闻的气息扑过来,几乎把她完全包裹住。他的呼吸里含着热意和喘息,微微凌乱的发丝蹭到她的颈间,他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凑近她的耳垂。

    他在她的耳边低低念着,“江小满……”

    犹在病中的嗓音含着点哑,微微地热,还携着一丝朦胧困意。

    顷刻间,她整个人都在冒烟,连耳尖都烧红了。

    “你害羞了。”他指出。

    “我才没有。”她闷声道。

    “可是你脸红了。”他轻轻地笑了。

    她气恼得几乎要伸手打他,但是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接着他闭上眼睛,埋进她的长发里,声音很轻又很朦胧,“抱紧我。”

    下一刻,他倚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身体一寸寸往下坠,抱着她的手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身侧。他的睫羽低垂,呼吸变得浅淡,因为高烧而含着热意,低徊地拂过她的颊边,仿佛香炉里熏得微暖的风。

    她在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把脸颊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许久之后,她为他疗伤完毕,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

    明净晨光里,他无声地沉睡,额上覆着沾水的白帕,好似一个乖巧的玉石娃娃。

    接下来几日,谢无恙时睡时醒,烧得神思混沌,几乎不再有清醒的时刻。船行至渭水之后,他的高烧逐渐褪去,变成持续的低烧,他在低烧中始终昏迷不醒。

    又过几日,船停在长安城外。一辆马车飞奔着前往长乐坊,带他去沈药师的住处问诊。

    院前的乌木小门被急促叩开,伴着嗒嗒的脚步声。

    姜葵与洛十一扶着昏睡的谢无恙匆忙进入屋内,后面跟着帮忙的小尘与阿蓉。沈药师提了一个黄梨木药箱,疾步从院外赶来,取了一把银针,为他问脉疗伤。

    沈药师施针的时候,姜葵在后院里静候。院里一树白梅绽放,雪白花瓣缀满枝头,微风拂过,吹落梅花如雨,拂了她一身还满。

    她微微仰首,折了一枝沾雪的梅花,插进一只白釉瓷瓶里,搁在那个人的窗边。

    沈药师叩了叩窗棂,“江少侠,请进屋吧。”

    姜葵推门而入,看见床上的病人依然在昏睡。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觉他的烧已经褪去了,他的体温重又变得很低,仿佛一捧雪那样凉。

    她蹙着眉,低声问:“他情况如何?”

    “高烧确实是转好的迹象。”沈药师沉声道,“眼下烧已经退了,这个时机正好,我要在他身上用一剂猛药,尝试以烈性药剂对抗他体内的寒气。”

    停了下,他低声对姜葵说,“试药的过程中,他可能会很痛苦。江少侠不若在院里等待,稍后我再喊你进来。”

    “我陪着他。”她摇头。

    沈药师也不阻拦,挽袖坐在床边,缓缓沉住呼吸,而后执起银针,点入病人的几处大穴,再将药剂徐徐渡入他的体内。

    几乎在药剂渡入的同时,他忽然全身剧烈颤抖,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他紧紧地锁着眉,无法抑制地喘息着,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绒毯从他的肩头无声滑落,露出一截明晰的颈线,随着凌乱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他怎么了……”身边的少女喃喃地问。

    “痛醒了。”沈药师低语。

    他注视着床上的病人,“我下在他身上的药剂,实为一种极烈的毒药。他身负极重的旧伤,只能强行以至阳的药物渡进他的体内,以此驱散他体内积累的寒气。”

    “之前每次试药的时候……”

    “都是这样。”沈药师低声道,“要医治这种伤,这是唯一的办法。”

    床上的病人低低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伴随着强烈的抽痛。身边的少女攥紧了手心,转头问道:“要不要给他什么东西抓着?”

    “没用的。”沈药师摇头,“他根本没有力气。”

    身边的少女低头望着床上的病人,心里跟着无法抑制地疼起来。她的指尖颤了一下,向他递出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在翻涌的疼痛中,仿佛察觉到一丝抚慰,手指微动一下,抵住她的掌心。

    沈药师深深呼吸,再取了一枚银针,又把一剂药渡入他的体内。

    这一次他喘息得几乎断续,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倏地,他的呼吸淡了下去,脸稍稍偏向一侧,身体轻颤一下,不动了。

    “他……”

    “痛昏过去了。”沈药师低声答,“半个时辰没醒,再叫我。”

    他搁下银针,推门离开,留下姜葵坐在床边陪着谢无恙。

    阳光从窗格里漏进来,照亮窗边一枝沾雪的白梅。她轻轻拉着他的手,凝望着他苍白安静的睡颜。一缕极淡的白梅香飘过来,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梅花上的。

    半个时辰后,他仍没有醒转。她咬了咬唇,去院里叫沈药师。沈药师默立在树下,仰望着一角天空,听见她的呼喊,转身推门进屋。

    沈药师挽袖执针,在病人的风池穴上扎了一针。病人低咳了一声,身体颤抖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沈药师从他凌乱的呼吸里,辨认出他已经渐渐醒转。

    默然片刻,沈药师再次为他渡入药剂。

    就这样,他痛昏过去,再被强行扎针,醒转过来,然后再痛昏过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黄昏时分,霞光从窗缝里溢出来,流淌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用过药后,沈药师已经走了,身边只有绯衣的少女静坐在他的床前。他醒来过好多次,可是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醒来,他终于抬起眼眸。

    他忽然看见她在哭。

    灿烂霞光里,珍珠般的泪水,凝在莹白如玉的颊边。

    “江小满……”他很轻地喊她,“你怎么哭了?”

    她拼命摇头,忍住不哭。她的发丝微微地发颤,泪水断线般坠落。他的眸光无声地落来,温暖又安静,淡淡的悲伤。

    “笨蛋。”他笑一下,含着点无奈,“我的病在变好,你不应该高兴么?”

    她点着头,又摇头,泪珠一粒又一粒地落下来。她眼底里的伤心情绪快要揪起他的心,几乎扯着他的心口在疼。

    他的指尖微动一下,可是没有力气。她知道他想做什么,轻轻拉起他的手,让他的指尖擦过自己的眼角,他替她一点点地拭泪。

    “你答应过我不许难过的。”他轻声说。

    “我不难过了。”她拭去了泪水,握紧他的手,“你快点好起来。我要你陪着我。”

    “好。”他应了她,又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好困……我再睡一会儿。”

    “沈药师说你尽量别睡。”她捏了捏他的指尖,“药效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发挥得更好。”

    “好。”他应着,仍旧闭着眼睛,倦倦的几乎要睡着了。霞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羽低垂,呼吸声又变得浅淡,朦胧得好似晨间的微风。

    “谢康,谢康。”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

    他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应了声,“我在。”

    她晃了晃他的手,“谢康,别睡。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他梦呓般地问。

    “说点小时候的事吧。”她拉着他,“你有好多事都没跟我说呢。”

    “小时候的事……”他念着。

    静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么?”

    她想了想,“是在书坊吗?那天师父领着我去见你,你在屏风后沏茶。”

    他笑了下,“不是。”

    “那是在宫里吗?”她又问,“我曾在一棵白梅树下见过你睡觉。”

    “不是。”他很轻地摇头。

    最后他说,“十年前,在这里。”

    她望向他,望着他躺在窗下的模样,忽然怔住了。

    十年前的回忆如同潮水那样漫漫地卷来。

    十年前的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有人当街杀人、血溅长街。他们的师父行至此地,提一杆长枪,血战三日,在这里立下了不许流血杀人的规矩。

    震天的喊杀声中,她抱着她的枪,跟在师父的背后救人。那个微亮的黎明,她在这座院落里,遇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躺在一扇窗下,安静地闭着眼睛。有人提着刀,要杀他。

    于是她拔出了她的枪。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救人。

    她在明净的晨光里,朝那个少年伸出手。可是他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救的。”

    她回答:“你值得的。”

    那是他们的初遇。

    没有茶香也没有梅花,只有三千声晨鼓如潮。

    他们在人间最烟火处相逢,一个人伸出手,另一个人接住了。

    第98章 亲吻

    ◎无数次的。◎

    “想起来了么?”

    “嗯。”

    坊间的喧嚣声声如潮, 落进院里变得很渺远。屋外的树上鸟雀啁啾啼鸣,屋里的炭火毕毕剥剥地响着,窗边那枝白梅凝着一粒雪, 摇摇欲滴。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啊。”片刻后, 她轻声说。

    “我是你捡回去的。”他轻轻地笑着, “不然的话,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吧。”

    静了一会儿,他很轻地说,“其实我当时不是很想活了。”

    霞光从窗格里漏来, 一格一格地流淌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烛火里, 他的侧颜笼着淡淡的一层光, 朦胧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那些年的长乐坊很乱,死人是一件很随意的事,那些人提着刀四处杀人。那天我又发病了,一个人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觉得死在那里也挺好的。”

    他笑了笑, “和所有不知名的尸体躺在一起,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也很好。”

    她摇了摇头, 敲了下他的头顶, “别这样想。”

    “嗯。我不会这样想了。”他点了下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去想。”

    “而且, ”他低眸笑了一下, “那天你把我捡走了嘛。”

    “我记得,我当时捡了你走,送到师父的酒坊。”她捧起脸, 回忆着, “你就躺在床上, 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我觉得你好闷。”

    顿了下,她又问,“所以你是那时候就拜师了啊。”

    “嗯。”他点了下头,声音里透着点怀念,“你把我捡回去以后,师父注意到我身上的旧伤,收了我为徒,教我修习内力,以此来吊着我的命,否则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怎么会在长乐坊呢?”她问,“那个时候的长乐坊很危险……根本不是皇太子会去的。”

    “听说,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这里住过。”他低低地说,“就在这个院子里。在她遇到父皇之前。所以我置下了这个院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眸光低落,“我是来探寻她的身世的。那些年里,宫里的人只告诉我,她出身于南方某个大氏族。我想知道她……”

    为什么不要他。

    宁肯以最决绝也最残忍的方式,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身边的少女握紧了他的手,“你后来……知道原因了么。”

    “嗯。大约知道了。”他低声说,“现在不想说。以后我带你去见她的棺椁。”

    “其实……”他又说,“你已经见过了。”

    她静了下,“是那座陵寝吧?”

    “是。”他闭上眼睛,“那是父皇的秘密。他其实是个很严明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也许他这一生最大的妄为,就是娶了我母亲吧。他立她为后,还立我为储君。”

    她低着头,声音发闷,“我觉得你父皇对你不好。”

    他笑了下,“他是天子,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坐在那个位子上,已经无法拥有什么私心。他信任我,我是他的刃,替他挡剑,也为他杀人。”

    “这些年里,我与北司宦官为敌,他是清楚的,也默许我如此。”他低声道。

    她撅起嘴,“他为什么要任凭宦官掌握那么大的兵权?”

    “这事太复杂了。”他笑了声,试着解释,“你想想看,比之朝官、外戚、功臣,对于天子来说,身边的宦官才是最为切近、最可信任之人吧?再者,听闻当年十七子夺嫡,余公公最终支持了父皇。”

    他想了想,“他们有点像政治盟友。”

    “不过事到如今,宦官监军政、统禁军,若放任其操纵朝权,肆志无所惮,朝上各分朋党,更相倾轧,我朝危矣。”他低语,“我与如珩常论朝政得失、军国利害,决意杀之而永绝后患。”

    “你……”她低声说,“原本想做完这件事就赴死么。”

    他垂眸,“嗯。”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拉着他的手,“我不怕难过。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我陪着你一起面对。”

    “笨蛋江小满。”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想要你经历……”

    死亡。

    她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死亡,他不想要那是他的。

    “逝者已矣,这是人世间最颠扑不破的道理,可是活着的人怎么也看不破。我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低低地说,“敬德五年秋日宴事发后,死了一百七十人,每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太痛了。”

    他的指尖微微地发颤,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抬起眼眸,望着她笑了一下,眸光温和又干净,好似冬日里洁净的阳光,哪怕在雪天也有暖意。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个人世间,倘若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我了。可是倘若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更高兴。”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我时常觉得……”

    凝在窗边白梅的那粒雪融化成水,从花瓣边缘坠落,很轻地一响,“啪嗒”。

    身边的少女忽然以温暖的手指封住他的唇。

    然后她俯身下来,吻了他的眉心。

    他的眸光颤动。暖风从窗外涌进来,携着雪,白梅气味,早春的潮湿,衣袂与发丝交织着,缠绵,纠缠,一缕香在风里浮动。

    “留下来。”她低声说。

    他的呼吸几乎屏住。她的吻落下来,很慢地落下来,吻过他的眉心,眉骨,眼睑,微颤的眼睫,然后是挺拔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的唇角。

    微暖的,柔软的,像是抚摸,无数次的,在他沉睡的时候,无数次的抚摸。

    霞光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留下来。”她在他的耳边说,“陪着我。”

    很慢地,他闭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好。”他轻声说。

    此刻他没有力气,动弹不得,否则他会倾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回给她数不尽的拥抱和亲吻。她就像早春的阳光,像夏季微醺的风,他要抱她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生所有的太阳。

    他的指尖微动,被她扣住,然后她倾身而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畔忽然地轻笑,“你是我的了。”

    “有点像是在趁人之危。”她悄声说。

    从窗缝里漏来的光流淌一地,少女的眸子又清又亮,带着点狡黠,小狐狸似的。她的眉眼弯弯,眼瞳里落满了漂亮的光,明镜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低笑,“一直是你的。”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巧的下巴一扬,蹭到他的颊边,撩拨似的一下。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耳边听见她慢慢说着,“沈药师说,我为你疗伤的法子很好,以后可以继续用。以前师父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对吧?这种内力可以帮你抵抗体内的寒气。”

    “嗯。”他点头,“师父自己也有伤在身,因此能帮我的有限。”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她的语气有一丝得意,“每日帮你疗伤,对我来说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继续道,“沈药师说,今日用的是新药方,治疗效果意外得好。等你的身体再好转一点,还继续用这种药物治疗。我们慢慢来,总会治好你的。”

    “好。”他温顺地点头。

    片刻后,他微微侧过脸,忽然问,“我一直有个疑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祝子安和谢无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很早。”她低着头笑一下,“其实我一直知道的。我心底里……是知道的。”

    早在心里知道之前,身体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忍不住问。

    她想了想,趴在他的耳畔,轻轻地回答,“因为是你。”

    他低垂眼眸,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很高兴。她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说,“我也有个疑惑。我知道师父教了你易容,可是为什么你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

    “嗯。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是祝子安的声音。”

    他想了一下,低低喊她:“江小满。”

    那个嗓音含在喉咙里响起来,温沉又好听,低低懒懒的,有一点模糊,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地震动。

    她趴在他的胸口,突然间全身发烧,整个人酥酥麻麻的。

    “不许经常这么喊我。”她小声说,“等到特别的时候,偶尔喊一下。”

    “好。”他低低地笑着。

    “江小满。”他又说,闭起眼睛,“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弯了弯唇角,“你讲话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睡觉啊。”

    “我好困。”他的语气恳切,含着困倦的意味,“就睡一会儿,好不好?别告诉沈药师,你替我挡他一下。”

    她坐在他身边,低下头看他。他稍稍偏过脸,露出一侧颈线,线条明晰又好看。他闭起眼睛的时候,眼睫下方投出很淡的影子,仿佛一泓揉进了霞光的浅泊。

    心里很轻地跳了一下,她想要亲吻他的眼尾。

    她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他忽地低笑了一声,伸手按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在自己面前,然后仰头吻了她的唇角。

    “扯平了。”他在她耳边笑着。

    她的脸又烧红了,整个人冒着烟,“你什么时候恢复力气的?”

    “方才。”他笑了声,松了手,倒下去,微微喘息着,“好了。我想睡一会儿……别让人发现。”

    他偏过脸,闭上眼,这一次真的睡着了。他的呼吸变得安静匀长,霞光落满他的面庞,他的眼睫很轻微地颤着,大约是因为他仍然有些疼痛。

    她捧起脸,趴在床边看他,做贼似的,悄悄吻了一下他的眼尾。

    她悄声在他的耳边说,“你又欠我了。”

    第99章 喂我

    ◎喂我。◎

    霞光渐渐收尽, 屋外烧火和煮饭的声音传进来,如同遥远的涛声。

    屋里的少女懒懒地打起呵欠,身边静静地睡着她喜欢的人, 他的呼吸声清浅好听。床头的炭火在盆里跃动, 映得他的发丝仿佛带着点温暖的金, 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揉一揉。

    空气暖融融的,灯火明亮摇曳,一切都显得安宁美好,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定格在这个夜晚。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外, 伴着一道沉而重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了, 姜葵转过头。太子太师凌聃疾步走来,一身深紫色官袍衣袂翻飞,在晚风中猎猎而动。

    “他醒了吗?”凌聃问。

    “刚刚睡着。”她回答。

    “喊他起来。”他沉声。

    这位太子太师的语气极为严厉,“朝上有人知道他回来了, 北司那边动作很快。他即刻同我一道入宫面圣, 请对淮西用兵。此事不宜迟。”

    身边的少女静了下, “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喊他起来。”凌聃冷静地重复, “淮西局势一触即发,此刻不是睡觉的时候。”

    “伯阳先生,”姜葵低声说, “他昏睡了半月, 又高烧了许久,用了一整日药,方才稍稍转好, 此刻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沈子澹那个老家伙朝我发过火了, 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凌聃打断她, “我问过沈子澹,知道他现下的身体状况。他只要还能动,撑着也要即刻入宫,这是为朝政大事。”

    他冷冷道,“他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伯阳先生……”身边的少女低低地说。

    “别说了,江小满。”一个很轻的声音说。

    谢无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半边身子在床上坐起来。窗外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侧,勾出一条明晰的轮廓线,在浮动的光里显得安静又明亮。

    他低声说:“我们走。”

    她转身,“我和你一起走。”

    凌聃大步往门外走,姜葵缓缓扶起谢无恙。他仰了下头,压制住呼吸里的喘息,一寸寸站直了,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门外静候着一辆青幔白马的车,赶车的黑衣少年沉默着执鞭坐在车座上,压下的斗笠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凌伯阳你这个老家伙!”沈药师疾步跟上来,气得跺了几下脚,“你自己看看自己的学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按着谢无恙的双肩,让姜葵从身后扶住他,然后从自己的随身药箱里摸出一枚很长的银针。他冷哼着挽了袖子,往谢无恙的腕间扎了一针。

    谢无恙低咳一声,闭了闭眼睛,身形晃了一下。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你还要折腾他!”沈药师转头朝着凌聃怒斥,“他从淮西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治了伤,这才休息了多久?这些年他休息过几日?他是人,会累啊!”

    “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当然清楚。”凌聃冷冷道,转头看谢无恙,“无恙。”

    “学生在。”谢无恙抱袖作揖,“学生即刻随老师入宫。”

    他转身又对沈药师行了礼,低着头小声带了句,“沈御医别那样说了,老师心里是最难受的。……倒是你今日不骂我,我不太习惯。”

    “今日舍不得骂你,气不过就骂他几句。”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这对师生是我平生最痛恨之人。”

    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酒壶,塞到一旁的姜葵手里,“拿着。”

    姜葵眨了下眼睛,听见他沉着脸说,“药酒。赶着制成的。路上一口气喝完。再苦也要盯着他喝。”

    马蹄声踢踏响起,车轱辘碾过落花和薄雪的路,转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谢无恙看了看姜葵手中的酒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煮出来的药会格外苦。”

    “……其实我不是很想喝。”他小声说完。

    身边的少女闷着头,拨开了酒壶上的木塞,递到他手里,“喝药。”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她的指尖,推开她手里的酒壶。然后他低眸笑了一下,歪过头看她,“喂我。”

    灯火的光从窗外落进来,他的眸光里藏着一丝狡黠,偏偏神情又天真无辜。她叹了口气,把壶口递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慢慢咽下去,接着他的眉心皱起来,很不满地拧成一小团。

    “真的好苦。”他闭上眼睛说。

    “不嘴硬了?”她轻哼一声,“某人以前跟我说他不怕吃苦。”

    “夫人,我错了。”他低笑,看着她,语气恳切,“我要吃糖。”

    她垂头丧气,“今日没带糖。”

    “那你……”她抬起头,还未说完,忽然白梅和积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倏地把她按进一个怀抱里,随即一个很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颈间。

    “吃到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

    下一刻,他靠在她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说:“还有小半个时辰……让我再睡一会儿。”

    “别担心我。”他呢喃般的,“我感觉状况还好……沈药师爱说重话,你是知道的。”

    “我讨厌你故作轻松地安慰我。”她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你觉得累的时候,跟我说好不好?”

    怀里的人静了一下,很轻地回答:“好。”

    “江小满……”他低低地说,“我好累,我怕苦,也很怕痛。”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喃喃着,“我真的很想睡一个很长的觉……”

    她抱紧了他,“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你累的时候就睡一会儿,每一次我都会叫醒你。”

    “就这样,”她在他耳边说,“一辈子,好不好?”

    “好。”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晚间又飘起了小雪,枝头的白梅在雪中绽放,满地的疏影横斜,暗香清浅。

    这一日从坊市到东宫的路走了格外久,谢无恙靠在姜葵身上睡了很长的一觉。洛十一赶车赶得特别慢,骑马在一旁的凌聃什么也没有说。

    马车行至东宫荷花池外,顾詹事撑了一把丝帛伞,守在门口等候,领着宫人们扶起昏睡的皇太子,送他到西厢殿里,换上那一身沉重的华服。

    他睡得昏昏沉沉,几乎是在梦中更衣。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的华贵礼服像是繁复的铠甲,包裹住这个未及冠的少年,把他一点点变成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姜葵扶着他坐在一张案前,以一根犀簪为他绾起发,再为他戴上沉重的九玉冠。她望向镜中,他倚在她的怀里,依然沉睡,一张骨相清绝的脸,眉眼间带着许多的少年气。

    世人眼中的皇太子是一位小圣人,温文恭俭,宽和爱民,仁德贤良。

    可是她认识的谢无恙,他喜欢喝茶、看戏、画脸谱、写话本子、爱吃甜食,害怕丢人、嘴硬得要命,还动不动就害羞。

    他还未及弱冠。

    可是要把天下的重量,都担在他的肩上。

    “谢康。”她摇了摇他,“该醒了。”

    他在睡梦里听见她的声音,从昏沉之中挣扎着醒过来。

    “马车候在殿外了。”她低声道,“伯阳先生在等你。”

    “好。”他起身,在镜中望见端正的发髻,怔了下,“是你为我簪发的么?”

    “嗯。”她撇过脸,“以前没有为你簪好。后来趁你昏睡的那段日子,拿你练手了很多次。”

    她闷声道:“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一种簪法。”

    他低眸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旋即,他弯身,轻轻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吻,“等我回来。”

    他披衣而起,转身推门。殿外候着皇太子金辂,两侧是东宫左右卫与执伞扇侍臣,一旁站着冷厉严肃的太子太师凌聃,一身官袍在风中猎猎如鹰。

    是夜,皇太子乘金辂出宫,前往太极宫面前天子,连夜请用兵淮西。

    敬德九年春,帝锐意欲取淮西。

    平淮西之役,自此而始-

    深夜,宫城北一处偏殿内,内侍监余照恩抱袖而立。

    “啪”的一声,三皇子谢宽将掌心一枚铜钱拍在桌上,冷笑,“他们的动作比我们快,父皇决意平淮西,我们来不及破坏用兵。”

    “事已至此,我传书到淮州,令人早做准备。”余公公沉声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忧。大可厚赂诸军监军,令之拥军众屯境上,等到闭壁经年,无寸尺功,圣上自然会罢兵。”

    “明白。”谢宽点头,又抛起了铜钱,“另有一事……余公公可还记得那位中间人‘蒲柳先生’?”

    “当然记得。”余公公冷冷道,“政事繁忙,等我抽出手来,必设法杀此人。”

    谢宽低低笑了,“怕是熟人呢。”

    “怎么?”

    “皇太子私访淮西是奉密旨,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此事。”谢宽玩着铜钱,“然而很巧的是,我的人在城郊粮仓遇见了蒲柳先生,此后区区一日,皇太子出现在了淮州官府。”

    余公公抬起头。

    “你说……”谢宽懒洋洋地伸展双臂,“这位江湖闻名的中间人,会不会就是我敬爱的皇兄呢?”-

    清晨的天光浅淡,落在西厢殿书房内。

    窗前的少女伏案批阅积累多日的文簿卷宗,彻夜未眠,此时从案前抬头,听见了殿外车马的声音。

    她搁了笔,匆忙前往宫门,去接马车里的人。

    谢无恙身穿绛纱袍,外披狐白裘,捧一个银叶手炉,从马车里缓缓走下。他微微笑着,与围在身边的几位官员行礼道别,而后轻轻挽着姜葵的手,往偏殿里行去。

    殿门一合,他低咳一声,近乎跌倒在她的怀里,被她用力地抱住。

    “有一些好消息……也有不太好的消息。”他靠在她的肩头,微微喘息着说。

    她扶着他倚坐在榻上,转身端了一碗汤药,慢慢地喂到他的口中。他低咳了几声,一边喝药,一边说道:“父皇下定决心对淮西用兵……你的父兄要从封州回来了。”

    “但是……”他闭了闭眼睛,“他们回来后,就要出征了。”

    “白陵姜氏世代名将,为天子征伐乃是功名。”她摇了摇头,“你不必为此自责。”

    “另有一事,你听见会高兴。”他又说,“你长兄入仕了。”

    她端着药碗的手动了下,听见他慢慢解释道:“此事是如珩与皇姑母共同安排的。我们离开长安后不久,一场宫宴上,你长兄奏了一支古乐,声调高旷,满座动容。”

    “我可以想象。”她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呢?”

    看见她高兴起来,他也笑了一下,像说书人那样,慢悠悠地讲道,“天子奇之,问他是何方人士。他说……”

    顿了下,他想象着当时的模样,“草民白姓,表字端山,白陵人氏。”

    “天子先问他音律,再问他词学,又略考他经史。”他笑着,“最后赐了他崇文馆校书郎。”

    “那也是很好的。”她点头。

    他想了想,“虽然不是很大的官,但是一步步往上走,有朝一日也许能拜相呢。”

    他歪头看她,“你高兴么?”

    “嗯!”她用力点头,又抱了抱他,“你说了好多话了,快点睡觉吧……你一夜没休息了。”

    “最后一件要紧之事。”

    他的声音因为疲倦而低下去,呼吸里携着些许的喘息,“下月春狩……我们借此机会查出白头老翁究竟是何人。”

    “你认为不是余公公么?”她凝神思忖着。

    “我认为不是。”他低声说,“我想了很久了……”

    他的眸光微冷,“怕是意料之外的人。”

    作者有话说:

    99章啦,这章评论区疯狂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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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应该快完结啦,问问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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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贪心

    ◎很低地笑了一声。◎

    她回忆着, “我记得此人最开始出现在江湖上时……阿蓉从他手里接过一单生意。在她的印象里,此人是个年轻人。”

    他微微颔首,“你知道, 江湖上干中间人这一行的, 通常都不露脸。余公公越是抛头露面, 越像是在掩盖着背后的人。”

    “近月来朝上隐隐有动静……”他低声说,“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这句说完,他没能抵抗住翻涌的倦意,偏过头倚在榻上睡着了。姜葵俯下身来, 一层层剥开他身上的华服, 只留下一件雪白里衣, 然后扶着他躺进偏殿的药池里。

    偏殿内水汽涌动,一缕天光落下来,照在檀木书案上。她取了一叠卷宗,伏案批阅, 身后沉睡着她喜欢的人, 空气里满是草药和檀香的气味。

    谢无恙又昏睡了许多日。他醒来的时间很短, 几乎都用于处理政事。姜葵每夜在偏殿内抱着他为他疗伤。沈药师提着药箱赶来, 一次次往他体内渡药。他反复地痛醒过许多次,又在身边少女的怀里睡去,如此时睡时醒、昏昏沉沉。

    终于有一日, 沈药师的神色难得地缓和了下来, “以目前的药物疗法,虽然过程痛苦,但有医治的希望。”

    “有希望就够了。”身边的少女很轻地说。

    沈药师提着药箱离开, 偏殿内又只剩下两人。姜葵坐在案前读一卷文簿, 执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偶尔往一方箕形砚里倒水研墨。

    许久,她搁了笔,趴在案上睡着了。散落的长发迤逦一地,发尾在水汽里微微潮湿,落在乌木地板上,转了一个漂亮的旋。

    身后的人在阳光里醒来,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在雾气里抬起头,望见睡熟的少女。她睡在凌乱的纸卷里,春日的阳光洒下来,烫了她的发丝一层淡淡的金,温暖又恬静。

    阳光里,他很慢地起身,淌过一池热水。水汽萦绕在他敞开的衣襟,几粒水珠从他的发丝上滚落,落在明晰的颈线和锁骨上,滑动一下,往下坠落。

    她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忽然听见水声滴答。接着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湿漉漉的发丝蹭到她的颊边,携着许多草药气味和水雾的热意,以及一种好闻的白梅香。

    她在他的怀里朦胧地睁开眼睛,一个突如其来的吻落下来,越过她的长发落在她的锁骨间,温柔又缱绻,仿佛一缕纠缠的暖风。

    耳边的声音含着温和的笑意,“别在这里睡,我抱你回去。”

    她仰了下头,任他从身后吻过来,吻在她的颈间。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发间,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很轻又很愉快地笑了声。

    “你是不是在高兴?”她歪着头问。

    “嗯。”他的眸光里都是笑意。

    “你在高兴什么?”她好奇地问。

    “好热。”他低笑着说,“你身上好热。”

    她猛地转过头,“你……”

    “嗯。”他在她的耳边笑,“我能感觉到了……你的温度。”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廓,许是因为携着热雾而带着点暖意。她忽然转身拉住他的双手,把他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耳廓上,然后闭上眼睛。

    “什么?”他轻轻眨了下眼。

    “好想念……”

    从前他的双手捂住她的耳廓,掌心里又温又凉的温度。

    “会回来么?”她轻声问。

    “会的。”他抱着她说,“都会好的。”

    他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她满耳都是温柔又动听的安抚,“快要打仗了……等大将军领兵凯旋,等我和如珩的谋划实现,就又是一年春天了。”

    “等到那个时候,也许我的病也好了。”他吻在她的发间,“我还欠你好多好多,全都补回给你,好不好?”

    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卸下了许多日的疲倦,终于安静地睡着。

    遍地的阳光里,他深深地拥抱她,仿佛抱了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明天,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那么多的明天-

    三日后,杨柳堆烟,灞上水暖。

    皇太子携太子妃乘金辂出宫,西出长安,前往灞亭送大将军出征。

    灞水桥边,大将军姜承一身轻甲,身边的姜风按刀而立。姜葵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一身青衣的少女把长枪一插,奔过来抱住她。

    “小姐,岭南的荔枝可好吃?”她挽着姜葵的手笑道,“等我们打完仗回来,我再送给小姐吃。”

    “小青,你别叫我小姐啦。”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算是姐妹了,你叫我小满好不好?”

    从长安到岭南流放三千里,姜葵的侍女小青陪了将军府一路,被大将军收为义女,从此也冠以姜姓。将军府奉旨领三万兵征伐淮西,小青也在军中,领了牙将之职。

    “小姐,你让我这么叫吧。”小青笑道,“天底下也只有我仍叫你小姐了。”

    她悄悄探头,望了一眼正在同大将军谈话的谢无恙,突然凑到姜葵耳边,很小声地问:“小姐,你以往不是不大喜欢你的病秧子夫君么?今日怎么忽地感觉你们好亲密?”

    顿了下,她惋惜似的一叹,“可惜了可惜了。这些年来,我一向以为小姐心仪的是那位蒲柳先生。从前你溜出府去约会,还要我替你瞒着老爷。”

    “乱说话。”她家小姐轻拧了下她的耳垂,又低头笑了笑,“一直是他。”

    小青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会儿,猛地瞪大了眼睛。

    “先生!”她转身朝谢无恙朗声笑道,“照顾好我家小姐!”

    话刚出口,她被她家小姐捂住了口,耳边是少女急切又紧张的声音,“你别喊那么大声……父亲不知道这回事,别让他听见。”

    灞上杨柳依依,烟树参差,长风落日,暮色浩荡。姜葵折了一枝新柳,送到父亲的手中,柳枝上的露水闪烁,映射着明亮的霞光。

    她在无边夕阳里,深深一拜:“愿武运昌隆,出师大捷。”

    谢无恙绯衣广袖,坐于亭上抚琴,奏出一支破阵曲。曲声雄壮浑厚,自桐木琴箱里轰鸣而出,犹如千军万马滚滚不尽,曲音里的战意直冲云霄。

    这时,一缕笛声合着雄浑的琴音,高高响起在暮霭之上。

    “长兄!”姜葵回头。

    树下,青年一袭布衣,长身而立,抬手吹奏一支玉笛。夕阳的余晖笼在他的身上,勾出一抹灿烂流光的身影。

    将军府的车马远去,青年放下玉笛,静立在霞光里,目送着亲人出征。

    沙沙的叶声响起,少女提着裙角奔来,在他的面前仰起头,“长兄,你肯见我们了?”

    他垂眸淡笑,似又有一分自嘲的意味,“我如今已是废人。纵然能执笔,也再无法握剑了。”

    面前的幺妹低下头,撅起了嘴。他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道:“我有一样东西,要拜托你送到小白姑娘的手中。”

    “你干嘛不亲自去见她?”姜葵低哼。

    她不等长兄答话,抓了他手上的小包裹就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似乎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谢无恙正要进去,忽然被她抢了先,微怔一下,转身立在马车前,对树下的青年抱袖作揖。他淡笑一下,深深回礼。

    车轱辘轧过满地的落花,渐渐转往长安城内。

    “你说为什么我长兄不肯见她?”车厢里,少女闷闷抱着双膝。

    谢无恙稍稍思忖片刻,正欲试着解释,她又打断他,“你当时也不肯见我。”

    “夫人,我错了。”他立即说。

    她哼了声,他低下头,让她敲了敲脑袋,听见她沉吟着说,“小青今日同我说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他问。

    “我未出阁那些年,相看过许多郎君。”她缓缓道,“相看的时候,往往有奇事发生……”

    他沉默了下。

    “譬如说,有位洛公子相看时落了水,又有赵公子次日变得疯疯癫癫,还听说程公子一月后失足跌落了马,更有李公子公开宣布从此以后不娶姜氏女……”

    他闭上眼睛,倚靠在车厢壁上,“夫人,我困了。”

    “这里面有些事是我做的,但有些事与我无关。”她转过脸,盯着他,“不会是你做的吧?”

    车厢里一片静谧,他侧过脸,仿佛睡着了,眼睑轻轻阖着,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霞光从窗缝里流进来,落在他的面庞上,他的每一根睫毛都安静得不可思议。

    “谢康。”她的语气平静,“我知道你醒着。”

    车厢里又静了下,谢无恙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承认道:“那些事是我做的。”

    “你那么不想我嫁人啊?”她忍不住笑了,“某人在大婚后对我说,我以后想要再嫁何人都由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一双手按进怀里。他在耳边低低地念她的名字,“江小满……”

    凌乱的气息扑到她的耳垂,携着些许的温热与檀香气味。她听见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连道歉也很不真诚,“我不太后悔我做过那些事。”

    “我才不想你嫁给别人。”他低笑着,“我真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啊。”

    他说话的时候,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一下下的几乎像撩拨。她的心跳一下子乱了,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热烈地吻他。

    旋即她仰起脸,从他的锁骨吻到他的下颌,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喉结,“这是惩罚。”

    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很低地笑了一声。

    “还有个问题……”他在她耳边说,“你为什么总能发现我在装睡?”

    她抬起眼眸,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廓。

    “秘密。”她得意地说。

    他低下头吻在她的眼睫。

    作者有话说:

    他们两个居然到现在还没亲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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