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演戏
隔着一条月事带坐在崔枕安脸上, 姜芙大惊失色,身形不稳朝后仰去,却被他牢牢抓住腰侧。
“你疯了不成?”姜芙红着脸低呼一声。
下面的人也不言语, 活脱脱的像痴傻了。
“你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身子前弓,手臂撑在崔枕安肩头,她想要挪动下去, 却又被他拖拽回来。
隔着经带轻吞,重咬。
时而偏过头在腿根深处轻咬一下,姜芙根本不吃力, 惊叫连连, 他手力亦没轻没重, 煮过鸡蛋青似的腰肤被他捏搓泛红。
听她声音闷重,偶瞥见她拼死咬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的模样, 崔枕安便越想下狠手去欺她。
他同所有男子一样, 皆嫌弃女子癸水。
从前在旧宅与姜芙相处, 亦知那腥气不同寻常血液, 气味儿异常。
这些若放在旁人身上,他定是厌恶万分,恨不得将人丢得远远的, 可它们放在姜芙身上, 便也成了最美的点缀,别有一番风意。
热气顺着月事带透进来, 姜芙身子一侧,终于歪倒下来,脱离开崔枕安的桎梏, 匆忙将手里攥紧的薄衫披在身上。
其余干净的衣裙仍留在侧室当中, 她起身急忙要去拿, 这会儿她长发散落下来,身形飘逸,活脱一只将飞的白蝶,崔枕安瞳孔一缩,单手搂过她的腰腹,又将人拉回怀中。
“去哪儿?”他声线落在姜芙的耳畔,气息颇急。
耳珠被人咬住,感之有物突起,姜芙缩了脖子,“我去拿衣衫。”
“怎么办”这人下巴杵在姜芙的颈窝间。
姜芙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接话。
“嗯?”他从嗓眼中挤出一声低语。
“不是今日要启程吗?还耽误时辰?”有东西越发膨胀,她身子朝一侧歪去,将离很远。
这人只要臂膀弯起,姜芙便成了一只逃不脱的小雀鸟,小小一只,被他包拢住,“不急。”
紧接着姜芙又被人放倒在罗帐之内,
崔枕安眸子上似蒙了一层氤氲的水雾,“怎么办?”
有些事从前在旧宅院未经尝试,对她心存芥蒂,所以总能忍得住。
猛兽如果一直吃素,便不会想肉腥,可一旦尝过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能扯着姜芙的手一直朝下,随之在她耳畔低喃一句,姜芙听闻后将眼睛睁得圆大,拒的干脆利落,“不要!”
他似未听进去,仍旧拉着姜芙的腕子。
这人花样颇多,每一样都在姜芙的认知之外,若是寻常恩爱夫妻,到了一定份上,她自会同意,可现在她不喜欢,当然也不会答应。
她使了全力挣脱,连腿也跟着扑腾起来,见她挣扎激烈,崔枕安也只能将手松开。
小腹滚热,心火难消,重新捏起姜芙的下颚在眼前晃晃,“咬死你算了。”
最终还是没下得了口,只能长叹一声,撑着床榻站起,最后将人从榻内捞了出来抱回侧间内。
方才一翻折腾,她的月事带又挪了位置,只能再重新换上一条,换好干净衣物之后,姜芙得以脱身,崔枕安命人取了冷水来。
隔着门板,姜芙仍听得到侧间内水声落地之响,将发髻重新梳好后才推门出去。
棠意离她所居之处遥远,平日因有崔枕安在此的缘故,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姜芙由人领着寻到了棠意。
到此时,棠意正坐在树旁的凭栏处绣花。
意外姜芙过来,她匆忙将所绣之物放在身后,起身迎来。
在这间宅院里,两个人是彼此唯一可交心之人,隔几日不见,尤觉亲切。
姜芙屏退闲人,拉着棠意到了一处僻静之所说话,“棠意,一会儿我让人给你备些银钱,你拿着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再也没人能关得住你了。”
站在姜芙的角度,这便是她梦想中的出路,因而同棠意讲起时,眼中布着欢喜,就好像好事落在了她自己头上一样。
“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棠意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姜芙重重点头:“对,我弄了些银子,你只管拿好,往后没人再逼你做瘦马,没人再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虽然银子是从崔枕安那里要的,可崔枕安欠自己那么多,管他要些银钱又能如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这些天与路行舟的相处,他也说会给自己一个好去处,可那分明不是棠意想要的,瘦马本就是她的障眼法,若是想走她早就走了,而今路行舟就在眼前,她得想法子攀上,混入路府才成。
见棠意意趣不高的样子,姜芙歪头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只是”棠意垂眼,轻扯了自己衣袖,“我”
目光闪烁,飘向远处,所探看方向,正是路行舟的居所。
瞧她满目依依不舍的模样,姜芙眼中飘过一抹惊色,随后会意,“你该不会是喜欢路行舟?”
被她说中,棠意脸上立即泛了红晕,轻咬唇角害羞的点点头。
这种事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路行舟性情随和,长相端正,透着股子潇洒,为人不拘小节,出身高贵,从来都是京中女子的心头好。
但有一点在姜芙这里是大忌。姜芙虽有泼冷水的嫌疑,却也忍不住劝道:“论品行,他是没错的,可他家中已有几房妾室暂且不讲,将与他成亲要做正室的那位女子不是良善之辈,你这样的心性,与她相处定会吃亏。”
高门尤看重出身,即便是路行舟的几房妾室出身也并不低微,也是经了路夫人精挑细选的门户。
几人明争暗斗姜芙也曾听闻,加之那尤其刻薄歹毒的沈珊,在姜芙眼中棠意这温软的性子,怕是不死在她手里才怪。
“我从来都没想过与他能有结果,那日火烧玉峰山宅,他拉着我的手,那时起,我便对他”棠意的脸越发红了,讲得似真的一样,“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我不应该对他有什么幻想,只是”
“我知道你们要回京了,这两日我也想了很多,我不求旁的,只要离他稍近一些就好了,我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的”
说着,棠意的眼圈儿红了,连鼻尖儿也泛了粉色。
就在她说这些的时候,姜芙眉尾下垂,眼中也跟着有温潮波动,明明她与棠意长相并不相似,可此时此刻,在她的身上好似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
卑微、软弱、凭着旁人的或有心或无意的一次扶助,便将那些牢牢记在心里生根发芽,对方可以全然不知情,一切欢喜与低落,皆由自己受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那些见不得光的喜欢在暗中滋长,最后勒住自己咽喉,丢掉半条性命。
当然,路行舟未必会成为崔枕安,可若再重来一次,姜芙也绝不会再爱上那个人。
“你真傻。”这句话姜芙是对棠意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不求回报的爱才是最傻最痴的,才几日的工夫,你就能认清一个人吗?事不临到头上,你永远无法看穿旁人的真面目,别凭着自己的想象去喜欢一个人,到头来受伤的只可能是你自己。”
“姜芙谢谢你,”棠意抬眼,充目的感激,“只是我还是想随着我自己的心意走一回,无论好坏我都担着,我的心思我不会告诉他,我只要远远瞧他一眼就好了”
这话听着刺耳,蠢的多像当初的自己。
盲目的热忱上脑之际,定是牛马加在一起都拉不回,就一如当初若有人在她面前劝说,崔枕安不是个好人,亦不是她的良人,她如何都不会信的。
终需撞一次南墙才能看透自己的愚蠢。
姜芙也只能点头:“随你心意。”
她轻握棠意的手心一下,“我只盼着你的心意不会被辜负。”
话中有话,棠意听得出来。
最后直到姜芙离开,棠意仍旧目视她方才所站之处良久。
这位太子妃,好似活的并不欢愉。
她如是想。
戏演一场,方才怯意的神色一下子恢复正常,消散的无影无踪,扭身之际,正瞧见复廊后的镂空花窗外站了一个人影。
二人对视之际,棠意怔住。
路行舟面容紧绷,有些不知所措。
棠意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方才她哄骗姜芙的话他听了多少。
神思一转,棠意的肩立即提了起来,作出一副惶恐无依的模样,“我和她说的话,你该不会都听见了吧?”
路行舟尴尬一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远远看你站在这”
原本就是恰巧路过,复廊外的红柱档了姜芙的身影,使他只以为仅有棠意站在这里,走近了才无意听到二人对话。
竟是没想到,棠意的心思如此。
这一场在棠意意料之外,她只能临时改变策略,目珠含水,在眼眶中胡乱转动,同时朝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我不该的”
“我知道自己身份,我从来没想过旁的,我只不过是”
一见棠意掉眼泪,路行舟有些慌乱,单手扒上复廊的镂窗,“你别哭,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从来没那么想。”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知道你家中有未婚妻,我都知道,”棠意猛摇头,显得自己无地自容一般,“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随之自路行舟眼皮子底下逃窜开来,似一只急于奔逃的小兔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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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上路
路行舟想追上去, 可是人已经跑远了。
瞧着棠意的背影,他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倒也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眼下倒是没旁的心思, 棠意在他心中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出于姜芙的嘱托,亦出于他自己的怜悯, 只想给棠意寻个安定居所,别无旁他。
这样一来,倒显得有些尴尬了。
他愣杵在复廊处良久, 最后大步行到树下, 恰正看到凭栏处有一物, 行至近前,才发现那是只绣绷。
上面还悬着未扎入布面的银针, 前走不远便是棠意的居所, 这东西显然是她的。
只粗浅瞧了上面的绣案, 竟是红豆。
角落处绣了一角小字, 虽未绣完,但仍能看出雏形,是一个“舟”字。
乍眼一瞧, 倒让路行舟心口一跳, 红豆代表何意路行舟再清楚不过,他自认为没与这棠意有什么过份的交集, 二人这阵子相处之间也是自然平常,再联系到方才棠意与姜芙的对话,倒一时使人迷惘。
拿着这绣绷到了棠意的住处, 轻叩门环两下。
良久才听里面的人应了一声:“进。”
路行舟推门进去, 恰正见着棠意扭身朝这边看过来, 二人对视之刹,路行舟分明看到棠意红润的眼目,显然哭过。
见是他来,棠意忙扭过身去,扯了袖子擦干眼泪。
见女子落泪,路行舟顿时慌了,愣在门口左右张望片刻,这才想着提步上前,将那绣绷举在棠意面前,“我是来送东西的。”
她只悄然看了一眼,却似个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孩子,不敢承认,只将头压得更低。
僵持稍许,路行舟只能将物件放在桌上,“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是时候出发了。”
轻咬下唇,棠意摇头,“你走吧,不必管我。”
“你不走了?”
“我”棠意一顿,两颗泪珠子又接连滚了下来,“我自有去处。”
这副样子着实让人不忍。路行舟眼下犯了难,也不知该如何劝,只能掏出怀中的帕子递到她眼前,“承蒙棠意姑娘厚爱,行舟与世间男子没有什么分别,你不必高看我,亦不必小看你自己。”
“我知你与姜芙交好,她曾嘱托我好生照顾你,我既应了,就不会弃你不顾,临州不是个好地方,有人一手遮天,你又从那宅院中出来,想必我们走后有些人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以防万一,我想带你去个安全处。”
“先离了临州,到那时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他声线平和,棠意似被说动了,抬眼看向他,此时的路行州眉慈目顺,看起来真诚无比。
正一如姜芙所言,他这样的人,无论单挑出来哪一点都足可让旁的女子痴迷,单凭他方才说的那两句话,只怕是普通女子早就沦陷。
然,棠意不是普通女子,她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只盼着有朝一日路行舟吃得越深,越重,她才越好下手。
自小颠沛流离,来玉峰山之前,棠意曾流驻于各色风月场,女子的花样手段她见得多了,她亦深谙此道,可对付路行舟这种货色,她只能扮成良顺柔弱且痴心才能攻心。
仍旧低下头不说话,片刻后才自椅子上站起,摸着手底下早就收拾好的包裹仍是拒绝,“你别再对我好了”
“我自小没遇见过什么好人,你这样的身份,这样待我,我会脑子不清的”
眼前人的心思路行舟自是体味不到,他从小到大也并不曾胡动心计,对他起情虽让人觉着有些匪夷所思,可见她这般楚楚可怜,想也是自小受难太多,又或是自己这两天有不得体的举动让她误会。
他只将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罢了,”无论怎么讲,路行舟都不会将她单独留下,干脆上前一步抢了她的包袱拿在手里,“外头马车已经备好,再耽搁下去天都黑了。”
“此事就由我做主了,先出了临州再说。”
此人大步迈出房间,棠意无法,也只能大步跟上。
姜芙忧心忡忡回房时,崔枕安已然冲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而此刻,房中的随身物什也已经被收拾利落,只待出发。
“你去哪儿了?”不似方才在榻上那般不入流,这会儿崔枕安手里拿的是一方折子,听见门声响动才抬目一瞧,人跟着也正经了许多。
这折子是方才收到的,又是皇上催他回京。
姜芙不言,只安静坐下。
将手里的折子搁下,崔枕安站起身行到姜芙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垂眼瞧着她的发顶,“一会儿便出发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没有。”她回道。
似方才来的那折子给了他许多压力,他整个人也不似先前那般松意,身上似笼着一层浓雾,自身后拨动姜芙的耳珠,突然贴近,“姜芙,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来临州?”
“来临州又不是我自愿,我是被你舅舅的人抓来的,你舅舅到处去搜罗女子,你这么快就忘了?”
“原本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他避过此事不谈,是有意的,姜芙听得出来。
早就不对他翻案做任何幻想。
姜芙自不会同他说实话,敷衍道:“天大地大,想去哪便去哪,只是我时运不济,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抓了。你们崔氏当真与我有仇。”
“往后别跑了,”他长手盖在姜芙的发顶,随后弯身环住她半身,“我上次的伤还没好全,给我一点时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外面的光影照在地上,似铺就一层金粉,这样的话姜芙无法回答,只默然无声。
突闻有叩门之音传来,崔枕安直起身子,朝外面道:“进。”
方柳和仇杨分别被派出去办事,来者是旁的长侍,一入门眼都不敢抬,只道:“太子殿下,车马已经备好。”
“知道了。”抬手示意长侍退下,随后拉起姜芙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姜芙,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老老实实同我回京。”
不管愿与不愿,姜芙都得同他走。
此次北境之行宣布失败,可姜芙仍是不甘心,身子朝后坐去。
崔枕安二话不说将人用力扯过,随之手臂一用力,卷住她的腰身,手掌拍在她的臀上,警呵一声:“听话!”
这一下不重却也疼,最后姜芙是被人卷着腰身夹在腋下拎着出门的。
宅院外车马早已备齐,太子离临州一事郑君诚一早得了消息,派了精兵前来护送。
临州官员此刻跪送于外,崔枕安亲自上前将郑君诚搀扶起来,戏做的极好,“舅舅不必多礼,此次我回京,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舅舅千万小心身子。”
郑君诚看似万分惶恐,身子微弯,连声称道:“有劳太子殿下挂怀,臣感激不尽,太子一路要千万小心,臣在临州会日日祈求上苍保佑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
提到小郑后,崔枕安眼尾一跳,笑意不达眼底,“舅舅保重。”
随后大步转身踩着长侍递来的马凳上了马车。
姜芙扭身走到后面,想要乘旁的,却被长侍拦下,最后又送回原处。
无奈上了马车,想着方才他们舅舅甥情深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最后坐离最远处,再次与他拉开一条直线。
马车缓缓驶动,姜芙身子贴靠在车壁之上紧闭眼目,一句话都不讲。
行出了一会儿,崔枕安终是忍不住开口:“姜芙,过来!”
姜芙只装作没听到。
他抿嘴轻笑,知道她在生哪门子气,于是朝前伸过手去,将人硬生拉扯过来。
将人捞到怀中,捧脸到近前,崔枕安用极低的声线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想给许氏翻案,亦不想整治郑君诚?”
姜芙眼皮一窒,侧目瞧看他。
这表情就代表他说对了。
“先前不曾给过你准确的答复,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取舍,做不到的事我不会胡乱应承,”这对崔枕安来讲的确是件难题,“所以我让你给我时间。”
“可是姜芙,这件事我一旦做了,往后你心里不能再有旁人,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
一次次印证,他崔枕安根本离不开姜芙,他折腾,他乱忙,他似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只是为了恢复从前。
他无法接受姜芙不爱他这件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崔枕安看起来那么认真。
“我何时骗过你?”
姜芙苦笑,“你一直都在骗啊!”
这一下戳中彼此痛处,崔枕安喉结微动,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了些,“往后不会了。”
眼前人未应,随之被他放在垫子上坐好,“我手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出了临州城,咱们就换水路,能快些回京。”
这回姜芙点点头,随之扭身朝窗,指尖儿挑起窗帘一角,瞧看外头风景,崔枕安说的话,她永远不会再全信,听当耳旁风一听一过也就算了。
不再辩驳,且看此人如何做。
长路漫漫,马车颠簸,约过了一个时辰,姜芙昏昏欲眠,最后眼睛再也睁不开,身子朝后仰去。
这一下有些意外,崔枕安正执笔蘸墨,她突然倾倒撞在他胳膊上,香墨点子洒出老远。
见此,他也只好暂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反手将姜芙搂过,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睡着。
因他忙着公务,车内灯火燃了两盏,这会儿姜芙睡了,他便将它们全熄了,刹时马车内陷入暗色。
指尖儿轻抚姜芙面上轮廓,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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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好了
临州近水, 两队人马护送到了渡口之时,天已经黑透,此处渡口一早便被清整干净, 绝无闲杂人等。
三条官船停在渡口处,崔枕安将姜芙叫醒。
一睁眼天都黑了,姜芙揉了揉眼, 迷迷糊糊就随他下了马车。
行过渡口便上了船,在狭挤的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姜芙觉着身子都快散架了。
马车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船上, 短短半年间, 姜芙已经坐了两次船, 这般颠簸,她倒觉着自己白白折腾。
船只需行上两日便能出了临州地界, 这姜芙是知道的, 而后又要走漫长的陆路。到京城需得十天半月。
路行舟就住在隔壁不远, 方柳和仇杨都不在, 他需要留心崔枕安的安危。
虽说已经上了船,可一旦驶离临州,就说不好发生什么事。在下一城与仇杨会面之前, 一应该当小心为上。
而棠意身份不明, 上船之后便被人带离原处,只能与下人们同吃同住。
这几日她在宅院里身份暧昧, 也没什么人将她高看一眼,这些人私底下闲言碎语,说路行舟身边女子不少, 棠意再美再艳, 路行舟顶多也是将她当成了露水情缘, 加之她身份低微,这样的人去路家做个妾室都是不配的,到了京城就得抛。
此处人人皆知她原是被养在园子里的瘦马,这些人虽是下人,却也是高门府第中伺候的人,不知比她们这种贱籍女子强上多少。
一来二去,传的越发难听。
路行舟忙忙叨叨下了马车一刻也未得闲,方柳和仇杨不在,一如少了左膀右臂,待一应安排好之后他才发现棠意不见了,他愣是寻了三圈儿也没寻到人,最后寻到下人们所居船舱,才见着她的人影儿。
舱门半敞,下人们这时辰正聚在里面用饭食,可路行舟却瞧见,棠意只是独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没吃也没喝。
这也就罢了,竟还有些嘴碎的在一旁指东骂西,“你们说瘦马都是什么啊?”
声音尖锐高挑,有意为之。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自小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然后送到官家老爷那里去呗。”
“可别小瞧了人家,模样好,身段儿也好,就等着攀高枝儿呢。”
几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笑意刻薄,时不时的朝棠意那边瞥过眼。
这指代为谁,连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棠意不语亦不抬眼,就当没听到。
“攀高枝儿,”有人尖声一笑,“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京城里都是什么人,可是这种人能进得去的?”
棠意表现的出奇的淡然,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理着自己的袖口,她的目的不止是京城,没必要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心思。
从前比这还难听的话她听过不知多少,这些小打小闹早就不会给她造成任何伤害。
可舱门外的人却受不住了。
路行舟生平最恨仗势欺人的人,亦最讨厌府中闲言碎语挑唆不停的人,府里有两位妾室平日就不大厚道,喜欢以出身来恶意攻击旁人,他无意中听见过两次,只想便觉着心寒。
原本他还在门口徘徊犹豫,觉着自己进去不大好,恐给她造成流言蜚语,可听了这些话之后再也制不住内心的那点正义之感。
抬腿重踢了舱门一脚,随之大步上前。
突如其来的重响让室内所有人一惊,随后齐齐朝声响方向看来,谁也没想到是路行舟。
从他的脸色看来,显然方才那些揶揄棠意的话被他一字不落听到了耳中,不怀好意的人被人撞破自是心虚,众人放下吃了一半的饭食齐齐站起身来。
棠意亦是,只是更加意外,本来还想着如何挑个由头去寻他,让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这可倒好,竟自己找上门来了,倒省了她一番工夫。
“你们当真是闲得发慌。”平日里路行舟温和惯了,鲜有这种正色严声的时刻。
再温和毕竟也是主子,众人将头压得极低眼珠子乱转,任是谁也不敢作声一语。
“出门在外还这般放肆,看来是我平日里疏于管教才使你们猖狂至此,”他脸色阴沉,平日看着和颜悦色,生起气来也是一样吓人,“若再不知收敛我就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发了,我路家容不下你们这种尖酸刻薄之人。”
谁不知路家公子平日最是随和,从来也不见打骂下人,凡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样训斥下人还是头一回,这些人也算是见识了。
他脾气再好,可主子就是主子,惹急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众人也不敢再张扬,只连连称是。
“你随我出来。”这会儿他也再顾忌不得许多,抬手朝棠意方向一挥。
众人亦不抬贸然抬眼,她们压着头,只瞧着棠意的罗裙自眼皮子底下行去,不多时,两个人的脚步便消失在了舱内。
行过狭窄的过道,一路行至宽阔的甲板处,迎面一阵河风吹来,将她衣袂吹得翻飞起来,单薄的衣料都贴在身上,更显着身形瘦弱。
“你怎么跑这来了?”路行舟言中有怪罪之意,怪她不声不响的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下马车后便有人带我过来,我觉着挺好的”凉风自口鼻灌入,她打了个冷战。
“她们那么说你,你为什么都不还嘴?”路行舟气不过,尤其见了她这副软绵绵的模样。
棠意面上苦涩一笑,“说就说罢,我还能管住旁人的嘴不成,再说”
“她们说的也没错啊。”
声线越发细小,脸上却仍带着温软的笑意,此刻她独立疾风之中,一如一株外柔内刚的劲草。
路行舟却发现她眼中闪动的晶莹。
“走吧,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个旁的住所,你不必同她们挤在一起,自己住也方便些。”
听得出,路行舟这是心软了,方才那一些人说的话虽难听,也的确是朝前推了她一把。
路行舟这种世家公子的心性,棠意还是稍能摸透,无非是自以为是,只要处处突出他的本事与正良便是了。
是男人没人不吃这一套,于是她又往深处探了一分,“等下了船我便走,走得远远的,若让你继续跟我这种人在一块儿,会折损你的名声的。”
“哪里的话!”显然,路行舟是听不得这些的,他疾声打断,“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也别那么想!”
“随我来!”话落,他竟也顾不得旁的,扯了棠意的腕子便朝楼梯上走,到了二楼挨个儿舱门推开,最后在一处空房外停住脚步,“你就自己住在这里,旁的事什么都不要操心,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同我来讲!”
船上的夜风尤其大,棠意身子单薄,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她垂眼望着被他拉扯的腕子,唇角轻抿。
方才一时情急,路行舟见她磨磨蹭蹭不肯挪动,属实瞧不过眼,这才与她拉扯。
这回放开,掌心似还存着她身上的温度。
见他又是一副无措模样,棠意心下暗喜。
“我知道了,多谢。”随之步入房中。
路行舟亲自将门合上,却于门外站立良久。
自小他最受不得的便是这种软绵性子的女子,凡事不争不抢,只知避让退缩,若无人帮扶,不知要吃多少亏。
路行舟看不过去,棠意这样,倒激了他心里的一个念头,想着与姜芙商量一下等回京后如何安顿棠意,他径直走上三楼,来到姜芙房门口才想叩门,转念一想似这个时辰来找她问话有些不妥,抬起的手终是又放下,扭身下了楼去。
这两日平静无波,崔枕安手里很多公事,皆是各处呈报上来的密信一类,为图个专心,他夜里未同姜芙住在一处,这两天一忙起来,他整个人都紧紧绷着,眼睛发酸发胀,痛得厉害。
暂将笔搁下,身子朝椅背靠去,松了口气。
一股凉风吹来,再睁眼时正瞧外面有一轮满月,满月似银盘,似泡于潮水之中,把江水打破了倒影,似碎星长河。
“什么时辰了?”他揉了揉酸疼的山根问道。
长侍将桌上的灯挑得亮了一些,粗手笨脚的险些烧了手指:“回殿下,已经过了亥时了。”
这般笨拙让崔枕安不禁皱起了眉头。
从前伏案忙务时,皆是方柳在一旁伺候,伶仃不在,倒让他不习惯。
时辰太晚,他觉身子僵硬,自椅上站起身出了门去。
隔壁住的就是姜芙,门口有两个婢女守着,一见是太子,二人齐齐朝他福身下去。
他只稍抬了手示意二人平身,而后推了门进房。
外面的狂风被门板隔得干净,一入室便觉着有股氤氲的水气。
厚重的屏风所隔之处,传来淡然的香气。
他听到哗啦的水声,是姜芙在洗澡。
大步上前,锦云靴踩于轻毯之上,踏步无声,里面的人浑然不知有人入室。崔枕安也仅能隐隐瞧见她的轮廓。
屏风上搭的是换下来的衣物,他长目一扫,那枚天青色荷包正挂在钩架上入了他的眼。
方才隐隐听到门声响动,姜芙自桶中扭过身来却没发现有人,隔着屏风也看不真切,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婢女进来送东西。
待将身上的晦气都洗净之后,她裹了干净的软袍在身,巾帕卷在湿发上绕出屏风,这才发现崔枕安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的站到了窗边,手里拿的竟是那枚天青色荷包。
“你何时来的?”擦发的动作稍缓,目光直落在那枚荷包之上。
他指腹在荷包上打转,侧过头来,冲姜芙温笑,“方才。”
“这个你竟还带着。”火光之下,天青色变得浅淡,他记得这东西,是姜芙先前在太子府中做的。
过了不久她便跑了。
这回这东西不仅尚在,还被她缝了一条线绳,显然是日日挂在身上的,崔枕安拎起在身前晃晃,“你好像格外中意这个。”
“我喜欢这个颜色,上面的祥云是我绣过最好的。”姜芙大步行过去,伸手想要将荷包抢回,却被他提前闪开,偏生不给。
“头发湿着,也不知擦干。”见姜芙发上还滴着水,暂将荷包搁在桌角,单手取过巾帕帮她擦试,“怎么这个时辰洗澡?”
姜芙未答语,长发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十分配合的朝前一步,借机将那荷包挪到一旁,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身子微微前探,雪颈修长,隐隐有水珠顺着肌理滴下,紧接着崔枕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目一弯,单手抚上她的纤腰,“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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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跌落
未等姜芙回话, 崔枕安便朝前贴了过来,下巴轻抵在姜芙的颈肩之上。
未干的长发散着浓重的桂香气。
随之调转位置,姜芙被人放在桌上。
她微微侧头, 看着桌案之上跟她一同摇晃的灯影,看到窗缝外的月色在她眼前打转。
最后她是如何回到榻上的都不知道,只记得崔枕安缠磨了她许久, 久到夜半才肯放人。
次日睁眼时,船已经停靠岸。
姜芙身子一如散了架,可每每如此之后, 崔枕安都是神清气爽。
早上醒来人已经不见了, 待姜芙自榻上坐起, 那人又回来了,来到榻边, 侧头看了她颈上的红痕, 这才想到昨夜狠了些, 以拇指轻轻抚过红处, “船已靠岸,需改路行。”
仍旧不回话,姜芙套上衣衫, 来到妆台前自行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罗衫也挑最轻便的换上。
下船后片刻也不得歇息便换上了回程的马车。
相比较之下到底还是乘船舒服,最起码不必一路颠簸。
出了临舟地界, 一路朝京,行了几日之后便抵达山鸣关。
当初崔枕安就是在此关通行归北。
方柳和仇杨皆不在,路行舟便担起了保护崔枕安安危一任, 到山鸣关脚下的时候, 便弃车骑马在前开路。
这一路行来倒是平安, 半丝异常也无,可一刻不入山鸣关,路行舟一刻都不敢懈怠。
“公子,前面是一处崖口,道路狭窄,您多加小心。”一旁骑乘的护卫小声提醒。
路行舟双眼微眯,笑道:“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几回了,你们去后面看好太子的马车便好,山路难行,别出乱子。”
“是。”
骑兵得令,随着行路狭窄由几人并行渐渐混为一只队伍。
山鸣关地势颇高,一入年久失修的崖楼便都是窄路,山坡陡峭,若不慎摔落,重则丢命,轻则残废。行人过处,偶有沙石落到崖下,姜芙稍将马车帘子敞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突觉惊心。
马车里颠簸得厉害,她的耳坠子也跟着前后摇晃不停,将帘子放下,整个人挤到角落里,崔枕安见她被颠得一颤一颤,看不过眼,将人扯到身旁,以身体相抵,这才使得姜芙坐的能安稳些。
一入秋天黑得便快了,不过眨眼的工夫,天空色便比之前更加深重了些。
一阵冷风吹过耳畔,惹得路行舟莫名起了一身鸡皮,高坐于马背上,心头有些发毛,他四处探看却也看不出异常,只是心里的感觉十分不妙。
只回头叮嘱身后护卫,“这段路难行,小心些。”
怎料才转过一处崖角,竟见着一行黑衣人正立路前,似等他们良久。路行舟心头一颤,便觉不好,急勒缰绳试图调向,话未喊出口,便又见着许多人影从天而降。
来人不善,似一早就埋伏在此,只等着他们来到此处。
双方人马皆是身经百战之人,废话无一句便拼杀起。
车内的人原本还在闭目养神,听到声响后立即抬眼,侧目看到姜芙已然悄然将帘子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未全暗下的天色,看到外面人影跳动,刀光见血。
崔枕安眉目一凛,将姜芙从窗前扯回按倒在座下,此刻若让她贴靠车壁,保不齐一会儿有刀插来,必死无疑。
车外打斗激烈,厮杀生猛,有兵器割破皮肉的声响,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不知输赢。
崔枕安经历过战场,亦听出来者不是无名小卒,更不是普通匪类,至少能与他的护卫打个平手。
马儿受惊痛苦嘶鸣,高抬双蹄原地打转,致使马车也跟着晕头转向,姜芙身量很轻,马车晃动间被崔枕安扯住腰间的玉带才不至于撞到车壁之上。
他身形前让,抽出座下早备的长剑拿在手上,沉目警惕四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刻姜芙在侧,崔枕安哪里都不能去。
双方缠斗在一起实力不相上下,路行舟拼死抵抗,被人从马背上袭下,自地上滚起圈儿来又迅速起身,朝马车方向狂奔而去。
护卫将崔枕安所乘马车围护在中间,路行舟的目光却落在另一辆马车之上。
此刻另一辆马车内独坐棠意,听到异响后她便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拿在身侧,单膝跪于车中心处,警惕四周。
果然,一柄寒刀穿透车身,正闪在她的眼前,她机敏朝后一躲,下一刻一蒙面黑衣人自车窗中钻入,二人对视之际,棠意手疾眼快扯了黑衣人发顶,抬手一刀正扎在那人太阳穴上,出手快准狠,那人甚至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一命呜呼。
将短刀自他脑上拔出,脑浆与血水一齐涌出溅得老高,棠意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随而又见车门被人自外破开,棠意刚又要出手,却见着是路行舟一张惊慌的脸。
她立即收了短刀,身子朝后缩去,做出一副惧惶之意。
先入眼的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处的那个死人,头上正滋冒鲜血,一见血雾迷散,路行舟大惊失色,再瞧棠意,脸上同样布着血点,“你受伤了?”
棠意猛摇头,在路行舟看来似吓坏了,他半个身子探入马车,将人自马车中拉出来,随后一搂腰,将人抱到地上又塞到路边一座高石后,“你在这里躲着,有机会便跑!”
随后砍了崖松一段,遮在棠意的身上便又赶去迎敌。
“太子殿下!”——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路行舟猛寻声看去,只见崔枕安所乘的马车因马儿受惊而奔到崖边,急急下坠,眼见着连马车也要一同坠落。
路行舟在乱中狂奔过去,起手砍断马背绳套却已迟了。
只见马车侧翻下去,伴着惨鸣的马儿一同摔落下去。
车内的姜芙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昏暗,身体悬空,撞在车壁之上。
惊乱之中被人捞起,紧紧护住上身与腰部,之后便觉似人车分离一般,她于惊叫中眼前一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阵阵秋风吹过,割得脸疼。
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头疼得似要炸开,想到睁眼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亦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眼皮似被人灌了铅,睁了几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入眼的却是破枝烂叶,将头立起,此刻天色仅剩一点点余白,她趴在那里懵然环望四周,除了灌木什么都看不到。
马车已被摔得稀烂,勉强只能瞧出个盖顶,顺着马车的盖顶朝上望去,一颗探长在崖边的树被折了一半儿,姜芙试着撑起胳膊,竟还能动。
按常理讲,从这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不死也伤,崖边树木并不少见,幸亏所遇,她尚未搞清楚状况,便探到掌下一片柔软。
摩挲下去,掀开手边的残枝断叶竟发现垫在下面的的人竟是崔枕安。
此刻他一动也不动躺在姜芙眼前,脸上血肉模糊,姜芙倒吸一口凉气,撑直身子坐起,却不敢随意触他身上,只轻声唤道:“崔枕安,崔枕安?”
那人没有回应,一如死了一般。
乱发遮在眼前,姜芙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把脸,食指微曲伸到他的人中下,气息微弱,时有时无。
她惊惶收回手,随之抬手摸上自己发髻,有此一劫,发髻早已松散开来,那支群青色的发簪早没了去向。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跌跌撞在灌木乱草之间四处翻找,却连个影儿也看不到。
寻不到发簪,就没东西可以给他施针,姜芙急喘着气又扭身回到原处,跪伏在崔枕安的身旁,手掌时轻时重的拍起他的脸颊,“崔枕安你不能死”
“你不是答应我要给许氏翻案的吗?你不能言而无信!”
地上的人全无反应。
着实无法,姜芙侧微趴到了他的胸前细听心跳,心跳一如他人中间的气息,微弱至极。
她双膝曲在他身前,单掌覆于心口处,另一只手握成拳,隔着掌背一下一下重捶下去。
“崔枕安你醒醒!”声音低吼近呼嘶哑,可那人仍旧没有回应。
顶着周身的疼痛忙了一通,最后实在体力不支,手掌撑地垂头间隙,手足无措之际隐隐听到一声低咳。
猛然抬眼,她重新凑到崔枕安脸前,“你醒了吗?崔枕安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崔枕安将眼皮艰难睁开一条缝隙,在将暗的天色中看清姜芙的脸。
他见着姜芙嘴形开动,却什么都听不到,亦开口讲不了话,四肢似全没了知觉,剧烈的疼痛却如无数枚利针朝他袭来,刺激着他的神经,痛楚难熬。
五脏六腑亦如散落各处,有腥气在胃中翻涌,他只觉着透骨的寒。
姜芙手掌在他眼前反复摇晃,见他目珠似能随着自己掌形随走,姜芙吞了口口水,竟见着有鲜血,自崔枕安的耳内流淌出来。
姜芙颤着手轻触了他的耳上,热血染在她的指尖儿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吓的,见着耳内的血色之际,姜芙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重摔后耳内出血,人八成是活不成了。
她瘫坐于原处四处张望,哑着嗓子拼命唤道:“有人吗?来人啊救人啊”
世界之大,此刻却好像只剩下她与崔枕安两个人,更无回音半句。
她急的快要哭了,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儿,又见崔枕安闭上双眼,乱中她很快想到若上面的人还有活口,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寻他们。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姜芙顾不得旁的,只能撑着胳膊自地上站起去寻人,虽她未受重伤,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身上亦是痛楚难忍,腿几乎迈不开步,亦难挺直腰身,没行出两步鞋尖儿踩了衣裙,她重重摔倒在地,艰难从地上爬起后扯起裙角朝前挪行。
地上的崔枕安气若游丝,眼皮时睁时闭,漫身上下唯有眼珠能动,他讲不出话,却能辨认出姜芙身形的轮廓,眼睁睁见她离开,随而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人事不醒。
沿着崖脚绕了大半圈儿,绕到天色几乎黑透却什么都见不到,既无人影又看不到溪流,只能听见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叫声不断。
一身的透汗打湿了衣衫,秋风将脸上的温泪扫开,整张脸上也跟着紧绷起来。
姜芙觉着这么找下去不是个办法,身上连个照明的火折子都没有,四周一点点黑透,姜芙心中生了怯意,想着崔枕安此刻仍自己躺在那里,只能转身按原路返回。
行出不久,遥遥见着前方似有火光,姜芙眉目一挑,快步朝前挪去。
来者现下不知是敌是友,离得近了些,姜芙不敢贸然开口,小小的身形隐在一颗树后,无人察觉。
自树后谨慎探出半颗头,便听到路行舟高亢的声音:“枕安!你醒醒!”
“还活着!”路行舟惊呼一声,“快将人抬起来!”
“”
带出来的人经过方才那一场激烈的厮杀几乎全军覆没,所剩无几,借着火把光亮,姜芙看到他们的身形围在崔枕安周侧,手忙脚乱。
听到是路行舟,姜芙心下一宽,才想要出去,却在踏出步子那一刻又犹豫了。
若就此出去,就要随着他们一同回京,怕是往后再没机会逃脱,崔枕安是不会放她的,她答应过钟元的事还没做,若就此出不来,便再无能送钟元回家。
崔枕安并非她的良人,在姜芙看来,他归京之后不肯放手无非是因为自己不再是他掌握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心头那一抹不甘,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若他稍怜她半点儿,当初也不会走的那般决绝。
少年时无端爱的一个人,似一把匕首穿透她的心脏,爱过之后再起死回生,便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
崔枕安的确答应姜芙会给许氏翻案,但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他如何翻怎么翻仍是未知,况且摔成这样,待归京城还有没有命在也难讲,他若不在,定有人将她归于沈家,下场难料。
她已经不敢,也不愿再去拿自己一生去冒险。
这条命是钟元给的,她得珍着用才是。
当心中求救的热气儿一过,思虑再三,姜芙朝后退步。
知这一场劫难是崔枕安拼死护住她才重伤至此,她于心难安,若就这样走了,正是无情无义。
可若不走,随他回京,姜芙却是连半分勇气都没有。
她现在厌恶京城里的一切,厌恶过去的自己,更无法接容崔枕安。
终是掌心抚上心口,隔着衣料摸到那枚被她藏实的荷包,在一切未知面前,她仍旧遵从本心,择了自由。
决然转身。
摸着黑跌撞前行,身后的那些火光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腿疼得厉害,她心下生急,走得匆忙,四周暗黑,她身上所有的气力也差不多用尽,秋日林中湿凉,地面踩上去都是湿软,坐无处坐,只能先倚在一棵树下稍歇片刻。
气喘声慢慢缓和下来后,身后又突有异响传来,在暗夜中尤其请楚,姜芙头皮一炸,跟着麻起,整个肩膀僵住。
又是一声响,姜芙屏息固气,双耳微动,微微朝后侧过身子,头面不动,仅用余光一点点探望。
一道黑影在树后若隐若现,似鬼魅一般。
这林子深且广,有什么都不奇怪。
姜芙怕得极了,指掌反扣在树干上,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双腿也跟着不听使唤,似定在了原处却不停颤抖。
片刻后,且听一声呼气,随之有光亮自身后漫开一个圆,一只小小的火折子照亮了树旁一片小天地。
“终于寻到你了,没事吧?”——棠意单手护着火折子上才被吹起的火豆,自树后绕到前方,与姜芙打了个照面。
看清是棠意的那一个瞬间,姜芙身上的冷汗随着她的肝胆一同松懈下来,心脏也跟着落了地,狂跳不已,似在腹中咣咣打鼓,近乎要跳出单薄的皮肉。
“吓死我了”她拍着心口长长喘气,还以为在这荒山野岭见了鬼。
“上面打斗已止,对面连个活口都没留下,这边也是死伤惨重,不剩下几个人了。路公子已经派人出去报信,过不了多久援军就会到了,”她身子前探,“我们在崖脚下寻了你们良久,谢天谢地你没事,快随我去和路公子他们汇合吧。”
姜芙自是不打算回去的,未应声,只是靠在树干上连挪动一步也不肯。
“怎么了?”棠意上下打量姜芙,方才在暗处见她行路还算利落,“可是哪里受伤了?”
回想马车天旋地转之际,崔枕安牢牢将她护在怀中,做了她的人肉垫子,她身上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伤,姜芙摇头:“棠意你可不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
话一出口,连姜芙自己也觉着离谱。
“怎么?”
“我不想回京了。”反正已经说了,此刻若不走,想来往后便不会再有这么利索的机会,姜芙也不遮掩直言道,“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想孤死京中。”
对于姜芙来说,京城是她永远都抹不掉的噩梦。
那里有刻薄出卖她的亲人,有曾弃她于不顾的爱人。
连钟元也命丧于京,她实没勇气,也再不想踏回京城半步。
夜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将打落叶下来,姜芙讲完这些,棠意全然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定睛看了她片刻,“做好决定了?”
“是。”姜芙用力点头,借着火光,隐隐觉着,现下的棠意与平常似又换了两个人。
这种感觉在她们二人初见时便有过,多数时棠意在她面前皆是一副娇弱模样,可她总觉着,棠意不至于此。
同行这一路上,棠意倒从路府的下人口中听到许多闲言碎语,有知内情的,背地里将有关姜芙与崔枕安的前因后果说了个遍,她无意听全,心中感慨。
姜芙能做出这个决定,倒使她心下快慰。
“男人这东西是世上最不值得爱的,看来你还没傻透,”她伸出火折子递到姜芙眼前,“这个你着吧,离天亮还远着呢,在这林子里你用得上。”
棠意此刻的确与姜芙平日见的不一样。
干脆利落,全无半分娇柔。
借着火光,姜芙能清楚看清她身上的血迹,姜芙先前见过杀人的血腥,再见了这般场面仍是忍不住腿肚子转筋,可此刻的棠意却似全无影响,甚至能在暗夜中行动自如,没有半分怯怕之感。
火折子姜芙没有抬手去接,反而站直身子问道:“棠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芙心中始终有一团疑惑,她总是觉着棠意身上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模糊不清。
“你当真不是黎阳人吗?”
棠意一笑,回答的很是耐人寻味,“姜芙,前路漫长,身为女子尤其艰难,祝你心想皆成。”
上前一步拉起姜芙的手将火折子塞到她的手中,“我没见过你,你若不想回京,那就别再回来。”
“保重。”
话音落,棠意慢慢后退行去,离得姜芙手中那一捧火光越来越远,直到姜芙目之所及之内再无她的身影。
她虽未答,越更加印证了姜芙的猜测。
棠意这个女子,绝非旁人眼中普通的瘦马,她身上有一层巨大的迷团。
棠意的脚步声渐远,姜芙将竹盖盖到火折之上熄灭了火苗。
刹时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紧紧捏着手中的火折子抬眼望去,借着松间,她看渐渐看清满头的繁星。
于暗中行出了不知多远,棠意脚步顿住,再回首时,身后却什么光亮都看不到了。姜芙所遇,让她备感唏嘘,少时分别至今数年,她也从未想过儿时最好的玩伴竟也落得这般田地。
两个人一路走来的艰辛各不相同,却都透着身为女子的无可奈何。
顶着暗色重新与路行舟汇合时,棠意又换上了她常示人的那副神情。
听到脚步声响,一直守在崔枕安身旁的路行舟猛扭过身来,“你去哪儿了?”
方才仅剩的几人分头寻人,棠意也吵着要去,路行舟拗不过她,便给了她只火折子。见她归来,路行舟提着的心也跟着松了口气,再朝她身侧探望,“姜芙没寻到?”
棠意摇头。
此刻崔枕安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路行舟脱了外袍给他盖在身上,半步也不敢离开,“枕安,千万要挺住,一会儿便来人了。”
内陆崔枕安伤重成这副模样,路行舟不敢想他是否能挺得过来。
路行舟亦身受几处刀伤,随意捆了几根布条子止血,他们拼命厮杀,虽是险胜,却也无人全身而退。
他自地上站起,借着火把光亮掐着腰身遥望四周,不知是在宽慰旁人还是在宽慰自己,“一会儿就有援兵到了。”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看着身侧站的棠意,身上仍还透着血色,怕她刚才那一场被吓坏了,即便受伤也不肯说。
“还好,”棠意揉了揉胳膊,“方才未留神,脚下踩空摔了一跤,你给我的那只火折子丢了。”
顺势朝她手臂看去,路行舟下意识想要探手过去,却在半空停住了,“那东西丢了又能如何,人没事就好。”
话音落,突闻一声尖鸣,随之见着一抹细长的焰火于夜空中绽开。
众人抬目时惊喜,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的护卫指着空中道:“公子,咱们的人到了!”
“快发信告诉他们我们在此!”
路行舟话音落,护卫取出随身所带竹焰,细绳一拉,火焰冲天,又是一声空鸣。
不多时,援兵到,原本寂静的崖脚林中立即热闹起来。
被摔的仅剩下半条命的崔枕安被人抬起放在架床上,他目珠微动,唇畔一起,无声念着那个名字:“姜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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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人是活不成了
“枕安, 你醒醒,别睡,千万别睡!”一众人抬着崔枕安匆忙却平稳的疾奔, 路行舟强忍着伤重边小跑边声声唤他。
崔枕安的眼皮时睁时闭,除此之外一点回应都没有。
眼前伤重,只能暂居山鸣关内的府衙。
山鸣关府从未见过此等阵势, 手忙脚乱将城内最好的郎中都请了来。
路行舟伤势亦是不轻却也不顾不上,只能焦灼立于在外,等着郎中的消息, 先前只顾着救人不晓得怕, 这回摔得几乎只剩半条命的正游走在死亡边缘, 路行舟才知后怕,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坐立难安。
“公子, 已经命人去京中送信了。”脸上挂着彩的护卫在路行舟耳畔低声道。
路行舟未应, 只默然看着自己身上所缠的布条, 已经沁满了血腥,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
京中若知崔枕安重伤,定会翻起风浪, 派人去送信时, 不忘叮嘱凡事不要惊动了人。
堂中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太子现下生死难料, 唯有郎中几人里出外进,路行舟出了门去倚墙而站。
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出,顺着破烂的衣衫朝下流血, 郎中为他稍适处理之后, 他心中惊跳难忍, 终顾不得伤处扯了那郎中手臂喝问道:“太子如何了?”
此处郎中不若京中那些医官,素日利官见贵,路行舟这般身份的人高嚷一句就足可让他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跪下来,“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手上的药粉洒了大半,药气也跟着散发开来。
稍懂些医理的便能明白,正常人摔成这样,十分命也只有两分能活,就算活下来,也怕肢体残伤,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过了。
可这些话谁又敢讲敢说,只是一问三不知罢了。
火气正无处发散之时,只瞧着自门里又出来两个人,路行舟红着眼一把扯过离他最近的那个,“你说,太子如何了?”
那身材矮小的郎中几乎被路行舟拎得离了地,惊魂未定也只能扑跪下来,一时慌乱没了主意,脱口而出:“路大人饶命”
“太子他太子”
此人并不圆滑,被人稍加一吓便险些将实话全讲出来,此刻门外一众官员吓得惨白了脸。
太子可以死,甚至可以死在任意一处,可是若死在这里,在场所有的人来日都得跟着陪葬。
只觉头顶嗡得一声响,路行舟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那郎中被他这副样子吓破了胆,忙甩着长袖解释:“大人饶命,太子殿下摔的太狠,四肢几乎全断,除非华陀在世”
近乎已经断定崔枕安活不成了。
地上所跪之人脸色又白了两分,恨不得此刻从地上爬起来将那郎中口紧紧捂上。
“华陀在世”路行舟眼珠子在眼眶中左右转的飞快,声声低念,“华陀在世”
很快,他眼前一亮,猛一把将手底下的人推开,大步朝外行去。
后人忙自地上爬起来追问:“路公子您去哪儿?”
他充耳不闻,顾不得伤重,命人牵来一匹快马,翻身一跃骑马飞奔出府衙之外
今天的风尤其大,吹得轩窗咣咣作响,钟元觉轻,稍有响动便睡不着,辗转几回,终被那风声扰得失眠,只能翻身下地,才一站起身来,便听轩窗一阵巨响,风将其吹开,疾风灌入房内,翻动案上书页,而后扑到他的身上,帐幔亦被吹得翻飞。
才想要去关窗,便见着房门亦开,不过不是风吹的,而是有一个人影立在门前。
钟元自打被崔枕安从那暗牢中挪出来,便一直住在太子府偏院的楼阁之中,平日鲜有人来,他亦出不去,像今日这般夜半有人闯入还是头一回。
不过很快他便认出来人,竟是路行舟。
他衣衫褴褛,身上破烂不堪,怎么瞧都不像平日那个意气风发干净爽朗的路家大公子。
崔枕安不是什么正常人,他的朋友更强不到哪去,钟元不惧不畏正站在原处,等着他的花样发散。
事到如今,他反而什么样的搓磨都不怕了。
思由此,连身板都跟着挺直了几分。
那人朝前行了两步,双目直勾勾的望着钟元,神情复杂,“你得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山鸣关。”先前路行舟从崔枕安口中听过关于钟元的事,他对此人看法很复杂,做为崔枕安的亲友,他自是凡事会站在崔枕安的立场考虑,但平心而论,钟元此人实着让他敬佩,也不免为他感到惋惜。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能救得崔枕安的性命,怕唯有钟元。
可是这个念头一起,连他都觉着好笑,钟元一早就是奔着崔枕安的命来的,怕是恨不得他下地狱入黄泉,如何能救他。
“太子伤重,危在旦夕,求你去救他”这种话路行舟都讲不出口。
钟元更是怔住,愣在原处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飓风吹得门框咣当重响,路行舟又道:“我知道我说这些很荒唐,但是我真没旁的法子了。”
“他发生什么事了?”事情太过突然,钟元一时还没转过弯来,那之前还趾高气扬的太子殿下,怎的轮落到这般田地。
“我们在山鸣关外遇袭,他所乘的马车掉落山下”他避开姜芙的事不讲,“现在人事不省,凶多吉少。”
听得出路行舟语气中的迫切,钟元静默片刻,长身立于月影之下,“你觉得我会去吗?”
他自流放之地一路入京,不惜残害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要崔枕安的性命,就是为了毁了他崔氏的一切,若现在路行舟所言都是真的,钟元应当感念天地。
这是他一直盼的结局。
崔枕安死,崔氏江山就此覆灭,以祭许氏家族。
素来话头落不到地上的人第一次有了一种欲言无嘴之感。
钟元命运多舛,一路经历了非常人所受的折磨,他路行舟没资格来求劝,无论是站于谁的立场。
可他还是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路行舟觉着自己无比羞愧,身上的伤处因一路骑乘颠簸再次绷裂出血,钻心的骨疼袭来,他有一条胳膊几乎像被砍掉了一般,只悬在身侧动也不得动一下,“对不住”
话音落,他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我也知道你身负冤屈虽许氏非崔枕安所诛杀,却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你气恨皆是应当,我若是你,也会如此!”
“只是此次他一去临州,一是为了处理临州一事,一是想要为许氏翻案,而今郑君诚已是在被捉拿来京的路上了。”
“我深知郑君诚一日不死,许氏冤屈一日不洗,便什么都作不得数,我路行舟愿用项上人头先行开路!”
桌上青萝被疾风卷的不成样子,阁外有落叶入室,在地面上刮出声响,钟元眉目紧锁,“什么意思?”
“拿我路行舟之命相抵,换你三分信任,他是要为许氏翻案的!”
话落,他自身后掏出随身所带短刀,因有一条胳膊已然不得用了,便将刀鞘压在膝下,另一只手稍一用力将短刀拔出抵在自己颈间,“只要你肯救他一命,我路行舟死不足惜。”
这是路行舟生平头一次对旁人下跪,亦是生平头一次这般恳求一个人。
钟元并不为所动,牙关紧咬,手于宽大的寝衣袖中紧紧握成了拳
这一夜过得迷迷糊糊,当姜芙走走停停出了那片林子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腿被摔的不轻,但好歹没有伤筋动骨,只要养上几日便成了。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夜未吃东西又没合眼,本就饥肠辘辘之时,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细雨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她抖着身子,连半步也挪动不成了。
自路边采了一枝干蒲叶撑在头顶暂且遮些水珠,行了也不知多久,终见了一处茶寮。
远远见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幌子姜芙几乎喜极而泣,一瘸一拐的奔上前去,那茶寮掌柜见了她这一身破衣烂衫,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忙嫌弃的驱赶,“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上一边儿去!”
此刻茶寮中暂歇脚的商旅也纷纷朝她看过来。
在里头蒸糕的老板娘探出头来,一见她是个姑娘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她,“没事儿,进来躲躲雨吧,喝碗热茶。”
见人将她当成了要饭的,姜芙也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便自怀中的小荷包中掏出几枚铜板来,“麻烦大姐给我些吃的和热茶。”
随之将铜板放在桌上。
她大臂与脚踝上还各箍着金镯子没用,里衣内还缝着几张银票,银钱不缺,不过还是多存留了个心眼,在身上带几许散碎银与铜板,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去临州一路她也学会了点东西,财不外露。
因而只掏了铜板出来。
掌柜一见银钱便开了眼,语气也跟着缓和起来,“看您穿成这样,还以为是来蹭吃蹭喝的,您快往里进吧。”
将手中的干蒲叶丢到一旁,姜芙由老板娘引着坐到了一处角落里。
“这里离炉子近些,快烤烤火吧。”老板娘是个热心之人,见着姜芙身上衣衫被细雨打湿七八,便将炉火挑得旺些。
随之给她倒上一碗热茶,这茶太烫,一时下不去嘴,姜芙便拿双手捂着暂当取暖。
见这老板娘面善,姜芙便朝她打听到:“大姐,请问你知不知道沣州该怎么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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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钟元的用心
“沣州”老板娘手中垫了块巾布, 隔着那块巾布将锅中热腾腾的蒸糕端到姜芙面前来,“沣州若是从这走的话”
“往前不远就是临州,从临州走水路是最近的了。”老板娘还转着眼珠想着怎么跟姜芙说, 一旁热心的行商率先开口道。
临州的确很近,也的确是走水路更快,可姜芙不想去那个地方, 总觉着那地方不安全,想着绕路而行。
“你若是不走水路,那可就远了, 这里是山鸣关管辖, 你可以一路朝西行, 到了城楼有官驿,那里还能雇到长行的马车, 只不过就是价钱可能会稍贵一些。”
大哥走南闯北, 说的详细, 正解了姜芙之惑, 她本就不想再路过临州,且朝他道谢:“多谢这位大哥,我记下了。”
这一夜在林子里过的, 姜芙困的几乎睁不开眼, 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也不忘了吃食有度, 不急不缓。
一口温茶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
这茶寮中的人都是急着赶路的,吃饱了暂歇后便陆续离开, 其间换了几波人。
待姜芙身上的衣衫烤干了之后, 雨也停了, 姜芙这才出了茶寮上路,还不忘备上些干粮。
她仍记得崔枕安伤成什么模样,想来这时也没精力再顾得上她。
一路上走走停停,总是免不了想起那人一动不动瘫倒在地的样子,还有他自耳底流出的血迹。
当日凶险,她随着马车一路跌下山坡之时是崔枕安一直牢牢护着她的头和腰,当时她怕极了,只记得自己紧紧钻在他的怀中,手扯着他的衣衫。
这画面一来,姜芙便总觉着头疼,逼着自己不去回想这件事,逼着自己忘掉这一切。
路上行人不少,皆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个个都风尘仆仆,可姜芙在路上仍旧醒目,身上破衣烂衫,倒真同要饭的花子没什么两样。
跟着人流一一路朝西行,见着了楼门,那官驿醒眼,一入楼门便得见,提前准备了银钱,也省下许多口舌。
官驿附近有卖成衣的铺子,姜芙终是将一身的破衣烂衫换下,最后在官驿安稳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雇了辆长行的马车,行往沣州。
此次机会来之不易,她半分也耽误不得。
既绕过临州,路程便多出来一倍不止,原本三日就能到沣州,却愣是走了七日。
先前钟元告诉她的地方,直到现在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沣州千灵镇,镇上有一棵千年银杏
平安抵达沣州境内,不同于临舟繁华之所,此处显得尤为古朴,街上所见最多的便是药铺或是药材商行,这一路行来早就听到旁人说过,沣州是药材贸易最为密集之地,种药材采药材的散户不知有多少。
行了一路,姜芙腹内早就空若清谷,远远闻着云吞的香气袭来,她寻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碗云吞。
街上来往行人不少,她见着老板娘面善,便嘴甜问道:“大姐,请问仙灵镇上是不是有一棵千年银杏树?”
老板娘回过头来看了姜芙一眼,点头应道:“正是,咱们仙灵镇啊最出名的就是镇西那一棵银杏树了,参天的高大,每年这个时节满树的金黄,看着可壮观喜人,不少读书人啊都来此赏观,还有的为那棵树提诗呢!”
“姑娘你来的正是时候,你也是为着看那金树来的吧?”
姜芙笑笑全当默认,又道:“大姐,这满镇上只有那一棵吗?”
“树倒有不少,但千年的只有那一棵。”
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姜芙眼珠子一转,“那树下可有旁的什么东西?比如坟冢?”
“坟冢?”老板娘声线也不由提高,随后甩手一笑,“那树也不是长在偏僻处,就在镇西,四周都是人家,哪里来的坟冢啊!”
青天白日的,便听了坟不坟的话,做生意的有些忌讳,觉着姜芙问的话十分无礼,脸色也不如方才那般喜庆,反而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姜芙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能填饱肚子后亲自去瞧瞧。
那棵银杏树并不难找,凡是住在这镇上的无一不知。
当姜芙到了镇西的时候,正是叶落黄时,果真同旁人所讲,参天的大树,放眼一望,皆是黄金颜色,树下满铺的落叶亦是金灿灿的,万分喜人。
附近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在此观绕,当地官府特将此树四周围出一道院墙,放眼一望,四周干净空荡,哪里来的坟冢。
一个十分不好的念头袭来,姜芙心想,钟元定不会骗她,亦不会连自己家在何方都讲不清,难不成是他多年未归,所以不知近况?
亦或是官府为了砌这院墙将坟给移平了?
越想越觉得荒唐,人死大于天,即便是官府也不可能做这移坟平地的事儿。
四周观景之人吵闹不停,众人皆在感叹此树参天之势,唯有姜芙灰着一张脸站在人群中似个异类。
心心念念奔着沣州来,可到了这里,却似迷了向,她蹲身下去拾了一片平整的黄叶拿在手里,上面纹路清晰。
为不生错端,姜芙四周转了转,仍是一无所获。
着实无法,只能先回客栈住下。
在树下拾得那片黄叶被姜芙平整的摆在眼皮子底下,她心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或钟元那日在暗牢中讲的,根本不是此处?
疑云满布之际,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姜芙的思绪,“谁啊?”
“客官,您方才要的热茶给您送来了!”
“进来吧。”
话音落,小二推门入室,将一壶才沏的新茶放到桌上,目光扫到那片黄叶一笑:“客官也是来观千年银杏树的吧!”
每到这时节来往游者不少,也是这时客栈人满为患。
听他问起,姜芙脑中灵光一动,随之从荷包中取出两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这个你拿着。”
一见银子,小二眼珠子都亮了,无功不受禄,不敢贸然下手接,“客官,您这是”
“我想向你打听点事,除了千灵县,沣州境内可还有哪处种得千年银杏?”
“没有了,”小二摇头,肯定回道,“我就是沣州人,这附近都有什么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咱们千灵镇旁处再没了。”
“那树下可曾是谁家的坟地?”
听她问得奇怪,可看在银子的份上小二还是答了,“哪有什么坟地啊,咱们千灵镇可拿那树当宝贝,自打我记事起,那树就被官府围的严实,谁家的坟地敢在那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
既已来此,姜芙若不问出些东西便不甘心,将那散碎银子又朝前推了一把,心下一横,问道:“我还听说你们镇上以前有个神医姓许,叫许定”
小二又扫了那银子一眼,几乎未过脑子,“咱们镇上到处都是郎中,可你要说最有名气的,当属许定年!”
听到这个名字,姜芙耳内嗡鸣一声,心也跟着提起,拇指指甲不觉扣在弯曲的食指上,她接着套话道:“那他现在可还给旁人诊病吗?”
“别提了,人早都不在了,就算是在,也不可能给咱们平民百姓看病,”小二一甩手,面上透出一丝唏嘘,“许氏这一族啊,出的都是厉害的名医,人家当初可是北境的大官医,后来犯了事儿,被诛了满门,也是可惜了”
许家在北境很有名气,想打听倒也不难,才想问他们埋在哪的事儿,便听那小二又快嘴道:“常人都说,小富即安,入到那王城脚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儿,许氏祖上几代行医,到头落得这么个下场,一家子连尸身都没归本家”
他说到此处,姜芙猛然抬眼,双目直勾勾望着那小二,后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单薄皮囊内一下胜似一下的心跳。
“客官,客官?”见她双目发直,将人瞧的发毛,小二忙唤她两声。
姜芙这才回过神来,却似五内惧焚之感,袭遍全身。
“这银子你拿着,出去吧”
“您没事儿吧?”小二一边将银子揣到怀里一边关切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楼下就有医馆,要不要小的帮您请个郎中?”
姜芙摇头,“不必,多谢。”
见她执意不肯,小二这才离开,走时将门严丝合缝的关上。
姜芙脑子发炸,似有一根银针从她喉咙扎下去,一直通到根底,又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肺腑,后知后觉的悔恨、愧疚一同朝她砸来,连喘息都觉着疼!
她再也撑不住,手掌覆在那只银杏叶上,一手紧紧攥住自己心口前的衣衫,连同怀中的那枚荷包也一同握在掌心。
现在她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钟元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其实那树下根本没埋他的双亲,他只是想方设法给了姜芙一道希望,一道活下去的希望。
钟元一早知道,他若死在崔枕安手上,以姜芙的性子,要么自尽,要么会冲撞崔枕安,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想连累姜芙,他只是想让姜芙好好活着。
于是逼着她做出了一个承诺。送他归乡的承诺。
这便是他此生能为姜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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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活不活看造化
眼前一片白雾, 四周一片晕暗。
所见之处皆是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
身上的痛楚似消失了,身子很轻很轻, 生平从未有过的舒意。
崔枕安独自前行,听不到任何声音,亦找不到出路, 更不知要走到何时何处,亦想不起前身后事,似一缕游魂。
他觉得着自己似在这一片胧意中走了几天几夜, 却半分疲意都没有。
突一阵钻心的痛楚袭来, 四肢百骸皆如刀割, 眼前浓雾散尽,他重新跌入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终有了响动, 耳洞却又似被人堵住, 伴着阵阵长鸣, 听得不够真切。
无数人在他身旁吵杂, 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试图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眼睫挡在眼前,似布了一圈黑帘, 他隐隐约约看见眼前一个熟悉的轮廓, 却认不出那人是谁。
身上无一处不痛,直直的往骨缝里钻, 他却只能似一块承伤的躯壳,任身上每一处碎骨搅动神经,却连吭一声都不能。
这种感类于凌迟之痛, 此刻崔枕安甚至觉着, 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银针扎透皮下穴位, 指尖儿轻轻转于其上,不急不躁,轻慢有度,在场郎中皆瞧头扒眼,连大气不敢喘一下。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根根银针,在此青年手上却变了模样,每一针都落得出人意料。
虽心下生疑,却也无一人敢贸然开口质问,只因现在这活儿是掉脑袋的,这会儿来了个替身,若太子有意外,大可往他身上推。
自这里赶到京城快马需要两日,路行舟带着钟元不吃不喝飞奔到此,身上还有伤,已是体力耗尽,人一到便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早被人抬到了厢房的床榻之上。
才将干净湿水的巾帕覆在路行舟的额头之上,便见他目珠微动睁了眼,棠意一阵惊喜,身子前凑,声线极小,似怕吵了他,“你醒了?”
“枕安呢?”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哑着嗓子问崔枕安的安危。
暂将巾帕拿开,棠意道:“你带回来的那位郎中,正在里面给他治病,已经很久了,都还没出来。”
“劳烦你扶我起来去看看。”试图撑着胳膊起身,可路行舟还是太过高估自己的体力,费了好大的气力,竟是连胳膊也抬不起。
“你别乱动了,”见他做势要起,棠意避开了他的伤处将人按回,“你伤的也不轻,治的又太迟,方才郎中过来给你换药,说你若是再不好好养着,你那条胳膊就不能要了。”
“可是枕安”现下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若崔枕安出事,路行舟当知后果严重。
“方才你睡着,我去瞧了一眼,你带来的那郎中气定神闲,看起来倒是有些本事,你现在去了也没什么用,不懂医理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好生躺着吧。”
因翻动身子而又疼起的伤处惹得路行舟龇牙咧嘴,既动不得,她又不肯扶,只好老老实实枕平。
“对了,外头闹哄哄的,听说京中来了许多人,个个身着银甲,看着很是吓人。”棠意抬眼,自这个角度望向窗外,还能见着院子里人头近乎满布。
路行舟闭上眼,长吐一丝浊气,心想着,若这次崔枕安挺不过来,京中怕是要变天。
棠意别过眼,趁此机遇,手再次伸向水盆之中拧干了巾帕,而后拉过路行舟的手掌,轻轻为他擦拭。
温软的指尖儿正抚过他的掌心,巾帕染水,所过之处一片清凉,他的心上似也跟着被轻抚了一下。
慢慢撩开眼皮,正与那一双温柔的眸子对上。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棠意羞红了脸,顿将头埋下,耳根却也跟着红了。
“跟着我经了这一场,对不住”路行舟正瞧见她脖颈处被树枝划伤的几道印痕,原本明亮的雪肌之上添了彩,于心不忍,对棠意十分歉然。
她很需要现在路行舟的歉意,他的歉意越浓重,日后便再离不开她,便有可能带她入府。
他只以为自己是个娇养未经事世的瘦马,殊不知这么些年刀光血影她什么没见过。这些小伤小痛不过是点缀罢了,连她皮毛都伤不得。
“你别同我说这样的话,”棠意手指下移,轻轻握住他的食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有一颗慈心。照顾你也好,跟着你也好,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不配,但是在你没回京之前,就让我照顾你吧,往后再想起来,这段时日就当我美梦一场,足够了。”
话音落,她终是逼着自己落下泪来,那滚烫的泪恰好不好落在路行舟的掌中,将人和心都砸的不轻。
紧接着棠意站起身来,擦了一把泪,似在此处无地自容一般,哭着跑出去了。
任凭路行舟如何唤,她亦不回头。
掌中还湿着,路行舟抬掌望着方才棠意的那颗泪珠子,百般忧思
晨曦过眼,秋阳高起。
众人在门外守了不知几日。
崔枕安不脱险,无一人敢离开。
京中派了兵马前来,以防生变,无人敢声张。
钟元一来,此地的十几个郎中便成了副手,煎药、烧水、配方、温敷一切听由钟元所指,无一人敢废话。
众人皆用了混身解数,可人事不省的崔枕安,仍旧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也不曾眨一下,气若游丝,时有时无。
路行舟强忍着满身的伤痛过来时,正见了钟元直身坐于榻前,眉目紧收,双拳各放在膝上,紧捏成拳,额上布着一层汗珠子。
他素来情绪平正,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样的天气,能让他眉紧眼收成这样,足可见此事难成。
一侧搀扶着路行舟的护卫见此状,心下生疑,不由在路行舟耳畔说起小话来,“公子,此人可信吗?会不会借机暗害?”
在路行舟心中,钟元是个坦荡的君子,绝非寻常小人,崔枕安身有旧疾,自那么高的崖上跌落下来,九死一生,他若想现在置崔枕安于死地,大可放手什么都不管,何故来此跑一趟?
一听旁人这般揣度,路行舟脸即时暗了下来,目色怒而转到一旁多嘴的护卫上,“小人之心。”
“滚!”
怕扰室内人,路行舟压低了嗓子破骂了一声。那护卫后悔多言,惶恐退下。
路行舟勉强扶着门框入室。
此刻钟元目光如炬,望在崔枕安面上,他只要稍一动心思,崔枕安便可一命呜呼,接下来的一切都会照着他原本的设想而发展。
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内中挣扎几次,终还是未下得了手。
直到一道阴影罩在钟元眼前,他才回过神来,侧目一望,正见着一身狼狈的路行舟,摇摇晃晃站行不稳。
熬了近乎两夜,崔枕安眼中布满叶脉一样的红丝,一如他对崔枕安绵生不绝的恨意。
路行舟吞了下口水,犹豫片刻干涸的唇才微启,“他如何了?”
别过眼,钟元再次将目光落在崔枕安脸上,语气平然,“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能不能活过来,看他造化,今夜若醒算他命大,反之,我也无力回天。”
一切交给命运,这是钟元最后的仁慈。
“多谢。”路行舟施礼道。
钟元自椅上站起身,不再正视任何人,“你不必谢我,救他并非出自我本意。”
挪椅的声响将榻上梦中游离的人拉扯了回来,盖在眼上的睫毛也跟着颤抖一下。
崔枕安好似隐隐听到什么声音,唇角微动两下,现在好似什么都记不起,唯独那个名字
沣州长街正是好时节,街上人来人往,食摊上的烟火气飘香四溢。
小食摊对面的客栈中,小二急急忙忙从二楼跑下来,见着他这般莽撞,正在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忍不住抬眼骂了一声:“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呢?”
“掌柜,”小二指着二楼处说道,“二楼有个客人两天都没出房了,不吃也不喝,我去敲门也没人应。”
“当真?”掌柜手里的活计停下。
小二点头道:“前两日还好好的,这几天都没见着人影,也没见着出门,不会是出了事儿死在里头了吧?”
话说的难听,却正中了掌柜下怀,开店做生意什么事儿都遇得上,若真出了个病灾,当真晦气,不敢耽搁,“是男客还是女客?”
“女客,年纪不大,一个姑娘。“
“叫上你婶子,随我一同上楼去。”
小二应了一声,跑到后厨去唤老板娘。
三人齐齐上楼,掌柜先是敲了敲房门,“姑娘,你在屋里吗?”
里面没有回应。
掌柜紧接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重叩两声:“姑娘?”
声响传来,床上的人免强睁了睁眼,却无力回应。
“可别出了什么事儿,快撞门进去吧!”老板娘说道。
小二不敢再耽搁,走得稍远了些,助跑两步,以身侧肩重力撞在门上。
门声响动,终在撞到第三下之后,门闩自中间断开,小二力道没收紧,冲进房内,险些摔了脸。
念及里面是个姑娘家,老板娘紧接着冲了进来,直奔榻上,见着姜芙正和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色一点血色也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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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命运
“哎哟, 这是怎么了”老板娘下意识伸出去去探姜芙的鼻息,浅松了一口气,随之抚着上她的额头, 被烫的缩了一下手,“哎呀,人还活着呢, 烧得厉害!”
“快去请郎中!”老板娘忙支着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二道。
小二应声跑了出去,掌柜这才走上前来,身上的冷汗消了一半儿, “原是病了, 怪不得几日不见人, 得亏来看一眼,再晚些人死在屋里了。”
“别说那不吉利的话。”老板娘白了眼的同时还掐了他一把。
姜芙再睁眼, 已到了晚上。
她似扛着麻袋在火场走了一夜, 又干又渴。
隐隐听到有汤匙与碗沿碰撞的声响, 胸中干烧一般, 她忍不住咳嗽两声。
听到声响的老板娘四方小桌前回过身来,手里还端了药碗,“姑娘你你醒了, 正好, 我还要叫你起来呢。”
说着话,她坐到了榻边, 将药碗暂搁一旁,“你在屋里都躺了好几天了,要不是小二机灵, 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白日里强闯了你的屋, 见你病了, 我们就去给请了郎中,郎中说你是着了凉,加上急火攻心,这才病了,将养两日就好了,我给你熬了些药,你趁热喝了吧。”
虽然人是醒了,可觉得仍在火堆里跑不出来,五内烧着,身外却阵阵发冷,一冷一热难受得紧。
那日体味到钟元的真意,姜芙将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个半死,那种深深的悔恨与绝望之情难以言说,好似有人重重给了她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远远超过当初被崔枕安丢下时在牢中等死。哭着睡醒,醒了又哭,一双眼肿得似烂桃一般。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从这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这世间苦楚。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呢?为什么钟元的人生也是这样呢?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即便是乍醒的现在,姜芙心口仍疼的厉害,眼泪蓄了眼眶,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见她窝在那里哭得凄惨,老板娘以为是她难受的,“你别哭啊,姑娘你家在哪里啊,我让人去你家送个信,让你家人来接你如何?”
家人?
她哪里还有家人?
她早没有家了。
哑着嗓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似破锣,让人听了揪心。
见如此,这老板娘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姑娘啊,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待熬过去就好了,什么事儿啊都没自个儿的身子重要,身子要是坏了,便全坏了。”
“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个三灾八难的,想开些吧。”
话说的简单,这些道理姜芙也都懂,可又谁能这般轻易的想开想透?
姜芙只觉着自己是个罪人。
天大的罪人。
她一直哭,老板娘一直坐在一旁陪着,最后待她稍稍平息,那碗中的黑药汁子也温了许多。
仍旧抽噎个不停,老板娘将温帕子递了过来,“擦把脸吧,这药再不喝可就凉了。”
微声道了句谢,姜芙坐起身来,方才痛哭一场,几乎耗尽她全部心力,此刻瘫倚在床边,似一朵被霜打过的娇花,将摧未摧,擦了把脸,整个脑子都是沉的。
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药碗,将里面适温的药汁子一饮而尽。
一口饮下面不改色,连苦味也不觉了。
暂将药碗搁下,姜芙从枕下掏出荷包,自里取了一锭银子递给老板娘,“大嫂,谢谢你的照顾,这些是药钱,还有请郎中的钱。”
这一锭银子可不轻,数量太大,老板娘一进不敢接,只推了手道:“用不了这么多的。”
“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养上两日,这些你先拿去用,就当是为我买药的,多不必退,少了我再补”
身上半分气力也无,见她不收,只能将银子搁在床边。
“足够了的,用不了几个银钱,”老板娘见她难受得紧,也不好再啰嗦,只将银子拿在手里,“这样,你安心住着,我日日让郎中给你来瞧病,再帮你煎药,你这些钱到时候定是用不了的,待你好了,我再重新帮你将账算好。”
“还要劳烦婶子帮我去医馆买一套银针”
自那崖上跌落,连钟元送给她的发簪也跟着一齐丢了,那一直陪着她的东西,说没就没了,连寻也寻不见了。
“好,我记下了,明日医馆开门一我早就去。”老板娘站起身来,“我去让人给你煮些粥来喝,病了这几天你定没吃什么东西。”
“多谢。”姜芙闭上眼,身子如一缕烟,再次滑倒在床榻之上。
“让我死了吧”她似一滩烂泥躺在床上,头疼的快要炸开,轻声喃喃,“就此死了也好”
店中有个病人,还是个姑娘家,老板娘心善,倒不是全为了银子才照顾姜芙。
这两日的花销都一一记好,想着待她病好时将银钱细细算了再退给她。
得亏了身边有个人照应着,姜芙身子也没那么病弱,待烧退了之后,将养上两日也便无碍了。
沣州这一趟虽是跑了个空,但倒让姜芙料定了一件旁的事。
她打算去黎阳一趟。
上京许多年,未归乡过一回,乡音已改,对那里也早就模糊了,沣州再没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亦没了什么念想。且说沣州属于北境境内,北境又是崔枕安的发迹之处,她留在这里总觉着心中别扭,虽沣州风景甚美,乡邻热情,可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回黎阳。
待她痊愈下楼时,掌柜已将这几日她的花用算好,先前付出去的那锭银钱只花了个零头。
掌柜和婶子要退给她时,倒被她给拒了。
除了在京中和崔枕安有关的一切之外,她出行在外遇见的皆是好人。
况且这几日老板娘将她照料得很好,那银钱她非但没收回,还外加了一锭。
当是感念心中的一份恩情。
与客栈掌柜与婶子还有那热情的小二道别之后,姜芙便雇了一辆长行的马车,离了沣州,离了北境,踏上了去黎阳的路。
天大地大,如今当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在姜芙的记忆当中,关于黎阳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过脑一想,好像什么都记不起,但毕竟是她的出生地,看着自己一日一日的朝黎阳靠近,心里倒多出些兴奋与怯意。
跋涉多日,一路从沣州辗转到了黎阳,才一入城,少时的记忆便被轻启,缓缓袭来,眼前的画面街景,与她脑中模糊的轮廓逐渐重叠在一起,越发深刻,心头感慨良多,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
若说她人生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就是少时在乡。父亲是当地的父母官,刚正不阿,母亲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作画。
她父亲公事繁忙,整日都是披星戴月的归家,可娘亲从不抱怨,两个人感情深笃,姜芙皆看在眼中。
自小便看他二人恩爱长情,那时姜芙年岁尚小,她觉着,相爱的人就应该是那样的,她也一直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找个心爱的夫君,两个人可以平安情深度过一生。
但是她却忽略了,真情她是有,可不代表旁人也有,若是错付了人,是会丢命的。
无论何事,只要一厢情愿,结果总会给你重重一击,让你连悔不当初的机会都捞不着。
自小离家就不曾被人善待过,因而更加容易被外界所迷惑,可如今她清醒了,代价却是惨重。
在街上每行一步,她的心情便由欢松变得深重。
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崔枕安,总能让她连唇角也勾不起来。
她能真切的感受到崔枕安手忙脚乱却又无措的想要拉回她的手,甚至会有些错乱的讨好在里。
她厌烦、躲避、不愿回应,一心只想离开,她觉着爱情不应该是那样的。所以她熬过了最难的时候,他给的糖,她便不想再要了。
街上疯闹的孩童一群跑过来,无意撞了姜芙,自己也险些摔倒,姜芙急着探下身去将扶了一把,那小姑娘的笑的似花一般,道谢便又跑开了。
姜芙会心一笑,这一场插曲,好似一下子暂挥开了她心中的阴霾,她终抬步朝前行走。
黎阳城里的一切都是看着又陌生又熟悉,最后竟凭着自己的记忆兜兜转转到了西街坊。
她家的旧宅便在这里。
与儿时记忆相仿,西街坊仍旧僻静,一道长街不宽,时有行人,少时自己常在这条街上奔跑着玩闹,也一如先前遇到的那些孩童无二。
那时觉着这里的白墙黛瓦很高很大,如何也望不到头,如今再瞧,似也矮了许多。
顺着街朝深处行进,终在一处朱红的门前站停下。
朱血和了红漆涂在门上,颜色鲜亮持久,一对新帘各贴在门墙两侧,上有新提联诗两行,亦不知是出于谁之手。
门前的抱鼓时也早就置换成一对石兽,高挂的匾额亦不再是“姜府”二字,院墙仍可看出从前的模样。
可姜芙知道,这宅院不是她的家了。
当年父母相继去世,她年岁尚小,家中又无长辈,京中姑母便派来了人接她上京,走时也将姜府一应处置变卖。
不由走上阶去,手触门上铜环,心中五味杂陈。
思旧落泪。
她有时也会想,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出事,母亲就不会伤心过度郁郁而亡,她也不至于流落他乡寄人篱下更不会遭遇后来的一切。
命运从那时起便开始捉弄起她来,不曾给过她一回善待。
她愣杵在不再属于她的家门前,无处可去,隔开她的,又何止这一扇朱门。
抬手轻抚泪珠子,姜芙退下阶去。
最后依依不舍看了旧时的自家,久久都不愿离开。
在外辗转这些日子,一路沿途也学了不少东西,她离西街坊最近的一条街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小二的消息最是灵通。
凡事只要给银子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小二带着她上了二楼,这里推开窗便是主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乐呵呵地道:“客官,这间就是咱们这里的上房了,窗子朝南,光线好,望出去的景儿也好,您看您若是不满意,我再帮您去另寻一间。”
姜芙视线飘远,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家旧时的院墙,“不了,就这间吧,不换旁的了。”
“好,那您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稍等一下。”小二才要退下,姜芙便将人叫住,熟稔地自怀中掏出两颗散碎银,递了上去,“我有些事想同你打听一下。”
这两颗门牙大的散碎银不是普通数目,倒顶了小二两个月的工钱,小二欢喜的双手接过,也很痛快地道:“客官您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保证知无不言。”
“我想在这附近开一间医馆,我知道开医馆所用的东西都很麻烦,我想知道黎阳的行会在哪?”自打在京,姜芙就曾商量着和钟元一起去个无人的地方开间医官,也是从钟元那里听说若开医馆,先要通过当地的行会。
“巧了,从这出去往北走三条街,一入德玉坊您打眼就能见,您无论想开什么馆,只要与行会的人说明,交足了银子还有单子一应就成了,行会的人自会告诉您都需要什么。”
姜芙心里有了些底,点点头,很快,眼珠子微动,又道:“请问你可知道前面西街坊原住着姓凌的一户人家?”
“姓凌?”小二朝天翻动眼珠,一时没想起她说的是哪家。
“就是门前常年种海/棠的那一户人家!”姜芙忙提醒道。
小二这才恍然,“哦,您说的是凌先生家吧,他家早不在那了!”
“不在了?去哪了?”
“死了,”提及此事,小二惋惜道,“凌先生早些年得了重病去世了。”
“那他的外孙女呢?”
小二又是一声叹息,“凌先生去世不久,听说一直养在他身边的外孙女便去投奔了在北境做官的父亲,有行商从那边带了几嘴闲话,说是那位陈大人污告北境的一位贵人,全家被治了罪,其女不知所踪。”
这结果让姜芙惊得半张了嘴巴,一时讲不出话来,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响,“什么?”
“依我看啊,哪里是什么污告,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给穿了小鞋。”反正天高皇帝远,小二只当闲话家常,说话也没了遮拦,“只可惜了凌先生,一直在西街坊的学堂中教书,倒也十分有威望,谁知女儿家竟遇了这等灾祸,”
他啧啧两声,“我小时候还记得他家门前种的海/棠似仙女一般,凌先生种花草总是有一手的。”
少时,姜芙最好的玩伴便是凌先生的外孙女陈嘉蓉,仍记得凌先生的女儿怕父亲独居孤单,便将陈嘉蓉留下给他作伴,她整日唤着嘉蓉姐姐,后姜芙家生变故,不得不上京,走前一夜,两个不大的姑娘在房里抱着几乎哭了一夜。
此后分别便再没见过面,先前还有书信往来,之后姜芙再寄信出去便再没回音。
若当真如小二所言,那此结便可解了,陈嘉蓉早便不在黎阳了。
提及海/棠,姜芙不由又想起棠意,她与记忆中的嘉蓉姐实再是太像了,尽管那时年岁小,姜芙也不至于全然不记。
况且嘉蓉还比她年岁稍长。
还有她与棠意分别前的种种,棠意语气过于奇怪,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处,又使姜芙疑惑起来,若棠意当真是嘉蓉,为何又不与她相认呢?
“客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小二后来在一旁的自说自话,姜芙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瞧着姜芙两眼发直,便不由问起。
“没有了,谢谢,有事我再叫你。”强稳了心绪,姜芙觉着天都快塌了。她不明白,她就是不明白,为何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坎坷?
与她交好的一个钟元,一个嘉蓉,原本出生安稳之家,却都半途跌入深渊之中。
老天当真不公到如此地步?
不过几句话便换了两个月工钱,小二紧握着碎银子欢天喜地的走了。
外面艳阳高照,自这角度看下去,外面街上无论是行走的路人还是叫卖的货郎,好似个个悠闲自在,没有烦恼似的,唯她似背上背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前路无望,后退便是彻骨的寒凉。
“北境,”一提起此处,姜芙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又是北境,我的人生,钟元的人生,还有嘉蓉的人生,都是被这个地方给毁了”
无边的恨意四处漫散开来,远处的崔枕安似感受到了一般,终睁开双眼。
不同这几日的时迷时晕,再抬眼皮时,眼内恢复了些许清明。
头面以下皆失了知觉,似唯有一双眼珠还能动。
似有感,一直站在窗前按方配药的人偶然侧头看去,二人的目光交在一处,对视的那一刹,崔枕安近乎忘了,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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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太子死了
这几日过的似不在人间, 连崔枕安都觉着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
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最后竟被人拉了回来。
几日未曾开口讲话,全靠米汤和药汁子续命, 这副模样,让他突然想起前几年被人暗害摔得满身重伤时乍醒之感。
只不过那时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是姜芙。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谁都不躲不避, 钟元将手里的当归丢到一旁,而后慢步过来坐下,探上崔枕安的脉。
他此一动, 惊了一直带伤守在这里的路行舟, 路行舟大步上前, 看着崔枕安正转动的目珠兴奋的压着嗓子唤道:“枕安你可是醒了?可能听见我说话?”
虽仍旧听的不算真切,却比前时强的多了, 崔枕安想要张嘴说话, 嗓子却哑得厉害。
千言万语就卡在喉咙里, 半个音也发不出。
手自他的腕子上收回, 钟元漠声道:“你命倒算大,虽伤处不少,竟没伤到腰椎。”
听他这般说来, 路行舟便知, 这命是保住了,就差原地跪下来感念天地, “那他这一身伤多久才能好?”
“看造化,一年两年是他,三年五年也是他, 若还能像常人一般走动, 怕要费些时辰。”
钟元起身着实不愿再在此多待上一刻, 大步出了门去。
目送钟元离开,路行舟坐到他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探,“枕安,你知道吗,自你伤后,京里险些出了大事。”
躺在床上的人面容微动,他盯看路行舟面色无波,便知此下无碍。
喉咙轻咽,嗓子似被火灼似的疼。
勉强启唇,崔枕安第一句问的便是:“姜芙呢?”
不提还好,一提此,路行舟沉默下来,想说的话又吞回,半晌,才从怀中掏出摔成两段的发簪,递到崔枕安眼前,“人没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这两日路行舟也没闲着,派人在山鸣关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倒是做了最坏的打算,那片林子里不太平,保不齐有什么野兽之类。
那醒眼的群青色,入了崔枕安的眸孔中,随之他闭上眼不再去瞧,反而面上挂起苦笑。
几日未睁过眼,只食了些米汤,唇上干裂,乍一笑便咧出了血痕,添了一抹妖色。
“果真”
她走了。
那日他自山坡上摔落下来,被支长的粗木所拦,随之两个人自马车中被甩了出去,崔枕安牢牢护住怀里的人,感觉到自己骨节一处处断裂之感。
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身上没了知觉,那一刻崔枕安觉着死亡就在眼前,却没有半分惧恐之意。
然,他却眼睁睁的见着姜芙弃他而去,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他想唤却唤不回,她连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拼命想抓的东西,往往怎么抓都抓不到,就一如当时,他看见姜芙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她没有管顾他的死活,没有再为他掉一滴泪。
又是一声苦笑。
崔枕安单薄的眼皮之下,两颗目珠微微转动,鼻上酸意一路直通山根。
终于明白了被人不管不顾丢下只能独自一人等死的滋味。
原是这般锥心刺骨,一如有千万刀子插在身上,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那般目中无人的崔枕安,那般心思阴险从无败绩的崔枕安,第一次觉着,倒不如死在那场劫难之中。
一颗心被人生挖出一半,又似被人碾在脚底,碾个稀碎,这痛何止身上骨碎那般简单。
这两声诡异的笑吓得路行舟才弯起的唇角又很快落下,心想着该不会是摔坏了脑子?
不过很快他又将声线压低了说道:“临州的事已经办妥,现在临州一案的相关官员,已经被方柳和仇杨押到京城。”
“圣上还未发落,听说皇后娘娘还在为你舅舅求情。”
长睫微颤,崔枕安复而睁眼,眼中已有了润色,“求情?”
“对,”路行舟一顿,“方柳在京中传回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已在佛堂跪了几日,不吃也不喝。”
在路行舟眼中,小郑后是个敦厚心慈之人,可一遇到家事,反而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起来。
“她不是在为郑君诚求情,”崔枕安眼中冷意起,“她是在为郑氏,为她自己求情。”
从前崔枕安以为,小郑后视他为己出,凡事都会为他考虑。可现在他才明白,连生母都能视自己为棋子,更何况她呢?
他们需要的也不是他崔枕安,而是一个可以坐在太子位上的傀儡,这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无所谓。
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的爱过他,所有的人都不要他了。
连姜芙也是。
“杀”床上的人单手捏成拳,眼中润意转为红丝,“送我回京”
突而愤起的怒意郁在心里,崔枕安试图起身,可肘处骨头裂断之伤过于严重,他只将头稍稍抬起,便觉着头晕目眩,随之口中咸腥涌起,他只觉眼前一黑。
有血泡自崔枕安的唇中不断鼓出,路行舟惊了颜,立即自椅上站起身来,朝外面高声叫道:“钟元!钟元!”
春花易变,秋野时长。
不过半月的工夫,姜芙便在黎阳城里租下一间不大的铺面,眼下也仅仅是一间空荡荡的铺面,可前面能接诊,后间能住人,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行会会将姜芙要开医馆的一应拿去府衙走个过场,还得让姜芙去行会施针抓药,而后才能将药材陆续铺满,她才能开门医病。
若这一应通通走下来,只怕两个月也完不成。
反正她也不急,现在有大把的时间。
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地段,街上的商铺都似金子做的,租一间的价格够在黎阳租上三间的了,好在姜芙出门时银子带的充足,若不出意外,足够她三五年的花销。
少时便记得黎阳城外有一座古刹,香火很旺,母亲也带她去过几次。
这日得空,姜芙一早便提了篮子准备了香火出了城。
今日一并非初一十五,来往的香客不算多,秋日城外山中宽阔,自山顶望向去天都是无边的,山峦于浓雾中若隐若现。
殿内有梵音传来,有僧人慢行来往。
今日来此,她也不仅仅是为了上香,她是为了在这里给钟元供奉牌位。
姜芙捐了些香油钱,随后虔诚跪在佛前祈愿:“许岚沣一生从未做恶,心地良善,愿佛祖保佑许岚沣早登极乐,来生富贵安稳。”
“信女姜芙愿广施布医,不图钱财,积德行善,唯愿所有功德皆回向许岚沣。”
声声默念,全无杂意。
于佛前上了一柱香,很快她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到现在似乎还记得那日摸到崔枕安耳中血的温度,还有他奄奄一息的模样。
这个人千般不好,万般卑鄙,可那次也的确是因他之故,自己没有伤着。
若无记错,这是他对姜芙最好的一次了,可也仅这一回,,心中不安。
“崔枕安,你欠我的,你有今日也是你应得的。当初你丢我弃我,如今一回,咱们就当扯平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可也不知怎么的,泪珠子竟大颗大颗落下来,“你生也好,死也罢,咱们天各一方。”
终是耿耿于怀,她连柱香也不舍得替崔枕安上。
染了一身檀香气,姜芙提着篮子再下山时已经快到中午。
今日天上云多且厚,太阳躲躲藏藏的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今日出门太早,吃的又不多,待回城时已是饥肠辘辘。
回到自己的铺面,暂搁下东西便来到对面的面馆要了一碗九香鸡丝面。
掌柜是个女的,名唤珍娘,一见她是个年轻姑娘放下面便欢喜闲聊起来,“我这两日见你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的,是要做什么生意吧?”
面前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蒸脸,姜芙拿筷子挑起了一大把,点头:“是要开医馆。”
“医馆?”珍娘一拍手,“那倒好,那坐诊的郎中是哪位啊?”
做生意的话都多,提到郎中,姜芙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
“哟,”珍娘眼前一亮,上下打量姜芙两遍,“这么年轻的小娘子就能坐诊了,可了不得,听说学医是要师承的,不知你师承哪位啊?”
“兄长,”姜芙一口面还没送进嘴里,想也不想便道,“我的医术都是我兄长教的。”
“哎哟,真不错”
“来两碗鸡丝面!”身后空桌坐了两个男子,高声唤道。
原本那珍娘还想絮叨两句,见来声意了也只能站起应客:“好嘞!”
眼前一空,姜芙无奈笑笑,心想着终于能安生吃面了。
一口入味的鸡丝才放入口中,便听身后男子说道:“听说了吗”
他特意压了压声线,眼珠子左右转动两下探看四处倒没什么行人,才又道:“太子死了”
这种小摊位,地方不大,低压的男声讲上两句自以为谁都听不见,实则这一圈儿仔细些的都能入耳。
此话一脱口,不光姜芙愣住,旁桌的几人也纷纷朝姜芙身后那男子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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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她不要我了
“这话可不敢乱说!”同行之人轻推了那人手臂一把, “若是让人听了去,怕是要给你抓起来的!”
其实方才那男子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本想闭口不言, 谁知邻桌的几人放下碗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儿,讲讲。”
“说来听听!”
“”
地方小,新鲜事儿也少, 抓住一点风声就似得了什么好处,都扒上来,少听一耳朵夜里都睡不着觉。管他相熟不相熟, 问就算了。
男子是个碎嘴, 见人都拥上来, 似一时被架在了那里,反倒不好意思不讲, 便像说书的一般在中间小声拍着桌角道:“我京里有个兄弟, 他传回来的消息, 说当朝太子被人刺杀, 现在到处在抓刺客呢,还说那太子伤得不轻,八成是活不了了。”
“这可不是我说的, ”那男子还不忘摆手撇清自己关系, “是京里的人传的,有人还说, 太子其实早就死了,只是现在朝廷不敢放出消息。”
一旁有人听到入神,便激动的拍了手, 身上的肥肉一颤跟着一颤, “此事当然不能传了, 若传了岂不是天下大乱!”
“谁说不是呢”
一众人等凑在一起说的热火朝天,从京东讲到京城西,大部分说的都是没边儿的事儿,旁人听个热闹,有人便拿的当了真。
可姜芙不同,好歹从前在京城里待过,有些事一听便知真假。
唯独关于崔枕安这件事,她犹疑了。
一碗热汤面汤汁被面条收的膨胀将无,姜芙连半碗也没吃得进去,只干举着筷子坐在那里听耳朵,这些人细细碎碎说了许多,直到最后,外面围了不止三层人。
小小的一个面摊,倒似活生的蜂子窝,再想探头都钻不进去。
自然,人多嘴杂,没多久便引来了官府的差役。
有眼尖的见了差役便提前溜了,溜不掉的便都被抓了。
那正中传话的男子被差役抓住抽了两个大嘴巴,带上就走,一时身后乱哄哄的,几个人挤在一处,险些将姜芙的面碗给打翻,眼见着这面是吃不下去了,姜芙也只能站起身来躲到角落里去。
面馆老板珍娘倚在门框旁吃瓜子,幸灾乐祸吐着瓜子皮道:“想听戏,去戏楼啊,跑我这里来说了,面不吃还耽误我做生意,抓得好!”
“呸!”
一双三角眼中蓄了浓重的笑意,显然,若不是有人去报信,差役不会来得这么快。
此地不宜多留,姜芙只能溜着边儿走了,那珍娘忙在背后唤她,“娘子,抽空再来啊!”
姜芙没应声,只当没听见,最后她也不知是如何穿越了街上的一片闹哄回到自己铺面中的。
因得尚没开张,前门的门板便没放下,自后门入室内,房中空荡昏暗,只能借着窗中透过的光。屋里算不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莫名从柜上翻找出一根蜡烛点燃,蜡身倾斜倒下,滴了两滴蜡油上去,她颤着手将蜡尾坐上去,却似犯了邪,试了几回都未成。
最后干脆熄了火,来到窗前坐下。
今日上山下山走了一上午,这会儿腿肚子还一跳一跳的没缓过来,对面的面摊上这会儿才恢复宁静,姜芙却透着窗子缝隙瞧看外面,久久缓不过神儿来。
黎阳离京城遥远,旁的可能是讹传,可崔枕安生死一事,姜芙也难以料定。
一个人几乎摔成七零八碎,耳内出血,这样的人即便活过来,怕下半辈子也不能像常人一样生活行走,除非遇见神医。
可这世间哪又有那么多的能人?
崔枕安再精明,他也是肉体凡胎,有许多事他也不能完全撑控。
姜芙本以为自己是恨透了他的,恨他当初抛弃,恨他杀了钟元,恨他对郑氏罪人熟视无睹,可若真让他死姜芙还是更愿他活着。
心中讲不出的滋味,只觉着有些酸涩,又觉着有些不甘心,是的,不甘心。
她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双手捏起膝盖上的裙带,尽量不去回想当时马车里崔枕安护着他的模样,自小受的好意有限,身边往来恶人居多,姜芙已经做好了将过去全抛的打算。
只反复在心里念叨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是生是死,都再与自己没有相关。”
京中气温因一场早来的小雪骤降。
外头谣言四散,有人说当朝太子身亡密不发丧,有人说太子成了残废,总之,经过那一场之后,再没人见过崔枕安。
深寂的太子府中偶见檐上白雪,旁处的根本站立不住,化成水珠。
过了午时,又起了一场细雪,雪粒子砸下来,落立即化。
长殿内的碳火烧得极旺,棱窗被支起,雪气夹带着翻上来的泥土香自窗隙中溜进来,时将碳笼中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
崔枕安坐在榻上,有一条胳膊仍不能动,面上的擦伤都未好全。
他整个人照比先前还瘦了两圈儿,能坐起来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儿。
此人素来喜静,即便伤成这样殿内也不留闲人,仅有两个婢女远远的站在门口,而近处唯有方柳一个。
望着碳笼失了会儿神,在方柳端过一盏热茶之后,崔枕安没有接,反而突然问:“他人呢?”
突然来的一句让方柳一怔,“太子殿下,您问的是谁?”
这几天崔枕安多一句话都没有,乍一起声,破锣似的嗓子听起来有些诡异。
还以为他问的是姜芙。
“许岚沣。”
面容无波,不再提及钟元,而是问许岚沣。
这么些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晕迷,眼前人影浮动,崔枕安也知,到底是谁救了他的性命。
自打回京,那人便再没露过面,仿似先前崔枕安在山鸣关见到的人,不是他。
方柳回道:“人一直在西进院儿住着呢。”
“带我过去,我要见他。”崔枕安突然望着外面的雪景长视,眼中似没有焦点。
“啊?”方柳还以为他听错了,“太子殿下,医官说了,您现在不能挪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您这身上处处都是伤,得需好生静养您若想见他,属下带他来就是”
微闭双眼,如今崔枕安也不知怎的,越发听不得旁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讲话,话说三句以上,他只觉得聒噪。
再睁眼,已是怒意上脸,“话我只说一次,带我去见他。”
见脸色一变,方柳心也跟着一紧,不敢再啰嗦,只得唤来旁人,将崔枕安抬到辇上,在雪天一路抬着行走。
太子府邸多铺就鹅卵石,一到了雨雪天气就变得湿滑难行,一众只能走得小心谨慎。
崔枕安坐于其上,单手执伞迎风而来的雪气,将他惨淡的脸色吹的稍挂了些颜色。
不过很快到了钟元所居的楼阁之中便缓和下来。
崔枕安被人抬到房里时,钟元正在独自下棋,手执白子举棋不定。
二人打了照面的第一眼,他将白子收回,紧紧握在掌中,仍旧不先发一言。
此刻崔枕安被人抬坐于椅上,两个人离的倒不远,中间只隔一方棋桌,见他除了一只手臂能动之外,其他都还得靠人,一双腿上还撑着木板。
见此状,钟元一下子想起先前被人关在暗牢之中经受皮肉之苦的模样,只是他自小长大只在书纸药香里泡大,未曾练过什么基础,不若崔枕安身子硬朗,许多事儿还是扛得住的。
仅仅是那受得几日刑法就险些让他丢了一条命进去,而如今崔枕安跌落下崖,身上除了脊椎能断的都断了,而今还能好好的端坐在此,着实奇迹。
或也可说他命不该绝,福大命大。
连钟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方面,崔枕安的确是比他幸运的多,一如命硬如此,一如姜芙曾经的爱。
崔枕安垂目望去,眼前棋局难破,黑子被围困吃死,只肖白子再多走一步,黑子便可全军覆没。
抬眼,再次对上钟元的眼睛,生死走过一回,崔枕安突然觉着,钟元这张脸很陌生,只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着一身素衫,面容无波,眼中似有一潭死水,身上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正是这股书卷气,才有了开始崔枕安在不知内情时有了想对他提拔的心。
细细想来,其实钟元一直身上都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绝非普通宦官能有。
“为什么救我?”这是崔枕安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起初许岚沣化名钟元蛰伏多年,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接近他,只为了要害他,如今却得了这么好的机会,反而从鬼门关里将他拉回来。
十分让人不解。
钟元突然挺直身子,暂将手里的白子丢下,望了窗外浮白的美景,良久才启唇道:“若是杀了你,的确一了百了,可我许氏的冤屈永远没人可雪,就算崔氏皇朝覆灭,来日若再有人提及许氏,后加的,一定是许氏曾有谋害之心,所以才会被灭门。”
“你的性命与许氏清白相比,后者更重要。”
“救你本不是我本意,但我还是愿意赌一把,况且”钟元声线一顿,眼底浮笑,却是苦涩,“我若真要了你的性命,只怕姜芙会伤心。”
这一句,不由连崔枕安的眼皮也跟着撑大,原本雪峰似的瞳孔隐隐绽了些许色彩,却也烟花一现,转瞬即散。
“她不会。”崔枕安说毫无犹豫,“她早就恨透我了,她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三次元太忙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日万,谁还在说一下,我明天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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