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炽烈
◎炽烈又安静。◎
马车外梨花杏花如雪, 纷纷扬扬地落满长街。
木轮子碾过落花的青砖路,轱辘辘转往东宫荷花池。池上小荷冒了尖角,满池都是粉红粉白, 树阴流淌到水面上, 盛着粼粼的霞光。
谢无恙在马车里睡了许久, 方才被姜葵喊醒了,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走进偏殿。两人匆匆换了一身衣服,转入候在殿外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内。
赶车的黑衣少年挥起长鞭,赶着马车沿一条隐蔽的小路而行, 前往烟火袅袅的长乐坊。
黄昏时分的长乐坊, 街鼓声如潮水般起伏, 满街都是来往的人流。
坊市街角的一座青幔铺子里,打铁的声音响得咣咣铛铛,铸铁炉前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热风卷起屋檐下纱幔的一角, 露出屋里一位灵巧少女的身影。
铸剑师白荇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两截雪白的衣角挽起来, 在纤细的腰间扎了个利落的结, 一派生动又活力的模样。
“小白!”帘幔拉开,青绢箭衣的少女从铺子前探头进来。
“小满,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白荇收了锤子, 抬起头笑道, “蒲柳先生也在?”
谢无恙站在姜葵身后,松松挽着她的手,微微笑着同白荇见礼, “小白大师, 好久不见。”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白荇眨眨眼睛, “小满,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同蒲柳先生手挽手,那皇太子的脑袋顶上岂不是绿油油的?”
谢无恙低头闷笑了声,姜葵转身拉了他进铺子,对白荇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白荇瞪大了眼睛,“可你的夫君是……?”
“……!”她震住了。
“小满。”她的声线发颤,“扶我一下。”
姜葵茫然地看着她,依着她的话搀住她的手,忽然发觉这位铸剑大师脚软了,“我想起我以前好像嘲笑过他考不上进士……”
“嘲笑皇太子是什么罪。”她喃喃道。
谢无恙偏过头,笑得停不下来,被姜葵一把拉来站在白荇面前,“小白,你看看他哪里有半点皇太子的样子?”
白荇紧紧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过去,“我听说圣人的容貌看了会眼睛疼。”
“你都是在哪里听来的市井流言?”姜葵叹气,“况且这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说起来,”她扬起脸看向谢无恙,“某人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很难看,骗人的话可以让我打一顿。”
谢无恙往后一仰,躲过了她的一拳头,然后低笑着弯身让她敲了敲脑袋。
白荇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缓慢确认了被自己的好友摁着打的蒲柳先生就是传闻中的皇太子。面前的年轻人低眸微笑着,眉眼沾染着热气和烟火气,分明举手投足都含着清贵的气度,偏偏却一分架子也没有。
她双手捂着头发想了想,说话的底气又大了起来,“说起来,那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红娘了。”
“太、太子殿下……”她卡了下,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闪了舌头,“那你可要请我吃饭?”
“别叫他太子殿下。”姜葵笑道,“我听着都不习惯。你还是叫他蒲柳先生吧。”
“小白大师,”谢无恙接话道,“倒是你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来送端山公子的信了。”
姜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塞到白荇的手中,“我长兄托我带给你的。”
木盒是用青绢包裹的,系了一根雪白绦带,在上方打了一个细致又文雅的结。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打结的人有一双修长的手,筋骨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捻过柔软的绦带。
白荇一言不发,咬着下唇,低头接过包裹,走到铺子深处的柜台后,解开包裹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她静了一下,坐在一张木椅上抱着双膝,把脸深深埋进长发里。
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掩着情绪,小巧的鼻尖泛红,紧接着白皙的双颊也红了。她低着头,慢慢地笑了笑。
良久,她收起了包裹,转身从柜台出来,问:“你们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眨眨眼睛,“我长兄和你……”
话未说完,她被一只手捂住了口。温凉的掌心按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身后的人一手摁着她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手在衣袖底下捏了下她的指尖。她仰头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轻轻地摇头。她低哼一声,不再追问了。
谢无恙松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对白荇行礼道:“确有一件要事,请小白大师相助。”
“先生请讲。”白荇点头。
“我们在查江湖上那位‘白头老翁’的身份。”谢无恙低声道,“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士多,不知你可否设法放出一个消息?”
白荇想了想,“你们是要……引蛇出洞?”
谢无恙颔首,“我们怀疑此人是宫廷中人。月末将有春狩,我们想借此查人。”
“明白。”白荇点点头,“散布消息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
她转身拉了铺子外的青幔,用一块木板挂出“今日打烊”几个字,然后请姜葵和谢无恙在铺子里坐下用茶,共同商议有关白头老翁之事。
夜深时分,窗外下了点雨,春雨滴答落在屋檐上。谢无恙捧着茶坐在桌边,听着雨声,渐渐有些困倦。姜葵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与白荇在门口道别。
两人钻入巷口的马车里,赶车的黑衣少年催着白马,往东角楼的方向行去。
“先去一趟书坊。”谢无恙打着呵欠,“我在那里放了些江湖卷宗,取来带回东宫查阅。”
“遣人去取不行么?”姜葵看着他,“你又开始犯困了。”
“我要亲自见一面清河先生。”他倚靠在车厢壁上,倦倦地半阖着眼睑,“今日朝上有关军饷之事又吵得不可开交……实在缺一个善于运筹此事的人才。”
他解释道:“我想请清河先生出仕。”
春雨淋漓,马车碾过一层积水,静静停在东角楼巷。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河懒洋洋地起身,打着呵欠拉开了门。
他愣了下,门口站着的年轻人整理袖袍,微微含笑,对他行了一个拜礼,“清河先生。”
“太子殿下请回。”柳清河转身就走。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年轻人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袂。他却不动,立在雨中,深深再拜:“康有求于先生。”
“殿下,我们商量好的。我只能做个账房先生,最大的爱好是挣钱和说书。”柳清河头也不回,朝他摆手,“为官我实在不行。”
年轻人不语,只是长拜。雨珠落满他的衣袍,沾湿他的眉眼,沿着袍角滚落下来,滴答砸在一地雨水里,泼溅起一团潋滟的水光。
雨声里,柳清河回过头,看见雨水中伫立的那一道影子,静静倒映在积水里。
“殿下,”柳清河抓着头发叹气,“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若无抱薪之人,火都要熄灭了。”谢无恙低声说。
柳清河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他,低低问:“朝上出什么事了?”
“三万大军的军饷,左藏库拨不出来。”谢无恙低语,“户部司微蘅称,行军日费千金,累年之积一朝而尽。大军未发时,已有百人反对淮西用兵。”
“可笑。”柳清河冷声道,“我当年在户部的时候,哪个敢说拨不出军饷?”
谢无恙低笑一声,“先生当年雷霆手段,我听人说过的。”
他再拜,“请先生再入一次局吧。”
柳清河长叹一声,理了理青布大褂,隔着雨幕对他回拜,“敢为犬马。”
雨声如潮,漫卷而过,落满青石砖的长路,溅起无数粼粼的光。
马车里走下青绢箭衣的少女,撑一把伞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身边,“你湿透了。”
“没事,只是淋了点雨。”他接过伞。
身边的少女不说话。他侧过脸,看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凝着雨雾。他无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抱住她,“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轻哼一声,“你食言过不知道多少回。”
“以后真不这样了。”他笑了声,“这次是为了让清河先生心软。”
“殿下倒也知道!”屋里传来说书先生顿挫的声音,“雨太大了,你们都进来,烘干了衣物,今夜在这里呆着吧。”
“多谢先生。”谢无恙笑道。
柳清河把里屋的门“啪”地一关,兀自睡觉去了。姜葵推着谢无恙去后院沐浴更衣,转身又去抱了几个炭盆,把二层的雅室里烘得暖意融融。
谢无恙推开木门走进来,换了一件宽大衬袍,头发上搭着一张半湿的白帕,发丝间缠绕着热气和水雾,衬得他的气质温和。
雨已经停了。一线星光从云间流下来,静静洒满了一地。少女倚坐在窗边,低眸望下去,长街上灯火寥落,滴答的雨水从屋檐坠落,落在铺满落花的积水里。
“你不高兴么?”他站在她身边问。
她望着窗外,很轻地说:“你心里很不安。”
他怔了一下,低垂眼眸,“嗯。”
“你的病……一直在好转。”她低声说,“可你还是不安么?”
他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总觉得快要没有时间了。”
“这些日子,你还是当成最后一年在过。”她轻声说,“你做每件事都很拼命,完全不顾及以后。”
“可是你要相信啊,”她仰起脸看他,“以后还有好多年呢。”
“我在努力了。”他轻声说。
“暮春过去就是夏至,愿有捷报从淮西传来。”他望向窗外,嗓音里有一种安抚意味,“秋末的时候,我们对北司动手。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可以安心养病。再到明年春天,也许我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杏园看花……”
“等以后……”
“我不想等了。”她忽然说。
他微怔一下。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风卷起落花从窗外吹来,吹起翩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吻像是一缕扑面而来的暖风,缱绻又温柔,吹开这些日子所有的克制与隐忍的心绪。
他的眸光里有一瞬的难抑的情绪,他的指尖挣扎般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伸手抹去了她眼尾的水汽,抵在窗边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漫卷的花瓣落满他们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水汽、热雾、花香,纠缠的气息,雨水和白梅气味。
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们炽烈又安静地吻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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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乱红
◎纷纷。◎
暮春时节, 桃李花开,群山青遍,满地的乱红缤纷。
疏雨过后, 山色新晴, 天暖日长。皇太子车仗出东宫, 转往皇家北禁苑,朝春狩御猎场而去。
宫道两侧花树连绵,落花纷纷堆满车篷。暖风一卷,雪白的杏花从边缘滚落, 纷纷地落进车厢里, 落了窗边的人一身。
窗边的人却无知无觉。他捧着一个暖炉, 盖着一张绒毯,静静阖着眼眸,歪头靠在身边少女的肩上睡觉。
身边的少女捻走了几瓣落在他身上的杏花,侧过脸望向窗外的翠微远山, 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他睁开眼睛。
“心事。”她把脸轻轻贴过去。
“想家人了吧?”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时候, 大军应该抵达淮西了。这些日子里, 战报陆续传来,一切都很顺利,别担心。”
“去年秋狩的时候, 一路上还很热闹……今年蓦地就安静下来了。”她低声说。
“明年又热闹了。”他在她的发间落了一个吻, 忽然忆起了什么,低低笑了一声,“我记得秋狩的时候, 你三兄非要同我比武。”
“你倒也乐意同他打个平手。”她剜了他一眼。
顿了下, 她又笑道:“三兄如今远在白陵, 偶尔写信给我,抱怨本家的老人们训他训得狠。也许现在的他真能同你打成平手了。”
“不可能。”他很轻地哼了声。
她调侃道:“某人倒是很有自尊。”
顿了下,她有些好奇,“我从未见过你倾尽全力的样子……等日后你的病好了,可否让我见一见?”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好想有人陪我打架。”
“好啊。”他笑了声,低头吻她,“以后陪你。”
日中时分,皇太子车仗抵达春狩营地中央。皇太子携太子妃下了马车,同王公贵族与文武百官一一见礼。一应礼毕后,诸队列各自散去,前往山林间狩猎。
暮春林间,溪水潺潺,阳光从婆娑树影间落下来,洒了一地粼粼的光。如茵的绿草里遍布杂色小花,偶尔有松鼠蹿过,又有鹿蹄踩过泥土与青草,压出一串轻快小巧的痕。
谢无恙松松挽着缰绳,在马背上转身。他接过一张桑木角弓,搭了一支长翎的箭,微眯一下眼睛,修长的手指扣弦拉弓,朝林深处射出一箭。
林深处传来一声长长鹿鸣,侍卫们赶往前方捕获猎物。
姜葵歪过头,看着他,“你还会射箭?”
“我怎么可能不会射箭。”他似是不悦地低哼一声,“江小满,你居然小看我。”
她弯了弯唇角,“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他偏过脸,望了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了:“我还会这个。”
暖风卷动着衣袂纷飞,带起一缕缱绻的花香。他忽然弯身过来,将她抱起在自己的马上,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有力地挽住缰绳,迎着风策马而出。
凛冽天光里,白马长嘶一声,奔过漫山遍野的繁花,淌过叮咚作响的泉水,踩得一地乱红纷纷扬扬,漫天的花雨落在身后。
他勒马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下,把她拦腰抱起往营帐里走。
帐前的重重纱幔无声垂落,帐内的博山炉前缭绕着檀香。他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微微喘息着,在她的耳边低笑,“我会的这个,夫人要不要试一下?”
说话间,他俯身吻了下去。
凌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两个人都吻得有点乱。三月的风吹过原野,吹进起落的纱幔之间,更远处山花烂漫,漫卷了十里桃红。
“江小满……”他低低地在她的耳畔说,“我一刻都离不开你了。”
她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睫,按着他的双肩推他起身,“到时辰了,你快去吧。”
他偏过头又回吻了她,一只手还紧紧揽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衣襟随意解了外袍,这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手,从衣桁上取下一件圆领袍,迅速地往自己身上罩。
姜葵拉了一角纱帘,从窗缝里看出去,望了望天色,“小白放出的江湖消息,亥时三刻你会在北亭桥上谈一笔生意。你此刻赶去,时辰正好。”
“这边就拜托夫人了。”他颔首,“伪装成我在这里的样子。”
“但愿能引出白头老翁。”她低声道。
“我在淮西露过面以后,他一定怀疑我就是蒲柳先生。”他边易容边回答,“春狩时我在御猎场,而蒲柳先生出现在城内,他必将犹疑不定、遣人追查。”
“顺此线索反查下去,或许能摸到蛛丝马迹。”他拉起兜帽遮住脸,临走前又吻了她一下,“辛苦你在这边稳住局势……大约会有人来此试探。”
“我明白。”她点头。
他弯身掀开侧帘悄然离开,帐内只剩下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一道低低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伴着几声隐约的鸟雀啼鸣。
她转过身,抓起落在榻上的那件绛纱袍,拎着罩在自己的头顶上,慢慢地穿好了,把自己伪装成他的模样。
那个人的衣袍有着深浓的檀香气味,掺杂着一抹极淡的白梅香,温暖又柔软地包裹了她。她穿着他的衣服坐在袅袅的博山炉前,回想起方才那阵匆忙又混乱的吻,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暖风吹来,暖风吹去。
日头从天空上方一寸寸西移,最后从群山之间沉落。霞光收尽之后,繁星升起来,明亮的光辉洒在落花的原野,恍若在如茵的绿草上铺了一层闪烁的莹白。
滴滴答答的刻漏声里,半日的分别近乎难以忍耐。
营帐内,少女倚在窗边往外眺望,等待那个人回来。窗外的草叶沾满露水,一闪一闪的光落在草地上,微风一拂,仿佛吹起了一地星星。
“殿下在等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着点揶揄的笑意。
她被蓦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恼火地仰起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吻就堵住了她的口。
他以手肘撑在窗边,低下头很深地吻了她一阵。
星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在窗边落下一片狭长的阴影,在半明半暗之间形成一道缝隙。他在就这道缝隙里,安静地吻她。
她身上的衣袍沾染着他的气息,同他怀里的香气交织着,仿佛纠缠着彼此的风,一瞬间吹乱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这个绵长又温柔的吻。
许久,他终于抬眸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声。
“我很喜欢你穿我的衣服。”他歪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整理她被他弄乱了的衣襟,替她折起过分宽大的袖子,似乎很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样更像一位太子殿下了。”
“说正事。”她轻哼一声。
“我在城内露面以后,有人试图跟踪我。”他低声道,“好不容易甩开了。洛十一此刻在追查那人,这几日等他的消息。你这边如何?”
“有人来试探过你是否不在。”她点头,“不过没得到什么切实的消息。”
“看来你装我还挺像的。”他低眸笑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她的双肩,她闭上眼睛抬起双手。他轻轻为她褪去了绛纱袍,接着飞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她倚在窗边看他。他站在一泓星光里,低头整理着衣袍,扎紧雪白的袖口,收束修窄的腰身,一袭绯衣沉重又华贵,把他重新变回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他在星光里抬眸,乌发绯衣,长袍及地,忽地又渺远了。
仿佛刚才在缝隙里吻她的那个人,是一个恍惚又渺茫的幻觉。
她很轻地抿了一下唇,走过去踮起脚吻了他一下。这一次她吻得很慢,从他的眉眼落到他的唇齿,像是在试探着他的存在。
“我在。”他说。
他的声音含在那个吻里,混沌又模糊地响起。
“你会一直在吗?”她小声问。
他怔了下,没回答。
“你会一直在的。”她认真地在他耳边说,“你答应过我了,要陪着我一辈子。”
“好。”他低头吻着她,“我答应你。”
那一夜是晦日,满天都是星星。他抱着她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看了很久星星。他没有教她数星星,只是在星光里吻她,直到夜深敲钟的时候,他倚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远山的钟声寂寂,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她在满地的星光里,侧过脸望着她怀里的人,有一刹那忽然相信了某种永恒-
三日后,东宫偏殿外,嗒嗒的脚步声响起。
“殿下。”白衣小厮在屏风外长拜,“有消息了。”
谢无恙正在案前写信,闻言搁了笔,“你进来说吧。”
“是殿下所想的。”洛十一递来一沓厚厚的卷宗,“我们沿着那条线索查下去,查出来的人是……三皇子殿下。”
谢无恙静了下,与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眼。他接过卷宗,低着头翻看,眸光一寸寸冷下来,淡淡念出那个名字,“谢止渊。”
他称呼的是三皇子谢宽的表字。
“我想起……”姜葵低声道,“大婚之前,在宫里伴读的那段日子,我们曾经误闯入陵寝。那个指错路的人就是谢止渊。”
“陵寝是父皇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谢无恙缓缓道,“这样想来,他领你们去那里,一是好奇里面究竟有什么,二是想要借其中的机关杀人。”
“他因此知道了我是习武之人。”姜葵接道,“那之后的秋日宴上,伏击我的人认得我的江湖身份。”
“岐王党失势之后,部分朝臣倒向了谢止渊。”谢无恙低声说,“我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
他翻过卷宗,“帝有四子,原本储君之位,只是会是皇兄的。”
“我寿不过二十,谢初那孩子年幼,而且身世特殊。”他慢慢道,“谢止渊的母妃淑妃并非世族出身,不得为后,为妃都是高抬,她的所出原本没有继承帝位的机会。”
“原来这么多年,”他轻声说,“他还是想争一争。”
姜葵低哼一声,“他争的方式就是挑拨离间、谋害血亲么?”
谢无恙微微蹙眉,“我更为担忧的是他与北司的合作。”
他把卷宗递到姜葵手里,“这些日子要劳烦夫人了。”
她扬起脸,“你要动手?”
“既然知道了白头老翁是何人,他身在宫中,我自有办法切断他对外的联系。”他点头,“至于江湖上的事,就请夫人出手吧。”
“此人的几个据点都比较好找。”姜葵翻看过卷宗,挑眉看他,“一锅端了么?”
“端了。”他颔首。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一响,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写他们亲亲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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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小满
◎小满。◎
夜深人寂, 刻漏声长。
已过立夏,天气转暖。偏殿内不再烧炭火,只点了几盏烛台, 烛火寂静又明亮地燃着。
摇曳的烛光里, 谢无恙披了一件氅衣, 坐在案前批阅一卷文书。他拢袖落笔,微微蹙眉,时不时很低地咳嗽一阵。
“吱呀——”殿门推开,晚风流入。
一身箭衣的少女提长枪步入殿内, 随意将飞扬的长发握成一束, 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烛光从背后涌来, 勾勒得她的身形轻盈又纤细。
“情况如何?”他边翻动纸页,边对她说话。
她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圈圈裹住手中的长枪,慢慢地回答, “还算顺利。白头老翁手里最主要的江湖势力是南乞帮, 近几日我领着北丐推了好几处他们的据点。谢止渊出不了宫, 他们群龙无首, 我们很快就拿下了几块地界。”
“不过南乞那几个帮主领人逃了。”她蹙起眉,“背后有金吾卫在暗中照应他们。”
“近日在朝上,南衙北司就淮西用兵之事斗得厉害, 余公公大约无暇顾及江湖之事。”他低头看着案上文书, “这些日子里战报延迟得厉害……一定是督军动了手脚。”
他叹了一声,“宦官监兵,想来大将军在作战时多有掣肘。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太大了, 他不得不受制于此, 恐怕行军十分艰难。”
“你又有许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轻声说, “你的身体好不容易转好一些,这样下去又要拖延病情。”
“我还好。”他低咳一声,抬眸看见她的神情,又轻笑了声,“好吧。确实有点累。”
“过几日休息一下。等处理完近日之事。”他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一封新的长信,“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还记得啊。”她笑了下,“这些天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带你好好过生辰。”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一边在纸上提笔落字,一边在她的发上落了个吻,“什么都不想,就像以前那样。”
“那一日,我们不做皇太子和太子妃。”他揉着她的头发,“我们做回祝子安和江小满,好不好?”
“好呀。”她靠在他的怀里应着-
立夏过后,便是小满时节。
这是一年中最相宜的日子。春夏交接,不寒不暖,雨熟枇杷,杏子生仁,枝头青杏尚小,树上枣花已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嫌少,不满不缺,最是相宜。
黄梅雨后,花树生长。西厢殿外,一丛蔷薇盛开,花影摇曳,蝴蝶纷飞。一角绯衣拂过沾满露水的花瓣,停在一扇雕满鸟雀的菱花窗下。
那个深绯色人影侧身静立,将一个半指宽的竹筒搁在窗边,“啪嗒”一声。
殿内的少女起身,走到窗边,从竹筒里翻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借着阳光展开读起来。
纸正面龙飞凤舞地抄了句诗:“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翻到背面是郑而重之的几个字:“小满安康。”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那个人的信。正面的诗句总是在换,而背面的祝福从来不变。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从花窗里探身出去。窗后的人恰好转身,撞见她的眸光,眼底里笑意跃动。他抬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偏过头靠了过来。
一个微醺的吻落在蔷薇花雨里。
片刻后,他干脆利落地翻窗进来,扯开衣襟脱下绛纱袍,松松散散搭在衣桁上,然后转身把她按在梳妆案前,“先易容。”
他弯身下来,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眉骨、眼尾和脸颊,飞快地拨动几下。接着他坐在她的身后,从她的发间拔下一枚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为她绾发。
从透亮的铜镜里,她看见他的面容。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微微抿着唇,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下方是挺拔好看的鼻梁。
“你今日回来得好晚。”她懒洋洋地搭着话。
“被一个工部大臣绊住了脚。”他似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絮絮叨叨地拉着我非要谈修葺皇陵的事。我连军政之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关心这个?幸好如珩救了我。”
他把她的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髻,再斜斜插入那根红玉簪,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
两人迅速地拾掇完毕,翻出宫墙往长乐坊而去。一进到坊市里,四面都是明快的吆喝声与各色点心的香气,满路车马骈阗、绫罗如织,街边小推车拉着飘香的毕罗和胡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祝公子,好久不见啦。”小贩笑意盈盈地喊道,“又带了朋友来?”
“是内子。”谢无恙挽着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笑道,“老规矩,来两个樱桃毕罗。”
小贩一面烤热毕罗,一面笑着说:“一段日子不见,祝公子都娶妻了。老主顾了,这一回不收银子,当做是份贺礼吧。”
“多谢多谢。”谢无恙作了个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毕罗,掰开一块喂到身边少女的口中,笑看她被樱桃香气惹得弯了唇角。
天边一抹霞光卷过烟火袅袅的坊市,流遍熙熙攘攘的长街。
初夏的晚风里,两人在长乐坊穿行而过。他们走在共同熟悉的路上,与共同相识的友人打招呼,仿佛在那些不曾相见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如此并肩走过。他们挤在人堆里看了一场杂耍,在巷口的摊子上玩了几回投壶,手挽手在沿街的河边漫步,听着风里吹来沙沙的水声。
转出长乐坊,两人去了东角楼街角。今日街角酒坊恰好打烊,屋里面安静无人,掌柜坐在柜台后算账。他抬眼望见两人撩帘进来,懒洋洋地摆手道:“没开门,不卖酒。”
“小少侠过生辰。”谢无恙长揖到底,“师父破个例可好?”
师父先是冷了脸,“说过出师了就不许认我。”说完又摇着头笑了声,“得了得了,去抱两坛酒走吧,免了你们的酒钱。”
他变脸变得飞快,上一刻还严肃,下一刻又和蔼,两个小徒弟也习惯了。谢无恙推着姜葵去墙边一排酒坛子里挑酒,自己坐在桌边,支起手肘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你是谁了。”师父的声音淡淡落来,“你肯见她了?”
“嗯。”谢无恙笑了一下,“没办法,被认出来了啊。”
师父疾步走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按在桌上,轻轻折起一角他的袖袍,露出一截修长的腕骨,接着以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运进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
片刻后,师父松了手,“状况难得有好转。找到了合适的药方?”
“是。”谢无恙微微颔首。
“这么多年了,总算有几分希望。”师父长叹一声,又叮嘱他,“即便有药可用,你身负经年旧伤,不能劳累过度。子夜时分寒气最重,也最为危险,尽量卧床静养。”
“此外,切记,”他再道,“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可轻易动用。”
“明白。”谢无恙点点头,“多谢师父。”
“谢什么?”师父又冷了脸,“过生辰知道来我这里讨酒,过年却不知道来拜年。”
此刻姜葵抱着两个酒坛子回来,听见这句话,小声埋怨了句,“分明是师父不让我们来见。”
谢无恙拉了她过来,摁着她的脑袋道了声歉,而后笑道:“明年我押着她来拜年。”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抱着酒坛子转出酒坊,并肩坐在一片高高的屋檐上。晚风漫漫地吹来,头顶是盛大灿烂的星野,脚下是蜿蜒的灯火和街道。
谢无恙饮着酒,慢慢地有些醉意,遍身流淌着清冽的酒香。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怀里,双颊微微绯红,好似沾了酒水的蔷薇花瓣。
“上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她懒洋洋地说,“某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谢无恙。”
他低笑了一声,按着酒坛的手指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是想了想,歪过头问道:“你觉得,祝子安和谢无恙,谁比较好?”
“……那不都是你吗?”她愣了下。
“嗯。”他点了下头,“……谁比较好?”
……这个人一定是喝醉了。
他此刻是祝子安,于是她回答说:“祝子安比较好。”
“嗯。”他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半边面庞映在灯火里,长而微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他不高兴。
“……那谢无恙比较好?”她迟疑着。
他又“嗯”了声,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还是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自己和自己比啊?”她忍不住笑了。
“好吧。”他低头吻她的眼睫。
“都很好很好。”
她被吻得声音含含糊糊。
“很喜欢很喜欢。”
她仰起脸,望向他,“无论什么样子,一直都是你。”
他似乎很高兴,笑了一下,继续吻她。一缕桂花酒的香气缠绕在交织的发间,伴着初夏的风在空气里涌动。
等到喝完了大半坛酒,她拉了他的手起身,从屋顶上翻下来,踩过一段青石砖路,去往裁缝铺子上的小阁楼。
谢无恙从博古架上取了青瓷茶具,沏了一盏醒酒的茶,摁着身边的少女喝了一小半,自己接过来喝了另一半。
“我才没有醉。”她哼道。
“我醉了。”他轻轻笑着。
随后,他下楼问老裁缝借了一口灶,为她煮一碗生辰吃的长寿面。
灶房里萦绕着烟火气,热水在铜壶里咕噜噜地冒泡,她捧起脸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轻快利落地切碎姜葱蒜,一只手握紧木头刀柄,一只手按在台面上,指骨匀长好看,动作流畅自如。
这样的他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君,用心又郑重地为喜欢的姑娘过生辰。
一碗面很快煮好了,他双手一端转身上了楼,身边的少女牵着他的衣角在前面引路。
阁楼木门推开,晚风涌了进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案几两侧,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江小满,”他笑着对她说,“生辰安康。”
接着他夹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口中,看着她满足又快乐地吃下去。
“这是祝子安送你的生辰礼。”他笑道。
“那谢无恙的呢?”她装作讨要似的朝他摊开手。
他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她的掌心轻轻一击。
然后在心里,许一个太平盛世给她。
星光从窗格里流进来,透过窗纱而变得朦胧。他的眉眼在这样的光芒里,格外地洁净和明亮,仿佛在寂静地闪光。
“你在想什么?”她仰起脸问。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忽然在想……要是你只是江小满,我只是祝子安,我们可以在江湖上仗剑行走,牵一匹马,带一壶酒,如此快意一生。”
“倘若……”
他低垂眸笑了下。
“我不是皇太子,你也不是太子妃,我们就在这人间烟火里相逢,做一对世上最寻常的夫妻,该有多好?”
她伸出手,抹过他的眉骨、眼尾和脸颊,一点点卸去他的易容。接着她又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同样卸去了自己的易容。
就这样他们以本来的面貌,如此坦诚直白地相对。
“我们做一日寻常夫妻吧。”她说。
初夏的夜晚,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蟋蟀和夏蝉聒噪,远处池塘蛙声一片,鸟雀在枇杷树的枝头啼鸣。
一方小小的阁楼里,两个人煮酒、烹茶、灯下念书、临窗对酌。他们像是从这段沉重的岁月里偷来了一日,短暂又漫长地拥有了一个烟火气的夜晚。
夜深人静的时候,地板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光,他们在无数光芒里拥吻,不知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宫城北边的一座废弃偏殿内,“啪”的一声,灰尘震起在桌面上。
三皇子谢宽拍下掌心一枚铜钱,说话的语气近乎暴躁,“近月来我被关在宫中禁足,江湖上势力顷刻间被清洗,南乞的几个人统统都是废物。”
他咬牙冷笑,“此刻我能完全确定,那位蒲柳先生必定是我的好皇兄……当时未能察觉他的江湖身份,不曾设法布局杀了他,现在真是后悔得很。”
内侍监余照恩抱袖而立,“我收到一条密线消息,淮西战线将推至宋州附近。督军是我北司的人,一旦寻到机会便会破坏用兵。一旦事成,同时将有百人在朝上进言,力主罢兵。”
他缓缓道:“待到那时,不能让皇太子有开口的机会。”
谢宽抬头,“余公公有何指教?”
“在宫里寻不到机会对他下手,只能在宫外布置围杀。”余公公沉声道,“而且朝堂与江湖,必须同时行动,行刺太子之时,也是奏请罢兵之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搁在谢宽面前的桌上,“多年前我曾借贤妃之手,在东宫埋过眼线。那是两名太监,平时听贤妃差遣在东宫办事,暗中为我查探皇太子情况。岐王一党失势后,他们被太子妃从东宫清理了出去。”
“我昨日命他们到掖庭宫面见,从他们口中发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继续道,“皇太子大婚那夜,他们曾跟踪太子妃去过东角楼巷一座书坊。”
谢宽接过图纸,支起下颌看了良久,“要在那里设伏杀人么?”
“只有一次机会。”余公公以指节叩了叩桌面。
“明白。”谢宽笑道。
他连抛六次铜钱,在檀木桌面上算了一卦,慢慢地笑了起来。
“下月必将见血。”他满怀期待地说,“响在夏末的丧钟声……大约会很动听吧?”
作者有话说:
注:《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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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仲夏
◎月亮又圆又亮。◎
仲夏之日, 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清浅的夜色里, 一辆青幔白马的车从东宫荷花池经过, 穿过一片开满枣花的禁苑密林, 转往东角楼巷书坊而去。
月光漏进车窗里,谢无恙握着一卷案宗,低头慢慢地翻阅着,偶尔手指拨动一页, 沙沙的纸页声响在车厢内。
身边的少女提了一盏灯, 为他照亮纸页上的字, 偏过脸凑过来陪他一起读着。
“近日的战报越发延迟,我怀疑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他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仿佛在等淮西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清河先生在户部雷厉风行, 压着的军饷都拨了下去, 按说行军应当较为顺利。”姜葵接话道, 微微蹙眉, “但我许久没有收到父兄的家书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愿不日就有消息。”
马车停在书坊的后院里,赶车的黑衣少年跳下车, 为车厢里的两人撩开车帘。谢无恙搁下卷宗, 同姜葵一齐下车。
书坊的侧门推开,“吱呀”一声,些许的浮尘从门上飘落, 在月光里静静浮动。
“清河先生为官后搬去了子城附近, 书坊近两月无人看顾, 落了不少灰尘。”谢无恙以大袖为身边的少女挡了挡落灰,随即擦亮了一个火折,点燃了放在桌上的一座烛台。
他端起烛台,引着姜葵往里屋走,边走边说:“今晚终于得闲来一趟,他托我们代为整理账簿。江湖之事已毕,这次收拾完卷宗,许久都不会回来此地了。”
他推开里屋的门,把烛台搁在柜台上,望着堆积如山的账册文簿,嗓音里含着点怀旧的笑意,“好久不来了,居然有点想念。”
“这间屋子我不常来。”身边的少女靠在柜台前,捧起脸回忆着,“我有点想念楼上的雅室。从前江湖上天天闹事,我记得曾有一段日子特别忙,我们连续约见了整整一个月。”
“我也记得。”他低低笑了声,抱起一卷文簿,“你总是来得很迟。等你的时候很无聊,我在这间屋子里看账……你真是欠了我好多银子啊。”
“你要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她歪过头看他,“你可是皇太子,你又不缺钱。”
“东宫的用度都是内官宫拨下来的,那才不是我的钱。”他拍了拍积灰的账本,“记在这些账上的银子,每一笔都是我自己赚的。”
“可是你要赚来干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大半是留给你的。”他轻轻笑了笑,“当初我自知命数不长,想着日后留一笔遗产给你,够你花一辈子那么多。”
她垂眸静了下,听见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银子到手了就用光,因此托了清河先生帮我,这笔钱会分批给到你手里,一直到你变成老婆婆。”
“我才不会变成老婆婆。”她低哼。
他探过身吻了她一下,继续慢悠悠道:“至于剩下一半么……一份留给阿蓉,用来给小尘治病。一份留给铁公子,我怕他赌光了会挨饿。还有一些当做给清河先生的酬劳,另有一份是留给洛十一讨媳妇的。”
“给洛十一讨媳妇?”她笑了。
“嗯。”他也笑了,“你不觉得他天天那副冷淡的模样,将来很难讨到媳妇么?姑娘家不高兴了都是要哄的,我看他嘴笨得要命,蹦不出几句哄人的话。”
他以指节叩了下柜台,转身朝后院笑道:“是吧洛十一?我知道你听见了。”
后院里的黑衣少年正在喂马,杵在原地梗着脖子,一张脸冷冷淡淡,一副装聋到底的模样。
谢无恙笑得厉害,摇着头转过身,随意靠坐在柜台下面,把怀里的账簿堆在身边,一本本摊开来翻看整理。
身边的少女跟着笑了一阵,抱膝坐在他的身边,从纸堆里随手抽了一册账本,无聊地翻看了几页,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你说过想在江南置一座宅子,原来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他边收拾着账簿,边懒洋洋回答,“我后来问过江湖上的朋友,特意托人寻到了一方好宅子。”
“宅邸不大,一堂三室,配了厨房和马厩。外头是一处闲静的横街,入夜了听不见人语,偶尔有风吹草叶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讲着,分明是信口胡诌,偏偏又好像亲眼见过。
“庭中有一眼深达百尺的水井,井边一年四季都歇着鸟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院子里种了很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白色的花瓣落满庭院,像是下了很大的雪。”
“置下宅子的时候,本以为不会有去看的机会了。”他低着头笑了笑,“那时想要你去住一住,当做是替我看过了。”
“我们会一起去看的。”她侧过头靠进他的怀里,“明年就去小住好不好?”
“好啊。”他轻轻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
许久,台上的蜡烛烧了半截,火光渐渐微弱了些。
谢无恙起身,一手抱着整理好的账簿,一手拉了拉身边的少女,“好了,走吧。我们回东宫。洛十一那边应该也把要带走的卷宗都收拾好了。”
两人弯身钻进停在后院的马车,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挥起长鞭,催动着白马小步慢走离开书坊。
仲夏的夜晚,月亮又圆又亮。夜深人静,蝉声如沸,响在青石砖的路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踩过潋滟的月光,沿着小径往北而去。
一线月光流进车厢,照亮窗边小憩的人。他靠在身边少女的肩头,微微困倦地阖着眼,呼吸声安静匀长。身边的少女点了一盏灯,在烛光里翻读一册卷宗。
夏夜的蝉鸣聒噪,衬得车厢里格外宁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响。
在一个寂静的缝隙里,头顶上方传来拉紧弓弦的声音。
马车里的少女猛地抬头。
纸卷呼啦啦坠地!她一把抽出身边人的佩剑,纤细的手指握紧剑柄,倏地带起一连串肃杀的剑芒。
几乎在同时,箭矢纷纷如疾雨,从马车上方飒飒坠下!
车厢里的姜葵以长剑击落扑来的箭矢,车座上的洛十一左手执缰绳赶车,右手挥刀震开箭雨,回头低声喊:“有人埋伏在屋顶两侧。”
“多少人?”谢无恙醒了,低声问。
“少说一百……”洛十一的语气急促,“可能更多!”
击落箭簇的声音叮当响作一片,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马车里难以施展手脚,车篷迟早会被射穿。姜葵与谢无恙对视一眼,从车厢里一跃而出,立在颠簸的车篷之上。姜葵挥舞长剑击开来袭的箭矢,把两人护在纷飞的剑光里。
道路尽头,一队轻甲的军士手执火把蓦然转出,灼灼的火光照亮闪烁的兵刃,静默而沉重地堵住了马车的前路。
“金吾卫……”谢无恙注视着前方,嗓音里透着冷意,“看来他们是孤注一掷要在此地截杀我,不惜扛上私调兵力的罪名。”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姜葵低声问,“今夜私行出宫,没有告知任何人。”
“只有一种可能。”谢无恙回答,“他们埋伏月余,只为等我现身。”
“前面出不去了。”他低声喊,“洛十一!调转方向,先回书坊!”
赶车的黑衣少年一拉缰绳,催动白马在长街上奔驰,箭矢纷飞落在马车的后方。
这时,屋顶上几道黑影翻身跃下,呼啸的兵刃劈落而来!
姜葵将长剑递到谢无恙手中,足尖在车篷上一点,高高在半空之中翻折,踩在其中一道黑影身上,劈手夺过了一把长刀。
“今日没带枪,借你的刀使使。”她的声音里笑意盈盈,眸光却冰冷彻寒,手中长刀一挥,与扑来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
“当”的一响,来袭的人连连后退几步,堪堪停在车篷边缘。
来人是南乞三个帮主。滚滚飞奔的马车之上,衣袂在风中上下纷飞,三人包围住中央的姜葵与谢无恙,银亮的兵刃反射着凛冽的月华。
下一刻,呼啸的刀风与剑芒同时涌动,猎猎的晚风中兵刃的寒光刺破夜色!
几人在奔驰的马车上交战,刀剑相击的声音响彻在无边的风声里。下方的洛十一策动白马掠过长街,马蹄如奔雷滚过青石砖的道路,踏碎满地泼贱的月华,卷起无数残花落叶。
“殿下!”洛十一忽然低喝。
马车前方,一匹黑马转过街角而来。马背上一名黑袍人高高立起,迎着长街上飞奔的马车,挥起一柄沉重大刀,刀风涌动如狂潮。
洛十一按住腰间弧刀,深吸一口气,准备接下这一击。
“洛十一,专心赶车。”谢无恙低声说,“朝他冲过去。”
洛十一松开按刀的手,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起长鞭,策动白马,迎着奔来的刀风直冲而去!
谢无恙扣住剑柄,挥起一道凌厉的剑光,架住车篷上的三人。他的身边,姜葵双手握刀,后退半步,而后朝着扑来的刀风推出一击。
明明是一刀,她推出了一枪催城的气势。
两股对撞的刀风发出一声巨鸣,惊起屋檐上成群的鸟雀。涌动的乱流里,白马长嘶着拉起马车向前飞奔,与迎面而来的黑马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黑袍人扔下大刀,踏着马背跃起在空中,朝着下方的少女挥出一掌!
掌风如漩涡般卷起无数气流,冰冷的杀意近乎滚滚而来,吹开翻飞的衣袂与发丝。少女握紧长刀,刀锋向前,决意硬生生去扛那一掌。
忽然有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身后。
“扶我一下。”他轻声说。
纷乱的风里,他抬起手,接下那一掌。
狂风荡开!奔涌的气流片片掀开屋顶的筒瓦,鸟雀扑棱着翅膀纷纷散开,无数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风摇影动、飞沙走石。
这么多声音里,她只听见很轻的一声咳嗽。
那个人在涌动的风里后仰,几乎从马车上跌落下去,被她紧紧地扶住双肩。
“我没事。”他低声说,“走。”
姜葵挥起长刀,击落马车上的敌人。洛十一挥鞭赶起白马,带着马车冲入书坊后院。大门在背后轰然合拢,追来的箭矢钉在门上,发出一阵又一阵闷响。
“我没事。”谢无恙又说了一遍。
他翻身跃下马车,手中长剑挑起埋在墙角泥土里的一条绳索。他收剑入鞘,双手拉住绳索,轻轻一提。某种机括被这个动作激发,墙上射出一排弩箭,击倒了最前面的追兵。
“很早以前做的一个机关,没想过能派上用场。”他低咳一声,缓缓靠在墙边,微微喘息着,“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话音未落,箭啸声再起!
姜葵挥起手中长刀,斩落几枚箭簇,可是更多的箭簇越过她的头顶,射进背后的书坊之中,一点火光沿着箭杆飞快地蔓延。
外面的追兵在箭上抹了火油,燃火的箭簇落在堆满纸卷的地板上,瞬间烧开一片大火。一根燃烧的木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火光里摇摇欲坠。
“看来抵挡不了多久。”谢无恙仰头望着流星般的火雨,“他们要烧了这里,我们得设法出去。”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
他只喊了一声,还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谢无恙看了他一眼,平静地打断他:“不行。”
这时,一声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一道身影从对面的屋檐上高高立起,猎猎的火风掀起他的袍角。那人缓缓拉开一张硬弓,一枚箭矢越过浓浓的烟雾锁定住靠在墙边的那个人。
一点森冷的寒芒刺破火光而来。
谢无恙听见箭啸声,手指扣住长剑,挑起一道弧光,去拨开射来的箭矢。
几乎在挑剑的刹那,他忽然跌了一下,挥起的弧光起而复灭,手中长剑“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康!”有人冲过来。
少女挡在他的面前,刀光旋转着削落箭矢。她飞快地旋身,伸手去接往下跌倒的人,紧紧地把他抱住。他无声地跌进她的怀里,轻轻闭上眼睛,身体稍稍颤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少侠!”洛十一挥刀击落箭矢,往这边靠过来。
姜葵扶起昏睡的人,将他的剑紧握在手中,“他方才接了那一掌,体内的伤势发作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
“江少侠,从书坊侧门到温亲王府有一条小道,是殿下很多年前以防万一留的退路。”
洛十一低声说,“我驾着马车冲出去吸引注意,你带殿下趁着混乱离开。”
“不行。”姜葵摇头,“你这样出去就是送死。我们一起从侧门走。”
“江少侠,”洛十一低低地说,“倘若一起从侧门走,没有人走得掉的。要保殿下安全离开,我说的是唯一的办法。”
“不行。”面前的少女固执地摇头,“倘若他醒着,他绝不会答应。”
洛十一静默片刻,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以世家公卿的至高礼节,郑重地整理了一身衣袍,把沾灰的前襟缓缓抚平,而后双手拢袖徐徐跪地,行了一个叩请的大礼。
这个少年忽然以此大礼把她逼到了一种无法拒绝的地步。
“我出身于青莲洛氏分家,十一是我的行第。当年大家长犯下大错,全府上下处斩、男子杀头、女眷为奴。胞妹为保下我而死,我顶替她的身份,被编入奴籍、任人买卖。”
这个一向冷淡的少年也许一生都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十余年前的长乐坊……江少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低声说,“殿下在黑市上带走了我,以公卿之子的礼仪敬我。”
“此后……已过十余年。我原本十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面前的少女深深望着他,握剑的手轻轻地颤抖。她静了片刻,很慢地闭上眼睛,“他会很难过的。”
他右手按刀,深深再拜,“多谢江少侠成全。”
随即,他翻身跃上车座,戴上斗笠,一手执起长鞭,一手挽住缰绳。燃烧的箭矢像是流星那样从天边坠落,背后的房屋在大火中倾倒,无数纸卷和书页如同萤火般飞舞。
“江少侠……”灼灼火光里,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等殿下醒了,你能不能同他说,我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那一日是仲夏,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仲夏之夜,蝉声聒噪,流萤点点,漫天都是繁星,风里有遥遥的笙歌传来。
有人留在了这个夏天,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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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颤动
◎很慢地闭上眼睛。◎
子夜时分, 温亲王府。
府内有竹木丛萃,花木万株,树叶密密匝匝地交织着, 在风亭水榭之间围出一方寂静池塘。满池夏荷盛开, 晚风一吹, 几瓣白莲在水面悠悠地飘转。
“哗啦”一声,一尾红鳞从池水中跃出,又落回水中,溅起一连串的水光。
池边, 宽袍散衣的年轻亲王倚在廊柱下, 执着一个白釉瓷罐, 往水中抛洒鱼食。风吹起衣袂,那道影子临水静立,如松如竹。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身宫裙的少女提了一盏珐琅灯, 沿着曲折的回廊走来, 停在他的身侧。
他听见声音, 却没有回头, 只是注视着水中如簇的鱼群,“深夜来府上,沉壁睡不着么?”
“如珩也深夜睡不着么?”谢瑗望着他, “你心事重的时候, 就会在这里喂鱼。”
“在等淮西战报,按说早该到了。”谢珩低声说,“近日朝上北司忽然沉默, 仿佛在筹划着什么……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突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名从人在亲王面前跪地叩首,“殿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谢珩猛然回头。
“太子殿下今夜出宫后遇刺,太子妃娘娘方才送他到府中……”
话未说完,亲王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身后跟着步履匆匆的少女。
谢珩推开一间内室的木门,煌煌的灯火涌来。床上静躺着一个人,他的身边坐着衣襟染血的少女,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恙怎么了?”谢珩疾步走来。
“在东角楼附近遇到了袭击,我带他从包围里冲出来了。”姜葵低声说,“他体内伤势发作,此刻昏迷不醒,必须尽快请长乐坊的沈药师过来。”
“我即刻遣人去请。”谢珩转身。
谢瑗着急地拉住她,“皇弟妹,你身上的血……”
“别担心,不是我的血。”她苍白地笑了笑。
“那无恙……”谢瑗的声线发颤。
“也不是他的。”姜葵摇摇头,“这些都是敌人的血。突围的路上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
谢瑗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洛十一没有回来。”
有一瞬间,谢瑗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无法理解这句话,接着听见她轻声重复,“洛十一没有回来。”
灯火从上方落下来,透过重重堆积的纱幔,在床边投出一道狭长的阴影。她坐在这片阴影里,很慢地闭上眼睛,肩头和发梢微微地发颤。
她身边的那个人静静地躺着,无知无觉,手指冰凉。
她双手握紧他的手,深深地低垂着头,仿佛无法承受重量般,伏靠在他的床边。一线月光自窗外漏进来,越过她的头顶,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她的嗓音轻而颤抖,“别告诉他……”
谢瑗在袖子底下攥紧手指。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身后的谢珩立在门口,缓慢地仰头闭上眼睛。
长夜寂寂,刻漏声声,一轮圆月孤高地挂在天穹之上。
王府内彻夜灯火不息,流动的人影如纷乱的云。
从人们来回出入,不停地奔忙。沈药师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昏睡的谢无恙施过针,又去后房为他煮药。姜葵轻轻扶起他,以内力为他疗伤。另一侧,谢珩拢袖坐在案前,提笔写一封长信,谢瑗坐在他身边低头研墨。
东方初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名从人在门外长拜,“殿下……淮西战报到了。”
谢珩顿了笔,望过去。
“我军在宋州附近兵败……”从人稽首再叩首,“淮西刺史领两万士卒,屠掠宋州、叶州等地,三日之内进军至东都附近,关中震动。”
“督军弹劾大将军治军不善……”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听闻收了一半兵符。奏章与战报俱已呈送到太极宫。”
“荒唐。”谢珩低声道,“区区一个督军,竟敢涉足行军之事。”
话音未落,又一名从人匆匆奔来,在门外深深叩拜,“殿下!宫里的线报刚刚传来……”
他压了一下呼吸,“朝上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淮西罢兵。”
“天子何意?”谢珩低声问。
“圣上下旨不见任何人。”从人低低回答,“太极宫三道门紧闭,只有那道奏章和战报传进去了。”
“他决意罢兵。”谢珩缓缓道。
他坐于案前,拢袖抬腕,疾笔写了一道奏章,“我亲自入宫劝他。”
“殿下!”第三名从人从廊上走来,叩拜在门外,“东角楼巷大火后,金吾卫骤然封锁子城附近,对外声称是捉拿纵火贼……”
他再叩首,“凌大人和周大人的府邸俱被包围,殿下今夜送出的信皆未能送达。”
“那是示威……”旁边的谢瑗咬了下唇,“他们要逼得人人噤若寒蝉,反对罢兵者因此不敢入宫上谏。”
“必须有人劝阻罢兵。”谢珩披衣而起,“我即刻入宫。”
“如珩。”
身后有人低咳一声,“我去。”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一旁的少女扶着他缓缓起身。
他压下呼吸里的喘息,用力抵了一下床边,慢慢地站直,“金吾卫敢如此示威,不只是虚张声势……你未必能顺利入宫。”
他望过来,“如珩,我去。我身为储君,无人敢拦我。”
谢珩缓缓地摇头,“无恙,你身上还有伤。”
他怔了下,小皇侄倔强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固执。
“无恙,我真受不了你这副性子。”谢珩笑了声,走过去,抬手在小皇侄的肩上一按。
他稍稍用了点力道,小皇侄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回床上,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抬起眸看向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谢珩又笑了声,“行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这一趟是入宫面圣,你弄得简直像生离死别。”
“虽然你从不叫我皇叔,但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他又道,“你父皇是我兄长,我对他足够了解,知道如何劝他。这一趟入宫,必定是我去。”
他转身推门,接过一盏御赐金莲灯,拢了拢大袖,走上候在府前的马车。
车轱辘轧过青石砖路,渐渐消失在长街转角。
王府内陷入岑寂,庭中刻漏滴答,一声声响在石阶前。
灯火摇曳的内室里,谢无恙昏昏沉沉地睡去,姜葵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谢瑗坐在书案前,几次提笔却难以落字,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外匆匆走来一名从人,往里面递进一页信笺,“太子殿下……凌大人设法送了急信过来!”
姜葵走去接了信,送到谢无恙手里。谢无恙撑着半边身体坐起,借着一盏烛灯的光,展开这张压皱的信笺。
“拦住如珩……”他低咳着说,“入宫的路上设了埋伏……”
他抵了一下床边,试着站起身,忽然往前一跌,靠在身边少女的怀里,头稍稍偏向一侧,重又沉沉昏睡过去。
“我去。”谢瑗低声说。
话音未落,她已经推门出去,一角宫裙消失在门边。
东方亮起一抹晨曦,仿佛烧红了半边天穹。长而笔直的宫道上,她从马车里跃下来,迎着天光奔跑着去找那个人。
“如珩!”她大声喊。
那个人提着一盏金莲灯,在宫道尽头回过头来。
下一瞬,一枚箭矢刺破清晨的风,穿透了他的喉咙。
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寂静。莲灯坠落,衣袂蹁跹,那道影子无声地跌倒在血泊里,琳琅的美玉断了线般砸在宫道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她拼命冲过去,半跪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捂他的伤口。他已经无法说话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以掌心轻轻抵了一下她的额头。
然后那只手无声地垂落。
无边的风在寂静中汩汩地涌来,时间一下子吹回到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为了捉一只小雀儿穿出密林,在宫道上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抬了下手,托住她的额头。
风里玉石相击的声音琅琅作响。
他问:谁教的你?
是你。
她很慢地松开手,提起那盏染血的金莲灯,走过长长的宫道,踩上遍地流光的汉白玉阶,一步一步,行至巍峨的太极宫前,跪在朱红的大门前。
“父皇……”她叩拜,“儿臣求见。”
宫门不开。
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堂而来,穿堂而过,吹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太极宫前的水钟一声又一声,计数着寂静的时刻。
阳光挥挥洒洒,斑驳的光影落遍她的肩头。
良久又良久,宫道尽头行来一架凤鸾玉辂,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五彩的流苏在风里摇曳,玉珂碰撞的声音叮咚作响。
华服的女人撩开一角玉帘,从马车上走下来,踩过长长的汉白玉阶,轻轻抱了抱跪地的少女。
“孩子,”她轻声说,“到皇姑母这里来。”
一颗眼泪,从她的脸上,苍然而落。
那一日,长公主挽着皇长女的手,叩开了太极宫的宫门。一身赭黄色皇袍的帝王孤身坐在殿内,长久地沉默不语,只是无声垂目。
朱红色的殿门前,皇长女捧起奏章,叩拜于地,条陈利害,力请用兵。
其奏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又曰:“当倾天下之全力,为家国百姓,破败而后立。”
敬德九年夏,诸军征讨淮西不克。反对用兵者虽遭抑退、旋又复进,宦官广结声援、屡言军政无功,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罢兵。
那一日,温亲王谢珩入朝直谏,遇刺身死。
君子如珩,他以自己的血,铺就了平淮西的路-
三日后,东宫偏殿内。
躺在药池里的人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淌过一池汩汩流动的热水,披一件绯衣,静立在竹木屏风后。
宫人深深叩首又长长一拜,低声向他禀报着近日消息。
听到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跌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
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他。他很慢地闭上眼睛,肩头轻轻地颤动,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下来,几欲折断他的脊背,却又让他笔直地站起。
“我亲自领兵。”他低声说。
皇太子金辂出东宫,转上青石砖的宫道,经过高大的承天门,停在巍巍太极宫前。
漫漫长长的汉白玉阶前,绯红色的人影被长风一吹,长长地投落在阶上,一格一格地流淌下来。
“儿臣……”
他在阶前长身而拜。
“请为天子伐。”
作者有话说:
《资治通鉴》:“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旧唐书》:“一胜一负,兵家常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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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你的
◎分给我一点。◎
仲夏晌午, 风雨忽然来。
皇太子金辂自太极宫而返,停在东宫朱红宫门前。
挥挥洒洒的斜风细雨里,太子詹事顾怀撑起一把丝帛伞, 为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遮雨, 陪同两人往东宫偏殿而去。
从太极宫回来的路上, 皇太子始终都很安静,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挽着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
行至殿门口,皇太子停步转身, 朝顾怀作了一揖, “怀之, 你在东宫多少年了?”
顾怀愣了一下,急忙还礼,而后回答:“自久安年间为殿下伴读,已十二载有余。”
“难为你在东宫这么多年。”皇太子再作揖, “你素以才德闻名, 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荐举你。”
“殿下, ”顾怀深深一拜,“微臣愿常伴殿下身侧,无意入朝为官。”
皇太子摇头轻叹, “怀之, 我认识你十余年,了解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顾怀推辞两次, 终于谢过, 在雨中长拜, 而后收伞离去。
谢无恙推开偏殿的门,坐在一张书案前,从檀木笔架上取来一支笔,准备处理堆积几日的文书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边,侧过脸看着他,“你是怕牵连他么?”
“嗯。”他低声回答,“怀之没有参与我们谋划之事。他是有抱负的人,执意在东宫陪了我很多年,我不愿再耽误他的前程……他会是个好官。”
“而且……”他轻声说,“我不想再听见有人遇害了。”
身边的少女静了一下,低着头握住他的手。
风雨潇潇,击打窗棂。
谢无恙批阅过一摞卷宗,又提笔开始写几封长信,姜葵坐在他身边翻读账簿。
刻漏声声、响过哺时,谢无恙在信笺上压过印,遣人出宫送信。
他搁下手中的笔,“让洛十一备车。”
殿内静了一霎,没有人回答他。
雨珠击打窗棂,发出清脆的细响。远处夏荷在池中飘摇,遥遥地传来沙沙的声音。
满座宫室忽然寂静,只有空旷的风雨在响,仿佛一场喧嚣过尽,人烟淡去、四顾茫然。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闭上眼睛。
低徊的风声里,他双手撑在案上,深深地埋着头。风轻轻一吹,烛火扑地灭了,他就坐在昏暗里,风雨的声音落了满身。
他的肩头微微地颤着。
良久的静默之后,身边的少女点亮了一盏灯,烛光无声摇曳着漫过地板。
她轻声开口,“他让我同你说……他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好。”他说。
他很慢地睁开眼睛,望着空旷的殿室。
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走吧。去一趟亲王府……整理如珩留下来的书信。”
殿门外下着雨,可他没有打伞,只是伫立在雨中。他仰起头,望着雨落如注,雨水从天心坠落,落进他的眼底,落满那道静立的侧影。
许久,少女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青莲色的伞,陪着他步入飘摇的风雨里。
马车经过积水的宫道,转过几道街角,停在温亲王府的门前。府里各处挂满白绫,来往的人们身披缟素、头戴白花。
书房里坐着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净的宫髻上绾了一朵白色绢花,在微茫的雨光里仿佛沾着水、湿透一片,可是仍倔强着、扬起每一寸茎叶。
一盏珐琅灯下,她伏案整理着成摞的书信,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我都整理过了。放在桌角那些,你们带回东宫。”
她苍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说过了,我要出宫开府,请他把这座府邸赐给我,他答应了。以后这里就是公主府了。”
谢无恙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无恙。”她低声说,“你们谋划的事,此后交到我手里。诸军征伐归来之日,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这句话的尾音压得极低,听着却极冷,犹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谢无恙弯身拾起桌角的书信,低语,“我会给你传信。”
他离开亲王府,又去了大理寺,问过东角楼起火之事。接着,他近乎马不停蹄地拜访皇城各处官邸,与相识的官员一一谈话,协商调兵诸事宜。
日落之后,他回到东宫翻阅文书,殿内烛光彻夜不息。次日东方未晓,他乘金辂往太极宫,于早朝前请见天子,又在下朝后与诸官员议事。黄昏时分,他步入东宫偏殿,再执笔写信。
如此一连数日。连日风雨不歇,他昼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着头,在书案前囫囵闭一下眼睛,而后接着提笔落字。
夜深人静的时候,偏殿里传来很低的咳嗽声。
一袭绯衣的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推开偏殿的雕花木门,走到竹木屏风后,把手中的灯搁在书案前。
案前的人没有抬头,“夜深了,还不睡么?”
“你好多天没有睡了。”她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他轻声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声。
她坐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过来,俯身抱住了他。
灯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怀里,似乎怔住了,缓慢而迟钝地理解着这个拥抱。
“谢康。”她在他的耳边说,“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继续说,“可是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压垮了。”
她轻轻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慢慢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他凌乱的发间。
“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她轻声重复,“好不好?”
他在她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应,“太重了。”
她抱紧了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我力能敌五百斤呢,你记不记得?”
他有些愣怔,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明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她也笑了一下,“你好多天都没有笑了啊……”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无声地睡着了。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呼吸声变得清浅又匀长。
满耳风雨声不歇,响在寂静的宫室里。她在遍地烛光中,抱着她怀里的这个人,长久地静止不动,直到风声都止息,天光倾泻如柱,笼罩在他们的周身-
数日之后,风停雨止。
谢无恙从朝上回来,推开西厢殿的门,走到案边少女的面前。
“不日后出发去淮西。”他搁下手中一叠书信,“我设法请了一道旨,封你做一个副将,我们一起去打仗。”
“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从一堆纸卷里扬起脸。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而后坐在她身边的书案前,低着头翻阅起那一叠书信。
翻过几页,他似乎怔了下,看着手中一张桑皮纸,“师父要见我们。”
“师父要见我们?”她也怔了下。
“他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想叮嘱我们几句话。”他读着信,“他让你带上你的枪。”
她转身,抱起墙边的枪,取来一卷白麻布,往枪身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边缠边说,“他大约是想指导我枪术……听闻师父从前也上过战场。”
“我不知道这事。师父没同我说过。”他解开衣襟,褪去身上的绛纱袍,抓过一件圆领袍穿上,“走吧。”
两个人干脆利落地翻出宫墙,在数不尽的飞檐斗角之间起落,停在了东角楼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没开门,门口立着花头画杆,一张醉仙锦旆在风里鼓鼓飞扬。
谢无恙以指节叩了一下门,没等里面传来回应,就径直拉着姜葵推门进去。
过去在这里学艺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小徒弟敲门也从来不等师父应声,都是敲一声就推了门往里走,直到今日也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师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柜前,正打理着成摞的酒坛。他听见声音,回头望见两个小徒弟走进来,扫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
这么多年过去,小徒弟还是下意识地在师父下令时迅速听令。她想也没想,一把按住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牢牢地按着坐在桌边的长椅上,接着把他的双手“啪”地扣在桌面。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似乎愣了下,有些不满地看向她,“你干什么?”
“师父要抓人的时候就会让我这样。”她歪了歪头,“他没让你这样抓过人么?”
“我一般是那个被抓的。”他沉默一下,缓缓回答。
师父把几个酒坛搁在墙角,几步走到两人的身边,让姜葵按住谢无恙的手,而后折起了一角他的袖口。
他仰头叹了口气,“师父请。”
师父冷哼一声,并了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师父沉了一下脸,站在小徒弟的身后,往他的后心拍了一掌。
他低咳一声,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少女扶住。
“说过很多遍,轻易不能动用内力。”师父冷冷地说,“你动用内力之后,伤势又发作了吧?”
他没等小徒弟回答,继续冷声道:“伤势发作也就罢了,你这些日子应当好好养伤,强撑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小徒弟,“你知道他在强撑吧?”
少女低下头,“嗯。”
“师父。”谢无恙忽然喊了句。
他深深地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有人为我而死,有人替我而死。”
师父静默了一下,注视着小徒弟的身影。
片刻之后,他低声说:“我听说了书坊起火的事……金吾卫在坊间四处抓人,据传是为了一位贵人遇刺的事,原来逝者是你的家人么?”
谢无恙闭了下眼睛,“是。”
师父长叹一声,换了温和的语气,“我知道你难过。但你要明白他们对你的期待。有人为你而死,愿你能活下去。”
“我明白。”谢无恙轻声说。
师父按了一下他的肩,“在你的伤治愈之前,不可再动用内力。”
谢无恙点头,“明白。”
师父又叮嘱了几句,谢无恙一一地应过。姜葵松开了按住他的手,抱着白麻布包裹坐在他身边,听着两人一问一答。
她正听得有些走神,师父扫了过来,“把枪放在桌上。”
她“啪”地立正站好,解开枪身上的白麻布,规规矩矩地把长枪放在师父面前。
师父又转过头望向谢无恙,“你的剑也取出来。”
谢无恙从腰间剑鞘里抽出长剑,双手托住剑身,缓缓放在桌上。
师父抬起手,手掌徐徐拂过白梨木的枪身,又以指节轻叩一下剑身,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这一杆枪与这一柄剑……”他缓缓地说,“原本是一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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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翻涌
◎他的心绪传来。◎
姜葵转过头望向谢无恙。
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事。”
师父把桌上的一枪一剑放在一起。枪尖与剑锋轻轻一抵,同时隐隐震动起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鸣。嗡鸣声低低地回荡在老酒坊的四壁之间, 仿佛一段深沉而悠长的低语, 忽然将人带回某种遥远的时光里。
师父坐在桌边一张旧木椅上, 从腰间抽出一根很老的烟杆,缓缓点燃了烟草。袅袅的烟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凝视着一圈又一圈的烟,渐渐陷入对旧事的回忆之中。
酒坊里一片安静, 两个小徒弟都没有说话, 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师父开口。
“铸造于同一个铁炉的兵刃, 在相抵的时候会产生共鸣。”
师父终于开口,“这杆枪与这柄剑,都是前朝铸剑师所造,出于被我朝所灭的南方王朝……那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这一枪一剑, 原本属于一对师兄弟。他们在前朝盛极之时并肩行走江湖, 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而后各自开宗立派, 建立了两个赫赫有名的宗门。”
烟草的气味里,师父的声音徐徐响起,“此后又数年, 前朝日渐衰微, 我朝南下征伐。这对师兄弟首次发生了分歧,一个决意要守,一个决意要破。用剑的师兄选择守护前朝, 用枪的师弟选择支持我朝。”
“前朝覆灭之后, 师兄弟自此决裂, 两大宗门也成为世仇。”师父缓缓地说,“此后百年间,剑派始终活动在南方,试图振兴前朝,而枪派则派遣弟子前往长安,为我朝开疆拓土。”
“二十多年前……”他望向站在桌边的少女,“我与你母亲带着枪来到长安。”
听见师父这句话,小徒弟似乎怔住了。
“我从未告诉过你们的我的名字。”师父低低地说,“我姓慕容。”
“我母亲也姓慕容……”
“是。我们的名字是宗门所赐。”师父又点了一袋烟草,“阿莲是我的师姐。”
这句话的尾音带着点哑。师父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烟圈渐渐消散,空气里含着一点陈旧的气息。
忽然之间,姜葵记起她拜师的那一日。
那是个安静的下雨天,长安的夏天总是有很多雨。那一日将军府里没有人,父亲带着兄长们去了郊外的兵营。她从祠堂里抱出一杆长枪,站在屋檐底下看雨。
她很喜欢那杆枪。白梨木的枪身,有一种温暖又坚硬的质感。她一个人在府里的时候,就会偷偷抱出那杆枪,让它陪着自己呆一会儿。
那天有个人披了一件蓑衣,头戴一顶斗笠,背一个白麻布包裹,从雨幕之中遥遥地走来。他似乎只是经过此地,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居然抱得起那么沉的一杆枪。他仿佛是有些吃惊,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很低地笑了笑。
“不许笑我!”小女孩气恼地撅起嘴。
那个人停了步,站在她面前,很深地看了她一会儿。
“丫头,你的眼睛很漂亮。”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教你学枪,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隔着半透明的雨水,她的眼瞳明亮得像是晨星。
此后十余年,她学会了用那杆枪,戴着一个斗笠在江湖上行走。一如很多年前,有位叫阿莲的女侠,也曾经走遍这个江湖,提着同一杆枪。
静默中,师父望着扩散开来的烟圈,“很早之前,我送过你一个老酒壶,你总是带着它在这里换酒喝……那是阿莲的遗物。”
他叹息,“十数年前平蜀的战场上,我就在阿莲的身边。”
“我听父亲说过……”姜葵轻声说,“母亲是战死的。”
“我的旧伤也是那时候有的。”师父低叹,“我为你母亲挡了从背后而来的一掌。那种掌法名为罗刹掌,那一次出现之后,又销声匿迹多年。”
他的声音低沉,“我后来隐约听闻,有人忌惮将军府兵权,在那场战争里布了局。”
“必定是北司的人。”谢无恙低声说,“使那种掌法的人如今是内官宫内侍监。”
“你们要去淮西,我说这些话,是提醒你们当心。”师父看向他。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声音微冷,“我去淮西就是为此事。”
师父点了点头,搁下烟杆,起身,“江小满!”
“我在。”桌边的少女登时站直。
“你们离开长安前,你每日都来我这里练枪。”师父对她说,“战场不同于江湖,你要学会真正的枪意。”
“是。”她立即点头。
“至于你,”师父扫了下另一个小徒弟,“上去躺着。我要看你的伤。”
小徒弟温顺地应了,抱了一个茶壶,掀开一道风帘,往二楼一间里屋走去。
两个小徒弟在酒坊里待到黄昏,在霞光里一同回到东宫。两人停在高高的宫墙之上,在季夏的微风里肩并肩坐了一会儿,眺望着远方那片流光的天穹。
“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往事。”姜葵说。
身边的人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很想念么。”
“嗯。”她低低地回答,“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儿,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关于你母亲……你知道她出身于那个南方剑派,对么?”
他静了一下,很轻地点头,“我花过很多时间追查。”
“我猜……她是宗门派来执行某种刺杀任务的。”他低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与我父皇相遇了,那时候他还是年轻不得宠的皇子。他们大约相爱过吧?否则我也不会出生……”
“他们本该是仇敌。她所在的宗派,以他的王朝为敌。”他抬眸望着远方,“我时常想,她死的时候,心里是恨的……她当时被人下了毒,也许她觉得那是父皇默许的。”
“母亲去世以后,父皇很不甘心。”他轻声说,“他寻遍天下名医,想要保住她的尸身。”
“那座棺椁……”怀里的少女忆起,“是为了保住她的尸身么?”
“嗯。”他低垂眼眸,“我见过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她的心脏插着那柄剑。父皇对我说,剑不能拔下。拔下的那一刻,她就真的死了。”
“昆仑雪山上玄冰打造而成的棺椁,据说可以保住尸身十年不毁。”他摇着头,“都是骗人的。大约十年前……”
他注视着那片夕阳,“我亲眼看见母亲的尸身在我面前化作齑粉。”
“也是那一年……”她回想起,“星霜门派被朝廷灭门了。”
“嗯。”他点头,“他很不甘心。他用一座玄冰棺把她留在濒死的那个瞬间,试了很多办法希望她能活过来……可是他留不住。死去的人是无法复生的。”
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真的太痛了。”
她伸出手,抱住他,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无声地翻涌又沉落。
他们刚刚经历了新丧,可是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他深深低垂着头,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仿佛被某种重量压得不停地坠落下去,却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接住了。
“我在想,”她试着换了个话题,“你母亲在长乐坊住过,我母亲也去过长乐坊,也许她们曾经有机会认识呢?”
“也许……她就这样一直住在长乐坊里。也许有一天她们会变成好朋友,就像曾经的那对师兄弟一样行走江湖。”她想了想,“也许后来那些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也许……”她想象着,“我们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然后,”她认真地点点头,“我们变成非常厉害的江湖侠客,赶在所有坏事发生之前,就把那些坏人全都杀死。这样,就是一片太平盛世了……”
“那样的话,”她继续说着,“我们就一起去旅行……我们走遍天下四方,去看一看太平盛世的模样。”
“好啊。”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天的夕阳很短暂,夏天匆匆地来了又去。坐在宫墙上并肩看夕阳的两个人,一起期许了很多美好的愿望。其中许多都实现了,也有许多只是愿望。
因为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秋风升起在渭水的时候,皇太子领三万兵征讨淮西。
战船从黄河滚滚直下,两岸江风浩荡而来,嘹亮的号角声刺破茫茫水雾,迎着江面上盛大浩瀚的日出。
皇太子抵达淮西那一日,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一面火红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腰佩重剑的大将军立在旗楼上,低眼望着身披皮甲的军士们在下方列阵,踏踏的脚步声卷起狂风,沉重的战靴震起无数飞扬的灰尘。
这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穿越东方初晓的天空。
“太子殿下驾临——”
大将军转身下楼,立在军队最前方。两侧士卒一字排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明亮的甲胄与成林的刀戟在曦光里微微闪烁,列成绵延不尽的战阵。鼓声咚咚地传响,迎接皇太子的车仗。
地平线尽头,一支队列遥遥而来。
皇太子绯衣轻裘,从一骑白马上翻身而下,微微含笑,与大将军见礼。
紧接着,他的眸光转冷,声音淡淡,“督军何在?”
手持节杖的督军宦官从后方走出,系在仗头的赤色耗牛毛在风里浮动。他的声音哑而尖细,“拜见太子殿下。”
皇太子并不答话,向身后颔首。
两名军士从他的背后疾步而出,一左一右重重架起督军,其中一人从他手中取走节杖,恭敬奉到皇太子的面前。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督军被押在军前,仰首急声问道,“我是奉圣旨持节督军!”
“天子有旨,罢诸军督军。”皇太子淡淡道,“你耽误军情,扣押兵符,即刻押送长安问讯。”
说完,他不再看督军,朝大将军颔首,两人前后步入营帐之中。
督军被押送离开,军阵重新恢复队列。一身箭衣的少女从马上跃下,另一名手持长枪的少女破开人群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挽住她的双手,“小姐!许久不见!”
“小青,你还是老样子。”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父兄如何?”
“大家都好!”小青扬起脸,“长风公子带兵在外巡逻,此刻不在营中。老爷这些日子累坏了,但是听到你们要来,又高兴了一些。”
“不过小姐来前线,他心里又忧心。”她挽着自家小姐的手,“战场上毕竟危险。”
她家小姐低哼一声,“那是他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怎么混到今天的。”
小青吐了吐舌头,笑了一声,又认真道:“多谢太子殿下赶走了那个劳什子督军。”
她忿忿地跺了跺脚,“我们行军几次失利,都是因为督军扣押兵符,兵力分散难以整合,连续打了几次败仗。”
“我知道。”姜葵点头,“他是为此而来的。”
她掂了掂马背上的枪,又道:“我如今领了一个副将的军衔,也要同你们一道上阵杀敌。”
“跟随小姐的马后!”小青“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此刻,一声悠扬的号角声响起,伴着一段滚滚如雷的战鼓声。
“长风公子回来了!”小青雀跃地喊。
一道道营门依次洞开,姜葵的次兄姜风骑一匹高头大马,领了一队轻骑进来。他翻身下马,大步如风地走来,声音隆隆震耳,“妹妹!好久不见!”
姜葵捂了一下耳朵,“次兄还是老样子。”
背后的营帐拉开,谢无恙披一件狐裘,从帐内走出,向姜风作揖,“内兄。”
“我想去阵前一见。”他的声音温文有礼,“还请内兄领路。”
姜风急忙回了一个军礼,转身牵来一匹战马,“殿下请。”
几人策马穿过绵延的军营,行至最前方的阵上。一路上军士们纷纷仰头,朝着皇太子行礼,而皇太子微笑着颔首,一袭绯衣在风中轻振。
阵前,无数旌旗在风中鼓动,犹如翻滚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荡开去。
下一刻,对面的敌营忽然鼓声大作!
无数烟尘在敌营中飞扬,急促的战鼓声隆隆地响着,一支旗手在楼上高高竖起一面大旗,那是反军的旗帜,刺目的红色在阳光下晃人眼目。
这是敌军在示威。
皇太子立马在阵前,望了一眼对面的敌营,转身从背后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张桑柘弓。
在无数军士的目光之中,皇太子扣住弓弦,搭了一支箭,在马上拉开长弓。
凛冽阳光里,箭矢破空而出,一箭射倒敌军的大旗。
“杀之。”他平静道。
作者有话说:
黑化の小谢
明天周五不更,这周末我争取一下,直接一口气万字更到大结局!
关于番外的几个点子:
1-大结局之后的甜甜日常
2-小时候的故事
3-一起混江湖的故事
4-一起去旅行的故事
5-if线全员大圆满的甜甜日常
6-if线青梅竹马(从小就见过面)
大家评论区扣一下想看的~
如果有别的想看的也可以跟我讲!
现代校园版小满小谢在专栏有预收《夏蝉暗恋夏天》,全员都会出场!是一个鸡飞狗跳、非常夸张和浪漫的校园w
感谢在2023-11-01 21:09:46~2023-11-02 20:5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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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想你
◎在你面前想你。◎
次月, 大将军奏败淮西兵于宋州。
又数日,淮西兵退至时曲,大将军出骑以击之。
月余, 大将军败淮西兵于白水, 拔其城, 平夏州。
一纸又一纸的战报出军营,连同皇太子的奏章一起,从淮西一路传至长安,纷纷如雪, 接连不断。
秋风一卷, 又到了仲冬时节。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深夜, 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铺满牛皮搭成的营帐。军营之间有巡逻的军士经过,沉重的战靴擦过积雪的道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少女提一盏油灯, 从道路尽头走来, 掀帘走入帐内。
帐内的案几前坐着一个人。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 又盖着一张厚重的绒毯, 膝间搁着一个银叶小暖炉。
他低垂眼眸,安静地写字。一只手按在金莲信笺的一角,另一只手执着一支笔, 握笔的指骨分明而好看。他写字的时候肩上的绒毯簌簌而动, 毯上的绒毛被案上的烛光照得柔和。
少女把油灯挂在帘后,走去坐在他的身边,有些疲倦地靠在他的肩头。他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腰, 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髻, “夜深了, 早些睡。”
“睡不着。”她摇了摇头,“近日战事焦灼。”
他搁下手里的笔,双手从背后环住她,把她整个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江小满,睡一会儿。”他低头吻着她的眼睫,“你太累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近乎被他完全地包裹住。她在他的怀里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到他的下颌轻轻贴在自己的发间,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扑来,温柔又宁静地笼罩着她。
炭火声在耳边毕剥地响着,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气,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她囫囵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早春的长安城,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的山桃盛放,粉白的花瓣像雪一样铺满曲江的水面,清澈的江水携着花瓣流进城里,满城都是桃李的花香。
梦里的她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抱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在无数屋檐之间起落,去东角楼巷的书坊里见一个人。
每一条长街上都有人流络绎如织,四面八方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吆喝声与笑谈声在大街小巷里回荡,车马轱辘辘经过青石砖路,带起翻飞起落的花瓣。
阳光挥挥洒洒地落来,长街上杏花洁白如雪,在她的周身纷纷扬扬地飘舞。
携着数不尽的花香,她推开书坊二楼的门,大声喊:“谢康!”
那个人在窗边回过头来,绯衣玉带,宽袍广袖。他的眼底漫过笑意,衣袂纷飞如云,周身都笼罩在明亮的天光里。
她朝他伸出手。
“谢康!”她喊他。
没有回答。
她在梦里突然踩空,跌坠了下去。
阳光突然消失了,天空变得漆黑一片,一切声音都听不见。
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找那个人,可是他忽然之间消失不见。
下一刻,大火卷来,燃烧了这个梦境。
书坊在滚滚的大火里轰然倾塌,无数火星在空中如同流萤般飞舞。
那些纷飞的杏花忽然变成纸钱,挂起的灯笼上写着漆黑的“奠”字。她走进一条长长的队列里,身边的人白衣胜雪、垂首并立,雪白的马车上停着一座棺椁。
棺椁里的人绯衣玉带、宽袍广袖,寂静无声地沉睡。
她梦见了一场葬礼。
葬礼上死去的是她爱的人。
“江小满。”有人喊她。
她倏地睁开眼睛,那个人低头吻醒了她。
“做噩梦了么?”他轻声问,“你在喊我。”
她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他微怔一下,回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说着温和的话,“是不是梦到不好的事了?别担心,梦里都是假的。”
“我梦到你……”她不敢往下说,肩头轻轻地颤着。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别怕,我在。”
“我梦见书坊那场火了……”她低低地说,“什么都烧没了。”
“都会回来的。”他在她的发间落了个吻,“你记不记得我赚了很多银子?足够我们再重新建一座。”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她抬起头看他,“我想要你陪我多久,你就要陪我多久。”
“好。”他轻轻吻着她。
“冬天快走了,春天要来了。”她继续说,“等来年开春了,你陪我去看杏花吧。”
“好。”他继续吻她。
炭火声还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她闻着他怀里积雪和白梅的气味,心里一点一点地安定下来。她微微地闭起眼睛,想象着来年的春天。
这时,营帐外传来战靴踩过积雪的声音,一名士卒在门帘外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大将军请入大营议事。”
谢无恙披衣起身,姜葵提起桌上的油灯,两人一同前往营地中央的军帐。
军帐里烛火跃动,帐正中摆了一张圆木大桌,桌上放着一座复杂的沙盘,沙盘里插着各色小旗与木筹。大将军一身濯银的甲胄,负手站在桌上的沙盘前,偶尔以手指拨动着竹签小旗,演算着各处兵力变化。
“殿下。” 大将军与谢无恙见过礼,缓缓开口,“近日战事陷入僵局,我与诸将领连夜商议,考虑兵行险招。
大将军指着沙盘上几处地形,“我军东路进至申州,西路进至光州,牵制了淮西三万兵力,如今有直捣淮州的机会。”
他沉声道,“我有意遣万人分三队雪夜奇袭淮州……此举风险极大,但若奇袭成功,淮西反军一击而破。”
“父亲。”姜葵的次兄姜风站在一旁,沉吟之后开口,“大雪封路、行军迟缓,夜色中难以辨认方向……倘若一击不成,这一万兵极有可能深陷敌军、前后无援。”
“我正是担忧此事。”大将军朝谢无恙看去,“此举风险极大,但若成事,淮西必平。决策重大,不得不深夜请太子殿下定夺。”
“行军之事我不太懂,一切听大将军的。”谢无恙颔首,“请大将军决策时不必顾虑我。”
“多谢殿下信任。”大将军拱手。
他拨动了沙盘上的小旗,“我将以三千骑为突前、三千骑为中军、四千骑为殿后,共一万大军向东疾行、直取淮州。”
“姜长风!”他低喝。
“在!”姜风立即站直。
“你领中军。”大将军注视着儿子。
“是!”姜风站得笔直。
“父亲。”一旁的姜葵抬起头,“女儿愿为前锋。”
大将军沉默片刻,“此行危险。”
“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姜葵低声说,“我曾去过淮州,熟悉那里的情况。”
大将军静了一下,低声喝道:“姜小满!”
“在!”姜葵也站直。
大将军取下一道军令,递到女儿的手中,“凯旋来见!”
女儿接过军令,朝他行了一个军礼。她立得笔直而纤长,军营内火光灼灼,照亮她明艳的脸-
雪势越发大了,扑扑落在营帐之上。
帐内的炭火明亮,少女站在灯火之中,身后的人为她束甲。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环过她的腰身,为她束紧每一寸皮甲,而后又为她扎起一头长发,她发间的红绳在他的手指间编成一个利落又漂亮的结。
“你答应过我不许受伤。”他认真地说,“三日后淮州的城门开了,我要第一个见到你。”
她侧过脸看他,他的眼眸低垂,仿佛有些闷闷的样子。
“别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领兵了。”她把他拉到面前,踮起脚来,吻了他一下,“三日后见。”
营帐外传来一个通报的声音,“殿下!我们抓到一个人……声称要见一位‘江少侠’!”
姜葵愣了一下,回头喊,“让他进来!”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被两个士卒押着进了营帐,一见到姜葵就“啪”地一拜,大声喊:“姑奶奶!”
“是熟人,不必押他。”姜葵让那两名士卒退下,而后眨了眨眼睛,问道,“赵小川,你来这里干什么?”
匪帮帮主赵小川抬起头,正要说话,蓦地发觉她身边站着一身绯衣的皇太子。
他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来叩了个首,“草民赵小川……拜、拜见太子殿下!”
谢无恙伸手扶他起来,忽然笑了声,“你该叫我姑爷爷。”
赵小川困惑而迷茫地抬起头。
谢无恙低低笑道:“上一回见面,你还叫我先生。”
赵小川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想明白了什么,大为震惊,瞪了一会儿眼睛,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
姜葵不耐烦地打断,“我稍后就要领兵离开,有话快点说完。”
“我是来帮忙的。”赵小川立即敛了神色,“淮州刺史是我们匪帮的敌人。淮西一带我熟,姑奶奶倘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们匪帮之人必定倾力相助。”
姜葵想了想,问他,“我要领兵急行军前往淮州,你可熟悉从此地到淮州的路?”
“极为熟悉!”赵小川立即道,“任姑奶奶差遣!”
“你带你的人随我一起走。”姜葵点头。
她垂眸沉吟,“有你们匪帮领路,原本五成的把握,现在能有七成了。”
“小将军,”身边的人为她披上大氅,“凯旋见我。”
她踮起脚,又一次吻他,“等我。”
一名亲卫在帐前牵马,双手奉上她的枪。
她提起长枪,翻身上马,紧紧地挽住缰绳,一把青丝在风中凛冽飞扬。她的身后跟着三千骑兵,战马在长嘶中刨着铁蹄,灼烁的火光照亮无数兵戈。
那个漫天风雪的夜晚,一万大军突然连夜行动,经过一夜一百八十里的艰难行军,于次日东方将晓之时抵达淮州城下。
两昼一夜的激战之后,一杆赤红色的大旗插在了淮州的城头。
次日一抹晨曦升起的时候,皇太子与大将军领三万兵跋涉而来,收复战火之后的淮州城。
淮州城下,铁索缓缓地绞起重达千斤的巨闸,淮州城的三道大门轰然洞开,少女一袭绯衣、纵马而出。
马蹄踏过遍地硝烟的战场,经过林立的兵戈刀戟,停在原野的尽头。
原野尽头的军阵前,那个人牵一匹马,披一件绯衣,静立在天光里。
她跃下战马,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你了。”她说。
他低笑着,“可是我就在你面前啊。”
“嗯。”她认真地点头,“在你面前想你,你就会抱我一下。”
雪后的天空明净如洗,漫天的晨光挥挥洒洒,流遍积雪的旷野与满地的干戈。
他们在无边的天光里相拥。
作者有话说:
周六三更,下一更中午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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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风雪
◎那一夜。◎
半月后, 渭水上。
季冬时节,霜白遍地,雪落簌簌。
一只小船在河面上兜兜转转, 往长安城的方向翩然而去。
船上, 年轻人站在舵前, 操纵着小船溯流而上,身边的少女抱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倚坐在船边,望着岸边花树上的积雪。
“黄昏时分能到长安。”年轻人说。
他稍稍打了个呵欠, 从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仰头饮了一口。
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 起身拉他坐下,而后接过了船舵,“你休息一阵,我来掌舵。”
他点头, 靠在船舷边, 支着脑袋, 微微闭起眼睛, “谢沉璧那边应当筹划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到长安就准备动手。”
他又打了个呵欠,“我们能赶在大军班师回朝之前潜回来, 还要多谢你父兄帮忙隐瞒行踪。”
“这样不易引起北司那些人的警觉。”他低声说, “而且父皇似乎对于将军府还是有所忌惮。我同你父亲谈过,此次得胜而归,他在朝上反而要更为小心。”
姜葵转头看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父皇为何如此忌惮将军府?”
“我只是有所耳闻。”谢无恙压低声音, “听说当年夺嫡的时候, 你母亲站在皇姑母那一边,她们是在最后时刻才决定选择支持我父皇。”
“朝上隐隐有一种说法……”他轻声说,“当年本可能立一位女帝的。”
“不过那些都是旧事了。”
他有些困倦,说话的声音变得迷迷糊糊,“皇姑母当年没有做出那个选择,如今也无意再做什么。她至今仍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不过几乎不再参与朝堂之事。”
这句话说完,他低着头睡着了。
姜葵停了船舵,向他走来,把一件大氅盖在他的身上,又拨动一下他手里的暖炉,让里面的银炭烧得再旺一些。
他睡得很沉,在她摆弄的时候也纹丝不动,低垂的睫羽缀满阳光。
她慢慢俯身下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而后她转过身,重新握住了船舵,操纵着小船翩翩悠悠地前行。
直到霞光漫漫地铺满河面,棹歌声从烟水中传来,小船悠悠地停靠在郊外的岸边。
谢无恙被身边的少女叫醒,半含倦意地睁开眼睛。他打着呵欠站起来,弯身取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稍稍压低笠沿,遮住了脸,“走吧,进城。直接去找谢沉璧。”
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城里走去,经过几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最后敲开了城东北公主府的侧门,朝里面递入一张桑皮纸的秘笺。
片刻后,一名从人自府内出来,弯身行礼,引着两人往书房走去。
晨间下过一场雪,此刻的庭院还积着霜白,踩在上面有窸窣的细响。
府邸从亲王府变成了公主府,但一切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高大的乌桕树上落满鸟雀,叽喳啁啾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走在这条小径上,谢无恙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下去,姜葵把手塞进他的袖子底下,轻轻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他稍稍地回扣住她的指尖。
两人推门进入书房,一身宫裙的少女在窗边转身看来。
谢瑗仍是一张明媚张扬的脸,一对耳坠是摇晃的珊瑚,可是眉眼间已经含了许多成熟稳重的味道,朴素的发髻反而衬得她的气质里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无恙,三日前我收到你的传信了。”她并不寒暄,单刀直入,“你们今日到长安,我们明日便动手。”
“好。”谢无恙颔首,接过她递来的一摞卷宗,倚在窗边慢慢地翻阅,边看边问,“各处都联络好了么?”
“涉及此事的官员,我都谈过话,争取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这是绝对的机密,除了少数几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完整计划。”
谢瑗拉上窗帘,“伯阳先生取得了一千羽林军的调度权,明日子时埋伏在路上。”
“钦天监那边呢?”
“太史令将在明晨宣布,禁苑有白鹿出没,随后请父皇当晚前往观看。”谢瑗缓缓道,“北司宦官随御驾,他们将会一同前往。我们在禁苑里对这些人动手。”
她的语气冷下去,“全部杀死。”
“羽林军只有一千,金吾卫足有六千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他们察觉有异之前迅速动手。”谢无恙低声说,“父皇那边你谈过了么?”
“父皇身边几乎都是北司的人,我只与他密谈过一次。”谢瑗回答,“在此事上,他暗中支持我们。”
“他受北司掣肘也很多年了,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底。”谢无恙点头,“我此前已经隐约察觉到他的心意。”
他读完了那一摞卷宗,“我没什么意见。今夜我们最后对一遍计划,明日我和夫人都会在禁苑,与羽林军一道埋伏。”
谢瑗颔首,“明日我会在宫里盯住金吾卫的动向,遇到情况会传信给你。”
“好。”谢无恙抱着卷宗,转身推门,又回头补了句,“沉璧,你差人去一趟长乐坊,找一位沈药师要一壶酒。”
“王府里……”他顿了下,改口,“你府中有人认识他,知道怎么做。”
谢瑗微微抿了下唇,“无恙,你还好么?”
“还好。”谢无恙笑了下,“入冬后容易困,那种酒能提神。事关重大,没时间睡觉了。”
他推门出去了,拉着身边的少女。
两人进了一间内室,谢无恙点亮了一盏烛灯,把卷宗放在书案上,而后从檀木笔架上取了一支笔,坐在案前细致地批阅着。
“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姜葵说。
“我真的还好,只是有点困。”谢无恙回答,“天冷了,犯困也正常。”
他伸手拉她坐下,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答应过你的,我觉得累的时候,一定会跟你说。”
她在他的怀里闷声“嗯”了句。
他听见她的语气,轻轻笑了声,低下头吻着她,“别不高兴。”
那些吻像是细雨一样纷纷落来,她被吻得整个人酥酥麻麻的,舒适地“唔”了一声,连发丝都在微微地颤动。
他低笑着,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顺势让她躺在毯上,而后俯身下去,吻得更深。
过了片刻,两人停下来,重又坐回书案前,并肩翻阅着桌上的卷宗。
谢无恙沉思一阵,偏过头说道,“内侍监余照恩,此人武功太强,必须由你来出手。”
“我明白。”姜葵向他颔首。
“此人多年前即能伤到师父,你一人只怕不足以对付。”他思忖着,“必须由羽林军成合围之势,令他左右支绌,你再入场杀他。”
两人坐在一起,就此事又谈了许久,设计出一个合围的方法。
直到刻漏响过三更,谢无恙靠在身边少女的肩头睡着了。她扶着他起来,送他到床上,接着躺在他的身侧,偏过脸望着他的侧颜。
许久后,她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睡着了-
翌日入夜后,天空飘起了一点雪花,簌簌地落满庭院。
谢无恙把姜葵按在铜镜前,为她绾了一个漂亮又利落的髻,一根红玉簪在发间轻轻一颤,好似一抹绯红的流光,映着点点的灯火,衬得她的容颜皎然如玉。
在她为长枪缠上白麻布的时候,他飞快地为自己易了容,再戴上一顶斗笠,随意拍一下手,“出发。”
两道影子从公主府悄无声息地离开,越过连绵不绝的宫墙,前往宫城北边的禁苑。
太子太师凌聃已经领兵等在林间。他暗中分批次派遣了一千羽林军入禁苑,此刻这些兵士们一身皮甲,手持长弓,腰佩环首刀,借着窸窣林叶的掩映藏在禁苑里。
谢无恙与自己的老师低声交换了消息,旋即领着姜葵转入密林中。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侧身靠在树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宫道。
北司宦官将陪同天子车仗将从这条宫道上转出。
马车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林间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夜深的禁苑里寂静如斯,一切声音都被深埋在雪下。
一道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并不是马车声,仅仅是一匹马的声音!
“殿下!”来人策马冲入密林,翻身而下,单膝跪在谢无恙面前,“公主殿下传信……”
他的语气急促,一连不停,“北司的人在出宫后察觉有异,天子车仗进入禁苑后忽然止步,随后三千金吾卫被调入宫中,另有一千金吾卫冲入皇城……”
“公主殿下认为……内侍监余公公已经挟持天子、欲谋废立!”
“天子车仗在何处?”谢无恙低声问。
“还在禁苑林中。”从人急声回答,“圣上没有任何旨意下达,但是金吾卫忽然有动作……公主殿下怀疑圣上此刻恐怕……”
他压低声音,“是毒发昏迷。”
“他们动手的速度比我们快。”谢无恙飞快地拉过那匹马,“请老师领羽林军在此,我们去找谢沉璧。”
他翻身上马,挽住缰绳,姜葵飞身跃起,落在他的身前,怀里抱着自己的枪。
两人纵马而出,穿出禁苑,与守在宫里的谢瑗相会。
“无恙,”谢瑗的语速极快,“父皇此刻在北司手中,三千金吾卫已经调入禁苑,围住了天子车仗,还有更多军队在赶来……六千金吾卫将倾巢而动。”
“我们能调动多少人?”谢无恙问。
“禁苑里一千骑,此外只有三百骑在子城。”谢瑗低声答。
她攥紧手心,“北司的目的是篡位。”
“我此前一直在尝试调查什么人给父皇下毒……”她说,“今晚出事之时,我查到淑妃的人去过一趟太极宫。”
淑妃是三皇子谢宽的生母。
“淑妃善调香,她在天子龙涎香里下了毒。”谢瑗低语,“我方才查到此事时,已经来不及了。北司的人是要挟持天子以立新帝。”
姜葵在桌上铺开一张图纸,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我们分几处兵力,冲入天子车仗所在,有机会救驾后突围而出。”
“此后只要守三日,”她低声说,“三日后我父亲带兵回朝,局势将顷刻逆转。”
“北司必定是忌惮大将军,因此选择此刻动手。”谢瑗咬了咬牙,又轻声问她,“可是……一千人对六千人,真的有机会么?”
“渺茫。”她注视着图纸,“但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恰在此时,有人在门外长拜,声音不疾不徐,“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长公主遣人递了一张信笺进来。”
谢瑗微怔一下,接过那张信笺,借着一盏珐琅灯的火光,低头读阅。信笺印着莲花枝叶的纹样,信上的字体雍容大气,墨意浑圆饱满。
“不是一千人对六千人了。”谢瑗握紧那张信笺,“皇姑母要把她府上的三千私兵借给我们。”
“皇姑母终于肯出手。”谢无恙轻声说。
姜葵垂眸沉吟片刻,取了一支朱笔,在面前的图纸上勾画了一条突围路线,“如此一来,把握更大。”
“可是要如何从金吾卫手中救驾?”谢瑗问道,“从千人包围中救走一辆马车……此举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到。”
“有一群人做得到。”谢无恙说。
他戴上斗笠,“江湖侠士。”
那一夜大雪纷飞,落满长安城的屋檐。
萧萧的风雪声里,一名年轻的中间人戴一顶斗笠、提一个酒壶,行至闾巷之间,叩开了一扇又一扇门,与坊间的江湖侠士们微笑见礼。
他发布了一道江湖上前所未见的悬赏:营救天子。
那一夜,侠士们拔剑而起,从市井闾巷之间走出,步入漫天飞舞的风雪里。
闾巷之间有布衣游侠,于盛世将倾之际,舍生取义、奋不顾死,赴士之困厄。
史书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
但是他们存在过。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可以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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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白梅
◎我要睡一个很长的觉了。◎
深夜, 风雪飒沓而至。
一线微弱的月光自云缝间流泻,落在禁苑中央的赭黄色马车上。
天子辂车有十二旈,青绣的旌旗长长曳地, 上面满绘盘旋的金龙。前方足足二十匹白马拉车, 两侧朱丝络网、青盖如云, 十二个金铃在风雪里发出当当的脆响。
玉饰鎏金的车座上,驾车的太仆卿紧张地望向前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披甲的金吾卫以天子车仗为中心,层层叠叠地聚拢起来, 形成了一个铁桶般的包围圈。呼啸的风雪声里, 战马不安地刨蹄, 兵刃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寂静有如实质般在四面八方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响在甲胄之间。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大战。
“扑”的一声,一蓬雪从树梢坠落,砸在天子辂车的华盖上, 滚动一下, 又从车檐无声地坠落下去。
太仆卿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四顾, 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按了按胸口,稍稍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稳了稳乱跳的心神。
“劳驾。”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借马车一用。”
太仆卿猛地回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从树上无声落下, 轻巧地停在他的背后,随即以剑柄敲在他的头顶,利落地把他扔下了马车。
年轻人旋身落在车座上, 压低了斗笠, 手中长剑飞快地削落成片的长幡, 卸去马车上多余的装饰,而后收剑入鞘,紧紧挽住缰绳,挥起一道长鞭。
二十匹马同时长嘶,朝着前方冲撞而出!
“敌袭!”金吾卫们纷纷抽出兵刃。
与此同时,地面震动!
一千匹战马长嘶声由远及近而来,如风雷般带起滚滚的细雪。
一千骑兵踏雪而来,犹如一柄破空的利剑,直插入金吾卫的包围圈。
呼啸的风雪声里,三百骑射手从队列中突出,在阵前拉开角弓,射倒最前方的一排步卒。七百名骑枪手冲入敌阵中,为奔来的天子辂车杀出一条血路。
紧接着,三千羽林军从侧翼冲刺而出,与六千金吾卫绞杀在一处。一时之间,禁苑里喊杀声震天而起,无数战马的咆哮嘶鸣响彻林间,兵刃相击的金石之音刺破漫天风雪。
“拦住马车!”混战中,有人大喊。
二十匹白马在夜色中齐鸣,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一队金吾卫自两侧冲来,把马车的前路团团围住。
白马嘶鸣声中,车座上的年轻人一拽缰绳,向树上仰头,高声笑喊:“小白大师!劳烦你了!”
话音未落,树上又一道人影跃下,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大喝,“全都滚开!”
一名轻灵少女亭亭落在马车边缘,一把大锤挥得呼呼生风,竟凭一人之力荡开围拢而来的人潮,护着马车滚滚向前。
年轻人赶着白马飞奔一阵,更多的金吾卫冲了上来,马车再一次陷入围困。他攥紧缰绳,仰头再喊:“铁公子,今日安否?”
一名布衣公子从树上一跃而下,停在马车最前方,手中一把铁扇寒光一闪,无数开合的扇叶犹如旋风般扫开,叮叮当当地击退涌来的人群,杀出一条血光四溅的路。
马车在这两人一前一后的相护下,冲出了围堵的金吾卫,与前方突入的一千骑兵相会,而后踏着呼啸的风雪飞奔,冲向道路前方的密林。
白荇与铁公子跃下马车,挥起兵刃朝前方迎了上去,与冲杀的骑兵一同紧紧地拖住追兵。
这时,一道箭啸朝着马车而去!
四匹战马从混战的人群中穿出,咆哮着向马车奔来,为首一人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箭矢如毒蛇般锁住了赶车的年轻人。
年轻人听见箭啸声,在车座上旋身而起,手指扣住长剑,剑光一转,生生将飞来的箭矢拨得转了一圈。
紧接着,他从车座上拾起一张金络弓,将那枚箭矢搭在弓上,立在飞奔的马车上张弓拉弦,凛冽的风鼓动他的衣袂。
“段舵主!”他高声笑道,“这一箭还你!”
箭矢射出!一线银光破空而出,马背上的人被射落马下。
年轻人返身落座,挽住缰绳。追来的四匹战马只剩下三匹,仍咆哮而来。战马的速度快过马车,抢在马车奔入密林之前,死死咬住了马车。
车座上的年轻人头也不回,朝前方高喊道:“阿蓉!”
而后,他一剑削开了横木绳索,只留下一匹白马赶车,驾着马车冲入了密林之中。
密林前方,一道纤细的影子落地。红衣女子拽住了一匹白马,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持一柄长剑,迎向了追来的三人。
“什么人?”为首的阮无极大喝。
“星霜门下,第十九徒,上官蓉。”红衣女子淡淡道,“今日将斩你于此地。”
她高高立起在马背上,手中剑光如同暴雪般翻涌-
密林另一侧,马车轧过积雪的地面,带起无数翻飞的滚雪。
赶车的年轻人一手挽住缰绳,一手从腰间翻出一个酒壶,懒洋洋地仰头饮尽,而后平静地望向前方。
“果然追来了。”他低语。
积雪的密林前方,内侍监余照恩一身魏紫色蟒袍,手提九尺大刀,策马从道路的尽头转出。一线月光从林间幽然落下,照亮一人一马,六尺的锋刃淬起一点修狭的寒光。
“挟持天子,你是何人?”余公公厉声喝问。
“挟持天子的人,怕不是余公公自己吧?”年轻人低笑一声。
他摘了斗笠,“星霜门下,首徒之子,祝子安。”
“蒲柳先生……或者说太子殿下,”余公公冷冷道,“本欲杀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这话应当还给余公公。”谢无恙微微笑着,“今日必杀你。”
余公公面无表情,手腕一抬,大刀的刀尖向下。
林间静了极短的一霎。大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飘落,风低徊地吹过积雪的林叶,远处有鸟雀啼鸣的声音。
紧接着,战马忽然放声长嘶,余公公纵马冲锋而出!
与此同时,谢无恙策动马车,迎着战马飞奔而去!
马背之上,余公公双脚一蹬,高高腾起,双手握刀,巨大的身影犹如一道乌云压来,大刀呼啸着劈空向下斩落!
谢无恙在车座上仰头,手指扣住剑柄,带起一道剑光,堪堪擦过那道刀风。
纷纷如雪的剑光涌来!无数个旋转的剑弧化解着扑面而来的刀风,奔涌翻滚的气流震得树梢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一车一马错身而过。
余公公落回马背上,双手握紧刀柄,而谢无恙从车座上跌了下去,半跪于地,以长剑撑住身体,微微喘息着。
他忽然低笑一声。
余公公愣了一下。
下一刻,马车的车篷破裂!
马车内的并不是天子,而是一杆长枪!
原来在谢无恙赶着马车冲入密林的那段时间,潜藏在密林间的侠士已经带走了天子,此刻藏身在这辆马车里的人是手持长枪的姜葵。
这是一个局。局的目的是引诱余公公追来。
这是两人的计划。金吾卫正与羽林军激战,余公公为劫天子孤身追来。他们要借此机会,将此人斩杀于此地。
车篷破裂的瞬间,箭衣少女推枪而出!长枪卷起一道涌动的狂风,直指马背上余公公的后心。
猝不及防间,余公公挥刀去接。厚刃的大刀与长枪的枪尖相撞,发出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刀刃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紧接着,大刀碎裂!
刀身犹如被割纸一样,一片一片地碎裂,成块的刀刃叮当落了一地,砸起细微的雪尘与粉末。
少女徐徐回落,立在马车之上,冷冷地睨着余公公。
可余公公竟然桀桀地笑了。
“你们计划得很好。”他望着两人,扼腕叹息般,“只可惜……”
他扔下大刀,深深吐息,自马背上高高跃起,推出双掌,朝向下方的少女,带起的狂风卷动满座山林,“仅凭你们……还杀不了我!”
“江小满!”谢无恙猛地抬头。
余公公凌空跃起了两丈!滚滚的掌风有如山岳般扑来,铺天盖地都是凛冽的杀气,翻涌的气流卷起一团狂风暴雪。
那一掌的气势近乎令人窒息,而少女双手紧紧握枪,奋力逆势而起。
长枪出刺!两股气势不同的风撞在了一起。
满座山林微颤,无数鸟雀惊起,卷起的风雪倾盆落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覆盖了一切视线。
下一刻,马车齐腰折断!
狂风里,少女被击落飞出,有如断线的风筝,从马车上直坠而下!
她忽然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积雪和白梅的气息涌来,把她整个人完全地包裹住。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
然后一模一样的内力从那个人身上传出来,几乎像是涌流那样涌进她的体内,不停地、无止无休地、涌进她的体内。
那一瞬间,她受创的经脉被飞快地修复,体内乱涌的气流迅速平息,握枪的力量数倍地增长,枪尖微微地震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嗡鸣。
可是她拼命摇头,“谢康!”
“专心。”他在她耳边说。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捂住她的耳廓,令她稳定住杂乱的心神。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双手用力地握住枪的末端。
而后,再一次,推枪而出!
一枪催城。
山林震动!近乎每一片草叶上的雪都被卷起,每一截树梢的雪都在落下,山呼海啸般的枪风携着数不尽的风雪,挺然向前、向前、再向前!
她的长枪穿透漫天风雪、破空而出。
枪尖将敌人钉死在一棵杉木下。
泼溅的血光落了她一身,伴着飘飘摇摇的雪。
她松开握枪的双手,看也不看被杀死的敌人,转身在风雪里朝那个人跑去。
风雪渐渐地收尽,一线晨光从天边透出来,照亮积雪的山林。
那个人倚坐在一棵白梅的树下,纷纷的雪覆盖他的眉眼。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下雪的清晨小憩。
“谢康!”她喊他。
她半跪在他的身边,用力地把他抱在怀里,往他的体内注入很多很多的内力,试着去修补他遍身破损的经脉、对抗那些积年累月的寒气。
可是那些注入的内力就好像轻烟一样,一吹就散了。
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谢康……”她拼命喊他,“谢康,别在雪里睡……”
他虚弱地靠在她的怀里,似乎听见她的声音,竭力睁开一下眼睛。
“我要睡一个很长的觉了。”他轻声说。
他的呼吸在她的怀里渐渐微弱,好似一抹冬日清晨的风,冰凉的、安静的,碰一下就消失了。
“你不许睡!”她在他耳边喊,声音近乎发颤,“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
“对不起。”他又说。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垂落在雪里的指尖微动一下,似乎尝试着回抱住她,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慢慢失去意识。他拼尽全力对抗着翻涌的倦意,努力再对她说一些温和的话,“不许伤心……江小满,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的,仿佛梦呓般的,“我的一生太短了……你的一生还很长……”
“你还有……几十年要过……你还要……一直活到……变成一个老婆婆……”
最后他说:“你忘了我吧。”
“谢康!”她拼命地喊他,“你不许睡!”
“我才不会忘了你!我要一直记得你,我要记得你一辈子!”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乱糟糟地对他喊话,泪水无声地流淌过脸颊。
“等我变成老婆婆了我还要天天念你的名字……我每天都要吵你……吵得你睡不着……”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康,”他轻声回答,“不胜自喜。”
他慢慢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放心,HE!下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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