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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崔枕安, 我不恨你了。”

    上元节后,竟又下了一场春雪。

    雪粒子落地即化,婢女往碳笼中添了两块新碳, 燃起来隐隐有松果香。

    铜镜上映出姜芙的轮廓。

    今日她梳了灵蛇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素簪子。

    脸未施妆,黯然的天色, 更显她肤色雪白通透。

    伴随着碳笼中的火苗轻炸声一响,有婢女前来通报,“姜娘子, 太子殿下请您过去呢。”

    闻声, 姜芙扶案站起身来, 打算同来人一同出门,婢女急急赶来送上斗篷, “外面天寒地冷, 您还是将这个带上。”

    说话间已经为她披到了身上, 姜芙细声谢过。倒真让下人们受宠若惊。

    房外湿冷, 姜芙抬手紧了紧脖上的细绳,随着来人一同前往。

    本以为是去崔枕安所居长殿,倒没想竟是一路辗转, 到了一处偏院 。

    此角落居府中西北角, 就算是先前姜芙住在这里时也未曾踏足过。

    那时她恨透了崔枕安,根本没心思四处游走。

    而今再行, 处处皆是陌生的风景。

    府中西偏处,是一处楼阁,名唤沉玉。

    婢女停住步子, 给姜芙让出路来, “姜娘子, 太子殿下正在楼上等您,您上去吧。”

    未作声,待人推开阁门之后,姜芙踏足入内。

    一楼空荡荡的,近乎没摆什么物件,一入阁中,风止冷顿。

    顺着阁中的楼梯,姜芙慢慢提裙迈步,轻步踏上了二楼。

    二楼与楼梯处还隔着一扇门,就势推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阁室中不同府中旁处奢侈富丽的风格,略显古朴雅致,正中摆着一张棋桌,棋桌之上还有一局未完残棋,而那崔枕安正坐于桌前,见有人入室,崔枕安抬起眼,两个人正对视上。

    不难看出,他似又整夜未眠,今日眼下的乌黑照比先前还要加深一些。整个人也略显憔悴。

    姜芙垂下眼,心中有些不安。

    先前答应的事,只要一日未落实,姜芙便不敢再信。

    看出她的局促,和对自己的防备,崔枕安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她还是该笑自己。

    指尖儿捏住一颗黑子,缓缓定落在棋盘之上,“这盘棋,还是许岚沣在时未下完的一局。”

    提及许岚沣,姜芙眼皮一窒。

    “你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直住在这间沉玉阁中,偶尔我会同他下下棋。”

    也正是这段日子里,他与那许岚沣结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谊。

    说是友谊也算不上,可再说仇敌,必然不是。

    最让崔枕安惊讶的事,许岚沣此人,性情温和且平稳,无论看任何事都能以最沉静的目光去探究。

    不若他,心中执念太深。

    若说姜芙真的喜欢他,也算是情有可缘。

    那人仿若一面镜子,越是平静,就将他照得越发不堪。

    崔枕安言毕,此事更让姜芙新奇,再次环目重新打量这间房,似又有了新的感意。

    “上元已过,”崔枕安言辞顿住,轻咬牙关,“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我没忘,亦不会食言,你不必惴惴不安。”

    被他撞破心思,姜芙敛回目光。良久才缓启朱唇,心中怅然,“多谢。”

    听,这句谢多客套。

    从前在旧宅二人相处时,姜芙最不喜听到他说这个谢字,觉着生疏,而今当真不同了。

    又是一声苦笑,崔枕安道:“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听你说谢。”

    “姜芙,”再一次唤她的名字,终于有勇气抬眼望向她,细细看她眉眼,似要将她深深印在脑中,“你可以走了。”

    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痛楚便似加重一分,尽管不忍,尽管他是为了得到而不惜用尽所有手段的人,可这一回,面对姜芙,他愿意放手一次,也仅这一次。

    比起将她禁锢在身边,他更愿意看到一个完整的姜芙。

    甚至已经猜到,姜芙往后的生活,她会过的安然平和,亦会去寻她心里最惦念的那个人。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或他都可以得到,却唯有姜芙不能。

    姜芙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眼中有了潮意,更多的却是欣慰。

    未等她答话,崔枕安再次低下头,眉头紧锁,与她交待,“世上好人多,可恶人更多。你心慈手软,在外怕难撑家事,走时去向方柳要一枚令牌,有它在,可以护你百岁无忧,无人敢扰。”

    先前黎阳的事仍历历在目,若非崔枕安一早安排了眼线在那里,只怕姜芙会吃个大亏。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不必了,”姜芙摇头,“闻叔叔会好好照顾我的,现在我也有家人了。”

    这无疑是在告诉那人,她还会回到黎阳,去之有方。

    椅上的人思觉敏锐,自也听出她的话外音,目珠微颤,“怎么,你不去找许岚沣吗?”

    “我知道他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若是他想见我,也不会不辞而别。”

    “对我来说,他不是许岚沣,她是对我最好的兄长,在我危难时救我出水火,我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你为他翻案,放他生路,对此我很感激。”

    “崔枕安,我不恨你了,你弃我一次,救我两回,放了钟元,亦为我父亲正名,咱们两个的恩怨,今日起一笔勾销。”

    话音落,崔枕安惊一抬眸。

    这一回,她未在姜芙的眸子中看到往日对他的敌意与仇恨,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一如两年之前初相见时。

    似一股暖流入心。

    “昨日我在湖岸边,放莲花灯的时候,默默起了个愿,我希望你岁岁无忧,安然到老。”

    从前他承诺过二人相白首。

    可自当知道是骗局之后便不敢再去想。

    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与她当初爱时不曾变过,可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一朝生死,于鬼门关走过一回,姜芙便断了所有的男女之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的姜芙谈情颜变。

    爱情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旁人的真心,再如何捧给她,她也不敢去拿,不敢去信了。

    如今的念头,唯有择一心安处,渡过长日岁月,安即好。

    这无疑又给了崔枕安一记震撼。

    听姜芙讲说完之后,显见着他眼眶微红,淡蓝的眼白布着血丝。

    不容说,此刻的姜芙给了他一种错觉,错觉两个人还在两年多以前,错觉他从未离开过,姜芙亦从未恨过。

    可也不过是那一瞬间的恍然。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将自己拉回现实。

    别过眼不再看她的脸,生怕下一刻,便舍不得让她走了。

    一句不再恨,便已足够。

    “你走吧,姜芙,”口不应心的催促道,“别让我后悔。”

    沉吟片刻,姜芙轻咬牙关,最后留下一句:“崔枕安,这次是我丢下你了。”

    随着一阵香气自门前消散,崔枕安再回首,门前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再一次,他心如刀割,如若时光可以倒流,他想,他绝不会弃姜芙而去,亦不会怀疑她是细作。

    然,时间无法逆转,河水无法倒流。

    终,他还是丢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就这样,崔枕安守着一盘残棋,从日出独坐到日落。一整日水米未进,亦未着一言。

    最后方柳着实不忍,大着胆子入了阁室。

    崔枕安只是面朝夕阳,独坐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方柳第一次,见此人这般失魂落魄,一如当初误知姜芙已死的时候。

    “您就这样放她走了?”方柳一顿,“若不然,属下将人追回来吧,时日一长,她总会体会您的心思的。”

    “别动她。”乍一开口,崔枕安嗓音嘶哑,却是决然。

    他不想再让姜芙恨他。

    这一回,他想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丁香何时生叶?”

    乍一问,方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模糊记得先前在府里移种了不少,他探目望去,“应是还早呢,这才立春。”

    “方柳,”椅上的人干坐了一日,近乎成了石雕,终也微微侧动了身子,“将季玉禾叫来。”

    一提及此女,方柳不明,却也不敢多问,知道现下崔枕安心情不好,他多一句嘴也不敢提,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做。

    行这一路却是十分好奇。

    好端端的又提季玉禾做什么?

    那季玉禾是小郑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若不是出了许家的事,只怕现在早就由小郑后作主嫁入了太子府。

    姜芙前脚走,崔枕安后脚就要季玉禾来此,是不是要讲说婚事?

    连方柳都不觉满腹疑惑,却也不敢耽搁。

    季府离此处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太子府中。

    早春寒末,天黑的仍旧早,她到时,天色已经擦了黑。

    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不难看出,季玉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先前两次提及过她与崔枕安的婚事,一次是在北境,一次是在京城,可都没了下文,而那高高在上冷若森寒的太子殿下又从未与她接触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让她来此,季玉禾不由多出了几分心思。

    念想着,是不是他终想起了小郑后先前曾将自己许给他的事。

    不由心头窃喜。

    一路忐忑的来到沉玉阁。

    此处也是季玉禾初次来。

    初来乍到,眸光不敢四散去看,只是随着带路的前人一路前行。

    直到上了沉玉阁二楼,终见了许久未见的太子,季玉禾眼皮一窒。

    在季玉禾眼中,太子殿下是她唯一看得过眼的男子。

    少时她便听过他的大名,亦知他性情清冷,那时便有人影影绰绰的告诉她,她父亲在北境王面前得脸,待将来长后定会将她指给崔枕安。即便做不得世子妃,怕也是个侧室。

    许是少时的观念根深,她待崔枕安总会有种特别的情愫在。

    好似一切水到渠成,只是迟早的事一般。

    后来长大,两个人的婚事被提及又放下,倒是让她患得患失。

    一直耽搁到如今,这婚事也没落定,若说她心中没有怨气,哪能呢。

    “季玉禾,见过太子殿下。”她上前去微微福身道。

    许久未见,此人照比先前清瘦不少,可俊朗依旧,每每看过一眼,就让人心动的程度。

    季玉禾的脸也不由得微烫了起来,若真论起,这还是少有的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

    听闻声响,这才将崔枕安飘离四散的情绪收搂回来,他缓缓侧目看向季玉禾,不由定睛。

    就是这张脸,与姜芙有几分相似的这张脸,似又往崔枕安的心口扎了一把刀子。

    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难过,他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这么冷的天,让你赶过来,难为你了。”若是细听,不难听出,崔枕安的嗓音中微有些哽意。

    可季玉禾是局外人,全然无觉。她只轻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听闻您这段时日身子不好,本想着前来探望,却又听闻您不喜旁人叨扰,便没敢来,今日一见,倒是玉禾的福气。”

    “今日叫你来不为旁事,”崔枕安一顿,“先前皇后娘娘曾提及将你许给我一事,你可还记得?”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季玉禾觉着自己的心脏狂跳,近乎一张嘴便能跃出喉咙。

    微定心神,她朱唇微启,脸色又烫了几分,满含羞意的点头,却又怕他未见,又加了一声低应,“嗯。”

    “今日叫你来,是想同你说一声,你与我的那门亲事,不能作数。”他讲的毫不留情,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却一下子让深陷其中的人刹时傻了眼。

    几乎睁圆了一双眼珠子,季玉禾含羞的情意挂在脸上几乎尚未散去,就在她默然品味他的话之后,她才回缓过神来,自知不能失礼,却又不太甘心,只能硬端着肩道:“太子殿下,叫玉禾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太子殿下”正一如她先前所想,两个人的婚事被人提了几次又放下,每次都是希望而至最后又全盘落空,几番折腾,使得她近乎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如今又是。

    在她看来,何偿不是特意叫她过来再次羞辱一番呢?

    “太子殿下,若只为了说此事,大可不必如此正郑重,您大可派一名女使,来季府传话即可,何必亲自与玉禾费一番唇舌呢?”

    不难听出。她积怨已深。

    从前只听说季玉禾模样好,品性好,脾气更好。是百里挑一的大家闺秀。

    这般失仪,也是难为她了,更可见将人硬生生逼成了什么模样。

    “此事一早便是皇后娘娘定下的,并非我本意,我亦知,此事对你造成了诸多不便。”沉一口气,却也未与人道歉。

    还只觉着一切只是她应得的。

    “既说了亲事,那便借此一并说了吧,此事闹得不好,你爹又在圣上面前得脸,我总不能亏待了你。”

    “我的表兄崔初白,虚长你几岁,尚未娶亲,我思来想去,他或可成你的良配。”

    “他的父亲前些日子病逝,父皇已有意让他接袭王位,不久后,就会前往北境封地,做北境王,而你嫁给他,便可成为北境王妃。”

    “不知你意下如何?”

    🔒

    第92章 一双眼

    千没想万没想, 崔枕安特意让她跑来一趟竟是说这种事。

    他不要也就算了,偏却硬生生的将她推给旁人。

    季玉禾强忍着愠意,原本端方温柔的一个人, 终也在这几次三番的戏弄之下有了脾气,手紧紧握于袖袍之中,“殿下竟厌恶玉禾至此?”

    明明当初在北境时所有人都说她会嫁给崔枕安, 可为什么一转头竟成了这样?

    听闻她语气中有怨怼之意,崔枕安微锁眉头,她毕竟是老臣之女, 她爹又是皇上亲信, 他不愿闹得太过难看, 强解释道:“并非是我厌恶,只是不愿意耽误了你。”

    “此事是皇后娘娘定下的, 早知殿下不情不愿, 玉禾何必等到今日, ”与袖口中硬掐着自己的掌心含着泪仰起脸, “既现在殿下赏了玉禾一个好归宿,玉禾自当感激!”

    “多谢太子殿下,玉禾告退了!”

    她觉着无地自容, 京城里多少人都在笑话她, 若是还在京城当中,怕是真要耽误一辈子, 去北境,不失为一条上好的出路。

    走时带风,一如白日里姜芙离开之际。

    仅剩那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阁室里, 这会儿晖光洒在他身上, 铺就一层柔和的金光, 崔枕安单手轻握圈椅扶手,自言自语道:“姜芙,你既走了,这辈子我便不会再娶旁人。我也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过的。”

    “我想试试。”

    自然,姜芙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声声低语。

    自太子府邸出来之后,她义无反顾踏上归路。

    回黎阳的归路。

    而这回,自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闻叔叔相陪。

    连闻会明也没有想到,一切竟然可以这般顺利。

    他本以为,姜芙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京城,不过她能选择自己的生活,闻会明自是替她高兴。

    “芙儿,这回再回黎阳,你就什么都别做了,搬到闻府来,闻府就是你的家。

    一直透过窗看马车外风景的姜芙听他唤声,缓缓自外的荒芜光景中收回视线,不若先前去时忐忑,这回连她的目光都跟着平和起来。

    却分了神,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闻叔叔,你刚说什么?”

    一见便知她心飞高远,闻会明便又道:“我是说,那间医馆,别再开了,先前闹出了人命,你就直接同我回家。”

    姜芙想也没想便摇头,“闻叔叔,那间医馆我想开下去,那铺子定是不能要了,我打算在旁处再开一间,开医馆这段时日,我很开心,好像一下子寻到了方向似的,再说我也习惯了。”

    “想来有闻叔叔你在,旁人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欺负我了,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话虽如此,可闻会明知道先前她在那间医馆里有多辛苦,他视姜芙为自己的女儿,更是舍不得她吃苦,“随你吧,不过你得回家来住,待回了黎阳,我就给你寻一处离衙门近的铺面,这样凡事都方便些。”

    闻会明想得周到,闻府离衙门不远,且铺面开在衙门旁,一来她回家方便,二来也不敢有人轻易闹事。

    如今父女两个好不容易重逢,闻会明自是再也不舍得姜芙自己颠沛流离了,总要将她放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而姜芙自是明白他的好意,更不愿意让他再担心,反正只要还允着她开铺子,如何都好,此事上便也不再执拗。

    二人就算说定。

    马车颠簸,姜芙微微侧过身去,掀开马车帘子一角,望着外面转瞬即逝的风景,那皇城早就不在视线之内,可她仍旧朝后望去。

    那座皇城中,有她曾经爱了许多年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竟愿意给自己一份成全,一如姜芙所言,对他的恨意,到此为止。

    她不想再恨了,她累了。

    一路颠簸,再回黎阳,已是七日之后。

    闻府内给姜芙专门收拾出来一方小院子,府中众人称呼她为“姑娘”,她与闻会明以父女相称,闻会明逢人便说姜芙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无论如何,姜芙终于重新又有家了。

    先前的那间铺子,对面曾是珍娘的那家小面馆,除夕之夜被烧成灰烬,而今在陆续重盖。

    曾经的丰元堂,自姜芙上京之后便没再重开,一想到刘繁曾对她意图不轨,又死在那里,当真是一步也不愿再踏足,好在是衙门的差人帮她理了一应,将东西搬到新盘的铺面里去,沣元堂又重新挂了牌子。

    玉书和小锦在家闲置了一阵子,这才等得姜芙回来。

    这两个人聪明懂事,虽不知他们回家过年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姜芙如何又摇身一变成了父母官的女儿,可这两个人只听不多嘴,铺子开了一切照常。

    昔日“死了男人”的寡妇钟郎中,改姓为姜,旁人问起,她也只含糊应过。

    自打沣元堂重开以来,姜芙又恢复了以往忙碌的模样,但是却觉着这些时日无比轻松,什么烦恼都没有,只为了治病救人。

    现如今的医馆比先前那间小铺子要整整大了两倍,姜芙生怕忙不过来,便又请了一个座诊的郎中,时而她自己又负责收些散户来卖的药材,此事她轻车熟路,因从前在京城没少陪着哑婆婆做这些。

    “姜郎中,来收药材了!”春日一来,散户们便又忙碌起来,每日都有人来送药材上门,姜芙一应看过,照单尽收。

    “来了!”姜芙站在柜后,听到有人唤她,暂放下手上活计绕过馆内候诊的病人来到门口。

    今日来送药的,是住在南街尾的陈大叔,他手拎了一筐才采下来的草药,背上还背了一篓,一见了姜芙,欢天喜地的。

    “哟,您这里人多,我就不往里挤了,我把药放在这,您过过眼。”陈大叔将背上的那一篓也放到铺面旁,姜芙回身向里唤来玉书。

    街市上熙熙攘攘,来往行人不绝,姜芙全然没有留意,在一处离她不远卖书画的摊位旁,正有一双眼注在她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

    第93章 是道别

    玉书自医堂中出来, 麻利的清点散户的草药,计算价格,姜芙就在一旁瞧着, 如今玉书的活计做得越来越好,不光会将医馆里的事务打理的十分细妙,且医术也跟着精进不少, 假以时日定也可独挡一面。那时候起,姜芙便能松闲下来了。

    春风入骨,街上的行人日见多了起来, 尚不到午时, 街上烙饼的摊子便传来一阵油香, 风送医馆,玉书俏皮的扭过头闻闻, “呀, 好香啊!好久没吃烙饼了。”

    一见她笑, 姜芙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也好久没吃了,你在这盯着,我去给大家买些!”

    原本玉书只是无意识的感慨一句, 倒没想着朝姜芙张嘴要的想法, 她这样一说,玉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芙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姜芙笑着走开,直奔了街对面而去。

    行出不几步, 似觉不对, 目光朝一侧望去, 所见之处皆是陌生的面孔,却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又觉是自己多思。

    行到烙饼摊上,正烙饼的大哥识得姜芙,热情招呼道:“您来了,拿几张饼?”

    “来十张吧。”一边算计着医馆里的人头,想着小锦是能吃的年岁,便多要了几张,一边掏银子,而后扭过头去朝西边张望了两下。

    今日也不知是怎了,总是恍然错觉,好似被人在暗处盯着似的,怪让人觉着不安的,可每每望出去又什么都没有。

    不多时,烙饼好了,老板将十张热气腾腾的饼以油纸包隔好,才免了烫手,姜芙这才捧了饼离开,就在路过书画摊的时候,姜芙脚步忍不住顿了下,目光再次环绕不大的书画摊位,未见异常,随即提步回了医馆之中。

    就在她走后不久,一道修长而净质的身影自一幅长挂的山水画后出现,钟元的半张脸尚隐在书画后。

    他双目中充满欣慰,抬眼望着这间‘沣元堂’已是心满意足。

    自打离京之后,他便带着哑婆婆直奔黎阳,就是想看看这间沣元堂,而没想,姜芙竟也在此,对他来说已是意外惊喜。

    此生还能再见她一面,他知足了,见她过的这么舒心自在,亦不枉他先前所做。

    直到姜芙的身影全然隐于医馆之中,钟元这才扭身离开,行的不是大路,而是穿过一处狭窄的胡同,正与等候在那里的哑婆婆碰面。

    哑婆婆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但她眼明心亮,当初过往,她自也清楚,亦知道为何钟元千里迢迢奔到黎阳来。

    见他回来,哑婆婆不解同他比划两下,钟元看得懂,这是在问,为何不与姜芙相见。

    他只是释然般的抿嘴轻笑,亦是从未有过的松意,他无法说,他早不是个男人,他亦无法说明自己的自卑,毕竟,在喜欢的人面前,有些事,是钟元永远无法迈出的那一步。

    就算姜芙不在乎,可是他自己在意。

    况且,他做为局外人,早知姜芙不会是他的,一声兄长,早便说明二人的缘分。

    再不愿强求她半分,更不愿一辈子拿感激当枷锁扣住她。

    他待姜芙好,是自愿,不出于任何目的,二人识于彼此困苦时,一如逆境中开出的一朵逢生花,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美好,这便足够。

    “她过得好,我就知足了。”钟元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咱们也是时候赶路了。”

    显然,哑婆婆更不解,可既他不愿说,她亦不勉强。

    自打两个人同时消失,哑婆婆便一直守在那间小宅里等着他们回来,其实她也早将钟元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知他心之所系,既可怜又心疼。

    可路要朝前走,眼要朝前看。

    人生无常事十居八/九。

    哑婆婆拍了拍钟元的肩以作安慰,紧接着又比划道:“咱们今日就动身去沣州吗?”

    钟元点头,“今日就去。”

    出来的太久,是时候回家了

    寒来暑往,不过四月,京的花都开了,街头巷栽种的柳树桃树都发了新芽,远远瞧着细嫩的绿色,似新生。

    一直灰暗冷肃的太子府亦有了新的生机,冬日一过,便有了生意。

    去年移种下的丁香这会儿嫩叶长的甚好,饱满光滑,闻上去有淡淡的草香气。

    崔枕安书房的窗下正前方亦栽了一株,因年岁未长,不过也才齐窗沿高,坐于案前,推开窗一眼便得见。

    姜芙走了许久,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都是指着那些过往过日子。姜芙从前所书那些干叶被他好生存放在一只锦盒里,上面所书写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经熟记于心,却不忍心打开来瞧。

    这些是姜芙留给他的最后的物什,唯一证明姜芙爱过他的东西。

    黎阳那头,每隔两日便会报上来一封密信,是他派去的眼线,保姜芙平安之人所写,虽每次的内容皆相差无几,可正是这短短几句,也能让他安心。

    自打处置了郑君诚等人,崔枕安再没见过小郑氏,自然小郑氏也未再提过他,当初亲近的两母子,如今形同陌路,尤其使人心寒。

    这世上,好像除了皇权,便再无旁他,他仍旧是当朝唯一的储君,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崔枕安自己心里清楚,他除了这些东西,一无所有。无人问他冬可暖,食可温,夜可眠。

    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可最为珍贵的那个,却不要他了。

    春风一扫窗格,书房外传来方柳的声音。

    书桌前的人理了神思,自堆成山的公案里抬起头来,一眼便见着方柳手里拿的书信。

    心头欢喜,崔枕安自知这书信样式,是从何处来的。每日的期盼也唯剩了这么一点儿,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关于姜芙的一切。

    方柳一照从前,将书信放在桌上,而后静立一侧不敢打扰。

    明明心急如焚却仍旧自作端缓,先是挺直了腰身,目光看似不经意的略过那封书信,实则搁笔时不甚渐开的墨点已然暴露了他时下的心态,方柳看在眼中,假作不知的望天。

    竹节般的长指小心撕开信封头蜡封,而后将内纸拿在手中展开,今日的信照比往常不同,多了一张,眼线写的几笔他一眼看过,却在这封信的结尾处定住了目珠,急急拆开另一页纸张,只瞧上面娟秀的字迹,是一张药方,在看到这方子第一眼,他脑中轰然一响。

    这字迹他一眼认出,是出自姜芙之手,原是派出去的人心思多,时常用一样的信言回应总觉着不妥,便大了胆子跑去沣元堂以调理之名见了姜芙一眼,姜芙便给他开了一张温补的方子,他又将这张方子塞入信中发回京中。

    谁料,此举正中崔枕安的心怀,见其字,一如见其面。

    笔峰力道中正,似柳叶儿拂然,崔枕安指尖儿轻触其上,似上面还落得她的指温。

    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姜芙字迹的第一反应,只觉着心中激荡,欣喜无双。

    这一刻,姜芙似离他很近,似在眼前一般,正是这种微妙的情绪,竟填补了这些天郁郁不欢的空白,那一颗空落落的心,也在此刻填实,只因这一张与他根本无关的方子。

    却让崔枕安如获至宝。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温暖牵怀的情绪里的时候,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彼时少女时的姜芙,是否也一如他此刻,无论拾到何物,只要与他崔枕安相关,便觉欢喜?

    这其中的万般滋味如今才尝到,终使他恍然,原来,思念一个人,还可以是这样的吗?

    就是那种,明明人还在,明知那人身处何方,却触不到,见不着,仅仅能靠着一个遥远的梦支撑的日子,意是这样的吗?

    方柳听到书案后的人深吸一口气,独自念了两句,而方柳也只浅听到其中一句。

    “这样的日子,她到底过了几年?”

    重捏那张方子于指腹,眼畔温湿,随既见他又轻笑起,眸中却无喜意,带着满盈的伤怀,“我不晓得有她时,她便已经靠着我撑了那么些年,我都给了她什么呢?”

    过往不忍细看,曾经经不住细想,当真若细想,处处皆是钉子,是他一颗一颗放上去的,再一颗接着一颗扎入姜芙的心里。

    唯有这么一张不起眼的方子,便让人感慨良多。

    终于明白,他当以补偿的太子妃位,姜芙几乎不看一眼又是为何。

    天高海深又如何,她当年所受苦楚,又有谁能补偿得了。

    “太子殿下,您说什么?”方柳在一旁见他独自絮叨良久,忍不住问。

    崔枕安再抬眼,眼尾泛了淡淡的红意。

    将手里的纸张细细折成原来的样子,最后收于桌上存叶的锦盒当中,一如存放天价的珍宝。

    “方柳。”崔枕安低唤,“准备些东西,我要去黎阳走一趟。”

    黎阳有谁,方柳自是清楚,一早便觉着他会按捺不住,竟没想这么快。

    正当他要应下之时,崔枕安望向窗外又突然改了主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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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亲事

    如果就这么贸然去了, 她会不高兴,会觉着自己言而无信。

    他不愿让自己在姜芙心中的印象再低一分。

    只能将所有存留的物件珍藏,默默怀念, 一如她当年那样。

    这回轮到自己,他要走一回当年姜芙走过的路。

    “方护卫,路公子来了。”有小婢女在门外探头, 细声同方柳道。

    方柳点头,才想通禀崔枕安,便听崔枕安先一口道:“让他进来吧。”

    从前那人没规没矩想来便来, 这回竟破天荒的请人通报, 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同意亦觉着应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想要请他拿个主意。

    拢好情绪, 崔枕安慢条斯理的将书信收回抽屉, 好生将那只锦盒摆放到一旁。

    路行舟大步匆忙进来时, 因走得急, 脸上透出微微红晕色,不难看出,他来势急匆。

    “你先出去, 我有事儿跟你们太子说。”路行舟进门时的第一件事, 便是将这房中的耳目都支出去。

    方柳是崔枕安的人,自是先得征得崔枕安的意思, 只瞧案后那人缓缓闭目而后睁开,这便是答应了,方柳这才敢出门。

    转眼这书房中再无旁人, 路行舟反倒欲言又止。

    话到嘴边, 反倒是不好意思再讲了。

    “怎么了?”崔枕安忍不住问。

    见他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到底还是脸皮厚重,干脆一咬牙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太子殿下位高权重,想来这件小事,难不住你的。”

    “我也是没了法子,生怕家人反对,”

    “你想娶棠意?”——不想听路行舟啰嗦,二人近乎自小一齐长大,路行舟一张嘴,崔枕安便能看到他的胃。

    这种默契总能使路行舟觉着格外的省力,亦少了许多口舌,说到棠意这个名字,连他都忍不住心花怒放。嘴角裂的大开,连收都收不住。

    夸张了些,崔枕安也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副模样。

    “这都让你猜到了。”路行舟的面色更加红了一些,明明家中已有妾室几房,却仍像是个未曾经过人事的愣头小伙子一般。

    路行舟自外带回来一个女子的事早就闹的满京城沸沸扬扬,外人对那女子身份诸多猜测,路府里的人亦知路行舟的心思,路大人和路夫人一直想的便是让他找一门门当户对的高门之女成亲,谁知挑来选去,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女占了先机。

    路行舟掩了棠意的瘦马身份,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棠意模样不错,识礼端方,不像是普通小门小户之女的作派,却又不似出自大家的人,加之她占了路行舟这样的人,暗地里不少人对此事不满,渐渐的有心人便将那流言传的四处乱飞,已经有人开始传言她是哪里的红坊女子。

    原本崔枕安也以为路行舟是闹着玩的,原本以为他带着那女子来京,不过是出于怜悯,谁知时日长久,两个人竟生了情,他亦动了心。

    其实从棠意身上,崔枕安也隐隐能瞧见姜芙的影子,一样的言辞温软,一样的沉静寡言,不在意外界纷扰,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过日子。

    “你是认真的吗?”崔枕安问道。

    方才还一直嬉皮笑脸的人,一听此问,立即认真了起来,很郑重的应了一声,“嗯,是真的。”

    “你喜欢她什么?”

    “性子良善,很温柔,永远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起初我只是觉着她可怜,可是后来,便不止是可怜了。”

    一见便知是真的动了心,因为路行舟在提到棠意的时候,眼中的华彩是掩不下去的。

    “可是路大人,未必会同意你们的亲事。”

    一提此,路行舟眼中华彩消散,“是,所以我才来求你,求你给我做个主。”

    “此事倒是小事一桩,只是只怕路大人到时候又要来找我的麻烦。”崔枕安道。

    这其中的麻烦路行舟又何尝不知,自打棠意入府中,路行舟的父母双亲连见也不肯见上一面,尤其是着重门第的路大人。

    现如今风声渐起,路大人甚至放言,要清一批府中的闲散人等,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开头都这般艰难,更何况是他要娶棠意。

    论家世,棠意的身份的确拿不出手,尤其是他们这等高门,可论心,他路行舟,除了棠意,谁也不想要。

    “我该如何帮你?”崔枕安自己对于感情之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但是对于路行舟的请求他不会不管不顾。

    愿意成全他。

    “给她安个身份,还是”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先例,为图名声好听,会将女子过给臣下之家且当算作是个义女,这样一来,套了个身份,对双方都有益处,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了家世,就能堵了外人的嘴。

    当年姜芙正是借了沈家的势,才能嫁给崔枕安,只瞧名,谁又能知其中的污秽与盘根错节。

    目光又扫向窗外那株丁香,春末的天气,叶子长得刚刚好。

    这样自是最好不过,路行舟此来就是图的这个,自知来找崔枕安他定是有法子的,于是笑了笑道:“一应都随你处理便是。”

    “此事不难,不过既是想要安个身份,需得找人先摸透她的底才行,出身微寒不怕,只要是清白家世即可。”

    在崔枕安这里,所谓的清白,不过也算是摸个底,首先得确定那棠意是出身寻常百姓之家,而非谋逆之人后代既可。

    其余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既你说,那我便放心了,一切都由你作主。”路行舟便知,他来此一趟算是走对了。

    惴惴不安的来,听到崔枕安给了他一个肯定,路行舟心里总算是踏实了,待料理了自己的事,定下心来,才发觉崔枕安容色不比从前。

    没什么能躲得过路行舟的耳,他目珠微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了?就放任姜芙离开,你甘心吗?”

    从前或是路行舟不懂,可自从有了棠意,只是每日都想跟她在一起,试想若是棠意离开了,他心里一定也会难过的要死,更何况是崔枕安。

    如今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提及,偏偏姜芙这个名字再从旁人口中念出,只会让他觉着心里更加难受罢了。

    “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吃了旁人的糖,再轮到自己,除了苦楚便是无边的思念。

    因而他才越发的想要成全路行舟。

    成全不了自己,总要成全旁人。

    路行舟从前不懂,甚至还劝过他放手,可事情真轮到他自己,若是现在让他放开棠意,他也是不肯的。

    因而他已经无法客观的再劝些什么。

    “许久没有同你下棋了,陪我下两盘吧。”关于姜芙的事,崔枕安不想再谈,亦不想让人再提起,他只知脑子很乱。

    崔枕安一向对路行舟有求必应,路行舟对他亦是。

    见他心绪不高,总不忍心舍他不顾,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天光大好,闲来无事,多陪陪他,也总是好的。

    不同于崔枕安整个人愁云惨雾,路行舟的欣喜都腻在眼中,这样的他,也是崔枕安从未见到过的。

    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

    回想姜芙从前和他在旧宅,即便每日活在一双双鹰似的眼中,她却也从未谈过苦和难,每日都乐得自在。

    现在方知,她并非天性乐观,只不过那时的她,与心爱的人在一处。

    那心境如何比得。

    可崔枕安现在懂了,她却不愿再给机会了。说起也是讽刺。

    这几盘棋一下,便自天光大亮到了夜色盖天。

    两个人浑然未觉。

    路府中的棠意知道路行舟去太子府是为了两个人的亲事而努力,从白天等到夜里,却始终不见人来,她本打算提了灯去他书房瞧瞧人回来了没有。

    才一出门,却被这园子里的婢女珠儿拦住去路。

    “棠意姑娘,这么晚了您这是去哪儿啊?”珠儿问道。

    “公子书房里的松香快用完了,我去给他送些。”棠意随便扯了个由头搪塞。

    珠儿又道:“夫人特意吩咐了,今日入夜后,府里的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了,免得惊扰了前堂的贵客。”

    珠儿是挑了好听的说的,实则路夫特意吩咐了人看住了棠意,不让她在府里乱跑。

    珠儿不敢得罪公子眼尖儿上的人,只能这样说。

    路家一向不待见棠意,这段日子她难听的话也没少听得,棠意是个聪明人,既是路夫人的意思,便也懂了,这令就是为她下的。

    “这么晚了,府里还来客啊。”棠意随口一问。

    珠儿道:“倒也不是客,是亲,是在京外当官的二老爷回京述职来了,本来白天就能到的,谁知路上耽搁了,就赶到了夜里,这会儿前院正设宴,给二老爷接风洗尘呢。”

    提到二老爷,棠意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无异动,看起来平静异常,她状似打听闲事儿似的又问:“二老爷?”

    “是啊,棠意姑娘不知道吧,咱们老爷的亲弟弟,路待云路大人,”话一脱口,珠儿便收不住,“咱们老爷就这么一个弟弟,对他好着呢。”

    提到这里,珠儿心中也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羡慕。

    “既如此,那我就不乱走动了,免得冲撞了贵人。”听到这个名字,棠意指尖儿捏紧了手提的灯柄,默声转身,又回了房中去。

    美人灯尚未熄灭,棠意眼中却闪过隐隐阴笑,“路待云,你也来了,这回正好,你们路府,齐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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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起事

    五月一来, 天气显然始热,京城中百花齐放,崔枕安整日忙的不可开交, 几乎将所有的事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没日没夜,不得一日闲, 只为了不去想那个人。

    府中栽种的丁香开了花,紫色的花簇长势喜人,每每路过一阵馨香, 时常让人流连驻足, 崔枕安偶尔得空便坐在书房桌案前, 什么也不做,仅仅是盯着窗前那一株丁香愣得出神。

    他对姜芙的思念没有因为时日流过而松浅, 反而越来越深, 有时夜不能寐。

    夜莺啼过几回, 崔枕安躺在榻上, 微微侧身,面朝榻里,看着眼前一只空空的锦织软枕, 脑子里想的是当初姜芙躺在他身旁的模样。

    如今榻冷独眠, 仅剩他自己,每每夜深, 他都觉着格外的孤寂。

    今日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心中愁闷,只能起床下榻, 推开窗, 一阵风入室, 恰好卷带着一股浓郁的丁香气。

    不由走向桌案坐下,自抽屉里翻来眼线自黎阳发来的一封封书信,上面的内容不知看了多少次,可事关姜芙,常看常新。

    从前自酿苦果这回他也算是尝到了,可仍觉着不够,他想做些什么,他想去看她一眼,可每每想到她或会不喜欢,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其实崔枕安自己也不晓得他能撑多久,近乎日日都动着想去黎阳的念头。

    自天黑等到天亮,他才有了些困倦之意,自桌案上起身,便听到方柳在门外高声禀报求见。

    这时辰早了些,且听着他语气有些急冲,崔枕安应了一声:“进。”

    方柳急忙入室,将一封密折奉上:“殿下,八百里急奏,崔初白起兵谋反了!”

    五月节一过,黎阳城中来往行人日渐多了起来,多是从城外奔来的,且这阵子闻会明也不在黎阳,姜芙去衙门也见不着他,城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今日姜芙不必坐诊,且在柜上同小锦一齐称药材。

    “小锦,小锦!给我抓些药材!”行商刘老板人未到,声先至。

    姜芙抬眼,瞧了他一眼,还未等开口,那素来不拘小节的刘老板便笑了,“哟,姜郎中今日也在。”

    说话间,他将方子搁在柜上,上面是姜芙的笔迹,先前给他开过一张败虚火的方子,这回又是来照方抓药的。

    “有些日子没见您了,这方子您用着可好?”姜芙与他闲聊两句。

    对于姜芙的医术,刘老板自是赞不绝口,“方子不错,我觉着我再吃两剂就能全好了!”

    小锦自他手接过方子,从前的药都是他给刘老板抓的,两个人也算熟识,小锦便一边忙着,一边与之闲聊起来,“刘老板,您走南闯北,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

    刘老板这样的行商,消息最为灵通,且他在这街上几乎人人识得,也是个大嘴巴,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来了劲头,“还真别说,你们可听说了,要打仗了!”

    他声线高提,此言既出,医馆中众人皆齐齐望向他,人群中还有应声的,“听说了听说了,看来是真的啊!”

    “我才从明州城进了一批货回来,官兵一路好生检查,听说是北境有人造反,朝廷已经派了人去镇压,那些人啊,嘴严的狠,也没个确实的消息,不过看样子,十之八/九是真的,明州离北境最近,那边的百姓已经开始往外逃了。”

    一提北境二字,姜芙忍不住联想起崔枕安来,他出身北境,亦是自北境起兵造反。

    手上的活计不禁停了,素来不爱生事的人,也忍不住多了心,且老实听着。

    刘老板说的不像是假的,近日城中的外来人显见着多了起来,且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闻会明,姜芙不免多心起来。

    “怎么又是北境,不大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北境地势险要,兵壮马肥,且看这阵子百姓都出逃,那还有假”

    “若真的打仗,会不会打到咱们这儿啊!”

    “难说”

    姜芙忧心,目光飘向医馆门前,望着街上人头往来,远远便瞧见李娘子身边的小玉不知何时在门口,也不进来,只朝她招手,医馆里的人说的热闹,姜芙绕出柜前,来到门口,“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来?”

    小玉道:“姑娘,老爷回来了,老爷让我来请您回家去。”

    “闻叔叔回来了?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姜芙问。

    小玉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来传话的,瞧着老爷脸色不大好,姑娘早些回家吧。”

    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加上城中不对劲,姜芙心下不安,着实耽误不得,只能应下,“我这就回去。”

    姜芙正好也有事要问,扭身朝医馆中小锦嘱咐了几句,便同小玉一同往回家赶。

    才回府中,直奔闻会明书房,却见着闻会明一脸阴色,一见姜芙归来,他眉目一提,忙朝她招手唤道:“芙儿,过来,我有事同你讲。”

    姜芙提裙入门,未行至近前,便先开口道:“闻叔叔,近日街上有些古怪,许多人从城外来,还听说要打仗,是真的假的?”

    原本还以为刘老板说话是夸张了,将信将疑,可一见他神色,又觉着不似传言。

    “芙儿,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派人将你送回京城去,你先去京中待上一段时日。”闻会明未答,只是安排。

    “闻叔叔,你为什么要将我送回京?是不是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这两日我被召去了阳州,阳州相邻的明州被北境军夜袭,已经丢了,谁都没想到,现如今的北境王会联手乌行部落和周边反贼举兵谋反,以朝廷晦暗,任皇族欺压百姓之名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黎阳离阳州不远,若是阳州被攻破,黎阳自也不保,北境军势如破竹。”

    这些并非危言耸听,从前在京中,崔枕安与旁人商议国事的时候,姜芙也从在旁听过几耳朵,当年他率北境军联手各起揭竿而起的反贼头目攻打朝廷,彼时为利而聚,在破了前朝之后,给了他们相应的割地,任由他们占山为王,可是那些人胃口不小,平定天下之后常与朝廷有所摩擦。崔枕安以防生变,明里暗里的派兵去四处打压,当年的反叛军已经不成气候,却也因而生了仇怨。

    天下明面太明,实则处处不安,加之郑君诚一案,与许定年一案牵出的丑闻太过匪夷所思,折了一批民心,这也是当初崔枕安最为担心的事。倒不想,这么快便成了真。

    果真有不安份之人趁此机扬风而起,名正而言顺。

    “听闻现在的北境王,名叫崔初白,是当年崔枕安最信任的堂兄弟,当初他料理了许多意图不轨的人,却唯独没有碰他,我也听崔枕安讲过,他是个很老实本份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起兵谋反?”

    姜芙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从崔枕安的口中听闻他对此人评价尚可。

    当年他在京中为质的时候,许多堂兄弟觊觎北境王的位置,唯有此人不曾参与其中,加之其父一路辅佐当年的老北境王,战功赫赫,崔枕安才放了他一马,且加以重用,谁又能想到此人竟会反咬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表面和内心是不一样的,当年那崔枕安不也是表里不一,这样一想,也就不觉着奇怪了,崔家的人多几个这样的,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是黎阳的父母官,自是要同黎阳共进退,谁都能走,我不能,可是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你先去个安全地方,暂避风头,若是朝廷就此压下那是最好,就怕有个万一,哪日黎阳城破”此去阳州,闻会明自是晓得轻重缓急,有些话他未点透,可既能想出这个决定,只能证明打到黎阳来是迟早的事。

    见事态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简单,姜芙摇头,“不对啊,听说那崔初白才去北境不久,应是脚跟都还未站稳,怎的他便有这么大的能量,敢起兵呢?”

    “从他攻陷明州此举来看,并非是一时冲动临时起意,应是早就有所谋划,既与那些人一拍即合,更加证明了他早就在暗处与那些人勾结。”闻会明叹了一口凉气,“先前轰动天下的郑君诚一案,想来你也听说了,听闻,郑君诚生前,与崔初白有所勾连,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便是京城,你若回京,我想,崔枕安会护你的,如若你再出些什么事,我该如何同你死去的爹娘交待。”如今闻会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姜芙。

    归京这一趟,他看得出,崔枕安对她有情,如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完全护她平安,那只有那位太子殿下。

    如今天下始乱,今日不知明日事,总不能将她放在离北境这么近的地方冒险。

    “闻叔叔,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想回京城了,无论怎样,我得跟你在一块儿,你若是想把我送回去,我定是不肯的,既然北境谋反,想来朝廷已经得到消息了,一定会派兵前来定反,你担心的那些说不定不会发生呢。”

    “芙儿,听劝”

    姜芙仍旧摇头,“您不用劝了,除非您跟我一齐走。”

    姜芙反将一军,因为她知道,无论何时,闻会明不会丢下黎阳城不管的。

    “你这孩子,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闻会明知道有些事他管不了姜芙,亦做不得他的主,即便是将她强行送走她也会偷着跑回来。

    “闻叔叔,你就别担心了,旁的我不敢说,可崔枕安那个人,心思阴着呢,若论起出阴招,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崔初白与他谁输谁赢还是未知呢。”

    论阴险,姜芙认为崔枕安更胜一筹。他可是这世上最会行骗之人。

    “闻叔叔,我瞧着你近日脸色不好,你日夜奔劳,一定小心自己的身子,”姜芙心疼地道,“我去让厨房给你做些药膳,您好生补补。”

    她瞧出了闻会明的不甘心,生怕他又提将自己送走的事儿,干脆寻个由头先走为上。

    未等闻会明再劝,人早就逃了。

    不得不讲,姜芙虽与闻会明讲说轻松,可心里却没那么明朗。

    第一,她离开时早就知道,朝廷表面安稳,实则当初夺位时算不得名正言顺,且那些因利而聚的小人因不满而成了后患。

    第二,如今晖帝,年轻时糊涂,老来庸弱,时常举棋不定,造下了一堆烂摊子,这些都由崔枕安一人承担,崔枕安于朝事上倒有所建树,只是他身子一向不好,也只怕现如今精力有限。

    一个无能的父君,加上一个破败的身子,姜芙心中隐隐不安。

    天气炎热,院中蝉鸣阵阵,叫的人心慌意乱,姜芙走到树下阴凉处暂停脚步,她微定心神,摇了摇头,“我担心他做什么。恶人自有恶人魔。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当姜芙意识到她在为崔枕安担忧的时候,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

    第96章 局势

    事情远远没有想像的那般乐观简单。

    昔日毫不起眼的崔初白, 一如当年的崔枕安,蛰伏多年,也是后来崔枕安才知道, 原是崔初白早就暗中联络他的舅舅郑君诚做一些不耻之事,当年私宅少女案,崔初白也有份参与, 郑君诚与他暗中勾结,东窗事发之时便有了联手暗害崔枕安的念头。

    虽当时未成功,却也因郑君诚对崔枕安的憎恨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那便是暗处的崔初白。

    当年崔初白暗中敛财, 私财用来招兵买马, 只待他日归得北境,成为北境王才掀山而起。

    一如当年的崔枕安。

    可谓是扮猪吃虎, 手段高明, 连崔枕安亦不曾发觉过。

    那群被崔枕安早就打散的乌合之众又全部簇拥到崔初白的身旁, 加之崔初白联络一直虎视眈眈的他国部落, 一时如同一只猛虎,当真给了朝廷不少打击。

    好在崔枕安的身子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腿伤也好的差不多, 虽不及从前灵活, 但只要时日长久,总会痊愈。

    晖帝身子每况愈下, 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崔枕安的头上。

    一时也让他费了许多心血。

    路行舟前夜未归家,近乎与崔枕安商量了一夜兵事,待次日回府时, 眼底灰黑色。

    让他意外的事, 棠意竟也等了他一整夜, 且是在他房中。

    两个人虽已经谈婚论嫁,路行舟也不是未经人事的人,可他在棠意面前从来都是循规蹈矩,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她的,因而一早发现棠意在他房中,倒让他心生微妙之感。

    “你怎么来了?”

    一见棠意,他永远都只有欢喜。

    “见你这阵子累的紧,想着给你送些吃的,倒没想,你一夜没回来,”棠意亦顶了一双乌黑的眼,指了指桌上的瓷盅,“这是昨夜都炖下的,眼下都不能吃了。”

    听到这些,路行舟只有心疼,他忍不住上前,心中一暖,温柔的嗔怪,“傻不傻啊你,等我做什么?”

    “前线战事如何?最近听闻不太好,是不是外面乱传的?”

    一提战事,素来没心没肺的人也有了隐忧之感,路行舟脸色不由一沉,思忖片刻才小心翼翼道:“棠意,有件事,我必须要同你说明。”

    “我我们的婚事,可能要延期了,如今动乱,朝事不稳,咱们若是这个时候成亲怕是不妥当,容易落人口实,况且家国危难,婚事也该往后放一放。”

    原本想着待崔枕安将一切安排好两个人便成亲的,谁知竟半路出了这种事儿。

    路行舟便觉为难,明明先前答应过棠意,这会儿食言,他总觉着对不起她。

    本以为她或多或少会有些情绪,哪知听他这般讲说完之后,棠意不怒反笑,十分贴心的道:“我也正想同你说这件事呢,现如今朝廷正平乱,咱们成亲算什么事儿啊,总归是对你不好的。”

    “反正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了,成亲早一天或晚一天我都不在意的。”

    “你且去安心做你的事,我会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等你。”

    一席话,当真让路行舟万分惊喜,他只知棠意善解人意,竟没想到她竟这般为自己考虑。

    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反而是路行舟觉着是自己多思,有些不好意思。

    这下,他笑的释然又感动,不由朝她张开双臂。

    棠意心领神会,一头扎到他怀中,两个人紧紧相拥。

    “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不常在家,需得往太子那里去?”

    “嗯。”路行舟一手抚着她的后脑,一手环在她的腰间,认真答道,“这些日子怕是我不能常回来,前方战事吃紧,我要住在太子府中,与太子商量对策。”

    “嗯,我知道了。”这正中棠意下怀,他不会回来正好,正好方便她行事。

    路待云好不容易归京,她又如何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一夜未曾眠,待小眠了一会儿,路行舟又起身回了太子府。

    崔枕安却不若他,始终没有休息过。

    才与一批朝臣商量过,这会儿书房中很是安静。

    “你多少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若是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路行舟看不下去他这般不眠不休,于是劝道。

    崔枕安充耳不闻,“你来的正好,这是刚呈上来的急报,你瞧瞧。”

    路行舟顺势接过,只瞧上一眼,眉目便紧紧皱起,“崔初白动作竟这样快。”

    连他也不禁感叹道。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工夫,他先是攻下明州,而后又攻下阳州。

    明明已经派兵前去,谁知根本敌不过他。

    “是我们小瞧他了。”路行舟沉叹一口气。

    “明州一破,接下来就是黎阳。”

    阳州离北境相近,明州兵力不足,这两座城守不住早在崔枕安意料之中,毕竟发兵前往需要时限,且崔初白有备而来,这结果一点不意外,而今他怕的,只有黎阳,黎阳有谁,可想而知。

    “你不是已经派兵驻扎黎阳了,”路行舟眼珠子一转,“你担心她吧。”

    “我已经给闻会明发了一封密信,让他将姜芙送出来 ,可他说姜芙不肯。”

    原来他一早便有安排,只是以姜芙的脾气,如若她不肯,谁也治不得她。

    这结果,一早崔枕安也料到。

    “事情可能还没差到那种地步,崔初白来势汹涌,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如若真像路行舟说的这般简单那是最好,可事实如何,崔枕安心知肚明。

    他养病的这段日子,晖帝重用崔初白,竟轻而易举的将他放归北境,无异于放虎归山。毫无疑问,这又是他父皇留下的烂摊子。

    若是他,根本不会将这般重要的地方轻易放出去。

    可事已至此,再说无益,只能尽力挽回。

    “朝中可用兵将不多,若真到万不得已,只怕我要亲自去一趟。”崔枕安忧思道。

    “若如此,我陪你。”

    二人一直是并肩作战,只要崔枕安有所要求,路行舟第一个响应,永远是如此。

    本来路行舟打定了主意,这段日子都留在太子府,谁知才到夜里便来了家厮,急匆来报信。

    来时却也不说何事,只说有要事让他先回家去。

    前方吃紧,路行舟不愿因家事耽搁,只让那家厮直言是何事。

    小厮来时受路行舟的父亲路青云格外叮嘱,此事不得外传,他入门吱吱唔半晌,也只有一句话,便是劝着路行舟回去。

    路行舟这才有些恼火,扬声骂道:“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在这里添乱,你倒是说家中出了何事。”

    那小厮不敢多嘴,只抬眼瞧了他一下,而后又将头低下。

    路行舟没了耐心,直言道:“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呢,你这般放肆,是想要被治罪?”

    他自是认为,没有什么可瞒崔枕安的,便命着小厮直言。

    那小厮胆子小,经不住吓,他既这般说,也就硬了头皮道:“回少爷,是沈娘子,和二老爷”

    此事来传话的小厮也不知该如何讲说,只挑了干净的道:“是一个丫鬟无意当中撞见的,本来那丫鬟是给二老爷送东西,谁知一进门,便瞧见沈娘子和二老爷在榻上”

    “老爷和夫人已经知晓此事,将沈娘子给暂关起来了,老爷的意思,沈娘子是您的人,让您回去拿个主意”

    一提沈娘子,路行舟头都大了,他与崔枕安对视一眼,自是知晓这旁人口中的沈娘子,就是在路府中不上不下的沈珊,随即骂了一声,“这个贱妇。”

    沈珊名声不太好,先前这门亲事就是她使了手段,而路待云又不是个安份人,两个人搞到一起也不奇怪。

    “我早让你将她处理了,”崔枕安轻笑一声,“你偏不听,非要留她性命,此女无耻至极,有今日不是奇事。你回去处理吧,干净一些,别留活口。”

    路行舟无言以对,更觉着府里出了这种事儿,着实无脸。也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在路行舟的心里,他家的这位二老爷路待云,也就是他的亲叔叔,真是色中之恶鬼,尤其沉迷酒色,从前因为此事惹出多少祸端,到头来都是路青云给他善后。

    随着年岁渐长,本以为他不似年轻时,却仍旧如此,甚至到了此种地步。

    沈珊不是好东西,他更不是。

    不过转念一想,许是那沈珊见嫁他无望,转而去勾了路待云也说不定。

    家中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路行舟一个头两个大。

    一回到家中,只见他那已入中年的叔叔路待云,正在堂中同路青云一脸无辜的解释。

    “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哥,你可得信我说的,我一进门,那个沈珊就过来扑我,我”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是他勾我哥,你可得信我啊,不是我的错啊”

    路待云此生最大的靠山就是他的兄长路青云,他才能平平,若非是路青云一路扶持,他哪里是能当官的料。

    只瞧路青云紧锁眉头,坐于厅堂之中,脸色铁青,却是一句话也不想听他解释。

    有这么个弟弟,着实头疼。

    “这么多年,你一点长劲都没有,沈珊再不济,是曾经许给过行舟的人,你枉顾人伦,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当真是要丢尽我路家脸面!”

    越说越气,路青云回忆自小到大,这个弟弟闯出的所有祸事都是他来善后,从未吸取过教训,一次比一次离谱。

    “你身为朝廷命官,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为何总是要碰那些碰不得的?”

    “要么就是旁人之妻,要么就是自家女眷,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回路青云已是气极,手掌重重拍于桌案之上。

    而那路待云一见兄长发火,吓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父亲,我回来了。”路行舟入了堂中,此时路待云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回来了。

    一听到路行舟的声音,路青云将眼睁开。

    虽说沈珊未嫁给路行舟,可路青云仍觉着此事丢尽了他的老脸,甚至面对着自己儿子已经到了难以启齿的程度。

    “行舟,想来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你也别怪你叔叔,他就是这么个人,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沈珊,不能再留了。”路青云再次看向路待云时,伸手直指了他的鼻子,“你也滚出京城去,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惹祸!”

    此事虽不光采,却也不是路行舟能管的了的。

    自己的叔叔就是这么个德行,他自小看不惯,因而自打入门,一个好脸也不曾给他。

    他虽不喜欢沈珊,却也觉着此事荒唐,不由抱怨了两句,“既父亲已经定好,何必让儿走这一趟,您自己拿主意便是。”

    “儿子还有要事待着和太子殿下商量,就不多留了,先回去了。”

    这种肮脏事,他甚至不愿听由前因后果,亦不想插手。

    跑这一趟,他尤其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回来,当真是脏了自己的耳朵。

    他父亲虽明面上斥责自己的弟弟,让他离开京城,如何不是一场袒护。

    “也好,”此事总得有个了结,这等难堪,也好解决,路青云一早便想好了路子,“沈珊不检点,一条白绫送她上路也就罢了。”

    自打沈家出事,路青云也觉着沈珊是个累赘,早就想找个由头给她处理掉,今日这事儿虽然难看,也好歹算个机会。

    路行舟未再发一言,扭身出了门去。

    深夜里,路府寂静,路青云已经打算将这件丑事打扫干净。

    沈珊自是不肯赴死,路青云最后也没了耐心,最后派了两个人入室,只听沈珊在屋里惊叫两声,而后再没了气息。

    听闻被勒死的人死相可怕,眼珠子都将突出来。

    棠意未见过,可她想象的出来。

    只怕那沈珊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了路待云的房中,又是如何与他行了苟且之事。

    一缕发梢绕在棠意纤长的指尖儿,从前她在玉峰旧宅待过许久,亦知姑娘们出去服侍,有的会带些东西。

    那些都是不外传的秘药,棠意用起来,颇为顺手。

    她身手灵敏,只要在那两个人的饮食中下上那么一点儿,再将意识不清的沈珊带到路待云的房中去,二人好事便成。

    做此事,一是为了她自己,二是为了姜芙。

    她在路府的这段日子,时常想起沈珊对姜芙的欺压。

    她忍不得。

    左右自己也要报复路家,不如就此先将她料理了,且当个开胃前菜。

    随着朝廷动乱,北境军一点点接近黎阳,黎阳的百姓怕受战乱之苦,一步分人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离开了黎阳。

    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步战事会不会也牵连到黎阳来。

    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几日的工夫,黎阳城空了一半,医馆一日也进不了几个人,因前方战事吃紧,许多药材无法供应,连姜芙这里也是时常缺药。

    这日姜芙在睡梦当中,是被敲门声所惊醒的。

    一睁开眼,便听到玉书隔着门板唤道:“芙姐,快醒醒!”

    敲门声使得人心慌,姜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披了衣裳下床,将门打开。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住在医馆里,不常回家,因府中常有人往来,她生怕给闻叔叔添麻烦。这个节骨眼上,她着实不敢跟着添乱。

    “怎么了?”姜芙问。

    且看这玉书一惊一乍的,“芙姐,北境军打到黎阳河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是天一亮就会攻城了,咱们要不要躲躲?”

    “听人说北境军凶残,入城便屠,阳州的人被杀了一半还多,听人说朝廷的援军还未到,若是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这是一开始连姜芙也没料到的,当年崔枕安带着北境军攻打朝廷未伤百姓,可崔初白不是崔枕安,若他们入了城,谁也不敢保证会如何。

    可闻会明还在这城中,他誓死会留到最后一刻的,姜芙又如何能自行逃脱,她忙推了玉书一把,“你们快些收拾东西走吧,我是要跟闻叔叔在一块儿的,闻叔叔不走,我也不能。现在我的亲人只有他一个了。”

    姜芙重情,玉书清楚,可还是想劝道:“芙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能少丢一条命是一条,咱们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暂时出去躲躲,等朝廷援兵一到,咱们就能回来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叔叔待我如亲生女儿,这天下哪有女儿不顾自己父亲自己跑了的。”那种事儿姜芙是不会做的,生死她早就看淡,“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我这一身的医术也派得上用场,生死由命,我和闻叔叔一样,与黎阳城共存亡。”

    “芙姐”玉书眼下都快要急死了。

    反而是姜芙比任何时候都要淡然,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回去收拾东西,能走就走吧,别担心我,我有保命的法子。”

    这话也不过是说给她宽心罢了。

    姜芙擅长用毒,她所谓的保命,便是在敌人逼到眼前时,先给自己一个痛快,也绝不会受辱。

    见她执拗,玉书知道她是不会走了,可十万火急,自己也不能耽误,见她心意已决,也只能狠下心自己跑了。

    直到最后一刻,那玉书和小锦仍在劝她,可她就是铁了心不肯走。

    直到最后,这沣元堂中仅剩了她一个人,后半夜她便没再睡过,一番梳洗后,坐在堂中待天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好似坐在这里能听到城外的厮杀声,时隐时现。

    崔初白远比她想的还要厉害,短短数月间夺下了几座城池,而黎阳,亦是从北境上京的必经之路,守得住,便万事大吉,若守不住,只怕整个命都要搁在这了。

    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天,还有街上奔逃的行人,姜芙此刻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崔初白胜,崔枕安的结局,可想而知。

    自打二人由爱生恨,这还是她第一次担心崔枕安的安危。

    原本料定了这辈子都不在想这个人,自打离京这些日子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个人。

    奇怪的是,念的竟然都是他的好。

    直到天光大亮时,街上彻底乱了起来,百姓都急着逃命,还时不时的有人在街上嚷嚷着,北境军已经渡过了黎阳河。

    这意味着什么,姜芙已经清楚了,过了黎阳河,便是黎阳城,城中的守军能撑多久,全靠造化。

    天亮的太早,一切来的都太快,姜芙摊开手心,掌中还躺着一只精致的瓷瓶。她只瞧了一眼,而后重重握住。

    日光缓缓上移,照入堂中,打在她的绣鞋上。

    她闭了眼,独自坐在那里喃喃,“崔枕安,你我来世,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她已经准备好赴死,与闻会明一样。这里是她的家乡,是她最后的归宿。

    抬头再看一眼日光,无论这世间如何纷乱,好似唯有她得以安宁。

    此刻的黎阳城上,守城士兵正随时待战,闻会明手持长刀,死死盯着前方黑压压一片,他知道,前方慢慢逼近的,就是北境军,决一死战的时刻也正要到来。

    可闻会明不怕,从前他便是武职,不知杀过多少匪,平过多少乱,何曾畏惧?

    北境大军压上,黎阳守城兵士相对单薄,无疑是以一对百。可他仍旧临危不乱。

    他多拼杀一刻,城中的百姓生的机会便多一分,他若逃了,城中百姓哪还有可倚仗之人?

    如今明明是如火炎炎的盛夏里,闻会明却寒森似冰,漫身上下无一点生气。

    就在北境军兵临城下之际,放哨的官兵扬声高喊,“大人!是援兵!是援兵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闻会明立即瞪大了双眼,单手扶住楼墙,朝远处巴巴望去。

    起先不显,后细细看出,果真有在北境军后,有一队兵马缓压而上,两伙撞在一处。他大手重重拍在砖石上,见着远处的旌旗,这无疑是给闻会明绝处逢生的希望!

    竟没想到最后生死一线,竟等来了朝廷的援兵,闻会明几乎热泪盈眶。

    马背上的人立于将士正中,时而遥望前方黎阳城,他从京中赶来亲征,就是为了以振士气,还有保护黎阳城里的那个人。

    他说过,会保她百岁无忧,无论何时。

    这几场战役朝廷不占优势,节节败退,士气大消,如今太子殿下亲征,重壮气势,将士们浴血奋战,勇猛无比。

    长刀自腰间拔出,寒剑指天,崔枕安的目光坚定勇益,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持剑奔向人群中厮杀。

    路行舟紧随其后。

    他心疾好了七分,腿伤亦然,虽不如从前那般拼杀有力,却也不输旁人。

    马入兵群,崔枕安剑剑砍人要害,路行舟则带着人做掩护。

    城楼之下拼杀惨烈。先前气势高涨的北境军在与朝廷军队交锋之际终吃了败,眼看着被人吞没,渐渐消散。

    最后剩下的残兵跑的跑,伤的伤,何其狼狈。

    此一场交锋,胜负已定,崔枕安仍冷面居于马上,看着众人收拾残局,此刻黎阳城城门缓缓打开,听着城门沉重的声响,崔枕安调转马头,只一瞬,脸色异常的惨白,心口突发绞痛,与以往每回心疾复发时一模一样。

    眼前一阵黑影飘过,耳畔似唯能听到风声,单手紧紧握住缰绳,坐于马上,任由马蹄反复打转。

    突有诈死的叛军瞅准了时机,趁人不备拾起身边的弓箭搭上,只听羽箭破空一声响,直直奔向崔枕安所在的方向。

    且听路行舟尖叫一声,而后崔枕安自马背上跌落下来

    城中的姜芙无端右眼皮一跳,这一跳怪让人心惊。她坐在那里,忽闻有百姓兴高采烈的在街上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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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相见

    黎阳的此战一捷, 无疑是给北境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挫败。

    一个小小的黎阳城,甚至守军才不过几百,就连崔初白也从未想过, 他能竟在这不起眼的城池中摔了一个跟头。

    一早知道崔枕安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派出去的探子明明说他才过了山鸣关, 谁知转眼已兵分两路,他留了个替身在山名关,实则真身已经到了黎阳。

    一听崔枕安之名, 崔初白一怒之下摔了桌上的酒盅, 怀里的女人吓的缩了肩, 席上其他几位女子更是吓的惊叫一声,连连躲到后面去, 花容失色。

    “崔枕安, 又他妈的是那个崔枕安!”又起一怒, 崔初白越想越气, 自案上站起身来,又拎起一只瓷碗重重朝前摔去。

    谁料正赶上季玉禾玉门,而这只瓷碗正砸在她的脚下, 碎片四处飞散, 险些划伤她的脸,好歹她提前用长袖挡了一下。

    腹中胎儿亦是被惊扰一下, 在肚内胡乱翻动两下,心悸未平的季玉禾顾不得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手撑抚在肚子上, 轻抚以作安慰。

    肚子里的宝宝这才缓缓平息下来。

    一早听了北境军在黎阳大败的消息, 季玉禾忙跑过来查探情况。

    喝的微醺的崔初白先是将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而后又看了她的脸,美则美矣,只是这个人让他无比厌烦。

    “哟,王妃来了!”自打两个人成亲之后到了北境,崔初白就不曾给过季玉禾一个好脸。

    自打季玉禾怀有身孕,他每日花天酒地,身边姬妾一日多过一日,且对她冷目横眉,日日骂上几句,言辞污秽,不忍耳闻。

    可这些季玉禾都忍了。

    殿内酒气甚是浓重,季玉禾闻着这些身子有些不适,可却也是自打她入殿,殿中的四位美妾都似见到了什么活乐子,一扫方才的惊心,反而颇为玩味的看向季玉禾。

    在北境王府里,没有一人瞧得起季玉禾,因为她们知道,崔初白根本不待见她。

    “王爷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小心伤身,”季玉禾耐住性子好生劝道,同时好声好气冲那四位美妾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同王爷讲。”

    这般好性,却也更让几人无视她的存在,那几人全当她的话成了耳旁风,只笑吟吟的瞧着她,面带挑衅。

    果真,崔初白下一刻就指了她的鼻尖儿道:“有话直说,有屁就放!放完了赶快走!”

    这话引来了几个女人的嘻笑,笑声刺耳,季玉禾在长袖中紧紧捏了拳。

    腹中的孩子亦感知到了母亲的委屈,在内动了几下。

    这一应,她也全部忍了,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少,季玉禾咬着牙道:“王爷,臣妾这次来,是想劝您,现在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仗再打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老子的事儿要你多嘴?”

    ——甚至季玉禾都没有看清,只觉着他的衣袖在自己眼前一晃,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抡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甚至将她发髻上的发钗也一同打掉,同时那几个女子的笑声更大了些,都在看这位有名无实的王妃的热闹。

    季玉禾颤着手捂上自己被打的火辣辣的脸,耳内嗡声作响,还能听清崔初白在那里破口大骂:“怎么?今日你那心上人,破了我北境军的力,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敢来求情?你算什么东西?”崔初白绕过桌案,大步来到季玉禾的身后,一把掐住她的颈后,眼见着她那张被抽扇红的脸没有半分怜惜,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你当以为你是王妃,就能管老子的闲事了?”

    “我告诉你,这仗我不仅要打,我还要打到京城去,我还要把崔枕安一刀一刀的给切了!”

    “你心疼了是不是?你还真是下贱!”他用劲颇大,将季玉禾又往前拎了一拎,对那几位妾室讲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这位王妃娘娘,当初被太子殿下退了两次亲,从北境到京城,她无论怎么贴,人家都不要!最后跑到我这里来!怎么,我崔初白就非得捡他崔枕安不要的东西?还要给你供成王妃?”

    当初季氏,也算是出身高门,自小季玉禾更是贵女出身,她又何时受过这种羞辱,可嫁到此地,嫁给这个人,才一年的时间,她便受了百般折辱,这对季玉禾来讲,是何种折磨!

    崔初白根本不似旁人眼中的那般端方明正,亦不是憨厚人,扮猪吃虎,从前在京城,他所有的端洁,所有的憨厚都是装出来的,一到了北境,整个人便换了一副嘴脸!这些季玉禾都放在眼中。

    借了酒气,加上今日败在崔枕安手里,崔初白心中怒火被点燃,而季玉禾正又撞在火口上,他又大声道:“我崔初白哪里不如他?我爹又哪里不如晖帝?”

    “当年明明是我爹随着祖父千里征战,可好处全让晖帝得了,我爹只能落个辅佐君王的下场!而那崔枕安又是什么东西?我的才能,胆识哪里不如他,只是因为他那个倍受偏爱的爹就能处处压我一头!”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要的东西要丢给我!”崔初白声声疾吼,眼红的要滴血,气的想要杀人!

    他用力扯着季玉禾的衣襟,几乎将她勒的窒息,季玉禾只能用力扯着他的手,试图喘上一口气!可她大着肚子,本就身子笨重,哪里还使得上力气!

    全然不顾她憋红的脸,崔初白余光看了她隆起的肚子厌恶道:“我告诉你季玉禾,你这一胎,若给我生个儿子,往后我给你吃给你住,若这一胎是个女儿,你们两个就给我一起死!”

    这句话,似一柄刀,直直扎在季玉禾的心口,她一下子停下挣扎的手,双眸睁的圆大,惊恐的望向昔日的枕边人,竟没想到,他能讲出这种话!

    无论如何,肚子里的都是他的骨肉,此人竟能恶毒无情至此?

    显然,另外四个女子也被这话震惊住了,面面相觑,而后有个胆子大的站了起来,明明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陪着笑道:“王爷,您还是收手吧,别弄出人命来,月份大了,经不住这些的,万一是个儿子,岂不是连儿子也伤了!”

    面上说的是风凉话,却也是微微动了侧隐之心,同为女人,打骂两句也就罢了,却也看不得这些。

    那崔初白虽借了酒劲儿发疯,却也不想真的伤了季玉禾肚子里的胎儿,若真是个儿子,岂不是赔大发了。

    虽气未消尽,却还是松开了扯着她的手,却还是用了几分力,将她推到一旁去。

    季玉禾脚下不稳,险些摔倒,还好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花架。

    剩下三人,有人看她的狼狈模样笑出声,唯有那求情的女子似有若无的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季玉禾仍旧惊魂未定,才想走便听崔初白又呵骂一声:“滚!”

    这一声,又惹来旁人轻笑。

    她强忍泪水捂着肚子出了殿去。

    方才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时发髻也乱了,衣衫也松散了,眼睛和脸也还红着,一时守在外面的乳娘忙奔过来搀扶,方才在外面就听到殿内有声,可惜殿内她进不去,只能小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季玉禾受了委屈,却不能大声哭喊,因为她知道,在北境,在此处,没有人可以为她出头,抬起手背轻拭了唇角的血迹,腿脚发软,只能靠在乳娘身上以作支撑,“回去,我要回家去”

    乳娘以为她指的是回殿,忙扶了她往寝殿内走。

    待回到了自己寝殿之中,季玉禾才将方才在崔初白那里所受的委屈倾吐而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连乳娘也没想到自小带大的小姐竟受了这般折辱,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管是男是女,也是他的骨肉啊!”

    腹中的孩子现如今已经七个多月,一阵子就足月出生,今日崔初白的话,根本不像是醉话,只怕就算生了个儿子,他也会去母留子,若是个女儿,她就得和女儿一起死。

    毕竟这里不是京城,是北境,是崔初白一手遮天的北境,王妃又如何,也是女人,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一回

    “乳娘,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季玉禾仰天闭目,又是两行热泪自眼中滚落出来,她当初是喜欢崔枕安不假,也的确是被他退了两次亲,倒没想,如今竟能沦落至此,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太子殿下前来解黎阳之围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如今他受了伤正居在闻府,姜芙又能如何不知。

    虽这两日她没回家,可知道的消息一点儿也少。

    医馆内没有百姓,城中的医馆只接了伤兵,姜芙也参与其中。

    他们是为黎阳拼命厮杀的英雄,姜芙不敢懈怠半分,见黎阳城无事,小锦和玉书便赶回来帮忙。

    然,到了第二天的夜里,一个熟人便找上了门。

    有崔枕安在的地方便有路行舟,姜芙一点儿也不意外。

    在路行舟的眼中,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的怨恨一点儿也不少,可为了救人,他还是跑过来找姜芙,甚至甲胄还未来得及换下,依稀可见身上还染着不知是谁的残血。

    姜芙不眠不休的替伤兵包扎,路行舟来时,她双手还染着鲜血,脸色也不大好。

    却是在见了路行舟第一眼,便先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崔枕安受伤的消息并未往外传,生怕敌军知晓内情再次发起攻城,毕竟北境军自打反叛,挫败还是头一次。

    人多时,路行舟不便说,却也知她口中的她指代为谁。

    且借一步讲话,先前征战,路行舟也挂了彩,灯火照在他原本俊朗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不好,至少在我们看来不好”

    欲言又止,左右看顾,确认再无闲杂人等便又讲道:“他中了一支毒箭,虽然郎中给他清了毒,可他身子底子本来就差,加上那毒”

    “我是着实无法了,才来求你,他昏迷之前,还嚷着不要让我来打扰你,可是为了他的性命,我”

    这也是为何,两人同处一城,明明他受了重伤,却一直没来唤姜芙过去治伤。

    姜芙深得钟元医传,加上这几年的医道整修,用毒一应更是高明。

    见她听了之后面色无所动,随而扭身回了医馆,路行舟以为她不会管顾茫然无措时,谁知她脚步顿住,微微侧头丢了一句:“稍等,我去拿药箱。”

    仅此一言,让路行舟自黑暗到光明,咧嘴大笑起来。

    医馆离闻府并不远,也不过才一街之隔。

    闻会明也未想到姜芙会来,他拿她当女儿一样宠,知道她与崔枕安的过往,因而从未强求过她什么。

    来与不来全凭她自愿。

    此时昏迷不醒的崔枕安住在上房之中,房中站了一堆郎中。

    皆是城中的上手。

    他们识得姜芙,因为她是这城内唯一的女郎中,且医道高明。

    罗帐帘胧,里面似躺着一个人,姜芙将药箱放下后便同众位同行道:“还请众位先回避一下!”

    路行舟朝众人挥手,众郎中退下,此时房中仅剩下姜芙和路行舟,还有榻上躺着的崔枕安。

    姜芙步上脚榻,素手掀开帐帘,路行舟十分有眼色,忙将帐帘搭在银钩上挂好。

    只瞧一眼,那人紧闭双眼,因身上中的是毒箭,因而唇面发黑,脸上也挂了彩,有两道长长的血痕,血色开始凝固,可因为体内毒素的缘故,仍旧透着黑色。

    自锦被旁捞过他的手,腕子朝上,随而指腹轻轻搭在腕脉之上,印象中,他身上总是温热的,即便在寒冬腊月,可眼下,却是丝丝冰凉,似将死未死之人,体温在一点点消逝的感觉。

    脉搏微弱,跳起无序。

    “他最近可犯过心疾?”心脉紊乱,明显是心疾未愈的样子。

    虽提钟元总觉着不大对,可路行舟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实话实讲,“那钟元之前倒是给他留了一副方子,让他天天不间断的喝,可是谁也没想到北境会起兵,他听说黎阳有难,便不眠不休的赶过来,连药也省了。”

    “他总觉着少喝几顿不是要事”

    这是实话。

    如今朝中无大将可用,自边境调合适的将领回来也需要时日,加上若贸然调兵遣将,只怕有旁人趁火打劫。

    也是为着收复民心,亦是为着黎阳安危,崔枕安才临时决定亲征。

    “这就是了”崔枕安的身子,情况不算乐观。

    “姜芙,他还有救吧?”看着如此冷漠的姜芙,连路行舟也不敢在她面前高声语。

    他更是生怕姜芙心中还有怨恨,给他来个阴针

    自然,姜芙哪里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且站起身来,以指腹抿开崔枕安的眼皮看了瞳孔,“我试试。”

    “我先写副方子,你让人照方去抓药,有几味药,是只有我沣元堂才有的,你直接去那里就好。”她说的轻松,可显然崔枕安心脉不稳,没那么好治,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自榻上起身,她打开药箱,在底层取了纸笔出来,草草写下一张方子。

    路行舟巴巴在一旁望着,接过方子大过一眼,旁的他倒是不知道,可上面一味曼陀罗他可知道是一种毒草,心下起疑,不由念起,“曼陀罗”

    见他语气迟疑,姜芙通透,自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且直言道:“我若想害他,根本不用开方子,我大可以不来管他,更简单的随便一针扎下去他便一命呜呼了!”

    “我所承医道,正是许氏手法——用毒,他中的毒不是一般的,且普通药物清不干净,本身他就有心疾,二者相攻,他吃不消,只能以毒攻毒。你若信不过我,方子也不必去抓,且听天命就是。”

    “别别别”路行舟立即慌了,“我这就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我唐突,我跟你认错,我这就去命人安排。”

    话落,路行舟匆忙奔出了房去。

    此下,仅仅剩下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

    她缓缓回身,取了针囊,在他手臂上、脑上、肩上各处施了针,此举是为了让体内毒素蔓延的慢一些。

    她相信之前那些郎中已经尽力了,只是毒蔓延的太快,根本清不干净。

    她亦是有些庆幸,来的不算太晚,若再晚一些,这毒素引得心疾再犯,只怕是钟元来了也保不住崔枕安的性命。

    依稀记得当年,她才嫁给崔枕安时,他也是这般受了重伤躺在榻上。

    彼时见他那般可怜模样,姜芙会落泪,会心疼。

    如今好似过去重演似的,二人独处,又好似将她带回了从前。

    “你这恶鬼,总是给我找麻烦,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不知为何,看着他这一张饱经摧残的脸,姜芙还是心软了,最难听的话不过如此。

    她也知道,他是为何拼了命的不顾一切的跑到黎阳来。

    他要保的不仅仅是黎阳,还有黎阳城中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

    第98章 治病

    “你真是片刻不让人安生, 这回都用上苦肉计了吗?”一滴热泪正好滴在崔枕安的掌中,他却全然没有反应,“我告诉你, 你算盘落空了,我医术有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给救活, 你就此死了,也与我没有关系。”

    轻抿了唇角,轻轻抽噎了两下, 随之抬手拭了泪水, 又道:“你若是几年前对我这样掏心掏肺又该如何?心都伤了, 都碎了,你又闹成这样给谁看?”

    “我告诉你, 若是我救回你, 你最好打了胜仗滚回你的京城去, 不要烦我, 听到了没有?”

    满腹的怨气,充红了姜芙的双眼。

    她拥有这世上最柔软的一颗心,却说着她自认为最刀的话。

    那头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除了只剩下一口气, 与死人无异。

    自他穴位上拔出来的针都是黑的,可见中毒之深。

    其实别看姜芙淡然, 其实能不能救活他,活了之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症,连姜芙也不敢保证。

    她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多时, 路行舟派人煎了药回来, 听着姜芙的指示, 将药一点点的给他喂下,只是这药喝一勺吐半勺,喂的十分费力。

    “姜芙,你如实告诉我,他何时能醒过来?”路行舟来回几次,连坐歇一下都不肯,可见心中焦躁。

    如今援军还在路上,崔枕安若是不醒,万一北境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怕结局险恶。

    毕竟他们知道崔枕安在黎阳城内,上次吃了亏,定然会加派兵马。

    “我尽力吧。”姜芙话未说尽,却已经是给了路行舟一个提点。

    仅此一句,让路行舟心凉了半截。

    他心慌了,立即后退瘫坐到地上,目光失神,“只盼援军早些抵达”

    可他不敢赌,因为援军再快,也需走上几日,可这短短几日,北境军不知何时又会攻城。

    “崔枕安,你可得快些醒过来啊”

    有些事,唯有崔枕安在时才能拿定主意,路行舟一下子似丢了主心骨一般。

    “我瞧你脸色也不好,这里由我来照顾,你只留个人帮我煎药就好,”姜芙见路行舟心慌,且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说过尽力,便一定会的,事关整个黎阳城的存亡,哪轻哪重,我明白。”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路行舟重力点头满目感激,“多谢你了。”

    话落,他站起身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算出门去,自是不会休息,以防北境夜袭,门口还没出,姜芙突然想到什么,忙道:“对了,棠意她如何了?”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棠意好似成了路行舟心中唯一的温软,他回过头来,朝姜芙一笑,“她很好,等打完了仗,我们就成亲了。我会娶她为正室。”

    他说的郑重,满眼的幸福。

    姜芙看得出,他是真喜欢棠意。

    可是她知道真相,却无法戳破,她心虚的不敢再看路行舟的眼,只点头。

    姜芙知道,棠意是不会嫁给路行舟的。

    那些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假相而已。

    姜芙红了眼。

    喝下的汤药不过半碗,姜芙生怕药力不够,便让人再去煎一碗。

    而这房中便又剩下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

    那人仍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以防万一,姜芙也只能这么守着他。

    一夜里施了几回针,又喂了两次药,时不时的探探脉搏,最后天快亮时,姜芙太过于疲乏。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而那崔枕安,似在暗夜里行了许久。

    久到他再次睁眼,早就分不清天南地北。

    心疾犯了,加上身中毒箭,他觉着五内俱疼,肝胆似撕裂一般的疼。

    连喘气心口处都跟着疼。

    箭伤好处是没有伤及要害,这大伤小伤无数,崔枕安觉着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眼皮沉重,他掌心微抬,却摸到一个毛绒的发顶,起先以为是错觉,睁开眼,却见着一颗圆头正在自己手底下,而再往下,是姜芙娇憨的睡颜。

    她睡的太熟了,以至于丝毫没有觉着崔枕安的手落在她的发顶。

    第一时间,崔枕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他将眼闭了又睁,方知不是幻觉。

    “姜芙”他细声喃喃,却有些后悔。

    因为姜芙听到有人唤她之后便睁了眼,一抬头,发顶正好撞在他的掌心之上,崔枕桉立即缩了手。

    “对不起,我没想着让他们叫你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怎么在这儿,而是解释自己的本意。

    这便是他的本意,他从来没想着让姜芙来此照顾他,虽知以她的医术,一定会将自己救活。

    但是在她不生厌恶与自己活命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我知道。”姜芙坐直身子,似没事人一样再次牵过他的手,指腹探上他的腕子给他把脉,“这次你不算食言。”

    显见着,崔枕安松了一口气。

    自打上回分开,两个人许久未见,显见着她照比之前又瘦了一圈儿,可不知为何,与从前相比,她好似多了几分英气。

    很想问问她过的好不好,转念一想,离开自己,她活的定是好的,多此一问罢了。

    腕上传来她指腹的温度,他细细体念。

    “脉相还算稳,你既醒了,说明体内的毒清的还算可以”姜芙一顿,“多谢你赶来黎阳相救。”

    如今崔初白带领下的北境军不同从前的北境军,所到之处为不留后患,一率屠城。

    前两城皆是如此,若是今日黎阳丢了,姜芙和这城中百姓都会成为刀下亡魂。

    一提战乱,崔枕安心生恨意,悔自己身子病重,恨自己父皇轻信旁人,才放虎入山,给朝廷百姓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不过也不得不叹,那崔初白伪装的太好,谋划的太好。

    从前在北境时,竟不曾发现过他的狼子野心,更不知他早就在私底下招兵买马。

    而自己的舅舅,不过是顶在他前头的障眼法。

    郑君诚亦是恨崔枕安入骨,若不然当初宁愿死也要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这回,他觉着人生更可笑了。

    这回,两个人似真的想到一处去了。

    姜芙也不免冷笑揶揄了几句,“不愧是你们崔家人,用的手段都与你何其相似,当初你不也是骗了众人回到北境,崔初白如今也是。”

    这话不免让崔枕安发笑,他闭了眼,轻咳了两声,身前伤口处有血迹自伤口处沁出,染红了才绑换的白纱,“报应罢了。”

    世事轮回,他所受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不久之后援兵就会到了,到那时,我会将他一网打尽。”

    他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保住黎阳。

    看出他的意图,姜芙轻轻捏了他的掌心,“别逞强了,你身子什么样,你骗得了旁人骗不得我。”

    这一下,可是捏进了崔枕安的心坎里。

    他有些受宠若惊。

    “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医馆吧。”

    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瞧他,生怕再犹豫下来便又舍不得让她走了。

    天知道上回的诀别,他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若是保不住你,我就是黎阳城的罪人了。”

    “很庆幸,在你眼中我还是有些好处的。”崔枕安突然苦笑起来。

    “既醒了,就好好喝药,那些郎中给你清毒清的还好,你再喝些药,很快就能下地了。”姜芙起身,不多时,再回来,一阵药香飘来。

    药汁子将温,她端到崔枕安的面前来,“药一早就好了,喝了吧。”

    崔枕安撑着完好的胳膊支起上身,随后闻到一阵幽香,是姜芙坐到了榻边来。

    他一只手臂抬不起,一支手臂撑着床,即便是将碗送到他手里,他也端不起,姜芙无奈,只能捏了银匙,盛了一勺药汁子,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感到温度适宜之后,又送到他的唇边。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可他还是乖乖将送到唇边的药汁子喝的,喝的一滴也不剩。

    房内安静,似仅有两个人的气息。

    见着他苍白中透着青黑色的脸,姜芙一时不忍再去看,扯了旁的,“路行舟也受了些伤,不过不严重,他这会儿应该还在休息,你可有事要找他吗?”

    崔枕安没应声,只是摇头,这药味道古怪,喝了几口便直觉着反胃,“姜芙,敌人虽暂退,可待他们稍整旗鼓之后就又会卷土重来,你还是先离开。”

    良久未作声,只是捏着银匙的手力稍重了些,崔枕安目光直视碗沿,说的就像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似一记重锤直直凿进崔枕安的心口,他眼前一亮,而那姜芙正好与他别过目光,不过一瞬间的狂喜,眼中的欢喜色又缓缓坠落。

    “我今天已经好多了,没关系的。”他想,姜芙只是关心他的伤势罢了,毕竟,只要有他在,黎阳才有机会。

    一定是这样的。

    可他没有看到姜芙唇角轻轻勾起一下,转瞬即势。

    将身子撑得高了一些,崔枕安自他手中端过药腕,猛的一口将剩下的药灌了下去,就在姜芙将那空碗接过时候,他又重重栽倒下去。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因为中毒的关系,崔枕安一闭上眼,就觉着头有些晕,连讲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

    第99章 他要死了

    “什么?”姜芙也不免有些好奇。

    崔枕安闭了眼, 而后不知从身侧哪里摸出一支发簪,那群青的颜色十分亮眼,姜芙眼皮一窒。

    “修补好了, 拿去吧。”对于这个东西,崔枕安实则是没什么好印象的,这个东西亦见证了姜芙对他的恨意。

    那么浓, 那么烈。

    可真见了这东西重归他的手心,一想是她的,终是几次狠下心要丢, 却终没舍得。

    指尖于那簪腹上交接, 入目皆是那群青颜色。

    当初这个东西是钟元为了给她方便出行时带针时用的, 后来在山鸣关随着马车一同跌过崖下,她幸运捡了一条命, 可这个发簪也丢了。

    她还以为早就葬身崖底, 谁知竟又回到了手上。

    簪身正中的断裂处被金丝缠齐, 正补了断口的缺, 若不知晓原先是何样,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曾断过又被人修补好。

    轻轻捏于指腹,那亮软的金线给这朴简的群青色添了一抹华光。

    好似不再是从前那支了。

    “你一直留着?”越过这发簪, 姜芙看到崔枕安苍白的脸。

    他不言, 也不睁眼,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仰躺在那里轻轻点了下巴。

    姜芙眼圈儿微红,抿唇轻笑,随后抬手将那支发簪插到发髻中, 窗外的朝阳一抹, 正穿过窗隙照在她的发上, 连同那支发簪也跟着莹莹光动。

    目光朝下,他身前的白纱上都透满了红色。

    “我给你换些药。”她自榻上起身,这次来她亦是有备而来,她自行配了止血的药,且她通晓崔枕安的体质,这药他用来止血最是管用。

    不过是存于药箱中的一小罐,盖子掀开,却透出臭酸气,一如腐朽。

    这味道让那一直睁不开眼的人也忍不住掀开眼皮。

    将那小罐子放到一旁,她又取来剪子沿着白纱边缘轻轻剪动。

    皮肉与血都黏到一处,那白纱轻扯,即便力道再小也让崔枕安疼的脸变了颜色,可他仍旧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只死咬牙关。

    无意中听到那人吸的一口凉气,姜芙不抬眼也知,“忍着些,你的身子本就有伤难愈合,那些人给你上的药不对。”

    说话间算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手上力道一狠,将那染血肉的白纱干脆利落的扯下。

    崔枕安终是没忍住,低呼一声出了齿间。

    血纱被姜芙丢到榻下,而后给他处理了伤口,这箭伤她是头一次见,不大,却深,深的透骨。

    细细想来,从她嫁给崔枕安的那一天起,他好像就一直受伤,今日断骨,明日破皮,刀伤箭伤摔伤一应俱全。内有心疾外有伤骨,这副破身子修修补补竟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命硬。

    姜芙直起身子,净了手,而后取了竹片自小罐中挖了点黑药出来,味道更加呛鼻了,甚至还有些辣眼睛。

    崔枕安看着那竹片上黑黑的一团,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药?”

    “毒药。”姜芙难得与他逗上一次,想着吓吓他,浅解心头之恨,“涂上去,若是伤好不了,三日内就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你要不涂?”

    说的吓人,可那人又不傻,他竟又咧着嘴笑起,“死就死吧。”

    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偷偷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姜芙头压低,将那团黑药细细涂在他的伤口上。

    这药虽难看,又难闻,可一入伤上,冰冰凉凉的,立即止了疼,缓了他的皮肉之难。

    终是有机会沉叹一气,崔枕安侧目过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姜芙的发顶。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想当年,她为护他而伤,伤于背上,他也曾这般给姜芙上药。

    一报还一报,若是真能还清,他便不会失悔当年了。

    他紧咬牙关,眼底涌起一阵温烫意,自然没人察觉他微湿的眼尾,和强忍的心酸。

    满腹的话想要同她说,却又怕她烦,怕她不喜欢,终还是强忍了。

    连那才抬起想要抚她发顶的手也随之放下。

    钟元说过,别逼她。

    他再也不会逼她了。

    余光看到他抬起又放下的手掌,她也假装不知,将那伤口细细厚重的涂了两层。

    “药也换了,也喝了,针也施过了,你好好休息吧。”她一边将罐子盖好,一边站起身来朝桌前走去。

    见人要走,崔枕安心下有点急,“你去哪儿?”

    “”轻抿苍白无红的唇,又小声一言,“是不来了吗?”

    “我回去再给你配些药,明日再来给你施针。”这便算是回答了。

    此一句,让他心安,也不管她看到与否,只点头。

    出了门,正撞见路行舟,他一见了姜芙便忙大步奔过来,“他怎么样了?”

    在房间里窝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乍一见阳光,觉着有些刺目,姜芙双眸微眯,“死不了,只是还有些余毒未清,没清干净前,可能会发烧,我已经将药留下了一些,若是夜里真烧起来,给他服上两粒就好。”

    见她语气和情绪都这般平和,路行舟这才终于相信,崔枕安的命保住了。

    再抬眼看姜芙,眼下颜色并不好看,“你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我还要回趟医馆,那里药材多,我给他配些药。”

    将肩上的药箱往上提了一提,路行舟伸手殷勤拉住药箱的带子,“我送你回去吧,我帮你提着!”

    “不必了,你进去看着他吧。”将带子用力扯过,姜芙起步下阶。

    还没走上两步,便听路行舟在背后将她唤住:“姜芙谢谢你。”

    轻声笑笑,姜芙没回头,只是朝他摆摆手。

    脚下生风,背景纤姿,倒不似从前路行舟印象中乖顺的小女子,反而像是一个江湖游侠。

    明正,大义,让人心生敬佩。

    崔枕安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支援的大军被崔初白隔在路上,虽此一战北境军也损失不小,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可关于崔枕安受伤一事,崔初白却也报着怀疑的态度,一来想不通他为何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亲征?

    二来受伤一事只是浅浅一个口风,却没有人真的能确认,一时倒让他不敢动手,怀疑是不是一场阴谋。

    可崔初白觉着,凡事要趁早,前面两场胜仗打的漂亮,虽第一次与崔枕安交手落了下风,却主要原因是他轻敌所致。

    于是重整旗鼓,准备第二次进攻。

    双方于黎阳城僵持,任谁都知道,若再次交战,崔初白定会加派人马,因为崔枕安在黎阳,将他困住,天下可夺。

    那可是晖帝的独子。

    以崔枕安现在的身体状况,再上马打仗只怕是勉强。

    若非他中途断了药,也不会引发心疾重犯,更不会躲不开那支暗箭。

    双方僵持,黎阳城被围困,援军难入,一旦崔初白再次进攻,难保结局。

    体内余毒未清,果真不出姜芙所料,一到了夜里,崔枕安便高热又起。

    原本路行舟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热,谁知烫的几乎能煎鸡蛋,脸色由白转为铁青,呼吸急促,身上虽烫,却是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姜芙提了新药赶来时,路行舟见她就似见了救命的仙人,也顾不得礼数周全,直直的将她往房里拖,“姜芙,你可得帮帮他,崔枕安不大对啊!自你走了就一直没醒过来,跟他说话也没反应,呼吸时有时无的,药根本灌不下去,全吐了!”

    先前还能喝上半碗,而今是全吐,自是不妙。

    若是路行舟没有夸大其词的话,这结果是姜芙也没想到的。

    她脸色一变,将东西交给旁人,快步来到榻前,只这一眼,姜芙便惊了。

    那崔枕安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似个死人一般,这会儿连唇都是黑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00章 乱事

    姜芙大步上前, 翻过他的腕子将指腹搭上去,路行舟站在一旁焦灼的搓手,却不敢乱发一声, 只是紧紧凝着眉,探着姜芙的脸色。

    素日里姜芙喜怒不形于色,情绪淡然, 而今眉目紧皱,路行舟的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腕子握在手中姜芙才觉着不对,他手心躁烫, 这绝非好兆头。

    “毒入心怀, 不太妙”姜芙沉叹一口气, 似也要将将跳出心口的心脏给吞咽回去,“他若是常人也就罢了, 可惜他有心疾, 这毒还是引发了心疾。”

    “那怎么办?”路行舟一个堂堂男儿此刻全没了主意, 也不顾旁的, 扯了姜芙的衣角,“姜芙,你得救救他, 他若活不了, 咱们谁也活不成了!”

    这个节骨眼上,崔枕安若是死了, 就等同于崔初白不战而胜。到那时起,以他的心性,会如何对待前人, 谁都想不到。

    原本淡然的人, 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 她心脏乱跳,脚下血脉亦直直冲向全身,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若是钟元在这里,会怎么样?

    若是钟元在这里,他会如何给崔枕安下药

    姜芙撑着榻沿站起身来,心慌意乱的来到窗前,单手扑于窗沿上,如今时辰一分一秒的过去,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崔枕安不久就会毒发身亡,任其发展,就是神仙也难救。

    姜芙猛回头去,目光落在他青黑的面上,又挪到路行舟的脸上,“赌一把,你敢不敢?”

    “都到这个程度了?”路行舟是个通透人,既平日里那般稳当的人都讲出这种话,想来也真是走投无路了。

    “若是不赌呢?”路行舟多此一问。

    “若是赌一把,他可能活得成,若是不赌,他必死无疑!”姜芙干脆道。

    这无疑给了他一记重击,路行舟回过身去,望向床上那仅剩半条命的人,眼下能拿主意的也仅有他路行舟,若是再犹豫,只怕是时间都浪费了。

    “赌,怎么赌?”

    姜芙紧紧捏住拳头,“我这里有一副方子,来的凶猛,喝下去可能会没命,也可能将他入心的毒都清出来,只看他能不能挺得住。”

    路行舟紧咬牙关,再次看向姜芙的一双眼,坚定而神烔,最终他还是定了心神,“你既说有法子,那就试,我听你的!”

    “想来崔枕安醒着,他也会听你的,大胆放手去做就是!成了是最好,若不成,我帮你顶着!”

    仅这一句,倒是给了姜芙前所未有的信心。

    那种被信任的感觉,又给姜芙添了几分勇气。

    再不敢犹豫浪费时间,姜芙自桌案上取过纸笔,潦草而快速的写下一副方子,交到路行舟面前,“这方子,是从前钟元教给我的,他告诉过我,不到非用不可的时候就别冒险。可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能一试。”

    虽上面的字迹潦草,却也能清楚辨认,姜芙现在是路行舟最大的倚托,他二话不说,不疑不问,将方子好生揣到怀中,“我亲自去办,放心!”

    话落,大步出了门去。

    房里又剩下姜芙,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崔枕安。

    微定心神,姜芙回到榻边坐下,发上插的,仍是那支修补好的群青色发簪,窗外的光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身形的轮廓又覆盖在崔枕安的面容上。

    当年姜芙所受的折磨甚多,可不得不说,崔枕安所遭受的也不少。

    连姜芙都觉着他有些可怜

    尽管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朝廷传来消息,晖帝身子不爽朗,加上黎阳战事晦暗不明,一时间朝内外诸多猜测,人心不稳。

    可这对崔初白来讲,无疑是大好时机。

    甚至他很快便从与崔枕安第一次交手的战败中提起精神来。

    援兵被他卡在关外进不来,拿下黎阳城,活捉崔枕安只是时日问题。

    只待后方粮草一到,崔初白就会对黎阳发动第二轮的攻击。

    眼下黎阳城内的人,全民皆兵,等着迟早会来的那一战。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路行舟便匆忙将姜芙所用之药一一取来,这些东西不难,姜芙的医馆里应有尽有。

    旁的医馆中不常用的怪药她也备着,本想着年中时清理一批,倒没想提前派上了用场。

    夏日近,路行舟亲力亲为,来回奔忙了一身汗,到屋里气还未喘匀,便问道:“这药现在就煎吗?”

    姜芙对方子一一查看,摇头改了主意:“煎药来不及了,将这些挑出来碾碎了,加上黄酒和成丸子,直接让他吞服下去。我医馆中的小锦,平日最会做这个,方才我出来时,已经叮嘱他一会儿过来帮忙,待他来了,你将这些交给他就好。”

    “好,我知道了。”路行舟不敢耽误片刻,直将那些药材又尽数拿走。

    左不过小半个时辰,小锦取了新制的几粒丸子来到房中,姜芙只取了一颗,这药性太烈,多了只怕人要下黄泉了。

    将黑丸塞到崔枕安的口中,随后喂了几匙水下去,好在这丸子入口,不似汤药难吞。

    见他终有了个吞咽的动作,姜芙心沉了一沉,示意小锦道:“将这两丸收好,别让人动了,你也好好去洗洗手,免得沾了药性。”

    小锦点头,匆忙出去了。

    此药猛且急,一般来讲,吞下不久就会起效,眼看着就要验证结果的时候,姜芙心跳的比常时快了两倍不止,坐立难安。

    连她也没把握,崔枕安是会就此一命呜呼还是有机会将体内的毒全清了,只看这一关了。

    更看他自己的造化。

    明明坐不住,却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双眼珠子盯在他越发没有生气的脸上。

    不多时,果真药下去开始发力,显见着崔枕安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而后面色起了红色,紧接着又是一声重咳。

    姜芙眉目一提,凑上前去,“怎么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不断的咳嗽,身子抽动的越发厉害,姜芙这才看出,他是在抽搐,慌忙起身,自药箱中取了银针,强按着他的身子,扎入穴位当中。

    那人却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反而抽的更厉害了,最后连姜芙也按不住他,最后崔枕安突然睁眼,单手撑榻,支起半个身子,吐了一口黑血出来,正溅在姜芙的衣裙之上。

    来不及细看,崔枕安又重重仰倒下去。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隐隐只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似梦非梦,亦真亦幻。

    “姜芙”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而后朝她伸出手去。

    这一次,姜芙没有避开他,而是紧紧握住他手,“我在。”

    她回应。

    仅仅两个字,却好似填补了崔枕安内心深处所有的空白。

    仅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他别无他求。

    “我的心口好疼啊”似心疾又犯,且比以往每一回的痛楚都要浓烈。

    唇上的黑血染黑了唇齿,他重重拧着眉头,痛苦万分。如在深渊中浸泡。

    姜芙身子前探,将他头抱在怀中,试图止了他的抽搐,可将人抱在怀中才发现,这些连她也止不住。

    “疼心口”眼前是一片漆黑,心尖儿上似有人拿着刀一片一片的割肉下来,那种痛楚根本形容不出来,他无力的抱着姜芙的手臂,几乎分辨不出此刻颤抖的是自己还是她。

    这副模样是姜芙先前也没想到的,连她也不知用这方子的后果。

    眼下,她也是真的慌了,看此情景,崔枕安好似活不成了。

    “崔枕安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这就给你再施针”姜芙捏着他的手臂说道。

    其实怎么施,往哪个穴位施,她都已经没了主意。

    “不别放开我”此刻他好似所有的气力都用在抱住姜芙上。

    他觉着这回自己命不长久,怕是挺不过这次了,趁着还勉强清醒,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哑着声道:“快走离开黎阳去找许岚沣”

    姜芙猛摇头:“别说这些废话,你别死,我告诉你你不许死,你还欠我,你这辈子都欠我!你若是死了,黎阳城不保,你谁都对不起!”

    两颗热泪砸下,正落在他紧闭的眉眼间,滚热,崔枕安感受到了,很多事情,不必言说,他已经明了,仍旧睁不开眼,仍旧心口疼的厉害,“这辈子欠你的,我还不上了下辈子,你肯给我机会吗”

    “你别死,你别死”姜芙没有回答他,可显然,她的情绪已然失控。

    这辈子,她只为崔枕安心疼哭泣过两次,一次是嫁给他时他重伤昏迷,一次便是这回。

    是发自内心的心疼,非恨,非怨,只是心疼。

    姜芙不愿意让他死。真的不愿。

    怀里的人早就没了知觉,抓握住姜芙的手臂力道渐小,而后在他怀中瘫软下去。

    意识到这些之后,姜芙整个人懵住。

    “崔枕安崔枕安!”一遍一遍的唤他的名字,却再没了回音。

    颤着手探上他的人中,还好,还有气息,姜芙抽了口气,将人放倒,而后又取了银针施在身上各处要命的穴位之上。

    这时候已经管不得那么多,死马当作活马医。

    黎阳城被围困的消息传到京中去,别说宫中朝上,就连路府上下也是人心惶惶。

    众人只顾着远在黎阳的路行舟,根本无人留意小小的角落里,有一个人,正暗自谋划着什么。

    府中人心涣散,路行舟远赴黎阳回不来,这对于棠意来说,是个天大的机会。

    深夜露重时,路青云独在书房中观看机密要文,正泡于愁苦中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已经近乎三日不能合眼。

    虽已是困倦至极,却也不愿去休息,生怕一醒来,局势大变。

    此时突然响起三声叩门响。

    路青云伏在案上连眼都未抬,只隔门相问:“谁?”

    门外响起陌生的女音,“老爷,是夫人让奴婢来给您送参汤。”

    闻声,路青云不免有些奇怪,门外的人声听着耳生,但一想到是夫人差遣,加上连熬了几个大夜,倒也没往深处去想,只道:“进来!”

    随之门声响动,见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只食盒入了门中。

    路青云为人谨慎,府里有几个下人他都清楚,更何况他一般爱用脸熟的,一般生脸皆不能近身,门口明明有侍卫,怎的竟让她个脸生的姑娘入了园子。

    “你是”这人是不是夫人派来的,他开始有些怀疑。

    这是棠意第二次见到路青云。

    第一次,是在北境,她全家被治罪后,她偷偷潜到北境去,彼时的路大人扶持北境王有功,官至高位,乘轿游行,受北境百姓朝拜,好不风光。

    彼时的棠意年岁尚浅,可记忆力超群,仅远远的瞧看一眼,就能将他的五官长相熟记于心。

    再见,便是这回,与她记忆中的路青云差别不大,一眼便可认出。

    棠意微微福身,“奴婢是新来的,夫人说老爷您这几日休息不好,让奴婢送参汤来给您补补身子。”

    夫人自是知道他的脾气,从不让眼生的人入房,一听她坏了规矩,不免脸上不喜。

    可实没精力与她发火,只面上不悦指了桌案道:“放在这里出去吧。”

    话落,便又垂目盯于桌案之上。

    “是。”棠意眼露别有用心的笑意,路青云并未察觉。

    棠意将那食盒重重搁在桌上,停在一侧,随之掀开上面的盖子,“老爷不看看里面的东西?”

    听她语气奇怪,路青云面露疑惑再次抬眼看这个女子,见她似笑非笑,这模样十分失礼,面上不悦之色更重,他眼帘下垂,正瞧见灯影下,那食盒中所放之物,黑毛一团,夜里光线昏暗,倒一时也辨认不出什么。

    “这可是很特别的东西,老爷若不亲自来看,怕是要浪费了夫人的一番心意。”

    她语气也变得更加阴阳了起来。

    路青云才想着哪里来的这么个没规矩的东西,随之也忍不住好奇,朝那食盒中的毛团中探出手去,一抓在那黑毛团之上,手感熟悉,朝上一拎,有血迹沿着食盒流淌出,虽仅看一眼,但他很快便辨认出手里的东西,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路青云是文官,从来都只是于高位上发号施令,从未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他心头狂惊,将那人头甩出老远。

    那人头自他手中滚落到门边,砸出一声响,甚至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死人面正对着他的桌案,虽上面血肉模糊,却仍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

    见他惊魂未定,棠意目露凶光,取出随身的短刀,身形冲前,一手扯了他的衣襟,一手将短刀抵在路青云的脖子上,“路老狗,你若敢叫一声,我立即割断你的脖子!”

    寒刀抵喉,吓得路青云正襟直肩,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身上寒毛直立而起,仅有一双眼珠子还敢转动,只听路青云颤着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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