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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那座坟是空的

    这些到底是什么?

    手下旧叶一一看过去, 崔枕安的脸色随着窗外的霞光一点一点暗下来,一束夕阳照打在他的侧脸上,眼色由莫名变狐疑。他起身快速翻动那两册医书, 将书页里的叶子全部取出,除了未着笔墨的几张,其余或挤写几行, 或寥寥几笔,年月虽不同,却是每张都有他的名字。

    他越发糊涂了, 若这些年月记载属实, 为何他脑中从未有过关于姜芙的一点, 好似这些全部与他有关,他却从未参与。

    “怎么回事”心脏忽然猛跳不止, 抚在叶片上的指尖也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 一手猛捂心口处, 一手掌撑在案角上, 脸色苍白若纸,许是这突袭的痛楚太深重,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时根本参不透其中原委,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叶片上的小字转瞬间似变成了会飞的蚊蝇,转着圈儿似的绕在他眼前, 只觉着一阵眩晕,脚步后退时手肘正撞在身后瓷坛上。

    且听沉重且响亮的破碎一声传来,在院中打晃的方柳觉着不对, 立即朝声响处奔去。

    方柳迈奔入门时, 只见崔枕安单手捂着心口倚木架而立, 唇色青紫,脸色白中泛青。他忙跑上前去将人搀扶住,却未留意脚下干叶,被他踏在靴底。

    “别动,退后!”见这没分没寸的方柳鞋靴踏在叶片之上,他一阵脑火,勒令后退止步。

    方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踩了东西,却也来不及细看是何物,连连后退,绕到一处空地贴近崔枕安,“殿下您的旧疾是不是又犯了?”

    “您不能总这么拖着,得找医官好好诊治才是。”

    这两日方柳也不知崔枕安到底是犯了什么邪,身子频频不适,却仍装作若无其事,连医官也不肯叫一个。

    方柳的话似耳旁风一般刮过,崔枕安满目唯有地上那些,一定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一定。

    “将这些好生拾起,带回府里去,”他唇色似比方才更暗了些,却仍不忘恶狠叮嘱,“上面的字你一个也不许看,若是看了,小心我挖了你的眼!”

    这话说的怪让人发悚,尽管方柳知道他不会真挖自己眼,可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既说不让看,那便不看。扭身蹲下别过眼,身子挺的笔直,仅用余光瞄看叶片所在位置,将其小心拾起。

    这些薄薄的一片片四处散落,干巴巴的躺在地上,方柳是常年舞刀弄剑之人,掌上指腹皆是老茧,好生捡起并非易事。

    他正暗自腹诽,哪知身后闷响一声,崔枕安一个大活人,突然重重栽倒在他身后

    虽天色渐暗,天空却一丝云彩也无,太阳的余光毫无遮拦的照下来,偶有风一起,卷起阵阵热浪。

    院中花影压重门,香气漫在窗根儿下,原本在窗前看书的姜芙本想趴在小几上稍歇歇眼,谁知这一趴便睡着了。

    这几日失眠梦多,一闭上眼便见自己出现在一片荒地间,天地皆是一片黄沙色,无日亦无月,她茫然朝前看,钟元竟不知何时站在远处,漫身鲜血。姜芙又急又怕,朝他奔去,可钟元身影忽远忽近却怎么也追不到。

    此刻被噩梦缠身的姜芙眉眼紧皱,身子微颤,指头碰到小几上的书册,书册应声掉落,砸在脚踏之上发出沉重一声响。

    这一响便将姜芙的梦境打断,她猛然睁开眼,那梦中的恐惧也跟着她一同来到了现实,使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魂未定之际,她见自门外进来个人影,正吓得她一个激灵。

    钟元的脚步忽然顿住,二人面面相觑定视良久,还是钟元先发现她一侧脸上有压出的红痕,方知她这般毛愣应是睡中乍醒。

    垂眼看去,之前他手抄的针灸医册正跌落在她脚旁。

    上前行过,探身将书册拾起拍了拍上头的灰尘,这才道:“怎么了?可是睡着做噩梦了?”

    他回来的不是时机,此时钟元的身影和梦中那血淋淋的人影重叠在一处,倒一时让姜芙脑中错乱,难分现梦,直到听到他开口讲话,才一点点从方才的梦中缓和回来。

    “你回来了。”姜芙仍有些惊魂未定,心跳得厉害,许是天气太热,许是方才那梦太过诡异,她在窗前日光下不过浅眠片刻,身上薄衫已被汗水打透。

    “今日得空,过来看一眼,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去,”钟元将那册子平放到桌上,细看她脸色,“瞧你眼下乌黑,是不是最近都没怎么睡好?”

    的确是没睡好,可以说自打崔枕安归京之后她便睡不好,夜里时常醒来,便再难以入眠,可她不想说,只拍了拍桌上册子借口道:“你给我的这针灸医册内容太新奇,我常学起来就忘了时辰,久而久之便睡的日夜颠倒了。”

    “哪知方才坐在这里竟眯着了,还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梦见什么了?”钟元好奇道。

    即便这会儿缓和了些许神思,可再一回想方才便觉着打心眼儿里膈应,她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好梦,不说也罢。”

    知她是有心事才会如此,钟元也不追问,只指尖儿轻点了那医册道:“针法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我家的针法不同寻常医流,手法复杂且有些偏门,你别太心急,巡回渐进最好。”

    话是这么说,可他将家传施针的法子都一一写下,又细作注解,姜芙看起来根本不费力,可见他十足用心,若是姜芙再不好好学,自觉辜负了他的心意。

    多亏了钟元,这两年姜芙的医术精进了不少,一些不入流的小病小灾,她已经能看了。

    天气闷热,姜芙见他满额的汗,便起身来到八仙桌旁给他倒了一碗凉茶端到脸前,献宝似地道:“这是我自己照方子做的,你尝尝。”

    钟元二话不说双手接过,一口饮下。

    方才入门时感觉还好,现下一见钟元此次回来,脸上轮廓棱角似也比先前明显许多,显然他在宫里过的也不好。

    姜芙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终是没忍住提起,“在宫里的日子还好过吗?”

    拿着瓷碗的手微微顿住,钟元原本沉凝的眸色一下子换了欢松色,“还好,就是新帝入京,宫里有些规矩在改,除了忙些,旁的没什么。”

    “他”他一顿,目光移在姜芙脸上打量,“他也不住在宫里,平日见不着。”

    就算不提其名,姜芙也知他说的是谁。

    可只要一说到这个人,姜芙的神色便变得极其不自然。

    崔枕安其人就似一块冰,无论何时丢出来,即便是炎炎夏日里,也总能让气氛沉至冰点。

    今日做凉茶放了些桑葚,将葱白似的指甲染了颜色,姜芙抠着指甲沉默起来,余光瞄着一侧的钟元,犹豫良久才小声开口:“其实,我想离开京城。”

    乍一闻此,钟元猛然侧头看她,虽猜到她是为何,却也仍多嘴一问:“怎么?”

    姜芙心里纠结,念着待她这么好的钟元又有些心虚,甚至不敢抬头,只道:“我不想同他处在一处,京城是大,可只要他在,我心里就总是不舒服。”

    瞧着她的侧颜,眉梢带愁色,可见这些日子不光他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在外也是一样。

    心不安则万事不平。

    钟元将眼睑垂下,把玩着手里的空碗细思片刻才又问:“你想去哪儿?”

    这话足让姜芙意外,竟没想钟元不问她缘由,不作劝阻,只顺着她意单问她想去哪儿。

    她轻眨眼皮摇头,“不知道,没想好。”

    她只是不能容忍同崔枕安待在同一片天地,她听不得街头市面时常有人议论起他,说他多么英武,多么机敏,如何忍辱负重。

    传言中的崔枕安似一座陡然耸立的高山,是林中独而秀的一棵参天大树,而唯有姜芙知道,他怀中那颗心到底有多狠多冰冷。

    “所以你这么拼了命的学医术,是为了往后可以用此糊口对吗?”钟元好似独有一双慧眼,姜芙在他面前什么都遮不住,即便不说,他也都懂。

    “治病救人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我喜欢,也想做。”见什么都瞒不过他,姜芙也不狡辩,这种不言自明之感倒让她轻松不少。

    “少时我的心愿便是在坊间开间医馆,不图大富大贵,只图医人救命。”他倒不想,姜芙的心境竟同他年少时的不谋而合,这让他心底暖然安慰。

    这不免让他觉着,或他总有某些地方是可以配得上姜芙的。

    “你既想离开,我不拦你,若你不介意,咱们一起走可好?”他眉目微微弯起,期待看向姜芙。

    “真的?”原本还心虚的几近发慌的人一听他这般说,眼珠子圆亮,立即侧身抬眼瞧他。

    钟元点头,“宫里的生活我也过够了,我也想去外面瞧瞧四处走走。”

    原本姜芙还担心说起此事钟元会不高兴,或是觉着她忘恩负义,或是觉着自己这么一走了之辜负了他的心意,倒没想,他竟没有半分为难,反而顺了她的意。

    这让她一颗举筹无措的心终能放下来,再没什么负担,可想一想到瞧钟元将此事说的这般轻易,她不免又忧惶起来,“只是医官使是可以随意离宫的吗?”

    宫内御药房上至奉御,下至药工皆为宦官,既为宫人,此生便再不可能离宫,除非似先前的老医官,年纪太大而不能侍奉才能送出宫去。

    对此疑虑好似钟元并不在意,他将手中空碗放于小几上,眼中飘过一丝狡黠,话说的很轻易,“连你我都能救出来,还有什么可难倒我的。”

    “这些日子你且在家里好生学练医册,别太担心,一切有我。”

    话虽如此,可姜芙总隐隐觉着哪处不对,今日的钟元,似与往常很不一样。

    见她面露疑惑,钟元自知失言,不想就此话题再谈下去,而自怀中掏了一只物件出来递到姜芙面前,“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姜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的是一方帕子包的状物,将卷起的帕子解开,竟是一支铜身缔晶群青玉兰发簪。

    “宫里尚衣局的匠人与我有些私交,我画了花样让他帮我打制的,颜色很衬你,戴上看看。”

    他知道自小姜芙在沈家过的不好,处处受人打压,有什么好的衣裳首饰也都轮不到她,她向来穿用很是素净。如今虽出来了,可她仍不讲究那些,每每归来只见着她一根素银发簪用来盘发,他于心不忍。

    世间女子无一不见着漂亮东西欢喜的,姜芙亦是。尚衣局匠人的手艺她早有耳闻,曾经宫里有娘娘也曾赏赐过,不过沈家那两位姐姐连姜芙的也半路截去了,她虽不言,可每每想起也算是一件憾事,而今得见,感叹匠人出手之物当真精妙。再配上钟元的一手丹青,相得益彰,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真好看。”姜芙将发簪拿在日头下把玩,指腹沿着精细的轮廓轻抚,最后终是忍不住将发上的素银发簪取下,将这支玉兰簪插上。

    可手边没铜镜,别在发髻上总是歪扭,钟元实再看不过眼,起身接过那簪又好生替她拢了头发。

    坐在小榻上的姜芙一抬眼便是钟元衣衫上的花纹,自己有些蓬乱的长发在他手间很是听话,光自背后打进来,铺在地面上,正照见他们两个人的影,此刻钟元也觉出不对来。

    他眸色微变,手上缕发的动作变缓却未停。

    他垂眼瞧看着姜芙的发顶,她的长睫,她巧而挺的鼻梁,心上的隐痛又起,他时而会假设,若他当年没走那一步,若还是一个完好无缺的男人,他在姜芙心中有没有同当年的崔枕安有可争之斗。

    假设无非就是假设罢了,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他没有能力改变过去,却还有机会让未来越来越好。

    钟元手力温柔,重新将姜芙的发髻盘好,最后将那玉兰簪插到发上,群青搭配不易,可唯有她的肤色能将这颜色配的剔透别致。

    “好了。”钟元后退,自妆台上取了铜镜塞到姜芙手上,而他此刻自己的指尖上仍残留着姜芙头上的发香。

    接过铜镜细细端详,姜芙摇头晃脑,难得笑的很俏皮,“真好看,这玉兰簪好看,你盘的发也好看。”

    见姜芙欣喜钟元的唇角也不觉跟着勾起,他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其实方才盘发时有那么一刹的恍惚,他好似在为他心爱的妻子盘发梳妆。

    待意味一过,钟元又猛然回过神来,美好虽短,但他已然知足。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残存的日光怕是也很快就没了。

    姜芙不敢耽搁他,放下铜镜自脚踏上站起,“那我送你。”

    钟元抿嘴笑笑,并未拒绝。

    一路送到大门口,钟元便不再让她多行了,转身止步,“你快回吧,这天色感觉不对,似要下雨,院子里晒的药材别忘了收。”

    “好,我知道了。”姜芙乖巧应下。

    他将一应都叮嘱了几回这才扭身上路,不过走出好远,钟元终是未忍住回头望去,竟见着姜芙仍未回,一直在目送他。

    许是未料到他会突然回身,姜芙明明怔了一下,很快便又笑着同他摆臂挥手。钟元难得笑的比蜜甜。

    不过就在他转身之后,姜芙面上原本的笑意又立即消散,被一抹化不开的愁绪所替代,先前的那个梦,终是让她心有余悸

    钟元预料的不差,他前脚回宫后脚便下了大雨,换了衣衫回到御药房时,有几位医官使正聚在一起探讨病症。

    其中一位陈医官见他归来,忙同他招呼道:“钟元你可回来了,你过来瞧瞧这脉案。”

    一口温茶尚未来得急送入口中,钟元便走上前去接过陈医官手中的脉案,粗略一遍,他眉尾稍提,又往后翻动两页才道:“这是太子殿下的脉案?”

    “是啊,今日你不在的时候,太子府来人传我去给太子殿下瞧病,我稍诊了下,似胸痹却又不大像,好似陈年旧疾,病因成迷。听太子殿下身边的人说,这毛病许多年不曾犯过了,我觉着脉象颇为古怪,倒一时说不透,为了止疼,只能先按厥心痛症下药,以做缓释。”

    捏着脉案的指尖儿稍稍用力,钟元此刻已是极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以免让旁人瞧出端倪。

    他心念道:“哪来的什么病因成迷,不过是恶有恶报罢了。”

    见他久不言,陈医官使还以为他有法子,便商量道:“钟元,这脉象你可曾见过?我知你擅长针灸,不如你想想法子,这拿不准的事儿我们一时也不敢胡乱下药”

    新帝入宫时打发了御药房多少医官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生怕稍有行差踏错下一个便是自己。钟元素来好说话,都变着法儿的想要拖他进来。

    “虽我对针灸稍有研究,可我不太擅长治心疾,只怕这”钟元将脉案合上,重新放回桌上。

    陈医官见劝不成,便也顾不得旁一拍大腿,原地演起苦情戏来,“你说说,连你都没法子,我们可该如何处之,只能一起等死了。”

    “陈医官您言重了,当今圣上和太子殿下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当真是心疾”

    “陈医官,陈医官,您快来瞧瞧,太子府又来人了!”

    ——钟元话尚未说完,自门外便奔进来一个小医佐急急报信。

    一听太子府又来人,陈医官吓的腿都软了。

    这也难怪,若搁从前,像陈医官这种资质是根本近不得贵人之身的,御药房凭资排辈,能利官见贵之人都是御药房的佼佼者,如今当初那些人早就被清理了,剩下的人也就青黄不接,能出来的独挡一面的,寥寥无几。

    今日也是陈医使倒霉,被人拉着便走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回来后怕个不行。

    方柳腰间别着长刀,一入门便见陈医使,他面色一怒,大步上前一把扯住陈医使的衣襟,几乎将人腿脚拎得离地大声质问:“我问你,你是怎么给太子瞧的病,怎么全不见好,还更严重了?”

    “小人也不知,小人”陈医官急的快要哭出声,只能拼命摆手,亦不敢胡乱声张,生怕说错哪句话惹来杀身之祸。

    “你们这群前朝的废物,身为御药房的人竟连病也看不好,留你们何用!”方柳气得整张脸都成了葱叶色,他本就对前朝颇有意见,眼下见了这群人更是愤恨无加。

    这般怒火发起来,不禁让御药房的人皆不敢作声,个个低眉垂眼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下一难便会落到自己头上。

    钟元面色凝定,观见方柳的怒意此刻已到顶峰,他见火候已到,朝前一步微微颔首,“这位大人,方才在下看了太子殿下的脉案,适作了解,太子殿下那是陈年旧疾,应是偶因血脉相冲才引而复发,倒不是重疾,您可否让小人去给太子殿下把脉一试?”

    几乎快要拔刀的方柳侧头斜眼过来,上下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宫人,长像倒是清秀,只是年纪尚轻,让他不敢轻信,“你?”

    被拎起来的陈医官此刻见钟元便似见了救星,急忙替钟元辩道:“大人,他叫钟元,别看他年纪不算大,可医术颇稳,尤其擅长施针,现在在御药房医术能称得上一流的,也唯有他了!”

    之所以方柳生这么大的气便是因为来时崔枕安心口仍疼的厉害,他恨不得拿刀活剐了这几个,眼下虽对这个年轻的医官不敢轻信,可手里的陈医官更信不得。再瞧满屋子人一个个作鹌鹑状,倒没一个敢似他这般堂堂正正站出来。

    着实不忍崔枕安多等,方柳将陈医官放开,重力推到一旁,险摔了个踉跄。

    “你随我来!”方柳并无好气,只随意一招手,示意钟元跟上。

    钟元提了自己的药箱随之跟上,迎着风雨随方柳出宫行往太子府邸。

    那陈医官面上的冷汗尚未来得及擦,只瞧方柳又提了刀折返,一双眼珠子瞪的比牛还大,“我警告你们,今日的事谁若是敢讲出去半个字,你们的人头就都别想要了!”

    众人惊吓尤重,连连点头应下,不敢说半个字

    太子府离皇宫并不远,不过到时雨下的照比先前还要大了些。

    太子府戒备森严,每走几步便有值守的带刀护卫,雨天配上太子亲兵冰凉的甲胄,更显威严。

    钟元不懂武力,自是比不上方柳迈的广阔步子,加之夜色昏暗雨水绵长,初次来此路线不熟自要走得慢些,惹得前面方柳几次回头不客气的催促。

    七拐八拐的终到了太子寝殿,方柳示意门口侍卫推开殿门后,大手将钟元搡入殿门之中。

    在殿中守着的仇杨听到异响,下意识警觉,拦身站于殿内,直到见到方柳也入了殿中。

    “这是我才抓来的医官使,御药房那群废物没一个成样的。”方柳又推了钟元一把,“里面就是太子殿下,你快随我来。”

    钟元背了药箱随方柳步入内殿,有几名长侍守在榻前,方柳一摆手,众人会意,悄然让到一侧。

    垂眼来到榻前,最先入目的一双绣了金线的祥云靴,钟元谨慎,知前方那人是谁,不再朝上看去。

    崔枕安先前在旧宅疼的晕厥过去,被方柳带回太子府,经医官使诊治后稍有回缓,却未挺过半个时辰便越发严重了,只要稍躺下便连喘气都觉费力。这会儿他仅着单薄的月牙色中衣松垮且无力的倚坐在榻沿,单腿曲膝踩在榻边,一双长臂耸下,加之面容诡异,乍一瞧阴郁之感似地狱罗刹。

    “殿下,这是从卸药房新带的医官,听说他医术尚可。”见崔枕安眼下连说话都恐吃力,方柳便将钟元带离近前同他解释。

    榻上的人微闭双眼,也不言语,只默然点头。

    方柳给钟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耽误工夫。

    一到榻前,五大三粗的方柳连声线都跟着压低了许多,只是仍然敌意甚重,他指了指腰上别的长刀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顺着他的手只瞧一眼,钟元点头。

    方柳紧咬牙又道:“今日若将太子殿下的病医好了重重有赏,若再出差池让太子殿下受罪,我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虽他这般相吓,钟元仍是不卑不亢坦然从之。

    待钟元净了手来到榻前给崔枕安搭脉,此刻的崔枕安面容若纸,垂目紧闭,唇周泛黑,远见着倒与死人无异。这痛楚难忍,他也是前不久才喝了些镇痛的汤药才堪堪压下,眼见药效要过,身上开始透出冷汗。

    他的脉博在钟元手指尖腹下跳动,时急时缓,站一旁的长侍更是时时窥着钟元的神色。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直到良久钟元才渐松一口气,微挺身子,话还来不及说上一句,方柳便急凑上来,“如何?”

    钟元直言:“太子殿下身上有旧疾,病根一直压在身上未除净,夏日炎热,使得殿下汗后营气损伤,另有燥血攻身,心阳不足,心失所养,这才引得旧症心疾复发。”

    相比先前陈医官含糊其词,钟元字字清明,句句在根,榻上崔枕安将眼睁开一条缝隙望着他。方柳连连点头,“殿下的确有旧疾,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儿,这病来的古怪,倒是鲜有人能除根,也只能治标。”

    “既是幼年留下的病根儿想要治好就得费些工夫,首要得温通心阳,助通心脉,不能动怒亦不可多思,方可平缓。”钟元站起身,侧身去取自己的药箱中的针嚢,“太子殿下唇色发紫,血气不通绞痛难忍,在下需要先给殿下施针,首要止疼。”

    他的话方柳听不大懂,更不敢贸然做决定,一双牛眼直勾勾看向榻上之人。

    见他似有些本事,崔枕安也便应了,“且放手去做便是。”

    钟元不言,只微微颔首,而后自取出银针先后在崔枕安的头上、胸间、手臂处刺扎穴位。医术崔枕安不懂,只觉着他所扎穴位似与寻常医官所扎不同。

    不仅如此,他还取了镵针在崔枕安指尖处刺破浅皮稍稍放血,因心头淤血骤然拥堵,放出来的指尖儿血隐隐有些发黑,并非鲜色。

    这一套行云流水下来,约用了半个时辰,显见着崔枕安的唇色由先前的黑紫一点一点缓和恢复成了本来颜色,脸色也不似先前的将死色,崔枕安稍稍提气,喘气时胸口压气上冲如奔豚之感也消失了大半。

    此刻钟元来到崔枕安面前,借抚针之意离得他稍近了些,近到连崔枕安面上的肌理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要看清这张脸,就是要记住这张脸!

    “太子殿下可感觉好些了?”此刻面对此生恨之入骨之人,钟元仍能强压心绪装得毫无破绽。

    崔枕安睁眼,重喘两口气,“好多了,你倒有些本事。”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当年北境医术高超的郎中不知看过多少,也只能勉强压制却不能除根,时隔多年突犯,着实是因着那个女人的缘故。

    那姜芙竟还有这本事,这一点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

    钟元微微勾唇,继而道:“殿下,这针需在身上留一个时辰,往后每日都要施针一回,除此之外还要配合汤药调养。”

    先前因身上不适,崔枕安并未顾得上他,此刻稍适稳静,眼睫提起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医官,竟隐隐觉着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回殿下,两年前小人曾为医佐,陪同医官使去酒金巷那座府邸给您送过药材。”

    酒金巷那座旧宅便是昔日崔枕安为质子时所居,钟元回的很是得体巧妙,并未提当年质子一事,这倒让崔枕安颇为满意。

    “好,既你说我要每日施针,那你便先不要回宫了,暂留在此处,让他们给你安排个住处。”见他还算伶俐,崔枕安打算暂时留下他。

    待施针一毕,钟元又将药箱收好,拟了个方子交给长侍,一应妥当,方柳带着他出了正殿。

    见崔枕安病情好转,先前还凶神恶煞似的人一下子转了态度,说话也客气了许多,“关于太子殿下的病情,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你嘴严些。若非当年给殿下医病的郎中死的死老的老,太子身边也不至于无人可用,你若当真能给太子调养好了,往后你升官发财不在话下。记住了吗?”

    这番话说的钟元心中暗发一阵冷笑,升官如何,发财又如何,他从不稀罕。可他面上演的极好,面对方柳的劝告他看似感激涕零,“多谢大人提点,小人自当尽心照料太子殿下。”

    方柳一路将人送至长廊拐角,便遣着人将钟元送至居所。

    太子府的长侍一手撑伞一手提灯在前为钟元引路,雨点滴答滴答跳跃在油纸伞上,挡不住的水珠浇在钟元肩上,打湿肩头一片。

    他单手撑伞行在雨中,伞页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有他阴笑勾起的唇角

    方柳回来时,崔枕安已换了一身中衣坐在窗前榻上,面前小几上摆的,是一方梨花木小匣子,里面的东西他知道是什么,正是白日在旧宅拾的那些叶子,一片不少。

    此下崔枕安当真是不敢再打开了,他闹不清里面写的那些同他都有什么联系,闹不清那姜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还剩什么是他从来不了解的。

    他既好奇又后怕,他怕他或在姜芙身上曾犯下过什么重大的失误,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让他想忽略都很难。

    这几日身子不适,的确也是因为自己忧思过重,因才施过针不久,身上仍虚得厉害,可眼下面色是真的好了,崔枕安抬手招呼方柳过来。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崔枕安的目光落在眼前目匣上,棱唇微抿,思忖良久似才下了决心:“你去给我查,查那姜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柳不知其中关窍,乍听此言,一时懵在原地,唇角微动,想要问却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见他未应亦不动,崔枕安瞄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方柳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后脑,“殿下您让我查什么啊?”

    见他这副迟钝模样,崔枕安想生气都不知该怎么生,只能低叹一口气,强压着性子道:“什么都可以,关于她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一经提点,方柳这才懂了。

    待他退下之后,崔枕安屏退殿内众人,无人之际他才单手抚上那只匣子,好似突然懂了姜芙之前的鬼祟是为何,又为何常在那株丁香附近打转,还有

    若那些叶子上所记都是真实的,之前他想不通姜芙对他的深情似也有了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

    关于她的事,再深些,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未出结果前,他宁愿就这样僵持着,就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钟元施针时曾告诫他少思少劳,那么他便硬逼着自己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一切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他只愿秉持原状。

    接连下了两天的雨,而后又是暴阳晴天,方柳所查之事尚无结果,反而是他派出去迁坟的人先来回了信。

    崔枕安因需得养病,难得清闲一日,方柳入殿时他正坐在窗榻上独自摆弄棋局,那只匣子一直躺在小几上,未曾动过。

    手执一黑子举棋未定时,正巧瞄见方柳那一脸的灰土色。

    “又出什么事了?”他问。

    现如今那姜芙在方柳眼中可非常人,一有关于她的事,便似总能搅起些风雨,可事发又不得不禀报,方柳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到湘云山的人前来回信,说”

    话到嘴边,他反而不敢往下讲了。

    见他欲言又止,崔枕安心头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于心头,他将手中黑子捏紧,语气生硬令道:“说。”

    方柳猛提了一口气,声线抬高一度,“湘云山的那座坟是空的!”

    第24章 姜芙从来不是细作

    “啪”地一声响, 他指腹微松,那颗黑子应声而落,砸在棋盘之上带下两颗散子一齐掉在地上飞出好远。

    崔枕安凝眉冷面, 面无情绪将手重新放在膝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跟了崔枕安这么久, 他是什么性子方柳自是清楚,若事遇突发他越是平静,后果便更严重, 仅这横眉一眼便让人汗毛直立。却也无法, 只能一字一句郑重回道:“那坟是空的, 派去的人将坟冢挖开,发现里面除了两件早就破烂的不成样子的衣裙之外, 连一块骸骨都没有。以防出错, 那些人还就地挖了许久, 近乎掘地三尺, 仍然一无所获。”

    “地图是路行舟给的,连那墓碑上刻的也是姜芙的名字,你竟然同我说没有骸骨?”他怒一拍桌几, 吓得方柳宽肩一抖。

    最近崔枕安盛火结心, 已是忍耐至极。

    “我让你查的那些可有结果了?姜芙自小是如何到沈家的?她平日喜欢做什么,去哪些地方, 有没有交好的密友,你可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姜芙的过去还有他与姜芙的串联相关,他看不见的角落暗自生发的那些究竟是何样。

    这些一应, 方柳愣是一样都没查得出来, 不仅如此还同他讲姜芙的坟中没有骸骨。

    竟然没有骸骨?

    面对崔枕安的质问方柳自觉为难, 从前他做为暗线时,倒鲜有查不出的东西,可事关姜芙倒当真为难,姜芙在沈家似个不存在的人,从无大事,即便偶尔出门也是同着沈氏女一起,往来不过是鸡毛蒜皮。

    这件事上他做的的确不妥,无从狡辩。

    正当方柳觉着骑虎难下之际,仇杨竟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崔枕安高声呵道。

    殿外的人得令,大步入门,仇杨一见二人面色便知不妥,与方柳交了个眼神,说话自会加些小心。

    “太子殿下,您前两日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一些。”其实一早崔枕安便知方柳做不来这精细的活,特留了个心眼,将仇杨也支了出去。

    现下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事关姜芙的,他都想一一了解。

    明明打他入殿崔枕安的一双眼就几乎定在他身上,却仍能装出平绪模样耐心等着他答复,“讲。”

    仇杨不似方柳管顾太多,只管知晓什么便说什么,“当初姜芙的确死在了牢中,医官使与仵作一同验尸绝无差错。”

    他整个人都坐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里,以仇杨的角度看去正是逆光,瞧不大清他面上神色。

    见他不言语,仇杨便侧过脸看了一旁方柳,只见方柳正在同他挤眉弄眼,他以为方柳让他知无不言好在太子面前解围,于是便定了心神接着往下讲:“当年牢中的尸身沈家其实并没有收,沈齐怕姜芙的事会牵连沈氏,又怕旁人说他沈家冷血,便借此机给姜芙立了个衣冠冢,沈齐很聪明,此事对外从只含糊着回复,真正的尸身”

    “属下费了几番周折才寻到当年的狱卒,她们说当年姜芙死后,并非直接下葬,而是被丢去了乱葬岗。”

    话一落地,方柳近乎绝望闭了眼。

    乱葬岗三个字仇杨说的极轻,几乎是一口虚气带过,可崔枕安仍听得真真切切。

    这三个字在他脑内轰鸣一声而后炸开。

    “乱葬岗。”他一字一句从牙关挤出,目滞许久,最终发出冷笑一声,“呵,乱葬岗。”

    若他没记错,那时节的京城正值梅雨季,他无法想像,彼时的姜芙孤苦伶仃躺在那里该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或半身入泥,雨水冲泡,之后慢慢腐烂

    沈齐竟连给她收尸都不肯,连那般不体面的坟冢都容不得一个姜芙!

    越往下深思,胸口的不适感便隐隐升腾,怕是才稳下的旧疾又要犯。

    他重喘了一口气,身形稍挪动,上半身微微探下,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

    “还有呢。”

    崔枕安侧过身,光线只照打在他的脊背上,仇杨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竟瞧他宽长的眼尾有些泛红。

    这场面突然让仇杨感到一丝压力,有种莫名的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姜芙当年被送来冲喜前,沈家的确有意让她暗中观察您的动向,但是她没有,自嫁出来之后,便再没同沈家有过往来。”

    覆了一层霜似的目珠稍稍抬望,直视前方却无焦点,看似宁静如常,他连肩膀都开始跟着颤,“消息可靠吗?”

    “沈家门户颇严,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属下在京城的一名暗线的远亲在沈府当差,也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喝酒时沈府的差人无意说漏了嘴。他说姜芙死后,沈齐的夫人曾在府中破口大骂姜芙愚蠢,不知同他们透露殿下您的言行,反而同您一条心”

    言外之意,姜芙从来不是细作。

    即便沈府有心,她却从未走偏过一步。

    听完这些,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他缓缓挺直身子坐起,下巴微微上仰,眼前有水色打转。先前泛红的眼尾也并非是仇杨的错觉,因现在的颜色比之前还要更深重些。

    “都出去吧,我知道了。”他眼下平静异常,一如在听与他无关的消息,只过耳却不过心。

    平静的让方柳和仇杨头皮发麻。

    这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却不敢多作逗留,悄然离殿。

    此时背后的明光将崔枕安的轮廓照在地面上,有浮尘在眼前跳跃,他平心定气的侧过身,将那只梨花木匣子拿在手上,这回,他对先前姜芙的猜疑真是半点也无了。

    他曾笃定姜芙就是朝廷的人,这一点他并无过错,即便听到她的死讯,他仍能用细作一事来劝说自己,让自己无视对姜芙的愧疚。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姜芙从始至终竟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他从未看到亦从未感知的她的真心以及她莫名而起的情意。

    始终都是姜芙自己的兵荒马乱。

    到底再忍不住将那匣子打开,姜芙的笔迹正展于崔枕安眼前,他独坐殿中双手捧着那匣子,无措又无助。

    “你姑母说的没错,你当真是个很蠢很蠢的人,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你为何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悲恸之感徊肠伤气,尽身血脉都在体内飞速流动,涌往心脏,乱葬岗的场景他想也不敢想,现在连骗自己也不能了,“你为什么当初一个字也不同我说?”

    “你若一早告诉我”眼前雾色深重,重到他看不清眼前东西,他抬眼尽力不让眼底的水气破出,原本淡蓝的眼白尽是红丝。

    后面的话他终是再没出口,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那个姜芙都不会再听到了。他知道姜芙被迁怒下狱时便已尝过了锥心之痛,而今再加一样,更让他意识到事关姜芙,他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迁怒她的是前朝旧帝,弃她不顾的是沈家人,而真正杀死姜芙的,其实是他崔枕安自己!

    内心一旦将这些全部串起,他便如被一条绳锁扼住咽喉,那绳锁因他的悔意越收越紧,他好像浸溺在深海中不断下沉,连呼吸都不能了。

    硬撑了几日的信念,终在这一时海啸山崩。

    即便再大的风浪也终有挺过时,但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一时的汹涌,而是绵长却又不间断的后知后觉。

    漫在他身旁各处,随处可见,触之即痛,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明明曾有机会抓住她,他明明可以带着她一起回北境,终是因他的过分猜忌生生将姜芙推到深渊底。

    崔枕安那颗斑驳的心脏终在平静了几日之后如同又被人徒手翻拧,那股钝痛深重而炽远,比之前每一次都严重。

    他颤动的指尖儿想要去拿匣中的干叶,可那些东西似近又远,怎么抓都抓不到似的。

    抓不到便不抓了,崔枕安单手捧匣,因愤怒而暴起的额前青筋似一道山脉,冷汗蜿蜒顺下,划过他布满红丝的眼,挂在眼睫之上,竟一时难以分辨是泪是汗。

    他另一只手掌划过小几之上的棋盘,随手紧攥住几颗棋盘上的黑子,一如攥住沈齐的脑子。

    他恨沈齐,却也更恨自己。

    情绪越是波动,他的心口便越疼,最后用力到极至,眼前又是满布的黑影袭来,胡乱一挥手,整盘棋被他长袖挥落在地,发出凌乱重响。

    一直候在殿外的仇杨听到声响立觉不对,推开殿门进去,一只脚才踏入内殿,便见崔枕安半面身子搭在小几上,摇摇欲坠

    自打记事起,崔枕安的母亲便教导他,他生在王侯家,注定是天之骄子。所图所做皆应以权利为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用什么手段。

    卑鄙也好,下作也罢,胜者说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迈出去的步子永远不要回头,也不允后悔。

    可他现在就在后悔。

    明明她的结局可以不是这样,明明当初他只要一转身便能发现的,他为何连扭头都不肯呢?

    崔枕安想往前走,将过去的一切都甩在身后,可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奔逃,那个叫姜芙的女子一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再次恢复知觉睁开眼,天如墨洗。

    “殿下醒了?”

    渊黑色的目珠在单薄的眼皮下微晃,正对上钟元的一双眼,稍稍扯动眉心便觉脸上有胀痛之感,余光还能看到立在脸上的针影。

    先前姜芙的事一件加一件急冲过来,给他打击不小,他一时怒气上涌疼的晕厥过去,失去意识时钟元给他施了针用了药,这会儿他的情绪已然能稍稍平复,只是胸口始终有一口浊气吐不出来。

    “看来是我旧疾又犯了。”因昏厥过久,乍一开口,崔枕安声线沙哑。

    “为稳病情,殿下是不能劳累或是动怒的。”一边说着,钟元一边取针朝他手臂上穴位扎下。

    崔枕安复而闭眼,他宁可这些都是梦一场,至少,他心里不会这般难受。

    “钟元,你可有情投意合的女子?”初醒来,意识有些涣散,满腹的话无人言说,脱口而问。

    捏针的手失了分寸,险些扎偏,钟元斜眼看向崔枕安,眼浮凶光转瞬即逝,轻咬后槽牙徐徐道:“太子殿下您是在拿小人取笑吧,像我们这样的宫人,怎会有情投意合的女子。”

    他当真是有些糊涂了,回北境两年,那里的郎中皆是正常男子,倒让他一时忘了宫中医官皆是宦官。

    未讲话,亦未睁眼,只是歉然一笑。

    钟元收回白眼,又取了一根针扎入他小臂上的穴位。

    这一针下去照比先前痛感明显,崔枕安松开眼角朝手臂上探去,见今日的针并非他先前所用,不免好奇,“怎么换了金针?”

    “太子金尊玉贵,自是应用金针的,加上太子心疾特殊,病发的急,金针质地较软,更能使伤患平稳。”

    “金针质软,听说入针时需用阴力,一般人怕是没这个本事。”钟元的医术他现在是信得过的,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是,自己也没心思在这种小事上劳心。

    钟元眼皮一怔,手上动作却未停,且作闲聊,“太子殿下也懂得医术吗?”

    医术他自然不懂,可是他记得从前姜芙闲来无事便翻医书,这还是当初无意当中听她提过一嘴,竟没想到能记到今日。

    姜芙,又是姜芙。

    这两年他在北境,全无她的消息,可这个人却一直都未曾忘却过,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如今姜芙尸骨无存,坟冢都无法替她立一个。

    崔枕安就这样直愣愣的望着帐顶未再讲话,眼眶灼热。

    “殿下这两日手掌似有些红肿,可是受了外伤?”初次给崔枕安施针时便已瞧见他掌心不大对,只是当时尚未肿得这般显眼,此回再瞧比先前更严重了些,他把过脉象,不似内症。

    “这你不必管,我心中有数。”

    那日在湘云山的坟前,崔枕安曾紧紧将那块写着姜芙名字的烂木板拿握在掌中,木中倒刺不知扎入掌心多少,他一直未顾,时而活动起也会觉着手疼,可转念一想,那好歹是与姜芙有关的东西,若入得他身,也算与她有了些牵连,这样也未尝不好。

    到底还是他错怪了姜芙,而今即便想要弥补都无去处,若当真溃烂在皮肉里,便当是那傻傻的姜芙给他的一点惩罚吧。

    他沉叹一气,微别过眼,那只匣子正躺在他的枕畔,一想到那匣子装的是姜芙曾经对他的全部思念,眼眶打转的热泪终是没兜住,滑出眼角。

    稍拢了情绪,他以掌心快速拭去眼角潮湿后撑着胳膊坐起身来,“你们都出去,把方柳叫来。”

    榻前长侍得令,悄然退出殿中,钟元起身亦随之。

    方柳入殿后,未等他开口说话,崔枕安便先言道:“沈齐如今在朝中是何官职?”

    “回殿下,沈齐仍是西京漕运使。”

    提到沈齐,先前崔枕安眼中的那些伤色全然不见,转而遍布煞气,“派人先去查他,无论事值大小,皆要一字不漏报到我这里来。”

    先前入京时,崔枕安给了方柳一份百官名册,让他带着人暗查各官行径,沈齐也位例其中,但那时他并非最紧要的。

    今日特意吩咐要将沈齐提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崔枕安想要除掉沈齐,以任何名义。

    方柳本有意劝阻,但念他伤病在身,不忍多语,且凭他如何吩咐便如何做。

    再出来时,钟元正守在殿外,方柳摆摆手示意他入殿。

    钟元前脚入殿,尚未行至拐角处,便听方柳朝一旁仇杨沉声抱怨道:“你为何要将姜芙尸身的去向告诉太子?”

    姜芙其名似一块巨石止了钟元前行的步子,他身形顿住,不声不响的挪到镂格窗后细听。

    仇杨四下环顾,见无旁人才道:“太子下令彻查,有了结果自是要告知殿下。”

    “你也糊涂,你当我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吗,人都已经死了,再说那些不是让殿下伤心劳神吗,你看这又病了不是。”

    “即便要说,也不该这个节骨眼上说,好歹等他身子养好,亏我在殿前一直同你使眼色,愣是没拦住。”

    仇杨这才恍然明白方柳的用心,更自愧大意,“是我短虑了,倒没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病了。”

    “你当太子殿下是为什么病?这么多年了旧疾都不曾发过,怎的偏偏在得知姜芙没了的消息之后才病了?”方柳无奈摇摇头,“往后说话小心些,这女子若能不提便别再提了吧。”

    “嗯,我记下了。”

    二人对话虽极力压低了声线,可镂窗后的钟元仍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

    也更是读懂了方柳的言外之意。

    他目光瞄向内殿方向,掌中暗握紧拳

    今日施针一毕,钟元提了药箱回到自己住所,此地在太子府西北角,偏僻少有人来。他一回房便关紧房门,将白日给崔枕安用过的金针依次取出,尽数丢入海碗中以冷水没过。最后从衣襟的夹层中掏出一粒葡萄籽大的药丸丢入水中,一套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药丸入水即化,将水染成了淡金色,恰与那碗中金针融为一处。

    冷眼瞧着碗中金针将那药丸散出的淡金色尽数吸透才暗自道:“姜芙,你盼的日子不远了。”

    “等我。”

    所有的人都以为钟元擅长施针,可他们不知的是,钟元更擅用毒。

    作者有话说:

    14号和15号都是凌晨更新,16号周三上夹子,所以23点更新~~

    🔒

    第25章 “钟元, 你好大的胆子!”

    崔枕安这几日病重,连朝都上不了,众人议论纷纷, 为堵口舌,他也只能对外宣称只是风寒。

    朝中不稳,虽当初他那些有意夺权的堂兄弟们在见他归来时安分了不少, 可仍有人不甘心,时时盯着他这座太子府。

    原本因着姜芙的事路行舟对崔枕安有些私见,可再怎么说也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一听他病了着实担心, 终没狠得下心, 得了空便匆匆赶来。

    路行舟入殿门时,他正拧着眉头坐在窗榻上看册子, 打眼一瞧, 身上透着股阴森气。

    “一连几日不见人, 我还以为病的多重, 害得我白跑一趟。”此人没规矩惯了,无论他是世子还是太子,路行舟在他面前仍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自打路行舟进门, 崔枕安甚至都没抬眼看他, 只稍摆了摆手,“自己坐。”

    “我瞧着你也不似风寒。”路行舟顺势坐到崔枕安对面, 沉着肩细细打量。

    “嗯,不是风寒,是心疾犯了。”崔枕安端茶盏轻呷一口, 语气轻淡似在讲旁人的事。

    “心疾?你不是早就好了吗?怎的突然又犯了?”路行舟身子朝后微挺, 觉着他今日不大对, 似在说笑又不似,目光微挪,正瞧见他红肿的右手。

    “你这手怎么了?”

    崔枕安垂眸看向自己右手手掌,掌中指侧几处自前两天肿起,到如今便开始溃脓,远瞧着倒怪恶心的。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甩甩手,轻飘飘地丢了句:“无妨。”

    “你这手都不敢用了,还无妨?”话落他便朝崔枕安探出手来。

    此时方柳入殿,缓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季玉禾季姑娘在府外求见,听说太子殿下病了,特来探望。”

    路行舟探出去的手正悬在半空,望着崔枕安笑的别有用心,“看,人家季家姑娘多有眼力,这是惦记你呢。”

    “不见。”崔枕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这不好吧,人家特来探病,就让人吃闭门羹?”路行舟扭头朝方柳道,“让她进来吧,外面天怪热的。”

    除了崔枕安的吩咐,旁人的方柳自是不敢听,即便路行舟发话,他也仍杵在原地只瞧崔枕安的脸色。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这几日崔枕安心烦的狠,这节骨眼上季玉禾又来,无疑让他心头恼火更加一层,“方柳,你去转告季玉禾,要她往后不要轻易再过来,人要有自知之明。”

    言外之意不止闭门羹这般简单。

    “你这是怎么了?”在路行舟印象里,崔枕安不是轻易动怒发火的人,可眼下他对季玉禾的怒意已经显而见。

    面对路行舟的问询崔枕安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直勾勾望着手中的册子,最后毫无征兆的一把挥袖将那册子扫在地上。

    他情绪从未这般狂躁过,路行舟隐隐觉着事态不对,弯身拾起地上的册子,只稍扫了一眼,见到上面关于沈齐一应。

    正疑惑,只听崔枕安突然开口,“她不是细作。”

    “谁?”

    “姜芙,”崔枕安直挺挺坐在榻上,同时将肿胀的右手握拳重复一遍,“她不是细作,她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甚至”

    一想到那些他现在方知的情意,崔枕安便哽咽难言。

    到底还是路行舟机慧,这才恍然,怪不得自打一进门便瞧他气场格外阴郁,昔日明扬气定的太子殿下难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下又对季玉禾意见尤重。

    “你这心疾犯的蹊跷,该不会是因为她吧,我本以为你不在意的。”原来这么长时间,是他误会了。某些人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关于心疾的事崔枕安既没肯定也未否认,肩膀徐徐下沉,“当初是我对不住她。”

    “可是人都没了两年了,你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倒应朝前看。”原本还以为自己最敬重的兄弟是个冷血冷肺之人,现下倒有些宽慰与释然,“其实我觉着季玉禾倒不错,出身名门识大体,且不是招人烦的性子,同你倒也合适。”

    “的确无济于事,倘若她回来”路行舟的话他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愣是一个字也没入耳。

    “瞧你这样子,一时我倒不知该怎么劝你了,”实再过不得眼,还是指了崔枕安肿胀的手掌道,“你那手还是让医官使来处理了吧,免得再过两天怕是连笔都握不得,再置气也不至于此。”

    “说起来阴差阳错,倒也不能全怪你,若我是你,知她是沈家人也会生疑,虽我没见过她,但仅看你如此,便知你是动了心的,你若当真喜欢她,就在心里记着她的好。”

    崔枕安唇角含着苦涩一笑,倒是有满腹的酸楚无处讲说。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姜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情念太复杂。彼时他对姜芙有戒备心,这戒备心始终让他处于一个界点,真相大白后他除了愧,便是无边的茫然,他曾以那样绝情的手段伤了一个爱他的女子,想来是谁都会于心不忍。

    对,是不忍。

    这种不忍占了他内心全部的空白,让他再也不能容忍旁的女子再近他身一步,有企念都不成。

    她们与姜芙相比,不配!

    方柳重回府门前时,季玉禾正和婢女站在门檐阴凉下,见方柳归来,她眼中欺许升然,却又不好意思问的太迫切,只道:“太子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行这一路方柳便已想好了回绝的措词,自是不能向崔枕安说的那般直白传话,他面上歉然一笑,“季姑娘您的关心,太子殿下已经收到了,殿下说天气太热就不见您了,您回吧。”

    这话说的好听又客套,还顾念了季玉禾的颜面,旁人一时或参不透,可季玉禾不是没分寸的人,话中深意她已明白。

    崔枕安这是已经拒绝她了。

    其实一早她就觉着她同崔枕安的婚事未必能成,虽如今闹的满城风雨,很多人都说她将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可崔枕安始终没点过头,亦未承认过一回。

    她本想借此机就当探个究竟,到头还是崔枕安未给她半点机会。

    人有脸树有皮,季玉禾并死皮赖脸之人,她总得给自己存几分颜面。

    “既如此我便晓得了,往后不会再来打扰太子殿下,劳烦大人替我传个话,就说季玉禾祝太子殿下安康。”

    “好,季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季玉禾谈吐得体,让方柳松了口气。

    季玉禾被拦在外面,可路行舟却得以一直待到傍晚才走,仇杨来给崔枕安送汤药时人已经不见了。

    殿内燃了灯,放下药碗,仇杨将小几上的烛火挑了灯芯,火苗跳跃两下,将崔枕安手上的脓肿照得更明显了。

    见他单手执药碗,仇杨终是没忍住,“殿下,您这手都这么多天了越来越严重,您还是找医官治治吧。”

    “能肿成这样,只能说那被风吹日晒脏透顶的烂木刺在您手里发了炎症,脓炎这东西可大可小,您不能轻视啊。”

    最后一口汤药汁子入口,苦的崔枕安拧了眉,手上这点小痛他并不在意,连看也不看一眼,“无妨。”

    有时崔枕安性子是有些偏激的,仇杨跟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知硬劝无法,只能转圜道:“您看,您现在连握笔都握不住了,加上天热现如今朝中公事这么多,圣上还等着您为他分忧呢,您若是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呢。”

    手刺入骨全凭崔枕安任性,这两日伤口越发明显一触便疼,他倒是觉着心里痛快。

    钻牛角尖的性子上来谁也拉不住。可冷静了两日,也自知长久下去不是办法,这般惩戒自己看起来无用又幼稚。

    可他除了此法,无处发散与排解。

    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总归现世为大。

    同自己对峙这些天,他好似一下子想通了,将自己那肿了两圈的手掌反复翻看,终下了心道:“去院子里抓几只螳螂,烤开研末,再兑些黄酒和成泥给我拿来。”

    “您这是要做什么?”仇杨听得一愣,十分不解。

    “曾有人用过这个方子给我治入骨之刺,只是不知这回是否还会好用。”提到旧事,他如今总能缓声一笑,他指的那个人,便是姜芙。

    姜芙学的东西乱且杂,尤其喜欢记录不知名的偏方,有一回他指上入刺,如何都挑不出来,还是姜芙翻了这个方子,虽奇却管用。

    夏末的螳螂又肥又大,钻入草堆里一抓一个准,仇杨和方柳两个大男人从抓到烤再到和泥,用了才不到半个时辰。

    螳螂末和了黄酒便变成石灰色,糊在手上气味异常怪,仇杨闻不得这味道,涂抹的时候一直闭着气。

    原本胀痛的伤处在黄酒的杀感之后便渐渐指了疼,石灰色的粉末待黄酒发散之后便慢慢干涸成片,小半个时辰后随手撕掉一处,便将里面早就烂得发黑的木刺带了出来,连着血迹。

    “真管用,这就出来了?这方子真奇!”方柳瞧着撕下来的一片片干药,眼珠子圆溜溜的闪动着。

    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崔枕安苦笑不语,仇杨取来了药箱给他手上创口上细细上药。

    方柳借着灯火拿着那干药摆弄了半晌,指尖儿时而在上点动一下,疑惑道:“这血怎么都是黑的啊?”

    “扎进去的烂木刺本就不干净,当然是黑的!”仇杨手上涂药的动作未停,随口一回。

    方柳疑惑更甚,一双眼巴巴的又望向崔枕安摊开的手掌,掌上还有未涂到药的伤处,因有木刺顶落,原本内扣的伤口翻了皮出来,“怎么伤口也是黑的?”

    原本崔枕安还未曾留意,听他这么一提,立即警觉,手掌探到近前,细细观察。

    以左手指尖重掐右掌心的伤处,果不其然,挤出的血水仍是发黑,并非鲜红。

    方柳和仇杨面面相觑,同时惊住。

    在这种事上,崔枕安素来格外小心,从前在京城便是如此,他知道无论是京城或是北境,想要他命的太多了。

    如今他身为太子,更是保不齐有人心怀不轨,他微定心神,短短时间内已经将身边人想了个周全。

    既能留在他身边的都是可靠的,连府中的厨娘都能查到祖上十八代,又有谁有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毒下了?

    况且这还未必是毒,许是伤口使然。

    可既疑心一起,便不能掉以轻心,未顾惶它,崔枕安下意识的想要唤钟元来看看,可转念一想便换了主意,他招来仇杨,“你现在去街上随意给我拉回来个郎中,记着,别惊动任何人。”

    若验这种事就要出其不意,更不能惊动宫里的医官以防串联。

    仇杨会意,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匆忙离开。

    下毒之人或心思缜密,或手法无尘,毒制再巧,可毒就是毒,即便无色无味,一入人身,必有痕迹。

    郎中在崔枕安双手虎口处分别刺了三银针,仇杨与方柳皆是如此,拔出时稍待良久,只有崔枕安的那三根每一根都染黑,足可证明崔枕安体内有毒无疑,并非是为着掌上的伤口。

    可这郎中也只能验,却不知是何种,更不知如何解,亦看不出来源,甚至单从脉象来看亦无任何不妥。

    崔枕安了然,命方柳将郎中好生送走。

    一阵疑云布在他胸。

    他冷眸锁在那三根发黑的银针上,别说郎中把脉未觉不妥,就连这么些日子他更未觉着有什么不妥。

    “呵,”只听崔枕安冷笑一声,“看来我这太子府中进了个能人,我竟不知。”

    “属下无能,这就将府里众人挨个排查,总能找出来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方柳恨的牙根直痒。

    其实想找出这件并不难,此人细便细在神不知鬼不觉,若无人察觉怕是他到死都未明,可既已事发,那便是他命不该绝,此人也定当无所遁形。

    在京做质子那么些年,崔枕安倒练就了一身同各色人周旋的本事,这种细碎的伎俩,他只需稍稍用心便能摆出那么几个人。

    正当方柳气的卷袖子要出去查人之际,崔枕安突然开口问道:“钟元是御药房的人?”

    方柳点头,“是,他是御药房的,还是属下亲自抓他过来的。”

    “殿下怀疑他?”

    放眼整个太子府邸,能近得崔枕安的无非是那么几个人,送来的饭菜皆有人试毒,此路必然行不通,若还有机会,那只能是诊病。

    自打他旧疾犯了,便日日受针,虽表面看起来旧疾平稳,可偶尔犯起来,却疼得他肝肠寸断。

    好似一似比一次严重,且钟元忽然将银针换为金针

    起先他未上心,这回一一思来倒是可疑。

    钟元来时他正病重,见他长相清秀说话得体医术又稳妥,崔枕安倒真想将他留在身边好生重用,毕竟他现下身边并没有可靠的医官,行事也不便。

    现下倒觉着是自己大意了,如今这步田地,倒不得不查,他若干净,往后用起来便无所顾忌。

    “去彻查一下那个叫钟元的底细,越快越好。”崔枕安道

    即便到了夏末,夏时仍然漫长,院子里的公鸡天不亮便开始打鸣,姜芙应声而起。

    取了小罐子来到院中接些花叶上的露水,打算存留着做药丸用,辰时一到,日头便开始烤人,可露水尚未接到个底。

    “姜芙。”钟元今日难得有空,一回来便见姜芙蹲在花叶下,自背后看,乖巧的像只猫咪,他忍不住开声唤她。

    “你回来了!”姜芙应声转身,捧着怀中的罐子站起,看到钟元十分惊喜。

    “快到七夕了,街上特别热闹,你不打算去转转?”

    自打入了太子府邸便不似在宫里那般拘束,出门倒也方便,只是他不敢轻易回来,生怕让旁人发现点什么,可一近七夕,街上卖花样的实再太多,他忍不住想要带姜芙去瞧瞧。

    即便他不说姜芙也想上街转转的,七夕前后热闹,她常能买到些心仪的好物,能看到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这种事儿自是落不下她。

    “你等我,我换身衣衫,这就来!”姜芙欢天喜地的捧着盛露水的罐子进了屋,良久,她着了那身嫩碧粉桃的衣裙出来,头上还插着前不久才送给她的玉兰发簪。

    在家她因忙着干活很少打扮,偶尔一收拾便分外亮眼。

    两个人正好趁着天未大热起往城中赶。

    一入城,倒当真不同前几日。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仅卖胭脂的摊位放眼望出去便十几个,加之一些面人花钗,花花绿绿充了满城,街上人来人往,肩叠相撞。

    这时都这般热闹,待七夕夜的盛景更加难以想象。

    姜芙觉着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每个摊位都望上一望。

    这时节湖中荷花开的正好,有人摘来放在桶中售卖,钟元仅扫了一眼便想到什么,侧过头同一旁姜芙商量道:“一会儿我带你去游湖吧,你不是一直想要游湖吗。”

    提到游湖,姜芙的脸色一暗,心也跟着一暗,觉着望出去的花色也都跟着一齐暗了。

    “不去了,游湖有什么好的。”曾经她最盼的便是在荷花满布的时节同崔枕安去泛舟游湖,可一直未实现,如今再想到此事,只觉得憎恶。

    见她不喜,钟元也不好再说什么,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似呛了些,姜芙过意不去,忙同他笑道:“咱们去趟成衣铺吧,哑婆婆照顾我这么久,我想给她买身成衣。”

    钟元自是没有二话,随即带着她来到了先前他曾光顾过的成衣铺。

    这时辰铺子里人倒不少,可掌柜一见钟元是熟脸,招呼更是热情,姜芙一入门便被伙计拉去看样式了,哑婆婆的衣裳钟元不会挑,便站在柜前等着付银子。

    掌柜上下打量这清秀的公子,见他目光时不时落在同来的姑娘身上,便忍不住问道:“客官曾来过我们这吧?”

    钟元目光自姜芙身上收回落到老板脸上,“掌柜好记性,我之前的确来过,也不是近日了。”

    “像您这样一表人才的公子难得见,加上您娘子身上那套衣裙正是从我们店里出去的,我自是认得出。”

    娘子二字一出,似砸了钟元的耳,他笑意僵在脸上,才想解释,便听掌柜朝姜芙扬了扬下巴,“公子眼光真好,这衣裙啊您娘子穿着真好看,一般人可是衬不上这桃粉色的。”

    他这般讲,倒让钟元很是尴尬,颇有些无措的望向姜芙那边。

    只见姜芙正专心挑着料子,根本没往这边瞧,似也未听到掌柜说的话。

    见此,他突然便不想解释了,只瞧着她的背影默然笑笑,心里却是越发苦涩难当。

    待买完了成衣,姜芙便似脱缰了的野马,整条街被她逛了个遍,大事小物买了许多,一半是送给哑婆婆的。两个人还去吃了小吃,最后累得姜芙直嚷嚷腿疼,可面上是绽着笑的。

    钟元从未见过她这般肆意欢腾的笑过,似个孩子。

    深想起来,二人很小时他便与姜芙相识了,就连她那个年岁也不曾似这般欢脱过,一时唏嘘,倒真有些心疼她。

    原本他还想着,这么早对崔枕安下手是不是太过心急了,可一见到今日的姜芙,他便觉着并非如是。

    他需早早做完该做的事,为他自己也好,为姜芙也好。

    这一日玩下来已是傍晚,二人回家实不忍心让她再走路便雇了辆马车,路上颠簸,她已累极,最后竟靠在车里睡着了。

    钟元仍是不敢在家里多待,留到傍晚已是极致,将姜芙送回家后他便匆匆赶回太子府邸。

    马车倒是不慢,归来时天尚未黑。

    尚未回到住所,便被方柳拦住去路,方柳上下打量他,语气有些阴阳,“这是去哪了,这时辰才回来。”

    他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让钟元心头不适,只含糊着道:“今日是我休沐,去街上转了一圈。快到给殿下施针的时辰了,我这就去准备。”

    见他要走,方柳横跨一步拦住钟元去路,“施针的事儿不急,太子殿下有事要吩咐,你随我来。”

    今日尤其不对劲,钟元感觉得出来。可他心思深沉稳重,不会轻易自乱阵脚。

    这一路上,他已想了万种可能,他想他应该可以应付得来。

    待入了崔枕安殿中,见他正一如往常,坐在窗榻下看书,立在一旁的仇杨一双牛眼瞪过来,让人顿时心里发毛。

    余光见到人身影动,崔枕安浅抬眼皮,上下打量了钟元一遍,越发觉着他似曾相识,不止是在旧宅。

    “钟元,你好大的胆子。”崔枕安目光如刀,声出凌厉。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夹子,晚上23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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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她曾对你一片深情

    “钟元, 你好大的胆子。”

    ——随声尾一同散落的是本应躺在钟元药箱暗格里的金针,被丢到脚下的时候针囊朝外翻开,其中两根最为松落的正飞到鞋面上, 他视线就此定住。

    “这金针上的东西你作何解释?”

    下毒很轻易,解毒很难,验毒再简单不过。

    崔枕安声线扩且沉, 不急不徐,如有仙锤敲鼎鸣远之意。五官端宁,宽肩平直, 单坐在那里不必声动, 便有浑然威凌的气质。在钟元眼里这是个受天地偏疼的人, 机变如神,拥有唾手可得的权力, 颠覆天下的本事更重要的, 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与之相比, 想要贴他一肩, 都几乎用尽了自己半生的力气。

    单枪匹马筹谋十余年,怎会甘心在现时现处便翻舟自覆。

    钟元脚下是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长步履,京郊折返两趟边沿沾了泥沙, 一想京郊, 不免想到姜芙,终是沉了一口气抬眼, 以一副坦荡的眸子对上崔枕安的质问。

    “敢问太子殿下,这金针可有什么不妥?”

    崔枕安只肖目光稍稍一扫,仇杨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瓷碟端在钟元眼下, 瓷碟不过巴掌大, 其中有两根他所用的金针, 还有常日用来验毒的宽头银片,二者凑泡在一起,银片兜头发黑,一见既明。

    “这银片与你所用金针放在一处便黑了身,你说有什么不妥?”物证就在眼下,身后方柳气势汹涌环臂抱于胸前,歪头侧脸要看钟元如何狡辩。

    “这金针是小人特制而成,太子殿下的旧疾一犯首要镇痛,若只单凭针扎穴位止疼效果来的缓慢,因而小人便在这金针之上覆了一层药。这药亦是从毒草中炼取的精物,虽有微毒对人之伤害却几近于无,更大的作用是止疼。”钟元轻飘飘瞄过瓷碟中那黑身的银片,夷然自若。

    仅从钟元脸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破绽,这人讲的肯切坦然,加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很难想象能做出这种事。

    况且,崔枕安发病当时并非是他第一时间央着来的,这般说来也不是没有几分可信。

    若换作旁人或可让他轻易蒙骗过去,可他面对的是崔枕安,做质子那几年,这人什么花样没见过,什么招数没应付过。

    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量是钟元将这些讲的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可这些金针的确是在他本人药箱的暗格当中翻找出来的,既然无鬼,何需放的那般隐蔽,差人去房间翻找时还险些错过。加之中毒是真,这针上有毒也是真。

    自是轻易不可信,即便异数路子曾经也有所耳闻。

    然,今派出去查底的人尚未归来,目前唯一的证据也唯有这些金针,崔枕安不愿拖沓拉长,且先以此为试探,未料钟元面色如常,倒当真让人瞧不出破绽,难以捉摸。

    崔枕安惜才,这些日子的观察之下也有心想将他培植成自己的势力,越是这样便越要严谨,他身边的人容不得有半点旁心。

    “罢了,你先出去,近几日暂不必施针了。”崔枕安并未接着往下盘问下去,虽心底生疑,倒也不是百分百笃定,他更不愿把事情做的太难看,对下属适当松泛,这是他驭人之准。

    “这段时日我会派人日夜盯着你,想在我手底下过活,定不能有半分可疑,知道了吗?”

    “是。”钟元面上仍无任何情绪波动,来时如何,出去时便如何。

    小几正中摆放的香炉中,今日燃的是桂花凝汁香,加了些许丁香汁子,闻起来有种妖异的香气。

    白雾缥缈升顶便缓缓散开,轻盈如魂魄,消散了,便再也不见了,唯有其香尚存人间。

    愣望着眼前的香雾失神,崔枕安面容微沉,“让你命人植的丁香,可植好了?”

    “回殿下的话,早就安排了花匠在府园各处栽了丁香,算起来今日应该剪好了枝,只可惜已经过了花期,若要开花怕是要等明年了,不过那叶子倒是长得油绿,您可要去看看?”

    前两日他突然吩咐仇杨,让他找人将府中栽种丁香,彼时便觉着怪异,他平日也不是留恋花草之人,这丁香亦没什么看头,怎的突然就想起了。

    “栽下就好,让人细细照看,好生修整。”目光顺势朝棱格的窗外探去,朦胧一片看不真切。突然又转念道,“你觉不觉得,钟元哪里怪异?”

    “怪异?”仇杨眼珠子转了两个圈,一不明崔枕安这般问是何意,二来也没觉着不妥,甚至方才那一试,自己先对钟元的疑心散的无了,“恕属下愚钝,并未觉出有什么。”

    “你倒不觉着他有些过分冷静了吗?”那金针被丢到脚下时,那人也只是稍看一眼,几乎被盖棺定论时亦不先急着分辨,面上半分惶恐之意都寻不见,反而条理清楚,镇定异常。

    他表现的越是完美,崔枕安的疑念便越重。

    若不提还好,这一说起来,仇杨竟也品出些不对劲儿来,“殿下这样一讲,的确是有几分诡异,可钟元素来就是这么个人,来府里这些日子了,从不见大喜大悲,性子看着倒是平和稳定,兴许他本身就是这样。”

    仇杨分析的也不无道理,可疑嫌一起便再难放下了,相对旁人的口舌,崔枕安更信自己的判断。

    廊外树上的虫鸣拉长了音调,偶有风一起,树影晃动,个别悬叶被吹落,正撞在门前小塘的水面上,这时节蜻蜓甚多,两只叠在一处匆忙飞过,偶有单只点水而起。

    此刻门外夏日景致正好,钟元坐于正对门的八仙桌后,双目一直瞥在外面。

    有风入室,急翻动摆在脸前的书目,他才回过神按住,再低眸却也不再是他方才看的那一页了。

    不经间噫叹一声,有些恼火。

    “钟医官,您也别嫌我们在你身旁碍眼,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得寸步不离您身边,您该看书看书,该写字写字,就当我们兄弟二人不存在便好。”

    钟元左右各坐了一位长侍,自他回来便一直跟着,不仅是寸步不离,更是寸目不移,自己一举一动皆在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哪怕稍稍起身也要受得一番质问。

    他未应声,依旧是翻动手底下的书页,却半个字也未入目。

    钟元哪里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泰然自若,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最清楚。

    亦知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若是真深查下去,他的事怕是要出纰漏,可眼下一左一右两个人片刻不离,一入门身上便被搜了个干净,连根针都存不下,又该如何自救?

    若他东窗事发也早在预想当中,早就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可姜芙不能。

    此刻方知悔,就在姜芙同他讲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时,他便应该将人送走,而不是为着一时贪念硬留她至今。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便越为不利,钟元深知他既入了太子府,到这般田地便再无逃出的可能,他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窗角的一只细口花瓶上。

    那便是他为自己想的最后一条路了。

    随着夜色一点一点铺满天际,钟元的的惶恐也越发深重,再不能像前几日在崔枕安殿中时那般镇神平常,翻动书页的速度加快,指腹沁出了薄汗。

    这种焦躁暗惊的情绪在夜色深重时方柳入门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方柳一只脚踏入门中,最先与他对视的便是钟元。两位看守的长侍同时起身,对来人恭敬颔首,谁也不敢多言。

    人高马大的方柳直挺挺地杵在八仙桌前,双目如炬。此人最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稍有些风吹草动便最先体现在脸上。

    一如先前在住所前拦住自己时。

    “将人带到太子殿下那里去。”方柳只招呼了两个看守的长侍,目珠一直定在钟元身上,似已经为他专递了某种消息

    二人得令,几乎同步上前要架起钟元的胳膊。

    钟元不慌不忙单手撑桌站起身,“不劳动手,我自己可以走。”

    无论何时也需得守着一份重持。

    最早方柳对钟元的印象不过是个宫里的宦官,再之后妙手回春稳住了太子旧疾,方柳对他改观非常,虽为宫人,却没有旁人那种趋炎附势,钟元在他这里也成了个体面人。即便事到临头也不愿太过为难。

    不声不响转身先行一步便当默认,钟元自八仙桌后绕出,两名长侍依旧紧随其后。

    步子平缓,头不过肩,行至窗前时,钟元脚步忽然顿住,“我有样东西要拿给太子殿下。”

    见人未及时跟上,方柳狐疑回身,“什么?”

    “那个。”钟元朝前探手一指,随而在这三人眼皮子底下走向窗前,不急不徐将那只细口花瓶拿在手里,单手将瓶口捂住,另一只手将瓶身倾斜,两粒小指甲大的红丸正落掌心。

    近身的长侍探头相望,尚未反应及时,反而是门外身经百战的方柳最先警觉,同时急跳入门槛,单起一脚一下踹翻了钟元手上的花瓶。

    ——一声碎响,随那花瓶落地的,还有尚未在钟元掌中立稳的两粒红丸。

    随之左右臂膀上紧痛感袭来,正是那两名长侍将人架住,让钟元再也动弹不得。

    两粒红丸跌撞滚落到方柳脚边,其中一粒恰被踩得粉碎,钟元被架在那里,双眼直愣瞧着地上那红色粉末,似一具提线木偶,再无生机。

    连眼中的光也暗了。

    一早便知行不通的。

    “你想自尽?”方柳虽是个糙汉,却也难得有细腻的时候,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北境,跟着崔枕安明争暗斗可见得多了,也有个别胆子肥硕的混到崔枕安身边妄想行刺,被抓个现形便想了结自身,在他眼中钟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显然,钟元这厮是个文弱的,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杀不得崔枕安的。这人有异数路子,对付不得旁人,自是要对付自己。

    既有先,便想到有后,钟元的目光仍未从那红色粉末中撤回,反而散了神,一言不发。

    “带走。”念及崔枕安还等着,方柳不敢耽搁,离开之前取了帕子捏起剩余的一颗红丸包好。

    一步一步,钟元从未觉着如此漫长沉重过,被人带着前行,他忍不住在这夜色当中仰天长望,帘月挂天,星动繁绕,当真是好月色。

    绝美的夜空遥远难及,这脚下的人间每想踏出一步都分外艰难。

    终,他站在崔枕安的对立面,永远都是输的。

    即便单枪匹马行了这么多年,仍然是半分胜算也无。

    有些怨怼苍天不公之意,更多的还是憎恶自己的无能。既保不了自己,又保不得旁人。

    当崔枕安所居长殿的檐角将钟元仰望的视线全部遮住的那刻,他又闻到了这长殿中的香气。

    这回再被带过来,便不似先前那般被客气对待。钟元仍站在首次被查问时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双臂被人放开,身挺如竹,视线对在崔枕安脸上的那刻丝毫不惧。

    不躲亦未闪,似一柄长剑穿透崔枕安的深目。

    唯有这瞬,崔枕安当真觉着钟元绝非普通宫人。文弱稳重不过是他一直以来对外的障眼法,骨子里的那股清傲正慢慢向外释放。

    “殿下,带他来前他正从一只花瓶里拿这个,”方柳拖着手里的帕子,将那颗剩的红丸奉到崔枕安眼前,“原本有两颗,属下不慎踩碎一颗。”

    那一颗红丸透着血色,躺在天青色的帕子里格外醒眼,崔枕安只肖看了方柳一瞬便明了大概,主仆间的默契无处不在。

    崔枕安面色无动,仍端坐在窗前榻上,双手各放于敞开的膝上。先前听了钟元的一番狡辩原本还报有一丝动摇,眼下当真一点都没了。

    “是谁派你来的?”沉定一气,崔枕安终开口。他自认为与这医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能在范围内想到的,除了他是被人指使,再无其他。

    此刻钟元定立在前,下巴微微仰起,隐隐能瞧见微咬动后槽牙,却愣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可崔枕安有得是耐心。入京这么久,暗处汹涌他察觉得到,可明面上来的这还是头一份,觉着刺激,“你是想替你们前朝皇帝报仇吗?”

    “若是如此,念你忠心,我可以不杀你。”

    对此钟元并不为所动,仍旧不发一言。

    “你少时入宫做药工,后升为医佐,如今又成了医官使,年纪尚轻,也算有所作为,”崔枕安一顿,始终凝着前面人神绪变化,想要挖出些什么,“你说你叫钟元,宫中记档,你是京远县石村人氏,可据我所知,石村的确有一家姓钟的,也的确有个儿子叫钟元,可那钟元与你不同,早在几年前便娶妻生子。”

    言外之意,钟元的身份是假的,经过这些天也被挖了个干净。

    正如崔枕安所查,石村是真,钟元也是真,不过并非这个人罢了。

    当年他上京时曾路过石村,恰遇村中真正的钟元重病,出手救了他性命。后入京寻了个偏门塞了些银钱便入了宫,前朝宫里不规矩的老太监在外开门路的不是少数,且管你是谁,家世背景随你如何说,也没人去深查,只潦草看一眼官籍上是否有其名便是了,反正是宫里打杂的,近不得贵人的身。有此便利,他便借了石村钟元之名一直到今日。

    眼前这个人的定力远比崔枕安想的要稳要好,他越是一个字不讲,崔枕安的兴致便越浓。

    一双鹤目淡淡扫过方柳此刻正抓握的帕子上,端起小几边的茶盏细呷一口温茶,唇齿绕香,“你当你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是吗?”

    执茶盏轻盖边沿轻轻拨开碗盏中的浮叶,一缕讥笑自崔枕安的唇中挤出,眉梢仍是温色未改,“你可知,像你这样的人,一般我都是如何撬开嘴的?”

    “钟元,都这个时候了,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免得受皮肉之苦。”好歹接触了这么些日子,方柳多少有些不忍。虽这钟元有意暗害太子,可倘若真是为了前朝旧帝所为,倒也让人生有几分敬佩。

    既来便没怕,想要吞下那两粒毒丸,不过是想给挫败的自己一个干脆而已。

    既打定了主意不讲,那就绝不会开口,他要将这些事烂到肚子里,带到黄泉路。

    “既如此,我也懒得同你啰嗦,”崔枕安将茶盏搁下,目光一扫方柳,“带下去吧。”

    “是。”应声的同时,方柳也跟着暗叹了一口气。

    这样斯文的一个人,若太子府暗牢中的酷刑一一受了,当是何种凄惨模样?

    太子府邸建有暗牢这是让钟元未曾想到的,一入这暗牢便让他想起当初姜芙被下狱的场面,一样的阴冷、潮湿,越往深处走便越暗,似下一步便能踏入无尽黑渊。连墙壁上开的小窗也分外相似。

    睡梦囫囵中听到铁片琐碎且冰凉的声响,高壁之上的铁窗被人自外打开,一束强光正好照在钟元的眼上,刺得他眼皮之下一片血红,浮肿的眼艰难睁开一条缝隙,瞳孔中映的光亮使他将眼半眯起,迎着铁窗之中透过来的光,他恍惚看到人影往来。

    天亮了。

    他侧身趴在地上,耳正贴地,清晰的听到震人的脚步声朝这边行来,不多时,入眼的是几双青云靴,其中一双的主人他认得,是方柳。

    前日还是斯文稳重的医官使,经了大半夜的折磨,此刻正瘫倒在湿凉的牢中,身上只着一身中衣,月白的颜色被皮开肉绽的肌理染成不规则的血色,放眼一望,他身上遍处开花。

    无论前身后背的衣衫皆被刺鞭抽得花烂,早认不出本来式样。

    即便是这样,钟元仍一个字未吐,方柳无法,也只能容着后半夜放他在此。

    “钟元,王命难违,我劝你放聪明些,你若当真是为着前朝旧帝,太子殿下是不会要你性命的。”崔枕安的性子他最为清楚,看手下,最先是一个忠。因而他与仇杨即便时而蠢笨闯祸,崔枕安也不会太深苛责。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一双浮肿的眼睁了闭闭了又睁,却不带半分在意的样子,反而扯着嘴角笑了笑,血色顺着他嘴角流下,再加上脸上血淋淋的印子,显得可怜又狰狞。

    劝说未果,方柳也着实无奈,只摇头退了出去,抬手示意随行的长侍将人拖出去。

    拖行这一路,钟元身上伤口处渗出的血迹便划了一路,似一条线,一直到崔枕安的长殿止。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血腥气。

    崔枕安仍高坐榻上,手捧书页,漫不经心的抬眼,此时的钟元似一滩烂泥,站都站不住,需得被左右人架着胳膊,双膝几乎扣地,头垂着,污湿的散发胡乱垂在脸上

    看着眼前场景,似司空见惯。

    “肯说了吗?”窗榻上的人冷冷丢出一句。

    方柳颔首,“回殿下,该用的刑罚都用了,他一个字也未讲。”

    这便让崔枕安略感意外了,方柳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在他手底下还能一字未讲,倒新鲜。

    再抬起眼,崔枕安的眼中倒真多了几许赞赏之意,上下打量这与昨日几乎没有半点相似的人,目光恰好落在他被人架起的右侧大臂之上。

    ——褴褛破败的衣衫遮不住的一处旧伤,虽混了新血,那黯然沉旧的疤痕颜色依然醒目。

    见钟元大臂近肩的伤口,不免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在宫中湖心亭中遇刺的那一晚,一个趁他酒醉悄然近身的男子,一把透着寒光朝他心脏刺来的匕首

    将手上书暂搁一旁,崔枕安自坐榻上站起身来,站到钟元身前,垂眸认了那旧伤位置,犹记当时危急之间他夺了那刺客匕首反攻之,最后两败俱伤。

    绝错不了,那朝他刺过来的匕首只肖稍移半寸崔枕安便会毙命,偶尔想来仍得庆幸。

    “竟是你?”钟元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崔枕安朝后退了半步,“原来咱们许多年前就交过手了。”

    彼时旧朝皇帝尚在,看来,钟元不是为了旧朝皇帝。

    事情变得越发有趣起来了,崔枕安微歪着头颇为玩味的瞧着他。

    一直垂着头的钟元艰难抬起脸,一双眼隔着成缕的发隙间看他,虽重伤狼狈,仍面色鄙夷,唇角勾起,笑得轻蔑。

    “看来咱们的仇既深又久远,你打定了主意不说吗?”

    话音无回应,钟元便是这般打定主意的。

    崔枕安负手而立,笑着点了下头,随而转身回到窗榻上坐下,恰巧这时仇杨回来。

    他径直路过钟元看也没瞧看一眼,到了崔枕安身旁报道:“殿下,属下派出去的人已经查出来了,这这钟元在京郊有处宅子,里面住了两个女人,一个又聋又哑,应该是个看家的老妈子,另外一个年纪不大,据说是他一直养在那里的。”

    “女人?”崔枕安眼前一亮,偏头瞧看仇杨,尾音带着笑意。

    一个宦官,不仅在宫外有宅院,还有女人

    “是,”仇杨很肯定的点头解释,“是女人,宫中有头有脸的宦官有宅院也不是稀罕事,也有人与宫女对食,再宽绰些的,便会娶个女人放在家里养着。”

    这早就不是秘密了,不过也不是光彩事,摆在明面上也有几许腌臜,崔枕安位高权重,自是不会听说这些,乍一耳闻倒觉奇趣。

    听到仇杨的话,原本还歪头轻蔑的钟元眼中终泛起了紧张与凌乱。

    仅那一瞬便被崔枕安捕捉到,他心头一亮,长身坐正,立即吩咐下去:“既如此,该让他们这对有情人见个面才是。”

    “把人带来后直接送到暗牢中去,将昨夜他受的刑法也给那女子受上一遍,就让他亲眼在一旁看着!”

    “不!”一直软瘫被架住的人终疾声一回,朝心无力的朝前够去,咬牙切齿地摇头,“你不能那么对她!你不能!”

    见钟元终肯开口,崔枕安手肘搭到了小几之上,轻笑一声,“你倒真是个多情的种子,还会怜香惜玉,看来这女人是你的软肋?”

    “崔枕安,你不能那么对她!不能!”嘶吼这几句,几乎用尽了钟元的全身力气。

    “你还在这里做甚?”崔枕安眼角睨在仇杨身上。

    仇杨不敢耽搁,“属下这就去安排。”

    眼见着仇杨出去,钟元如何回身都巴望不到,更阻不了,一想到或是他受的手段都会落在姜芙身上,心如刀绞。

    就在连自己也要被人拖出去时他猛呼一声,声音凄厉,“崔枕安!”

    可那人高高在上,似看戏一般看着他。

    心口凌乱、挣扎、绞疼、似脾脏俱焚,他却无力、无法阻止或改变一切。

    死没什么的难的,钟元不怕死,他只怕在这世上他最后关心的一个人被伤害。

    终,钟元还是认命了,还是服软了,再不复之前的决然,只缓缓从血色干涸的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不能那么对她看在她曾对你一片深情的份上”

    坐榻上那人原本还看戏文一般眸光含笑,却在听到钟元讲出这一句时立时正色起来,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看在她爱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别再欺负她了”本就极尽虚弱的人方才经了那一场血气上涌体力不支,终摇摇晃晃又晕死过去。

    却给了崔枕安猛然一击,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迅急自榻上站起,高声响彻殿中,“你说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就固定时间每天下午18点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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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你是钟姜氏吗?

    “你说的到是谁?”

    声余殿中, 却再无人回应。

    在一旁懵然的方柳疑惑看向崔枕安,不知他突然这般是为何。

    被架起的人连头都不再抬一下,自知再问无果, 崔枕安恍神似的轻眨两下眼皮,重新坐回榻上,先前眼中的戏色, 这会儿当真是半分也无了。

    “一会儿仇杨回来,先让他把人带到这里来,不必直接送去暗牢。”良久才又开口。

    此时的钟元身负重伤, 连意识都未必清醒, 或也仅是随口说了一句胡话, 哪怕是胡话,也让崔枕安在心头自起无数个念头, 哪怕有一点可能, 也不能轻易放过。

    突有一种十分莫名却又强烈的感觉袭来, 绕于身心久久不散, 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却非绞疼,而是史之无前的一种期待。

    “是。“方柳仍未品出前因后果, 且听他怎么说便怎么做。

    方才还那般春风得意高高在上的人, 现下轮到自己忐忑、紧张、期待还有些许兴奋。

    既盼着见到那人,又怕不是他心中所想, 一见就知空欢喜。

    那姜芙怎么可能被一个太监养在宅院里呢?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难道当初验尸的仵作出了错?即便一人失手,可还有医官使在, 难道是两个人齐伙来保她性命?思来想去, 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倘若不是,钟元又何故那般讲。

    疑窦一起便再难平复,等待仇杨带着人归来的这段时间,要么在殿中来回踱步,要么起身再坐下,反反复复,心里始终荡着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

    直到姜芙被带到太子府邸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见到一行人闯入小宅的那刻好像便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

    她不怕崔枕安,因为自认为没有哪处对不起这个人,她自问无愧,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钟元。来拿她的人除了自报太子府的人之外多一句话也不肯说,她更不敢贸然去问。

    她惶恐的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带到太子府的,到了府门前,人高马大的方柳早已候在阶上。

    二人一上一下对视刹那,两个人齐齐怔住。

    方柳双瞳之中的震惊比姜芙要浓重百倍,明明早就死在两年前的人,此刻竟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与前先丝毫未差,也好像在这瞬终是明白了方才殿里的人那般反复不宁是为何。

    初见方柳,姜芙只觉着眼熟,记忆回缕,旧时光景一点点涌来,这人分明是从前在京城街上开点心铺的掌柜,而那家点心铺子里有一味点心,是崔枕安常点名要的

    姜芙并非迟钝之人,稍一细想便能猜到七八,原本姜芙眸中的愕然一点点化开,转为寒凉。

    在心里轻笑一声,唇角亦挂了苦涩。

    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呢?应是很久了吧,比自己想的还久。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关于这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这抹自心底发出的寒凉冲了她一路而来全部的忐忑,莫名给了她些许勇气。

    方柳只与同行来人交待了几句,便轻声同姜芙说了句:“随我来吧。”

    比起两前年离开京城时问过崔枕安要不要将人处理了,这次显然方柳对她客气了许多。

    朱红宽厚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发生沉重擦响,每响一声,都将姜芙的心压得更紧一寸。

    她今日着的衣衫,仍是钟元买给她的那身桃粉,嫩鲜色的罗裙缓缓行来,发上那支群青步摇在光下时而闪动两下。

    终到了长殿外。

    姜芙仰头望着殿门上镂格的窗微微出神。

    终,殿门敞开,方柳给她让出位置,伸臂示意她先进,姜芙微微垂首,眼睛盯在自己的绣鞋上。背后的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正铺在殿中青砖之上,跨过门槛,同样桃粉色的绣鞋轻轻踏在砖石上,发出一声好听的轻响。

    在她入门之后,身后的殿门再次关上,将方才那一抹光亮隔在门外,与此同时,姜芙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

    轻皱眉头,左右环望,空旷的大殿除了她似再无旁人,她大着胆子往内殿走去。

    就在步入内殿的一瞬,夹着血腥气的香雾又扑在脸上,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反胃。

    拐过檀木流香的花格木架的一瞬,她正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的主人此刻正端坐正上,双肘杵在两膝上,身子前探,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一起,在等她来的这段时间里,时而握紧时而松搓。就在二人视线撞在一起之际,那人眼中的慌乱起伏一下子尽数被震惊所替。

    修长的脖颈微微探起,分明的喉结上下微动。

    崔枕安眼皮逐渐撑大,一双深瞳似蒙上一层光晕,让人瞧不大真切,若干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五彩斑斓,连对面的姜芙也讲不透那当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她不是未想过再面对这个人时的场面,可想过的任何一种都与现在不同,心原比设想的要静瑟太多。

    香炉中的香雾一条条缥缈的线,绕在两个人之间,二人就这样静静立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是殿内今日燃的香太冲,加之殿内余光之下便显得更加不真切,这般活生生的姜芙,再看向他时眼中竟没有半分欢喜的姜芙,崔枕安竟一时不敢认了。

    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散了他先前所有的猜疑不定,原本静肃的一张脸,此刻唇角总是忍不住想要上扬。

    润泽分明的双唇反复抿起又放松,时而低头又抬起,身形未动,可显然已在其座上开始坐立不安。

    良久,他的目光终软和下来,一同从前在京为质时对姜芙那样。不过彼时是哄骗敷衍,现在是真情流露。

    “你去哪儿了?”正位之人身子慢慢挺起,低磁的声线环在殿中尤其醒耳,语气竟也同从前一般温柔。

    明明他心中有疑惑许多,他想知道为何她在钟元的小宅里,想问她既然不是细作为何不同自己讲过,想问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北境寻他

    千般万念到头来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沉静久了他再贸然开口便觉着有些扰人,姜芙在他开口之后垂下眼皮,只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淡然道:“殿下,您认错人了。”

    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人她曾真真切切的爱过,可他不爱自己,一点都不。

    待自己那份浓烈又傻憨的爱一过境,便再也追不回来了。

    好似姜芙在被崔枕安抛弃的那一刻就真的成了个大姑娘了。

    不知是不是崔枕安的错觉,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姜芙直立垂眸的样子竟像极了钟元。

    也正站在钟元先前所站的位置上,分毫不差。

    原本那颗无处提说欢喜的心一下子回落腹内,他凝在脸上不大好意识释放的笑意也渐渐暗散下来,尚未扬挑的眼角松垂回来,“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

    姜芙仍然一动未动,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下子在崔枕安眼中,她更像钟元了。

    再一想先前仇杨同他说的那些,崔枕安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见她不肯作声,他忍不住负气似的又问一句:“难不成你是钟姜氏吗?”钟姜氏三个字被他咬的极狠,字字生重。

    听此,似有一盆冷水浇在姜芙的头顶,让她从头至脚每一处都寒彻透骨。

    果真,钟元出事了!

    卷密的睫毛颤动两下,她暗暗咬紧牙关,生怕害了钟元,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嗯,这下子几乎与钟元无异了。

    崔枕安耐着性子在心里暗查了五十个数,姜芙在这五十个数之内,就似一座木雕,一动也不动。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拿你没法子了是吗?”崔枕安沉目微眯,挺真身子,声线转而冷硬。

    不知何时从偏门挤进来的方柳听此言一窒,不由也在远处打量姜芙的小身板。

    这若是用刑,只怕挨不得自己几鞭子。

    听出这是最后的警告之意,姜芙紧咬牙床,与先前淡然不同的是,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已经开始紧捏罗裙,以为手藏在罗裙的褶皱中便不会被人发现。

    崔枕安算是明白了,她这是打定了主意不声不语。

    原本应让人狂喜的重缝还未展开却闹到这步田地,崔枕安觉着无趣透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姜芙吃些苦头,于是阴着脸朝身侧的仇杨转去,仇杨会意,单手推开搁在身后的屏风。

    屏风被拉到一侧,随之而显的是躺在地上的一团血肉模糊,没这宽大的屏风所挡,更加浓郁的血腥气散到姜芙眼前。

    乍一瞧那团血色,姜芙心头一凛,随而在辨认出那是钟元的轮廓之后,脸上强撑的淡然立即化成无限的惊恐。

    “钟元!”

    ——崔枕安只觉着一抹粉影飞速自眼前飞过,再眨眼,她已经整个扑到了钟元身侧。

    小小的身躯只能遮住重伤的钟元一半,所见之处皆是血红,几欲探手想去触碰他,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眼上皮开肉绽 ,几乎认不出本来模样。

    “钟元,你醒醒,你醒醒!”两行热泪终充了眼,一滴滴落下来砸在钟元的伤处。

    此刻瘫倒的钟元气若游丝,连睁眼都不能了。

    投在屏风上的光线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所遮,姜芙余光看到一抹独宣色蓝锭褶金袍入了眼,那双云靴不染半尘,正停在钟元脸前。

    崔枕安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个人,他眼见着姜芙的指尖儿轻柔点在钟元的脸上,和她的热泪似晶莹珍珠,落在那烂泥似的人身上。

    “你是谁?”他又问。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被小人咬上发的迟了,12点前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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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你和他什么关系

    姜芙跪在钟元身前, 上身几乎与他的贴在了一起,桃粉的衣衫染了腥色,如同花心一点红通。

    她颤着肩充着泪从头看到脚, 那血色似刀入眼不断揪她的心。

    哭的更凶了,全然没理会身旁的人,“钟元你醒醒, 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短时内,她哭的几乎抽噎, 却也只敢去扯他的手指, 生怕碰到哪里伤处他又会受罪。

    崔枕安从未见过姜芙哭成这样, 即便他当年重伤醒来见她的第一眼,她也未这样过。

    “钟元, 钟元”地上的人仍旧不理会崔枕安, 颤着纤白的指拨开钟元凌乱的头发, 一下一下为他抿开脸上的残痕。

    好似重伤时, 她也曾对自己这样过。

    时线拉长,仿若带他回了那个静瑟的午后,他重伤不起, 只有眼皮能睁, 姜芙就是这般一下一下的帮他拢开零散的头发,指腹轻沿他面上轮廓游走。

    彼时他睁眼, 问的第一句话也是“你是谁?”

    那时的姜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鹿眼羞答答地看着他,语气极轻,“我叫姜芙, 是你的妻子。”

    不知怎的, 崔枕安一下子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如今, 她在对旁的男人做差不多的事,甚至那还称不上个男人。

    心中不爽利,终是再见不得她肝肠寸断的模样,突然迈开右脚正踩在钟元的胸前。

    这一下力道不轻,几乎昏死的钟元闷咳一声,神情狰狞,头也跟着略微抬起。

    云靴入眼,踩在钟元身上的那一刻,姜芙身上也跟着一定,随即反应过来,近乎尖叫一声:“不要!不要!”

    双手撑青砖地之上,而后扑过去抱住崔枕安的小腿,拼了命的想要将它抬走,嘴里哭喊着:“你走开,你走开,你放开他!”

    就在姜芙扑过来的一瞬,崔枕安鼻下冲入熟悉的淡然香气,幽远又绵长,轻浅却难不在意。

    可他仍旧单脚踏在钟元的身上,甚至加了几分力。

    他的力道姜芙自然感受得出来,每加一份,都等同于在往姜芙心口上插刀子。

    她并非崔枕安,她不能眼见着几乎没了性命的钟元被人这般折磨,眼泪在她脸上肆意纵横,明知这人是在蓄意报复,明知这个人就是为了逼迫她承认,终也只能是闭着眼大喊道:“我是姜芙,我是姜芙行了吧!”

    “我是姜芙!”

    就这样,她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都跟着撕裂似的疼,纤窄的肩亦跟着哆嗦个不停。

    终,怀中的小腿动了一动,从钟元的身上挪开。

    鞋边也蹭了些许殷红。

    “钟元”她迅速远离崔枕安身边,重回到钟元面前。

    因方才那两下痛踩,钟元的唇角再透新红,一路滑至耳畔,她急用手掌抚去那道热血,再不忍多看他一眼,而是坐在地上缓缓扭头,望向那始作俑者的目光存了十分的憎恨。

    原本淡蓝的眼白覆盖极细叶脉似的红线,随着难控的抽噎,肩膀也跟着上下起伏。

    这样的眼神落在崔枕安的眼中,犹如一柄无形的钝刃,切断了他曾一直认为或还存有的东西。

    这世上,从未有人敢用如此尖利恶恨的眼神真视崔枕安,无论从前与现在。

    就连方柳与仇杨亦是头一回见,不由也都为这小小女子捏了把汗。

    探着她的娇颜,再看了眼崔枕安的脸色,那素来端持贵傲的太子殿下,竟没有半分怒意,甚至让他们觉着,他们的太子殿下现在不知该如何去迎姜芙的这般刀刺似的眸光。

    小指被人轻轻拉扯一下,立即让姜芙回过神来,原本要吃人的目光在扭身面对钟元的那刻又恢复从前的纯善。

    钟元醒了,眼睛张开一条缝隙,连开口的力气都不存了,可看向姜芙时的一双眼又和着无限的怜惜。

    原本不会成这样的,可到底还是将她卷了进来。

    因他一时的贪念。

    “钟元你别怕,我来了,”姜芙身子再次朝下探去,启唇在他耳畔小声道,“我不怕他,你若是死了,我也跟你一起,只要你带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声线轻柔细碎,像玲珑的珠子,字字句句听不真切,但崔枕安似能想象得到。

    眼前的这般画面就似恋人天人永隔前的道别,真让人心目生刺。

    “将他带下去。”崔枕安心生黑魔,偏要把眼前凄美一一打破。

    虽崔枕安眼下未必会对姜芙如何,可不代表不会将邪火撒到旁人身上,方柳仇杨难得默契一回,够身上前去,一人架了钟元一根胳膊。

    反应过来的姜芙花容失色,仆身上去试图将人从他们两个手里夺回来,可那两个人身宽步大,硬拖了人便往外走。

    姜芙狼狈扯了罗裙自地上爬起小步跌跌纷乱跟上,却在将要迈出殿门口的那刻又被方柳腾出手拎了回来。

    这般身板也只能轻得起方柳一根胳膊的臂力,仍被推回去好远。

    再追上去已然来不及了,殿门再次被人重重合上,姜芙伸着手臂重拍门板,却无一人应她。

    “钟元!回来!”手掌重重拍在殿门之上,沉沉声响换来的是她掌心刺热。

    直到她知道再不可能有人理会她的时候才缓缓在门前滑落下来,环抱膝盖绝望声泣。

    “把钟元还给我还给我”

    自背后瞧,她小小的一身窝在那里如若一只受伤的小猫,崔枕安于心不忍,提步前去,身形前探长臂一展,宽长的手掌想去扶她的肩,却在又一次听她唤钟元的时候顿在了原处。

    那个据说偷偷爱了他许多年的姑娘,那个会在每片叶子上写上他名字的姑娘,如今正在为了旁人声声泣血,甚至未曾正眼看过他一回

    最终崔枕安还是僵硬的收回手,只静立在姜芙的身后,听着她一声声的抽泣由急变缓,由缓变平。

    终,那小小身影再次挪动,姜芙伸出袖子胡拭了一把脸上的残泪,哭了这么久,好似也冷静了许多,稍抬眼便能见到眼前的门板之上打着一层阴影。

    崔枕安就在身后。

    良久,姜芙撑着膝盖站起,慢慢转过身仰脸看着眼前人。

    不过两年,崔枕安容颜未改,依旧是霜苍的脸色,秀眉鹤目,身上那股子贵重之气照比当质子时还要更深重几分,如今是当之无愧的殿下了。

    见姜芙终于肯与自己对视,原本崔枕安心里的那股子怒意也跟着平息许多,他朝前一步,伸出拇指擦去她脸上未净的涕汗,见人未躲,另一只手也探在她脸上。

    细致、轻柔。

    “如果你非想要一个人的命的话,你把我的拿去,放了他好不好?”手下娇嫩的脸庞说起话时微动,姜芙的抽噎未平,她却已是极力控制。

    虽不知钟元到底犯了什么错,得罪了崔枕安什么,可她想左右是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的,她欠钟元的太多太多。

    温热的指腹停于她的面颊,崔枕安即刻收回,眼中才生的温顿也随之消散。

    “你跟他什么关系?”崔枕安冷声发问。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若是钟元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事到临头,她当豁出去了,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将钟元所受再受一遍。

    胸中一股无名火起,崔枕安冷笑一声,“好,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来人!”一声低而有力的沉唤,殿门徐徐打开,阳光重新照打在两个人的面上,却照不散各自的阴郁。

    姜芙仰着头就站在他身侧,丝毫不惧的等着此人的审判。

    等着他一声令下,自己也被人拖出去,就像方才钟元那样。

    冠发下宽平的额头鼓起青筋,仅看面色,崔枕安似气得不轻。正当殿外的人同等着他会如何发落时,只见他紧咬牙关,骤然抬眼,“叫几个女婢过来,寸步不移看着她!”

    雷声甚大,雨点甚小。

    一连身后姜芙也傻了眼。

    再不愿看身后人一眼,崔枕安黑着一张脸迅速跨出门槛,因走得急,宽袖甩起颇大的幅度。

    姜芙再想追出去哪里来得及,手未来得及扶住门框便再次被人推回殿门当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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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掐在她的腰身上

    如风一阵大步行出去良久, 终在离长殿不远的宁清廊拐角处止了身。

    崔枕安回头望向长殿方向,那屋脊上的吉兽仍看得清。

    这一场似真又似梦,心情稍微平缓下来, 他好像才迟迟意识到,当真是姜芙回来了。关于姜芙身上的迷还有许多未解,但是唯可确定的是, 姜芙不是细作,未曾照过沈家的吩咐,未曾做过一件暗害他的事。

    从前相处的那段时光若说未对姜芙动心是不能的, 只不过彼时过多顾虑, 始终将姜芙隔在一定的距离之外。

    现如今便再不必了。

    他心头自是暗喜, 分离的这两年间,姜芙定是历了很多事, 二人之间亦的确有些绳结需要一一解开, 眼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为今首要是先让姜芙冷静下来, 虽这与原本设想中的重逢天差地别,但那又如何,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耐心。

    轻勾唇角, 笑意仍是浅淡的挂在了脸上。

    “吩咐下去, 在府中准备一间侧殿给她居住,一应都要准备好, 派人好好守着她,别让她受伤。”接下来每踏出的步调都尽显轻盈。

    随行长侍轻浅应下,已牢记在心。

    一直难得空的人隔日便邀了路行舟去围场赛马, 二人顶着骄阳在马场上跑了大半晌, 直到全身汗透, 筋疲力尽。

    最后一圈儿赛过后,二人齐齐翻身下马,有宫人接过手里的缰绳,又利索递上温水打湿的巾帕,温帕上脸,格外痛快。

    路行舟在一旁用奇怪的目光开始打量他。

    “你有喜事?”将擦过的帕子随手丢给宫人,路行舟与崔枕安并行。

    那人目光朝前也不答话,眼尾却含了笑,略有几分羞涩之意。

    一见这春里春气的模样便知被自己猜中,连路行舟也跟着喜上眉梢,“当真有喜事?是哪家的姑娘?”

    自打上回季玉禾撞在枪口上,两个人似再没了什么交集,显然,这个人不可能是季玉禾。

    “她回来了。”相较路行舟的粗鲁匆忙,崔枕安擦过脸的帕子细细擦手。

    “她?”眼珠子一转,哪里猜得到崔枕安口中的她是哪个,印象中他身边连女使都没有一个。

    “姜芙,”料是打死他也猜不出,崔枕安不卖关子,“是姜芙回来了。”

    听他念到这个名字,路行舟脸色骤变,明明是炎阳烧顶的天气,他愣是寒毛直立,生出一身冷汗。

    颇有些紧张的吞了下口水,喉结也跟着动,“我听说,京外有座苍明山,那山里的道士有些本事,一会儿我就派人去请。”

    崔枕安这才将手里的帕子朝一侧宫人丢去,满眼疑惑望着路行舟。对视过后才体味到他话中深意,崔枕安笑出声来。

    不笑还好,他这一笑便让路行舟心里更毛了,自小他便最怕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崔枕安这样似被女鬼迷了。

    人都死了两年了,死的那么冤,回来能什么样?

    “你在想什么,真的是姜芙回来了,她没死。”崔枕安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没死?”这便更诡异了,路行舟停住脚步,崔枕安与之拉开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想起来大步追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快步行至马场后山所设竹亭处纳凉歇息,宫人奉上冰镇过的梅子酒,稍消消汗,崔枕安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其实我也尚不清楚,这两年间她一直在京郊,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她还活着。”

    尚没有时间一一辨证,亦不知她与那钟元到底是不是一如仇杨所讲的那种关系,看姜芙的反应似又不似,很模糊,让人一时琢磨不透。

    猛饮一杯梅子酒,凉的肝胆都跟着爽利,路行舟噫叹起来:“倒也是一件奇事。”

    又想起今日对面这人一直含着笑的模样,便不免又想到旁的,“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还邀我来骑马,从来都是我找你,既她回来了,倒也了了你一件心事,能不能让我也见见一直好奇她长什么样。”

    “罢了,现在尚不是时候。”

    借着送香酒入口,崔枕安眼中划过一抹失意。

    想到昨日姜芙整个人为了那个钟元哭的昏昏沉沉的,自是现在谁都不想见。

    借着这个竹亭两个人喝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仇杨入了亭中,扫了一眼早就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的路行舟一眼,压低了声线在崔枕安耳畔道:“殿下,方才端云殿的女婢来了,说说殿里的人自昨日您走后便水米不进,今日亦是。”

    端云殿正是现下姜芙所居的侧殿,仇杨一时倒拿不准该如何称呼那位,叫太子妃似乎不妥,直乎其名更不妥,且糊弄了过去。

    “什么都没吃?”崔枕安面上淡然,指尖儿不断摩挲酒盅上的花纹。

    “是,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吃,连水也不肯喝上一口,就愣坐在那里不说话。”

    目珠左右转动,崔枕安将手中酒盅搁下,自低案前站起身来扭身匆匆步朝外去。

    自山脚围场归来时天已擦了黑,入府后崔枕安稍作擦洗,换了一身央墨暗银褶丝的宽袍行往端云殿。

    殿内燃了沉水香,幽幽安神,清香久远。

    一入殿中,他一眼瞧见窝在窗榻上的那一团小小身影,而其余女婢纷纷屏后请礼。

    崔枕安的目光未曾给过任何人,只定在姜芙身上,与昨日一样,她仍旧抱膝而坐,脸埋其中,无论是谁来,都不闻不问,连眼也不抬一下。

    面前红檀小几上,是新做的饭食,摆盘规整,一见就是不曾动过。

    他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众人不敢耽搁,悄然退出殿内。

    直到殿中仅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崔枕安提步前去停在姜芙身边,她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目光淡淡扫过几上饭食,崔枕安沉声问道:“怎么不吃饭?是他们做的饭食不合你的胃口?”

    姜芙仍旧不动,背上仅有呼吸一起一伏。

    “你是在同我赌气吗?”终是耐了性子坐到了姜芙身后,此刻她的背就在眼前,不禁让他想起那年被脱落的瓦砾砸的伤口,就是在她背上。

    往事历历在目,姜芙不是为着探得他的信任才如此,他沉叹口气,终又开口道:“当年的事,是我有愧于你,我该带你走的。”

    无论如何,这话落在姜芙耳朵里总觉着轻飘飘的,她不想听,也不在意。

    弃了就是弃了,无论何种原因。

    她曾付出的真心在崔枕安的眼中不值一提。

    如今她只在意眼下。

    不提过去也罢,既他一提起,姜芙心里积陈的愠恨便一下子涌起。

    “你当真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比如你是被谁救下的,比如”他一顿,“我在旧宅里无意拾到了你曾经留在那里的东西。”

    言外之意,不讲而显。

    终,面前那小小的身板稍晃了晃,姜芙埋在膝盖上的脸缓缓抬起,她朝崔枕安所在的方向转过身,一双湿漉漉的眼凝望着他,我见犹怜。

    显然,她一双眼得以肿成这般,不知这两日间哭了多少回。

    饿了近两日,她着实没力,身子软塌塌的朝前探去,“你既然想听,那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

    崔枕安眉头微动,静坐那里,等她讲说。

    姜芙竟就势又朝前探了一分,两人距离相近,崔枕安几乎能在她潮湿温亮的眸珠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见时机已到,姜芙迅速拔下头发的玉兰发簪紧握手中朝崔枕安胸前扎去。

    虽崔枕安反应极快,可毕竟距离过近,且他没想到姜芙竟能同他动手,宽掌握到她腕子的时候那虽钝却尖的发簪竟也隔着夏日单薄的衣料刺扎到他的皮肉里。

    身前一阵刺痛传透筋骨,姜芙支起上身跪在榻上,整个身子朝他压倒下去,用了全部的力气,就是想将那发簪整根儿都送到他身体里。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个女子,加之两天饿了五顿早就头晕眼花,腕子被人握在手里,他只肖用三分力朝外一掰便能将两面局势扭转。

    姜芙只觉着眼前的光景旋转起来,下一刻崔枕安单手掐在她的腰身上一个反扑便将两个人的位置调了个儿,

    一阵猛地调转,姜芙伸腿踢翻了榻上的小几,小几上的饭食随之摔落在地,七零八散一声声破碎声响,吵得人揪心。

    这声响不同寻常,在端云殿外也听得见,一直守在殿外的方柳立觉不对,本能推开殿门冲了进去,满地的凌乱入了方柳的眼,自这个角度朝前望去,此刻窗榻上崔枕安正将一抹桃粉色压在身下,两个人似叠在一处,即时让人傻了眼。

    崔枕安一手握着染血的发簪,一手擒住姜芙纤白的双腕,听到有人入门,他目光微侧朝后低吼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出去!”

    这一吼将僵在那里的方柳吓得一愣,方柳红着脸扭头匆忙逃窜出殿,将门复而关紧,

    这回被他压制得严实,一条腿曲起压住她的两条,连挣扎都不能了,她也再没力气挣扎了。

    只是看着崔枕安的薄衫隐隐透出血色,她觉着心里痛快极了。

    今日与路行舟在围场喝了半日的酒,姜芙回来他心里高兴便多饮了几杯,赶回来这一路上虽酒气散了尽半,可仍存了翁翁醉意,在这酒意的加持下,竟也觉着那伤口也不那么疼。

    扫了手中那染血的发簪一眼,崔枕安声线又压低一份,分而不怒甚至带着些蛊意,“你知道刺杀当朝太子是什么罪名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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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山岚顶翠、沣水绵长

    “我不怕你!”酒气扑面, 姜芙仰起脸,连讲话都没有气力了,却充着一身孤勇。

    “所以你和钟元一齐计划好了要杀我?”

    姜芙眼皮一窒, 震色充颜。

    显然对于钟元下毒一事全然不知,倒让崔枕安心生一抹欣慰,原本对此心存的那点芥蒂一下子消散了, “我就知道。”

    一时失神,姜芙这才明白为何钟元会落得今日下场,为何好端端的在太子府当差竟能被打成那样, 思绪朝过去拉回, 也突然明白为何先前两个人商量着离开京城时他那般自信从容的模样。

    那时的笃定从何而来?

    再往深处想, 姜芙便不敢了,不知他何时起有的这个念头, 她猜测应该是自崔枕安归京之后。

    姜芙心里, 钟元走上这条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

    “是我害了他”她默声暗道。

    每想到钟元都忍不住瘪嘴, 她闭上眼不再瞧眼前的一切, 明知这人或不会允却仍道:“我想见钟元。”

    关了她两天,她不吃不喝不吭声的闹了两天,若不让她见, 怕是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眼下姜芙这模样看起来尤其可怜,崔枕安也不想难为她。

    有些事总得有个开头才好收尾, 捏着她雪腕的手力稍稍松动,平应一声,“好, 我让你见。”

    不可置信的睁眼, 四目相对, 崔枕安眼中的醉意好像又深了一分,“那你方才刺我这一下怎么算?”

    人未起身,却指了指自己左胸上的伤口,说也怪,当年钟元亦是扎的此处,不过姜芙力道太小,也只是擦破了皮肉罢了。

    没心思同这人周旋,姜芙牙关轻咬,“等我见了钟元之后再同你理论这些。”

    若真理论起来,崔枕安欠姜芙的何止这点皮肉之伤。

    钟元,又是钟元,好似现在两个人在一处除了他便提不了旁的,崔枕安有些愠意,到底还是没发作,手掌撑在姜芙身侧支力起身坐好,“我让方柳带你去见他。”

    “姜芙,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若你们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歪心思,他死无全尸。”

    将染血的发簪随意丢放到一旁,姜芙目光也随它降落,稍侧了个身,撑着小榻坐起身,一个理衣衫,一个抚发髻,加之地上的一片狼藉,成就了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

    再迈出殿门的仅有姜芙一个,方柳在前引路,明明先前还让人强硬将钟元拖走的人这会儿开了恩,竟让姜芙去见他,再一联想之前那个让人脸红的场面,免不了要胡乱猜测。

    其实方才到现在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方柳在心头暗算一下,陷入沉思。

    自家太子看起来倒是身形健朗,条盘质顺,内里竟是没有想象的那般好。

    夜色深了起来,姜芙一路随着方柳来到太子府的暗牢中,铁门一打开,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里阴晾且暗,有壁灯挂在墙面上,前方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人的步子踏在朝下的石阶上回音重重。

    不免让她记起两年前,她也是在这样的大牢中,只是现下换成了钟元。

    近两日没吃饭,姜芙身子发虚,踏在石阶上的步子都摇晃不稳,加之光线又暗,她需得扶着墙一点点行走。

    钟元被关在一间小室当中,粗木所制的牢笼将他与外界相隔。

    姜芙到来时,他正倚坐在牢柱旁。

    方柳一摆手,姜芙忙上前。

    “钟元我来了!”双手各握一只牢柱,借力蹲身下来,头尽力前探试图离他近些。

    牢中空旷回音大,乍一出声传出去好远,却不清。

    一直闭着眼的钟元隐隐听到了姜芙的声音,猛然睁眼,果真见她。

    “姜芙”钟元猛侧过身挪移到她的近前,因身上的伤不容忽动太猛,隐痛传来,使得他面目一狰。

    “你好些了吗?”牢中光线昏暗,即便离得相近也很难使人瞧得仔细。

    “我没事,”强自唇角扯出一抹笑,脸上伤口牵扯起来也疼,“他可伤你了?”

    “没有。”姜芙摇头,“这两日他没理我。”

    她有意隐了方才在端云殿的那件事,不想让钟元添上无谓的担忧。

    这回她来也不是为着同钟元细拉家常的,她扭过头去朝方柳道:“我想单独同他说说话。”

    来时崔枕安就吩咐过,注意这两个人言行,方柳不敢懈怠,想也没想一口回绝:“这不成。”

    “我只同他说几句,我出来时你们明明都验过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即使让她来见,崔枕安亦让宫婢将姜芙身上搜了个遍,连耳坠都摘了。

    钟元使的是异路,难保姜芙同他学坏。

    就怕万一。

    相比较仇杨一板一眼,偶尔方柳也会生出些侧隐之心,斟酌片刻,他虽然仍不肯远走,却也还是朝后退了几步。

    “姜芙,你来得正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钟元讲话声不落地,几乎仅用气音。

    时辰不容过多耽搁,姜芙余光见方柳离得几步远,她亦将声线压低,“之前那黑丸方子你告诉我,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曾因钟元亲配的黑丸使得姜芙得以瞒天过海捡回一条命,她盼着这回钟元也可以。

    哪知听后他也只是一笑摇头,“这次和之前不一样,没用的。”

    这是崔枕安眼皮子底下的暗牢,是高墙广筑的太子府,不似前朝那蓬乱随处有空子可钻的禁宫内。且那黑丸是祖上传下来异路方子,用的皆是毒草,用量稍有不衡便会使人致命。他并非怕死,只是不想让姜芙再掺到他这件事里。

    “怎么没用,没用也得试试。”钟元曾为救她用尽全力,她对钟元亦该如是。

    “我活不成的,”自打他将匕首对准崔枕安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可你得好好活着,你得帮我!”

    听此言,姜芙还以为他想通了,忙将头又朝前凑了凑,“你说!”

    “这个你拿着,”他探出手,将一小缕断发塞到姜芙掌心,额头抵在牢柱上,目光悠深且远,缓缓道来,“其实我本名不叫钟元,我叫许岚沣,意为山岚顶翠、沣水绵长”

    “祖上世代行医,我爹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是北境的大官医”他没有就此说下去,反而话峰一转,“在北境有一个地方叫沣州,沣州境南有一处千灵镇,镇上有一颗千年银杏树,我父母的坟就在那”

    “我已不是完人,没脸再去见双亲,你拿这缕头发就当是我,送到他们的坟前,也就当送我回家了。”

    伤重使得他讲话断断续续也算说明了全意。

    姜芙听得出,他这便是在向自己托付身后事。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姜芙的眼泪落下,声音发颤,使得方柳朝这边瞄了一眼。

    “好好活着”

    姜芙红着眼摇头,“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招惹崔枕安,我不该那日同你说离开京城的话,我不该的。”

    “一切都是我和崔枕安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我不光是为了你,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姜芙的出现的确是扰乱了钟元的脚步,但那不是全部,她非因,而是果。

    在方柳频频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钟元意识到时间已到。目光最后投在姜芙脸上,只怕今日一别便再无明日 ,他倒是想将这张脸好好的记在心里。

    “我想他应该不会杀你的,这缕头发你既收了,那我便当你答应我了。”唇角再次扬起牵强的笑意,难看极了,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了姜芙的手。

    这是第一次清醒的时候去拉她的手。

    在过去的无数日夜,他每每想要拉住这只手,都被自己的理智强硬压下,如今便再不必顾忌了,做为钟元也好,做为许岚沣也好,他想容自己放肆一次。

    半眯起眼,满目皆是姜芙,用尽了毕生的温柔,良久才又自齿间挤出两个字,“来世。”

    仅有两个字,姜芙却听懂了。

    眼泪依旧哒哒下落,被钟元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在他掌中调转,反手也回握上他的。

    “来世。”

    这是姜芙给他的承诺。

    前面方柳一字未听真切,可这两句却听得一清二楚,刹时觉着了不得。姜芙即便与崔枕安分离两年,可好歹二人从前是夫妻,哪里能这般。

    “时辰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方柳只怕自己在崔枕安面前没法子圆。

    这次分别难得钟元是笑着的,将手缓缓从姜芙的指尖抽离出来,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去。

    姜芙起身,被方柳催着离开。

    先前钟元往姜芙手里递东西方柳是看见了的,出了暗牢后,伸着手同姜芙张要,“他给你的东西你得交出来,太子殿下是不允的。”

    “这个吗?”摊开掌心,一小缕发丝躺在那里,“他的头发罢了,这东西你们拿去又能有什么用。”

    捏起她掌心的那一缕细细探看,还果真是头发,入牢这些天,钟元必是心生暗火,加上受了刑罚,掉发异常。

    想着两个人方才在暗牢里的凄楚样,这东西也便将没看到,重新放回姜芙掌心。

    再回到崔枕安所居长殿,先前被姜芙所刺的伤口已经上了药,之前染了血的衣裳亦换了下去,只着一身单薄的月牙宽衫,烛光照下,隐隐透出身上轮廓。

    “殿下,人已经见过了。”

    “两个都说了什么?”崔枕安漫不经心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姜”方柳一顿,在崔枕安面前避了姜芙名讳,“只是抱怨了几句,钟元不该做傻事之类。”

    实则除了后面那两句,他什么都没听清,两个皆手无寸铁,钟元有今天没明日,又能闹出什么事儿,不过是最后诀别罢了。方柳私自给开了个后门。

    崔枕安未再讲话,方柳心虚,忙又转言道:“此刻人在殿外,正要求见太子殿下。”

    不提名他也知道是谁,崔枕安眼底浮起一丝浅笑,轻理了自己单薄的长袖,“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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