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崔枕安, 你杀了我。”
夜风自背后推着姜芙入了长殿,那缕头发被她别在腰间系带正中,平稳心绪, 提裙迈入殿中。
宣黄的纸质翻动之音传来,烛台前,轩窗侧, 崔枕安半仰在藤椅内看书,一身白衫轻盈垂坠,悠闲似仙。
此人一入眼, 便同那牢中惨兮兮的钟元形了鲜明对比, 姜芙暗鸣不平, 却无可奈何。
听到她步子踏在砖石之上的声响,崔枕安将书册从自己脸前移开, 仅露了半张脸瞧她, 眼睛红红的, 似又哭过。
“你该吃些东西了。”
她走的急, 就为了去看钟元一眼。眼见着人站在那里都有些打晃。
“我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可钟元不一样,”自暗牢中出来见他, 就是为了再帮钟元博一回, “他救过我的命。”
俩人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尾音落,她有些后悔, 救命这种事或在崔枕安眼中不值一提,本不应该也算在内,“钟元医术高明, 医人手段非常人可攀比, 放在哪都是济世圣手, 这样的人若是杀了就太可惜了。”
“我知道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求您放钟元一条生路,姜芙愿意代他去死,”
她怨恨崔枕安,倘若他肯放了钟元,自是乐意既往皆不作数。这也是为什么姜芙直到现在都没同他细摆之前的事,仍能逼着自己心平气和,只是不愿得罪他,唯恐给钟元带来更大的灾难。
“我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可钟元不一样”崔枕安重复着先前姜芙所言,品出了些歧意,“钟元医术高明,所以连刺杀当朝太子这件事也可赦免?你还要代他去死,就是想换他一条生路?”
这般毫不遮掩的偏意,让他无措发笑。
“如果你非想要一条人命的话。”姜芙上前一步,“我这条命本来就是钟元救的,我自知人微言轻,我的性命或更不值一提,但我仍愿一试。”
眼前的人与两年前不曾变过,一样纤细白皙,花颜如旧,说起话来柔声柔气,唯独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再看他时不存爱慕,反是一勇朝前的坚毅。
强大又弱小。
手里书册被崔枕安胡乱丢到一旁,他将视线自姜芙脸上别过不再讲话,殿内再无旁人,他一在不言,殿内的时间便都如同静止了一般。憋了半晌,崔枕安终再次抬眼,随而自藤椅中站起身来,他走到姜芙面前的那一刻,比他整整矮了一头的女子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那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感让人讷住。
曾朝夕相伴的人如今以这种方式重聚,崔枕安心里讲不出的焦灼,不想逼迫,他也只能转言道:“你先用膳。”
姜芙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猜不透这人心思,可钟元的命此刻正握在他手上,她也只能先将人稳下再说,说不定下一刻便有转机了呢。
“不吃也可以,”崔枕安身子朝姜芙身前微探,单手扯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明晃晃的锁骨还有身前一条肌肤,“那你帮我换药。”
这贸然一举将姜芙吓了一跳,兔子一般朝后退去。嫁给崔枕安当年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难,两个人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最为越线的也不过是相抱而眠,后分开,加之姜芙心态的变化,崔枕安再如此自是能将姜芙吓得花容失色。
从前的娇羞变成了如今的惶恐,带着压不下的嫌弃,原本只是想逗她一下的人脸上也跟着黯然下来。
手自衣襟处放下,崔枕安重新挺直身子,“看来还是得用膳。”
话毕,他朝殿外唤来女婢。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饭香入殿。
姜芙是凡人非仙,亦吃五谷,饿了这么些顿,乍一闻饭香,肚子也跟着不争气的咕噜起来。
饿得久了不应急着进食油腻之物,所以崔枕安命人安排了一些清淡的吃食,规整摆在长桌之上。
与替他伤处换药相比,姜芙自是更乐意选择吃饭,左右都这样了便不再扭捏,步子朝前去。
来到长桌旁,崔枕安单手将椅子拉开,回身下意识的想要拉她的手,姜芙自当没见,扯了稍远些的椅子坐下。
殿中还有伺候用膳的女婢在,他贸然抓空一时脸上挂不住,便挥手让殿内人先退下,待人走尽后,崔枕安才又挑了她身旁位置坐下。
两个人挨得相近,姜芙手肘不小心蹭在他的衣袖上,身子忙又朝一侧倾斜。
虽六顿未用已饿极,但姜芙自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端持礼重,一举一动皆不失礼数,一粥一饭用之轻慢有度。
目扫长桌,崔枕安探手拎了一只玉碗放在面前,随而一手拢了寝衣宽袖,另一只手持羹匙缓且稳的将瓷盅里的汤羹填满面前玉碗,最后送到姜芙手边,可姜芙看也没看。
虽古人有训:食不言寝不语,可崔枕安迫切想要知道过去关于姜芙的一切,于是开口道:“可以同我讲讲以前的事吗?你夹在医书里的那些叶子,我都看了。”
先前他提过那叶子一回,姜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见钟元,无心在此事上流连,如今他又提,刹时让人觉着羞耻无比。关于自己曾喜欢崔枕安这件事早被姜芙视为耻辱。
一口素温圆子送入口中,细嚼几下吞入喉中,姜芙才启齿又道:“既都说是以前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些叶子只是我年少不知事时随便拿来玩的,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也才过了两年而已,姜芙已然做出要去过去划清界线的模样,她再不是过去傻傻的只知道爱崔枕安那个小女孩了。
之所以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同他并肩坐在一起,只是为了钟元,若非钟元,她多看崔枕安一点都不愿。
听得出来,姜芙急于将自己与过去剥离,这样就说明她与崔枕安已经成了过去,崔枕安如何不知。
“那个钟元现在在你眼中很重要是吗?”
这种事儿没有隐瞒的必要,姜芙点头,“很重要,若是太子殿下对于钟元当初救我一事好奇,我可以全部讲出来。”
饭只用了七分饱,姜芙将自己与钟元的事细细讲来,从二人小时如何在那场要命的时疫中相识,到岁月渐深如何暗中相互扶持,再到她被发落狱中等死,钟元又是怎么冒险将她救出换她重生,使她在那小宅中平安度日
与钟元有关的一切她都吐得详细,关于钟元的能耐全不敢落,除了那只无意在他书房发现的耳坠,还有那张惟妙惟肖的画像。
将自己在牢狱中所受苦楚一笔带过,单单只讲钟元医术如何高明使人惊艳,只想让崔枕安意识到,若真杀了这样的人必会成为一件憾事。
她讲的每一件事崔枕安都在细细品读,也渐然明朗为何她会为了钟元同自己拼命。
不得不承认,在他毫不留恋归往北境起,一直是钟元扶着姜芙朝前走。
自把这些全数吐出,姜芙一直盯着崔枕安脸上的情绪变化,试图从他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窥出一丝旁意,然,他从来都不把心底的喜怒挂在脸上,似云无形,难以揣透。
灯豆之光跃在他一双深渊似的瞳孔里,星点火光铺开一层圈,良久才又聚焦到姜芙脸上。
他就这样怔怔望着姜芙的眼,明明对自己当初的莽撞失查难以释怀,明明也想同他说些心事,可一见到她那一双眼,便什么都讲不出了。
怯。
自椅上站起,长步重回内殿,一如先前坐回藤椅当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姜芙揣摩不透,急眨两下眼皮匆忙跟上,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崔枕安的视线突然落到姜芙手上,伸手将其攥住,姜芙想要将手自他掌中抽离出来,却被这厮越攥越紧,“你恨我是应当。”
“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只同我讲,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抹欣喜才挂到脸上,姜芙淡朱色的唇才启,只听他又加了一句:“除了那个钟元。”
“我与他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
话外音不言而喻,才挂在脸上的欣喜迅速黯然,连肩也随之一同沉下。
“我可以不恨你,只要你不杀钟元。”她一字一句郑重道。
一张口便唯有钟元,崔枕安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抚过,虽相淡不欢,好歹她将饭吃了,好歹现在见她情绪算稳定。旁的崔枕安暂时不想给她答复,只道:“你该回殿休息才是。”
“你不会杀他的对吗?”
再无人答,被握着的那只手也慢慢被人放开。
漫手皆是崔枕安掌心的余温,姜芙将手背在身后,暗自捏紧了拳。
“先回去。”他仍旧不肯给姜芙一个肯定的回答,似是而非。
不敢逼得太紧,生怕狗急咬人,见无定言也只能暂且离此,姜芙扭身便走,尚未走出两步又折返,朝崔枕安探出手来。
“把那群青色的发簪还我!”
崔枕安只望着她也不答话亦不动。
“那是我的东西,”姜芙一顿,手又朝前探了一寸,“我不会拿那个寻短见的,也不会拿那个再刺你。”
命是钟元救的,姜芙自是珍惜。
心口明显起伏一下,崔枕安终伸出手去拉藤椅一侧的梨花木窄长屉,探出手自里面取出那支玉兰发簪,尖朝自己玉兰朝她递了过去。
交接未完,便听殿外方柳求见。
“进来。”崔枕安应了一声,方柳这才入了殿门中,手中还拎了件布包。
一入内殿,正见姜芙一手高抬抓头顶发髻,另一只手正往发髻中插簪子,目珠微移,再瞧那坐在藤椅上的太子殿下,月白色微透的寝衣前襟松散略显凌乱
方柳再一次想到了歪处,暗骂自己进来的着实不是时候,明知姜芙在此就该稍缓一些。
转念一想,自家太子倒也快,应当也影响不到什么
姜芙不愿意多留,在方柳入门后贴了个边便离开了长殿,崔枕安的目光始终随在她身上,直到人影消失。
“怎么了。”他敛回目光后才问方柳。
方柳窥着崔枕安的神色,倒也瞧不出喜怒,且小心翼翼道:“先前派到京郊宅院里的人已经回来了,在那宅院里搜了些东西出来。”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躺着几本医术的手抄本,最上面一册方柳特意取出奉到崔枕安面前,“属下命御药房的医官使细细辨认了一些,其他到没旁的,不过是手抄方子一类,只有这本有些特别,是针法,且与寻常医书中所记针法不同,后面还记着一些古怪方子,多记录毒花毒草,读起来倒是诡异。”
“还有这个,这是属下在御药房寻到的钟元开方子的记录,通过这上面的字迹来看,这些手抄本应是出自他手。”
东西拿在崔枕安手中细细翻看,果真手抄本上面的字迹与药方上的笔迹一样,笔峰似清溪顺流,却清楚整洁。
“这样的人天下何处不能谋生,何故非要入宫为宦?”一页页翻过去,崔枕安心头疑惑又起,他能做出一颗致人假死的黑丸将姜芙救出牢狱,这般能耐世间又有几人,只怕整个御药房都寻不到可以与之比肩之人。
显然,他这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是在入宫后学的。
“方柳,”崔枕安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手抄本上,“他这手法,倒是让我隐隐约约记起个人。”
“难道太子说的是北境大官医许定年?”方柳年长崔枕安五岁,从前在北境也曾听闻过许定年的大名。
这答案正中崔枕安心口上,他将医册合上捏在手里,随而站起身来,“许家当初可留了后人?”
“当初许家犯上,几乎满门抄斩,不满十四的男丁被充军流放,许定年之子也在其中。”
越往下说方柳的眼珠子睁得越大,钟元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怪不得。”恍然沉叹一声,崔枕安踱步到窗前,垂眸望着手里的医册,若钟元与许定年之子当真是一个人,那么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虽几近夏末时节,可京城不比北境,仍热得发闷。暗牢中虽凉却湿,汗水与潮意凝在一处,时而杀得伤口疼。
自那日被人拖进来,除了每日饭食便再没人理他,也再没用刑,这两天钟元得缓,精神照比先前好了许多。
只是牢中暗黑,若无人开窗便不晓白天黑夜,他已然分不清最后一次见姜芙是两天前还是一天前,仿若过了很久很久。
坐在墙边打盹,忽而听见有声响自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钟元将眼睁开一条缝隙,自知时辰到了。
崔枕安终是要命人解决掉他。
正过身盘膝正坐暗牢正中,从容相迎。
一抹灯火光亮逐渐显在牢门之前,昏花朦胧,却足矣在狭窄的暗牢之中照亮大半个人身。
“钟元,太子殿下来了。”自门外朝里瞧,瞧不太清钟元的表情,方柳将灯朝里提了提,才隐隐得见钟元脸色。
钟元不言不语,只缓缓提目,正对上牢外立着的那人的一双眼,二人眸线相撞,一高一低,钟元丝毫不惧。
“太子殿下竟还亲自来送我。”这两日稍缓,钟元不再像之前那样连说话都只能用气音。
“我是应该叫你钟元呢,还是应该叫你许岚沣?”崔枕安长身而立,霜白的面色被灯火添上一层柔和,高挺的鼻梁阴影投在脸上,将整张脸分出明暗。
“看来你都知道了。”钟元轻笑,这便是默认了。
“当年许定年下毒谋害我,被人揭发,坐实谋害北境王世子之罪,父皇一怒将许家治罪,十四岁以上皆斩首,十四岁下充军发配,许定年之子许岚沣正因岁龄不足而留下一命。”
当年事发崔枕安也才八岁,只记得自己得了一场重病几乎丢了半条命,许氏满门获罪,而崔枕安也因此事落下病根,治到今日也未敢称愈。
北境当初自成一域,有自己的管辖,不同当朝,北境的官医是正常男子而非内宫的宦官。
“谋害?”钟元轻笑一声,说得讽刺,“下毒?”
“我许家世代行医,最擅以毒医病,当时的北境王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就几乎灭我许家满门,让我如何不恨?”
少时流放,过的猪狗不如,后他逃了,自知无法近得北境王的身,更无法让他死于自己的刀剑之下,可他一日都没放弃过报仇。
直到后来崔枕安上京为质,他才知道机会来了,他知,只要能入宫便有机会接近崔枕安,
于是趁着夜色逃出流放境地,九死一生化名钟元上京,只要将他杀了,北境王定生不如死,北境也会因此覆灭。
在许氏一案当中,那高高在上的王室中人,没有一人无辜!
“为了杀我,你宁愿入宫为宦。”顺着许氏的线索查下去,崔枕安也几乎将许岚沣的后来人生摸了个透。
这个宦字,是许岚沣此生在心中不灭之痛,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姓氏,连回想都觉得愧对枉死的父母双亲,然,他的人生活生生被人斩断丢入深渊,他无权无势单枪匹马若想复仇难如登天,除了这条路,除了这条唯一有可能接近崔枕安的路他别无选择。
还是他想的简单了,宫门似海,最低等的药工哪里能见得贵人,即便崔枕安是质子。
“当年我许氏申告无门,数十条人命冤死刀下,为了杀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便现在,每每记起当年许氏惨状,钟元仍痛得撕心烈肺,这么多年他独揣着这个秘密无人可说,前路茫茫不见希望,却也依旧独守坚持,未曾有一刻放弃过。
“多年前你曾在宫中湖心亭有过一次机会,那次虽你失手,却也给了我重创。你入了太子府邸之后,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杀我,为何你不立即动手呢?”
那时他心痛旧疾犯起,只以为是从御药房抓来的医官使,若是当时他动手,自己哪能活到今日。
钟元受了重刑仍旧一字不吐,只凭这点便知他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这样的人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岂不是太不合理了?
“你是为了姜芙?”除此猜测,崔枕安再替钟元想不到任何借口。
这个名字正中眉心,钟元眼皮微滞,显然是被对面人说中了。
是啊,他本想着只要这辈子哪怕得到一次机会也会将崔枕安碎尸万段,亦未想过活,他唯一的信念便是同崔枕安同归于尽,让北境王痛不欲生,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崔氏霸业被旁人瓜分殆尽,让当年王室帮腔齐害许氏的众人也活不成。
然,钟元从未料到他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姜芙,将姜芙平安救出之后,想杀崔枕安的心依旧,甚至还因他弃姜芙而去多了一层恨意。
可当真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之后,他不想同崔枕安同归于尽了,反而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想要顺利脱身,同姜芙一起走得远远的。
可到底因得他一时贪念落得今日下场,既辜负了许氏,又辜负了自己,还将姜芙重新推入火坑。
三重加在一起,钟元早就不想活了。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输的彻底,随你发落,可有一样”钟元不顾身上的伤口挺直身子,“你一定得善待姜芙。”
身残命贱,钟元自觉死不足惜。崔枕安当年义无反顾将人丢弃,足可见他对姜芙薄情,为保姜芙日后安宁,他希望能稍稍唤起崔枕安对她的怜惜之情,于是他将姜芙少年事全盘脱出,全无保留。
“姜芙爱了你很多年,也苦了很多年。她自小寄人篱下,空有个沈府表姑娘的名头,实则不受重视,两位姐姐肆意欺侮,连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好吃好穿皆被克扣,姑父姑母视而不见”
“她活的小心且压抑,前途无光,直到遇见你”
“那年宫宴,她被两个姐姐诓到湖中小舟上,是你救了她,带她回岸,自至姜芙眼中便再也瞧不见旁人了”
“”
一桩桩一件件,钟元说的,皆是崔枕安全不知晓的过去,是早年间便在他背后悄然生根发芽的爱意,是他无论派出谁去查都查不到的心意。
这些与他后来所见记在叶片上的那些细碎重叠在一起,首尾相连,终形成一个圆满的环,解了崔枕安全部的迷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怪不得她曾问过,几年前的宫宴上,自己是否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事
怪不得她总是心心念念要到夏日与他泛舟游湖。
遇见崔枕安那天,对她来说在人生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彼时她全然不知姜芙的情深如何滋生,他以为他与姜芙不过是不得不凑在一起的夫妻,哪知自己所见的那一段情意,只是姜芙对他深情的万分之一。
这份隐忍的爱一直被她藏在暗处,他在叶上窥见局部却不见来源,自然不能百分之百体味得到。
姜芙也从来没有说起过。
“那些她从来不好意思同你讲,她怕你看不起她,毕竟在沈府过的艰难,比不过你这高高在上的北境世子。”
就连最后一枚结,钟元也替他解开。
这些心事姜芙都曾一一告诉钟元,却羞于同崔枕安讲一个字,爱与不爱的区别,甚大。
灯光跳跃间,无人留意崔枕安的眼眶微红,有温意在眼中打转,明晃晃的真相毫无遮拦的摆在他的眼前,他欢喜无双,动容非常。
心中柔软似有鲜花开出一层又一层,伴着阵阵的怜痛,既感动又暖心。
原来姜芙在那么早就开始爱他,比叶子上所记还要早,他却全然不知!
那么当初当初自己离开京时,走的那般决然,那么爱他的姜芙该是何种绝望?
这回真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再一次重击袭来,他为自己的凉薄与无情感到万分羞耻与愧疚,他怎么能那么对姜芙?如何能的?
胸口一阵强烈的刺痛袭来,新忧勾起旧疾,这说来便来的痛使他全身麻痹,身子打晃几乎站不住,猛然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贴到冰湿的墙壁之后才堪堪站稳。
“殿下!”方柳一惊,提着灯的手一阵慌乱,灯影胡乱摇光,闪在眼前。
虽痛却更欢喜。
姜芙那么爱她,姜芙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见此,钟元一颗心终沉静下来,他仿似知道,他不会亏待姜芙了。
虽他身残,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若知一个女子曾不顾一切的深爱自己,即便再心硬的人,也不忍心对其太差,就算不爱也不会苛待。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钟元一手撑地,一手抓着牢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挺直,“崔枕安,你杀了我。”
牢中回声过大,崔枕安身上痛楚未消,钟元所言他未听清。
直到他又重复一句,“崔枕安,你杀了我。”
因心情波动剧烈而引发的病痛终于缓缓过境,崔枕安一点点恢复元气,仅这一刻冷汗便透了衣衫,足可见病来汹涌。
长喘几口气亦站回原来位置,远远瞧着两个人的身量相差无几,侧面看连身形都很相似。
“杀你?”额上的冷汗顺着崔枕安的眉梢滑下,被火光照亮成剔透,“你救了我的妻子,理应当赏,我可以让你多活一阵。”
无论是从先前姜芙讲说的关于钟元的一切,还是牢中钟元说的这些,两个字里行间都透了一个消息,姜芙很在意钟元,而这钟元显然
姜芙与钟元显然相识更早,两个人彼此交心比他更甚,他不在这两年,钟元在姜芙心中几乎占了全部,妒心猛起,突然贱得发慌。
所以他将妻子这两个字咬得很死,就是要扎钟元的心。
“你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从北境到京城,不惜自残就是为了要拿我性命去祭你许氏一族,你口口声声冤枉,那我便让你死得瞑目。”他身上因许定年落了病是真,更何况他父皇是个仁君,绝不可能不彻查清楚便灭人满门。
“我崔枕安刀下不斩冤鬼,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声线恢复沉稳,字字郑落回荡在暗牢之中,这是今日他对钟元所说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
夜风微凉,身上才出一身冷汗一遇凉风透心。
身上稍许不适却也全然不在意,此刻兴奋的似怀中揣了只兔子,大步流星奔向端云殿。
急着去见那个傻女人。
端云殿的人皆知规矩,太子殿下若来便不许留人,一见人来殿中女婢皆退了出去。
即便不抬眼见,姜芙也知是他来了。
敢问现如今除了崔枕安谁还有这么大的阵势。
她不声不响坐在榻前摆弄丝线,打算绣个小荷包,好生存放钟元给她的头发,连眼也没抬。
再见姜芙,脑里回响的皆是钟元讲的那些,眸光跳跃,终是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一把将人自坐榻上拉起猛送到自己怀中,一手搂住姜芙的背,一手按住她的肩,唇用力倾压过去,覆住她的。
作者有话说:
🔒
第32章 烈火烹油
手上才选好的丝线被这突来的牵扯甩出去好远, 姜芙只觉着被人自榻上猛然拎起来,眼皮都未及眨一下便觉着唇被人重重堵住。
一股陌生却又分外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漫在身上。
姜芙脑子哄然一下全然空了。
腰际被人越环越紧, 肩上那只手点点下移,盖在她的背上,瞳孔中映出那人的轮廓, 眼前霜白的皮肤还有崔枕安黑长的睫毛她看得清楚。
唇齿猛侵,姜芙全然没有反应的余地,气息喘急深重, 崔枕安似要将人吞了。
冲猛的气息与有力的心跳相齐, 崔枕安闭着眼, 漫身气血几乎涌到一处,手掌一点点下移, 有意将怀里的人一点点噬入腹中。
姜芙五官几乎都皱到了一起, 抬起手猛的推的将人往外推, 可那人高大臂长, 丝毫不容他挣扎,反而将她环得更紧。
好不容易腾出只手,拔下头上的发簪, 那人似也早有预料, 提前捏了她的腕子扣到身后,再一次动弹不得。
“崔唔”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稍讲一个字便又如数被吞了回去。
心头恼火间,姜芙急中生智猛的朝他唇上咬去,用力不小。
原本猛攻的人吃痛, 瞬间眉目打结, 不得不将人放开。
见他力道松懈, 姜芙借机猛推一下,朝后退去时失了分寸后脚跟撞在脚踏上,身形不稳摇晃歪倒在坐榻之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发簪。
一股腥咸气在唇齿间漫散开来,唇上刺痛钻心,使得崔枕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指尖触上唇角,鲜红色染指。
红艳刺目,他抬眼看向坐榻上的人,不怒反充笑意,“姜芙”
沉着声唤她名字。
“崔枕安你疯了!”姜芙眼周一片煞白,脸蛋却是羞粉,抬起手背猛拭唇周,尤嫌不够。
这人不知发的哪门子疯,恨得姜芙又骂一声:“疯子!”
微一抿唇,将齿间血色尽数吞下,他笑意中有些诡色。
这人分明还想上前,她忙将手挡于身前呵声警告:“你别过来!”
见她花容失色,崔枕安方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莽撞,即便从前二人在一处时偶有贴唇也是蜻蜓点水,何曾这般过。
可方才入门一瞬全是心底而发,在见到她的那一刹终是再也忍不住对她的情感,情此一事一旦上头便再难压下。
尤其是他在彻彻底底清楚了姜芙的过往之后。
一如烈火烹油。
姜芙惊魂未定,崔枕安才想迈近前的步子顿在原地,喉结微动,心升的那些旖旎亦缓缓冷却下来,唇角还残着一抹红,配上他面色霜白,竟显得有几分妖艳。
粗喘气息渐而平复,他垂眼看到落在自己脚边的丝线,破天荒的弯了身,伸手拾起,再试探着朝前,递到姜芙手中。
那丝线颜色是水波色,是钟元最喜的颜色,在灯火下照得发白,姜芙紧紧将其握在掌中。
她为方才的冒失感到后悔,慌乱的同时竟忘了钟元的处境。
即便不知为何此人突然发疯,她也不愿去问。
纤长的羽睫似扇面的弧度,一眨一扑,在眼睑上打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这几日折腾,她显然是比先前瘦了一圈儿,方才环抱的那一下便已知。
太子府邸有暗牢,但自建成他也不曾去过,今日还是头一回,崔枕安猜想,许彼时姜芙所下的牢狱应该也与之相差无几。
再想到当初她曾孤身待在那里等死,而这些全是出于自己之手,崔枕安便觉椎心泣血。
一时羞怒起,两泣泪珠子又落出眼,正滴在手中的丝线上,浸湿一处,颜色竟变得亮眼些。
那一口咬得不轻,这会儿崔枕安的唇上伤口仍在往外渗血。
探出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起先她还躲,可在收掌捏了那团丝线后便不躲了。
他就这样站在高处看着她,随后慢慢蹲身下来,视线与之平齐,将姜芙的脸一下一下擦得干净。
“夏末了,湖中荷花开得甚好,我带你去游湖吧。”他一顿,眸光闪动,“明日就去。”
染了满手的潮湿,手顺势捏着姜芙的手臂。
突如其来这一句,倒让姜芙始料未及,但她还是摇摇头,“我不去。”
已经不稀罕了,在她被丢弃的那一刻起,有关崔枕安的一切她也丢了。
知道姜芙心里有疙瘩,扎在她心上的刀毕竟是自己亲手捅的,这件事无法抵赖。
“也好,你什么时候想去了我再陪你。”他温声说道。
面前的人没应。
复而起身,崔枕安坐到她身旁,两个人肩膀挤在一处。
一见了他人,目珠盯住投在地上的人影,她看着崔枕安的轮廓,免不了又想问钟元。
窥出她的意图,未等她开口,崔枕安先道:“我方才去见了那个钟元。”
“从他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话音一顿,“是关于你的。”
当年姜芙曾问过他某年宫宴一事,这又过了两年,叠在一起便是六年,远回的记忆被缓缓开启
若无人提,仅凭他回想的话具体他也记不清是哪年,只隐隐记得是一个夏日,他离了宫宴便来到湖中,见那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景致便觉着甚好,于是命人拉了小舟过来,独自泛舟至湖心荷花开的蓬满之处纳凉。
半睡半醒之中听到湖心有哭声传来,分外扰人。起初以为做梦,细听才知当真是有人哭泣,过了许久不仅不停反而声响甚重,他觉着心烦,便划舟去寻源头。
湖心荷叶几乎密不透风之处,一叶小舟被藏的严实,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捂着眼哭个不停。
他忍不住问了两句,借着舟上挂的小灯,崔枕安看清这小姑娘哭得一抽一噎,一双眼在望向他时却睁得圆圆的。现如今模样更是记不清了,当时却也觉着十分讨喜可爱。
将人拉到自己舟上,再划着到了岸边。
做此一举的前提不过是不堪受扰,谁知无形之中,竟是那一天他被一个傻姑娘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一直被旁人欺负轻贱的女孩,偶然一日得了旁人的帮助,她会记得许久,比起钟元的阴错阳差,崔枕安来的正当时。
姜芙对他的情便是那时才起,她将这场相遇看得比命重,是她灰暗年岁里的一抹明鲜。
可崔枕安却不曾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而今再记起,心头滋味更是有些哭笑不得,却尤显心动,仿若天赐。
一想自己曾被人那般真心的待过,不觉连他的目光也跟着温软起来,特别是侧头看向姜芙的时候。
小几上的烛光一跳一跃,倒不安宁,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她讲,一时全挤在一起倒不知从哪里开头好。只想把世间所有珍贵的东西全捧给她。
见她不愿讲话,不管问什么都不说,崔枕安自是不愿逼得太急。
无论姜芙是恨是怨都是理所应当,她给什么他便受什么。
“今天太晚了,让你受惊是我不对,”崔枕安抬手抚上姜芙的发顶,见她未动,再次大胆的将唇贴上她的面颊,轻快一吻,声音低磁,“明日我再来看你。”
姜芙整个人汗毛立起,就在他的唇角碰在自己脸上的时候,紧闭双目,拼死握拳。
好在他没再往下做更过份的,再睁开眼,人已经离坐。
端云殿内灯火通明,隔了门窗投在殿外便更显柔和,一众人等在殿外候着,方柳亦是。
端云殿侍候的女婢识得方柳是崔枕安身边的人,人高马大的站在那里便觉吓人,愣是没一个人敢胡乱交头接耳。
仇杨急急忙忙的自假山出拐出来,本来是先要去长殿复命,到了那才得知太子殿下不在,因事情紧急他不敢耽搁便跑到了端云殿来。
一见方柳便知殿下定然在此,脚步匆忙连气也没喘匀便问:“殿下在里面吧?”
“在的。”方柳点头。
得了肯定,仇杨愣头青似的便要往里闯,一下子被方柳拽住,“唉唉唉,你做甚?”
“临州来了密报,急着禀报太子殿下。”
方柳目光朝殿门上斜了一眼,大胆猜测里面的人此刻应该见不了人,为使仇杨不犯他之前犯过的错,将人又往后拉了两步,“稍等下再进去。”
“等多久啊?”
“也就半盏茶。”方柳约摸着。
“哦,那还好。”本来仇杨心急,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静下心来,且等半盏茶便是。
才拭了脸上的汗珠子,只听殿门声响动,崔枕安自殿门前露出脸。
将方柳吓了一愣。
“殿下,临州急报。”仇杨一见人出来,上前一步将密信奉上。
“随我来。”崔枕安大步迈出殿门,随手一抬,示意端云殿的女婢回归本位。
大步匆忙回了长殿之中,命仇杨启了密报他细细看去,眉头一紧。
“殿下,是不是情况不好?”仇杨小声一问。
自打崔枕安入京,便听闻临州管辖境内不太安份,如今密报在手,更加确认了他的猜测。
“派人再查一查,这件事不要懈怠,”他一顿,抬眼又望向方柳,“你明日去将许定年的卷宗调出来,我要亲自过眼一遍。”
今日方柳是陪着崔枕安同去暗牢的,二人言语他当时听了个清楚,“太子殿下是要重新查当年的事?”
崔枕安默声不语,自有盘算,他需得找出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让钟元心服口服。让他知道,许氏所谓的冤屈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还有一件事。”崔枕安正色起,“告诉仇杨,放出人去先查沈齐,查出来任何都好。”
“您这是要先处理沈家?”仇杨一顿,“殿下,此事怕是不妥吧,沈齐掌管漕运,根深蒂固,圣上有命,前朝旧亲暂不能动,您都容了他这么久……”
不错,从前能忍沈家,因为不知道姜芙在沈家所受,如今他第一个想杀的,便是沈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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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醉酒
装头发的小荷包姜芙只裁剪了一半巴掌大小, 打算贴身收着不外露,底做群青色,两面以水波色的丝线绣了祥云, 熬了一夜总算是做完了,天快亮时困倦难睁眼,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 连衣裳也未来得及解。
崔枕安来到端云殿时天正蒙了鸭蛋青色,一入内殿见人正睡着,他连步子也随之放缓。
一夜未眠, 他熬了个大夜翻看卷宗, 才稍歇一口气便等不及来看她, 倒一时忘了天时过早。
轻慢坐到床沿上,见她头朝里侧身躺着, 脚却还留在外面, 上面一双绣鞋也未脱, 崔枕安伸手将她脚上的绣鞋退下轻放在脚榻之上。
姜芙困得极了, 竟对此一无所知。
见人睡得正香,崔枕安越发觉着身上泛酸,干脆挨着姜芙身旁侧身躺下, 手臂搭在她身上。
这感觉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从前, 馨香在侧,呼吸均匀和缓, 他也安然闭上眼。
本来熬了一夜困意正浓,可怪的是躺在她身边根本睡不着,一双宽长的鹤目半睁半闭, 自这角度看去, 姜芙面上轮廓柔和, 眠中安然,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要动手动脚。
抬起手轻捏了她柔软饱满的耳垂,顺势替她掖了掖耳畔的碎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柔软细嫩。他手劲太轻,碎发荡在耳旁便觉着有些痒,姜芙在梦中稍动了动身子,口中也不觉细嘤两声。
心头涌起一阵悸动,将身子又朝姜芙贴近了些,长手移到姜芙手上轻轻攥住,却发现了一件异物,那枚连夜做的小荷包还被她抓在手里,一时好奇自她掌心拿出,哪料姜芙眠中有感忽而睁眼。
此刻外面天将明未明,房内未燃灯烛,梦中乍醒只见眼前一道黑影吓得人一个激灵,她缓眼猛回头看去,正对上崔枕安那一张脸。
“啊——”这一下将人吓得不轻,在他怀中打了个滚,想要起身却被人一抬腿制住,随之一句未喊叫出声便被崔枕安疾快以手掌覆住唇。
“别怕,是我。”
借着窗外透来的隐隐光线,姜芙拧着眉睁大眼才看清竟是崔枕安,这人似鬼一样不声不响跑到这处来,几乎将人的魂都要吓掉了。
手底下的人扭动身子挣扎,他才将手掌挪开。
“你为什么在这儿?”惊魂未定,姜芙满腔怒意,实想问他凭什么在这儿,即便太子府邸是他的地盘,想去哪儿便去哪,可这殿现在由她住着,也不该这般胡乱便闯入,且还是在她睡觉的时候。
她这般拘谨惊慌实属崔枕安不愿见,面色一紧,再一想自己来的也的确莽撞,语气也软和下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只是宿夜过后分外的想她,便来了。
姜芙万分警觉的盯着着眼前的人,从前二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实,后分开,在姜芙眼里两个人便不再是从前那般亲密的关系,崔枕安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男子,甚至不如。
“你出去!”心跳稍缓,姜芙也不愿与他多言,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你出去”
她一副唯孔被自己吃掉的样子,崔枕安见她情绪如此紧张便又道:“我只在你这里睡一小会儿,天亮了就走。”
不顾她的拒绝,耍赖似的枕到她身侧的软枕上,手臂自然搭在她身上,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姜芙自是不肯,推开他手臂挣扎着要起身,可他手臂长且有力,她人才打了个滚便又被捞了回来。
再回怀中被崔枕安抱得更紧,几乎整个背都贴在他的胸前。
这仿若是件很有趣的事,崔枕安眯起眼浅笑,“别闹,我只睡一会儿就走,什么都不做。”
见这人耍无赖,姜芙张嘴紧闭双目照着他的手臂上便猛咬一口,这一下用了十分力,崔枕安立即吃痛,低吭一声睁开眼自榻上坐起。
身上的禁锢一时解了,姜芙仍未解气,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不肯松开。
姜芙牙口极好,一口整齐的米牙分外牢固,咬上去痛楚直直钻心,若用力夺出手臂只怕会失手伤她,只能咬牙拧脸强忍,时而发出两声痛楚的闷吭,脸色憋得通红。
就在崔枕安以为姜芙会不咬掉块肉不罢休的时候她终将手臂放开,这回换成是她的唇上沾了血色,再瞧手臂,一圈整齐而深重的牙印正往外渗血,痛楚持续拉长间隔再起。
“崔枕安你自找的,即便你现在贵为太子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你当我姜芙是什么人?”手背胡乱拭了唇上血迹,姜芙粗喘着气,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方才的杰作,心里痛快。
手臂上的痛楚未消,崔枕安抬眼瞧她,才想发话,便觉心口处一阵刺痛传来,随之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单手捂上心口,整张脸憋得通红,半身朝后仰倒而去,正撞在床帷之上,砰一声重响。
整个人似一滩泥挂在床帷上,唇色一点点变得黑紫,捂在心口上的手攥成拳,将自己身前衣衫抓出一圈醒目的褶皱。
唇齿张大,分明想要呼极,却只见出气不见进。
这一套下来将姜芙看得傻眼,起先以为是装的,后再看他脸色实在不像,她试探着挪身过去,“崔枕安你怎么了?”
这会儿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着眼前团团黑影光圈反复流转,几乎快要窒息。
姜芙见势不对,反应了片刻却一时也没了主意,稍愣了会儿才自榻上站起身来,高声朝外殿喊人:“来人,快来人!”
在侧殿值夜的女婢惊闻声响匆忙奔入内殿,只见太子一张紫黑的脸,一见此情状也愣住。
“快去请医官使,你们太子要死了!”
女婢也不知听了什么,瞪圆了眼匆忙朝外奔去片刻都不敢耽搁。
即便这时候请医官使过来怕也要一段时间才到,姜芙觉着事态不妙,不能干坐在这里等人来,自榻上站起身迈过他身下榻,光着脚跑出几步,余光瞧见窗榻小几上的线筐又折反,慌忙从线筐中翻找了根针又奔回榻上。
拉过崔枕安的手捏在住他四根指尖儿,以长针刺入指尖最顶处,见血珠透出再换另一根,十指依次扎过。
最后又捏住他的耳垂试图在垂尖儿放血,可他紧闭着眼因痛楚过盛头乱动,加上自己手也颤得厉害,如何都对不上准心,干脆在他耳上胡乱扎一通,十针总有一针可中。
这胡乱的几针下去,他终是稍吸了一口气,虽喘得仍有些急,但不再似像方才那般吓人,见势似有转好,姜芙又蹲身下去将崔枕安长靴退下,依次扎了十根脚指尖。
方柳仇杨将府里的所有医官使尽数带来,一如才自海中打捞上的活虾齐齐涌入,原本空荡的端云殿这一望去皆是人头。
当他们入门时,崔枕安的脸色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却也没完全好,仍能瞧出面色泛紫带青,尤其是唇上颜色深重,一如吞了什么毒物。
医官使七手八脚诊脉的诊脉,上针的上针,搀扶的搀扶,姜芙手捏长针被挤到远处,鞋未穿上仅着一双棉绸白袜。
仇杨一见她手捏长针且针尖儿带血立即起疑,才想上去便被方柳拦下,方柳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稍等下再说,仇杨才忍住发作。
片刻后,一位医官使自榻前脱身,朝着方柳颔首道:“方大人,太子殿下是旧疾犯了,淤血突涌赌了心脉,加上内里不调所以才会发作,还好有人先在指尖儿耳尖处放血得以暂缓,接下来只要用些药调养一阵便好了。”
原本崔枕安旧疾已固多年,偶有身子不适却无大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后因姜芙一事引起,再加钟元施针下毒一直未清,这病犯得也就越发频发且毫无预兆。
近几日本就不太舒服,加之昨夜熬了通宵翻看卷宗,几厢齐下,人犯病也不奇,只是这回看起来似更严重了一些。
方柳不免担忧。
未及方柳再问话,只见那医官使又跑过来小声叮嘱一句:“对了方大人,服药期间太子殿下不宜再动肝火,亦不宜突来大喜大怒,更忌房事”
方柳一一应下,提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意扫了眼一侧姜芙。
仇杨倒是没想太多,这回再见姜芙手里的长针便暗松了口气,想方才是她为太子殿下指尖放了血,得以稍做缓解,一想到误会了人,仇杨自顾不好意思的笑笑。
“先将鞋穿上吧,地上凉。”到现在方柳也不知该唤她什么,只能避开直接说事。
殿内明光的青砖地干净透影却着实寒凉,凉气自脚地灌冲全身,仅这一会儿便拔的姜芙小腹有些不适,若非方柳提醒她倒忘了自己还光着脚。
那绣鞋早就在脚踏上被人乱中踩得没眼再瞧,女婢替她寻来新鞋穿上。
殿内医官使七嘴八舌的说了许多,姜芙默声不言,倒听了几耳朵,这么久以来,倒不知崔枕安竟带有这般严重的旧疾。
此回病犯突然,医官使的意思是暂时不能随意挪动,崔枕安且在榻上半眯着眼听着,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赖端云殿里不走。
半晌过去,崔枕安被人施了针,病情和缓,面色终一如往常,殿内又重新恢复清净,女婢医官各归其职,榻前有方柳守着,唯有姜芙待在殿中无处可去。
见人都走了,姜芙才又踌躇着上前,纤影才过,崔枕安似是有感,将眼皮撩开,方柳见这二人似有私话要谈,不好意思杵在这听耳朵,于是俯身下去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属下去看看您的药可好了。”
缓眨一下眼皮以示同意,再睁开时方柳便离了榻前。
姜芙见四下再无旁人,抠着指尖儿才启齿:“倒没想你病得这么重。”
崔枕安以为她想要为之前咬在手臂上的那一口道歉,为使她宽心浅笑一下才低声道:“这几日心情反复,加上昨夜熬了整晚才致此。”
他在想该如何将自己说得更可怜一些。
心病最忌讳情绪动荡和熬夜,姜芙是知道的,她眼珠子一转,“方才你身边的那些医官使给你施了针,但我听他们言外之意,你这病好似难除根?”
本就是沉年的旧疾,存在体内不加重便是万幸,何来除根。
崔枕安不答,就当默认。
“方才我问过了,你府上新来的这些医官使皆是家世清白有根透底的,连医术也是上乘,若他们都治不成,那往后岁月你岂不是日日担忧旧疾发作?”
崔枕安躺在床上,周身萦的皆是她身上的馨香,此刻他连眼皮也不舍得眨一下,见姜芙眉头紧拧,一脸沉绪,他备感欣慰,喜上眉梢,“你关心我?”
“其实你这病也不是没得治,”忽略他那句话不答,姜芙转而道,“我一早便同你说过,钟元在医术上颇有建树,许多奇病怪招都医得好,你若肯用他,你这毛病治愈定不在话下。”
又是钟元。
且见崔枕安面色方才还挂着六月初阳,转瞬间便化为冬日阴雪,盯了她半晌,眼目微红,终别过视线只望帐顶,“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竟还是想让我留下钟元”
“钟元医术高明,你身染重疾,他将你治好你留他性命岂不是两全齐美,你又何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姜芙忙劝道。
崔枕安闭上眼,重病才犯,他身子有些无力,却仍坚持着撑着胳膊坐起身,姜芙下意识的想要去帮他,可手一探出去便犹豫了。
余光看到她身子微动却终未伸手,崔枕安在心底冷笑一声。
好不容易倚到软枕上坐起后才侧过脸来,“你只知保钟元性命,那你知不知我有今日到底是拜谁所赐?”
姜芙疑惑,眉头微提。
“来人!”猛地高喊一声,惹起胸前一腔郁气,紧接着咳了两声,却硬生生将其压下,脸色微红。
仇杨随之入殿而来,“太子殿下您怎么坐起来了?”
“你回长殿,将许定年一案的卷宗取来!”崔枕安未看来人,只垂眸吩咐,语气带愠。
仇杨不敢耽搁,匆忙赶回来时,手中是许定年一案卷宗的手抄本。
“让她看看!”又是两声闷咳,崔枕安平喘一口气,胡乱朝前指了。
这殿中无旁人,仇杨自是晓得他指的是谁,于是将卷宗奉上,姜芙懵然接过,立于原处翻看起来。
虽为手抄本,可记录却与正常卷宗无异,笔迹清楚,字字句句描述完整,姜芙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崔枕安同她讲,与钟元之间并非那么简单。
二人之间有血海深仇。
“你看到了?”布满红丝的目珠斜过来,带着几分委屈与怨怼,“当年许定年下毒欲要我性命不成,给我留了重疾,而他你的好钟元许岚沣为了给其家族报仇又给我施毒针,若非他们父子,我何致于此?”
“两父子都奔着我命而来,你却问我何故置他于死地,姜芙,你自己说说我为了什么?”
声量骤然抬高,心口拥堵,五脏六腑都跟着蠕动成团,他眼尾泛红怒一掀锦被,光着脚踩在脚踏上。
仇杨觉着气氛不对,大步上前搀扶。
崔枕安身形摇晃站立不稳,却一把甩开仇杨的手,来到姜芙面前时肩头微动,沉目望向那张桃花似的娇颜,心口窝窒,“姜芙,我说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什么我都给,只是你要保钟元,不成。”
只觉着耳畔一阵风略过,崔枕安擦着姜芙的肩行过,身上染着一股松香气
一连几日,崔枕安没再出现,虽住在同一府邸,可再也没来找过姜芙。
之前那卷宗手抄本未收回,仍留在姜芙手上,她时有疑惑也没人同她解答,对太子府里的人来说,姜芙就是个异类,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没人说得清她与太子殿下真正的关系,这般身份诡异的人,或今日有命在明日便没了。
太子府中各个都是人精,自也不会与她走得太近,待她热情又殷勤,却是一问三不知。
月末是皇后寿辰,这称得上是圣上登基以来首件吉事,自是要大操大办。
当今皇后郑恩容并非崔枕安的生母,而是其生母温肃皇后的亲妹妹,当年还是王妃的温肃皇后因病去世后崔枕安便由她抚养,北境王入京后便将她封为继后,人称小郑后。
在府内静养了几日,崔枕安的病稍有缓和,这阵子他一直赌气没去姜芙那里,可巧,她亦没来找他,听她殿里人说整日翻着许氏的卷宗,除此之外不做旁的。
皇后寿辰办得盛大,借此宴请百官,因身子原因,医官使特意嘱咐崔枕安这阵子不能饮酒,可他心里烦闷,也顾不得旁的,本想着浅饮几杯,哪知越喝越猛,宴未过半,他已醉了。与姜芙同在府邸却互不干扰的过了这么多天,他一日赛过一日的憋屈。每每想去找她,却一想到她将那钟元看得那么重气就不打一处来,也正因此而强止住了。
路行舟察觉崔枕安不太对劲,自席上起身来到他席位上,伸手将崔枕安才要往口中送的酒盅夺下来,崔枕安才要发怒,抬眼一见是路行舟且也忍住了,只没好气的低吼一句:“给我!”
“你这么喝不要命了?我可盯了你半天了,你这是冲谁?”路行舟四下打量,见宴上众人似无人留意这边,于是他坏笑着俯身下去,小声道,“可是跟你金屋藏的娇闹别扭了?”
崔枕安不言,却朝他这方向翻了一眼,路行舟便知自己说中了,将方才夺到手的酒盅重重搁下,“有事儿就去说开,我知道你喜欢她,还不是一般的喜欢她,既如此还闹成这般何必呢。”
闻言,崔枕安苦笑,“若真能这么简单该多好。”
“你说什么?”显然路行舟没听清。
“无事,”崔枕安摆摆手,今日喝的的确太多了,心事多而沉,酒专挑烈的灌。自席上站起来时,头有些晕,“我去侧殿醒醒酒,你也少喝些。”
“你仔细些。”路行舟叮嘱道。
崔枕安只摆摆手,不再应声,由人护着去往侧殿。
路行舟一边往自己席间回走,一边时不时的回望崔枕安离开方向,一个不留神,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呀!”
随着身前一声娇嗔,路行舟猛扭回脸来,只见身前一个女子手里端了一只空酒盏正红着脸瞧他。
而后便闻到有一股浓重的酒香散开,十分上头。垂眸看去,身前衣襟湿了大片,方二人相撞,这女子酒尽数洒在了路行舟的衣衫上。
“臣女失礼,不慎将酒洒到了公子身上,还望公子不要介意。”说着便自身上掏出帕子,探到路行舟身上为他擦拭。
路行舟下意识的朝后一躲,只拿指尖儿轻扫了扫,“无事,席上人多热闹,来来往往免不了,不必介怀。”
话落抬脚便要走,可那女子不依不饶,愣是将自己手上的帕子塞到了路行舟手上,“公子还是拿这个擦擦吧。”
路行舟相拒,可那女子不管不顾便匆忙走了。
在这种场合推推搡搡不成样子,路行手捏着那帕子也不便相追,只莫名其妙的看了那人背影,又看了自己手里的帕子问一旁随侍,“这人谁?”
随侍捂嘴轻笑,“这是沈齐沈大人的长女——沈珊。”
听到沈齐的名字,路行舟忍不住冷笑一声,随而将那帕子塞到随侍手中,“洗干净了给她送回去。”
这种招数路行舟不知见过多少,未放心上
相比宴殿吵闹,偏殿要安宁许多,仍隐隐能听得丝竹之声传来,今日喝的着实不少,崔枕安有些头疼,整个身子窝到了檀木圈椅当中,头朝后仰去,一只手背覆于眼上,长腿搭在身前桌案之上。
先前吞下去的烈酒缓缓发力,直冲脑顶,他觉着整个身子沸热起来,血气自脚底板漫至全身。
许是酒气太劲,一闭上眼,皆是那抹纤细的身影和那一张桃花颜,扰得人心悸。
越想越觉着烦,可姜芙的影子却是如何都散不开。
终是再也忍不住,一脚将自己脚下的桌案踢开,离了偏殿。
“殿下您要去哪儿?”守在殿外的方柳问道。
“回府!”崔枕安语气有些重,似是在同谁生气。
乘马车自宫里出来,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府邸。
崔枕安再出现在端云殿时,姜芙正伏在桌案之上对着手里的卷宗一一做记录。
他每每一到此,定是要将殿中的人尽数赶出去,奋笔疾书的姜芙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散在头顶。
一抬眼,见是崔枕安,头一回展了笑颜,“你来得正好,我本想着一会儿去找你。”
崔枕安心头一喜,“你找我?”
“你看这个。”姜芙不顾旁的,自桌案上拿起她这两日按着卷宗整理的东西,绕过桌案站到崔枕安身旁,“这是卷宗上记的几味药,还有许定年施针的手法据我所知,许家是最擅长施针和用毒,这个毒并非是我们误认为的可使人致命的东西,许多草药都含有毒性,将其运用好是可以治病的。这两年我同钟元学了许多医理,我隐隐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这两日她记的东西繁多而杂,将她认为的所有疑点都写下来,一页页的翻给崔枕安看,“既当初是因为你染病才让许定年去治,明知他手法为何又非说他给你下毒?你又怎知这病非你的本身的旧症而是他下毒所致?这不是太矛盾了吗?”
那些纸上写的什么崔枕安一眼都没看进心里,只觉着头疼,香气在侧,心里有些乱,“这几日你都在忙这件事?”
听出他语气中杂着酸意,姜芙这才意识到是她太心急了,今日不是同崔枕安说这些的好时机。
“你明日再看吧,我还有些东西没整理好,待理好了你一过目便知。”
方才的那股强烈的思念此刻化为无限的妒意直冲脑海,见姜芙收拾东西要走,崔枕安红着眼将人一把拉过,因用力过猛几乎将姜芙在身前甩了一个半弧。姜芙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着眼前黑了一片,随之整个人被人放倒在桌案上,崔枕安呼吸急促又压抑,二人气息相近,酒气扑在姜芙脸上。
四目相对,崔枕安的目中灌了浓浓的旎意,修长的手指掐在她的腰上,终是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想,喉结上下滚动,低压压地说了一声,“姜芙,我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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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太子妃
触到她的那一刻, 崔枕安的脊背似被一条闪电击中,自脊背分散的遍身经脉被沸腾的血液充斥,小腹滚热。
“姜芙”喉结滚动, 他再次压着嗓子唤了她的名字,长指于她腰际上下浮走。
忙时还好,闲时脑子一空她便无孔不入。从前在北境, 他还可拿细作的身份拉扯自己的内心,可一旦遮在姜芙身上的所有迷语尽数揭开之后,他就再难压制自己的感情。
对从前的崔枕安来说, 姜芙是一个嫁给他半年的妻子, 虽喜欢却猜忌, 后来看到叶子是感动疑惑后悔,直到从钟元那里得知完整的前因后果, 不必再怀疑和刻意压制的爱和着嫉妒心疯狂滋生。
他是回来了, 但同时也意识到姜芙好像离开了, 相对于爱, 对他似连喜欢都谈不上,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钟元,唯一的信念也只有钟元。
钟元做过什么她全然无意。
与姜芙, 一个想开始, 一个已结束。
他什么都想给,她什么都不想要。
他手足无措。
单薄的胸膛内心脏狂跳, 这个视角看过去,崔枕安的脸就在眼前,他身上的酒气熏得人头疼。
“崔枕安你醉了, 不要胡闹, 走开!”这人不止一次犯疯, 姜芙强抑着惶恐警告,手掌推在他的肩上,可上身被死死压着,却动弹不得。
“这两年,你可有想过我?”他期待,渴盼。
“自是想过的。”夜色下姜芙眼皮撑得深重。
且听这句,崔枕安眸光一亮,却在看到姜芙咬牙切齿的表情之后又黯然下来。
“我当初不该犯傻,应下姑母的话去替表姐冲喜,你将我打晕一走了之,在牢中我竟还以为你出了事”
“我空长一双眼,世上唯你崔枕安是不值得爱的人,我却偏偏认不出!”
“现在这天下都在你崔氏手上,你要什么便有什么,却偏偏与我纠缠。当年你伤重我日日照顾你,不问前程未问后事,甚至你对我做的那些我都还没同你计较,转过头来你却这般忘恩负义,你说你崔枕安到底是什么东西?”
字字句句无一处不戳崔枕安的痛处,将他在一个女子身上施展的无耻卑鄙吐露的淋漓尽致,生平第一次让他感到汗颜无地。
一个分神,崔枕安眼前有些恍然,姜芙趁机猛将他推开,身下得空,迅速挪身出去。
“崔枕安,我不需要你给我的任何补偿,你若心存半分仁慈就让我给钟元一个清白,让我们两个堂堂正正的从你这太子府走出去,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也可以一笔勾销!”
“如果做不到,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怕!”抬手猛指殿外,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又是这个名字,崔枕安掌心撑着桌案站起,无边妒火在她又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再次燃旺,许是多饮了几杯酒,许是他心头压抑良久,听不得姜芙将她自己与旁的男子放在一起。
他猛吐一口浊气,满布深红,只要她再多讲一句钟元,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测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就那么在意他?”
“是!”姜芙仰脸起脸。事关钟元,她向来义无反顾。
“我见识过你为别人疯魔的样子,你是为了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知道你们让我觉着自己像什么吗,就像个不断逼你就范的恶人。”
“我的女人在为了别的男人能活命拼尽全力,”突然抬眼,崔枕安轻笑一声,笑声带讽,“甚至他根本算不上是男人!”
从前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拥有姜芙全部的爱,可如今惊觉已晚,那份感情都加到了旁人身上,那素来高傲目中无人的太子殿下,孤身在京面对一切风云诡谲未曾惧过一回的质子,初次感到了再求难得,被人抛弃的无措感。
最怕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曾有过却失去,想要再寻却求之不得,这挫败、懊恼的滋味每日都在折磨他,不断的提醒他,姜芙与他越走越远,姜芙从未有一刻想要留在他身边。
“你才不是男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只是见不得旁人侮辱钟元,珠唇一抿,重声回讽,“钟元比你强上千倍万倍,你连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他!”
两厢谁也不肯相让的气话,直击到崔枕安的心口,似一下子被人击穿了心肺。崔枕安红眼沉肩,气势震人。
沉默自这殿中越拉越长
方才气头一过,冷静下来,姜芙瞬觉不妙,眼前这人似一只凶兽正虎视眈眈望着她。
姜芙第一反应扭身便是跑,散落的长发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内殿尚未跑出,手臂便被人猛一下子攥住,随之撞上一个火热的胸膛。
姜芙被人捏着肩调转过身,两只手腕被他一手禁住抬高,下一刻头晕目眩整个人被他扛起放在肩上头脚悬空。
“崔枕安你放我下来!崔枕安”姜芙双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捶打在他背上,高声尖叫,双脚不断扑腾挣扎他全然不顾。
扛起姜芙走上床榻,一把将人丢下,他一腿伸直踩在脚踏之上,一腿弯膝折跪于榻沿,姜芙在床上打了个滚惊着眼朝下爬去,又被他长手一抓拎了回来,重重丢到床角。
“我今日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此刻的崔枕安气的快要疯了,哪有什么理智可言。单手扯了自己衣袍朝后丢去。
见他解了自己的外袍丢开,姜芙终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无处可躲,只能紧紧缩在床角,却被他一手拎了脚踝自角落拉出来。
姜芙胡乱扑腾,高声尖叫,双手在眼前抓舞,有几下正抓在崔枕安的脸上,可她身纤力弱,那般反抗哪里是崔枕安的对手,如同先前一样,他只需一只手掌便能将她禁的动弹不得。
双手被人扣住掰在头顶,随之眼前又是一片黑影覆上,醉意杂着怒意的吻胡乱落在姜芙脸上,曲膝压住她扑腾的双腿,另一只手去解她腰前的玉带。
夏日衣衫单薄,轻扯几下便散开零落。
姜芙的头左右摆动想要避开他吞人似的唇,闭着眼声声尖叫,却又被他的唇堵住,所有的尖叫皆被崔枕安吞了回去,化为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有什么东西异应而起,杵在姜芙身前。姜芙怕极了,她自知无力回天,自知不是崔枕安的对手,挣扎再也无用,万念俱灰闭上眼,胸口噎闷,多年的委屈和怨恨汹涌奔来,再也扣压不住,化为热泪,泫然而落。
姜芙的眼泪砸在崔枕安的侧脸上,正落在他的唇畔,滑入齿间,苦涩咸楚。
他的粗莽刁横的动作终停住,埋在姜芙肩窝处的脸抬起,与她面对面。
姜芙闭着眼“哇”地一声猛哭出来。
“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哭得狠了,姜芙红着脸一抽一噎的质问,“你忘恩负义”
点到伤心处,姜芙越哭越狠,似要一下子把心中所有的怨怼与怒恨尽数发散出来。
从前她在沈府过的小心压抑,后来嫁给了崔枕安,她终以为可以不再寄人篱下,可以与自己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崔枕安可护她疼她,再也不必过以前那种看人眼色的日子
结果呢?这人弃他而去,又这般待她。
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先前涌起的那阵强烈的邪火在看到她这副凄楚模样后消散一半,心也随之跟着颤。
不忍再欺负她。
她哭的凶狠,紧闭着眼一下都不愿看他。
崔枕安太阳穴都跟着疼,胸口一声暗叹,终是放开禁着她的手,双掌左右撑在姜芙身侧缓缓支起。
她两条胳膊仍搭在头顶,两道泪痕自眼角滑入散开的鬓发间,染了一抹深重,崔枕安实忍不住探出手去接了她的泪珠子,却如何也接不尽。
眉头随着她的哭声蹙起,幽瞳怅然,脸压下,将她眼旁的泪含住,吞下。
唇沾在她的一双美目之上,落下最后一记安慰似的轻啄后终起身坐直,伸手缓缓将她被扯得凌乱的衣衫规整好。
未计她究竟哭了多久,哭到最后连一点气力也没了才沉沉睡去,梦中还在抽噎,鼻腔一提,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一下,泣声落在空荡荡的房中,一下一下碎人心。
崔枕安便一直坐在身边看着她,最后探手为她抚净脸上的残泪。
方才的挣扎间绣鞋早不知飞到何处去,只有两只脚踝还悬在榻边,崔枕安动作轻柔将姜芙双腿抬回床内,伸着锦被搭在身上。
夜色中身上那阵邪火久久才散,袍下所支亦好不容易冷却消下,面色沉重站起身,才迈下脚踏一步正好踩在一只绣鞋上,才想探手,正听身后榻中人呓语一声。
“钟元……”
即便梦中,她想的依旧是这个人!
猛侧目过去,烛光将崔枕安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原本淡蓝的眼白终浮出难测的愠意。
越发意识到,那个钟元,横在两个人之间,究竟多碍眼。
青砖之上纸张凌乱,先前姜芙所记皆因方才那一场动乱撒得到处都是,崔枕安立在原处看着满地的狼藉愣了稍许,最后牙关一动,将那些纸张一一拾起,带着一同离开了端云殿
清雨淅沥,无风时便似由天垂下来的丝帘遮眼,将屋脊上的吉兽冲刷无尘。
宫中楼阁在雨蒙间若隐若现,奉容殿阶前的青砖同被溅起的雨水打湿,青光净亮,将檐角和人影照得清楚。
望向殿内朱红的抵柱,崔枕安正身立鹤姿立于殿内正中。
有宫人送茶入殿,正听见殿内金案之后,圣上声音突起,“此话当真?”
“是。”金案对面的崔枕安微微颔首应道。
案后之人望了他良久,最后浅笑一下,“你顶着雨一大早来就为了同朕说这些?”
崔枕安再提目,看了他父皇一眼,又重应一句:“是。”
昨夜自端云殿出来,崔枕安几乎彻夜未眠,晨起待昨夜残酒尽散,顶着雨便入了宫面见圣上。
说的不为旁的,只为恢复姜芙太子妃一位。
他挑挑捡捡只把姜芙和他之间的事与父皇说了个笼统,其中钟元一事只字未提,用意却只有一个,册立姜芙为太子妃。
“她竟不是细作。”圣上淡声感叹。
“从来都不是。”崔枕安笃定,“是儿臣误会她,虽我们分别两年,但我与她的婚约始终未散,论情论理这个太子妃她都当之无愧。”
昔日北境王,而今天子崔程之霜染鬓发,早不复当年雄势,不同于崔枕安的简截雷厉,他素以仁德治天下,虽明面上崔枕安是在同他商量,知子莫若父,这件事他一早便拿定了主意,亲自来此不过是为了讨一道旨意昭告天下而已。
他一言一行皆有他祖父的影子,照比自己优柔寡断时而难辨明非,倒让人欣慰。
自知千金难扭他的主意,圣上且道:“可是众所周知太子并无发妻,这旨意一下又该如何说明?”
来之前崔枕安便将这些事想了个周全,“父皇,儿臣想过了,就说太子妃姜芙当初是为了祈求北境百姓安宁,自愿入寺祈愿,如今天下已定,太子妃功得圆满,得以出山,恢复正名。”
果然不出崔程之所料。
一想到当初崔枕安提到那女子一副漠不关心的做派,崔程之倒从里面品出些旁的意味。
自己也曾是过来人,在此事上他不愿计较,且让他想如何便如何。
“既你心意已定,一切便都由你自己做主吧。”他一顿,“此事你也该当同皇后说一声才是。”
喜动未见变化,崔枕安的眉梢越挂了一抹亮色,痛快应下,“是,儿臣这就去办。”
自奉容殿出来,雨水不渐小反而渐大,由宫人撑伞顶雨到了惠贤殿才得知皇后正在礼佛。
崔枕安自是不便打扰,于是便来到后殿的湖岸亭中观雨。
小郑后酷爱锦鲤,这潜池中养了各花色锦鲤成群,雨水砸在湖波中荡开无数圈水鳞,自食碗中抓起一把鱼食尽数扬入水中,三五成群的鱼儿飞游过来抢食。
自佛堂缓步出来,小郑后周身萦了檀香的静和之气,一串牙白菩提念珠还在指间拨弄,便听宫人来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见您在礼佛便一直等候,这会儿人正在湖岸边。”
“太子来了。”小郑后目珠微转,尤记得昨夜他在宴上喝了许多,本想着劝解几句,腾出空来想要劝他时人便走了。
宫人道:“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不必了,既在湖岸那本宫过去就是了,外面这雨下得正好,我也出去走走。”
款步而行到了湖岸亭时,遥见崔枕安正坐在鹅颈凭栏上观雨,小郑后目含温意行过去,“难得见你这么悠闲,怎么今日想起来看我?”
闻声,崔枕安的目光敛回,忙站起身朝小郑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不必多礼。”小郑后声线慈和,永远不急不徐,顺眼瞧过去正探到他肩,见他黛蓝色的衣袍被水打湿尚有水珠扣在上面,抬手为他拂去,“听说这阵子你身子不好,仔细着凉。”
“多谢母后挂念。”
崔枕安为防有心之人窥探,一直报自己风寒未愈,除了府邸亲信,鲜有人之他心病深重。
小郑后与崔枕安的生母长相十分相似,几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性格南辕北辙,崔枕安生母早逝,在他的记忆中,生母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火旺脾急,眼里容不得沙子,在她执掌内府的年岁,府中父皇的姬妾无一人敢造次。
而小郑后不同,待人永远谦和,并且将崔枕安视如己出,岁幼时崔枕安便更乐意与姨母亲近。
小郑后上下打量崔枕安一眼,似自己的儿子,越看越喜,拉着他的手坐下,两母子似拉家常,“这宫里啊,嘴多眼也多,方才听说你来了,我宫里的人倒同我说了些你的事儿,册立太子妃的事儿可是真的?”
这是喜事儿,并非见不得人,见她已略知晓,倒少了自己许多口舌,崔枕安只顾点头,眼波微动,带着几许难见的羞意,“是。”
“从前你父皇就与我讲说,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若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这么多年一提到给你娶妻的事你都一一拒过,那时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你自己的小算盘,如今一见也算是被我说中了了。”
“听说她是沈齐的侄女?”朝事小郑后不懂,只知沈齐是前朝后宫亲眷,在朝为官多年,颇有些势力。
提到沈氏,崔枕安眸色一深,“她与沈家人不同。”
“我倒还没说什么,你就急着护上了?”小郑后歪头看他,忍俊不禁,“我倒好奇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哪日得空你带她入宫让我见见。”
“那是自然。”唇上几乎挂不住笑,只能轻抿唇角,看起来使自己与平日无异。
“对了,说起你的婚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小郑后一顿,“当初我还有意将左长使家的季姑娘指给你,见你一直不冷不热的我倒没敢轻易下手,如今闹这一场,那头反而不好交待了。弄得好似咱们皇家钓着人玩。”
“玉禾那姑娘模样端洁,人品贵重,我瞧着倒是很喜欢。左长使自北境就一直跟在你父皇身边,一直忠心耿耿,这一下倒让我有些作难。”
言外之意,若崔枕安有意,可将其纳为侧妃,此事也落得个圆满。
崔枕安聪敏过人,这其中深意如何听不出,且不答只作不知,“季玉禾不错,出身大家,倒是个可掌家之人,若母后觉着可惜,倒不如将她指给路行舟。”
小郑后也喜欢路行舟,可他平日那无形的作派也让人觉着头疼,“行舟就算了吧,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外名声可不太好,季玉禾那端方的姑娘那温吞的性子若嫁给他,只怕要让他给欺负死。”
“我瞧着你那堂兄崔初白也不错,他长你两岁,尚未娶正妻,先前在北境也得你父皇重用,前途无量。”
当初崔枕安一回北境便料理了几个不安份的堂兄弟,崔初白并不在其内,此人还算老实,崔枕安便没动他。
着实不愿在旁人的婚事上费心,于是便道:“这些母后安排便是,儿臣插不上手。”
他只关心他的太子妃是谁。
到底是长日无聊,小郑后除了礼佛之外最爱与这些小辈保媒拉纤,话头一提起,便已经开始喜滋滋的在心里盘算起来。
“对了母后,儿臣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说便是。”
“当年许定年一案您可还有印象?”
一提此事,先前笑意挂眼的小郑后缓缓正色,虽笑未及时散去,却已显不自然,“问这个做什么?”
“前些日子无意理了些陈年旧案,正看到许定年一案,事关儿臣,可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倒很是模糊。”
“你也说是陈年旧事了,此事一发你才多大,不记得也属正常。”小郑后别过眼不再看他,只瞧湖中锦鲤鱼。
直觉逼近,许定年一事好似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他伸手取过宫人手里的食碗奉到小郑后面前,才低低应道:“是啊,年岁太久了,我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还好有母后在,见了您就像见了她一样。”
他像说笑似的,提起与生母相处的模糊场景总能眉眼一弯,“少时母亲待我严厉,常让我温书到深夜,背得不好便朝掌心打板子,现在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仍记得清楚。”
就手抓了把鱼食丢入湖中,一提亲情,也总能让心肠柔软的小郑后动容,“你母亲是严厉,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在姐姐眼中,这世上唯有你是比她命还重的。”
雨滴子由大转小,由小转为若隐若无的丝线悬在岸亭外,崔枕安目望远望湖心浮萍,心头疑惑更是深重
端云殿。
昨夜哭着哭着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衣衫规整身无异样,崔枕安不知何时离开。
只是哭的太惨,次日姜芙的头疼了一早。
透贝似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抠着手中的群青玉兰簪,惊魂难定,姜芙连早饭也没吃,只愣坐在铜镜前,一双眼肿的似桃,眼白上的红丝未退。
青玉面带喜色自殿外急急入门,一见了姜芙便先曲膝报喜,“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镜中照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姜芙木讷转头,见这殿中唯一能叫得上来名字的女婢青玉正欢喜。
“你说什么?”
青玉大张着嘴接下来的话尚未讲出,且见殿外一道长影入了门内,立即禁声。
“太子妃。”崔枕安眼尾含笑,一双幽瞳带着光彩,下巴微仰有隐隐得意。
作者有话说:
🔒
第35章 只爱他
见入殿, 青玉利落退出崔枕安的视野之内,待他人走上前,又悄然离去, 殿内又只剩姜芙。
“什么太子妃?”姜芙疑惑。
“父皇将册你为我的太子妃,”他微一侧头看向花窗外,估算时间, “想来很快旨意便能到你这里了。”这话说的颇有在姜芙面前献宝的意味。
这女人从前对他只好不坏,他理当如此,给她位份尊荣。
崔枕安就是要换她欢喜, 要换她展颜, 要换她似从前那样爱他。
只爱他。
只要自己做的够妥善, 她一定会回来的,对此一事他一向自信。
这般胡乱的沉寂多日, 崔枕安不想再这般僵持, 若再凭她这般闹下去, 不知要到哪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终是忍不住依了自己性子,自行安排一切。
世间女子都喜这些东西, 姜芙从前过的不好, 空有名头,处处受欺, 如今他稍一抬手,姜芙便能飞上枝头受众人景仰,让当初那些肆意欺辱她的人皆悔不当初。
这种滋味他曾尝过, 他想, 姜芙也一定喜欢。
猛然自小凳上起身, 姜芙回应干脆,“我从未想过。”
好像一早便料到她会这样,崔枕安眸起一丝狡黠的笑,不管不顾说道:“我知道。”
当初她肯代人为一个生死难料的落难世子冲喜,不顾一切的来到他身边,足可见其心,姜芙想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正因迟晓了她的真心,才更觉着欣慰,才更愿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给她。
他走上前来,离得姜芙唯有一拳距离,身子微微压低,唇就贴在她的耳畔,远远瞧着,二人似亲密无间,“这些是你应得的,我说过,我会好好补偿你。”
“我、不、要!”自震惊中转过神来的姜芙猛着摇头,上手便要推开,却又被人紧攥住腕子。崔枕安眼中待夸的喜色凝落下去,神色一凛,“你不要?”
“你这知这个位置有多少女人巴望,有多少女人觊觎,甚至有人为了得到这个位置无所不用其极,你竟说你不要?”
回北境后,他是众望所归的世子,亦是那时起,许多女子攀到他身边,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在他身边展颜露脸,即便摸不到那正妻之冠,哪怕贴个不入流的侍妾之名,只为一朝飞升,同享尊贵。
那些几乎将心思写在脸上的俗物崔枕安不知见过多少。他厌恶、憎恨、因此这么多年他连一个女人都不曾有过。
而她却不要,不仅不要,还分明在眼中写着视如此为洪水猛兽。
“那是旁人的事,什么太子妃,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惦记。”她说的坚决,对旁人来讲,这是诱惑,可是姜芙来说,是一道枷锁。
或是几年前的崔枕安同她说这样的话,她那一条命为他死了都甘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拿过来的不是糖,而是砒/霜。
面对着眼前人越发沉重的脸色,姜芙心里有阵阵发虚,她自知不能硬碰。只缓求道:“这太过珍贵,姜芙是旺族贱命,承受不起,亦不敢高攀。”
“太子殿下若真的想赏点什么,只求让姜芙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个女婢,女婢不成,当牛做马也好,姜芙保证绝无二心。”
“女婢?”不是侍妾、不是女官,偏生是女婢,甚至宁可当牛做马。崔枕安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冷然,“你这是为了谁?”
明人不说暗话,既他问起,姜芙只能如实照答:“钟元半生孤苦,我见不得他受罪。他救我一命,我若什么都帮不了他,我良心过不去,只觉得自己在作孽。姜芙无能,无济世之机,只求少惹罪孽!求太子殿下成全!”
哪怕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乐意一试,只见崔枕安稍好一点的脸色她都甘愿去求。
太子妃一位太过沉重,或可一博。
许氏一案是旧案,崔枕安嗤之以鼻,牵连血亲,在她看来,这人全无为其翻案的意思,钟元想要恢复正身清清白白的从太子府走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这些天不见钟元,亦听不到他消息,尤记得他漫身的伤,她夜里连个整夜觉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钟元先前在殿中的惨状。
血流成河,皮开肉绽。
钟元现在被她视为唯一的亲人,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先前在暗牢中托孤似的交她一缕头发,几乎结局已示,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姜芙此刻梦想的日子,正如先前钟元所设想的那般,可以远离京城,去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闲时上山采药,研究医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关世事纷扰。
前半生她过的太累了,她真的再也挣扎不动了。
可也知,这种生活,此生难以实现。
有些事是天注定,盖在头上的是无上的皇权,而那掌权人是崔枕安,她撬不动。
“姜芙,我不止同你说过一次,休在我面前为他求情,你忘了吗?”崔枕安脸色彻底暗下来。钟元就似横垣在二人之间的一道浮桥,摇摇晃晃却如何也迈不过去。
昨日姜芙哭的凄惨且委屈,让他觉着自己在她身上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一夜未眠,天一亮便跑去宫中请旨,就是为得换她一笑。
自打知道姜芙没死之后,崔枕安便总想着,待时日久了,两个人总能回归往常。
当年事有他失查之错,可他并非有意为之,何故姜芙不能理解。
从前那么爱他的女子,满心唯有他崔枕安一个人的女子,却如同着了魔,被人勾了魂。
好似这天地之间除了钟元便再没旁的。
哪怕他在崔枕安这里是个刺客也毫不关心,不在意他伤未伤,不在意他随时可能夺命的旧疾,只在乎钟元能否活命,不惜拿她来换。
“无论是在北境,还是在京城,无人敢拿我这般取乐。”是的,在此刻他看来,姜芙就是在拿他取乐,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随意打发,“这么些天你总该闹够了,人我也让你见了,你绝食我也容了,如今你还要我怎样?”
“当牛做马?不稀罕太子妃?”崔枕安手上力道加重,怒一下将人彻底拉到自己身前,先前入殿时的那股子得意与欢色已经消逝无踪,“你到底当我崔枕安是什么人?”
捏住姜芙腕子的手指节泛了白色,骨节更加分明,眼尾的红意更是显然,让人仅看一眼便觉着椎心夺魂。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眼角泛泪,姜芙怕了,身子不由朝后瑟缩,却被他紧紧拉着,半步也不得退。
崔枕安一字一句道:“忘了钟元,他生死与你无关,你从今往后眼里只能有我崔枕安一人。我到哪你便去哪,我给你什么你就得接什么。”
他自认这些日子在姜芙面前做小伏低,自认该承认的亏欠都一一认下,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尽数补偿。可她仍不为所动。
抗拒、厌恶、疏离
活了二十几年,他崔枕安何时向人这般低头?他竟容得一个女子这般不理不睬,肆意和那宦官踩在头上。想提便提想求便求!
方才所说的这些,姜芙一件都做不到。
她摇头,眼泪似碎珠子晃落下来,正好砸在崔枕安的手背上,“你杀了我吧,你还不如杀了我。”
看起来这般柔弱的女子,看起来任人可欺的女子,却似滚刀肉一般油盐不进,不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何都不肯就范。
崔枕安已是忍到极限,她不反击,不明抗,只是愣杵在那里永远不肯低头,气得崔枕安心抖。
同时强烈的妒意在五内燃烧。
一个男人都不是的东西竟在姜芙心里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宁可跟一个宦官在一起都不愿再多瞧他一眼。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人?”崔枕安终是阴下脸,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声音也变得低压压的。
姜芙闭上眼,任由他捏来扯去。
“我不会随你心愿,杀你哪有杀他来得痛快?”崔枕安眸中有寒光覆上,森寒似地狱修罗,“我会将许岚沣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砍下来,再将他的腿生生折断,将他衣裳退光丢到街上,让大家看看宫里的宦官究竟什么样子。”
“那时我再把你带到高楼之上,让你亲眼看着这一切,非此,如何能让你得知,我崔枕安是凭什么得了这天下!”
很难想到这些话是从他的口中讲出的,姜芙猛然睁眼,眸色惊惶。
见人惶恐,他不停反续,深琥珀色的眸中布满阴鸷说得更加起劲,“姜芙,你会为你的不知好歹付出代价。”
“不,”姜芙果然慌了,看面前人黑幽似的神情,根本不像在吓她,“不,你不能!”
“我留了他几日,你就这般坐不住,张口钟元闭口钟元,你是我的妻子,为旁人流眼泪心碎,你到底拿我崔枕安当什么?”
姜芙胆小,亦未见过屠戮厮杀的场面,他神情严肃且阴狠,姜芙隐隐觉着,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不敢深想,连话也说不全,只会摇头掉眼泪,为了刚才因侥幸而说的话悔断肠。
终是将人放开,崔枕安一甩长袖转身欲走,姜芙猛的扑身过去,抱住崔枕安的胳膊朝后坠去,“不要,我再也不说了,我保证再也不会了,求你,我求你!”
撕心裂肺的哭声又起,除此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崔枕安近几日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姜芙就在他眼前明晃晃的告诉他不稀罕那太子妃,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侮辱。
姜芙几乎拖在他的身上,崔枕安寸步难行,单手将人自地上拉起来,抓着她的肩拎到身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已忍够了,我也是。”
方才所言并非玩闹与恐吓,他就是要赶着去将那钟元碎尸万段。
话毕将她推搡开来,虽只用了三分力,却也足可让这单薄的身板一个趔趄,撞在一旁小几上,小几上的香炉被撞翻,落地砸碎,炉腹内所存香雾挤散出来,将殿内罩上一层白蒙。
脚步顿住,也只斜目瞄了一眼,见无大伤,他没再逗留,就在崔枕安大步转过花架的前一刻,姜芙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他面前张臂挡住去路。
话再不敢多说一句,为何非要拦他,崔枕安却心知肚明。
她在护着钟元。
满腔妒火将他烧的几乎炸开,他在吃一个宦官的醋,让他尤其受不了。
小小的身板正挡在前,崔枕安难挪寸步,心头火气正盛,烧得他连一丝理智也没了,干脆怒一拎过姜芙的肩来到身前,一双美目被妒火灼成狰狞,“我再问你一遍,你爱的是谁?”
姜芙连呼吸都窒住了。
他非要在此事上一争高低,姜芙无可奈何,杏目含水,左右慌挪飞快,艰难又违心地自珠唇中才挤出一个“崔”字,便被眼前人猛的拦腰抱起。
抱着人阔步回转绕回花架,就近将人搁到了窗榻之上,他脚下还是方才打翻的香炉,单腿伸直,另一条腿弯膝跪于沿边,整个上身覆上去,单手捏住姜芙的下颌,眼内布满晦暗不明的情绪,十分不甘心的又逼问一句:“你说,你到底爱谁?”
这次该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
姜芙认命,盐白的贝齿咬在下唇上,良久才用气声道:“崔枕”
他的名字自姜芙的口中唤出,一如在他心里开了道闸,他瞳色骤一深,再也克制不得,唇齿吞住她的,连同那未讲出的安字也一同吞回
夏末秋初四季轮转好似在姜芙的脑中过了一回又一回,褶皱记忆中细碎的光影,好似将她带回了从前。
从前她于荷塘中哭泣的那个夜晚,仅仅能看见月亮,还有月亮照在水波上,幽深的潭。
崔枕安就是从那个漆黑的夜里出现的,直到现在,姜芙还隐隐记得他扶自己上岸时掌中传过来的温度几何。
那时她想,崔枕安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他性子温暖,古道热肠后来,姜芙一次次偷偷的打听收集他所有相关,更多时候只能远远的瞧上一眼,运气好时是正脸,运气不好时是背影,他风姿儒雅,端润如玉,话不多,偶在人堆中也常为倾听的那个,似清风如朗月。
即便是在那被人重重监视的旧宅,崔枕安依旧性子温润,时常会温声淡然唤她的名字。
那时姜芙料定了主意,无论前路如何都会拉住他走一辈子。谁知,崔枕安后来却在中途毫不犹豫就甩开她的手。
那时她是如何捱过去的呢?
其实现在姜芙也有些记不清了,牢中重病,整个人晕头转向,不清醒,便是老天对她最后的慈爱了。
一如现在,她也不知该如何捱。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缘何就变成了她认不出的模样?还是原本他就是如此?
外头风止了,他的疯也好像止了。
姜芙低低哭泣,闭着眼,泪水染透长睫,似一颗颗碎晶,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剔透。
到底不是深仇大恨,到底还是气急败坏所制。
那人重拧的眉一下子松开,随之掌心抚去她的泪痕。
从前的事崔枕安承认有错,是他崔枕安对她不住。
因而他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时才这般迫切的想要与她破镜重圆。可以崔枕安的心性,他又如何能理解姜芙的不情愿?
只以为他们中间隔的是个钟元,只要做掉钟元便可万事大吉,其实根结根本不是钟元,只是此时,他并不知道。
越抚,掌心染的热泪便越多。
最后他伸出手指轻轻将她额尖儿的碎发拢到耳后,温泪顺着眼角滑下,染湿碎发。
崔枕安闭上眼,以自己额头贴着她的,两个人的鼻尖儿亦碰在一处,他隐隐听到姜芙喉咙中抽噎的声音。
她闭着眼,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憾叹一声:“我当年有眼无珠。”
只求一颗真心,倒不如似她的两位表姐,只求荣华、名位。
真心值得几两?到头来换回的不过是忘恩负义。
这话扎心,崔枕安指腹重重捏在她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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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现在才发现已经迟了
充之, 盈之。
如被吹起的羊皮筋,在狭隘潮湿的空间内不断壮大。
一往无前,穷究深探。
香雾萦绕直冲鼻腔, 几许飘渺在姜芙眼前,时而像云团,她一双眼珠子下浮动, 竟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飘。
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因害怕而紧紧攥住拳头,一只被他宽大的手掌包住。
此事迟来,不是在他们彼时新婚的洞房内, 不是在他伤后的某一天, 而是在两年后的夏末, 不是因情,而是因怒。
一切都不是好时机。
她与崔枕安的一切都不曾贴过好时机。
因未知而无限扩大的恐惧夹带着隐痛传来。
蝴蝶正在缩翅, 她一歪头, 看见自己不停晃动的脚趾。
似有水珠甩在脸上, 和她的残泪混到一起, 打湿她的发际。
崔枕安的汗水打满他的侧脸,贴在姜芙脸上,一片温热。
呼出的热气灼人, 直往人耳朵里钻, 他单手捧着姜芙的脸,一声深一声浅含糊着说道:“恨我的人多, 既我左右不了,便不必顾。”
仇人三千奈他何。
他崔枕安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既是姜芙先动心, 那便是命中注定。
凭她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姜芙, 别忘了我说的话……”又是吐出一道长气,笃定且不容分辩,“你只能爱我。”
劲腰加力三分,突如其来,使得姜芙不得已从鼻呛挤出一声。
崔枕安瞳孔微缩,越发深重。
“崔枕安……你混蛋……”姜芙紧闭双目,鼻头微红,涕泪交在一起,指甲用力掐在他的脖子上。
“现在才发现已经迟了……”怕她又说些自己不愿意听的话,崔枕安不管不顾,再次以唇覆上。
……
崔枕安没有旁人所想的弱不禁风,姜芙觉得自己似烙铁上的一张煎饼,翻来覆去烤灼。
他入殿时还不到辰时,终肯放过姜芙后,已经过了巳时。
窗榻上的隔褥是天青色,如今水气近乎布满,氲成了水蓝色,只有沿角勉强看出原本的颜色。
殿内不开门窗,尤其闷热,崔枕安鼻尖儿滴落的汗珠子在阳光的照下透出一道道影。
姜芙微微偏过头,崔枕安垂眸在她额上印上轻轻一吻。
闭着眼不去管他,他退离后,将人自窗榻上抱起送往内室。
不同于窗榻下被气凝的闷热,内室较比凉爽,他将人放在榻中,又扯过锦被给姜芙搭上,这才随意拾了自己的长袍穿好。
殿内有萦素的长帐遮挡,女婢来送水时,里面春光自是一眼不敢窥看。
软帕过水,染了满手温湿,崔枕安轻步过来坐下,稍掀锦被,细细将她身上清理干净。
颇为认命的闭了眼,始终不肯睁开。
这厮是个体面人,尤爱整洁,身不存汗,衣不染尘。他手下轻柔温帕擦几下便重新洗过,细致、缓和。
换了一盆干净水,最后擦脸,这会她脸上的红意未消,唇周有一圈若隐若现的咬痕,崔枕安伸手抚了她光洁的额头,似忽然想到什么,“记得从前我伤重时,你也是这样给我擦脸,还会小心避着我的伤处。”
彼时他猜忌,堤防,时常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记得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极有耐心,不紧不忙,面上总是挂着和暖的笑,而今才懂,她为何落入了崔枕安都视为深渊的境地仍能安然自处。
“回来吧,”温帕滑过她的耳垂,崔枕安气急一过,便不想再与她为难,“我能给你的不光是太子妃的位置,还有这世上的一切。”
仍旧不发一言,姜芙原本平躺,怒一翻身,扯起锦被将自己整个人蒙住。
心知肚明,即便是这世上的一切,却是将钟元排除在外。
握着帕子的手顿于空,而后随手丢回盆中,溅起一层水花。
待将自己也收拾干净,崔枕安未离开端云殿,而是重回榻边,那小小的一团仍缩在被子里不肯露头,仿似一直没动过。
他伸手掀开一角,里面的人没动静,试探着将锦被掀得更大些,这才发现,姜芙竟不知何时弓着身睡着了。
昨夜闹过一场,崔枕安没睡好,姜芙更没睡好。
今日折腾了这一圈,她小小的身子骨经受不住。
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突然入了眼,在她背上脊骨一侧,时间长久,疤虽淡了却仍有痕迹,打眼一瞧似胎记。
当年她傻傻的不顾掉落的瓦砾只顾护着崔枕安的头。
那场面他永远记得,而今再瞧,倍感唏嘘,指尖儿轻轻抚过那道疤,终是心头一软,崔枕安长臂一伸将人自被子里捞回到自己怀中,闷了这一场,才擦净的脸又出了一层汗,泪珠子挂在眼角。
轻抚她额,顺势朝下看去,身上满布先前做恶的痕迹,属于他的痕迹。
姜芙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就应留在他的身边,享尽人间荣华,受万人叩拜,无人再能欺负她,无人再能!
睡梦中觉着有人在掰弄自己手指头,姜芙眼皮沉的似灌铅,稍稍张开一条缝隙,崔枕安那张惹人厌的脸近在眼前,自己的头正枕在他手臂上。
忙又将眼闭上。
仅这一瞬,恰好被他捕捉到,指腹捏着她纤柔的指尖儿,喉结微动,声音响在姜芙的发顶,“听说你那位叫沈瑛的表姐曾在冬日里推你入水是吗?她还借机打过你一巴掌?”
这种事儿姜芙从未同他讲过,她在沈府时受的气不止于此,相较于沈珊的阴损,沈瑛是尤其难缠的人,自己没少在她身上吃苦头。
未出嫁前,这种破事儿不晓得有多少,两姐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变着花样儿的欺负她。若是当真一一记录下,怕是一整本册子也说不完。
那时寄人篱下,全无可依靠的人,除了装傻充愣和忍耐别无他法。
这种事儿她的确是未同崔枕安讲过,觉着不光采,怕他看不起。
后来细碎的时光里同钟元交了心,这些杂七杂八的他都清楚。
现在倒好,脱了狼窝又入虎穴。
姜芙自认此生不曾做过恶事,不晓为何总是这般寸步难行,于心哀叹,想到自己的处境很是酸楚,此刻在姜芙眼中,崔枕安是比她们还要恶劣的人,那些人好歹能想法子避开,可他却不能。
“我不要当太子妃。”乍一开口,原本绵柔的嗓音有些嘶哑。
这话她是瘪着嘴说的,随时都要哭出声来。
若是当了这个太子妃,便说明要与崔枕安生世绑在一处,连死了都要葬在一起,她不愿。
钟元若活着,她便活,钟元若死了,她就送他回到父母身边,若被这个太子妃的名头绊住,她此生当真便再无翻身之地了。
所谓荣华与自由,她选后者。
这话崔枕安自是不愿听的,手臂收紧,将抚着她的后脑按到自己怀中,闭了眼,“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由不得你。”
“昨夜我一夜未睡,倦了,这几日手里的事多,太过纷忙,我只睡一会儿便走。”
夏末至,院中树叶星点几片始变黄,偶一阵风吹起便摇摇下落,砸在窗棱上发出细响一声。
这一觉也不过才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怀里的人也彻底安宁下来,惺忪的眼盯了她睡颜良久,终狠下心自她枕下抽了手臂起身。
这会儿将夕的光线照入殿中颇为刺眼,他伸手拉了帐上银钩,将影纱帐放下遮阳,云靴踏在青砖地上离开的时候,姜芙忽睁开眼。
扯了衣袍披在衣衫上,匆匆下地,光脚踏在砖石上发出轻啪响动,几净的砖石上映出她轻盈的倒影。
先前那支群青发簪仍躺在妆台上,她迅速拿在手里小跑回榻上,将纱帐复而拉好,发簪上所雕嵌的玉兰朝后一掰便弯曲开来,簪身空管处别有洞天,里面躺了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钟元亲设这发簪原本也是为了出行戴针方便,合着万一救人行医用得上。此计深得姜芙之心,只是一直没机会用。
取了其中一根,拔开固于针尖处的针帽,姜芙撩开衣衫往自己脐下之左挪动三寸,此处有处穴位可以避孕,凭着在手抄本上学到的,她狠心一针下去,银针正入穴正位不觉着疼,她松了口气。
指尖儿在针身微转几下,稍停半刻后才将针取出,披散的长发此刻搭在肩上,遮了她小半张脸。
深喘两口气,复而躺下,一闭上眼皆是今日的惊心动魄
崔枕安这个时辰再回殿中,方柳瞧他面色红润,也知他去了哪里,明明想要劝解几句,却又不敢声张,想一想还是忍了。
“昨日让你整理的东西可理好了。”身形立落迈入偏殿的书房,接过仇杨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方柳忙一上前,以掌示桌案,“您拿回来的那几页记录都一一整理出来了,我已经按您的吩咐皆抄在册上,一字不落。”
除了放在姜芙殿中的卷宗手抄本,他这还有一册,昨日自她殿中拾回来的东西,他稍看了些,觉着或会对清查此案有所助益,毕竟她也学过一阵子医术,受得钟元真传,有些东西可做参考。”
绕过桌案后坐下,拿过册子浅看一遍,不由又想起今日入宫时与小郑后的谈话,姨母为人素来坦荡,对他也是知无不言,可今日一谈许定年案她神色中流露的那种失措是无法轻易掩住的。
不由多心。
再一瞧这册子上相关之人,不仅记录了其生母温肃皇后,还有舅舅郑君诚。
舅舅曾在北境官医奉院当值,负责官医奉院中大小事务,当年揭发许定年害人一事正是郑君诚。
“方柳,”当年出事,崔枕安年岁尚小,许多内情根本不知,要向方柳打听,“我记得,舅舅当年官医奉院的官职是母后帮他讨的,他本人并不太懂医理。”
“的确如此,倒不至于一窍不通,只是稍学了些,温肃皇后与郑大人姐弟情深,官医奉院的职位是她向皇上讨的,左不过也是负责一些治病救人之外的事务,圣上便同意了。”
温肃皇后与皇上的感情深笃,她为人有些强势,皇上自是宽仁忍让,许多小事上不愿计较,无伤大雅的事也便允了。
的确姐弟情深,甚至太甚,有什么好东西皆推他上去,一提到这个舅舅崔枕安便头疼,“虽说他是我舅舅,可有些事我也不得不提,此人不学无术,无才无能,当年母后且给随意安排个差事吃些空饷也就罢了,竟安排到官医奉院内持事务,他除了敛财还能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舅舅,崔枕安总能联想许多出来,他身子微微前倾,又细细在先前姜芙所抄录的医理上扫了一眼,“既是这样难的东西,他医理不精,又是如何发现许定年下毒?”
“且许定年的确是擅施针擅以毒攻毒,既官医奉院能收用他,何故又不信他?”一重迷团聚在崔枕安的头顶,“许定年家祖上三代行医,我与他无仇无怨又何故给我下毒?”
“殿下,当年王府里有位姓许的侧妃是许定年的妹妹,会不会”方柳没接着讲下去,可他话中深意连木讷的仇杨都听得出来。
无非是说因府里女人争风吃醋。
王室中争权夺立并不少见,今日的世子来日便可称王,且北境世子从来都是立贤不立长,到了崔枕安这代北境王唯有他一子,若那姓许的侧妃有子嗣,借着行医之便给他下毒尚可说通,她连子嗣都没有,到底又是为何。
凡事沾上舅舅郑君诚的边便总没好事儿,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心生动摇。
可惜当年他不大记事,这卷宗到底有人没被人篡改还两说,再一细想自己父皇是个仁德之人,若不查清哪里会这般糊涂定案。
当年让他笃定定案的到底又是什么?
仅凭着现有线索想要将此案弄清怕是有难处,他倒不是想证明许氏清白,他更想把证据甩在钟元的脸上告诉他崔氏无错。
如今两难,倒是哪一头都抓不清。
即便没证据也得查,他一拍手掌将册子合上,“舅舅到哪里都不安宁,近日临州如何了?”
自打北境接管临州,皇上便将郑君诚调了过去,临州临水,管辖之地有一处大码头,行商旺盛。
来往税收高丰,可即便是这样一片地他仍管不住,临州频频出乱,当地商贾勾结衙门欺压百姓之类,他竟一次没上报过,若不是崔枕安的密探来报,还仍被蒙在鼓里。
若非是因得亲舅舅,崔枕安只怕要骂上一声祸害再杀头。
如今他仗着皇族身份越发不知收敛,即便是崔枕安的长辈,他也难再忍。
“这件事可从郑君诚身上一查,凡事与他沾上,我总觉着不对。”记忆中的舅舅没给他带过一次好处,无论是已去的母后还是姨母小郑后都不少为他收拾烂摊子。
方柳眼珠子一转,“许氏一案若是从郑大人身上查怕难,想来年老亲近的仆从应知一二。”
崔枕安摆摆手,“你看着办,许定年一事最是要紧。”
方柳得令,“属下明白。”
夏末秋初,良辰吉日。
晴晏天气,万里无云。
喜鹊绕着枝头转了几圈,宫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太子府,随着宫里册封的旨意一同来的是山海无边的赏赐。
原本清冷肃静的太子府,一下子变得人涌欢腾起来。
任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当初被人似犯人带到府中的女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妃。
不知前情,府中下人胡传,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美娇娘,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太子殿下,一跃枝头变凤凰。
直到旨意一来,方知是太子发妻。
崔枕安拉着姜芙的手在长殿外跪接圣旨,谢恩过后,又带她一同回长殿。
一入长殿,便总能让她记起先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那张巨大的屏风仍在,看过去难免窝火。
“端云殿离这里不近,往后你便住在这里吧。”崔枕安一直拉着姜芙的手未放开,先前在气头上,如今转过念,倒是想同她好好说说话。
一入这长殿,总能给姜芙一股压迫感,使人心慌,姜芙摇头,“端云殿就好,我想住在那。”
听她一口回绝,崔枕安盯了她良久,最后不予计较,“也好,随你。”
她不愿来,他可以去,这没什么难的,只要她自此后不再提那个名字,将那个人忘个干净就好。
话没说两句,仇杨便自外求见。
进门时见姜芙也在,一同往日尴尬的不知该如何称呼,今日痛快先行礼:“见过太子妃。”
对于这个称呼姜芙尚未适应,也未想适应,好歹从前出身贵家,礼数不在话下,只稍抬手,“不必多礼。”
仇杨站直身子才想同太子回话,却又迟疑着望向姜芙一眼,崔枕安见出他的顾念,只道:“你说吧。”
仇杨得令,这才敢开口道:“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临舟那头闹事越发频繁”
这些事姜芙并不放在心上,也不便旁听,便立到一侧观景,却在目及到未关门的偏殿时锁了目光。
自这角度看去,那偏殿像是书房,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一道殿门折起,在此望去也只能看到半张。
她自小上京,对各州各县自是没有见识,所见所望也不过是京城环围,即便现在将她放出京城,怕都不知去哪。
见到这地图的第一眼,她心口一跳,京城射出百里州县无数。
以京城为中心,她眼见图上线路忍不住暗自伸出食指在掌心比划,不敢动作太大,亦不敢太靠前。若能将这些记住,说不定来日可用得上。
“这么多?”——身后忽然传来崔枕安一声。
明明声音不大,姜芙还是吓了一愣,手指缩回扭过身去看他,只见他又阴起张脸,不知在同仇杨说什么。
“是,近些日子越发频繁,听说已经丢了几家女子,人在街上走着走着便不见了。”仇杨应道。
细听才知,不知哪座州县女子丢的稀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崔枕安了解一应后,又命仇杨退下。
光自他脸上就能瞧出现在外面的烂事一堆,一一等着他处置。
脸色越发沉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抬眼正好见到姜芙不知何时站得老远。
“你做什么去了?”他问。
“你们说的要事,我怕不方便听,便站得远些。”姜芙面色从容。
崔枕安招手,“过来。”
姜芙才一近前,手腕便被他握住,“既成了太子妃,往后府中大事小事需得你管顾,先前仇杨和方柳两个大男人总有错漏,不方便。”
姜芙眼珠子一转,分明想说什么,可又怕他起疑多心,便未作声。
先前姜芙对他的抗拒崔枕安皆看在眼里,如何能不知,拭探性的加了句:“姜芙,别动旁的心思,太子府到处是眼睛。”
她如何能不知,今日她只剩下自己,与当初单枪匹马的钟元有何区别,可钟元敢做的,她又如何不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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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别弄些歪门邪道
册立太子妃一事若一块巨石砸到原本平静的湖面上。
坊间众说不一, 流言四散。
一时间沈家又被推上风口浪尖,当年沈家假意收尸的事儿也不是无人知晓。
沈府表面平静,实则内里炸开了锅, 若按常理,沈氏出了这般贵人,稍沾了点边的就该上门道贺, 可除了不知内情的些许人之外,多数不敢贸然前来贺喜。
沈齐老奸巨滑,待人接事一如往前未变, 即便心下不安却也不敢太过失仪。
才送走一批前来送礼的小鱼小虾, 沈府一下子又清静下来。
为使安神, 沈府这阵子一直使用檀香,可香气再浓也遮不住愁绪。
望着前堂中下人尚未来得及规整的贺礼, 沈齐叹了一下午的气。
沈姜氏接过婢女送过来的温茶轻轻放置沈齐手边, “老爷, 你到是想个主意, 咱们该怎么办?”
又是一口长叹,“我要是有主意,哪还能坐在这儿。”
“这阵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自打那太子入京,倒从没找你问过姜芙的事, 现在倒突然弄个太子妃出来,无声无息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沈姜氏一遇事便没了主意。
“圣上以仁德治天下, 一应官职皆按前朝, 哪个他都没动, 在我看来就是为了稳人心,若一入京便大开杀戒只怕朝事不稳,如今时日长了,难保不会动心思。”沈齐端起手边茶盏未喝一口又放下,“越平静,事便越发不好处理。那太子与咱们有亲,若姜芙当初真的死了他到不见得说什么,可既没死便知咱们当初所作所为,姜芙若在他耳边吹些枕头风,咱们沈家必然不保。”
“可好歹是咱们沈家将姜芙养大的,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姜芙不是个心狠的孩子,不会置咱们于死地的。”
“呵,”不说还好,越讲沈齐越是焦心,“她从前在咱们府里过的什么日子?你那两个宝贝女儿都干过什么?恩?再大的恩都成了怨了。”
他一顿,“这些都是小事,自打入京,太子明面上没有任何动作,可漕运上新来了不少官员,都是崔枕安的心腹,我官职未变,却感觉慢慢被架空。形势不妙,接此以往,难保崔枕安顺藤摸瓜,拉出些旁的。若那些旧事被查出,别说什么所谓的养恩,只怕姜芙都要亲自提刀来咱们沈府杀人了。”
“别说了,你别说了,”沈姜氏胆小如鼠,一提旧事吓得脸色突变,手举在身前胡乱摆动,“我一闭上眼就总想到那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你千万别说了”
“趁着现在还算太平,你最好给沈珊和沈瑛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的女儿便再不是咱们沈家人,往后若有万一也能保了性命。”
沈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仍能勉强保持镇定。
可沈瑛不同,她是这沈家最为沉不住气的一位,风才一吹过来,她便开始坐不住了。
若知姜芙死了也罢,非但没死,竟扭头成了太子妃,这让她心里窝火更甚,悔当初该自己去替姐姐冲喜,若是去了,今日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哪还能有今日这般局面。
“她姜芙倒是命大,都以为她死了,谁知道又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当一个不起眼的人有朝一日突然高高在上,最害怕的,首先就是当初对不起她的人,沈瑛自是如此。
她怒,她怕,她气恨无比,却无可奈何,“姜芙翻身,她一定会回来找我麻烦的!”
“姑娘,未必的。”贴身婢女月明宽慰。
“你怎么知道?”沈瑛这会儿心里发颤,早就慌乱不堪,以己度人,只往自己身上套。
“她就算是要报复也得顾念大人和夫人的面子,好歹夫人是她姑母,再如何说也将她养大,就算是阴错阳差,可如没这一场,哪里能让她得了这太子妃位。”
“这样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她自当感念还来不及。”
不提福气二字也就罢了,一提此事沈瑛更是火大,端起手边的碗便朝月明砸了过去,紧接着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什么叫‘这样的福气不是一般人有的’在你看来她姜芙就是有福气,连我都比不得她了?”
碗盏重重砸在月明小腹之上,随之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这一下吃了十分力,将人砸得不轻,月明却也只能强忍着疼让这位暴怒的姑娘先消气,“姑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自小就是沈家的金枝玉叶,被夫人大人捧在手心里的,这般金玉尊贵哪里是她能比得的。”
“奴婢不是有意惹得姑娘生气,只是她姜芙在这件事上确实走了运,除此之外她样样比不得姑娘。若是姑娘怕她回来报复,夫人和大人怎么也会护着姑娘的。再不济还有大姑娘呢。”
“姐姐”不提也好,这一提倒是更引得沈瑛不快,“这阵子姐姐在忙什么当真我不知道吗,看她不声不响的,实为要攀个高枝儿呢。”
从前沈珊是许配了人家的,那人是位少年将军,品貌家世样样拿得出手,谁知在战场上丢了条腿,沈珊便不愿了。沈氏又怕外人说闲话,只说自己姑娘身子不好,暂缓成婚。少将军家自也是心知肚明,不喜扭不甜的瓜,且先退了婚事,相识一场,也存善意给沈珊存了颜面。
这一缓便又蹉跎了两年,沈珊心气儿高,那少将军家世在前,她定是要择一门比先前还好的亲事心里才平衡。
于是便盯上了路家。
“她这阵子悄悄摸摸的在底下做些什么当我不知道?”沈瑛气得一拍桌子,“她一早就盯上路家那位公子了,这位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沾着亲的红人,这位家世不晓得比先她从前定过亲事的那家强上多少。她急着给人塞帕子,就差没把心思写在脸上了,做这些不就是指望着攀上路家,往后免了姜芙对她报复吗?”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再不济,太子也不会对路行舟如何,她大树底下好乘凉,沈珊的如意算盘可精着呢!”
姜芙不来也就罢了,若姜芙来真的,沈珊一准儿跑的比兔子还快,哪还会顾念她这个妹妹。
原本的怒火成功被月明转到了沈珊身上,月明见她不再针对自己,暗松了一口气,接着火上浇油道:“可是我听说,昨日路家的人来给大姑娘还帕子了,说的难听。”
此一听,沈瑛一对眼珠子几乎立起来,“路家果真来人了?”
月明点头,“是呢,不过来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具体说的什么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大姑娘听了不高兴,那帕子拿回来后便直接剪成了碎条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做的难看,那路行舟也不是吃素的,”沈瑛十分舒气,面上终展了些许笑意,“既她不行,那不代表我不成,若当真能嫁到路家,真是一下解百仇,就不怕日后姜芙刁难了。”
相比沈珊阴毒,沈瑛的坏从来都写在脸上,从前姜芙在时,许多事情都是沈珊在背后支招沈瑛前去冲峰陷阵,这回火烧眉毛,姐妹二人在暗中较起劲来。
见她面上由阴转晴,月明神色变得复杂,蹲身下去拾碎石片的瞬间,眼中恨色一闪而过,沈瑛并未察觉
红艳的丝线穿过质地上好的雪锦绒缎,齐搭在先前的线底之上,补了一处空白的缺儿,雍容牡丹其中一片花瓣就此绣好。
沈珊将绣针夹在指缝儿中,将眼前绣品拿远了些观察轮廓,半晌才开口,“沈瑛当真这么说?”
“月明是这么同我说的。”贴身婢女秀灵将一碗莲子羹放到桌旁。
月明和灵秀都是早年齐入府的丫头,一个送给了沈珊,一个给了沈瑛,各家照顾各家姑娘,这两个人相处的也不错,算得上交心。
自小沈瑛脾气蛮横火爆,月明在她手底下没少挨打受气,肉体凡胎,非亲非故,积年累月下去自有怨怼,沈珊这头便让灵秀隔三差五给她些好处,那院子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都一如今日这般都落到了沈珊耳朵里。
“灵秀,你且凭心而论,我与二姑娘要比如何?”将针线绣绷暂且放于膝上,沈珊问道。
灵秀道:“论样貌,大姑娘您长相大气,气质不俗,二姑娘虽长相明艳,可脸上总挂着不易近人的劲儿,论品性,大姑娘有掌家之范,二姑娘与您出身一样,但性子有时过于刻薄小气了些,常喜在一些小事上计较。”
“虽为一母所生,可她年纪比我小,母亲和父亲也更偏疼她一些,自小凡事都是我让着她,如今越发的无法无天了。”将绣绷一丢,沈珊又道,“旁人笑我也就罢了,我自己的亲妹妹还拿着帕子取笑。这姐妹之情,要与不要,倒都全无意思了。”
昨日路家小厮来送帕子,那小厮只说洗干净了要还回来,原本是送与路行舟的,姑娘家的帕子竟这样经了一个小厮的手,且来后只交帕子再无后话,这样一来,就是摆明了不把沈珊放在心上。
灵秀瞧出自家姑娘不开心,那帕子只是一个由头,又多添了二姑娘的事,“姑娘,二姑娘做事说话向来无分寸,您不必放在心上。”
“没分寸?”沈珊冷笑,“她也不全是傻的,姜芙回来了,难保不找人开刀,母亲和父亲当初是如何待她的,你我都知道,我若不能攀上路家,不光是往后我会栽在姜芙手上,怕是连咱们沈家都保不住了。”
如今最适合她攀附的,唯有路家最合适。
灵秀点头,知道自己家姑娘心意,“只是现在二姑娘似也对路家有些心思,还与您做比较,怕要坏事。”
“坏事?”沈珊指尖儿轻抚那才绣好的一瓣,“她想坏事,也得有那个本事。既她连姐妹情都不顾了,那我便给她点颜色瞧瞧。”
京中处处透着繁华与宁静,旁人只瞧得见表面这些,哪里看得到暗处的风涌云翻。
自打姜芙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府里的人再待她便不再似寻常。
身边的女婢也显见着敢于与她亲近,她再出殿门也没人再相拦。
但姜芙知道,这府里的一双双眼,都是崔枕安的。
这两日崔枕安神龙见首不见尾,听说在外忙了几日,不曾归来。
姜芙仅能凭着那日在偏殿里瞄见的几眼绘了张似狗啃过的地图,趁无人藏在细口花瓶中,哪算哪日再得了机会再看些将其补全。她也不知这东西现在有何用,但总觉着有一张图在手使人安心,以备万一。
临近午时日头毒辣,青玉备了安神香进来,见姜芙仍在窗前看书便忍不住劝道:“您看了一上午的书了,仔细眼睛,快到午时了,您去睡会儿吧。奴婢给您备了安神香。”
香雾入眼,姜芙更觉着心里烦。
“不睡了,我坐了整个上午,身上都泛酸了,我出去走走。”书页折起一角再合上,她自榻上站起身来。
“您看,隔日便是中元节,这眼见着就到午时了,您不如小睡一会儿避了午时再出去”
青玉话未说尽,可姜芙都懂。传说中元节前后,鬼门关大开,而午时又是一天之中至阴之时,这时候撞出去阴上加阴,难保会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时姜芙胆小,怕鬼神一说,可现在长大了,历经这些,她反而不怕了。
鬼再可怕却还有能制住的东西,有些人却是谁也制不住的。
“我睡不着,想去园子里看看花草。”不待青玉再劝,她稍理了发,大步出了殿门。
青玉无法,也只能随手拿了纸伞急急唤了几人跟上。
这时的日头正挂在当中,若站在大太阳底下,根本刺得人睁不开眼。
无阴时青玉将伞撑在姜芙头顶,到了有阴处便又收伞,反复几次倒将人折腾的不轻,姜芙一味的往前走,歇也不歇,身后的一行女婢也只能跟着。
无心观景,姜芙边行边在心里估摸着这太子府究竟能有多大,几处折角,几处弯道,凭着当日记忆走上那条通往暗牢的路上,记得是在一座假山后不起眼的一处角门后。
可脚步才榻上通往那头的垂花门便被青玉拦住,“太子妃,那边有侍卫把守,身上有刀有剑的,怕扰您清静。”
“方柳方大人也吩咐过,那地方晦气,都是男人,您去了多有不便。”
方柳的话就是崔枕安的话,什么晦气,只是不让她再接近罢了。
心下不爽,才迈出的步子只能收回。
没有崔枕安的命令,她根本见不到钟元。
这几日她愣是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
先前也不是没想过,干脆寻了个机会将这满府的人都药死算了,她再与钟元远走高飞,可若当真这么做,怕是皇上定会掀了这世上每一寸地皮,抓到他二人再挫骨扬灰。
她想活,想堂堂正正毫无负担的活,而不是每日担惊受怕闭上眼就不知能否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钟元也是如此。
最好的结果便是还钟元一个清白,只要他能无恙离开,自己再逃脱便有得是机会。
负气似的在外走了一个中午,再回端云殿,已经出了满身的透汗。
一入内室,正见崔枕安不声不响坐在罗汉榻上,单肘撑膝,身子前弓,手里摆弄着那枚原本应该躺在姜芙枕底的天青色荷包。
见着那第一眼,姜芙眼皮一缩,第一反应是跑过去夺回,却又怕惹他怀疑,只转言道:“你何时来的?”
崔枕安手里摆弄着那枚荷包上的流苏,视线缓抬,盯在姜芙脸上,“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头发。”
“谁的头发?”
“我的。”
“你的?”他多疑,自是不信,“你荷包里装头发做甚?”
“安枕。”姜芙脑子转得快,瞎话张嘴就来。当初钟元给她头发的事方柳是知道的,若是崔枕安知道早就作了,他既没有,便代表此事他不知情。
“头发安枕?”
“七月不太平,阴气重,将自己的头发剪下来一小段,放在枕下免做噩梦。”临了,她又加了句,“在一些杂书上看到的,怎么,太子殿下也想要?那你拿去,我再重新做一个就好了。”
太子殿下这个称呼让人心生不悦。
过于疏离,他不喜欢姜芙这样唤她。
“你过来。”崔枕安挺直腰身,朝她招手。
姜芙近前,目光却未敢再那荷包上多作留连,怕他起疑。
崔枕安一把将姜芙拉过坐到自己腿上,手捏住她的腕子,“你晚上常做噩梦?”
“是,几乎每晚都做。”
“为什么?”
他明知道为什么,却仍非要逼迫旁人讲出来。
姜芙不再回话,坐在他怀中,整个人僵直。
崔枕安这才将那枚荷包塞到姜芙手里,“别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一语双关,不仅指这枚荷包,更指旁的。
她看起来老实,不代表心中没想法。
先前闹那一场,看似逆来顺受,崔枕安隐隐觉着姜芙似在憋什么暗坏。
以她本性,倒是未必会用下毒暗害那样的手段,可是她若闹,崔枕安心里还有些底,一旦不闹,倒让人有些抓不准。
不过直觉一来,他认为姜芙从未放弃救那钟元出来。
“这可不是歪门邪道,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哪能知这民间的手法。”
听得出姜芙在讽刺,崔枕安环在她腰后的手臂一紧,掐在腰际上的手加了两分力,“母后有旨,明日在泽鸾青庄设宴,各家贵女皆来,你也得去。”
“我不去。”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是崔枕安强压在她身上的,她本不想,更不愿出头露面,与那些人虚与委蛇。
“不去也得去。你现在是太子妃,这种场合往后少不得,何况这回是皇后娘娘亲自主场。”他一顿,“你那两位表姐这回也在宴请当中,你倒不想与她们叙旧吗?”
后一句,崔枕安讲的别有深意。
姐妹三人的前因后情,他在钟元那里听得许多,他倒是想看看,姜芙会怎么做,末了,又加了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是当场扒了她们的皮都有我给你兜底。”
姜芙恨沈珊于沈瑛没错,可她不想仗势欺人,更不想仗崔枕安的势。未答话,只指尖儿绕着手里的流苏玩。
不容她再拒绝,崔枕安直言道:“一会儿我还得进宫去处理一些事情,今晚怕回不来,明天一早我回府接你。”
听他又要走,姜芙心中暗喜。
“姜芙,我且问你,从前你姑母待你如何?”他突然正色,问的话使人摸不到头脑。
过去的事姜芙自是不愿与他提起,姑母待她必然不好,可再怎么说也有血缘,念着这一层血缘,姜芙也不能讲的太难听,“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差。”
“你倒良善,她都能拉你去冲喜,还让你做眼睛,这也叫不差?”他几乎轻笑出声,眼尾上挑,“你脑子是不是坏了?”
“是坏了,当初我不该冲喜,应该一早发现你的意图然后上报朝廷,哪还有今日。”
姜芙不服,恶狠狠地回嘴。
可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往大了讲是大逆不道,即便崔枕安此时心情不错,这也是他的死处。
“你说什么?”他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再说一遍!”
“生气了?”姜芙不怕,不仅不惧反而歪着头挑衅,“太子殿下本事通天,连这些话都容不下吗?我说的不是事实?”
眼前这人紧咬牙关,明显已经是怒极,却强忍了没有发作,只单手捏了她的下颚,却是悄用了些力警告,“这些犯上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你必死无全尸。”
姜芙别过眼不去看他,却被人硬掰过脸,随之崔枕安便啃了上去,咬在她唇上的齿多用了几分力,以作报复,随而放开。
姜芙吃痛,眉眼挤到一处。
前次初尝,念及她初回,崔枕安没太舍得下力,这几日他忙的归不了府,偶得时间凑在一处,崔枕安心念稍动。
怀中一抹香气让他心乱,却碍于要事在身不得不将人放开。
强压了心里的念头,他掐着姜芙的腰将从腿上挪下来,“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下回不准再犯。”
姜芙抬手触了自己麻木的下唇隐隐摸得到一圈齿痕,心里骂街
泽鸾青庄是皇后为宴请所设别苑,在宫中宴请劳师动众总是不便,便择了此处。
今日设席请的皆是名家公子与众家贵女,名为宴席,实为小郑后想要为几家保媒拉线。
只要出得了门的,在京的,年纪差不多的,身份也过得去的,几乎都在被邀行列。
姜芙一早便被崔枕安送到此处,因还有事在身,连马车也未下便直接走了,只应一句晚上来接她。
小郑后见了姜芙很是喜欢,得知崔枕安在京为质时她对崔枕安的照顾更是敬佩,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
她根本不知姜芙与崔枕安之间的纷扰,还当这二人是蜜里调油的良配。
姜芙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一个突然出现的贵人,姿丽无双,无数华翠加身仍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清冷气质,华贵却不俗,即便将她丢到人堆里,也能一眼便寻到。
醒眼却不扎眼。
这般女子,当初窝在沈府里,沈姜氏正也是怕她夺了自家女儿的风头,所以几乎让她闭门不出,从不见外客。
旁人只知沈家有个侄女,却不知年岁与相貌。
而今众人对得上号,皆纷纷感叹。贵人自是藏不住,如若明珠,蔽埋深海仍遮不住华光。
姜芙出场后,沈家两位姑娘躲得远远的,不敢靠前。
皇后宴请又不敢不来,来了又生怕出错,着实尴尬,只能远远坐于凉亭之中借以赏花之名遮羞。
见姜芙被人众星捧月似的捧着,小郑后更是拿她如珠似玉,沈瑛满腹的不如愿都显在了脸上,嘴角都是垂着的,朝那方向翻了个白眼,低骂一句:“什么东西。”
见她如此,沈珊暗含讥笑,若无其事的在沈瑛一侧添了把柴,“谁能想到,以前姜芙在咱们府里是什么模样,现已是今非昔比了,她现在是整个京城最风光的人了,明明是下了大牢险些死的,现在倒落了个好名声,什么为北境百姓祈福。崔枕安还真是给她脸。”
不出所料,沈瑛气的紧抓了自己的袖口。
沈珊不紧不慢起身道:“我先去洗个手。”
话落,便由秀灵搀扶着起身朝亭外行去。
灵秀走前给一旁伺候的月明使了个眼色,月明会意。
待沈珊主仆二人彻底出了亭子,月明这才凑到沈瑛面前小声道:“二姑娘,我看大姑娘未必是去洗手了。”
沈瑛尚未反应过来,回头问:“那她干嘛去了?”
“方才您未坐过来之前,奴婢无意间在亭外听见大姑娘同月明说话,大姑娘说想去姜芙面前赔罪。”
“赔罪?”沈瑛更懵了,“赔哪门子罪?”
“自是不能说小时的事,无非就是说些场面话,说当姐姐的对妹妹照顾不周之类的,且还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姜芙也是个要脸的人,自不会为难,更不会当着皇后娘娘面儿发难。这二人是偷着讲的,分明没想把您带着,奴婢左思右想觉着不对。”
“她想做什么?她一个字儿都没同我讲!”沈瑛更慌了,以她的智慧,只能想到沈珊想瞒着她去巴结姜芙。
见她上钩,明月又道:“大姑娘向来玲珑心思,只有二姑娘您坦荡磊落,这现在不是磊落的时候,人在低处该低头就低头,既大姑娘有了这心,您才应该赶个先,免得让人得了先机,您再去就易让人觉着是效仿,反而心不诚。”
先前见着那姜芙得意,沈瑛还气得不成,明月这一番搅和,让她心如乱麻,易怒短虑的人是经不得这般挑唆的,脑子一热便又坐不住了,“对,我得占个先机,沈珊心眼子太多了,她总想赶在我前面,我不能让她这么拉下。”
话落,她便起身果朝姜芙那头行去。
天气盛好,白云浮叠在一处,眼不见飘散,却慢慢行远。
阳光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风吹一阵,湖面如鳞。
湖心水榭,众家贵女围拥姜芙与小郑后,聊天品茶,倒是一团和乐。
姜芙无心应酬,时而目光漫不经心飘到外头,直到沈瑛入眼。
二人一经对视,彼此心里皆是一阵咯噔。
很快,沈瑛便展开笑颜,先是与小郑后问安,又与姜芙行礼。
沈瑛脸皮倒厚,能上能下,可姜芙不行,一见她便总能想起陈年旧事,没一件是开心的。
素来不挂脸的人此刻也挂了脸,似阴天兜着水。
小郑后为人和气,又不晓得姐妹二人之间曾经有什么过节,见沈瑛来此,便笑道:“我记得你是沈大人家的二姑娘吧?”
“有幸让皇后娘娘记挂,沈瑛喜不自胜。”
很快小郑后又反应过来,“咱们太子妃就是沈家出来的,你们两个还是亲吧?”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姜芙只能道:“回皇后娘娘话,这是姜芙二表姐。”
“原是这样。”瞧着姜芙脸色,小郑后倒觉着这两个人怪怪的,却也未深问,“既是表亲,那就一同坐吧,咱们也好一起说说话。”
再见她,姜芙自是气的心抖,她不是愿意找旁人麻烦的人,奈何沈瑛脸皮厚,也就就势坐了下来。
二人目光交汇,姜芙递过来的眼色似刀,沈瑛也一一接了。
由那沈瑛去冲锋,沈珊在远处探了脸,笑中有深意,“我这妹妹除了蠢便再没旁的了。”
秀灵也跟着笑,“让她去她还真去。”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沈珊问。
“都准备好了,先前听闻要来泽鸾青庄,月明就一早寻来了紫述香的花粉洒在二姑娘身上,那花粉极细,与衣裙颜色相近,又和了些香粉,二姑娘没有察觉。”
姜芙自小对紫述香花粉过敏,敏症一犯极其严重,沈瑛此去,只稍在周遭转转,定能惹得姜芙过敏,到时候一查到她头上,躲都躲不掉。
“大姑娘,这招是不是”太狠了些,灵秀自是不敢讲出,只道,“万一那姜芙发作起来,惹了太子殿下不高兴,这不是给沈府招灾吗?”
“招灾也是她惹的,你以为不做这一场咱们沈家就能平安了吗?姜芙心生怨气,定是要拿一人开刀,拿沈瑛开刀总比拿我来好的多。”
姐妹之情在沈珊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妹妹又如何,挡她的路,她也不能心慈手软,连姜芙都能飞上枝头,她自要给自己寻个后路,总不能在沈家等死。
心意已决,她朝灵秀探出手来,“帕子给我。”
她目光扫向湖心水榭的对面一处近水楼阁,此刻众家公子正在里面喝酒投壶,路行舟爱热闹,自也少不了到场
“有人落水啦——”不知是谁高声尖叫起来,惊扰了水榭中一众贵人。
众人起身,姜芙动作尤大,刚好打翻了沈瑛殷勤朝她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尽数洒在沈瑛身上,将人烫的花容失色却不敢发作。
若搁从前,她定是要抬手甩给姜芙两个嘴巴。
小郑后在前,拉着姜芙的手朝外走去,众人随在后面。
近了水岸,只见路行舟和一个女子扑腾在水中,随之路行舟将那几乎溺了水的女子由湖中捞起带到岸边,姜芙看得清楚,那女子不是旁人,竟是沈珊。
沈珊紧紧搂着路行舟的脖子,与他身贴一处,更奇的是,路行舟的腰侧玉带上,竟别一件女子的小衣,众人认出后面面相觑,皆不好意思再细看。
姜芙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一阵风吹过,觉着周身泛痒,下意识的抓了抓胳膊,谁知越抓越痒,抬手一瞧,手背上一连到腕子上可见之处竟密密麻麻起了一片红疙瘩
姜芙未等天黑便被人送回了太子府,崔枕安得了消息匆忙自宫中赶回来,越见着端云殿中站了几位医官使,婢女满处,听他回来,众人皆让出路来。
“怎么回事?”崔枕安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青玉今日是跟着姜芙一齐去的,她垂下眼立即回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在泽鸾青庄不知为何身上突然起了红疹,起先只是手背有些,后来遍身都是,皇后娘娘请了医官去看,医官说是敏症,太子妃此敏症很是严重,喉咙里都肿起来了,喘气都不顺。好在极时喝了解毒的汤药,这才稍作缓解。这会儿人睡下了。”
崔枕安目色一沉,“敏源是什么?”
“是紫述花粉,太子妃亲口说的,她只对紫述花粉过敏。”青玉又追加一句,“可是泽鸾青庄根本没有种植紫述花,那东西亦不能入食,当时所用茶点肯定不会加那东西,此事有些奇怪,皇后娘娘也很着急,派人着手去查那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从前被人暗害惯了,崔枕安几乎是下意识问:“今日谁和太子妃在一块儿?”
“皇后娘娘一直和太子妃在一处,这一个上午都好好的,后来”青玉细细回忆,眼前一亮,“后来沈家二姑娘来了,被皇后娘娘安排坐到太子妃身旁,过了不久太子妃便发作了。”
一提沈家,崔枕安太阳穴也跟着一跳。
随后眼睛一眯,冷笑出声,几乎同时,同行的方柳亦觉出不对,看来这源头寻到了。
“方柳,去沈家拿人。”想也不想,崔枕安吩咐道。
“殿下,您要不要三思,”方柳劝道,“皇上有过吩咐,前朝旧臣暂不能动,若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拿人,怕是不妥。”
圣上不想才得江山便整杀前朝旧臣,以免前朝一些文人酸客编排一通落得个暴君之名。
百姓不懂朝事,自是如何传便如何信,圣上最忌此事。
这也是为何,崔枕安能一直强忍按兵不动。虽他监国,却也不能不管父皇心意。
不再听从那些,崔枕安垂眼理了自己的衣袖,说的轻飘飘的,“我只说让你拿沈瑛,又没让你拿沈齐,啰嗦什么?”
他脸色阴沉,方柳多看一眼都不敢,更不敢再劝,也只能听令,且将人带来便是,“是。”
崔枕安将殿内医官都赶了出去,只留两个女婢在殿中。
大步行入内室时,姜芙正睡着,此时身上的红疹已退了些许,却仍看得清楚。
因解毒的汤药中加了些止痒的药,具安眠镇神之效,才喝下姜芙便睡了。
坐于榻边,轻轻拉起她的手臂,原本雪白的小臂上皆是触目惊心的红点,崔枕安无奈笑了一声,“可真够笨的,都说了让你扒她们的皮,你自己反而落了一身的伤回来。”
“你既不成,那便由我来。”
青玉闻言目珠子转了几下,将头压得更低,她是个机灵人,不禁暗自叹道,怕是沈家二姑娘要倒霉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8章 这是一处死穴
“嘀嗒、嘀嗒······”似水声一下一下落在青石地上, 在寂静的空间里尤其醒耳,沈瑛趴在湿凉的地面上,感觉寒透骨髓。
空气中有血腥气流动, 她明知是自己的血,却已然麻木了,根本不晓得身上哪处伤口更疼。
她半睁着眼, 根本不清楚这是哪里,只记得有人将她以谋害太子妃之名抓到此处,甚至不容她分辩一句便开始给她用刑。
呵, 这才不过几日, 姜芙当真是忍不住了吗?
她真的恨, 真的悔,今日本不该上前凑的。
悔信了沈珊的话。
她想哭, 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连嘴都张不得, 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徒劳求助:“爹……救我……”
有冰冷的铁门声响传来, 震耳欲聋,她稍抬眼,看到两个高大的人影进来, 绝望的是, 根本不是她爹沈齐。
她似一块死肉被人拖着走,不知去往何处……
次日姜芙再醒过来, 身上的敏症已经退了大半,喉咙浮灼也退了很多,只是仍有残余, 她这敏症来的急, 只要及时用药便能退了。
青玉端来汤药汁子, 可实在太苦了,姜芙根本咽不下去,且又让人熬了浓浓的绿豆汤来。
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施针,姜芙且也忍了,只待夜深人静时再说。
眼见着密红的手臂一点点恢复本来颜色,稍歇片刻,青玉才端了空碗道:“方才太子殿下命人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只大木箱子装着的,这会儿送到偏殿去了,正请您去看。”
“什么啊?”这太子府医官使开的方子的确不怎么样,为了止痒便加安神,她喝了头疼,这会儿还晕晕呼呼的。
“奴婢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说您务必去看。”
姜芙不太情愿,却也禁不住催促,换了一身衣裳便由青玉陪着来到了端云殿的偏殿。
这偏殿与主殿有一座暗廊所通,平日姜芙不常来此,这殿也便空着了。
偏殿窗子都关得严实,殿内略显阴暗,远不及主殿明亮。殿内的长侍姜芙看着眼熟,皆是崔枕安宫里的,
其正中搁了一只硕大的木箱子,倒显得十分突兀,行近了些,隐隐一股子血腥气传来,这气味儿场景都分外熟悉,不由让她想起钟元那次,姜芙立时定在了原处。
“这里是什么?”她白着一张脸抬眼问。
可是满宫里没一个人能回答她。
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整片头皮都跟着发炸,姜芙猛扑过去,环着箱周寻到铜环猛提,木箱盖被掀开,紧接着一片血色满布眼前,浓郁的血气直冲鼻腔,一抹人形窝在箱内。
同样的血气,同样的皮开肉绽 ,同上回相差无几。
青玉吓的后退一步紧捂住口鼻。
“钟元!”姜芙下意识失声尖叫一声。
几乎同时,崔枕安迈步入殿,在他听到姜芙换那声钟元之后。
余光看到他人身入殿,姜芙顾不得那些,光线昏暗,她手臂探到木箱中,单手快速扒开那人挡在脸上的碎发,辨认之下方知不是钟元。
“这是”那人虽侧躺着,脸上血肉模糊,可侧脸轮廓依稀可辨,“沈瑛”
意识到自己指尖儿染了温血,她颤抖抬起手臂,随后双腿一软,直坐地上。
不染纤尘的云靴来到姜芙身前,玄色衣袍上的织锦暗嵌晶珠,被殿中暗色蒙上一层灰意。
崔枕安不言,只朝殿内长侍使了个眼色,长侍们会意,将早被打的不成人形的沈瑛自箱中倒出,根本未拿她将人一样对待,一如倾倒货品一般。
她被动且松散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仰躺于殿中。
“可还喜欢?”崔枕安蹲身贴近姜芙身边,在她耳畔轻语,目光却似欣赏的看向沈瑛。
“知道你的敏症是如何起的吗?是她将紫述花的花粉洒在衣袍上。”
“姜芙,听说从前在沈府你过的不快,如今我便一件一件帮你讨回来,便由她先开始。”
耳畔嗡声作响,姜芙整个人傻了眼,心提到嗓子眼儿,怪不得前日她问自己姑母待自己如何,怪不得他说那样的话,说哪怕自己当场扒了沈珊和沈瑛的皮。
不等姜芙答话,崔枕安重新站起身,来到沈瑛眼前,此刻沈瑛半睁着眼,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只敢发出嘤嘤音,泪水自脸上划过,引起伤口剧烈杀疼。
崔枕安冷眼站在高处望着她,眼露森寒,唇角微勾,仿似在看一件有趣的事,这样的神情,姜芙先前在他那般对待钟元时,见过一次。
旧事几乎重演,又让姜芙起记那天的无边恐惧来。
他仅用鞋尖儿踢了踢沈瑛的手臂,沈瑛那手臂松散,一如身上的一件衣带,根本没有半分可控之意,手掌朝上,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痛哭,是沈瑛的。
这般痛哭崔枕安丝毫不放在心上,只云淡风轻的笑问道:“当初是哪只手打的你?”
“这只?”他瞧着沈瑛那只朝上的手掌问道。
沈瑛哭得更厉害了,身上的伤痛加上无边的恐惧,让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她茫然看向崔枕安,连一句完整求饶的话都讲说不出。
崔枕安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清礼模样,清贵难近,待人遇事却也算得上温和宽大,沈瑛还曾想过,当初该替沈珊冲喜,若是一早知道他这样心狠手辣,哪里还敢有这种念头,躲都来不及!
“既管不住自己的手,便将它砍下来,送回沈府去。”他轻飘飘地说道。
沈瑛躺在那里,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长侍不管那些,只听从崔枕安之命,大步上前,单手提刀。
这刀快且锋,只肖一下,沈瑛的那只手便能与手臂分离。
“不要!”一直愣坐一旁几乎吓傻了的姜芙高声一叫,终爬起身来,站在沈瑛面前。
见她在前,长侍忙收了刀站得稍远些,看着崔枕安的脸色。
只见崔枕安眉头一皱,看向姜芙的目光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她是待我不好,沈家所有人待我都不好,我也不是没想过报复,只是这样太严重了些,打都打了,也就此算了。”
姜芙不是圣人,沈家自是恨的,她入沈府时不过几岁,粥饭也好,青菜也罢,总归将她养大,若当真论起,只能说姑母是她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想有愧于泉下父亲。
有恩也却实有怨,就当扯平了,大不了往后当成陌路人。
可若是真是闹到这般田地,让沈瑛变成残缺不全的人,姜芙于心不忍。
到还是良善大于旁的。
崔枕安眼中满布的不解,只沉叹一口气,却也没有应下她的意思。
单手扯过她的手臂将人往怀中一带,单手按了她后脑,禁住她动弹不得,更不得回头,“人不给些教训是不成的。”
“不,”姜芙仍是猛摇头,“求你别砍她的手,一个女子,若是变得残了,这辈子就毁了!”
沈瑛为人刻薄讨厌,却也罪不至此。
到底她还是见不得有人因着她的缘故受伤变残,她也更不想姑母见到女儿的残肢撕心裂肺,那样过于残忍。
姜芙自认担不起这般罪孽。
她天性良善,崔枕安自是清楚,若非如此,当初姜芙早便成了他刀下亡魂,哪里还活得到今日。
可这善良对他自己也就罢了,若对旁人,他倒觉着没必要。
此事他没应,却也没再让人提刀,“既你不忍,可此事在我这里又过不去,只好折中。”
只要一个目光过去,长侍不敢再搁,姜芙想不通他所谓的折中是何意,才想回身却被他按住,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随之而来的是沈瑛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姜芙杏目圆睁,这惨叫声入耳,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
沈瑛的手腕,被人生生折断了
身前的人身上猛打了个激灵,崔枕安侧头看去,借着廊外透过来的隐隐光线,他看清姜芙泛白的一张脸。
姜芙不知道的是,表面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实则暗中这些场面不知看了多少,全不在意。
“这就怕了?”语气依旧轻飘飘。
姜芙觉着整个牙关都在打战,此刻他的手虽放下了,可姜芙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她忽然意识到,身旁的这个人,也根本不同她所想的那样。
自走后,姜芙只以为他心思阴沉,城府又深,到没想到他能残忍至此,随随便便就将人打成重伤,手被生生折断他仍能似看戏一般。
他怎么能的?
外人只传崔氏仁义,就是这样仁义的?
若是自己哪日得罪了他,是否也是这般下场?
心口砰砰如若擂鼓,冷汗顺着后脊朝外冒,连一个与他不太相干的沈瑛都是如此,钟元呢?
“有一些血脉之亲,倒是无用,除了给自己拖后腿之外,全无半分好处。”他一顿,唇畔贴到姜芙耳侧,“沈家身上有大案,别让他们连累了你,这只是开始,你的姑父、姑母,一个都跑不了。”
这回姜芙愣是连气也不敢大喘一声。
连眼珠转动一下也不能了。
“将这里收拾干净了,把人送回沈家去。”崔枕安冷眼别过,反手搂过姜芙的肩,带着她朝殿外走。
每走一步姜芙都觉着异常艰难,相比沈家,她更担心钟元,若是崔枕安是这般心性,钟元哪里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此人心狠,从未给过她确切的答复,就是为了稳住她,让她一直留在府里也说不定。
或若是当真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片天下,当真一刻都忍不得。
不比殿内阴凉,外头日头刺眼,姜芙停住步子站在阳光下,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崔枕安将人放开,瞧着她惨白的脸色,竟觉着有趣,“至于吓成这样?若当真让你扒了沈珊和沈瑛的皮,你只怕魂都没了。”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这般任人可欺的性子,当年在沈府那样的环境中,该是如何过的?
他想不到,因为他自小也没受过这种气。
对于一直待在闺阁中的女子来说,这些的确过于血腥,姜芙从未见过什么世面,在外连个施针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可崔枕安不同,回北境时面对堂兄弟夺权意图害他性命的,这般料理了不知多少,若非他手狠,那些人也不可能立作鸟兽散去。
指尖儿紧紧抠着廊柱,脑子里皆是沈瑛方才的惨状,代到钟元身上,姜芙的心都跟着一齐揪着痛。
却是连一个字也不能问,一个字也不能。
“你在怕什么?”见着姜芙倚在廊柱侧不停颤抖,崔枕安面容一紧。
方才他一入殿时,便听到姜芙在那里喊着钟元的名字,只是当时按住了未想与她计较,暂且未顾,这会儿再想起,不免联想到她此刻的情绪。
单单一个沈瑛未必能使她如此。
“我不是你,自然怕。”姜芙单掌撑着廊柱站直身子,一抬手,指尖儿处染的是沈瑛的血。
“我带你来看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怕,”崔枕安单手捏上姜芙的后颈,语气郑重,“是为了让你知道,至此这世上再没人再敢欺你辱你,。”
先前喝的药汁子这会儿在胃里不断翻涌,她闻够了血腥气,身上的红疹未退尽,出了一身冷汗还会感觉痛痒,这会儿日头正打在脸上,人也跟着有些打晃。
“你就是你给我的补偿是吗?”太子妃位也好,此事也罢,皆不是姜芙想要的,他明知她想要什么,偏生不给。
显然,今日的事姜芙不喜,还弄了一身血腥。
一如他自作主张的太子妃位,姜芙通通不在意。
见话头不对,崔枕安脸色又阴沉下来,一想到先前他入偏殿时,她正惊着脸喊钟元,当时全然未故,眼下再瞧她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才要发作,便听仇杨与方柳匆忙赶来。
“殿下,宫里来人了,圣上让您即刻入宫。”仇杨面色发紧。
不问也知是何事。无非就是为了沈家的事。圣上的意思,沈家是前朝亲眷,不能轻易动,只能慢慢来,可崔枕安等不及。
崔枕安才要起的怒火暂被压下,瞄了姜芙一眼,黑着脸大步离开。
素来崔枕安入宫只带一人,今日仇杨跟着去了,方柳便留在府里应事。
方柳未敢逗留,朝着在场的姜芙微微颔首便要退下。
却被姜芙唤住,“方大人!”
见着崔枕安大步行的远了,姜芙这才敢应声。
方柳步子顿住,转过身来,忙道:“属下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无官无职,怎敢担得起太子妃一声大人。”
先前方柳未将钟元给她头发的事告诉崔枕安,在姜芙眼中,方柳心地总是要好些的,犹豫再三,有些话她还是愿意冒险问他。
不顾他担得起提不起,姜芙只走上前来小声道:“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是我着实放心不下,我也只问你这一次,请方大人如实告诉我,现在钟元还活着吗?”
一提此人,方柳脸色正变,哪里敢张嘴,只愣杵在原处。
旁的或方柳还能放个水,他也的确觉着钟元可怜,可是皇命在上,他不敢犯,却也隐隐不忍,望着姜芙那一双期待的眸子,方柳只作难,“太子妃,您别问了。”
“钟元是我兄长,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我不为难大人,您只回我一个字就好,我绝不会透漏出去,我只是想心里有个打算。”
如姜芙所言,方柳心软,经不住旁人几句恳求,他左右看顾,四下无旁人,犹豫良久仍是不敢说。
“他死了?”姜芙颤着唇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太子妃,过去的事就别在想了,抓紧眼前的东西才最要紧,人总要向前看。”他仍不答,晓得自家太子与姜芙之间有许多不愉快,钟元这位置尴尬,只劝一些是似而非的话。
可这话让姜芙越听越觉着不对,脸色一如方才在殿中那般惨白,脚步无力,撑不住摇晃的身子,朝后退了两步。
再不忍,方柳也不能多讲,只能再次行退礼,匆忙离开。
是明明身在阳光下,姜芙却觉着天都榻了。
崔枕安没有理由留钟元的。
今日待沈瑛便能看出,此人心狠,钟元给他下毒,他又哪里会留他性命。
自己顾念着或是崔枕安能给许氏翻案,再一想那旧案是当今圣上亲手定下的,他又怎么会推翻自己父皇所定下的事,那不是诏告天下圣上当年错了吗?
自古皇家有任何丑事都只会包庇,怎会把公道给旁人呢?
再一想,当初钟元被打得那样惨,身子骨都几乎折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得那般折磨,这些天一直关在湿冷的暗牢中,怕是熬也熬死了!
她凭什么相信钟元还活着?凭什么相信崔枕安的鬼话?
青玉远远见着姜芙神情不对,见方才她与方柳说话不便近前,这会儿过去将人搀扶住,关切道:“您没事吧?”
姜芙闭了眼,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随后直起身子,“我想回殿歇息。”
见她这样,显然是吓着了,青玉今日也是头回见这场面,更是吓的不轻,这会儿腿肚子还在转筋,不过照比姜芙看起来要好多了。
回了殿中,姜芙将脏衣裳换下,坐在榻上,端着茶盏的手抖个不停。
不是为着沈瑛,也不是为着或将要大祸临头的沈家,而是为了钟元。
沈家无论出什么事都是咎由自取,可钟元不同,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无辜,也只有他。
“太子妃,您还是去榻上躺一会儿吧,奴婢让医官使过来给您瞧瞧。”青玉见她自打偏殿出来时候还好,怎的同方柳讲上两句便这般严重了,有些不解。
“没事,我只是有些胆小,从未见过血,”姜芙勉强装作镇定,苦笑起来,动了心思与青玉“青玉,你给我讲些有趣的事儿替我分分心吧,心散了就不怕了。”
“有趣的事儿啊”乍一问起,青玉还当真想不起,眼珠子四处转动。
见此,姜芙又引道:“比如太子府里最近都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新鲜的。”
素日安分当差,太子府邸安静,倒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青玉猛想到一件,脱口而道:“听说前几日府里死了个人!”
“谁?”姜芙捏着茶盏盖的手失力,盏盖直愣愣扣在桌上。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本就是为了分神才同她讲的,又是这血淋淋的东西,青玉开口倒后悔了,却也只能往下接着道:“这个奴婢不知,吸听有人碎嘴几句,说是个年轻男子,还有人说是刺客,意图谋害太子殿下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气冲脑海,姜芙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青玉眼珠子又转,“得有些时日了吧,奴婢倒没瞧见,是有人在暗牢那里路过,见着府里的侍卫往外拖人,身上都是伤,打的不成人形,拖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青黑色。”
耳内轰鸣,似一阵巨大的浪潮将姜芙淹没。
这一刹,她只见着青玉的唇齿在动,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青玉的话,加上方柳的话交织在一处,真相呼之欲出。
崔枕安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是。
他没摆明了说要杀钟元,却也没说过不杀!
碗盏中的茶汤渐凉,有两片浮叶贴在碗沿,姜芙屏息,抬手止了青玉的说辞,“青玉,你先出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是。”青玉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了出殿,将门关好。
姜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桌案前回到自己榻上的,只觉着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也瞧不见。
双眼发直,从枕安掏出那枚天青色荷包,紧紧握在掌中,想哭都没有眼泪。
“崔枕安!”将荷包放在心口处,目珠充泪,姜芙念起他名字的时候,咬牙切齿,对他已经忍让到了极致!
泪珠子强憋在眼眶中,她仰起脸,却仍是止不住它们从眼角大颗大颗滑出,姜芙猛地用手背抚去,连哭都不敢出声。
姜芙就这样将自己关在殿中一整日没出门,眼见着日头由东到西,再落下不见,殿内暗的看不清陈设,只能借着府邸中挂的灯照亮。
中元一过,长夜微凉。
姜芙就坐在暗处,手里一直握着那枚荷包。
直到崔枕安踏着月色归来。
端云殿的门声响动,一抹修长的身影踩着月光入殿,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光火,将殿内照得通亮。
崔枕安入门时,姜芙正立在窗前一动不动,见了人来亦不回头。
“怎么不掌灯?”崔枕安心下奇怪,她独自坐在殿中不声不响更惹人生疑。
“下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到晚上了,一抬眼见着月色正好,就不愿掌灯了,”姜芙笑笑,“你要不要也看一下,今日的月光,很像从前咱们在旧府里看的。”
旧府旧事,彼时崔枕安身受重伤,哪都动不了,便是姜芙陪着他在窗下赏月。
旧事他不愿意提,可是与姜芙有关的旧事,让他心口一软。
稍一挥手,燃灯的女婢又依次将灯火熄灭,晓事退了出去。
明暗交替,眼前一黑,缓缓才能看清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崔枕安提步过去,站在姜芙身后。
二人仰头望向一处月光,皎洁一齐铺在这二人脸上,待崔枕安走近,姜芙身形未动,只是目光朝后斜去,“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还好。”他不是风花雪月之人,近日朝事繁多,方才入宫时因得沈家的事与父皇起了龃龉,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快,这会儿便消了大半。
听他搭话,姜芙借机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几乎贴近了看他五官的轮廓,仍旧是一如从前那般俊朗清冷的五官,丝毫未变,奈何皮下藏着一颗薄情的心。
无论从前与现在,这颗凉薄的心都将姜芙杀的体无完肤。
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他带走了,姜芙心也跟着死了,再不会对这个人报有任何希望。
“崔枕安,夏时马上就不见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唤他的名字。
姜芙声线甜脆,似有一双软手捏住他的心口,他最听不得姜芙这般叫他的名字。手不觉搭上她的纤腰,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目光沉然,淡蓝的眼白在月光下被蒙上了一层光辉,时闪时静,“什么?”
“现在去泛州游湖是不是还来得及?”为免他起疑,姜芙又往前凑了凑,“现在若不去,怕是只能待明年了。”
今日的姜芙的确有些怪异。
可具体怪异在哪崔枕安一时也说不清楚。
精明若他,轻笑一声,将人搂得更近些,“姜芙,你最好别在动歪心思。”
“待明年吧,大不了再等一年。”听他这样说,显然姜芙拉了脸。
崔枕安心里虽有顾虑,转念一想,又觉着是自己多心,索性也就应了,“那明日就去。”
没再应声,姜芙只是在他肩前点点头。
软香入怀,崔枕安一时心念动起,一手拖了她的腰,一手臂朝下环住腿根,唇轻轻贴到她的耳畔,正触了她饱满的耳垂,“你可好了?”
前些日子初回,又气又恨,他自是没什么分寸,擦拭的时候,隐隐看到蝴蝶翅膀所包之处略带肿起。
被人耳畔吹气弄的痒,姜芙忍不住缩了脖子,还未应声,崔枕安的唇便落了下来,一如先前,将她的唇轻轻咬住,辗转微磨。
姜芙身子僵直,感觉他滚热的掌正掐在自己的腰系,随之脚下一空,被他抱起转了个圈儿带到桌上。
姜芙低呼一声,下意识手臂环住他的肩,手指借此机顺着颈侧朝下移三寸,钟元曾告诉她,这是一处死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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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游湖
当然, 她不会在这里对崔枕安做些什么,因为她还得活着,还得带许岚沣回家。
指腹自他肩上移开, 崔枕安欺身过来。
姜芙也记不清自己身上的衣衫是如何到了他脚边,又是如何被垫到了背后,只记得长夜漫漫, 她的汗珠子和崔枕安的溶到了一处,洒于四方桌上,榻边, 还有窗前
一直到姜芙筋疲力尽, 困倦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崔枕安才肯放人。
姜芙似在梦里被人打了重重的一顿,再醒来时身上似散了架似的酸疼难忍。
一整个白日人都晕晕乎乎的。崔枕安早就不知去向, 只隐隐记得他几乎折腾了一整晚没睡, 天不亮时便走了, 还给她额上留了一个湿糯糯的吻。
一走一整天, 直到夜色降临才又归来,带着姜芙出门游湖。
长街依旧热闹,京中夜市人头攒动, 借着中元节最后一抹热。
从头至街尾, 卖小物什的摊位挨在一起,从前姜芙很少出门, 偶得年节可以出来一次,恨得眼珠子仅长一对长的少了,可这回再来, 便再无从前的心境, 只觉着十分无趣。
崔枕安着一身便装, 牵着她一如寻常百姓穿梭在人群当中,方柳和仇杨一前一后护着,暗中还有侍卫随行。
姜芙目光无神彩,只随意从摊位上略过。
无留意时,一个扎双髻挎竹蓝的半大小姑娘拦住二人去路,手里拎了一支并蒂莲递到姜芙面前,“姐姐买支并蒂莲吧!”
小姑娘见着崔枕安扯在姜芙腕子上的手,眼珠子亮晶晶的,紧着又加了句:“买了并蒂莲,百年好合,白头相守!”
白头相守两个字让姜芙眼皮一跳,她睁望着眼前的并蒂莲,又看了小姑娘亮闪闪的眼,终是没有抬手去接。
反而是崔枕安轻笑一声,单手捏过小姑娘递来的莲蓬,塞到姜芙手中。
方柳过来付钱。
这一支并蒂莲不过三文钱,其实是两只用极细的丝线在端处绑了,再将根理了,远瞧着便似一支而生。
只为了图个好意头。
终归还是假的。
姜芙拿在手里也觉着有些好笑,丢又丢不得。
中元节一过,湖岸边到处可见莲花河灯,稀稀两两承着对前人的思念。
这季节湖中荷叶依旧繁盛,荷花却已落败,仅剩莲蓬。
夜里不算太热,偶有凉风,宽湖之上两艘花船各占东西,偶有几叶小舟飘在湖上。
方柳租来一叶小舟,搀着崔枕安上船,而后姜芙再站上去,脚下不稳,姜芙身形摇晃,被人抱住腰际堪堪站稳。
小舟三人,方柳五大三粗站在正前显得整个船身有沉坠之势,崔枕安摆手示意他上岸。
方柳自是谨慎,不放心道:“殿下,属下还要为您撑船。”
“不必了,去坐旁的。”崔枕安环顾四周,岸上偶有行人来往,湖心宁静,不见得会有什么风险。
方柳不敢啰嗦,只能在岸上留了几人,再同仇杨又租了一叶小舟来随着崔枕安的小舟不远不近的跟着。
离岸越远,越是宁静,远处的花船隐隐还能传来琴瑟之声,偶尔望去,花船上有人饮酒作乐好不欢愉。
这世上好似所有人都是欢愉的,除了姜芙。
湖心深处,还剩残存荷花,更多的是挺直身的莲蓬,姜芙提着手中的油灯,随手掐了一支拿在手里把玩。
星河铺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动一闪,似碎金光亮。
崔枕安坐于船头摇桨,月光正好打在他背后,瞧看不清他面上颜色。
应她所求去游湖,本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崔枕安隐隐觉着姜芙情绪不太对,自昨夜起便越发诡异,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讲不出。
总归她肯出门,还主张游湖,在崔枕安看来,这是个好兆头,两个人之间似在一点一点修复。
总能好的。
划桨并不太难,只不过顺着水流比划两下便到了湖心。
他喜欢安静,姜芙也喜欢,便有意挑了一处荷叶茂盛之处。
小舟摇晃着入了藕花深处,船上灯火入了湖心丛生的密叶,便化做萤火仅照亮那一片,叶擦肩头,姜芙再抬眼,眼前一片荫翠。
小舟卡在密叶中,再难前行,姜芙提着灯的手指紧了紧。
尽管时间过了许多年,可眼前这场面与当年被丢在湖心的场面重叠在一处,那种扑面而来的恐惧将人包裹,让她心头骤然一紧。
湖心不美,她当初惦念不过是因为崔枕安的缘故罢了。
与他泛舟,是姜芙昔日的执念,谁成想竟以这种方式实现。
此刻花期已末,多见莲蓬,像极了姜芙与崔枕安,时机总归是不搭的。
崔枕安见再难行,手上动作便停住了,起身来到船尾,坐到姜芙身侧,“就停在这儿吧。”
长指摘了一支莲蓬,“花都落了,不见几朵,只能明年再来了。”
姜芙目光别到旁处,有意不去看他,心中暗笑,“哪里来的明年,你我之间何来明年。”
这念头一起,姜芙一下子怔住。
回想从前在旧府与崔枕安也曾许过关于两个人未来的种种。
那时她对未来有许多期待,事事关乎崔枕安,那时他也是应的痛快,面上还会笑盈盈的,现在细想,他当时应也是这种心态。
表面什么都应,实则暗地里嗤之以鼻。
或还会笑她蠢,就如同现在她视他这般。
一想到此,姜芙眼睛竟也跟着微微勾起,学着他当年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句:“好。”
反正对于不在意的人或事,丢出去的承诺就如放出去的屁,风一吹就散了。姜芙才不在意。
见她笑,崔枕安心里倒舒意许多,同她并肩坐着,手拉住她的腕子。
“现在将你独自放在这里,还会哭吗?”崔枕安知道姜芙过去不愉快,但是他还是想听,想听姜芙亲口讲说只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
“自然不会了,我知道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她眼微弯,说的话却内有深意。
崔枕安当然不晓得此刻姜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难得脸上露了一些松意。
这阵子公事繁忙,着实累得紧了,昨日又一整夜未睡,眼下有些乌青。
就势躺下,头枕手臂,躺于荷心望夜空。
明月就挂在天上,被星河围包,似伸手就能触到,周遭静谧,崔枕安闭上眼养神。
细风吹得荷叶摆动,空气中还存着淡淡的花香。
眼角瞄见崔枕安躺下,姜芙眼环四周,自细长的荷茎缝隙朝外瞧看,方柳和仇杨的小舟就在不远处,岸上还有侍卫的人影,时不时的朝这边探看。
姜芙侧过头,见崔枕安仍闭着眼躺在那里,身形未动,悄然抬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指腹微动,自里取了一根长针藏在袖管之中。
几双眼齐刷刷的朝这边盯得紧。即便是这茂密的荷叶也难以尽全遮盖。
姜芙只能顺势后仰,躺到崔枕安的身旁。
听到身旁响动,崔枕安睁眼,正对姜芙四目相对。月光顺着船内竹帘的缝隙照在姜芙的脸上,给她脸上蒙上一层绝美的月光,也给原本就清澈的眸子加了一层晕意。
月下看美人,美的惊心动魄。
她红唇一张,贝齿轻启,终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枕安。”
一如从前。
这一声甜脆的唤声让崔枕安心弦一动,他手臂支起撑起上身,单手抚了她的脸颊之后,终忍不住吻住她的唇。
情动时起,男人喘声由平到急,单手握了她的掌心,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二人高挺的鼻尖儿撞在一处又别开,姜芙手臂稍伸,环住他的脖子。
又似蛊惑一般唤了一声:“枕安”
此一声,姜芙用尽毕生惑力,甜捏着嗓音,一如秋日挂于树梢上的甜枣,急着待人采撷。
这一声好似又给崔枕安传递了某种信息,他眼未抬,手臂伸起,扯了挂在船身上的银钩,原本卷起的竹帘哗啦一声响,垂直顺下,将月光与船尾的灯火光亮一同隔在外,也将两个人包在内。
视线照比方才稍暗,狭小的船身中皆是两个人的息动之音,姜芙的唇被人嗫出声响,崔枕安的手探到她的玉带之上。
未等他动手,姜芙手臂一用力,崔枕安意会她图,顺着她手臂的力道翻身躺下来,姜芙欺压而上。
崔枕安一手抚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背,反而是姜芙破天荒的手尖儿去勾他的玉带。
沉迷时,崔枕安的衣衫敞开,露出大片肩颈,姜芙的发髻松散,他抬手将上头摇摇欲坠的发簪取下,满头青丝尽泄,发香气怡然。
指尖儿探到肩颈光洁的肌理,下移三寸,无名指微曲,将藏在袖沿处的银针一点一点挪出,崔枕安丝毫未觉。
指腹寻准了位置,姜芙迅速立起银针,朝他肩上穴位扎去。
一阵迅猛似蜂尾袭来的蛰痛,让崔枕安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睁眼,却见着姜芙正在上面阴阴的冲着他笑。
歪头朝肩头痛处看去,一根银针正立在他肩头借着残月发亮,不多时,手臂上一阵强烈的酸麻之感传出,迅速涌遍全身。
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看向姜芙,“你”
一个你字尚未说全,他便如被人使了哑药,遍身使不上力不说,连话也讲不出。
一双眼怒目圆睁,看着眼前的人,也仅能凭一双眼珠传达自己的情绪。
姜芙自他身上下来,坐到崔枕安的身侧,探身拾过他手边的发簪握在手中,一双杏目无波无澜的垂观崔枕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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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筛子
“我知道你把他杀了, 你从来都不是个好人,我早该知道的。”
姜芙微扬下巴,望向崔枕安的目光带着无边仇视。
一如先前崔枕安初归北境, 看到那些被他收拾的堂兄弟,看他的那种眼神。
只不过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姜芙脸上,尤其让他寒心。
他现在周身被麻痹, 连动一下指头都不能,全身的血脉似被凝住,气喘急息。
那支尖锐的发簪被姜芙牢牢攥在手中, 似知晓她的意图。这是要为钟元报仇。
昨日的温存, 今日的软香, 泛舟游湖皆是她有意设下的圈套,目的是只为了此刻避开所有人。
姜芙说他不是个好人, 其实他也从未知晓姜芙竟会有这一面, 不是吗?
散落的长发遮于肩侧, 姜芙身子前探, 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不争气,一说伤心事, 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沉压着嗓子质问, 那发簪就晃在崔枕安的眼前,“你既然当初将我丢掉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
“你以为我稀罕做你的太子妃吗?你以为我还爱你吗?”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在崔枕安的脸上。
“当你拿我当草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我这条命是钟元给的,你既有本事杀了他也该杀了我!”
“爱你这种人,是我姜芙当初有眼无珠, 我喜欢的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崔枕安罢了!”她因少女心思想象出的那个救下他的俊朗少年, 翩翩公子, 正义、温和、良善
而不是眼前这个太子,自私、凉薄、狠辣、忘恩负义。
她声声说着,崔枕安眉目紧紧皱在一处,借着月色光华姜芙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愤恨、失望搅杂在一起。
那种想要跳起来杀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竟让姜芙第一次觉着痛快。
“你这种没有心的人,可知什么是疼?”眉目稍提,姜芙将手中发簪高高举起,正扎在崔枕安的肩胛之上。
浓浓的血色顺着簪尖流淌下来,他身子也跟着一颤,却是再大的动作便做不得了,连哼声都喊不出。
月色下能看到他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还有紧咬的牙关。
一下毕,紧接着挨着此处又是一簪子,下手比方才还重,又是一道血痕流淌,他再次跟着一颤。
拔出的簪身还染着血,血气冲鼻,姜芙也红了眼,猛抬胳膊,顺着他的伤处肆意扎去,动作急了,崔枕安的血飞起来老高,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
她这般扑腾,使得船身晃动,船尾的油灯火光也跟着跳跃。
远处的方柳和仇杨遥望这头,见这船身晃动异常,二人对视,还以为那两个人在船中正旖旎春风,二人相视一笑,别过眼去,不再朝前探看。
崔枕安的四肢几乎被姜芙扎成了筛子,姜芙懂得医理,刚开始下手还有分寸,可到后来便簪簪透骨,下下冲筋。
冷汗顺着崔枕安的额头直下,身上四处传来伤痛,密密麻麻齐齐疼起,比这些皮肉之痛还摧人心肝的,是姜芙说的那些话,原来,他所认为的姜芙在向他一点点靠近,不过也是一场骗局,原来她在心里是那般看待自己的。
他面色苍白,牙关紧紧咬住,到了最后却是连一声闷吭也没有了。
发散了半晌,姜芙心里的怨气好歹释放些许,放眼一望眼前的血色,几乎被扎烂的崔枕安,她猛吸一口气,抿了唇角。
“疼吗?”姜芙沉下肩,知道外面还有旁人,声音压得更低,“你身上的这些疼,与我当初所受相比,不值得一提。”
“太子殿下,您可知道大牢是什么样?您可知道乱葬岗埋了多少白骨?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将我想丢就丢想捡就捡!”
她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从未!
“我一想到,那个将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钟元死在你手里,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话落,她抬手又是两簪子,几乎将崔枕安的大腿扎透。
一想到钟元,她整个心都似被刀割一样的疼,就算崔枕安以命换命她也仍觉不够。
“我恨沈家人,可与他们相比,其实我更恨你,你将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夺走了,骗光了我也恨自己没出息,我没杀过人,也下不了手,我更不想因为你这种人背上罪孽,今日我留你一命,”她一顿,“崔枕安,咱们两个之间的孽缘今日就算彻底斩断了。”
声声句句尽数落到崔枕安的耳朵里,五脏似有一团烈火燃起,无限愤恨此刻已经达到顶峰,亦将他心底无限的恶念层层勾起。
多少年了,他在人前风和云淡,演得极好,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杀念埋在深处,他看穿无数圈套、躲过无数陷阱,而今竟落在姜芙手里!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敢骗他!
他腥红着眼直勾勾盯在姜芙脸上,疯魔压盖全身,几乎想要将人扯碎,撕烂!
此穴位所谓死穴并非会致人毙命,而是会使人周身暂时麻痹,稍显使不出力,姜芙因为手力太小,面对着崔枕安又没十足的把握,便将银针提前淬了些五麻散,针一入穴,便有麻身功效,两厢叠在一处,他便动弹不得了。
这是姜芙除了自己之外,头一次给旁人用针,本就报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没想到老天垂爱,竟然成了。
指尖儿轻挑了垂下的竹帘,透过缝隙,姜芙看到远远那叶舟并未朝这边来。那两个人显然尚未察觉这里的不对。
不容耽搁,姜芙重新拢了长发,将那染血的发簪叼在嘴里,弯身爬到船头,借着月色与荷影相隐,似一条游鱼,毫无留恋地钻入湖中,未再看崔枕安一眼。
且听一声极轻的咚声,船头摇晃起来,崔枕安觉着船身一下轻了不少,他瞪大眼,知道姜芙已跳离船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徒劳,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呜呜之音,出了这船身却是任谁也听不到。
夏末湖水寒凉,姜芙整个人落入水中,冷意包容全身,直往骨缝里钻,四周皆是细长的叶杆,错乱而生,眼前水泡成串升腾,环望各处皆是一片幽黑。
朝前望,似无边的深渊,正张着大口要将人吞噬。
姜芙长发散落在水中,与她衣裙一般散荡于湖中,有碎落的月光穿过湖面与水波相合照在她身上,纤美的身段显目,上面映的皆是湖水的形状,一如美异的水妖。
旁人都以为姜芙蠢笨,实则她犯过的错从不会再犯第二次。
少时两位表姐将她骗到小舟上,她见着深黑的湖水几乎吓掉了魂。
虽后被人救下,可自打那之后她便偷偷去学浮水,靠人不如自救。
前路暗黑,深不见底,可她仍旧义无反顾穿过丛丛荷杆朝深处游去。
湖面花船上一曲琴音毕,仅剩欢语,方柳来到船头,目光望着荷中的那只小舟,轻拍了拍仇杨的肩,“是不是时辰太久了?”
仇杨脑子短,仍在方才的琴声中回不过味儿来,稍溜了神,经方柳一拍,一愣一愣的,“啊?有吗?”
“不短了,好像那船也不动了吧?”
“那要不要划过去,问问?”
此时此刻方柳不太想打扰,可是就这么干靠着着实放心不下,干脆心一横,摆了桨朝前游去。
离得相近时,那小舟当真是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
方柳眼看四周,此处无旁人,也不怕旁人听到暴露身份,于是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殿下!”
没人应。
方柳再唤一声:“太子妃?”
仍是没人应。
方柳目光瞄向仇杨,二人对视一眼,那仇杨道:“是不是累了?睡着了?”
“会吗?”方柳心下生疑,“太子殿下从来不是这般不仔细的人。”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不少刺客在他身边环绕,前些日子太子从宫中出来回府,路遇一个蒙面黑衣的躲在一颗大树后放冷箭,好险被方柳及时拿住才未出事。
此地虽为湖心,可毕竟不是在太子府邸,安全性存疑,太子在外从不敢松懈,又怎么会轻易睡在外面。
沉寂片刻,方柳越想越觉着不对,哪怕被打骂一场也好比出事,干脆将心一横,再将小船朝前划近。
两只船头撞在一处,方柳伸手探了垂下的竹帘,这一看不打紧,只听下一刻,方柳的声线几乎划破天际。
——“来人!护驾!”
原本岸上侍卫匆匆乘舟赶来,将那只荷丛深处孤零零的小舟齐齐围住,月色的掩护下,无人发现,荷丛的另一端,有一抹妖异的身影悄然探出了头,慢慢朝岸边游去。
岸边游人这时辰已经所剩无几,接岸的矮沿处,姜芙由如一只水鬼,探出头来。
冷水沁透骨髓,在水中泡得周身惨白,纤掌搭在湿滑的岸石边,猛喘了一口气,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
正值一位路人行过,见了才爬上来的姜芙以为是水鬼,吓得原地跳起,“我的妈呀!”
随后看在她打在地上的影儿才觉这是个人,大着胆子朝前凑去,“姑娘你这是落水了?”
风一吹,彻骨的寒,湿衣贴在身上姜芙抱着臂连牙关都在打战。
瑟瑟缩缩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近乎连不完整:“大嫂,请问这附近可有成衣铺?”
“有的有的,就在前头,”那大嫂热情给她指了路,还不忘问,“这怎么还掉水里了?”
姜芙低声道了谢,再未答旁他,颤着腿朝她所指方向行去。
许是游得太久了,她用尽了满身的力,这会儿腿肚子都在转筋,风每吹一下,对她来说都是无穷的折磨。
终到了成衣铺的幌子前,整个牙床子都快撞掉了,寻着里面的光亮迈入门槛,正听见柜上老板娘将算盘珠子扒拉得正响。
一见人影入门,老板娘抬眼便笑,却见着这一身湿透的姜芙,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这哪来的花子,出去出去,别弄脏了我的地!”
“掌柜,我要买成衣。”她站在原地不在前近,颤着手自玉带里掏出一小锭银子,亮在身前。
一见了银子,老板娘才知不是叫花子,忙又转了笑颜,“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您认错了。”
她人绕出柜台相迎,也不嫌着地湿。
“您这是掉水里了吧?”连老板娘也这样想。
姜芙点点头,且顺着她的话头道:“本来在岸上看灯,谁知脚底打滑,这样是没法子回家了,劳烦掌柜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要男装。”
那一锭银子姜芙就搁在柜上。
见她这要求有些奇怪,可银子在前,老板娘也不好多话,且她怎么说便怎么应,“好,您在这等着。”
有了银子好说话,老板娘殷勤的厉害,不多时,姜芙就借着此处换了干净衣裳,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姜汤。
姜芙不敢多耽搁,且喝了那碗姜汤便匆忙走了。
她倒是没先急着出城,虽她从前很少出门,可在家中常读书,加上那两年在常来市井,不少城记杂事也都一一记在心里,乍一出来倒不至于乱了分寸。
今日出来身上总共就揣了那么一锭银子,是她在太子府里能找到最小的一锭,方便带在身上的,可就派上了用场。
若想走得更远些,还得要银子才成。
对此,她早有准备,手臂上箍了两个素金环,脚脖子还各套了两个,腕上还戴了两只金镯子,无论何时,金子都是管用的。
借着当铺尚未关门,她摘下其中一只镯子换了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
虽不知金子几何,可她出门前打听了,当铺掌柜虽不太地道,却也没砸她太多,相差不过几两,她急着赶路也便没计较。
算着崔枕安被人发现,再被人回府邸的时辰,下旨拿她应该还来不及。
于是便趁着夜色雇了马车来到城南渡口。
渡口走的都是商船,只要上了便一路不停,她到时,正有一艘待开的商船,可是船老大却拒了她上船的要求,借口只说是夜里不拉生人,不能随便出城云云。
先前在外生活那两年,姜芙倒也同人学了些本事,凡事只要使银子就能成了七八。
姜芙也不多话,只从身上掏了散碎银递到船老大面前,因是初回,姜芙手伸得有些远,动作有些直愣,不够灵巧,远远看着像要给他一拳。
船老大一边说着不行一边将银子往怀里揣,最后还给姜芙单腾了个船舱。
运货的商船的船舱自是同客船的比不得,出门在外,哪还有那么讲究,且有个落脚的地儿也就算了。
舱内气味儿难闻,隐隐透着一股子汗酸味儿,也不知住过多少汉子。摆在窗下的那一张竹床上面的褥子似凝了几层油脂,黑油黑油的。
姜芙捏着鼻子忍了许久才适应,最后掏了帕子铺在竹床上,隔了一层才肯坐下。
虽在此处心有嫌弃,可仍在坐到床榻上的那一刻,这忙忙叨叨的几时才算安定。
姜芙的一颗心在单薄的皮肉里狂跳不止。
直到船矛启,船老大在外嚷了开船,姜芙透过窗看到岸影移动,渐行渐远,她的心才终落地。
似梦一场,却让她无比兴奋。
奔往自由的那股子兴奋。
此刻水岸的那一头,崔枕安似个死人一样被人抬出小舟,放到了回府的马车里,血色四散,不知生死,崔枕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牙关紧咬,恶狠狠地从齿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姜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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